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了我-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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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Chapter —

    第6章

    我发现自己依然靠在井沿上,喘着粗气,完全搞不懂刚刚发生了什么。我浑身发抖,但头脑已经清醒。我听见有人踩着松针向这边走来,应该是马尔科姆,但我看不见他。我喊了一声,没有人回答。

    我转过身,眼前忽然出现一个苍白的女生,正与我面对面站着。她看上去柔弱不堪,似乎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而她浑身上下仿佛被水彩涂过一样。她开口同我说话,然而当我看到她脖子里的伤口时,立刻吓得转身逃走了。

    我不打算再躲躲藏藏了,实际上,我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跑去。我希望能碰到什么人,任何人,好让我摆脱身后那个恐怖的女孩。令我害怕的不仅仅是她身上的血和她半死不活的样子,最可怕的是我认出了她。我们见过面,还说过话,我毫不费力便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她是我梦里的那个女孩,绝对是她。那个红色鬈发上夹着发卡,身穿直筒低腰连衣裙的“鬼魂”。我跑得飞快,甚至能感觉到空气从我身体中穿过,我不时扭头看她有没有追来,但我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我沿最近的路跑到校园中央,然后径直朝宿舍奔去。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意识到这很可能又是一场恶作剧,但这一次实在太真实了。我得把我看到的告诉马尔科姆,碰巧这时我看见他正沿着墙角的暗处蹑手蹑脚地朝他的宿舍走去。

    “马尔科姆!”我尽量压着嗓子喊道,我不敢太大声,那会吵醒其他人。于是我加快脚步向他跑去。他来到窗口前时,我只差几步就追上了他。

    “马尔科姆!”

    他扭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我,显然他对我在树林中的表现非常不满,我的冷漠伤透了他的心。他一定后悔对我说了那三个字,而我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然而尽管他看着我,可他的目光却并没有与我相遇。他眼神空洞,好似望着空气。

    “这很复杂,请你相信我,我有很多事要向你解释,可就在刚刚,我经历了一件特别恐怖的事。太可怕了,像做梦一样……”但马尔科姆却无动于衷地把身体转了过去。

    “马尔科姆?求你了,别不理我!”

    他打开窗户爬了进去。我跑到窗前,抬头望着他。可他像没看见我一样,直接关上窗户,并拉上了窗帘。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等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好像睡着了,又或者时间突然加快了脚步,总之当我醒过神时,东方已经露出了第一缕曙光。我需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回到宿舍,我需要留在威克姆,至少我要再见到马尔科姆并向他解释清楚,这并不容易。我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那些感受,从未告诉过任何人我为何被家人抛弃,为何被一个又一个寄养家庭放弃、遗忘。我从未尝过爱的滋味,甚至连爱自己的勇气都没有。

    我一心想快点回到宿舍,来到楼下便径直去抓门把手,伴随着剧烈的疼痛,我的手被弹了回来。我满腹狐疑,再度伸出手去,这一次我小心翼翼,且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动作。我轻轻将手放在金属把手上,感觉好奇怪——金属变得异常柔软,像黏土一样,只是我无法改变它的形状,而当我扭动把手时,我的手掌忽然像被烧到或电到一样刺痛。我本能地松开手并连续甩了好几次,我心里直纳闷儿,不由后退几步上下打量。难道学校安装了什么新的高科技安防系统?这门把手好似通了电一样,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不按时回宿舍或彻夜不归的学生未免太夸张了吧?可转念一想,威克姆学校做出这样的事也不算奇怪。

    退到几步开外的地方,我忽然注意到周围的寂静,我低下头,发现自己踩在干枯的落叶上,可它们并没有被我踩扁或踩碎。我抬脚踢了一下,树叶没有凌空飞舞,而是纹丝不动,但我的脚底却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不对劲,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严重的问题。

    “来人啊!有没有人啊?”

    周围一片死寂,我提高了音量,“来人啊!救命啊!有没有人帮帮我?我被挡在外面了。”

    我瘫倒在地。

    我挥舞胳膊扫过落叶,又是一阵清晰的刺痛,可胳膊在落叶中并未感觉到任何阻碍,而像扫过空气一样,从它们身上穿了过去。这怎么可能?我惊讶地愣住了。深呼吸,我试着去捡起一片叶子。我集中所有的精神,我必须捡起它,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一切都还正常。我张开手指,然而当我的手接触到树叶的一刹那,指尖立刻传来烧灼的痛感,仿佛我要捡起的不是树叶,而是一团火。我连一片树叶都挪动不了,或者说我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我放弃了,我的身体疲惫不堪,就像刚刚扛着沉重的家具爬了很高的楼梯。

    “笨蛋!”头上传来一个声音,“你省省力气吧。”

    我仰起头,高高的宿舍楼顶层上有个小小的穹顶,而穹顶中赫然站着一个女孩。即便从我这个距离看她也十分古怪,她的身体灰蒙蒙的,像空气一样轻盈。

    “嘿,你,楼顶上的人,你能帮帮我吗?”她盯着我,但毫无反应。于是我继续说道:“你在干什么?你是怎么爬上去的呀?”我听说穹顶早就封起来了,因为多年前那里曾经发生过一次意外。

    “走开!”她冲我喊道。

    我还未开口,她忽然从穹顶纵身一跃,直朝着我所在的位置坠落下来。我大吃一惊,急忙向后闪避。

    天哪,这个女生跳楼自杀啦!我吓得把头扭到一边,闭上眼睛,不敢看她落地的瞬间。我等待着撞击的声音,尖叫的声音,以及骨头折断的声音,可我耳朵里却只有小鸟的叽叽喳喳。

    几秒钟之后我才终于敢把头扭回来。果然,她的样子阴森恐怖,身上到处都是血迹,但她却安安稳稳地站在地上。她穿着一件黑色外套,里面是件白衬衣,袖子很大,犹如玛丽·卡萨特或雷诺阿的肖像画;只是她宽大的衣领上布满了已经干涸的血迹。那血显然是从她的鼻子、耳朵和蓝色的大眼睛里流出来的,当她走近我时,我发现她和另外那个女生一样并不存在真实的肉体。

    我跳起来就跑,也不管那女生是否追赶,我径直跑向马尔科姆的宿舍楼,无法形容的恐惧告诉我,这绝对不是恶作剧。快到他的宿舍楼时,我看见两个赛艇队的队员正出去训练。他们一如既往地无视我的存在。但他们的出现意味着马尔科姆很可能也在准备去训练。我趁大门尚未关闭之际溜了进去,而后直奔他的房间。我知道他的宿舍与阿比盖尔的宿舍处在宿舍楼内相同的位置——都在一楼,离公共休息室都很远,他的房间门敞开着,屋里亮着灯。我走了进去。

    他光着膀子站在镜子前,正心无旁骛地盯着镜子里看,我走近之后才发现他正在端详我在他身上画的画。

    “出事了,马尔科姆,真的。我好像变成隐身人了,真的隐身。我遇到了几个女生,她们的样子特别阴森恐怖——其中一个在井边,另一个在我们宿舍楼,还有……”

    可是我说了这么多他却连头都没有扭过来一下。

    “马尔科姆!”我走上前去,站在他身后,望向镜子里面。

    可镜子里面没有我。

    就在我要尖叫的时候,他忽然转身从我的身体中穿了过去。难以形容的疼痛感,就像吃冰淇淋的时候冰到大脑,但这种感觉却是遍布全身的。我忽然意识到这很可能又是一场梦。不然呢?所以我才会看到那个曾经出现在梦中的女孩,因为我也在梦境之中。噩梦,和儿时的梦一样,我试着叫醒自己——眨眼睛,可无济于事。我像拨浪鼓一样使劲摇头,脖子都快摇断了,但除了头晕目眩,并没有任何事发生,我颓然倒在马尔科姆的床上。

    “难道我已经……?”我说不出来,这太荒唐了,怎么可能呢?这不科学,也是违反自然的,“不可能,因为我就在这儿。你说对吧,马尔科姆?”

    毫无反应。

    我的双手能清楚感觉到我的头。我甚至能感觉到头发。而我实实在在地坐在一张床上,不是吗?想到这里我得意地笑起来,所有这一切都证明我是存在的,我还活着。但我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因为马尔科姆忽然俯身到床上拿他的背包,他的身体再度穿透了我。又是一阵烧灼般的疼痛。

    我开始慌了。“马尔科姆!你能听见我吧?”这一次我拼命大吼。我想既然他是爱我的,就应该能够听到,“你怎么能听不到呢?”

    我伸手去抓他的肩膀,可我的手陷进了他的身体——疼痛,仿佛他的身体是一团火焰。他把背包往肩上一搭,走出了房间。

    他看不到我,听不到我,感觉不到我,更不知道我还没有平安返回宿舍。可慌乱之中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个人。我想我知道该找谁帮忙了。

    我估计这个时间加布多半在吃早餐,因而径直向主楼走去。穿过校园,我搜寻着任何可疑的线索,能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或我变成了什么的线索。我走在地面上,身体虽然很轻飘,但依然能感受到地心引力。低下头,我能看到自己的双腿、身躯、胳膊,我甚至能看到马尔科姆在我前臂上画的星星——这一切看起来都和平时一样正常。我双手合在一起,我能感受到自己。这一点已经和刚刚有所不同,至少我不会觉得疼痛。

    很明显,其他人对我的存在浑然不觉。他们看不见我,所以经常直冲我走来。我不停地躲来躲去,生怕“撞”上任何人或东西,引起不必要的疼痛。

    然而有一样东西我感觉不到:我的心脏。如果我还是过去的我,那么此刻当我匆匆穿过校园试图弄清自己是死是活的时候,我早就应该气喘吁吁,心跳如擂鼓了。可现在我的身体却毫无反应。不过我的情绪依旧活跃,似乎在与我慌乱的大脑奋力抗争。

    我踏上主楼台阶,来到大门前。我抓住门把手,但却推不动,也拧不开。我越是用力,烧灼和刺痛的感觉就越是强烈,不得已我只好放弃。我能感觉到真实的物质世界,我可以自由地走来走去,但我的力量无法作用于任何物体,至少无法轻而易举。我原地等待,直到一个学生迈着轻快的脚步从我身边经过。趁她开门的时机,我溜进大楼,径直跑向地下墓穴。可那里没有加布的踪影。回到一楼,经过餐厅中央时我不由停住了脚。这里是我和马尔科姆曾经共舞过的地方。我闭上双眼,仿佛再次听到了悠扬的华尔兹乐曲。他挽着我的腰,带着我翩翩起舞。倘若他知道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会怎么想呢?我想哭,但却挤不出一滴眼泪。

    我想得出了神。这时一个五年级女生端着一个空托盘直接从我的胳膊中间穿了过去,我疼得大叫一声。当然,她是听不到的。可我禁不住又叫了一声,接着是第三声,只为确认餐厅里是否有人能听到。我一声高过一声地喊叫,并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伸长了脖子或斜眉瞪眼地看我。但一切如旧,所有人都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我瘫坐在地板上。

    出于习惯,我又开始从上帝的视角看自己。我的样子一定可悲极了,不,我忽然想到,我应该是无形的,我不存在。

    我不知道加布的日常安排,于是便漫无目的地从科学中心走到数学教学楼,又走到语言艺术综合楼。我顺便还到美术中心看了看,我知道他不上影音艺术课,但说不定会上戏剧或音乐课。不巧,我依然没看到他的影子。但我在舞台上看见了阿比盖尔,她在排练。

    “我诚然不幸,我不能把心呕到嘴里,我按照我的义务爱陛下,不多亦不少。”

    当看到阿比盖尔在台上扮演《李尔王》中的科迪莉亚,你就会知道这所学校里的人是多么的冷漠与势利。难道除了她就找不到更合适的人来扮演李尔王那慈悲善良的女儿了吗?拜托。舞台旁边的指导老师一脸谄媚相,居然不知羞耻地夸她演得好。

    我来到塔克小吃店,依然不见加布,但这里勾起了我甜蜜的回忆,我和马尔科姆曾在这里分享过奶酪和奶昔。触景生情,我在店里坐了下来,可我并不饿啊!虽然没有吃饭,但我并没有头重脚轻的饥饿感。当我停下时,时间似乎像生了翅膀一样,从我身旁飕飕飞过。

    最后,我又回到了主楼,我打算守株待兔。下课之后,做兼职的学生自会来这里,到时我就可以跟着他们进入地下墓穴,否则打不开门我也无能为力,于是我在马尔科姆和他的朋友们经常占据的皮沙发上坐下。时间概念又开始模糊,来来往往的同学变得影影绰绰,就像杜尚的《下楼梯的裸女》。两个小时眨眼便过去了,大厅里忽然便挤满了前来吃午餐的学生。

    马尔科姆的朋友肯特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低着头,手指在手机上戳戳点点。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咧着嘴傻呵呵地直笑。我凑过去趴在他的肩头,发现他只是在刷脸书。我刚巧看到他发出一条状态:欣喜若狂,秋季狂欢节快点来吧。

    一个叫阿莫斯的男生走过来,坐在了他的旁边。

    “今天集会。”肯特用近乎耳语的声调说,显然他不想让路过的其他学生听到,“下午四点,去通知其他人。”

    阿莫斯点头答应,随即消失在人群中。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一个金发女生不知何时进入了休息室,并站在房间的另一头悄悄注视着我。她几乎是半透明的,但身体轮廓完整无缺。她不像我见过的其他那些怪异女生一样浑身是血,除了脖子里有些瘀青,其他都与常人无异,甚至可以融入周围的人群。我意识到这可能是因为她并非来自遥远的年代,从她的打扮看倒有几分《绯闻女孩》

    的风格。

    她凝视的目光愈发强烈,我本能地站起身,向后退去。也许我的心脏没有怦怦直跳,但我着实怕得要命。所幸这时有位老师向地下墓穴的门走去,我急忙冲过去,在门关上之前钻了进去。我跟着那位老师走下楼梯,来到走廊,我看着墙壁上的砖,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几天前,我曾不可一世地嘲笑它们,而今它们却令我感到害怕。站在走廊里,看着那些名字,我感觉自己被某种阴谋包围着,这个地方是用来干什么的?这些人都是谁?

    离我们平时集合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退到加布曾经见过莉迪亚的那间凹室。我不断地激励自己,说不定如今我也能看到她了,毕竟其他那些女生我已经全部见过,然而凹室里空荡荡静悄悄的。我躲在暗处,耐心等着。

    我听见他走下环形楼梯的脚步声,进入七拐八拐的走廊时,他的恐惧已经格外明显。

    “加布。”我低声叫道。

    毫无反应。

    “不!加布,你必须得听见!快告诉我你听见了!”

    他冲我转过身,气呼呼地嚷道:“别吓我了好不好!”

    “你能看见我?”

    “我倒希望看不见。”他扭头要走。我喜欢马尔科姆的事还让他愤愤不平呢,“不,加布,别走!你听我说,我遇到麻烦了,你得帮我。”

    他眼睛一瞪,怒冲冲地说:“我才不要和你聊那个家伙,我只能送你四个字:我早说过。你能不能别站在墙角?我就是在那儿看见她的。”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在这儿。”

    “你瞎说什么呀?”

    “我出事了,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在古井旁边,突然就眼前一黑。后来我看到很多可怕的东西,感觉我好像掉进了井里……从那以后我就有点不一样了,现在除了你没人能看得见我,不过我好像已经见过你说的那些女孩子了……”

    “你别拿我开玩笑!”

    “我没有,我需要你帮忙。”我起身向他走去,这时他忽然面无血色,眼睛瞪得老大,一边惊恐地连连后退,一边低声啜泣,或者说呜咽。他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怎么连你也……”

    “怎么了?”我惊讶地问。

    “你消失了。”他声音颤抖着说,“你只有在那个角落里时我才能看到你,和她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这表示……你已经死了。”

    我像当头挨了一棍,尽管我早有预感,但听到别人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似乎让这件事变得更为真实了,我终于不得不直面可怕的现实:我死了。

    因为已经离开了凹室,加布看不到我因为恐惧和悲伤而浑身颤抖的样子,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死讯。我只是以为当某一天来临时,我会离开。

    加布突然向身后一个趔趄,我转过身,看见了她。我立刻确定她就是莉迪亚,她与加布描述的一模一样:史密斯乐队T恤等之类,她的眼神中透着明显的狂躁与愤怒。

    加布转身就逃,“快跑,丽芙,跟我走!”我顺从地跟了上去。

    从校园里飞奔而过时,我忽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对,我想搞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和我的养祖母并不熟识,不过记得在她去世后,我特别关注我的妈妈。在最初的几周里,她好像一次也没有哭过。可以说,她立即便投入到了各种杂事当中,让自己忙得团团转——打电话、叠衣服、打扫厨房、管理网上悼念活动。她无法直面失去母亲的巨大悲痛,因此她用别的事情填满自己的时间,我现在就是这样的感觉。

    “你还能听见我吗?”我问。

    他点点头。刚刚放学,到处都是学生。

    “能看见我吗?”

    “看不见。我说过,我只有在特定的地方才能看到——”“鬼”字说了一半,他又立刻改了口,“——她们。”

    “我需要知道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重重点了点头,便再也没有抬起来。我们穿过美术中心外侧的中庭,经过一大群学生。

    “跟着我。”他喃喃说道。

    “我们要去井边吗?”

    他低着头,我们又经过另一群学生,而后迅速弯腰藏到美术中心旁边的一排大垃圾箱后面,“在其他人面前我不能和你说话,你明白吗?否则他们会把我当成神经病关起来,或者送到别的地方去,他们巴不得找个理由把我打发走呢。”

    “哦,我懂了。”我一直忽视了他的处境。

    “我们是要去井边,除了井边还能去哪儿?”

    加布走路很快,我小跑着才能跟上。我发现我的身体比以前轻盈了许多,我可以快速地移动,而不会气喘吁吁。

    加布来到井边,凑在井沿向下张望,“看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他仔细察看了井沿附近的地面、井壁和边缘,一边寻找可疑的线索,一边紧张地留心周围的动静。当我走近时,他忽然盯住我,后撤了好几步,似乎很震惊的样子,然后我发现他正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能看见我了?”

    他使劲点头。

    我欣慰地笑起来,我从没想过被人看到也是如此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而且看得特别清楚,你比其他人看起来更真实些、更立体,不太像……”他又打住了。

    “直说,加布。”

    “不太像鬼,你看起来不像鬼,这是好事,说明你和她们不一样。”他好像听到了什么,惊得连忙四下张望,而后又抱歉地向我解释,“不好意思,这附近有个女生,脖子里有伤的那个,她总在那棵树附近游荡。”他说着指了指那棵垂柳。

    “我在这儿见过她。”我顿了顿,“不止在这儿,几周前我还梦到过她。”

    他一脸疑惑地歪着脑袋,“别逗了,你越说越离谱了。”

    没错,这种疯话似乎是他的专利,“可这是真的。”我坚持说,“我觉得是她。”

    “那我就不知道了,这种情况我从没遇到过。”

    “跟我说说你吧,你经历过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我靠近他,但依然保持着距离。我不想碰到他的身体,免得又要忍受不必要的疼痛,“把一切都告诉我,不要隐瞒任何事,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她们,我怀疑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但不能在这儿,这里不安全。”

    他最后扫了一眼井口,便领着我走进树林,边走边说:“我只有在特定的地点和特定的情况下才能看见她们,但我基本上在任何地方都能听到她们的声音,就像现在我能听见你一样,不过我怀疑她们只在自己死掉的地方附近出没。”

    “你听到她们说什么了?”

    “我不会刻意去听,我受不了。一听到她们的声音,我立刻想到的就是逃命。”

    “你能不能好好想想,有没有无意中听到过什么实质的内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莉迪亚是唯一知道我能听到她的人,可她好像没说过什么,大多时候只是喃喃自语,或者像疯子一样大笑,笑自己的无力、虚弱。她说她被困在了这里,只能四处徘徊、徘徊,这是她用的词,而且她想解脱。”

    我并没有感觉到无力或虚弱,至少目前还不明显,我只是觉得自己和以前不同了——人和鬼魂之间确实存在不同的规则和限制,但至少我能和加布说话。

    “谁干的,丽芙?你夜里跑出去干什么了?”

    我犹豫了,但加布一眼就看了出来,“你和他在一起对不对?我跟你说过他的事,我警告过你。”

    “我是和他在一起,但我可以肯定不是他干的。”当然不是。

    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墓地附近,他谨慎地环顾四周,“这里也有一个,咱们快走吧。”

    我加快脚步,身体轻飘飘的。只用了一点点力,我就窜到了他的前面。

    他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怎么了?”我不解地问。

    “你从这些坟墓中间走过时,身体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看不见。”

    我完全没感觉,好像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我始终能看见自己。

    “太神奇了。”他若有所思地说。自从看见我之后,他的语气中第一次没有了恐惧的味道,“或者说太瘆人了,我也搞不清是哪种感觉。”

    “也就是说,在那间凹室里你能看见我,在井边你能看见我,在这里也能看见我。”我试图找出这其中的关联,“照此推断,凡是死过人的地方你都能看见我。”

    他点头赞同,“我猜也是。等等,你站着别动,这会儿我正好能看见你。”

    我在一处墓穴上停住了脚,他在附近找了块墓碑,靠着坐下。

    “告诉我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他说,“你偷溜出去了?”

    我点点头。

    “去见他?”

    “在树林里,离古井不远。后来我们听到有人靠近,就分头跑了。他怕我惹上麻烦,主动去把那人引开了。”

    加布自然不会轻易相信,“然后呢?”

    “我跑累了,就靠在井边休息。我估计是有人从背后袭击了我。”

    “马尔科姆。”

    “不,不是他。”我想告诉他马尔科姆说过的话——他爱我——但我忍住了,那是我们的私事。我绞尽脑汁思索,害我的人会是谁,为什么害我。我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张面孔——入学第一天,因为迟到,她站在台阶上对我怒目而视;与马尔科姆共舞时,她愤愤不平地瞪着我;她在老宅里嘲笑过我;在我和马尔科姆一起回宿舍或在塔克小吃店吃东西时,她藏在暗处咬牙切齿。很明显,除了她不可能是别人。

    “阿比盖尔·斯蒂尔斯!”我确定无疑地说,“从入学第一天起她就看我不顺眼,后来马尔科姆跟我走得太近也让她不爽。她绝对有问题,我知道。”

    加布轻蔑地摆摆手,“她没这个胆量,做不出……”他忽然顿住,望着我身后。我扭头一看,索顿校长领着一队警察和警犬走了过来。

    校长脸色阴沉,看见加布坐在墓碑旁自言自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尼克尔斯先生,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做兼职吗?”他语气严厉地问。

    “是,但是……”他晃晃脑袋,让长长的头发遮住脸庞。

    一只警犬忽然大叫起来,也许它感觉到了我,或者别的什么。

    “告诉他们去调查阿比盖尔!告诉他们!”我喊道。

    加布置若罔闻,但我需要他们知道真相。这一刻,我不在乎他们会不会把他看成疯子。他们必须得知道实情,“让他们去搜查井底!告诉他们是阿比盖尔干的!快说啊!”

    我不经意间扭了下头,发现与我相邻的一块墓碑上站着一个女生,是她。我在校长节那天晚上见过的女生,我可以确定,因为她长得很像安迪·沃霍尔画的杰奎琳。只是现在她看上去像个真正意义上的鬼魂,身体虚无缥缈,和其他人一样呈半透明状。不过她手腕上的伤口依旧清晰可见,裙子和上衣沾满了血迹,她认出了我。

    “你。”她说着开始向我逼近,我尖叫着逃开。

    加布大喊:“别跑!”

    “你在跟谁说话,尼克尔斯先生?”

    “没谁。”加布咕哝道。

    校长和警察交换了个眼神,“尼克尔斯先生,我希望你能到医务室去一趟,马上。我这就通知科贝特护士,让她等着你。”

    “好的,校长。”加布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开了。

    “待会儿我去找你,但现在我要跟着这几个家伙,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发现。”我说。他气呼呼的,紧绷着嘴唇,所有人都注视着他,包括警犬。

    “对不起,加布。我不会再干傻事了。”

    警犬们冲着井下狂吠,好像那里躲着一只猫。但井底并没有猫,有的只是我的尸体。犯罪现场勘查员扫去粗糙石面上的尘土,其他警察则设计了一个起吊装置,把我的尸体从幽深、潮湿、狭小的井底吊上来。

    我的尸身已经冰冷,充满死亡的气息。我的双眼仿佛蒙了一层雾,但样子看上去还算安详。我乌黑的头发散乱不堪,有点像那幅著名的《水中的奥菲莉娅》。有意思,我画了那么多自画像,却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自己,也从来没有发现自己长得其实还蛮好看。

    一名女警检查了我的身体,很快便确定我是被人从后面打昏,而后在跌落井底时摔死的。她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字:头部有钝伤。

    侦查人员发现了一些指纹,一时间他们欢欣鼓舞,我也激动地跳起来,但很快我就意识到,那些指纹极有可能是加布的。我得做点什么。我用尽全力去掀他们临时办公用的桌子,可无济于事,桌子纹丝不动,而我的手掌却像摸了热炉子一样疼痛难忍。我沮丧地坐在地上,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将证物一一封存起来。

    我垂头丧气地坐了片刻,渐渐恢复平静。当我低头看时,我发现我的身体——我作为鬼魂的躯体——有点不一样了,它比之前透明了许多,一阵秋风吹来,附近的树林中似乎有人窃窃私语,“省省力气吧,姑娘。”一个女人的声音警告说。

    我抬起头,试图找到声音的来源,这时背后传来脚踩松针和落叶的嘎吱声。这声音与我昨晚听到的一模一样,我担心又是那个血淋淋的女生,于是迅速从井边逃开,躲到了一棵树后面。

    然而制造那脚步声的人并不是她,而是马尔科姆。他面容憔悴,眼圈乌黑,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和校长低声交谈了几句,便获准进入犯罪现场,随后他便看见了我——躺在井边的我的尸体。

    他大惊失色,愣在原地,他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也许他只是听说我失踪了,所以跑出来寻找,但眼前的情景显然不是他想看到的。他发出一声奇怪的尖叫,随后鼓起勇气又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在我的尸身上来回打量,仿佛在寻找我还活着的迹象或别的什么。当他意识到我确实已经死了的时候,脸上顿时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但他的眼神中除了悲伤,还有内疚。

    “这不是你的错!”我徒劳地冲他大喊。

    他跪在我的尸体旁,吻着我的脸,我的脸颊——虚无的脸颊——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这是我哭泣的前兆。可是,我没有眼泪。

    现场的侦查人员立刻走过去,请他离开我的尸体。他没有立即从命,而是俯身在我耳边说了几句话。说了什么?我听不见。真是个笨鬼,我为什么不跑到跟前(反正别人也看不到),听听我的初恋,我唯一的爱人对着我的尸体说了些什么呢?

    警察们缓缓拉他起来,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笔记本,问他叫什么名字(“马尔科姆·阿斯特”);和我什么关系(“朋友”);昨晚去了哪里(“在宿舍”)。显然,最后一个问题他撒了谎。我猜他只是不想惹麻烦,除此之外还能因为什么呢?

    问完之后警察就让他走了,他们说这里的事情还没有完。尽管我很想随马尔科姆而去,但我也有事要做。转身走开时,我瞥了一眼老宅,在二楼的一扇窗户里,我看见了柳树下的那个女生——那个红色鬈发上戴着发卡,脖子里有道伤痕的女生——她的旁边还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然而当她们发现我在看她们之后,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我守在医务室门口,可半天也不见个人影,入学第一天我就知道这里比任何地方都冷清。可如果没有人为我开门,我哪里都去不了。

    困在门外无所事事,我索性开始思考,我回想起出事之后发生的一切。如果别人可以穿过我的身体,是否意味着我也可以穿过别的物体呢?那也许会很疼,但如果我使用某种力量,说不定是有可能的。

    我试着钻进厚厚的铁门,但立刻被弹了回来,强烈的、如同烧灼一般的疼痛,是我活着时所从未体验过的。我失落地坐在台阶上,显然,即便作为鬼魂,我的能力也十分有限,只是我不理解限制我能量的是什么东西。我等待着,直到一个患了严重咳嗽的学生过来敲开了门,我才尾随而入。

    多年来,不计其数的孩子曾经死在这里,因此我想这里一定充斥着像我这样的孤魂野鬼。我徘徊在走廊里,一边寻找加布的身影,一边满心期待能够遇到一个我的同类。可徘徊良久,我一无所获,这里静得出奇。终于,我在一间检查室里找到了加布。他独自一人,门开着,他忽然坐起,因而我知道他看见了我。这证明了我之前的推断——凡在死过人的地方,他就能看到我,而同时也足以证明,这里确有亡魂存在。

    “加布,对不起。”

    他耸耸肩,“嘿,你刚才有点歇斯底里了,不过我能说什么呢,你的理由比谁都充足,你刚刚死掉嘛。”

    我微微一笑,注意到他身上连着某种监视仪,“他们在对你做什么?”

    “心理侧写,没什么,我能通过。但你得离开这儿,要是他们听到我又在这里对着空气说话,我就死定了。”

    话音刚落,科贝特护士走了进来,我吓了一跳,连忙退到房间的角落里,“你说什么,尼克尔斯先生?谁死定了?”

    加布泰然自若地回答:“我啊,我都快饿死了,要是能来块儿面包就太美了。”

    “面包没有,苏打饼干倒是有很多。”

    “那也成,我不挑食。”

    科贝特护士翻了个白眼,显然她已经快被加布烦死了。我不认为她会把加布看作神经病,因此我想他应该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毕竟在应付科贝特护士方面,他是个老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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