人脉-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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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刚一立冬,天气便骤然变冷,乔雷跟着乔万金出了一趟远门。他们爷俩骑了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然后再乘渡轮过黄河到对岸的小坝镇去。

    事情的起因大致是这样的,乔万金的老母亲,也就是乔虹她们的奶奶,许多年前抛夫弃子,跟随自己丈夫的亲弟弟离家出走了,也就是大伙儿常说的私奔。据说,主要原因是,乔万金的父亲脾气暴躁,又极痴迷抽大烟,家里的一点儿积蓄都叫他挥霍一空,烟瘾上来就六亲不认,动不动对自己女人又打又骂的,全然不当人对待。乔万金的母亲实在忍受不下去了。而她的小叔子一直对嫂嫂情有独衷,私下里总是想方设法关照她,一来二去这两个人就铁了心好上了,后来一晚终于被丈夫发觉,他俩惶恐之际不得不双双离开了这个家。当时,乔万金比现在的乔雷年纪还小呢。

    眼下,老奶奶已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大概也是活明白了,都说落叶归根嘛。再有她的那个小叔子男人,前不久也病殁了,所以,老人就想在临终前回到五尺铺,回到自己的儿孙身边安度晚年。老人当然没敢直接回家,可能是对儿孙心里存着很深很深的愧疚吧,于是,老人暂且住到小坝的一个亲戚家里,又通过这个亲戚辗转地把自己的心愿递给儿子。乔万金得到消息后,连着好几夜都没睡踏实,总是翻来覆去的,烟抽得比平常凶多了。

    其实,这次去小坝,干爹根本没有必要带上我,他带乔云乔雨乔虹谁都可以,她们可都是老奶奶的嫡亲的孙女儿。我想,干爹之所以捎上我,大概是想叫我乘机出去散散心的,我整天闷在家里快变成小老头了。

    那天出门之前,干爹还在家里宣布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他同意了丁丽英的再三建议,决定送乔虹去丁家学裁剪手艺。

    乔云听后,嘴噘得像被一群马蜂刚刚蛰过,一个劲儿嚷嚷干爹偏心眼儿,还说:“乔虹是个哑巴,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学手艺?”我很讨厌她这样说乔虹,在我看来,妹妹是这个家里最心灵手巧的人,而且,天生一副和善心肠。

    干爹也不爱听乔云那么说,就板着面孔说:“哑巴咋啦,哑巴也是人,是人就得吃饭过日子,就为她说不成话,我才想着让她早早出去学一门手艺,将来走到哪,也饿不死个手艺人!”我觉得干爹这话很在理,简直掷地有声。

    哪知乔雨却又回头低声对乔云说:“看见了吧,我早就说过你没门儿,你天生就没那个脑子,瞧瞧每次考试你考的那点儿可怜巴巴的分数,就算让你去跟人家学,也是蛤蟆吃粮食——白白糟蹋了五谷。”她这人总是这么的自以为是,好像真理永远掌握在她手里,要多刻薄有多刻薄。乔云一时语塞,转身赌气一头扑到被垛上,随即又把头脸整个蒙在被子里。

    乔虹眨巴着黑亮黑亮的眼睛,看看姐姐,又瞅瞅爸,一脸的忧戚和自责,好像一切都怪自己不会说话,才惹得大伙儿不和睦的。我想幸亏她说不出什么,要不然她肯定会求干爹自己不去了,学艺的事还是让给姐姐吧。干爹最后发话了,他让乔云乔雨都先安心把书念好,说眼看就要会考了,家里就是拿头顶,也要把她俩顶过这一阵子。

    怎么说呢,乔雷头一回见到老奶奶时,就有一种很特别的亲切感。她踮着一双小脚,径直走到乔雷跟前,用她又干又老的手拉着他。老人的双手好像没有一丝水分,摸着他的时候总是发出沙沙的响声。她让乔雷在自己身旁坐下来。乔雷还没有适应过来,老奶奶又变魔术似的,悄悄掏出几颗水果糖,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很谨慎地塞到他的手里。她可能没料到跟乔万金一起来见她的,竟是乔雷这么个外人。乔雷也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看老奶奶,嘴里蚊子哼似的问了声:“奶奶好!”“好啊,好啊,娃儿身子忒单薄了。”老奶奶一面笑眯眯地跟他说着话,一面仔仔细细打量着他,间或用她干巴巴的手指替乔雷整整衣服领子。

    乔雷盯着老奶奶看了半天,忽然觉得,这个老人跟自己记忆中的奶奶的样子有些相似。乔雷的亲奶奶在他三四岁时便过了世,但奶奶确实领过他,抱过他,甚至在他哭闹得最凶的时候,还很任性地叼过奶奶干瘪的乳头,所以,至今奶奶的样子还会模模糊糊地时隐时现。

    那天晚上我睡得死死的,可能是吃得太好的缘故,连梦都没顾得上做一个。等我醒来的时候,红彤彤的太阳光早透过窗户爬到我脸上,光线刺得眼皮发痒发涩,来回揉了老半天,我才算勉强睁开了一只眼。我想自己醒来得很不是时候,可分明又听到亲戚里最年长的一个老者在做最后的结束性发言。老人语气异常沉稳有力地说着:

    “……养儿防老,天经地义啊!人老了还能图个啥,不就是早起眼睛一睁开,还能瞧见自己的儿孙在跟前吗?万金呀,归根到底啊,这世上除了你养的人,就是养你的那个人最亲啊!眼下,你就好好地把你妈请回家去吧,你也好好尽一尽做儿子的孝道吧,毕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带到这世上来的。唉,要说你妈这辈子确实也活得够难的啊,年轻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眼望都快奔七十岁的人啦,咱们都掰着指头算算,她还能剩下几年活头呢?”

    ——老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竟不合时宜地打了个愚蠢的哈欠,猴子般从被窝里钻出来。

    老人便不好再往下啰嗦什么了,大概有些话是不想让我这个晚辈人听见的。最后,老人只是简单地问了句:“万金啊,你也当着大家伙的面,表个态吧?”气氛似乎过于严肃了,干爹像个挨批评的小学徒,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在最后的一刹那,屋里确实出奇地安静,只有冬天清早那束罕见的明丽光线,轻轻拨动着空气里的层层烟雾,整个房间产生了一种类似霓彩的朦胧幻觉,每张面孔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仿佛彼此只是在一场梦境里相遇和对话。每个人都忐忑而又迫切地凝视着干爹,以及他那张因长期吸烟而显得青黑的嘴唇,都像在等待一场惊心动魄的谈判的最终结果。

    此刻,干爹那张嘴终于嗫嚅了好几下,终于十分艰难地动了起来,它们一动,屋里人悬着的心儿才算有了着落。其实,干爹只说了非常简单明了的一句话。“这些日子啊,给亲戚们添了不少麻烦,我呢这就动身,带老人回五尺铺了,家里还有几个孩子等着呢。”

    当时家里统共一里一外两间屋子,加上乔雷共住着六个人,现在既然把老奶奶接来了,就得重新安顿每个人。当晚,老人跟乔云她们仨睡到外屋,乔雷只好和乔万金两口子睡在里屋。也可能是疯干妈在外屋跟女儿们睡惯了,大伙费了九牛二虎的劲,才算把她硬给搬过来,可没等睡到半夜,她又神鬼不知地跑到外屋去睡了。

    这样一来,外屋就显得异常拥挤,害得老奶奶几乎一夜也没睡安稳。她还不得不像哄闺女一样,坐在床沿边哄着自己疯疯癫癫的傻儿媳妇。后来直到天快亮了,疯干妈才算稍稍消停些了。乔雷还隐隐约约听到,老奶奶在外屋里一个劲儿怨天尤人的自言自语着,好像都怪她这些年没能照顾这个家,才造成今天的这种局面。

    翻过天,乔万木也登门看望老奶奶来了。

    他在镇上门市部称了二斤点心,还带了一块给老人做衣裳用的料子。今天他倒是没有穿那件空荡荡的白大褂,而是穿着展展脱脱的四个兜灰的卡制服,本来又戴着一副眼镜,怎么看都像镇上的一个干部,唯独不像大夫了。只是他人显得过于清瘦嶙峋,做官的人都是大腹便便的样子,就像人家老辛一副滚圆滚圆的腰身连门框里都盛不下。

    乔万木进了门就连声道:“今儿我是上门赔罪来的,你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着吧?按理说,我该跟万金一起接你老去,可我那药铺子一时半刻也离不开人,你老可千万别怪罪侄子失礼数啊!”

    老奶奶一见到自己的侄子来了,激动得无话可说,由不住要抹两把眼泪,伤感一回。然后,她才断断续续回忆说:“唉,时间不饶人啊,当初我走的时候,万木你好像还没有现在的乔雷高呢。”老奶奶拿他跟乔雷比,让一旁的乔雷多少有点儿不自在了。

    乔万木扭头看了乔雷一眼,说:“咱们老乔家人丁不旺啊,我是做梦都想有一男半女,可你那侄媳妇就是不给人争气么!”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奶奶迟疑着问道:“你们两口子半辈子行医看病的,就不想着把自己的毛病也调调?过去人家老来得子的事不在少数,兴许还有希望!”

    乔万木听了,无奈地苦笑了两声,“人人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我这辈子啥都靠不上,守着个金饭盆,照样逃不过要饭吃。唉!要说这都是命啊!兴许是咱老乔家风水不利,眼看着这根血脉到我们弟兄俩这里,硬生生要断了啊!就拿我万金哥来说,他倒也生了一堆丫头子,可偏偏没个儿子,这叫命中没有,强求不得啊!”

    老奶奶听他这么说,忙扭头看了看一旁的乔雷,又冲他挤了挤眼睛。

    乔雷似乎也明白老人的心思,她是怕自己听了乔万木的一番话,心里会老大的不自在。

    乔万木当然会意,马上又改口说:“说来万金到底比我福气厚啊,这家里自打有了乔雷,就是不一样了嘛!将来人家也比我强,不愁没有养老送终的人啊!”老奶奶也接过话头,说:“你这话算说对了,我打头一眼瞧见乔雷这娃,就觉得是咱乔家的人,这叫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个门。”这些话让乔雷有些疑惑,他也拿不准自己像不像乔家人,但听老人这么说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反正自打老奶奶回来后,乔雷也越来越觉得这个家更像一个家了。

    可乔雨并不这么认为。

    “你们还嫌这个家不乱啊,左一个右一个,不管啥人都往家里领,哪里又冒出个奶奶,你们不是都说奶奶早殁了吗?我就不信殁了的人也能从坟茔里钻出来呀?”

    乔云虽然没有她那么尖刻,但也成天嘟噜个嘴脸,总嫌家里人多,挤得她睡不好觉。

    乔雨没好气地挤兑她说:“睡睡睡!你就知道睡,我看你天生是属猪的吧!”

    乔云受了她的窝囊气,嘴巴噘得有一寸来高,可她向来拿乔雨那张嘴没一点儿辙,只好忍气吞声趴在饭桌上写作业。大概题目做不来,写写擦擦,一连撕扯了几页,白纸团扔了一地。

    乔雨还不解气,又气呼呼地说:“自打弄来个外人,咱家就没有遇上一件顺心的事!反正这个破地方我呆得够够的了,真是再多一天我也呆不下去了!!”

    乔雷知道她始终是厌嫌自己的,又故意要把他和老奶奶扯到一起来奚落。这些话听多了,他反倒也平静多了,通常乔雨她们发牢骚的时候,他只当自己是个聋子哑巴。很多时候,乔雷甚至会暗暗羡慕乔虹,像她那样默默无闻与世无争该多好啊。

    不过,乔雷也意识到,自己和老奶奶的命都是一样苦的,寄人篱下的滋味真不好受。但是,有件事情肯定让乔雷忽略掉了,就是乔雨那句听起来像是赌气的话,日后竟成了她追求独立生活的最初的动力和源泉。唯独乔虹一声不响的,她现在整天呆在丁丽英家里学着干裁缝活,有时回到家,手里还带着一卷没干完的半成品。比如,锁扣眼,钉纽扣,或给裤子挑边什么的,她会在睡觉前再加班干一会儿,一针一线,有鼻子有眼的,好像她天生就是个心灵手巧的小裁缝。

    乔雷觉得她干活时的样子又文静又悉心,老天爷也真是有眼,偏叫她学了这一行。老奶奶也很喜欢这个不会说话的小孙女,有时看乔虹坐在那里针线不停,就很想帮她干一把。这种时候,乔虹总是淡淡地冲老人一笑,再摇摇头,表明自己可以干得了,不用别人帮忙的。老奶奶就叹息说:“唉,多好的一个闺女呀,可惜了的,咋就不能说话呢。”乔雷听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不管乔雨她们怎么说三道四表示不满,老奶奶打到家的头一天起,就手脚不闲地忙碌开了。

    她每日里踮着一双小脚,拾掇屋子,打扫伙房,拆拆洗洗,缝缝补补,好像准备着要过新年似的。等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了,老人就轻车熟路地开始生火煮饭,好像过去那些年她只不过是在亲戚家小住了几日,现在人回来了,一切都照旧。屋子被她拾掇得井井有条,桌椅板凳擦得光光堂堂,被褥床单洗得干干净净。因为她,这个家忽然大变了个样,一改过去那种灰头土脸邋里邋遢的面貌。

    乔雷的饭量也随之大增了,就连以前觉得很难吃的野菜糊糊,现在也能多吃一碗了。乔雷的身体也正是这段日子突飞猛进起来,大概不到半年光景,整个人简直变了个样:个头比以前蹿出一个脑袋还多,嘴唇上有了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喉结高高突起跟小核桃一般大小,嗓音也有些沙哑了,说话像个大男人样。

    乔雷还有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小秘密,他下面的那个地方悄悄地长出一丛黑毛,一开始痒痒得要命,他总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解开使劲挠一挠。

    等参加完学校的最后一次期末会考,乔云和乔雨彻底变成两种人了。

    乔云天生脑子笨,她是一见到卷子,脑袋就发蒙,把能答的、不能答的题统统还给老师了,回到家就会把头蒙在被窝里,哭得死去活来,谁劝也不好使。乔雨倒是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县中,到了秋天她就能去县城念高中了。当时能从五尺铺考到县中的学生寥寥无几。这样一来,乔雨整天又把骄傲的小母鸡尾巴翘得老高老高的,对乔雷更是不理不睬的。

    唯独乔虹还是老样子,天天都很用心地去跟丁丽英学手艺。她人也一天天出落得标致了,一条又黑又滑的辫子,总是在她胸前或身后轻轻摇摆,整个人看上去水灵灵的。但乔雷分明觉得她像是有啥心事似的,因为不能说或说不出而痛苦地隐忍着。

    这时候,乡下的田地已经承包到家家户户了,很多农家人手不足,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一时缺少下地的劳力。乔万金就亲自上人家里去毛遂自荐地揽农活,诸如翻地、撒粪、薅草、播种、收割以及打场,总之没有他不愿意干的,只要能换到一点儿粮食和蔬菜,他就乐此不疲。乔雷也好几次提出来,想跟着他一起出去干活,他实在不想呆在家吃闲饭,可乔万金总是一再推脱,说一来嫌他身子单薄,没有多少力气,农田里的活干不动;二来呢,别看他天天出门,也未必就能找上像样的活儿,他的意思是等有了好的活路,再叫上他同去也不迟。

    乔雷虽说不过他,可心里还是不服气的。乔雷甚至开始怀疑,干爹会不会是担心带他出出进进的,万一哪天自己突然心血来潮,一拍屁股远走高飞了怎么办。为此,乔雷还悄悄地跟踪过他一两次。头一回,乔万金真的啥活也没揽着。乔雷眼看他骑着车子在乡下兜了一大圈,他始终气喘吁吁,一路小跑地跟着他,心里也着实替他感到沮丧。第二次,乔雷一直跟他来到河滩边的一个砖窑上。那天,赶上一辆卡车要在那里装新出窑的砖,那里正好缺人手,等乔万金说通了砖窑的主人,甩开膀子大干的时候,乔雷才悄悄跑过去,也帮着往车上抱砖头。

    干爹发现我也跟过来,只是稍微一怔,便皱着眉头问了句:“你咋跟来的?”就继续埋头干活了。干爹是用背背的,一次能背好几十块,他把砖头很讲究地摞成一个垛子,像把一堵方墙背在身上,走起路来脚步腾腾响。我呢,只会用双手一摞一摞地抱,一次最多也就能抱个七八块吧,跟干爹一比,就差远了。不过,我也不气馁,俗话说放屁也能添一股子风么,关键在于,我肯下力气,我的腿脚跑得欢实着呢,干爹背得多,可架不住我跑得快啊。

    这倒惹得窑主一个劲儿对我干爹咂嘴皮子,说:“看不出来啊,你有个能下力气的好儿子,福气啊福气!哪像我,家里连个干活的人都没有,生了一堆丫头片子,还不都是累死爹娘的货,一点忙也帮不上!”干爹听了不置可否地嘿嘿两声,他心里的滋味别人是很难理解的。

    窑主倒是个爽快人,他一出手就给了干爹一张大团结,又亲自给干爹点了一根纸烟,夸他干活能下力气。干爹颤巍巍地拿着那张大团结,几根手指莫名地抖了好一会儿。好像那钱是他偷来的,现在被主人发现了,他很想甩开它不认账,可那钱却又死乞白赖地硬往他手指上粘。

    干爹推着车子,后架上夹着一团铺盖卷,里面的新被褥当然都是老奶奶一针一线赶着缝出来的。我的手里还帮乔雨拎着个很大的蓝色尼龙网兜,里面有搪瓷脸盆、刷牙缸子、香皂、肥皂,还有毛巾和几包卫生纸。乔雨肩上背着军绿色书包,里面也塞得鼓鼓囊囊的。

    汽车鸣了两声喇叭,几只麻雀扑棱棱地从车顶上弹到半空中,车就摇摇晃晃开出了站门。车尾顿时灰尘四起,烟雾到处弥漫。很快,我们就看不见车影了。乔雨就这么走了,走得有些迷迷茫茫的,也有一些决绝和毫无牵挂,就像她这个人一样。但这一刻,我忽然长长地舒了口气,那感觉好像憋了很久很久。往回走的时候,我竟感觉轻松了几分,也许这感觉是自私的,甚至有点儿不地道。

    这天晚上,丁丽英专门来家里找乔万金。

    原先的被服社可能要恢复起来,听说还是镇上的干部亲自在抓这件事。之前,乔雷也听镇上很多人议论,说辛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铆足了劲要抓三件事:抓生产,抓计划生育,抓群众的业余文化生活。新政策再也不允许家家户户生那么多孩子了,人太多了穿衣吃饭都是大问题。所以,当务之急是先修电影院,晚上得有像样的地方看电影,也不能光看电影,还要经常性地搞搞群众文艺演出,逢年过节要让大伙儿自编自演自娱自乐。

    早在七一的时候,电影院就落成典礼了,说是献给党的生日的一份贺礼。那天,镇上很多人都在新的电影院免费看了一场室内电影。对五尺铺来说,这是破天荒的一场电影,放的还是过去的老片子,可此后许多年里,五尺铺再也不放露天电影了。

    自从乔虹做了学徒以后,丁丽英倒不怎么常来家里了,偶尔来也就是来捎句话的事。此前,她还给老奶奶缝过一件布衫,用的料子就是乔万木上次送来的。那件衣裳老奶奶大概只穿了一次,后来就舍不得再穿,一直搁在柜子里。老人私下里跟乔雷夸过丁裁缝,“人家真是一手好针线,人长得俊,做事也细心。”那天丁丽英临走时问乔万金到底有啥打算,干爹像是没有回过神似的,烟头烧到两根指头缝间,也不知道掐,半天支吾地说了句:“还没啥打算,往前走一步,看一步吧。”丁丽英说:“这年头新鲜事越来越多了,原先都以为咱那厂子也就黄了,我呢能在家里消消停停干一辈子裁缝活。”

    不知为什么,听她这么一说,我忽然想到她是很想回厂子里去了。那么,干爹是不是也要一起回去呢?他俩过去可都在一个厂里,丁丽英特意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干爹,大概也是希望他到时候能回去上班吧,这样他们早晚又能在一起了。这事干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当然不清楚,我只是隐隐地替乔虹担起心来。要是丁丽英真的回厂子里去了,那到时候谁来教乔虹学手艺呢?我真不希望乔虹因此半途而废。

    那年夏天,天气热得跟蒸笼似的,我几乎每天都要去中华桥那边的河里游一次泳。记得那天,我在水里游累了,懒散地爬上岸,然后穿好衣服,斜躺在路边树阴下歇凉。这时,我注意到远处有一只白色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在慢慢移动,看上去行动有些艰难吃力。

    我后来看见推车子的男人双手使劲压住车把,身体重心也全靠在车大梁上,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河里爬上来,每走一步都很艰难。看来,他确实累得够戗,这么炎热的天气,我刚才泡在水里都感到浑身发烫,何况他还要推着那么重的车子上桥呢。我就跑过去想给那人搭把手。男人回头盯着我打量起来,见我并无恶意,又热心热肺地要帮他推车子,便露出被汗水浸得湿乎乎的笑容,一连声说:“哎呀,太感谢了,真是遇上活雷锋了啊!”

    我帮他把车子推上桥头,又稳稳当当护送他推下桥去。作为答谢,他非要赏给我一根冰棍吃,是绿豆沙的,就装在那只四四方方的箱子里。他说:“日头毒得很,快吃了好解解渴。”我心里确实很想吃,可嘴上还是推辞了一番,禁不住他再三的劝让,我才欣然接受了,那种冰凉的甜美滋味伴随了我一路。

    随后的一天,我都快把这件事忘了。当时我刚从外面往家走,快到一户人家的院门前时,老远就听到一阵尖锐的叫骂声从院里飞出来。

    “……亏你还是个男人,你啥本事没有,就知道去乡下换鸡蛋,你说说,这辈子除了这个,你还能干个啥?”

    正是被这通没头没尾的骂声拽到了人家门口的。我伸着脖子,想往门缝隙里瞧瞧。却冷不丁那扇院门打开了,一个男人灰头土脸地从里面快步走出来,跟大祸临头要去逃难似的,把我吓了一跳。

    这人戴着灰的卡帽子,帽顶被太阳晒得薄惨惨的,帽檐儿在脸上遮出一片阴影,但我几乎立刻认出他来,他不就是几天前我在桥头上碰到的推车子的男人吗?我吃了人家的冰棍,当然是不会记错人的。不等我反应过来,一个长相很妖精的白脸女人,从院里笃笃地紧追出来,她的头发上了好多小塑料卷儿,花红柳绿的一大团,像一颗即将炸开的彩色地雷。她旁若无人地直指消失在街角的男人背影,继续不依不饶地跳着脚骂:“滚吧,你最好滚得越远越好,你若还是个站着尿尿的,这辈子都别再进这个家门!”好不容易骂完了,女人才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猛地一甩院门,一扭一扭进院里去了。

    我实在觉得晦气,转身离开时,眼前却又浮现出那个男人汗流浃背推车子的样子。直觉告诉我,他似乎是个很不错的人,却被那样一个女人骂得狗血淋头的,实在替他觉得有点儿窝囊。我忽然就想追上他,或者跟他打声招呼,毕竟我们也算认识一场么。

    眼看那个男人慢吞吞地走进门市部里了,我正想着要不要也跟进去,可他很快又出来了,出来时他身后又多了一个人。

    是个大姑娘,亭亭玉立的,梳着一根很漂亮的大辫子。这可让我的眼前顿时一亮。他们俩站在门市部的大玻璃窗户下说话,我站在路对面什么也听不到。其实,我并不在乎他俩说什么,我的目光完全让那个姑娘吸引住了。说心里话,这大概是平生头一回,我叫一个姑娘给迷住了。尤其是,当我看到她很随意地把她的大辫子从脑后轻轻甩到胸前,那么自然流畅,没有丝毫的刻意和做作。我忽然就喜欢上这条电影外面的大辫子了,因为它没有片子里那么革命,也没有演员那么多的嫉恶如仇,相反,它又朴素又平常,却有股子活生生的无法遮掩的生动魅力。

    正是打这之后,我开始留意起这个长辫子姑娘了。我后来总算打听清楚:这个在街心门市部当营业员的姑娘,有个非常少见又古怪的姓,祖上复姓上官,她单字一个莲花的“莲”字。上官莲的妈妈在镇上的小戏团唱戏,那些演员经常到附近的村庄去演出,戏团有一辆好像是从部队上淘汰下来的大篷车,男男女女和那些锣鼓家伙,全都塞在黑洞洞的车篷里。我偶尔能看见小戏团那辆绿兮兮的汽车,从街上浩浩荡荡出发,一溜烟开出五尺铺去了。那个在桥头推着车子满头大汗的男人,正是上官莲的爸爸。

    我当时始终没弄清楚,他从事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性质的工作。镇上人大概觉得,他总是一副落落魄魄受女人欺压的样子,加上他又在镇食品加工厂做事,每当天气一热起来,就成天骑着车子,一趟一趟往乡下跑,用那只木头箱子里的冰棍和雪糕,专门去换农家人手里的鸡蛋,送到食品厂用来做鸡蛋糕,便送给他一个很滑稽的绰号,“鸡蛋官”。我跟他认识很长时间后,才知道其实他叫上官迎春。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就像他本人的样子,显得过于懦弱,男人名字里加个“春”字,总叫人觉得不够刚强。

    有一天傍晚,天要黑不黑的时候,突然,从街边很不起眼的一条小路上,传出哐当一声响动。当时,乔雷正好从那路口经过。他好奇地走近一瞧,原来地上坐着一个姑娘,正哎哟哎哟在那里独自呻吟呢。姑娘旁边斜躺着一辆黑乎乎的自行车,前轮突兀地翘起来,仍旧骨碌碌旋转不停,就像老式纺车的转轮。乔雷后来才知道,上官莲是在这条僻静的小路上学骑自行车呢,她之所以选择在这种天色这种地方学车子,十有八九是怕熟人撞到,面子上过不去吧。

    一开始,姑娘对乔雷确实有些警觉的。可能是见他并不像镇上的二流子那样流里流气的,才稍稍放松了警惕,一门心思抱着她的小腿揉啊揉的,似乎那里摔断了。乔雷乘机偷看她雪白雪白的小腿肚儿,那是姑娘特有的柔和的线条,而他当时又黑又瘦,满脸的饥荒相,连他都瞧不起自己的样子。后来证明,她真的没有把他当坏人,在乔雷帮她捣鼓车链条、矫正车把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大惊小怪,好像他天生就是她的一个跟班小伙计,是专门赶过来替她修理自行车的。

    那天后来的情形多少有一些浪漫吧,仿佛跟做梦一样。她远远看着我说:“那你帮我学车子,好不好?”我简直喜出望外。上官莲说话的声音非常特别,她会发那种略微有些卷舌头的儿化音,而且,声音里似乎还带着门市部水果糖的芳香气息,好闻得很。

    我从后面帮她稳住自行车,她战战兢兢地骑到车座上,两只细皮嫩肉的手抓着车把,就像抓着机关枪的扳机似的,既郑重其事,又不得要领。我说:“你别怕,骑呀,赶紧骑呀,别停下,千万别停,你一停车子就倒了,眼睛要盯着前面,看路,别看车把!使劲蹬呀,走喽……”车子果然在我的一番指导下,摇摇晃晃往前滚动了。

    那段时间,乔雷的确沉浸在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的甜蜜当中。他甚至开始感谢老天让他来到这遥远的五尺铺,他的感觉从来没有那么好过,就像一间破旧阴暗的小屋子,突然间被一缕久违了的阳光给射穿,并一下子照亮了,人呆在里面感到又温暖又亮堂,心情简直好得无以复加。以至于乔万金私下里替孩子们安排今后出路的事,乔雷开始还蒙在鼓里。

    此前的一个晚上,丁丽英又来过一趟乔家,她跟乔万金在院子里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子话。

    那时,乔雷刚好回屋躺下来,他俩就站在外面的窗跟下面,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这事你得好好琢磨琢磨,人家老辛那头还等着我去回话呢!”乔万金大概又在抽烟,他还使劲地干咳了几声。丁丽英细碎的脚步声渐去渐远了。后来,约莫又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乔万金才摸黑进屋。他闷声闷气地躺在乔雷身边,不像平时倒头便呼呼大睡,那一晚他总是翻来覆去睡不实,而乔雷却很快进入梦乡了。

    过了几天,我抽空去了趟丁丽英家。一去就开门见山地问她,要是她回厂子上班,往后乔虹该怎么办。这话在我心里憋了好久,我非得问个清楚。

    丁丽英先是一愣,然后,冲我笑了笑,说:“咦,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问这个了?”没等我回答,她又说:“乔雷,你放心好了,我们一准儿会把你妹妹的事安顿好的!”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尤其是,她所说的“我们”,到底指的是谁?是干爹和她,还是别的什么人?

    自打认识了上官莲以后,乔雷平常的行动路线,也随之悄然发生了改变。有事没事的,他总爱在街心那家门市部附近晃悠来晃悠去,他喜欢看她与众不同地甩着发辫的样子,简直都有点儿着迷了。

    有一天傍晚,乔雷就站在门市部对过的一片树阴下。当时,店里正好要关门了,顾客们陆续从里面拎着大大小小的包儿出来。然后,营业员也纷纷出来回家,留下两个人开始忙忙乎乎地关窗子、锁门。当时,还没有出现那种伸缩自如的铝合金卷闸门,商店的窗户和门都要上那种又笨又重的黑红色的厚木头板。通常,营业员把木板从里面搬出来,像拼积木块似的,一块一块卡进外面的窗户槽里,等木板全部对齐以后,玻璃窗就被严严实实挡在里面了,再用铁锁头将搭扣锁死,就万无一失了。

    乔雷看见一个留剪发头的胖女人,正站在门口吆喝着上官莲搬木头板。“快点快点,别磨磨蹭蹭的,你能不能快一点啊,小姑娘家家的怎么那么慢!”上官莲抱着那种黑红色木板从里面跑出来,气喘吁吁的样子,窗台很高,木板比她身体还高出一些,要把木板安上去确实很费力气。当时乔雷实在看不下去,才从马路对过跑来帮她的忙的。事实上,那阵子乔雷真的很为她打抱不平,怎么每天都要让她搬那些该死的木头板,这是谁定下的规矩?店里其他人的手都折了吗?在乔雷看来,至少大家该轮流才对。

    一次下班后,上官莲像变魔术似的竟给我发了两块奶糖,居然是“大白兔”。她自己也吃了一块。于是,我的嘴巴便老鼠似的吸溜个不停,像这辈子从来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似的。那种奶味十足的甜液,在我牙齿和舌尖上河水一般流来淌去,感觉好极了,就像睁着眼睛在做一场香甜的美梦,又仿佛回到了遥远的母亲怀里吃上了奶水。我傻乎乎地称赞她:“你的糖可真甜啊!”她说:“傻瓜,不甜那还能叫糖呀?”我当时肯定笑得很傻。

    这样说话时,天色已悄悄地黑下来,她快到家了,我不得不跟她分手。

    后来,我也是突然发现情况不妙的,在我前面街角拐弯处,有个神秘的东西正一闪一灭,开始误以为是萤火虫什么的,我并没在意,继续大步向前。再近一些,才看清那不过是一只烟头。微微发红的烟头,被叼在一只黑乎乎的嘴巴里,那张黑嘴连同它的主人,正阴郁地贴在路边的一堵黑墙上,半天一动不动,酷似一只巨大的蝙蝠,挂在墙壁上。“狗日的,怎么哪都有你?怕是球毛还没长全呢,就想追小丫头了?嘿嘿嘿……”他的笑声同样怪里怪气,“喂,小子,给我听仔细了,她迟早是我的人,往后最好识相点离她远远的,要不然有你好瞧的!”

    其实,即便对方不开口,我也知道他是谁,这个混蛋一直跟着我,简直如影随形,无处不在。此刻听他这么说,我紧绷的身心反倒松弛些了,我很清楚,面对这个无赖,害怕是没有一点用处的,你越是怕,他越会变本加厉,唯一的办法就是迎头而上,必要时背水一战,哪怕来个你死我活。我突然变得斗志昂扬跃跃欲试。我甚至能感觉到,血液正撞击着我的身体,就像汹涌的河水一刻不停地拍打岸堤。没错,是该到了结的时候了,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我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也很坚决地说:“你想怎样都成,反正我就是不怕你!”

    显然,他被我的话震慑住了,狡黠的目光始终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继而变得恼羞成怒。“你小子可别吃后悔药!”他一字一顿地说,咬牙切齿,几乎用上吃奶的力气,“我忍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有种就过来。”

    看来,我们都有同感,我何尝不是这样?我不想再跟他废话,突然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他下意识地往后躲着。这让我觉得好笑。“妈的,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的声音都有点儿发颤,磕磕巴巴的,“你,你,你要再敢过来的话,可别怪老子对你不客气!”

    就在我毅然决然继续往前迈步的时候,一道寒光闪电一般从对方的裤兜里斜蹿出来,感觉像一条恶毒凶险的眼镜蛇,叫人躲闪不及,蛇的信子早已经疯狂地扑到我身上。我顿觉一阵刺骨的疼痛在肉里扩散,我大叫了一声,漆黑的街巷传来几段惊恐而又模糊的回音。

    那一刀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好在我当机立断,硬将对方的脑瓜子磕在电线杆上,两败俱伤,战争才戛然停止。大伙都说我跟曹大海是前世里的冤家,这辈子注定要打打闹闹地干戈下去。我不太愿意相信这种迷信的说法。不过,我倒是觉得,自己跟那个鸡蛋官确实有些缘分,因为就在出事的晚上,正是鸡蛋官在回家的路上,发现我死狗样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血流不止。这个孤独且忧郁的男人,当时好像也刚刚喝过酒,走路腿脚都有些摇晃,好在他没有彻底醉倒。要不是他,可能有关我和五尺铺的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而我也由此更加坚信,我跟鸡蛋官的女儿上官莲,多少是有些缘分的,尽管差一点儿我就丢了小命,可我却还沾沾自喜,年轻的心总是既简单又复杂的。

    就在乔雷躺在床上静养期间,上官莲有一天竟然不请自来。

    她还捎来一斤红糖,让乔雷每天早晚喝两杯浓浓的糖水,说这样能补补血。好在,当时家里就剩下乔雷和老奶奶,其他人还没回来,否则,乔雷简直不知道如何面对她,真是又激动又害臊。说实话,乔雷最不想让上官莲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了,躺在被窝里不能动弹,说话时一点儿底气都没有,总是一喘一喘的,像个讨人嫌的糟老头子。可是,他又分明感到很幸运,要不是躺在家里,上官莲又怎么会专门跑来看他呢,还送好吃的东西给他。

    上官莲问起出事的原因,可乔雷始终没有对她说真话,只是随便支吾着,说是自己走路不小心撞到人家了,然后,两个人口角了几句,后来就动了手。事实上,乔雷不想在他跟那个无赖之间,好端端地把她也扯进来,那会让他觉得倒胃口。他也是忽然觉得,人活在世上有时需要用善意的谎言来维持一种美好,有些事不说出来就是完美。至于曹大海跟他说的那些混账话,这辈子就是烂在肚子里,他也绝不想告诉任何一个人,因为提起那些就让他感到恶心。

    上官莲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乔雷说:“看来你还不知道吧,那个姓曹的给逮起来了,活该这回撞上社会严打了。我听广播上说各地公安都在抓坏人,他在咱镇上打架斗殴都成性了,还净欺负些年轻女人,这回又好端端刺伤了你,恐怕得坐大牢了!”

    乔雷冲她很平静地哦了一声。其实现在最让他感到惬意的是,这回姓曹的给抓起来,他就再也不会骚扰上官莲了。

    后来没过两天,乔万金在老奶奶的敦促下,亲自到上官莲家走了一趟。正是那个唱戏的女人给他开的门。乔万金把来意跟她说了一遍,那个面皮像面粉一样白的女人,对此一无所知,她生巴巴地说:“这事我不清楚。”又撇着嘴说:“反正他那个人就爱狗拿耗子滥管闲事,要谢你去谢他好了。”说完,一挑眉毛,转过身就把乔万金堵在她家门外。

    乔万金回来时气色确实不好看。乔雷也就不敢多问什么,这事本来就因自己而起。倒是老奶奶吃饭时,顺口问过一句,乔万金才轻描淡写地说:“那家的女人妖里妖气的,跟人说话带搭不理的样子,他男人倒是个热心肠。”老奶奶也说:“我看他家闺女就随了当爹的,也是一副热心肠。”乔万金半晌默不作声。

    乔雷生怕老奶奶再跟他多说什么,就使劲咳嗽了几声,好像自己被饭噎住了似的。乔万金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他一本正经地盯着乔雷说:“往后啊,你跟谁都要这么说,是他先动的手,是他无缘无故拿刀子捅伤了你,差点要了你的命,你是无辜的,这事你一点责任都没有,都听懂了吗?”

    乔雷一时不太明白,干爹为什么突然非要强调这个问题,可他想这样做肯定是为自己好的。

    有一晚,也就刚吃过饭,丁丽英陪着老辛老婆,还有那个辛爱华忽然上家里来了。老辛老婆还大包小包地拎着好些东西,都是点心糖果罐头什么的,还有两罐很珍贵的麦乳精。客人进门后,干爹好像没怎么说话,整个过程都是丁丽英在前前后后忙着张罗,就像她是这家的女主人。

    丁丽英热情地介绍说:“老乔,这就是咱镇长的爱人和宝贝儿子。”

    干爹哦哦了两声。

    丁丽英又说:“人家辛姨早想带孩子过来认个门子,两家人往后也好走动走动。”

    干爹又那样哦了一声,感觉他的嘴巴让胶水给粘住了。

    丁丽英说:“老乔,你别光哦啊,也跟客人说句话嘛。”

    干爹又沉默半晌,终于开口了。当时,我就躺在里间屋养伤,竖着耳朵偷听,一时心里莫名地紧张起来,好像家里来的不是客人,而是一伙有预谋的敌人。

    干爹说:“只要是为孩子们好,我也没啥说头。”

    老辛老婆大概是见过世面的人,高声大嗓地接过话头说:“对,对,对!就是这个老理嘛,咱们还不都为孩子好。”

    丁丽英也笑声光鲜地应和:“就是嘛,就是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然后,我听老辛老婆又在外屋东拉西扯长篇大论。

    “我们家爱华胆子比针眼小,可对家里人那可没的说,心细得很哩,跟个姑娘家一样。就拿他老子来说,一早上班要出门,都是爱华给他拿衣裳递鞋子,天黑了不管多晚,他老子要是不回来,孩子就死守在门口。等他老子一到家,这孩子又是忙前忙后端茶递水……可是有一样,就是不太爱吭声,三杠子也打不出个屁。往后呀,你家乔虹跟了他,你们大人尽管放心,我敢保证她一准不受欺负!”

    干爹依旧哦哦应声,感觉像在无奈地仰天长叹似的。

    丁丽英说:“其实这两个孩子情况差不多,也算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虹子现在正跟我学手艺,将来保准是个巧媳妇。”

    老辛老婆听了马上赞同道:“那就好,那就好,千里姻缘一线牵嘛!还是小丁同志最会说话,你当这个月下老呀,咱辛家老少就放心了……”

    我终于如梦方醒:原来说了半天,他们是在打乔虹主意!这不是硬把一朵刚刚绽开的马兰花,往牛屎堆堆上插吗?还说是什么好姻缘,狗屁!我愤愤地想着,忽然又记起此前有一晚,我去丁裁缝家接乔虹回家,镇长老辛恰好也在那里,腆着月婆子样的大肚子,跟丁丽英打哈哈说着什么,一双鱼眼却时不时老往乔虹脸上身上划拉。我当时一点儿没在意,拉起乔虹径直回了家。看来老辛家早就在打乔虹的主意,他们早已预谋好了的。

    这事没过几天,学校便放了假,乔雨猛不丁跑回来了。

    她整个人好像变了模样,看上去比以往文静多了,鼻梁上竟架起了二轱辘片子,说是她眼睛近视得很,根本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于是跟别的同学借了钱,在县城配了一副镜子。我觉得戴了眼镜的她,反倒比过去受看了,目光透着那么一股斯文气。她话也出奇地少了,不像那阵子总是愤愤不平,整天在家里看什么都觉得不顺眼,都想发表发表她的意见,数落别人两句。这次回来,她除了简单的几句问候话,多半时间都躺在床上,抱着一本厚书看啊看的。

    看来,人家县城的学校水平就是高,这才去了一个学期,就把乔雨脱胎成另外一个人了。我反倒有些不太习惯,脑子里分明还停留着原先的那个乔雨,她总爱说没完没了的牢骚话,对我更是又苛刻又霸道。可眼前这个姑娘呢,非但不再对人指指点点的,反倒多了几分尊重和客气,就像她是临时来家里做客的陌生人。乔雨不躺在那里看书的时候,我发现她还会主动钻进伙房,帮老奶奶洗菜泡米。看来,士别三日,真得刮目相看了。

    乔雨很快就知道了我受伤的前因后果,放在以前必定要说一堆风凉话,看我的笑话,可这次她却表现出难得一见的理解和宽容。她知道我行动不方便,好几次竟主动帮着老奶奶,把饭碗或茶杯递到我手上。

    有一天她说:“来吧,大英雄,让我扶你到屋外走走去。”我几乎受宠若惊了,一再推辞。乔雨睁大眼睛说:“看不出你满脑子都是封建思想,别忘了我好歹算你姐,难道说姐姐扶一扶弟弟都不行吗?”我到底说不过她,最后只好由她搀着红头涨脸地走到外面去。

    等伤口恢复得再好一些的时候,乔雷又开始一个人四处走动了。那天,他刚走到门市部前的马路上,便看见一个瘦高个子,很孤独地站在面前的一根电线杆子底下,他两只胳膊紧紧地抱在胸前,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事实上,正是从这一天起,这个瘦高个子几乎天天都会像影子似的,准时出现在门市部跟前。他的细胳膊像两根顽固的牛皮筋一样,很卖力气地去系那些黑红的木头板。乔雷大概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坦然地出现在这里,更不便于去帮上官莲的忙了。

    很快,乔雷便得到进一步证实,上官莲竟然开始跟那瘦高个子轧马路,他们俩并排往前走,中间保持一拳头左右的距离,走得很慢,脚步轻盈。乔雷还看到她最后总是会轻轻举起右手,朝对方挥一挥,她的手又白又嫩,在晚霞里像一只白鸽的翅膀挥动着。看得出来这些日子她总是很快活。可乔雷却一直希望她并不快乐,或者,根本就不情愿,最好能让他撞上那个家伙对她动手动脚或心存不轨,那样的话,他一定会毫不客气地挺身而出,美美拾掇他一顿,让那家伙离她远点儿。

    十字路口的语录碑上,赫然贴出了一张大红纸告示。被服社下个月将正式恢复生产,同时,还要更名叫红旗服装厂,原被服社所属职工,只要本人过去没有太大问题,原则上都可以回厂报到上班。另外,在已经公布的厂临时负责人名单里,丁丽英竟然也榜上有名,她被任命为生产车间主任。

    我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人家丁丽英倒是表现得很低调,她来家里也当着干爹的面说:“啥主任不主任的,我主要是在家里憋得太久了,一心想着重新回去上上班,这样也能为集体多出些力。”其实,我知道丁丽英来家里并不是为了说这些的,她是专门为乔虹的事来的。

    乔云不等丁丽英把来意挑明,就抢先拿话揶揄她,“哟,丁姨,你别外头讨了便宜,还来这里卖乖,别人不知道你心里咋想的,可你瞒不住我。你拿着咱家乔虹当幌子,跑去镇长那边捞了不少好处吧!这个车间主任是咋当上的,你心里最清楚!”

    当时,包括丁丽英在内,一屋子人全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乔云嘴里会冒出这么一通没轻重的混话。干爹狠狠白了她一眼,将烟头塞进嘴里,使劲嘬了两口,夹杂着浑浊的干咳声说:“你这丫头,会不会说人话,你丁姨是那种人吗?”

    乔云用鼻子冷哼一声道:“她是哪种人,你还不清楚?”说着,她又把挑衅的目光转向丁丽英。我注意到她那眼神又阴又狠,好像一把锋利的尖刀,非要刺伤对方似的。“丁姨,我爸说你是大好人,那你干脆好人做到底吧,把我也弄进你们服装厂行不?让我也跟着你进步进步嘛。”乔云这样说时,目光依旧凶巴巴的,看得出她今天是豁出去了。

    丁丽英依旧平静地说:“乔云,不是姨不想帮你,这不才把你妹妹的事安顿下,这次我回厂上班,到时候她可以跟着我继续做学徒,好好干上一年半载,再想办法转个正。我是这么想的,也跟你爸商量过,乔虹究竟不是个完人,想想怪可怜的,总得先给她指条明路吧。”

    乔云迫不及待地打断丁丽英的话说:“你把她推给那个淌鼻涕的傻蛋,鬼才知道是条明路还是死路!”

    干爹一听就火了,“放你的狗屁!”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乔雨终于出来说话了。

    “爸,我觉得老大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老三是不能说话,可她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总不会嫁不出去吧。可老辛家那个儿子傻了吧唧的,万一妹妹将来跟着受罪,你们哪一个担得起这个责任?”

    我也觉得乔雨的话在理,这之前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所以,我当即也插了一句嘴,“妹妹能进厂子自然是好事,可婚事是不是先往后放放,别太着急了,等她有了活干,以后的事情再慢慢说嘛。”

    乔雨听我这么说,也微微点了点头,并说她也是这个主意,婚事不能操之过急。这回干爹没有恼,也不再翻白眼珠子了。他又点了一根纸烟,闷着头抽得很沉重。

    丁丽英想了想也说:“当初主要是想着能让乔虹有个饭碗,至于跟辛家的婚事,也是人家镇长先相中了乔虹,只是托我说合说合,现在看来是有些不妥的地方。我想抽空再去找找镇长,把你们的意见都跟他说说,现在八字毕竟还没一撇呢。”

    当着丁丽英的面干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后来吃饭的时候,他在饭桌上撂了一句话,“你们丁姨是个好人,别听那些闲人没事在那瞎嚼蛆!”

    这话当然是说给我们四个人听的,大伙儿都没敢再出声,唯独疯干妈嘻嘻憨笑了几声,我扭头看她时,她正对着房梁发呆,一串口水亮晶晶地顺着歪斜的嘴角往下淌。

    吃过晚饭,我一个人悄悄地溜出去,在黑洞洞的街上瞎逛了一圈。最后,实在没地方去了,就在电影院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坐下来,呆呆地瞅着天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一只手从后面伸来,很有力地拍了我一把,我不无惊慌地回过头去。

    “小伙子,咋还不走啊,该回去休息了!”

    原来是那个叫“老猫”的放映员。后来我们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老猫倒是个随和的人,别看他放电影的时候很专注的样子,聊起天来却无话不谈,天上地上国内国外好像没有他不知道的。

    后来我离开的时候,老猫随口问了一句:“喂,你想不想跟我学着放放电影,我最近正打算收个徒弟呢。”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怎么?你不乐意啊,还是有别的事干?”

    我忽然从地上蹦了起来,就像一截被压了很久很久的弹簧,终于得到一次空前的释放和跳跃的机会。

    “毛师傅,那你看我能行吗?”

    “傻小子,有啥行不行的,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世上无难事,只怕肯登攀’!你先回去跟家人合计合计,要是没啥变化,过那么一半天就来电影院找我。”

    不管怎么说,服装厂重开起来,对乔万金一家来说是大好事,乔虹果真就进厂当了一名小学徒工。

    本来,乔万金是想让乔雷顶替他的,私下里他跟乔雷交过底,他这辈子再也不想走进那个厂了,照他的话说,那里过去给他留下了太多不堪回首的东西。他说乔雷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得有个正经事做。所谓的正经事,其实就是想让他顶替自己进服装厂去。

    可事情临到了,忽然有人向上面反映,说乔雷并非乔万金的亲生子,乔家的户口上还没乔雷这个人,他不符合顶替的基本条件。乔万金气得拿拳头直擂桌子。消息正是丁丽英捎来的,她说:“老乔,你先别生气,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发火有啥用?要不,还是你自己先回厂去吧,这一家老小,可都等着花钱呢。”

    乔万金铁青着脸,静默了半晌。

    丁丽英说:“我看要么就乔云去吧,毕竟她也老大不小了,一个大姑娘家,整天这样闲着晃来晃去的,早晚也不是个事呀!”

    乔雷听了赶紧插嘴说:“还是丁姨说得对,就让她去上这个班吧!我去那里也干不了啥,服装厂都是女工。”因为话赶着话,他又乘机一五一十地将老猫那晚说过的话跟乔万金说了一遍。

    最后,乔雷一本正经地说:“干爹,你要是不反对的话,我想跟毛师傅放电影去。”乔万金还未开口,丁丽英马上笑着说:“就让他去吧,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此后,乔虹每天都早出晚归的,像她这样的学徒工,自然得让人家使得团团转。在缝纫车间里,所有女工都是她的师傅,谁有啥事都想使唤她。

    这其间,乔云也如愿以偿了,等必要的手续办齐全后,她就正式顶替乔万金进了服装厂。不过,她并没有被分配到缝纫车间,而是安排在库房做管理员,据说跟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师傅打杂。

    这一天,我总算跟着老猫走进了镇上的电影院。在毛师傅的带领下,从舞台、银幕到灯光、喇叭,再到那个不算大的放映间,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参观这个对我来说非常神奇的地方。放映间正对着前方舞台的一面墙上,有三只四四方方的窗口,感觉像《平原游击队》里鬼子的碉楼似的。一台半新不旧的银灰色“长江牌”十六毫米的放映机,四平八稳地架在水泥台面的正中央,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前后两只片轮像高高地翘起冠子和尾巴。老猫用手指点着,一样一样给我讲解,这个是做啥用的,那个具体怎么操作,我都有些眼花缭乱了。就拿眼前这台放映机器来说,什么光源啦,镜头啦,片门啦、聚光镜啦,散热器啦,电动机啦,齿轮啦,皮带和链条啦,这些东西实在是太复杂了,我的额头上早爬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热汗。

    我跟着老猫做学徒那会儿,镇上电影院还不是每天都放电影。一来,当时根本没有多少新片子可放,从省城到各地市县,再到像五尺铺这种最末尾的乡镇一级放映点,放映流程相当缓慢,通常一部新片子人家外面都放过三两个月了,有的甚至小半年光景,才可能轮到我们这样的小剧院拿来放一放。二来,五尺铺镇连同周边的观众也没多少人,而且,在这里人们看露天电影都看惯了,现在得自己掏腰包买票,每张门票虽说只一两毛钱,可对普通群众来说,也不是天天都能消费得起的。所以,这里每个礼拜的二、四、六的下午和晚上各放一场,其余时间我们也就做做设备维护和检修工作。

    有一晚,放映结束了,乔雷在回家去的路上忽然看到一个瘦高的背影,正很激动地冲着路边一棵大树胡乱比划着什么。他的胳膊很长,感觉有点儿神经质,难道这个人在跟那棵树说话吗?乔雷觉得好生奇怪,不由慢下脚步,并蹑手蹑脚地走过去。

    “喂,烦死人了,你光哭有啥用?”黑影大概冲树下的什么人嚷着,但那种呜呜咽咽的女孩哭声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更加委屈和汹涌了。“哼!我觉得你妈她根本就是个势利眼,她还好意思说是为你好呢,我看她把你当成一棵摇钱树了!什么锰钢车子梅花表,还要啥这机那机一窝机,我们是成家过日子,又不是开养鸡场呢,她干脆让我拿着刀子抢人去最好!”瘦高个子怒气冲冲地嚷着,好像要让整个镇子上的人都能听见他的这番话才好。

    “又不是我跟你要的,你冲我凶啥凶?我妈就是那么个人,我有啥办法?呜呜……”上官莲终于带着浓浓的哭腔,说了这样一句,之后,就更加伤心地哭个不停。她这话似乎很管用,瘦高个子果然很长时间不再吭声了,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重大问题,他的背影猛地在我眼前低矮下去一大截。

    直到这时,我才算看见上官莲果然蹲在那棵树下,像个孤独的孩子似的,始终低着头,黑黑的发辫垂悬下来,她手里大概捏着个小树棍,在自己脚下的地上画来画去拼命写着什么。瘦高个也在她跟前老老实实蹲着。后来大概过了一根烟的工夫,他终于打破了彼此的沉默,双手猛然抱住了她的头,他把她的脸硬生生地抬了起来,就像电影里的反动派审讯被俘的女八路那样冷酷无情。我脑子稍微一开小差,却发现他竟不顾羞耻地将自己嘴巴朝她脸上贴过去了。

    正是这个该死的镜头,一下子就把我的心揪住了。当时,我非常明显地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很奇怪的一记响声,仿佛里面有个非常神秘的机关,咔吧一下被打开了,再也关不住了,像可怕的潘多拉盒子被放出了魔鬼。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乔雷可能做了他这辈子最疯狂、最痛快,也是后来最让他后悔不迭的举动:他像一只勇敢的猎狗,猛地在黑暗中扑向了目标,为了保护他可怜的女主人不受到任何伤害,几乎没有什么他不敢做的。

    街边有个国营小饭馆,是镇上开办的,时不时会有干部模样的人在这里进进出出,我有好几次看见老辛从里面腆着肚子出来,右手捏着个火柴棍,边走边在自己牙缝里乱掏。这晚放完片子没事,老猫硬拉着我进去下馆子。他要了油炸花生米和炒鸡蛋,还有一个木耳回锅肉。老猫把酒倒在两个小盅子里,让我也端一个。“咱师徒也算有缘分,来,干一个。”

    酒是这世上最奇怪的东西:开始你死活不想喝,好像喝了就会要你的命,可一来二去,三杯五盅,你喝着喝着,酒就变了味,感觉它不那么辣嘴了,不那么烧人了,还甜滋滋的。脑子里晕晕乎乎的,嘴里开始搅拌汤,话说得黏黏糊糊,颠三倒四,无所不说,平时不想说的、不敢说的,甚至那些需要藏着掖着的话,这会子都借着酒劲,不由自主地直往嘴外吐噜。

    喝到后来,我的脑袋足有千斤重,怎么也抬不起来,死狗样趴在桌子上装睡。老猫却用筷子敲着碟子沿,摇头晃脑地唱起了《沙家浜》里刁德一的唱段:“这个女人不寻常,敢在司令面前耍花腔……”我稀里糊涂叫着好,京戏我可听不来,只好敷衍他:“没想到师傅还藏着这一手,真牛!”老猫眯着眼忘情而又投入,唱完接着又来一段胡司令的,依旧有板有眼。等他过足了戏瘾,又晃着脑袋开始骂骂咧咧:“狗日的文化大革命,统共就留下这么点儿好玩意!可惜啊,可叹啊!”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人家饭馆该下班了,女服务员翻着眼睛跟人说话,好像打发两个讨饭的。我们俩才搭肩搂背摇晃着离开。天早已黑尽,老猫问我能不能走,我直着舌根反问他行不行要不要我送。他梗着脖颈说:“我再喝一瓶也没事!”我说:“吹牛不上税。”他说:“牛皮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师傅我喝醉了,也比你小子醒着强……”就嘿嘿笑着,去推他的车子。

    我还没看清他怎么开锁,怎么上的车子,他就嗖地像箭一样跑远了,感觉那车子插上了一双翅膀。我摇摇头,觉得他既可笑又可爱。

    我拖着醉醺醺的影子。天地间一片混沌,我几乎让风吹得东倒西歪,腿脚根本不听使唤了,风挟着它们一路往前胡乱栽斜。我跌倒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一股热乎乎的腥馊的酒味,从鼻孔和嘴巴同时喷涌而出。我快醉死了,倒地后便不省人事。

    再醒来的时候,嘴唇干巴巴的,要裂开了。喉咙里都是火苗子在烧,我刚嚷着口渴,就有一只白瓷茶缸恰到好处递到我嘴边,后背让一只手有力地托着,清凉的茶水就咕咚咕咚流进我的肚子里了。

    等我彻底睁开眼时,她却神奇地出现在我面前。眼下正赶上秋老虎天气,她贴身只穿了件小背心,下面是条碎花的的确良短裤,膝盖以下露出来,小腿直溜溜的很好看。她一连声嗔怪我说:“咋醉成这样,幸好让我撞上了,要不你得在街头过夜了。”

    原来,丁丽英晚上加班,从服装厂回来,恰好发现我死狗样横在街路上。我不好意思再看她的脸,目光稍稍往下一滑,竟落在她的胸口上,隐约能看到背心下面圆圆的两圈凸起,以及颜色略深些的一对小圆点儿,它们若有若无地随着她的声音晃动,宛若挂在枝头的两颗熟透的圆枣。

    这阵子,脑子也渐渐地清晰起来,依稀记得夜里我的头就好像枕在她胸口上。我的脸立刻热烧起来,挨了谁的嘴巴似的,刚才喝下去一杯水,现在又觉口干舌燥了。我想爬起来下床回家。她却说:“傻瓜,三更半夜的你上哪去?”我才注意到外面确实黑糊糊的。可我已经醒了,总不能再赖在她家里吧。她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时候还早呢,你躺下再眯会儿吧,我到儿子的屋里睡去。”就趿拉着鞋走了,又反身帮我关好了灯和屋门。

    见她走了,我才敢稍微舒展舒展自己,这样一来不要紧,竟发现自己的身上光溜溜的,除了贴身的一条裤衩。好半天我才回过味来,她必定是见我衣服裤子全都吐脏了,才帮我都扒掉的。这样想着,心里又感激又惶恐。

    我重新躺下,老半天也睡不着,眼前都是她的样子。我只好用被子蒙住头脸,尽量什么都不去想,可鼻子却闻到很香很香的一股味道。我才明白自己正盖着她的被子,我呼吸到的全是她身上的气味,难怪这么好闻。我简直没有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了,她好像彻底钻进我的眼睛和脑子里了,印在我的身体里面了。我又开始想象着她是怎么扒掉我身上的衣裤的,我的手不知不觉伸进裤衩里,那个鬼东西早已古怪地挺起来,硬得像根烧火棍子。

    在这间弥漫着女人体香的黑洞洞的屋子里,我又开始想入非非了。

    那些日子,一家人都好像很忙,白天家里就剩下老奶奶一个人。她除了要忙家务,还得像管小孩子一样,照料疯干妈的饮食起居。

    事实上,从老人回到这个家以后,疯干妈的担子就落到她肩上了,吃喝拉撒,穿衣洗澡,可以这样说,她把这个又疯又傻的儿媳妇当自己亲闺女看待,至少乔雷还从未听到老人有半句怨言。可老奶奶毕竟一把年岁了,记性也渐渐差了,往往顾了这头,就顾不得那头。

    乔万金一早出门前,跟老奶奶叮嘱过,说他想请毛师傅来家里吃顿便饭。早在头天他已买好了烧酒,还有肉和菜什么的。

    到了下午,老奶奶就开始在伙房里剥葱剥蒜淘米热锅地忙乎起来。就在这时,从院外传来一通扯得老长老长的吆喝声:“起刀磨剪子喽!”

    老人侧着耳朵听了听,吆喝声还在继续,她顿时喜上眉梢。这把菜刀不知在缸沿上荡过多少回了,每次荡过没两天就又老了。所以,老奶奶当即拿定主意,是该好好磨磨这把老刀了。老人出门先跟磨刀匠寻了价,讲好了磨完刀给五毛钱。老人身上一时没带钱,就让师傅先磨着,自己转身又颠颠地回家去。进了堂屋,开开柜子,翻出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红布卷,一层层剥开,翻找半天里面确实没有五毛钱。老人一开始想拿张一块的,可又怕那个磨刀匠到时候耍赖占小便宜。她琢磨再三,还是把那一块钱放下了,只将其中的一张两毛的和两张一毛的零票子取了出来。

    磨刀匠果然手脚麻利,眨眼工夫已把菜刀磨得锃明瓦亮。老人接过刀,顺手将那一团毛票塞给对方,“家里实在没零的了,就短你一毛吧。”磨刀匠那张脸顿时一灰:“不成,不成,都讲好的五毛么,少一分也不成!”老人笑盈盈地说:“等下回再磨的时候,我多给你一毛嘛。”可磨刀匠偏就一根筋,“你这老奶奶,咋说话不算话呢?没零的拿整的来嘛,还怕我不找给你?”

    对方嘟囔这些的时候,老人早已转身往回走了。她耳朵本来有些背的,估计是没听太清楚对方的话,或者,她只是惦记着赶快回去切肉做菜的事了。磨刀匠见她不理不睬的,顿时有些急了,突然抢步上前,一把拽住了老人的后衣襟。“你钱没给够不能走,先把刀放下!”老人猛不丁被人从身后一扯,身子顷刻间失去平衡,毫无准备地往后一趔趄,菜刀就顺势撒了手,当啷落在路当间。磨刀匠大概也没想到会弄成这样,他一愣神忙撒开手去,老人立时仰躺在地上了。

    也就在磨刀匠迟疑而慌张地去搀扶老人之际,疯干妈不知什么时间从家里窜出来。她笑嘻嘻地从地上捡起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像举着一面小旗子一样,疯疯癫癫顺着街巷一路往下跑开了。

    后来,疯干妈在最前面举着菜刀跑,磨刀匠紧随其后,边跑边大呼小叫,老奶奶在最后面气吁吁地跑着,惹得街巷上好多人停下来看热闹。前面路上所有的行人远远见了疯干妈,都慌忙往一旁躲闪,人们知道刀子不长眼,唯恐被擦着或碰到。可偏偏有一个愣头愣脑的家伙,非但不躲也不闪,反而像个木桩似的,横在最前面,拦住去路。小伙子不是别人,他是镇长家的傻儿子辛爱华,他一动不动盯着这个未来有可能做他丈母娘的疯女人,一双鱼眼珠子迅速地对在了一起,嘴里叨叨咕咕,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

    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地面对面站着,谁也不肯相让。与此同时,磨刀匠正好从后面伸过手去抓疯干妈的手腕子。疯干妈意识到有人要夺她手里的东西,她当然是不肯罢手的。或者,她还误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家伙,就是后面那个人的帮手,他俩合起伙来围追堵截她。所以,她猛地大叫起来,就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母兽在咆哮,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高高地举在半空中,也就打闪的工夫,一道银光自上而下划过。辛爱华当即惨叫一声,他手里的铁环当啷落地,沾上血迹的铁环发着红光,一味地朝着路边散漫地飞滚而去。磨刀匠简直惊恐万丈,他手脚哆嗦了半天都停不下来。最后,他终于扯着早已变了声调的公鸭嗓,如白日见鬼般地尖叫起来:“出人命啦!快来人呀……”

    等家里人都知道这件可怕的事情时,疯干妈早已经被关进派出所里了。听说是镇长发了话,一定要严惩凶手。家里那把菜刀作为凶器和物证,也被当场没收了。民警找磨刀匠录了口供,他把事情全都推到老奶奶身上。老奶奶人早吓糊涂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不论人家怎么问她,半天就那么两句车轱辘话。

    “早知道我在缸沿子上荡荡就行了么,我干啥非要贱轻得磨它呢?”

    老人懊悔不迭地拿巴掌使劲抽自己的脸,一边抽一边骂自己。

    大概是在厂里就听到了风声,乔云一回来就吊着脸子嘟囔起来:“这回咱家可出大名了,全镇上谁不知道我妈是个疯子,拿着菜刀上街乱砍,真是活活丢人死了,以后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干爹已经够烦的了,听她这么一通吵,无异于火上浇油,当即就把手中的茶杯子砸在地上,怒斥道:“你到底瞎嚷嚷啥?狗不嫌家贫,儿不嫌娘丑,就算她是个杀人犯,她也是你妈!”一句话震得乔云半天没声气了。

    乔虹呆若木鸡,下班回来连饭也不吃,始终趴在窗前直勾勾往外看,像在等谁似的。后来她死活又要出门去,谁劝也不听,我猜她可能是想去找疯干妈。

    她前脚刚跑出院门,我后脚就撵了出去。她跑得飞快,我急追紧赶,总算从后面抓住她的胳膊。“黑灯瞎火的你要去哪?”她用湿乎乎的眼睛看了看我,牙齿狠命地咬着嘴唇,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悲伤。她倔强地用力气想挣脱我。“听话,跟哥回家去,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难过,可你就算找到她,也帮不上啥忙啊。”

    乔虹一声不响,只是在黑暗中用力挣扎。“哥求你别这样拗了,好不好?你这阵上哪找去?人家派出所早下班了,你去那一点用处也没有!”说着,我猛地一下子从后面将她的腰抱住了。她的身体痉挛似的更加用力地抗拒着我,同时,张开嘴剧烈地喘息着,试图在黑暗中一根一根掰开我的所有手指。

    “虹子,家里就数你最乖最听话,也最让大人省心了,你就听哥一句话,先回去好不好,干妈的事迟早会有办法的。”我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希望也没有,杀人偿命,欠账还钱,这可是逃不过的事啊。况且,这回得罪的是镇长一家。

    乔虹娇小单薄的身体在我怀里又拼命挣扭了一会儿,像在对付一个坏人。我还是头一次这样紧紧抱着她,尽管她不顾一切地挣扎着,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松手。后来,她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整个身体忽然变得绵软无力,仿佛我一松开手,她就会稀泥样瘫在地上。趁着她不再那么执拗的时候,我才调整了自己的姿势,让她整个人正面趴在我怀里,她的头就枕在我的肩窝上,热泪迅速地浸湿了那里,弄得我心里潮乎乎的。

    “好妹妹,你哭吧,你大声哭,哭出来就好了,千万别憋屈在心里啊!”

    乔虹果然很听话,像婴儿似的一阵抽泣和颤栗。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真的很需要我,或者,需要一只肩膀支撑着她,好让她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我下意识地收拢双臂,然后,一遍一遍揉抚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哄自己的女儿入眠。

    第二天上午刚下班,丁丽英就急急忙忙跑来了,进门连口气也没喘匀就说:“谢天谢地,到底是给接上了啦!亏了镇长那辆老革命吉普车跑得欢,医院的人说再晚来一步,那半个耳朵就僵死了,就算华佗在世,怕也无能为力。”

    这样又过去许多天,疯干妈的病情经过法医鉴定后,就被直接送到县城一家很偏僻的神经病院去了。具体意见还是民警把乔万金叫去传达的。人家的意思是:疯子现在的病情急需治疗,如果继续留在镇上,随时都会威胁到群众的生命安全,上面希望病人家属积极配合,使她能够尽早康复。民警说话时,乔万金一直闷着头只顾吸烟,最后人家问他有什么意见没有,他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晚上在放映间里,乔雷把这个处理结果也跟老猫说了。毛师傅叹息道:“唉,这也是乔家的一个坎,人来世上走一趟,不知要遭多少罪啊。”乔雷听了心情越发沉重。这个家似乎注定要有这样那样的遭遇,简直躲也躲不过去的。他的内心也因此承受着一种很深很深的罪责,有时他甚至觉得正是自己把那些厄运带给乔家的,但他除了听天由命什么也做不了。

    这天一早老猫带我上县城跑片子去。我是头一回进县城,可能是呆在五尺铺,整日坐井观天的缘故吧,人一旦出来,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

    街上可真热闹,不时有穿连衣裙的大姑娘从人群里翩翩走过,花蝴蝶一般,脸蛋粉扑扑的,迎面遇见陌生人,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一点儿也不像五尺铺的姑娘,走路老是低着个头,害羞,怕见生人似的。这里的小伙子们裤腿又长又宽,裤边像宽大的扫帚头,在马路上不停地甩来扫去,根本看不到脚上穿的鞋。还有人戴着颜色很深的大蛤蟆眼镜,一只镜片子都有扑克牌大小,把半张脸都遮没了,远远看去跟熊猫眼似的,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

    我还注意到,有个头发卷蓬蓬的年轻小伙子,手里提着收音机大小的物件,但仔细看又不是收音机,银灰色的,比砖头块大不了多少,太阳光照在上面熠熠生辉。那东西跟着它的主人,一路走一路唱:“……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开始,我只感觉闹哄哄的,喇叭里传来的阵阵歌声,都是我从前没有听过的新歌子。老猫见我眼热地直巴望,就冲我指着那物件说道:“那玩意叫录音机,有单卡也有双卡的,听说都是日本的进口货,里面装一盘磁带,想啥时候听就啥时候听,还能录声音呢,眼下时髦得很哩!”我又惊诧又羡慕。那些新鲜的歌声始终不断,我边往前走边侧耳倾听着。“脚下这地在走,身边那水在流,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你何时跟我走?噢!你何时跟我走……”当时我大概就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歌声给震住了。

    我们一同去了县电影放映公司。

    发行科里好像有老猫的熟人,他一进去就笑眯眯地跟一个戴眼睛的胖男人握手搭讪,又递上烟套近乎。男人给老猫推荐了两部国产的片子:一部好像是《峨眉飞盗》,主要讲的是一个会武功的盗贼名叫草上飞,这家伙在峨眉山盗窃国宝后被公安人员抓捕的故事;另一部是个爱情片,名字我一时没记住。这两部老猫好像都没有看上眼。他居然瞄上了一部外国战争片,《虎口脱险》。

    来趟县城也不容易,我就想去看望看望乔雨。我把自己的想法跟老猫说了,他也点头同意,于是,我俩约好下午在电影公司碰头。

    后来我确实见到乔雨了,可不知为什么,直到离开乔雨的学校,我都没有跟她提起家里的事,可能是我不想把她的好心情弄糟了,让她无法再安心念书。再说,即便是原原本本告诉她,也没啥实际意义,疯干妈已经那样了,她知道也爱莫能助。

    上官莲所在的街心门市部被贼撬了,听说丢了不少值钱的东西,其中包括女式手表一块、收音机一台、蜜蜂牌缝纫机头一个,可能是机身太重的缘故,犯罪分子没能够搬得走。

    五尺铺顿时沸沸扬扬,派出所的民警都行动起来,整天整夜忙着收集证据,四处调查走访,大有拉开网搜寻,立刻破案的架势。

    仅仅过去了两天,派出所的民警便顺藤摸瓜,从乡下把那个盗窃犯逮回来了。当时,电驴子呜呜叫着,从街上风驰电掣般驶过,路上灰尘四起。乔雷正从家往电影院方向走,老远就被那种刺耳的呜呜声给震住了,顿时觉得腿脚似乎有点儿麻了,迈不开步子,莫名地不做贼也开始心虚,好像他们是来抓他的。这时,乔雷隐约听见旁边的人兴奋地嚷嚷着:“快看快看,那个坏蛋给逮起来了!”

    这边话音未落,一个手里提着菜篮子的妇女忽然跳着脚,边朝前面张望边叨叨着:“这不是周老师家的太平吗?我认识他,我们两家紧挨着,他打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挺老实的一个孩子呀,周老师两口子也是一对老实呆子,这孩子咋就成了盗窃犯了呢?真叫人想不通!会不会是警察抓错人了?”

    乔雷这才顺着那妇女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个家伙被五花大绑地捆在电驴子的侧兜里,像只乏绵羊一样孱弱无力又可怜巴巴。摩托车从他眼前经过时,乔雷一时有点儿目瞪口呆,这家伙竟如此面熟,好像在哪见过:他苍白但不失英俊的瘦脸上,跟糊了层窗户纸似的,下巴颌尖尖地往上翘着,那里比以往多出一层密密的胡茬儿;颜色铁青,被绳子捆住的上半身,仿佛一团毫无筋骨的破棉絮,软塌塌地瑟缩在车兜子里;下半身和腿脚完全看不到,仿佛被齐齐地截肢了似的。一切都跟在电影里经常看到的抓坏人的情景十分相似。

    后来,摩托车开过去好半天了,乔雷才终于想起来,刚才那个妇女所说的周太平,不就是成天价缠在上官莲身边的白惨惨的瘦高个子吗?可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不是正在跟漂亮的上官莲花前月下地谈情说爱吗,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个盗窃犯了?更有趣的是,他居然趁大伙快快活活观看《虎口脱险》的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也去“虎口拔牙”——偷门市部的东西,他脑子不会有问题吧,公家的东西也敢偷,不要命啦!

    同样是这天黄昏以前,上官莲一路发疯般地从门市部跑回了家,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哭了一个来钟头。听说周太平一进去就全都招了。不过,周太平一再跟警察保证,说这事跟上官莲一点关系也没有,都是他自己鬼迷了心窍,请求政府千万不要难为她,还说上官莲是个好姑娘,是他活该自作自受。

    不知怎的,就在不久前,乔雷还恨这个周太平恨得牙痒痒呢,他甚至还动手揍了人家一顿,惹得上官莲见了他跟见仇人似的。可是,如今那个家伙出事了,乔雷却一点儿也乐不起来,他甚至有点莫名地佩服起他了——一个已被绳之以法的盗窃犯。乔雷觉得周太平也许是真心喜欢上官莲的,至少在事发后他敢做敢当,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很像个男子汉样。

    这晚老猫却猛不丁塞给我两张内部电影票,说:“事出不由人,你抽时间去劝劝人家,让她好歹想开些,往后路还长着呢。”

    我紧紧盯着师傅那张饱受沧桑的脸,心里涌上一股暖热,想要说的话全哽在喉头了。

    当我冒冒失失走进上官莲家的时候,鸡蛋官已经喝得醉猫一样,蹴在屋子一角,耷拉着脑袋,鼻头红得发亮,他正昏天暗地跟半瓶子酒较劲。那个总是习惯于站在自家院里,尖声尖气吊嗓子的女人,此刻依旧是一副气急败坏骂骂咧咧的样子。

    当蹴在角落里的鸡蛋官再次举起瓶子往嘴里灌酒的时候,我赶忙抢前一步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同时,另一只手也用力抓住了瓶颈子。

    这当间,唱戏的女人好像转身进了里屋,窸窸窣窣弄着什么。后来她从屋里笃笃地出来了,浑身上下裹挟着一股很香很浓的刺鼻子的味儿,脸上雪白雪白的,嘴唇却是一团鲜红,跟吃了带血的生肉似的,衣裳也好像换过了,透着几分妖娆。我稍一迟疑,她的高跟鞋却猛不丁踩到我的脚上,当即就跟挨了一锥子似的,疼得我吱地尖叫起来。我听她很不客气地说:“好狗不挡道,真是晦气!”之后,她撇开我扭扭搭搭径自朝院外去了。

    我总算舒了口气,这个女人走了更好,我正想跟鸡蛋官单独说说心里话呢。我进屋后,想给他倒杯茶醒醒酒,一提饭桌上的暖壶,空空的,连口现成的开水也没有。

    这个家确实比我想象中的情况更糟,男人成天醉成一团稀泥,女人深更半夜不守在家里,却涂脂抹粉地往外瞎跑,不知道她到底在忙些什么。我忽地想起自己的来意,因为进屋以后始终没有见到上官莲的影子,这不能不让我有些担心了。我跟喝醉的男人打问了半天,他连眼睛都懒得睁,舌头硬得像条竹板子,我两手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了好几下,他才稍稍睁了睁浑浊的双眼,随即又合上了。过了一会儿,他似笑似哭结结巴巴地吐噜了一句:“走……走了,她……她说她,再……再不想回这个烂家了。”

    说着,他突然咧开大嘴,跟一条老狗似的呜呜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失声痛哭,而我却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

    离开上官莲家以后,我把镇上所有街道来来回回寻了几遍。

    雨始终淅淅沥沥地下着,我浑身早都湿透了,因为心里一直惦记着上官莲,也就全然不在乎了。我像一条湿漉漉的野狗,在秋雨绵绵的夜晚四处逡巡,可我就是找不到她的踪影。后来不小心重重地摔了一跤,跌得真惨,一个狗啃泥趴在一汪雨水里,身上好几个地方同一时间疼起来,就跟挨了谁一顿暴揍似的。

    好不容易从水坑里爬起来,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委屈,我这又是何苦呢?深更半夜地不好好在家呆着,偏要顶风淋雨东奔西颠受这号罪,不是活该又算什么!最要命的是,我的心思又有谁能懂呢?即便是我冒着雨苦苦找寻的那个姑娘,她其实早就不再搭理我了,我根本无法忘掉她对我绝情的样子,说到底我算老几呀,人家从来也没有把我放在眼睛里,包括她那个唱戏的母亲。可以说,我简直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越是这样想,越是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远远看见丁丽英家的灯还朦朦胧胧亮着,我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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