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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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场连绵的秋雨过后,几乎每个晚上,电影刚一散场,乔雷就迫不及待地离开小小的放映间,一路飞奔着赶到那女人的家里。

    几乎每回,他都跟猴子一样,机敏地越过墙头,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那间弥漫着香喷喷的雪花膏味的小屋子。这种事情真的很奇怪,根本说不清楚,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它简直来得太快了,不可思议,仿佛半梦半醒,跟梦游一般,乔雷就是一晚一晚地为这种事魂不守舍,又痴迷忘返。如果哪一天见不到那个女人,他心里就没着没落的,吃不香,睡不好。事实正如此,乔雷头一次尝到了幽会的甜头后,便一发不可收了。

    就在那天夜里,他和她最亲密的一刻,她始终用双臂死命地箍住他的头,好像抱紧漂在河水中一捆能救命的干草似的。当时,他的脸完全埋在她的双胸之间,任由那种汪洋的湿热和销魂的柔软叫他窒息。她身上总是香汗淋漓,有时喘气的声音粗得像男人,好像她要竭力呼出最后一口气来。他也总是拼命搂紧她,怕稍一松手,她会从此掉进一个万劫不复的未知的深渊。

    这种时候,她简直光彩照人,脸上始终红艳艳的,双目半闭半睁着,眼圈周围泛着美丽的粉晕,鼻子两侧的几颗雀斑也跟着发红了。她时不时会在他耳边低低地呻吟,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由不得乔雷那么深地迷恋着她。他真的丝毫也感觉不到两人之间的年龄悬殊。

    起初就是这样,乔雷简直像个贪恋母亲的男孩,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深深吸引着他,由不得他不发狂和着魔的。丁丽英好像也很恋乔雷的样子,至少,一开始是这样的,多年守寡的她心里积淀了太多太多的苦楚和孤寂,平时除了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裁剪和缝纫当中,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纵自己。直到跟乔雷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似乎才得以最大限度地释放,那么全心全意,又那么无所顾忌。

    当时,还有一个特殊情况,这对她来说也许很重要。就在上个月里,丁丽英唯一的儿子,也让她的一双公婆给接到县城里去了。老人们年纪大了,身边一直也没什么亲人,日子过得孤清无味。老人们几番眼泪鼻涕地跑到五尺铺央求她,意思是他们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好歹要把孙子带回家舒舒心心地过几年。人往高处走,毕竟儿子可以转学到县城念书,学校条件比镇上好得多,将来总能比在这小镇上出息一些。丁丽英也不想太伤老人的心,权衡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此前多年她一直跟儿子相依为命,这回儿子一走,她的生活也就彻底陷入了孤寡和沉寂当中,就像一潭静默的湖水,眼看就要冻结了。偏偏这种时候,乔雷忽然来了,用他年轻的心往水中投进几粒激情的石子,一时间她的情感之水便起了波澜。

    不知不觉中,又到了学校放寒假的时间。那天随着乔雨从县城归来,以及她气愤的兴师问罪,才把乔雷暂时从甜蜜的缠绵中,扯回到这个气氛异常紧张的家里。

    乔雨是为疯干妈的事闹起来的。乔雷又是最晚一个回家的,进屋就觉得气氛不妙。果然,乔雨正用一双布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好像要把他撕得粉碎,再塞进嘴里大嚼一通。乔雷当然自觉有愧,早知道上次去她的学校看她,就不该隐瞒事情的真相。

    家里人恐怕谁都没想到,这天乔雨竟会独自去找镇长老辛。

    听说老辛当时正在开一个很要紧的干部会。乔雨直接找到那个会议室门口。一个戴眼镜胳膊上套着蓝布袖套的男人,从门缝里闪出半张瘦脸。他是镇上的秘书,平时上衣兜总插着一杆钢笔,笔帽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在人前多少有点儿趾高气昂的架势。

    乔雨指名道姓要见老辛,秘书翻着一双很小很小的黑豆眼睛,十分不耐烦地说:“没见领导开会呢,他没工夫见人。”乔雨扫了对方一眼,二话不说径直就往里闯。秘书急了,一只手死死抓住门沿,另一只手用力按在门框上,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嘴里愤愤地嘟囔着:“哪来的黄毛丫头,镇长他能见你?”乔雨顿了一下,突然提高嗓门冲着门缝嚷:“老辛,你有本事就出来,我是乔万金的女儿,你官报私仇算啥好干部!你把我妈送进疯人院,我找你算账来了,你必须把我妈还给我!”秘书当即吓得脸色灰白,诚惶诚恐,急忙变守为攻,使出吃奶的劲往外推搡乔雨。他边推边压低嗓音说:“疯了,疯了,我看你跟你妈一样都有神经病,都该送到那里去!”他话音没落,乔雨猛然抬手朝他脸上无情地扇去,正掴在那张尖瘦的脸上,眼镜啪地落在地上,一只镜片磕在砖地上裂开了几道缝。秘书的两只惊愕而恼羞成怒的黑豆眼几乎对在一起,趁他弯腰在地上寻眼镜的时候,乔雨径自推开门闯进去了。

    镇长老辛毕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乔雨的莽撞闯入并没把他震住,相反,他表现得和颜悦色,还当众批评了自己的秘书两句,说他不会办事。然后,他临时离开会场,带乔雨去了他的办公室,这让乔雨的火气和质疑大打折扣。

    到了翌日早晨,镇长安排那个戴眼镜的小秘书坐着吉普车到家门口,他指名道姓是来接乔雨的。乔雷因为电影院白天没有片子放,就跟老猫打了声招呼,陪着乔雨一起乘车,前往那家神经病院看望疯干妈。

    吉普车开得飞快,路却是越来越难走。最后,汽车猛地驶入一段坑坑洼洼的石子路,颠得屁股也坐不稳,有些心惊肉跳。远处,模模糊糊闪动着一圈发白的院墙,放眼看上去,那墙壁要比一般的墙体高出几尺,上面挂了波浪形状的铁丝围子,整个院落显得孤零零的,仿佛被抛弃在这个世界之外。方圆几里,除了几棵枯朽扭曲的沙枣树,以及悬在干巴巴的树头上的两三只乌黑的老鸹窝,再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片沙荒地了。

    汽车戛然停下。秘书就从副驾驶的位置跳下车,一路小跑过去跟医院门卫交涉。秘书的双手不停比划着,好像还出具了一张镇上的介绍信,然后,他才回过头冲车上人不耐烦地招了招手,乔雷和乔雨赶忙应声跟过去。

    进入大铁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操场样的土院子,靠近院墙的地方稀稀拉拉地种了些杨树,树干约摸有手腕子粗细,因为是冬天,看不出它们是死是活。

    院里有三三两两的男女在散漫地走动,也有或蹲或站地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有的人高仰着脸,长时间盯着天空发呆,也有人表情诡谲地扫视着乔雷他们,同时跟旁边的人嘀嘀咕咕。他俩还看到一个小伙子,穿着那种袖子和裤腿上爬着细白道道的藏蓝色球衣球裤,正绕着操场摇摇晃晃跑步,乍一看像是个长跑运动员。

    他俩跟在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后面,径直向后院的一间病房走去,白大褂拿出钥匙插进锁孔。在进门之前,白大褂一本正经地叮嘱道:“时间不要太长,说话要注意着点儿,这个病人的情绪时好时坏,最好别刺激了她。”

    乔雨有些紧张地看看乔雷,然后木讷地冲对方点点头。

    门吱扭一下开了,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阴郁的来苏水味,房间不大,墙壁上有些斑驳的裂缝,地上墁了青砖,在东西靠墙的地方各摆着一张单人床,此刻只有一张床上抱膝坐着一个女人,剪得很短很短的头发看上去参差不齐的。她头始终低垂着,好像在沉思冥想着什么。当他俩走进去时,床上的人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她光着脚靠墙站在床的最里面,同时,手里忽然举起一块菜刀形状的白纸板子,朝着空中奋力而茫然地胡挥乱砍,嘴巴发出吱吱的类似愤怒的猴子的那种尖叫声。

    直到此刻,乔雷甚至都不能确信她就是疯干妈。

    白大褂很镇定地说:“这个纸板子她几乎整天都捏在手里,就连睡觉也抓着。不过你们放心,她比刚来时稳定多了,除非看见陌生人才这样。”乔雨听着,已经失声哭了起来,她试图接近站在床上挥舞纸板的女人。她也许无法相信,眼前的女人竟是自己的母亲,唯独此刻,她才意识到母亲是个病人,而在此以前,母亲的疯态可能是早就习以为常了,也就不把她当病人看待,更多时候,只是觉得母亲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白大褂用手轻轻挡住了乔雨,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到床沿跟前,伸出一只手冷静地说:“过来吧,听话,快把东西放下,他们不是外人,你别害怕,你家里人看你来了。”

    疯干妈空茫地举着刀形的纸板子,鼻孔呼哧呼哧喷出白的哈气,同时,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人,好像根本就看不清也认不出他们俩了。不过,她最终还是很听话地将高高举起的手垂了下来,眼中的敌意也渐次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苍白和软弱。

    乔雨这才慢慢走上前去,哽咽着说:“妈,是我呀,我是乔雨,我给你送棉袄来了……你在这里还好吧,妈——你受苦了!”

    疯干妈的脑袋一忽儿往左偏一下,一忽儿又朝右斜一下,嘴角倏忽挤出一撇十分诡异而又荒诞的嘻笑。很快,她又恢复到起初的那种近乎死寂的状态,一言不发,呆若木鸡,唯独右手五指还紧紧地抓着那个刀形的纸片子。她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看都不看乔雨一眼,好像不认得自己的女儿似的。好在,她倒是没再做出什么吓人的举动来,整个探视过程,她就像一条驯服的母狗,任凭乔雨在她脸上身上抚来抚去,不停地拿湿毛巾给她擦脸擦手,还用木梳仔仔细细给她梳理好头发。

    打这以后,只要学校时间充裕,乔雨几乎每个礼拜六和礼拜天都会带上书本作业,直接从县中坐车赶过来,下了车后还得步行将近二十里土路,然后才能走到那家疯人院。接下来的两个白天和一个黑夜,她就跟自己的母亲形影不离地呆在一起。乔雨替母亲洗头,擦身,修剪指甲,换洗衣裤,陪她出去散步,服侍她吃药,或者给她念一段语文课本上的好文章。可以说,母女俩似乎从来也没有那么亲密地生活过,正是这种非常时期和特殊境遇,彻底改变了她们的关系。

    其实,那段日子对乔家姊妹来说,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乔虹也隔三差五闹着想去看母亲,她偷偷地熬夜,用车间准备丢弃的边角布料给疯妈妈缝过两双鞋,一棉一单,样式和针线都没得挑,看上去跟商店买来的一样。老奶奶拿在手上笑眯眯地直夸赞,说自己年轻时根本赶不上乔虹这样心灵手巧的。鞋后来还是我亲自带着乔虹送去的。当时,乔虹安静地坐在自行车后面,像个要回娘家去的小新娘。一路上我唠唠叨叨跟她说了好些话,因为平时根本没有时间跟她说那么多。车子是我跟老猫借的,老猫也常说该去看看疯干妈,人到那一步可怜啊。

    那天恰好是礼拜天,我们到那里才知道乔雨也在呢,姐妹俩在这种地方相见竟当着我的面抱头哭了起来。

    我从电影院出来,只顾埋头走路。有人扯住了我的一只袖子。“帮帮忙吧,叔求求你了……要不然的话,我那可怜的闺女她,她早晚得毁了啊……吭!吭!吭!”对方话刚说到这里,就让一串摧枯拉朽的咳嗽声打断了。我方才听出来是鸡蛋官,他的声音越发变得又老又低沉了。

    自打那晚我从上官莲家出来以后,已有相当长一阵子没再见过他了。当即,鸡蛋官不由分说,非要拽上我去帮他找自己闺女,他一再唠叨着刚一见面时说的那些车轱辘话,生怕我听不懂似的。

    我们几乎找遍了镇街上的所有地方,只要哪里还亮着灯,还有人影晃动,就进去打问打问。早在去年冬天,我好像就听丁丽英说起过,五尺铺已经有了那种很简陋的交谊舞会。

    这种场合我还是头一回见,要不是鸡蛋官在后面一个劲儿催促撺掇,我才不会轻易去这种鬼地方。

    可以说,此刻我真是硬着头皮走进舞厅的,鸡蛋官一再向我保证他闺女肯定在里面,他求我帮忙把她弄回家去。鸡蛋官跟我说话的时候,模样简直就像个讨吃一样可怜兮兮的。他还说:“莲莲准定会听你的话,现在只有你能把她叫出来。”等我进去才知道,里面跳舞的人跟下饺子一样,稠稠地挤成一大团,音乐声也闷闷沉沉,感觉像是从一只潮湿而又遥远的喇叭里,一点点挤出来的声音。里面灯光十分黯淡。我傻乎乎地站在人群外围,东张西望,半天也没有瞧出个子丑寅卯来。

    乔雷正是这时在人群中瞥见丁丽英的。她就翘着腿端坐在前面的椅子上,上身没有穿外套,大概跳舞跳热脱掉了,一件玫瑰红色的针织毛衣紧紧地裹着上身,那最最叫他痴迷心醉的胸脯,在毛衣下面很自然形成两只好看的圆包儿。她将双手交叠在翘起的膝盖上。她身后的墙上有一盏壁灯,借此乔雷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高跟皮鞋的鞋尖正熠熠生辉。还有,她的头发好像特意卷过,就是用那种花花绿绿的小塑料卷,此刻波浪式地垂在脸颊两侧,嘴唇熟桃子般殷红。她的样子真是受看啊!

    乔雷稍微愣了愣,几乎什么都没想,一颗心怦怦地直往外扑腾。随即,他毅然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径直朝她走过去。他原意是想让她小吃一惊的,仅此而已,却压根儿没考虑过,在这种场合该不该跟她见面,或跟她聊点什么。

    正当乔雷走到丁丽英跟前时,有个讨厌的男人的背影不合时宜地挡在他们之间。乔雷听见那男人正在跟丁丽英说着什么,她的笑声简直有些妖娆。男人一边嘻嘻哈哈说个不停,一双手还在她眼前比划着。这两个人简直像是在打情骂俏。乔雷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字:浪。对,她的确不应该在这种场合浪笑成那样,就好像她没有见过男人谈笑风生的样子。想到这,他心里顿时窝了一股子火,他既讨厌那个张牙舞爪的家伙,又打心里对她感到不满。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一心只想着应该把她叫回去。

    但忽然之间,那几盏该死的壁灯全部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尖锐的呼哨声此起彼伏。紧接着,一阵砰砰嚓嚓异常强烈的节奏骤然响起,喇叭好像快要被劈开了,发出刺耳的吱吱声。那盏跟地雷一般模样的彩灯,已经开始激烈地摇头晃脑疯转起来。

    等乔雷反应过来时,她人早已经让那个男的拉到舞池里去了,有一伙子跟乔雷年纪相仿的社会青年已身先士卒,他们水蛇般在五彩的灯光下抽着风,浑身乱拧,整个人要从中间断开似的。

    乔雷也是突然作出这个决定的,趁着现在场面混乱,他正好可以过去,把丁丽英叫出来,这样他就能跟她一起回家了。要知道,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过她那温暖的小巢了,想到这里他几乎有些心花怒放了。

    然而,事与愿违,乔雷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美美地碰了个钉子。

    丁丽英看见他的时候,只是稍微怔了怔,就没有任何表情了。她本来并没怎么跳,也许,她还不大会跳那种抽筋样的怪舞,只是像个大龄女青年似的站在那群年轻人中间,腰髋跟着节奏不太自然地左右晃摆。乔雷以为她会又惊又喜,并且,马上迎过来跟他搭讪,好奇地询问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

    可几乎同时,乔雷便大失所望了,事情压根儿不是他想的那样:她根本不想搭理他,就像她从来都没见过他这个人一样。在这种尴尬的处境下,乔雷至少愣了半分钟,该死的音乐太吵了,他连着喊了几遍她的名字,根本无济于事,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最可气的是,丁丽英非但不理睬他,相反,竟趁乱跟那个在她眼前胡乱扭动的男人换了位置,这样一来,乔雷不得不面对这个叫人厌烦的家伙。他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一根不落背到脑后,身上的衣裤都跟劳动布一样,兜盖上钉了好多发光的铁扣子,他手脚并用,扭得一塌糊涂,眼睛一直眯缝着,好像完全喝醉了一般。

    乔雷想,她之所以假装不认识他,可能是怕人多嘴杂,这样一想,他就宽心多了,反倒觉得自己有些莽撞。所以,乔雷当即便扭头走开了,心里想说不准她马上就会跟出来向他解释的。他一直走到舞厅门口,用力掀开厚厚的棉军布门帘子。

    鸡蛋官如影随形跟过来,哆哆嗦嗦地问乔雷见没见他闺女,他没好气地说:“你闺女根本不在里面,鬼知道她跑哪去了!”然后,就撇下鸡蛋官匆匆往前走去。他满脑子都是丁丽英的样子,他盘算好了今晚无论如何都要去她那里,不然他准会疯掉的。

    我后来又在舞厅外面徘徊了好一阵子,外面刚飘过一场雪,感觉并不算很冷。雪地亮得出奇,给人的感觉是排除在黑夜和白天之外的另一种天地,我心里也豁然亮堂了许多,这场雪带给我前所未有的洁净感,就像我对丁丽英的那份感情,我就是在这种心绪下静静地等待她的。

    后来,我终于听见里面咚咚锵锵的噪音停歇了,很快那片破旧的棉布门帘子就被一只只手掀起来,又落下,再掀起来,跳舞的人鱼贯而出。很多人一出门,便大惊小怪地嚷着下雪啦下雪啦,好像他们刚从遥远的南方来的,从没见过下雪。

    这时,我终于瞧见她不紧不慢走出来了,只是外面穿了一件灰呢子大衣,鼻子以下围着一条针织的大红毛围脖,虽然有些臃肿,可看上去别有一种滋味。

    我正准备上去截住她说话,却又猛地发现,跟她并排出来的还有先前拉她跳舞的男人。他穿了件黄军大衣,棕毛领子高高地翻起来,他俩几乎肩膀挨着肩膀一起走着。我迟疑起来,不知所措地站在路边的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我觉得现在去找她,可能会适得其反,毕竟她身旁还有人,说话很不方便。也许,我应该悄悄跟随她,然后见机行事。这样想着,我便不动声色地尾随着他们了。

    新问题很快又浮出来了。他们双双走到丁丽英家门口,这个过程中,我还注意到,当她在雪地里不小心打滑,身体趔趄时,那个男人竟伸手从她的后腰那里揽她一下,随后,他就一直那样假惺惺地搀着她走,好像她是个脆弱的小姑娘。这让我非常气愤,我真想冲上去踹那家伙两脚,妈的,这阵又不是在舞会上,他的脏爪子可真够长的!

    我就那样远远地躲在拐角处,密切监视着他们。我万万没想到,穿军大衣的男人竟然死乞白赖地跟着她走进门去,其熟悉程度跟回自己家一样,那扇门居然是为这个家伙敞开的。丁丽英随即闪身进入,木门吱扭着在我眼前坚定地合上了。我确实大吃了一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打死我也不会轻易相信这种事情的。原来真的事出有因,我一直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难怪刚才她对我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忽然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唐和耻辱,而我必须尽快离开这让人感到荒唐和耻辱的伤心之地。

    大概是过去没黑没白连轴转四处赶场子,再加上如今又渐渐上了年纪的缘故,腿脚也不太灵便,老猫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了。估计他的腰肌也劳损得很厉害,整天拿一只手背在后面不停地敲啊敲的,嘴里不时地发出咝咝咝的痛苦声响。

    这晚不知怎地吃坏了肚子,我刚撂下饭碗,就来来回回跑了三趟茅房,蹲得腿肚子抽筋了,走路眼都花了,两腿直打摆子。老奶奶见我脸色白惨惨的吓人,就担心得不得了,她慌急慌忙钻进伙房里,用炉坑里的余火烧了两颗独头蒜,非逼着我趁热吃,说这个土法子最能治拉肚。我就照老人的话吃下那焦煳了的东西,又喝了满满一缸子热水,肚子开始咕咕乱叫。

    就是因为闹肚子,第二天早上老猫没让我跟他一起上县城。

    临近晌午,老奶奶特意给我熬了很稠很稠的小米稀饭,里面还搁了几颗大红枣。吃饭的时候,我像个受优待的月婆子,家里有这样的老人真是享福啊,我觉得干爹当初接老人回来是做了天大的好事。

    “你是不是跟那女的……断了?”

    小米稀饭猛地烫着了嘴皮,我不由地咝咝起来,心里也咚咚打起鼓来。

    “断了好,断了好啊!孩子,别嫌我老婆子嘴碎啊,你跟她到底不合适的,不管是年龄还是别的啥,你们总归不是一路人。你可要听奶奶的话,奶奶这辈子过的桥,也比你走的道还多,人年轻着啥都敢经历经历,可等上了岁数,再回过头去看,硬是把好多直直的路都走弯了,路走弯倒不怕,怕就怕这心也跟着走歪了,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我用勺子一圈一圈轻轻搅着碗里的稀饭,半天也没再喝一口。

    “奶奶也是打年轻过来的,当姑娘的时候心气也不低呢,后来稀里糊涂给到了老乔家,开始也是一门心思,想把这光阴过得光光亮亮的,谁承想竟摊上那么一个男人,脾气坏不说,又好吸那口大烟,稍不遂心就跟我翻眼珠子动手动脚的。奶奶那时就觉得两眼一摸黑啊,成天想着这日子啥时候能熬到头呀?再后来,到底禁不住做了傻事,造孽啊,没脸再见人了,这才狠下心肠,抛家舍业地跟着那个人远走高飞。原以为这下总算离了火坑,一走百了了,再不操这份心了。可在外头的那些年,奶奶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这心里面呀,没有一天能踏实下来。夜里一合上眼睛,就是我那没娘的孩子哭鼻子的样儿,做梦梦见的都是这个家的情形,我这心真跟针戳一样疼……唉,要说起来,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干爹他们,我回这个家啥都不图,就想趁着自己胳膊腿脚还能动弹,好好地给儿孙们做两年饭吃……人这辈子说到底啊,还不都是为儿女们活着的……这当爹娘的心啥时候都搁在儿女身上,你就是狠心跑到天边子,这份心思也扯不断的啊!”

    这番话语重心长的,确实听得我心里一个劲儿发紧。

    就这样,乔雷在家里百无聊赖地歇了一整天,到傍晚实在是躺不住了,以前他从没意识到,其实,有事做的人一旦闲下来,是相当受煎熬的,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放。乔雷乖乖地把中午剩的一大碗小米稀饭全吃光,又喝了一顿乔万木自制的止泻清肠散,老奶奶才勉强点头让他出去走走。

    可是,还没等他腿脚迈出门槛,电影院的那个女票员就慌慌张张找上门来。她的剪发头都跑疯张了,一见面就气喘吁吁地冲他嚷:“小乔啊小乔,你咋还有心在家窝着?出事了,出大事了!下午电影公司来个电话,说你师傅在县城突然晕过去啦!人家把他送到县医院抢救……头头都已经赶到县上去了,让我催你赶紧去上班,晚上我们这有包场电影还等你去放呢!”乔雷本来腿肚子就发软,听她这么一嚷,当即感觉自己要瘫了,好在他双手抓牢了门框,才没在她面前倒下去。

    乔雷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么去的电影院,又是怎样糊里糊涂放完那场电影的。银幕上演什么他压根不清楚,只是听到胶片吱吱响,仿佛一群蚊子在耳边哼叫。偶尔,透过那扇小窗口,眼前看到的竟是毛师傅訇然倒地,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像一匹再也爬不起来的老马,一圈白沫子悬在嘴角边,人事不省了。

    乔雷再也没勇气往底下想了,师傅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怎么好呢?

    这天晚上,乔雷心事重重地从电影院出来,刚走进回家的巷道里,一串清脆的车铃声叮零叮零地从后面一路响过来。他回过头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一瞧,才知道是上官莲。

    一路说话的工夫,已走到上官莲家门前。她停下车子让我进去,我摇了摇头。她目光温柔地看着我,说:“来吧,家里没人,我妈最近下去演出了,我爸晚上要在厂子里值夜,咱们随便聊一会儿,往后不一定啥时候再见面。”我这才犹犹豫豫地跟在她后面,其实,我真不想跟她进去。我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在这一天变得非常奇怪,甚至有些残酷。

    一进屋,上官莲先忙着给我倒水喝,我说不渴,但她还是把一杯茶水递到我手上。

    “我该回去了……时候也不早了。”

    “乔雷,你急什么呀?就真的跟我没话可说了吗?从我认识你那天起,我就觉得你这人挺不错的,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好朋友看待,特别是那件事发生以后,我真的很想听你跟我说说话,哪怕你啥话都不说,只要来家里多看我两眼,陪我安静地坐那么一会儿,那也行啊!你不知道,那段日子我过得多苦啊,简直就是世界末日,我没有一天不流眼泪的,夜里好不容易睡着了,都会哭醒的。好几回我甚至想过去死了,觉得活着真没意思,就连那些毫不相干的人,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去门市部看我笑话,故意找茬子挑我的毛病,说我服务态度不端正。他们虽然没有开除我,可我觉得那比被开除了更可怕,要是真开除了,我反倒解脱了。”

    “那阵子连着好几晚,我都偷偷往中华桥头跑,一个人站在桥上,看着下面滚滚的河水,不停地流啊流啊。可奇怪的是,每次一到那里,我的心就不知不觉平静下来了,死忽然变得可怕起来,河里尽是呜呜的哭号声,像是有千千万万个孤魂野鬼,那感觉太怵人了,我胆怯得要命,就扭头拼命往回跑。后来的每天晚上,我都去舞厅里玩,开始是我妈硬拽我去的,她说让我去那种地方散散心,我的痛苦对她来说并不是啥坏事,相反,她好像心满意足的。她还笑话我说:‘看你成天把自己弄得跟可怜的小寡妇似的,到底有啥大不了的,人家去坐人家的牢,你照样过你的日子。’其实,到现在我也不太会跳舞,甚至根本不喜欢,可就是愿意在那种黑糊糊的地方呆着,好像这样再没有人能认出我来。我妈老骂我说:‘哭有屁用,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女人的眼泪。’她还说:‘要么你就让唾沫星子活活淹死,要么你就在哪跌倒,照样在哪爬起来。’”

    “我后来也慢慢想通了,去他的吧,我干吗非要跟自己过不去,我并没做错什么,我整天哭鼻子抹眼泪,倒让旁人瞧我的笑话,我再也不那么傻了!不过,我知道我在你眼里一定很糟糕吧,对不对?这世上没人瞧得起我,谁让我交上那种男朋友呢!我那是活该,自作自受,甘愿倒霉呗!可我比谁都清楚,太平这个人并不坏,心眼挺好的,他可能是这世上最最喜欢我的人,他就是太想跟我好了,太想跟我结婚了,也太想达到我妈跟他提出的那些条件了,他才糊里糊涂走到那一步田地的,他也是被逼无奈啊,我一点儿都不恨他。真的,要怪就怪我自己,怪我命不好,怪我跟他没有那么好的缘分!说到底是我害了他,也害了我自己……我想太平即便不出那种事,我俩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好了,我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啥非要死乞白赖留下你,跟你没完没了啰嗦这么些破事呢?你不觉得我像一个可怜虫吗,还像《祝福》电影里的那个祥林嫂,连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现在,我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也该走了,赶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还有,你可得当心啊,跟我这样的人扯在一起,会脏了你的名声,别人会戳你的脊梁骨的,将来你会抬不起头的……呜呜……”

    我完全没想到,上官莲会拉我来家里啰嗦这么长的一串话,更没想到她会突然歇斯底里地当着我的面大哭起来。我是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孩子冲我哭。我慌忙放下手里的空杯子,迟疑地起身,又屏住鼻息,战战兢兢地挪步到她身旁。

    “别这样好不好,我哪有那种意思么,真的,我要是骗你天打五雷轰,出门就让车轧死!”

    她用双手紧紧捂着脸,哭得浑身颤抖,目光迷离,根本不听劝。

    “别哭了,哭多了伤身子,不值当。”

    说着,我又转身去脸盆架上取来她洗脸的毛巾。

    “来,抹一把脸,咱们不哭了,好不好?”

    上官莲依旧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呜咽着。我实在拿她没法子了,只好伸手去搀她的肩头,我想把她扶起来,好好给她擦擦泪。我好不容易把她的头从桌上弄起来,刚把毛巾敷到她脸上,还没来得及动手,她竟抽噎着猛地将我上身揽住了。

    我听见有个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呢喃:“乔雷……求你别撂下我……好不好?乔雷,求求你了……我最怕晚上一个人在家里……乔雷……你可千万别走啊!”

    上官莲静静地伸过一只手来,犹如盲人那样,小心翼翼地一路摸索着,最后用它轻轻地勾住了乔雷的脖子。

    乔雷忽然有种心醉神迷的感觉,一股要命的冲动骤然间洗劫着周身的每一根血脉,那种即将被疯长的野草淹没的窒息感,已突如其来。

    老猫在县医院住了将近仨礼拜,总算是把命保住了,只是半个身子齐刷刷地动弹不了,说话时嘴角总朝着一边歪扯,涎水成天濡湿着一大片胸膛。

    那天是乔雷和电影院的两个人去的县城,好歹把毛师傅接回家来。大夫给他开了一堆药,说让带回家去慢慢吃。老猫家乱得没章法,半辈子没个女人照管,像他这样的老单身,说是有个家,情况可能比没家的更糟。好在,老奶奶那天非要跟乔雷过去,看望看望,进屋见根本没个下脚的地方,老人心酸得不行。当下,就撸起两只袖子,抹灰,扫地,擦窗子,临了,又用扯下来的旧褥单子,裹了好一大包袱脏衣裤什么的,拿回家去清洗了。

    临吃晚饭的时辰,老奶奶又颠颠地把盛好的饭菜送过来,让乔雷拿勺子喂着毛师傅慢慢吃。她在一旁对老猫说:“毛师傅啊,千万要把心放宽呢,你呢就在家好好养病,往后这吃吃喝喝的家务事,都用不着发愁!有我跟你徒弟呢。”毛师傅眼圈早红湿了,他故意把脸撇向一旁,嚼在嘴里的米粒,随着簌簌的泪花吧吧嗒嗒落下来。乔雷忙拿抹布替他揩嘴边的菜汤,刚擦干净,他的眼泪又汪汪地往出涌着,感觉真像个老小孩似的。

    乔雷明白老人的心思,连忙点头应允道:“奶奶你就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从今儿起我就搬到师傅家住了。”老猫听了心里好不自在,又歪斜着嘴色嗫嚅:“那咋成,你不上班啦?”乔雷郑重其事地说:“电影院的事不会耽误的,我每天下班,先回家把饭端过来,再和师傅一起吃,晚上再过来跟你一起睡。”老奶奶笑眯眯地附和着:“我看这样最好,两厢都不耽误,你只管这么干,等你干爹回来,我跟他说去。”

    乔万金这次出门时间最久,前后约莫有一个来月。本来,他是跟人家去宝鸡运木材的,结果到了宝鸡才知道,那边的木材价格早在年初就被贩子们给抬了起来,死活压不下价,他们再三掂量,只好又改道去了山东的沂蒙和梁山等几个地方,这样兜了一大圈,才回到五尺铺。他们雇了两辆大卡车,除了一批上好的木材之外,还拉回来几十只小尾寒羊。

    后来事实证明,老奶奶心中的那份惴惴不安是有远见的。上了年纪的人看问题总是要长远一些。他们运来的木材倒是转眼就卖光了,这也是意料中的事,可以说是供不应求。可那群傻乎乎的绵羊,却成了老大难,连着赶了两三个集市,竟连一只也卖不出去。在五尺铺的农贸市场上,围着看的人倒也不在少处,可当地庄户人家从没见过这种羊,又瞧着它们个头高大,怕买回家去吃得太多,饲养不起,再有就是价钱也不便宜,也就没几个人敢真正还价。

    那天晚上,合伙人回到屋里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原本是为了共同赚俩钱的,现在却无奈地伤了和气,一个个垂头丧气,沮丧不堪。几十只羊都被圈在乔家的小院子里,连人进进出出都要从羊群里挤来挤去,老奶奶的眉头从开始就一直紧紧地锁成个死疙瘩。生了病的羊趴在地上,叫声凄惶,奄奄一息,尾巴和肚子下面全让稀屎染得又脏又臭,招来一群一群的绿头苍蝇,都跟赶集似的在院里嗡嗡喧闹。乔万金也实在心焦,最后只好出门去找乔万木想办法。

    “你硬把我拽来到底搞啥名堂么?我都跟你说过一百遍了,我又不是兽医,看不来你这群羊的病!”

    乔万金始终赔着笑脸,央告说:“谁说你是兽医了,这不没法子了嘛,你好歹给看看,随便抓些药,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乔万木皱着眉头,极不情愿地一试三探地钻进羊群里。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瞅了瞅地上的那些病羊,感觉很痛苦,好像这事一旦传出去,会很丢他的面子。不论干爹问他什么,他只是拿鼻子支吾着两声。老奶奶端了热茶过来,笑眯眯地说:“这家里头呀,有个大夫就是不一样。”乔万木脸上依旧怏怏不快,他没有顾上抿一口茶,就摆摆手扭头往院外去了。

    于是,乔万金又学徒似的紧随其后。后来到底颠颠地跟着乔万木回去,拿来了一大包药。他用擀面杖碾碎,又将药末子装进一只空酒瓶子里,再兑上大半瓶温水,挨个给生病的羊灌进嘴里。整个晚上,他都像个很敬业的老兽医,老奶奶始终在一旁给他打下手。功夫不负有心人,羊的病情总算得到控制了。

    第二天天将蒙蒙亮,乔万金就骑上车子下乡去了,等傍晚再回来时,他像一头疲惫不堪的老马,竟然汗流似水地拉回一辆农用板车。车上堆着小山似的一垛青草。板车是向一个老乡借来的,以前他跟人家收割过粮食,他怕人家担心又把自行车给押下了。他还跟老乡借了把快镰刀,自己埋头在渠畔埂边割了大半天的青草。

    乔万金放下沉重的板车,自己也顾不上歇口气,就抱来一大抱子草挤进羊群里。那些羊儿见到青草简直没命了,团团地围住了他,咩咩地嚷嚷起来,一张张羊嘴拼命地叼食那些青草。这种时候,乔万金那张沟壑纵横的黑脸,才稍微舒展开一些。

    上官莲就要随她妈去县城了。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特意来电影院找我。

    “这是送给你的,留个纪念吧!”

    我当时的心情复杂极了,真不知道该不该去接她手里的礼物。如果我们是最后分手,这种东西未免叫人伤感;如果以后还会再见面的话,那我又该拿什么送给她呢?我踟躇半晌,最后还是接了过去。

    “你猜猜看,里面是啥?”

    我掂量半天,比想象中轻得多,银白色的塑料纸,手感光滑,上面还打了玫瑰红的漂亮彩结,似乎藏着一个让人琢磨不透的秘密。

    “怎么不说话呀?”

    “我……实在猜不出来……”

    “哼,你根本就不动脑筋!亏你还是放电影的人呢,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上官莲假装生气地嘟起嘴唇,“算了吧,等回家拆开了,你自然就会知道的。”

    看来,上官莲并不想让我现在就打开它。说话间,她的手指尖开始很好奇地在放映间的物品上轻轻滑过,就像一片轻盈的白鸽羽毛。

    “你这工作是不是特有意思?天天都能看上电影,肯定过瘾吧!”

    我木讷地看着她,师傅生病前好像是她说的那样,可现在已经不完全是了。我发现世上任何事情只要变成一份责任,就不再是它当初的样子了。

    现在,电影院里再没有别人,另外几个工作人员一般总要等电影开演前一刻钟,才磨磨蹭蹭从家里赶到。我承认此刻自己多少有些心怀不轨。我顺手将放映间的门反锁了,没等上官莲反应过来,我就悄悄地绕到她身后,然后出其不意地将她搂在怀里。她顿时尖叫了一下,身体犹如一条刚出水的金鱼似的,激烈地左右扭动起来。她扭得越厉害,我就搂得越紧,就像打鱼人好不容易捕获了一条心爱的美人鱼,又怎么肯轻易就松开手呢?这样持续了不一会儿,她的身子才渐渐安静并绵软了下来,一副柔弱无骨的样子,完全不受自己支配了。

    后来,上官莲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那张空桌子前,窸窸窣窣收拾被我弄乱的衣裤和头发。我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东西又开始隐隐作祟,我真希望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彼此刚刚认识时那样。我只是想掩饰自己的慌张和虚伪,没话找话又语无伦次。

    “我真不该这样对你。我怎么是这种人啊,每次一见到你,我就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其实,那晚我并不想趁人之危的……”

    “乔雷,你到底在说什么呢?啥叫‘趁人之危’?你以为我来这里,是来找你算后账的吗?你咋能这么想?你真叫我失望!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简直太叫人失望了!”

    上官莲愤然转身,几乎义正词严地正对着我,她的眼神中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这种时候我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像个男人。

    “我早该知道,你根本瞧不起我,其实你和那些人一样,墙倒众人推!不过,这些已经无所谓了,过了今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放你一百二十个心吧,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说完,她作势就要离去,我顿时方寸大乱,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一把拉住她。

    “你千万别误会啊,都怪我嘴笨不会说话,又惹你生气了,我真该死!”我一股脑说着,并抬起手羞赧地一连扇了自己几记耳光。“我怎么会是那种人?说心里话,你能来找我,才是看得起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咋会那么想呢?”

    上官莲再次转过身,背对着我站在放映间门口,她似乎在犹豫什么,同时,抬起另一只手背在脸上轻轻擦拭着。“你别这样,对不起,我真的,该走了……”她的声调忽然低沉下来,并些微地夹杂着女孩特有的泣音,仿佛刚才那个大声说话的人根本不是她。“乔雷,以后你要是方便的话,想麻烦你抽空去看看我爸,我其实就是不放心他……”

    说完,她猛地一摆手,原本抓在我手中的她的衣袖便抽脱了。放映间的那扇小门突然打开,一股凉风扑面而来,随即,门又砰然重合上了,感觉中,她就像一只蝴蝶,转眼消失在我眼前。或者,更像一场伤感的电影结尾,眼含热泪的女主角在银幕上无影无踪了,留给观众些许遗憾。

    就这样,上官莲走了,两个人像是演了一场没头没尾的爱情电影,故事忽然结束了,女主角消失在眼前,一切都显得那么唐突。

    这之后乔雷还像往常一样,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放电影,跑片子,照料师傅,无非就是这些,好在他还让头头满意,家里人也放心。不过,上官莲送他的东西一直没有勇气打开,直到半月后的一天,乔雷在电影院收到了她从县城寄来的信。这是乔雷到五尺铺多年以来收到的第一封信,当时他真的非常激动,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撕开信皮展开信瓤的。上官莲在信的第一页里先是简要地说了说自己在县城的工作和生活情况。他似乎能看出来,她的心情比过去好了很多,可看到第二页时,乔雷一下子给怔住了,信上说:

    你知道吗,那段时间我多希望你天天都能来找我,跟我说说话,陪我一起下班回家,可是你也像他一样消失了。你不知道当时我的心里有多害怕,所有人都用那种眼光看我,简直就跟天塌了一样。有一晚,我终于忍不住想去找你,那晚真是巧了,刚走到半路就远远看见了你的影子,我当时高兴死了,觉得这真是心诚则灵啊——我想见你,老天就把你送到我眼前了。可就在那天我发现,你在那个女人家门前左顾右盼的,然后就跟电影里神秘的侠客一样翻墙进去了,我就站在离你不远的一根电线杆后面,我当时简直惊呆了,若不是我亲眼看见,压根想不到那会是你。当时,我甚至还在傻傻地想,你会不会是去人家里偷什么东西了,你怎么跟周太平一样啊……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世上哪有一个小偷会一晚一晚地去翻同一家的墙头,再说哪家会有那么多值钱东西让你不停去偷呢?

    乔雷,不论如何请你原谅,我之所以跟你坦白这些,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因为我没有那种资格,你有你的选择和权利,就像我当初毅然决然地想跟周太平在一起那样。我想说的是,如果你真心喜欢一个人,那就别再犹豫了,至于我俩之间的事,你完全可以放下来的。因为当我决定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打算彻底忘记过去的事了,甚至连五尺铺这个地方也一起忘掉,我要开始重新生活了,希望你也是。

    眼看快过年了,我送你的东西派上用场了吧,你可一定得戴啊,那是我的一片心意……

    看完上官莲的信,乔雷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剥了个精光,他简直就是一个伪君子,不但欺骗别人,还欺骗自己。把信匆匆收好,乔雷才怅然若失地从工具柜的最里头翻找那件东西,拆开塑料包装打开盒子一看,里面竟是一双很精致的绒线手套。他迟疑着将手套戴在手上了,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她所带来的温暖,由十指渗透心扉。他就那样戴着手套,不停地抚摩着自己的脸,就像她正抚摩自己。他忽然觉得脸有些烧烫,心里一阵难过。

    乔万木的结发女人撒手人寰,他俩一生没儿没女,家里凭空摊上个大丧事,他不得不来找乔万金,主要是想让这边的侄女们顶替孝子帮着一起抬埋。

    不巧,那些日子乔万金彻底被那群小尾寒羊给缠住了,几十只绵羊一时半会售不出去,又都是长嘴的活物,见天要吃要喝的,确实得有人操心喂养。乔万金主动跟另外几个合伙人提出来,说干脆先在乡下临时租一爿院子圈养起来,这样至少草料可以就地解决,省的来回折腾。合伙人开始似乎也不太赞同他的意见,觉得这样做可能会更加得不偿失,依照他们的意思,最好能尽快把羊处理掉。可乔万金自告奋勇,说只要把羊赶到乡下,他甘愿当这群羊的饲养员,保证把羊们喂得肥肥壮壮,来年卖个好价钱。事情后来就这么定下来,乔万金一个人赶着羊去了乡下,整天起早贪黑不得消停,已有好些日子没沾家门了。

    老奶奶知道根本指望不上乔万金了,她只好临时做主,答应乔万木让孩子们都去送一送婶子。

    乔云死活不敢去,说她最怕见死人了,别说让她去那边磕头烧纸了,这两天她一想到死人的事,就害怕得睡不安稳,晚上都不敢起夜。乔雨远在县城念书,通知起来确实也不方便,再说老奶奶也怕耽误了孩子的学业,也就算了,最后只能是乔虹一个人去了。乔虹知道二婶殁了的消息,没等去那边就哭得眼泡子红肿红肿的。

    乔万木为这事又再三跑来央求老奶奶,意思是到出殡那天图个场面热闹,好让亡人走得风风光光的,所以,看能不能让乔雷到时候也去搭把手。这事老奶奶多少有些为难,生怕自己说了,乔雷也不一定能答应去。老人就趁送饭的时候又去找毛师傅,师傅跟徒弟说话总归方便一些。老猫后来就跟乔雷说:“不管咋说,老乔家收养了你一场,咱做人得凭个良心,这种时候要顾全大局,咱不能太寡情了。”师傅一旦发话了,徒弟心里虽然有点儿嘀咕,可当面还得听着。乔雷终于点头了。其实,他心里确实有个结,这个心结把他腿脚束缚住了,若不是师傅的话,他真不想去掺乎乔大夫家的事。

    出殡那天,乔雷在一个身披青黑色道氅手持木剑的阴阳的指示下,颤巍巍地将那只蓄满纸钱灰末的瓦盆高高地举在手里,他的脸上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阴阳高声喊出“起”字,棺材被众人抬离地面的一刹那,冥冥中,一股巨大的神力开始推波助澜,乔雷突然感到心惊肉跳,手指下意识地稍一哆嗦,瓦盆便惊惶失措地落在地上,盛满纸钱灰的瓦盆哗啦一下,就变成大大小小的无数碎片,那一瞬间乔雷感到一种分崩离析的痛快和解脱。

    我的使命似乎已经完成了。我这个人连同那只被我摔碎的瓦盆,都消失在别人的视线外。我更像一个外人,一个可有可无的叫花子,一只被摔碎的瓦盆。我又变成原先的我了。在来五尺铺以前,我就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现在依旧。我感到双眼忽然迷蒙起来,天空中彤云密布,我就想好好地哭上一场,旁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

    后来从坟地返回的路上,也许乔万木觉得我今天的表现让他很满意,所以,他特意过来很亲近地搂住我的肩膀头走,然后放低声音说:“好侄儿,你可帮了叔大忙,往后有啥事尽管吭声啊,别忘了咱们是一家人。”我一边把头上的孝帽子摘下来,叠得四四方方地塞进裤兜里,一边想着他刚才说的话。

    最后,我抬起头盯着他的脸,大声说:“都说叔扎针扎得好,以后就麻烦叔上门给我师傅也扎一扎,他们说那种病扎针兴许能有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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