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脉-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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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影院临时接到上面的一个政治任务,就是要在五尺铺安排一场巡回报告会,镇上的机关单位和学校,都要组织好人员集体来观摩学习。乔雷也是忽然认出那个站在台上的曹大海,当然他已不是过去的那个曹大海。他头发胡子剃得青亮青亮的,人看上去也比过去精干多了,可以说是一副表情严肃站有站相遵纪守法的楷模样儿,要不是他身着劳改服,又被剃了那种千篇一律的犯人头,别人根本认不出他曾是镇上一霸,是个整天游手好闲为非作歹的地痞二流子,而会误认为,他是一名训练有素雷厉风行的革命军人。更令人惊讶的是,劳改犯曹大海说起他过去做的坏事简直如数家珍,看来他早就习惯了整天作报告四处宣讲的生活。他说自己的时候好像在说别人,说他罪大恶极,是党和政府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让他悬崖勒马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然后,几乎跟背台词似的,开始细数自己干过的那些无耻的勾当,什么打架、斗殴、偷盗、调戏妇女,凡是流氓干过的坏事他一样也没落下。说到最后,这个劳改犯竟然装模作样地揩起了悔恨的泪水,鬼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抑或仅仅是鳄鱼的眼泪。反正,他的眼圈随即红了,像一只激动不已的猴子,因为身上穿着劳改犯的衣服裤子,举止显得异常滑稽,无异于杂技场上的小丑。

    也许是台下几百位观众的热辣辣的目光,极大地刺激了劳改犯脆弱的神经,或者,因为他是第一次在自己家门口现身说法,所以越发显得激情澎湃。这家伙的嘴巴忽然像是把不住门似的,该说的不该说的,稀里哗啦毫无节制一股脑地交代下去。他说自己这辈子干的最没有人性,最让他后悔不迭的事,就是他曾在镇上强奸过一个小姑娘,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哑巴。他说那晚镇上放露天电影,他甚至还说出了电影的名字,他说不知为啥放映机那边突然起火了,那些看电影的人忽然乱成一团,他一直想找机会报复一个跟自己有过深仇大恨的小伙子,他觉得机会终于来了。那晚趁着场面混乱,他悄悄地从后面过去,用手死死捂住了仇家小姑娘的嘴,然后丧心病狂地把她拖到语录碑后面……

    那一刻,我是无论如何再也听不下去了,耳朵里仿佛钻进去几百只苍蝇嗡嗡乱叫,又似万箭钻心戳肺一般,一股如梦方醒的痛彻和震颤,让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眼前凌乱地跳闪着几年前的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正是我带着乔虹去看那场该死的电影,又是我撇下乔虹不管不顾跑去帮放映员救火,后来还是我在语录碑后面找到乔虹的。可是,当时我竟一点儿也没有朝坏的地方去想,我只顾背她走在回家的路上,隐隐感到她孱弱的身子凉凉的像块冰。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座位上弹簧一般跳起来的,然后旁若无人地连着跨过前面的好几排观众。当我向那该死的目标物奋力撞击而去时,我听到一种类似什么东西爆炸的巨响,那是仇人之间的清算和最终爆发。

    乔雷那一阵疾风暴雨般的拳头,彻底把对方征服了,连同所有观众也被震住了——他们也许从未见过如此真实,又如此带劲的真人表演。

    而对方丝毫没有还手的能力,兴许是多年的牢狱生活,已让他变得胆小如鼠缩手缩脚不敢反抗。他已经完全退化成一只乖戾而丑陋的虫子,因为他仅仅知道拿双手抱住自己的那颗光头,活脱脱一只可怜虫,在舞台上扭缩成一团。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两名持枪荷弹一直守卫在后台的狱警,几乎同一时间冲上舞台,他们跟老鹰抓小鸡一样,轻而易举地制服了乔雷。

    后来等家里正式接到拘留通知,乔万金才急急火火赶拘留所,并送来了必须的被褥等生活用品。看样子,乔万金跟乔雷一样焦虑,红着一双眼睛,见了面只是深深地叹口气。乔雷心里不是滋味,闪着猩红疲惫的目光,瞅了对方一下,就再没敢抬头看他。乔万金沉默半晌说:“事到如今,在里面好自为之吧,凡事能忍就忍,千万别再由着自个的性子了!”

    这天街上很多人都注意到,辛鼻涕简直像个算盘珠子,很不情愿地被人群裹挟着,一路跌跌撞撞。出门前,老辛老婆很有先见之明,给儿子裤兜和嘴巴里偷偷塞了一把亲友们带来的奶糖。这时他正饶有兴趣地边走边咂嘴,整个人都陶醉在甜蜜当中,甜蜜麻醉了他似的,对即将发生的事浑然不觉。

    走在这娘俩近旁的,都是老辛老婆娘家的一大帮姑婶叔侄和外甥,今天的行动完全是由娘家亲友们一手撺掇起来。他们各个跟刚刚打了两针鸡血似的,男男女女十来口子,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穿过大街拐进小巷,犹如一支替天行道揭竿而起的义军,正大步流星地向着乔万金家进发。

    老辛老婆的双手始终女干部样背在身后,脖子梗得又硬又直,摆明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一会儿要见机行事,先听乔万金那个王八蛋怎么说。”

    说话时,她无意中发现傻儿子正耷拉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在那悉心地剥弄着糖纸,一串晶亮晶亮的涎水,正顺着沾满乳白色糖汁的嘴角往下滴淌,拉扯出的涎水至少有一尺长。她实在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挥起手一巴掌将儿子手里的东西打飞了。

    “你们大家说说,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养下这么个现世报?早知当初就该一屁股压死他了事,看看都啥时候了,他就顾着吃!吃!吃!”

    辛鼻涕似乎并不在乎母亲恨铁不成钢的呵斥,竟变本加厉地学狗样迅速跪爬下去,一门心思满地寻捡失落的东西,好在他很快就发现了目标,大概生怕那糖果再遭到同样的诘难,所以,他慌不择食地把沾染了灰尘的脏东西塞进嘴里,迅速吧唧起来。

    这时,老奶奶已慌慌张张打开了被他们踹坏的院门。老辛老婆再也顾不上搭理自己的傻儿子,只能由他去吧。她径直带人闯进院子里。

    “乔万金,你快给我出来!你们一家子活活把我们坑苦了!”

    “姓乔的,还不赶快滚出来!”

    老辛老婆跳着脚骂一句,身后的人就跟着齐声嚷一通。

    “乔万金,这些年你把我们一家当猴耍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想到你闺女不光是个哑巴,还是个烂货!就算天底下的姑娘都死绝了,我们爱华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要五尺铺没人要的烂菜帮子!”

    “姓乔的滚出来,我们要跟你算总账!”

    老奶奶见这些人来者不善,只有好言相劝:“求你们先别嚷先别叫,有啥事咱们先进屋,坐下好好商量嘛……”

    “哼哼,商量个屁!换了是你,儿子没过门的媳妇,被人强奸了,还在大庭广众里让一个犯人四处宣讲,你心里能好受吗?你还能好好坐下商量吗?呸,闹了半天,我们一直蒙在鼓里,你们一家都是骗子,老的是骗子,小的也是骗子!对了,还有你们家的那个女疯子,差点砍掉了我儿子的耳朵,你们从头到尾就没安过好心!”

    “对,你们乔家没一个好东西!”

    “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谁不知道你们家哑巴是个烂货!你们做事亏心不亏心,啊?你们让我们一家老小脸往哪搁,啊?我看你们的良心大大地坏了,让狗吃了!”

    “爱华他妈,跟这个老婆子有啥啰嗦的,先冲进屋去,把他们家砸烂了再说!”

    包括老辛老婆在内,院里的男女全都摆出一副鱼死网破要往屋里冲的气势。

    “求求你们了,就听我老婆子一句劝吧!”老奶奶尽量用自己颤巍巍的身子拦挡在屋门前,“千错万错,都是老乔家的错,实在对不住了,我给你们大伙赔不是了,你们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啊……”

    院里的人根本听不进去,像一群饿极了的黑头苍蝇,乱纷纷地硬往老人身上拥撞。

    “天神哪,你们还不如要了我老婆子的命呢……”就在老人惶惶不知所措的节骨眼上,乔虹猛不丁从外面跑进来。老人一见这情形,急得老泪纵横,她是生怕这伙人难为乔虹,可干着急一点法子也想不出来。“虹子,你快走啊,走得越远越好,你听奶奶的话,快些跑呀!”

    不喊倒还好,这下院里的那帮人齐刷刷回过头,死死盯着站在他们身后的姑娘了,目光里都透着一股冤家路窄的凶气,好像要把她撕碎似的。

    “好啊,你倒还有脸回来?”老辛老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扑到乔虹面前,“呸!都是你这小婊子,害得我们一家在镇上抬不起头!”说着,她一把拽过自己身边的辛鼻涕,“爱华过来,你要是个男子汉,就给妈狠狠扇她俩耳刮子,再往她脸上吐几口唾沫,好好羞臊羞臊这不要脸的!”

    辛鼻涕一直沉浸在奶糖的美好滋味中,冷不丁被他妈扯过来,死鱼眼上下乱翻,一副被人挟制后的不爽快表情。

    “好儿子,听妈的话,快,扇她,吐她!看这不要脸的以后还敢不敢骑到咱头上拉屎!”

    辛鼻涕在乔虹跟前不时地摇头晃脑,间或,翻着白眼,一下一下乜斜着她。忽然,他嘿嘿地憨笑了几声,旋即又垂下头,一边咂摸着嘴皮,一边伸手在自己裤兜里摸索起来。

    “看,糖,甜的,好吃,你吃一个……”他一顿一顿磕磕巴巴地说,顺手将掏出的糖果递到乔虹面前,跟要讨好她似的。“小媳妇,我喂,你——吃。”乔虹也愣住了,她看了看憨傻无比的辛鼻涕,又看看那块展开在他手心里的糖块,一瞬间双眼竟扑闪闪地发红了。

    “吃吃吃!除了往嘴里日攮,你个狗东西还知道啥?天啊,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咋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孽障!”老辛老婆简直怒不可遏,她的手指鹰爪一般猛地叼过儿子手里的糖果,又挥手扇了他一个大耳刮子,还不解恨又将那块糖用力砸在地上。随后,她跳起脚来准确无误地踩在鞋底下,好像跟这糖有天大的仇恨,半天跳大神样在地上又跺又碾又骂。

    “让你给这小婊子吃!我让你给这小婊子吃!我就不信制不了你?”

    也就是一瞬间的愣怔后,辛鼻涕突然仰起头,呜哇一声朝着天空嘶吼了一嗓子,他的嗓门像面破锣,哭不是哭,好像比哭难听一百倍,这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几乎有些振聋发聩,院里的人全部被惊呆了。大家稍一发愣的工夫,辛鼻涕往后倒退几步,猛地铆足了劲,一头撞在他妈的小腹上。

    老辛老婆一点防备都没有,她失声尖叫着,趔趔趄趄訇然朝后倒去,她的后脑勺不偏不斜重重地磕在墙根下的一块河石上。石头有人头般大小,那是不久前乔万金刚从河边捡回来的,老奶奶念叨说到了冬天要用它来压咸菜缸的。老辛老婆直挺挺地躺在墙根下面,身子痉挛一般抽搐两下,忽然就一动不动了,一圈乌黑乌黑的液体,正静悄悄地由石头边沿渗出,然后迅速往四围洇开来,面积好像越来越大了,颜色也越来越鲜红了。院里的人一时都慌了神,连声呼喊着围过去查看。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辛鼻涕却趁机死死地拽住了乔虹的手腕子。当时乔虹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挣扎,已被对方孤注一掷地挟持着,往院子外面跑开了……

    这种时候,老人简直心急如焚,一心只盼着乔云能早点回家来,这样就可以让她出去找找妹妹,希望千万别再出事。可是,老人盼星星盼月亮,直到天黑以后,终究还是没有把乔云等回来。其实,老人做梦也没想到,就在这天一大早,乔云就急急忙忙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偷偷地离开了这个祸不单行的家,然后搭乘七点钟的头一趟长途车离开五尺铺从此远走高飞了。

    就在拘留期满前夕,总算是有人来探视了,但我丝毫没想到会是她。

    “你瘦了。”这是丁丽英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半晌都不吭声,只盼望这该死的探视能尽早结束。

    “唉,何苦来呢?”她接着长叹了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依稀闻出那缕呼吸中的香气,这气息曾一度让人着魔,我为之夜不能寐。“只图一时的痛快,把自己搭进去不说,也害了别人啊!”

    最后那句倒是我顶关心的问题,自从被关起来后,我就对家里的事一无所知了。我原本是不想开口说话的,可我还是急不可待,我实在太想知道最近家里的情况了,所以,我还是吞吞吐吐地跟她搭讪。

    “你来了……家里……怎么样?他们……都……还好吧?”

    她始终盯着我的脸,仔仔细细端详起来,这感觉于我来说,仿佛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她的眼神曲曲折折,又闪闪烁烁,里面藏着许许多多美好却又感伤的往事碎片,藏着那间温暖如巢的小屋,也藏着花布窗帘、轻微的呢喃、挥之不去的香味,或者,还有那种总是令我困惑不解的野狗气息——人在那种时候确实很像动物,疯狂、野性、忘乎所以。

    我发现她的眼圈竟慢慢地微红了。她极力要掩饰这份情感,所以不再盯着我看,迅速抬起头去瞅天花板。

    四处墙角布满了蜘蛛网和黑黑的苍蝇粪,密密麻麻的,好像是上辈子就有的污点了。我脑子忽然停在这“上辈子”上。人真的有上辈子吗?那么,是不是还有下辈子呢?都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要经过三生三世,才能修得同船渡和真感情,而我和她呢?难道只是他们说的露水鸳鸯,浅尝辄止,有缘无分?

    眼前这情景,猛地又勾起我对几年前的回想,也是在这样的地方,也是她想方设法来为我解围,不过当时还有乔虹,那天要不是妹妹去找镇长老辛,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一旦想到乔虹,我的心就跟被针尖不时刺戳着无二,一股莫名的刺痛洗劫周身,我莫名地颤抖起来。

    “你快说呀,家里都还好吗?”

    “……能有好吗?这回算是捅到马蜂窝上了,老辛老婆带一帮亲戚上乔家理论,谁承想那个傻小子犯起了混,把他妈撞得头破血流的,把乔虹也……真是造孽哟!”

    丁丽英欲言又止。乔虹毕竟是她手把手带出的徒弟,后来又是她想办法走了老辛的后门,才把乔虹安排进服装厂做了学徒工。此刻,丁丽英的脸上灰惨惨的,没有一丝血色,唯独两只眼圈猩红,模样的确有些吓人。我似乎已从她的无奈和痛苦的表情里,猜出了她所面对的境况,和某种可怕的结局。但我就是抑制不住对家人对乔虹的关切,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乔虹她是不是出啥事啦,你倒快说呀!”

    “咱们往后见面的机会不多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今晚我就要动身走了,跟我表兄去南方,他在外边捣腾生意,好几次叫我过去给他帮忙。其实,我那表兄你好像见过一面,就是那年冬天,跟我在舞厅跳舞的那个男的,我想你该有点儿印象,这些年他在外面混得挺不错的,正好也缺个可靠的人手……反正,现在服装厂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了,谁能知道我心里的苦处……我弄得里外都不是人。”

    没想到她却答非所问说了这么一通。我觉得她在有意回避先前的话题,所以不等她把话说完,我又焦急万分地追问道:“我问你乔虹到底咋了?你快告诉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哪知丁丽英突然用力一抿嘴唇,我看到一串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倏忽迸落下来,眼前的水泥台面湿乎乎一摊。她赶忙扭过头去用手背沾了又沾,好像永远也弄不净似的。她越是这样伤心难过的自责,我越发急不可耐,恨不能像孙悟空钻进她的心扉里,好尽快弄清楚这一切。

    “你就让我把心里的话说完好不好?这几年我心里堵得要命,有好多次都想去找你,想跟你倒倒心里的苦水,人人都说寡妇无情,你可能也这样看我吧?谁瞧不起我都没有关系,谁叫我这人天生命就不好,老早就没了男人,年纪轻轻守了寡,孤儿寡母过日子难啊!本来,要是没有你,我想我完完全全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可偏偏你来了,一下子就搅乱了原先的小日子。那阵子,我也想豁出去跟你好,我也知道你比我小得多,在我眼里你像个弟弟,甚至像我自己的孩子,可这些都没所谓,只要我和你是真心真意的就成,别人说啥我都不在乎……有件事你恐怕还不知道吧,那年冬天,乔家老奶奶颠颠地到我家里来,一进院子就给我跪下了,她苦苦哀求我,让我无论如何跟你断了,乔雷你说我能怎么样,我总不能驳她老人家的面子啊!那样的话,我真的连禽兽也不如了……乔雷啊乔雷,你千万别怪我,也别恨我。”

    我一时愕然,心猛地开始抽搐,眼泪已簌簌落下。

    原来事情根本不是我当初想象的那样,我是个多么愚蠢而又自以为是的家伙。我一直误以为,那个跟她跳舞的男人是她的相好,而她之所以那么绝情对我不理不睬,都是因为她这人薄情寡义又喜新厌旧,正是这些该死的猜疑和莫名其妙的妒忌,毁了我们之间最美好的东西。

    此时此刻,我眼中的丁丽英鼻尖绯红,眼圈潮湿,神思恍惚,犹如一个动情的小姑娘。说着说着,她的话语在呜咽声中戛然而止,只是用双手使劲揩抹眼泪,好像要奋力同她刚才所说的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作别。她突然冲我挤出凄美而又短暂的一记笑容。

    “看你咋也哭得像个孩子?再别那么伤心了,你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我相信你一定会遇上一个好姑娘的,过去的那些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把它忘了吧。”

    我的心忽然间碎了。这是自从那年冬天以来,我头一回看到的她的笑,这沾满泪水的湿漉漉的笑容,简直让我无地自容了。我终于发现自己对一个女人的了解有多么浅薄,我根本不配做她的情人,如果说她曾经那么宽容热烈地接纳了我,此刻,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是对她那份美好情感最大的亵渎和伤害。

    探视时间转眼到了,站在一旁的看守瓮声瓮气告知我们该结束谈话了。

    “……这次的事也怪我啊,我当初肯定鬼迷心窍了,咋就偏偏想出要把乔虹说给老辛家呢?”丁丽英泪流满面,几乎快要哽咽起来,“乔雷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老乔家人啊,下辈子让我做牛做马,再来偿还你们吧……”

    丁丽英走了,这回她是真的走了,带走了她对我的一往情深,带走了她不愿重提的痛苦往事,也带走了那些像深渊一样无尽的愧疚。而我还在,只是像个死囚,在她来以前,我还稀里糊涂苟活着,她走后我就像彻底被判了死刑——我犯下的罪过恐怕今生今世都还不清了。

    “谢天谢地!你可算出来了。”

    “我打听到你今天出来,所以一早就坐车赶回镇上等你。”

    我心里莫名地一慌,依稀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姑娘好像别有目的。我的目光开始慢慢地往上移动,等我把她身上的红色连衣裙从下而上看过一遍后,我才敢抬起头,看着那张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的漂亮脸蛋。

    此刻,她给我的第一印象似乎比原先胖了一点儿,过去的瓜子脸变得圆润起来,鼻尖和两颊还有了零零星星的小斑点,但这并不影响她的好看,反而让她看起来别有韵味。还有,她那裹在火红的连衣裙里的身体也不再那么孱弱,尤其是上半身比过去丰满多了。

    自打那次在电影院分手后,真没想到才几个月时间,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成熟的气息。

    “跟我来吧,我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上官莲不等我作出决定,就自作主张地挽起我一只胳膊,只顾往前走去。

    “我想我还是先回趟家吧……”

    “不行,你哪都不许去!”毫无疑问,自打我俩相识以来,她说话的口气还从没像现在这样,理直气壮又不容置疑。“你根本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掰着手指头熬过来的,再多一分钟我也不能等了,再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疯的。”

    我既有些受宠若惊,又如坠五里云雾,不知所措。

    一来,上官莲不好好地呆在县城上她的班,却无缘无故地跑到镇上,专为等我这么一个满身晦气的家伙,这着实叫我费解;二者,看她今天的举止和口气很是有些奇怪,好像我不答应她就会跟我翻脸似的。我有心想摆脱她赶紧回家去,却不经意一回头,发现她脸上竟挂着两行泪,她自始至终牢牢拽着我一只手臂,就像我们是多年的一对夫妻似的,或者,只是生怕我会趁机跑开。

    “你这是怎么了,咋好端端地就哭起来了?”

    我疑惑地问道。

    “哪——哪有?傻瓜,人家这是高兴的呗。”

    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表情,随即,又侧过脸去,用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我就猜到她在撒谎,却一时想不到别的缘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跟她走,心里七上八下得厉害。

    说是晴天霹雳,一点儿也不过分——上官莲已有几个月身孕了,她怕写信说不明白,更害怕信让别的什么人看到,为了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早在半月前她就从县城专门赶回来过一趟了,遗憾的是那天乔雷刚好出事被逮走了,她晚来了一步。之后,她就一直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这一天到来。

    乔雷被拘留的半月光景,对她来说同样无异于煎熬,她整日整夜提心吊胆,几乎没有好好睡过一个囫囵觉。白天去单位上班,她尽量穿得严严实实的,生怕被别人识破。好在晚上回到家,她母亲近来因为要忙着四处赶场子演出,根本无暇顾及她,她才得以对着屋中唯一的一面镜子照啊照啊,脸蛋、鼻子、脖颈、胸脯,还有微微凸起的神秘的肚子。这种细致入微的一遍又一遍的自我审视,也让她从最初的茫然无知、惶恐不安的状态,渐渐进入到另一种前所未有的,却充满了期待的甜蜜和喜悦之中。主意和决心也正是在这个备受折磨的过程中,慢慢确立并坚定下来的。

    上官莲如释重负地把事情说完了,人多少变得有些兴奋,她用胳膊肘顶了顶一旁的乔雷,而他完全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仿佛世界末日来了。

    “乔雷你是怎么想的?”

    “我……我……”

    “我啥我的,别吞吞吐吐的,事到如今,可就看你的了!要不然,我只能去死了……”

    “你千万别这么想,办法总会有的,你让我好好想想,我这脑子全乱套了。”

    “乔雷,你看着我的眼睛好不好?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啥话?你就问吧。”

    “……你……你到底喜欢我不?”

    “……”

    “你咋不吭气啊?你哑巴了吗……那你当初为啥还要那样呢?难怪我们分手那天你说了那么一通话。看来我真傻,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呢!这些日子我真的都快急疯了,整天吃不下睡不着的,一心等着你回来帮我拿主意,可万万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人,原来是我自作多情,我真傻啊……你简直太让人失望了!”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别着急好不好?你听我说,主要是我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不配和你好啊!连我都讨厌我自己,你和我好别人都会戳你脊梁骨的,他们会说你跟劳改犯混在一起!对了还有你妈,一想到她我简直就绝望了,她又怎么会乐意咱们好呢?”

    “这些天我把事情前前后后都想通了,只要我俩的心想在一处,别人再说什么都不重要。以前我就是太在乎他们了,在乎所有的人,尤其是我妈,从小到大我事事都听她的,她为我找工作,她替我挑选对象,这次她又带我撇下我爸去县城,她从来都不问我是咋想的,在她跟前我一点儿主见都没有,跟个木偶人似的,我的每一天都攥在别人的手心里。这次我偏要自己做一回主了,我妈要是坚决反对的话,我大不了跟她一刀两断,从今往后她走她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乔雷,现在我只想问你一句,你想不想要我,还有……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真没想到事情会弄成这样,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我真该死!我不是个东西!老天咋不让我去死啊……”

    “快别这样说,我一点儿都不怨你,真的,我跟你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咱俩现在不是互相抱怨,更不是互相检讨的时候,你我必须同舟共济啊,就算以后有再大的难处,我们也都别怕,没听人常说‘两人一心,黄土成金’么?我只要你真心待我好就行了,其余的我都可以去忍受去克服,哪怕是家里人要跟我划清界限。”

    “上官……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

    “你还要让我说多少遍才能相信呢?我来找你已经证明我的态度了。”

    “……难道说你也不在乎我跟丁丽英的事情……想起这些我真是对不住你啊!”

    “我和周太平不也有过一段吗?这事就算一比一,互不相欠,咱俩扯平了,除非你还嫌弃我。”

    “上官,你,你,你让我,说啥好呢,我真的太对不住你……”

    “那就啥都不说了,往后我要看你的表现!你只要要对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好就行了。”上官莲边说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好像明天一早他俩就会顺利完婚似的。

    乔雷情不自禁地猛然张开双臂,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将上官莲紧紧抱住了。

    “上官咱们结婚吧!”

    不知过了多久,乔雷犹如溺水者死里逃生,他竭力抬起头热切地望向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就在我俩彼此忘情相拥的时候,忽然有人脚步重重地走进屋来,并且用力在我们身后干咳了几声,我和她才赶紧分开。

    上官莲的爸爸正狠狠地瞪着我们,看得出来,他完全被眼前的景象给怔住了,可以说有些措手不及,他的表情惊愕而又恼怒,身体颤巍巍地发起抖来。

    电影院已正式告知我不用再去放片子了,因为早在我被拘留的第二天上午,他们就已经决定另外找人顶替我的工作。这似乎都在情理中,人家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原因就关门歇业。

    天刚一擦黑,乔万木便又拎着针灸布包等物,款款地走进来,我还没来得及张口叫他一声叔,他倒先开口问候我了:“是乔雷回来啦,咋也不上叔那里去转转?大伙可都惦记着你呢。”这话真叫我羞愧得慌,我哪还有脸面满世界乱转,现在简直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回来就好啊,该吃吃,该喝喝,心上千万别搁事,出事不由人的,以后的路长着呢。”

    乔万木很麻利地着手消毒扎针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在灯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它们带着耀眼的光芒,刺进师傅身体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下一下莫名的疼痛,好像是扎在我身上一样。直到这时候,毛师傅才终于开口说话了:“乔大夫,这些日子太麻烦你了,我这病怕是就这么的了,打明天起我想把针停了。”说话间,所有的针已悄然刺进师傅的身体,他模样古怪地侧躺在那里,从脖颈、后背、腰胯,到大腿和膝盖附近,全都银光闪闪的,看上去跟个金属人似的。

    “再扎最后三天,这个疗程就完了,你老好歹再将就将就吧。”乔万木终于干完了手里的活,他轻轻地舒了口气。“回头我再给你续几服中药吃吃看,这病啊,需要三分治七分养,最终靠的都是病人自个,人活一口气,靠的就是精气神!”

    也许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他真是个尽心尽职的好大夫,以前我未免对他有些成见的,觉得他这人道貌岸然,甚至有点儿阴阳怪气。本来,那回我在他老婆的葬礼上也是顺口提了那么一句,没想到他竟爽快地答应给师傅看病,而且,后来这针一扎起来便风雨无阻从未间断,对我师傅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回来没两天工夫,上官莲又托人捎信催我了。信写得再简单不过,说她真的不能再等了,一天也等不住了,要么就去登记结婚,要么她只有去跳河了,因为她的肚子越来越显眼,再想隐瞒几乎已不可能了。

    我被拘留的事情,可以说给乔家带来了致命的打击,一家人颜面扫地不说,更是将无辜而又柔弱的乔虹一下子推到可怕的深渊里。就在那天傍晚,老辛家那个傻小子拉着乔虹的手一路只顾向前疯跑,那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拉一个小姑娘的手,他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她,还是只想保护她,把她从他妈那些人手里抢出来,这些谁都说不清楚。反正,当时辛鼻涕好像豁出去了,他挟持乔虹不顾一切地从乔家冲出来,他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乔虹一开始被他死死拽着,又害怕又无助,本能地跟着他一起跑着。或许因为拉着小姑娘的手,这个一向傻兮兮的大男孩才前所未有地充满了胆量和力气。外面已经暮色苍茫了,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好像这个世上没有谁可以阻拦他们,即便是爹娘老子来了也不行。也许这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后来,等他俩终于气喘吁吁跑到那段通向中华桥的上坡路时,一辆专门给镇上工地运沙石料的卡车鬼使神差地从桥上猛冲下来。糟糕的是,当时这辆卡车没有开灯,司机几乎每天都在这条路上往返好几趟,路太熟了,天色又刚刚暗下来,估计闭上眼睛也能把车开回去,所以,司机师傅也就大意,根本就没有及时打开灯光的意识。再有中华桥这段路当时还没装什么路灯,到处漆黑一团。汽车猛地从桥上冲下来,正好撞上匆匆忙忙往桥上飞奔而来的两只黑影。那一刻,乔虹是跟辛鼻涕手拉着手一起飞了起来的,就像一对安静的鸽子,在渐浓的夜色中轻轻扇动翅膀,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很鲜很浓的腥味。

    ——这可怕的情形后来总在乔雷眼前闪现,仿佛战斗片里的一连串揪心的慢镜头,两个不幸遇难的小战友中弹后,双脚突然离地,然后轻轻地像羽毛一样,无声无息落下去,落进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当时肇事司机早已手忙脚乱,本来该踩刹车他却偏偏踩到了油门,无情的车轮咆哮着从两人的身体上碾轧过去……

    就这样两个家庭同一时间失去了最亲的人,这种沉重的伤痛和巨大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

    据说,事发之后,老辛老婆的后脑勺因为撞上了石头,足足缝了七针,整天昏昏沉沉人事不省,加上又痛失爱子伤心过度,她人很快就消瘦下去,成天躺在家里不停流泪呻唤,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身子骨也消瘦得不成样子,腿脚软得沾不了地,屎尿都得有人搭手料理。镇长老辛依旧风风火火,整天在外面忙事业,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他似乎看得比较开,毕竟是老革命了。听说事发当晚,老辛正在外面的工地上开一个现场办公会,派出所最先通知到镇长的秘书,秘书就急急忙忙开车去查看了车祸现场,然后又战战兢兢地跑回来把情况如实地汇报给镇长。老辛当时面沉似水,眼睛微微地闭了半晌,之后,只狠狠地蹦出几个字:咎由自取,活该啊。这话似乎有些模棱两可的,不知是说他自己还是说他老婆,或者兼而有之。

    后来两家人又各自将血肉模糊的尸身认领了回去。

    当时,老辛老婆的娘家人又提出,无论如何得将这俩孩子合葬在一起,说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老辛听后拍案而起,大声斥责:“成何体统,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能搞旧社会那一套!”事情也就草草了结了,镇长好像再也没有为难乔家,毕竟是天灾人祸,谁也不愿意看到这悲惨的一幕。乔雨为了见妹妹最后一面,临时从学校赶回来,几乎哭得死去活来。

    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人,更是一个傻得不能再傻的人。我自以为是又我行我素,瞧瞧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这些年除了给乔家不停地添乱,让他们丢脸之外,我几乎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我几次三番地跟二流子打架,半夜三更去爬寡妇家的墙头,现在又莫名其妙地让人家好端端的姑娘为我有了几个月身孕,就算我是真心喜欢上官莲的,也包括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可我又怎么能够在这种时候,心安理得地提出结婚的要求呢?

    起初我始终死死坐在桥栏上,面对眼前不停流动的河水,和那种动荡不安的浪涛声,我就像个死人一动不动的,对那些棘手的事情无动于衷,除了会在这里苦思冥想。后来我终于下定决心一步步朝着河水走下去……

    事情说来很奇怪,人也许真的有所谓的回光返照,后来正当我的身体一味地沉溺在冰冷的河水中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出许许多多陈年旧事来,它们跟一组组老电影的黑白镜头相仿。

    现在,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正深深地沉入水底,我的一切痛苦和绝望都将随之被深埋起来,我就要跟外面的那个世界决绝了。也就是说,我其实是故意躺在水里,一动不动束手就擒的,我的脑子分明还活着,分明还能记得清过去发生的许许多多事,可我的身体却无情地背叛了我,并以自杀的方式寻求彻底解脱,我分明是在水中等死!我是个懦夫,是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因为我早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想到所有这些,我忽然就于心不忍了,我原本是会凫水的,我的水性还相当不错,我鄙视躺在水中一动不动正在装死的这个薄情寡义的混蛋。

    当乔雷终于浮出水面,气息奄奄地朝着岸边游去的时候,又依稀听到好多人正焦急万分地呼喊着,影影绰绰的几团黑影,在桥头那边来回晃动,两三柱手电筒的亮光在水面上交织搜寻。

    随着一阵七嘴八舌惊慌失措的叫喊声,岸边的黑影迅速朝着水中人游动的方向飞奔而来。跑在最头前的是乔万木,接着是上官迎春,还有老奶奶也气喘吁吁地跟过来,老人的满头银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上官迎春和乔万木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跳下水去救人的。

    原来,这天傍晚乔万木跟往常一样去毛师傅家里扎针,一进院子就见毛师傅拄着拐棍,正一挪一挪艰难地迈步往出走。乔万木当时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一双眼睛,甚至就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个在家里已经躺了大半年的病人,此前他连翻身坐立都要靠别人帮忙,今天却竟然能够自己下地走动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天大的奇迹。乔万木行医开药大半辈子了,这种事情也是头一回碰上。

    毛师傅一见乔大夫,简直像见着大救星似的,嘴角一抽一抽,可能一时太着急竟说不出话来。乔万木急忙上前搀扶,以为病人仅仅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了,毕竟,像他这样的人能突然站起来走动,太不可思议了。毛师傅脸憋得通红,额头豆大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滚落,浑身上下始终颤颤巍巍的。半天,他终于摸索着从自己兜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乔万木。

    信正是乔雷刚收到的上官莲从县城托人捎来的那封,这些天他总是恍恍惚惚的,估计一没留神落在师傅床沿边上了。毛师傅无意中发现了信,也就随便翻开扫了一眼,这一看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对他来说这个秘密是突如其来的,因为此前他从没有听乔雷透露过哪怕一丝一毫,至于这两个年轻人什么时候好上的,他压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

    毛师傅一开始又惊又喜,惊的是徒弟又闯下祸了,喜的是这两个年轻人能在一起倒是一场好姻缘。但后来他越合计越觉得情况不妙,尤其是联系到乔雷这两天低落的情绪,刚刚没了工作,又摊上这么个难心事,给谁也不好受。毛师傅开始为徒弟担心了,怕他年轻轻的经受不住。后来眼看天色暗了,乔雷已出门整整一天了,按理说也该回来了,可毛师傅长等不见人,短等不见影,越等心越慌。他实在是在家呆不住了,后来也不知怎的,他竟毫无意识地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摸索着拄上拐棍下了地,又慢吞吞一摇三晃地挪到院子里,感觉就像他从来都不曾得过一场大病似的。

    那时,乔万木正好夹着针灸包走进来,毛师傅就迫不及待地把信给拿给对方看,又把心里不好的预感也说了出来。当下,乔万木也顾不上扎针的事,急急忙忙去找老奶奶想办法。后来他们又慌慌张张一同去了上官莲家,上官迎春一看到闺女的亲笔信也怔住了,事情确实比他原先想象的严重得多,女儿怀孕的事他还一直被蒙在鼓里呢。

    我承认刚从拘留所出来那天,确实对上官莲撒过一个谎。记得那晚,大伙把我从河里救上来,我湿漉漉地跟着他们往回走,一路上风吹得我瑟瑟发抖,所有人都一言不语。我被淹得半死,他们也被我吓得半死。

    跟乔雷相比,上官莲虽然也陷入同样的混乱之中,但她自始至终都很清醒,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至少她没有像乔雷那样去做蠢事。

    当怀孕的消息走漏之后,上官莲反倒在母亲面前表现得极其沉稳,好像这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喜事,窗户纸总有被捅破的那一天。唱戏的女人几乎用世上最恶毒的话不停地羞辱自己的女儿,也必然会怒不可遏地牵扯到已经跟她离了婚的鸡蛋官。她的脸色气得白一阵紫一阵又黑一阵,那模样比她平时登台演出涂满了油彩时还要夸张。上官莲反倒跟没事人似的,静静地坐在床上,像天下所有自豪的孕妇那样,用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不时地在上面轻轻地揉啊揉啊,那感觉完全是个沉浸在幸福当中的小媳妇样儿。也许,恰巧是这个静悄悄的细节猛然提醒了对方,母亲一对猩红的丹凤眼死死盯着女儿已然隆起的肚子,好像在观察一颗威力巨大的地雷。

    “不行,得抓紧时间把这个小畜生打掉!”

    她一边咬牙切齿歇斯底里地嚷着,一边径直冲过去抓住了上官莲的胳膊,然后死命地往床下拉扯,好像在拽一条可怜的有身孕的小母狗。

    “不要脸的东西,你不活人老娘还要活人呢,我绝不能由着你生下这个野种!”

    上官莲见对方来势汹汹,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死死挽住了床头的木头栏杆。

    “我哪都不去,孩子是我的,谁都没有权利让我那么做!”

    “反了天了,我看你这死丫头魔障了!你想生下这野种,除非让老娘我先死在你眼前!”

    母女俩在县城的小家里剑拔弩张言辞激烈地闹腾时,上官莲的爸爸正在心平气和地跟乔雷单独谈话。

    这回是一向老实木讷的鸡蛋官主动来找乔雷的,先前的愤怒似乎已被长辈特有的那种宽容所化解了,既然木已成舟,抱怨和一时的气话,显然已于事无补了。

    在两个人谈话结束时,鸡蛋官语重心长地跟乔雷交代了一句话:“你要是真的喜欢我闺女,往后就好好待她吧,我这当爸的谢谢你了……”说着,竟哽咽起来,一副老泪纵横的模样。

    乔雷心里一时也跟捣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咸一齐朝他袭来,他知道再也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片苦心了,否则,自己真的连禽兽也不如。

    在这件事情上,老奶奶也是苦口婆心地劝过我几回:“好歹那是一条性命呀,就算是个小猫小狗,也不能说撂就撂了,你放心,孩子生下来奶奶替你养着,咱们老乔家几辈子也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老人让我一定要去找乔万金好好谈谈,说必要的时候她也亲自去替我说情。老人是当着毛师傅的面说这些话的。

    师傅的病情虽然没有彻底根除,可现在毕竟可以依靠拐杖下地来回走动了,这对于我来说是天大的喜讯和欣慰,还有什么能比让师傅好起来更当紧的呢?这回我是打心底里感激乔万木的。那天老奶奶回家后,毛师傅就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了,弄得满屋子灰尘乱飞,连蜘蛛网的丝线都沾到他的头脸上了,后来果然从箱子底搜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展开,竟是他多年来的一点儿积蓄。

    毛师傅颤颤巍巍地递到我眼前说:“这些钱你都收起来,赶明去见人家姑娘爸妈要郑重些,千万别空着两手上门去!”

    “师傅,我哪能要你的钱,这都是你的血汗钱啊,快好好存着将来养老用。”

    “你小子少跟我来这套,啥是你的我的?就算师傅老得动不了了,不是还有你么,我就不信将来你敢不管师傅?”

    看着毛师傅那一本正经又不容推辞的样子,我一时哽咽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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