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们恐怕是史上最奇葩的三人组:一个帅哥,一个疯子,一个女鬼。而我们之间尚存在相当严重的沟通问题,因为帅哥听不见女鬼说话,只能让疯子当传声筒。更不必说短短几分钟之前,帅哥还认为疯子是个无耻的跟踪狂,而疯子至今仍怀疑帅哥是女鬼之所以成为女鬼的幕后元凶。可话说回来,我们三人又需要彼此,就像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或缺一不可的三联画,或一部蹩脚的情景喜剧的逻辑三段论(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
我们离开了沉闷压抑的图书馆,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商量。首先是阿比盖尔,加布告诉马尔科姆,我们怀疑她是杀害我的凶手。
他连连摇头说:“我觉得不会。”
“那她为什么做伪证,还故意引导警察认为我是自杀?”我嚷道。
加布在转述我的话时,语气明显平静了许多。
马尔科姆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还有她的朋友斯隆,阿莫斯,还有……还有你。”
“他?”加布问,“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我自知失言,“可他撒谎只是为了自保。”
加布扭头看着马尔科姆,“她说你也撒了谎。”
他点头承认,“优胜会……他们不希望我的名字和这件事扯上关系。”
“那我想问一句,优胜会的其他人为什么要选择撒谎呢?”加布步步紧逼,现在他在提出自己的疑问,“为什么他们要把这件事篡改成自杀?”
马尔科姆望着前方,无言以对。
“他们——还有你——和丽芙的死有什么关系?”加布追问。
“没关系。”
“那他们为什么撒谎?”
“难道你不明白吗?我是发过誓要保密的。”
“让我猜猜。”加布冷笑道,“你们大概是歃血为盟吧?”
“没错。”马尔科姆义正词严地回答。
加布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他说的是什么听不懂的外语,“可丽芙被人害死又变成了鬼,你不觉得这比你们所谓的盟誓更重要吗?”
马尔科姆一筹莫展,他沮丧地把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然而最终,他屈服了,“优胜会之所以要把这件事掩盖下去,是为了保护威克姆学校的形象,这里不能发生谋杀案,那将毁掉我们的声誉。但自杀就另当别论了,那在这里有过先例。自杀是一种悲剧,但不会玷污学校的名声,至少优胜会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强迫所有成员统一口径,在加入优胜会的时候我们就发过誓,要不惜一切努力捍卫这个组织,而这个组织存在的唯一使命就是捍卫这所学校。”
加布瞪着马尔科姆,厌恶之情溢于言表。
马尔科姆迎着加布的目光说:“我知道,此时此刻我在你眼里如同恶魔,但优胜会并不是杀害丽芙的幕后真凶。”他扭过头,又对着我的大致方向说:“丽芙,你的死和他们无关。如果是他们干的,我一定会有所察觉。事情不是加布想象的那样,优胜会并不是妄图统治世界的邪恶组织,我们只是一群出身富裕家庭的纨绔子弟,利用这个组织相互扶持。”
我相信马尔科姆,他的话很有道理,“但如果是阿比盖尔一个人干的呢?她知道优胜会一定会替她掩盖。”我问。加布重复了我的问题。
马尔科姆陷入沉思,他无力地用双手捧住脸,“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他说。
我们的计划是:马尔科姆到阿比盖尔的房间,佯装找她谈心寻求安慰。当然,我们会挑一个母夜叉不在宿舍楼的时间,反正阿比盖尔是一定会请他进去的,到时我会跟着他一道进入阿比盖尔的房间,趁他们聊天的时候搜寻线索。
因此,当马尔科姆敲响阿比盖尔的房门时,他知道我就站在他身旁。在等待开门的时候,他扭过头,用开玩笑的口吻悄悄对我说:“军事行动,但这一次可不是游戏,幸亏我们有经验。”我微微一笑,虽然他看不见。
阿比盖尔打开门,看到是马尔科姆,脸上立刻放出异彩。马尔科姆说他想找人聊聊天,她喜不自胜,但考虑到我刚刚遇害以及我和马尔科姆的关系,她马上换了一副悲伤的神情。她说德劳兹太太去了科学中心,而且正如我们所预料的,她热情邀请马尔科姆进了她的房间。
我不失时机地溜进去。
此时她的房间整洁异常,“大扫除了?”马尔科姆左右看了看,惊讶地问。看来他并不是第一次进入阿比盖尔的房间,而且他和我一样知道她的房间平时不会如此整洁。转念一想我不由暗笑自己天真,他当然进过她的房间,他们都是优胜会的人嘛。
“玛瑞斯卡从城里过来了,彻底整理了一下房间。你也知道,长时间不打扫屋里到处都是灰尘。”
“玛瑞斯卡?”
“我妈妈的保姆。”
他点着头,在她的床沿上坐下,因为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坐。
“你一定伤心坏了。”
“我只想知道真相。”他如实说。
“我们说的基本就是真相了。”
“我不那么认为,因为我们对警察撒了谎,真相可能永远都查不出来了。”
“你应该明白,我们这样做没坏处,你只是太难过而已。”她走过来坐在他旁边,“我也很难过。”她把手放在了他的腿上,而他似乎毫无察觉。他的目光在房间里扫来扫去,寻找着可能的线索。我也在寻找,然而经过大扫除,所有可能的证据都不复存在。这个玛瑞斯卡来得真是时候,我不得不承认,阿比盖尔很聪明。
这时,阿比盖尔将头枕在了马尔科姆的肩膀上,他的表情出现了一丝不自然,但身体却纹丝未动。她舒适地依偎在马尔科姆的脖间,假惺惺地流着泪说:“我挺喜欢她的,真的。”
“骗人!”我喊道,“这可不是我们计划的一部分,难道你相信她的话?”
但马尔科姆仿佛听到了我的话,他说:“这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愣住了,他在和谁说话,我还是她?这时他扭头瞥了一眼门口。我立刻明白他是在对我说话,顿时放下心来。
“什么计划?”阿比盖尔问。
“我是说,这一切都是优胜会计划的一部分。”
“我知道。”她说着朝马尔科姆贴得更紧了,“但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轻松。你感性、善良,但你不要害怕,有我陪着你呢。”此刻他们凝望着彼此。
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一幕,只能暗暗祈祷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随后,阿比盖尔把嘴巴凑上去要吻马尔科姆,他止住了她。
“别。”他说。
“怎么了?”她喘息着说。
“我这会儿脑子很乱。”他的语气中充满了疲倦,而同时又仿佛在暗示她自己并非有意拒绝。
阿比盖尔点点头,重新把头依偎在马尔科姆的脖子里。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着他们大发雷霆。阿比盖尔哆嗦了一下,一定是我让她打了个寒战,结果她又往马尔科姆身上靠了靠。我叹口气,好极了,弄巧成拙。
“你知道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吧?”他把头扭到一边,对着空气无声地说:“为了你。”
他在对我说话,但阿比盖尔回答说:“知道。”
“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
“和你一样,去参加集会。”
“集会十一点结束。之后呢?”
她迟疑了。
“我只是需要知道,如果……如果我们想进一步发展下去。”马尔科姆说话时一直低着头。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总之既窘迫,又喜悦。他的话,犹如一个蹩脚的演员在一部粗制滥造的电影中念出的台词。不过,阿比盖尔似乎并未注意。
她叹了口气,终于道出实情,“我去了医务室,女人的问题。不信的话你可以去查记录。”
他忽然跳起来,“恐怕我该走了。”
阿比盖尔送他到门前,并抱了抱他,一个情意绵长的拥抱。马尔科姆挣脱出来,打开门。他扶着门站了片刻,确保我有足够的时间溜出门去。
我们去查了医务室的记录,她没有撒谎,优胜会的集会结束之后她便去了那里,而我正是在那段时间遇害。科贝特护士给她开了处方级的艾德维尔,并让她躺下休息了两个小时。这些都记录在案。科贝特护士应该不可能卷入这场阴谋,就连一向多疑的加布都不忍心怀疑她。因此,我们三人一致认为,阿比盖尔是清白的。
晚饭时,马尔科姆和加布在餐厅里坐到了一块儿。可两人谁都没有食欲,把各自的食物在盘子里拨来拨去。其他学生慢吞吞地从旁边走过,无一不伸长脖子好奇地观望,好像马尔科姆与加布坐在一起成了恐怖的车祸现场。时间再度扭曲起来,仿佛一眨眼的工夫,他们的盘子已经空了。
他们起身时,马尔科姆嘴唇动了数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他还是开了口:“嗯,有件事。我想麻烦你问一下丽芙,今天晚上她是否愿意到山上去。”
“愿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可加布却慢条斯理地说:“即便她去了你也听不见她说话。”
“我知道。可我想和她在一起。单独在一起。”
“愿意,愿意,愿意!”我激动地叫道。
然而加布毫不理会。
“你听见了没有,加布?”
这时他才若无其事地告诉马尔科姆:“她说愿意,她会去的。”
“喂!你听不见我说话了吗?”马尔科姆转身走开时,我冲加布嚷道。加布这才扭头低声对我说:“我能听见。天哪,你冷静点好吗?我是想替你矜持一点。”
“哦,这样啊。”我轻笑两声,“那谢谢你了。”
我比马尔科姆提前来到山上,并欣赏了日落的景象。我走到崖边,落日看起来冷淡而柔和。湖面上水汽蒸腾,我感觉自己就像弗里德里希
的《雾海上的漫游者》。那位勇敢的漫游者同样站在悬崖边,从他的背影我们亦能感受到他傲睨一切的干云豪气。可我没有那样的豪气,我甚至连《海边的修道士》都算不上。
低头俯视,只见雾气翻滚,银色湖面若隐若现。我想重温那一刻。我想知道如今它会给我带来怎样的感觉。于是,我跳了下去。
地心引力依旧能对我起作用,但我却并不会任凭它左右。当我集中精神让自己减缓坠落时,我便慢悠悠地飘下去。我在空中转身,下降的速度就更慢,我能看清每一块峭壁和岩石。终于,我落到了湖面上,并开始下沉。双脚没入平静的水中,犹如融化在无边的黑暗。我忽然想起在礼宾车上的可怕经历——四肢渐渐消失,头脑也变得模糊。我不知道沉入水中会出现怎样的结果,惊慌之余,我连滚带爬地冲上了岸。
我低头查看自己的身体有没有起变化,是否出现头晕无力的感觉,没有。似乎我可以跳、可以飞、可以奔跑而不会感到疲倦。但只要我穿过什么物体——人或门,哪怕一张纸——就立刻会引起那种烧灼般的疼痛。而倘若我要捡起一片落叶或在窗玻璃上的水汽上画画——总之以任何方式改变世界——那么继之而来的就不仅仅是疼痛,我还将面对有可能出现体力衰竭的可怕后果。这些我都看得见,比如我现在的身体就比刚刚死去时虚无多了。
我重新爬上山顶,在我和马尔科姆曾经比肩而坐的树前坐下。此刻我孤身一人,确切地说是孤身一鬼。我一向不太合群,但此刻感觉有所不同。我无所依靠,迷离恍惚,大多时候谁也看不到我,听不到我,也感觉不到我。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也不知道最终我将何去何从。
马尔科姆来了之后,仿佛知道我在哪儿一样,径直走到我旁边坐下,沉默。我注视着他。他双目浑浊,眼神疲倦,幽幽望着前方的景色。我盯着他,回想起当日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那天在水中时,我为什么没有同意他吻我呢?如果我没有拒绝,也许就不会有后来偷偷溜出去的事情了。如果那样的话,或许现在我还能活着。
为什么当时和后来我都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感受?为什么我没有对他说,仅仅看到他就能让我情难自已?为什么没有告诉他我从来没有恋爱过?为什么我要表现得那么强硬、孤僻、矛盾?为什么我要假装?因为,此时此刻,我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让他听见,哪怕一个字。这使我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谎话、废话,以及我压抑在胸中的话都变得更加令人心碎。
他滑下去,躺在地上,“丽芙,如果你在这里,能躺在我身边吗?”
能,当然能。我毫不犹豫地躺了下去。
“躺在我身边,我们仍然像那天夜里一样,望着天空,可以吗?”
我已经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做了,我心甘情愿,迫不及待。这反倒使他的恳求更显悲哀,使我更显孤独。
“对不起,丽芙。是我害了你。提议偷偷溜出去的人是我,选择见面地点的人是我,提出分头跑的人也是我。我不知道你遭遇了什么,但是我把你置于了险境,而后来我又对警察撒了谎,对不起。但请你告诉我你理解我的苦衷。”他开始哭泣,但很快又克制住,“在你和加布眼中,优胜会一定愚蠢可笑,我明白。但你们不知道这个组织给我、给我的人生带来了多么巨大的影响,你想象不到我的爸爸、爷爷还有叔叔们是如何对我谆谆教诲,耳濡目染。这个组织贯穿了我的整个人生,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曾经有着崇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如今看来却无比扭曲、错误。那些集会、圣歌和誓言让我彻底迷失了自我。我很抱歉我撒了谎,但我已经决定,我要再去找那些警察,告诉他们真相,帮助他们找到杀害你的真凶。”
我枕在他剧烈起伏的胸口,他浑身一凛,“是你吗?”他惊问。
“是我!”我徒劳地答应着。
他用夹克裹紧自己,我很愿意相信他听到了我,可他听不到。
“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他问。
是什么?
“我想最后再看你一眼,听听你的声音,抱抱你。”
我愿意付出一切来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过了许久,他睡着了,可我没有。睡眠只属于活着的人,于我而言却不可能。不再有梦,更不再有噩梦,唯有时间在默默扩张与收缩。我感受着马尔科姆一起一伏的胸膛,倾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和心跳。它们在我空洞的胸膛里回响,我是空虚的,我想。时间飞快地溜走。我不确定过了多少分钟,或小时。
我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声。此时周围仍然漆黑一团。我忽地坐起,担心被人发现。可我随即意识到自己没有理由惊慌。惊慌是奢侈品,是上天的恩赐。夜半时分,我巴不得被人在这山顶之上抓个正着呢。我巴不得被人扭送到校长那里,处分也好,开除也罢,我都能欣然接受。
来者是肯特·斯蒂尔斯,看到睡在地上的马尔科姆他连连摇头。他踱了几步,迅速发出一条短信:找到他了。终于,他在马尔科姆身旁坐下,轻轻把他摇醒。
“马尔科姆,你怎么了?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啊。”
马尔科姆揉了揉眼睛,“她在这儿,肯特。”
“谁?”
“丽芙。”
“马尔科姆,该放下的事要放下啦。”肯特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温柔。看他平时脸上总是带笑,我还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呢,“她已经不在了,永远不在了。”
“不,她没有。她就在这里,她的灵魂在这里。”
“你能看见她?”
“看不见,但我知道。”
“你能听见她吗?”
“也听不见。但我实话告诉你,她就在这里。”
肯特诡异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马尔科姆问。
“没什么,只是……我也说不准,伙计。”肯特将头扭到一边,“我知道你有时候觉得我不着四六。你给我起的外号叫什么来着?浪荡公子?”
马尔科姆笑起来,“谁告诉你的?阿比盖尔?”
“我们这里没有秘密,伙计。”肯特说。
马尔科姆的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是啊。丽芙被人害死了,而我们却掩盖了真相。”
肯特摇着头说:“这很扯淡,所以我们有责任找到凶手,但我们那样做是对的。”
“可对她来说不公平。”
“我们有我们的责任。”
“对她也有责任。”马尔科姆坚持说。
“是,我们是有责任,但我们对优胜会的责任更大。还有这所学校和它的历史,它的地位,我们只能这么做。马尔科姆,我们的孩子将来也会上这所学校,还有孩子的孩子,他们终将拯救世界。这你我都知道。”
马尔科姆坐起身。他伸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好像突然下定了决心一样说:“我要去找警察,我要把真相告诉他们。”
“别这么说。”肯特按住马尔科姆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说:“你太冲动了,伙计,如果你去找警察,大家一定会认为你疯了,他们会再次把你赶走的。”
马尔科姆浑身一震。
我也浑身一震,再次?
“再说了,真相究竟是什么呢?”肯特继续说道,“你能告诉他们什么?说你和她都在林子里?那只会给你自己惹来麻烦,说不定警察还会怀疑是你干的,你能帮上警察什么呢?”
马尔科姆耸耸肩。
“好好睡一觉吧,伙计。”
“我睡不着了。”
“那就尽量放松,要么就去划艇,别再胡思乱想。眼看就要周末了,你爸爸不是要来吗?”
马尔科姆点点头,肯特抱了抱他。
我对肯特有点刮目相看了,他的确是个浪荡公子,可他自己并不否认。而最重要的是,他很关心马尔科姆。但尽管如此,当他走开后,我头脑中依旧在回响着“再次”那两个字。他说到这个词时语气很重,像一袋沙子。他们把马尔科姆赶到哪里去呢?
马尔科姆来回踱着步子,他显然很紧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话,“我甚至不知道你在不在这里,可我还是在和你说话,也许我真的疯了。”他不停地走来走去,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需要思考。肯特说得没错,他需要静一静,需要抛开一切胡思乱想的念头,需要去划艇。他开始下山,而我紧随其后。穿过灌木丛时,透过秋天的树叶我瞥见一个朦胧的女孩的身影,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女孩。她有着长长的金发,可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样貌,她便发现了我们,于是立刻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瞬间消失在一片明亮的树叶后面。
马尔科姆绕过湖边,来到艇库。他打开门时,荧光灯自动亮了起来。在一片绿色的光芒中,马尔科姆取下他的小艇,放入水中,做好了准备。
艇库中突然出现另一个女孩的身影,我惊得叫出了声。她有着黑色的头发,相貌清秀,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但她的皮肤灰得可怕,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她穿着深色的灯笼裤和套裙,看着既像普通的衣服,又像睡衣。她莫名其妙地停在原地,仿佛想隐藏自己。谢天谢地,此时马尔科姆的小艇已经准备停当,在他离岸之前我跳了上去。
我回头望了一眼艇库,只见那女孩毫不费力地穿墙而出,来到了码头上。她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好像穿越墙壁并没有给她带来一点点疼痛。我们驶向湖中时,她低声说道:“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和我们一样了。”
她什么意思?我不明所以地望着她。她在码头上徘徊,用她那呆滞无神的眼睛望着我,直到我怯懦地把头扭向别处——不知道我的眼睛是不是也像她那样。
在船头坐稳,我注视着划艇的马尔科姆。看他的姿态,我相信他是当之无愧的划艇冠军,他划桨的节奏无可挑剔。这一刻,小艇仿佛是他身体的延伸,或者反过来,他成了小艇的一部分。船桨击打水面的声音悦耳动听且富有韵律,但他神情肃穆,似有心事万千。我不知道他划了多久,但我忽然注意到他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天色依旧昏暗,我们在湖上多久了?谁知道呢,也许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
他只顾着沉思,没有注意到——或许根本不在乎——船身在轻微摇晃,速度也慢了下来。他机械地划着桨,可我却清楚地看到船舷上的一块玻璃纤维板出现了裂缝。
“马尔科姆!”我大喊,可是没用。他呆呆地望着黑夜,在沉思与哀伤中难以自拔。
不大一会儿,因为进水,船头已经明显下沉,此时他不可能不注意到了。他立刻放下船桨,检查艇身。看到裂缝后,他望了望四周——我们已经处在湖的正中央,离岸至少有数英里,而且此刻他早已累得浑身哆嗦。
“喂?”他大喊,“有人吗?救命啊!”他的声音在水面上颤动着传向远处。
周围死一般寂静,整个湖上空无一人。这里是威克姆学校,而此时正是夜半,就算有人滞留在外恐怕也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吧。湖水开始淹没我的脚,我看不到它们了。恐惧占据了我的心,为他,也为我自己。如果沉入水中,我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我会像太阳下的冰块一样融化吗?我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我不知道。
我小心走到艇首,尽量保持着平衡,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天使。实际上我就是天使,不是吗?我是无形的,非物质的,因此我当然能飞,就像那个从屋顶飞落而下的女孩。我一定可以飞,不仅仅是飘浮,而是可以真正跨越一定的距离。我集中精神,想象自己是真正的天使——不是拉斐尔或班克斯画中的天使。不像鸟一样有翅膀,甚至没有真实的躯体,我就像一道纯洁的光。突然间,我飞升了起来,飞越了湖面。我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飞向陆地。转眼间,我着陆了。这一次我的动作迅速无比,仿佛只是眨眼的工夫我便已经落到了水边的草丛里。
但我必须飞到更远的地方,我需要找到加布,于是我再次集中精神,跃向黑暗。这一次似乎容易了许多,我轻松飞过了松树、柳树和古老的房顶。我似乎可以随心所欲而不用费半点力气,这种感觉就像做梦。最后,我落在一排宿舍楼前,这里距加布的窗户只剩下几米。
“加布!”我大喊,“加布!快起来救人!快点!”我说有人杀人了,总之越紧急越好,我的目的是叫醒他。
这招奏效了,他在二楼的窗户哗啦一声打开了。
“马尔科姆被困在湖中央了,情况危急!快点救人!”
他摇摇头,“我能怎么救啊?”他低声问。
“叫学校保安,让他们立刻派船过去,快啊!”每个宿舍楼里都有一个应急电话。但我们的求助电话并非打给警察,而是打给我们学校自己的全天候保安人员。
加布愣住了,他又一次摇着头说:“我们不能这么干,他是偷溜出去的,被发现后会惹麻烦的,说不定会被开除。还是我们自己救他吧,你在这儿等着。”窗户砰的一声又关上。
来到湖边时,天已经破晓。我们望见水中有个黑影在缓缓靠岸,加布站在岸边喊道:“不用游了,浮着就行,我们来救你!”
马尔科姆抬起一条胳膊向他挥手致意,但他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
在艇库旁边的码头上,加布迅速找到了一艘小快艇,并把它放入水中。艇库那个女孩出现在他旁边,我吓得向小艇靠去,尽量离她远一点。加布也看见了她,可他咬咬牙,发动了引擎。她脸上微微一笑,仿佛也在为马尔科姆的得救感到高兴。
我们来到马尔科姆身边时,他正面朝下漂浮在水面,仅在万不得已时抬头吸口气。这是求生漂浮,我在拉斯维加斯的公共泳池里上游泳课时听说过。加布关掉引擎,俯身把马尔科姆拽上快艇。此时马尔科姆已经筋疲力尽,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他瘫在艇内,大口喘着气,待呼吸终于均匀后,他抬头看着加布说:“谢谢你。”随后他微微停顿,“她也在吗?”
加布点头,马尔科姆拼命挤出一丝笑容,“也谢谢你。”
“不用客气。”
“她说不用客气。”随后加布转向我,“从现在开始,你要一刻不离地跟着他,因为害死你的那个人现在也打算害死他了。”
马尔科姆试图辩驳,“不,这很可能只是一次意外。”
“不可能是意外。”加布坚决地说。
“咱们去找警察吧。”马尔科姆说,“我要告诉他们我撒了谎。让他们来处理这件事。”
“警察帮不上的。”加布笃定地说。
“为什么?”我问。而几乎与此同时,马尔科姆也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因为是那些亡魂干的,亡魂才是凶手。”
“什么意思?”马尔科姆不解地问。
“你们想想,她们能看到我们,靠近我们。而她们是隐形的,没有别人知道她们的存在。这无疑给了她们凌驾一切的力量。这段时间我一门心思怀疑优胜会,以为他们控制着学校的一切。可实际上,真正掌握大权的是那些亡魂。”
马尔科姆理了理头发,好像在思考加布的话。
加布趁机继续说道:“丽芙死后在井里见到了谁,你知道吗?”
马尔科姆耸耸肩。
“柳树下被人割喉的那个女生。还有现在,你在湖中遇险的时候谁在艇库里?”
马尔科姆默不作声。
“我看见她了,她在笑。”我说,“之前她就在。”
“艇库女孩。”加布告诉马尔科姆,“丽芙说你下湖之前她就在艇库里,脸上还带着笑。”
“可鬼魂怎么杀人呢?”马尔科姆问。
“她们可以干涉真实世界,丽芙就可以。”
“可我无法想象如何杀人。”我说,“不管用什么方式作用于真实世界都会带来难以忍受的剧痛,而且特别耗费能量。”
加布耸耸肩,显然他并没有被我说服。
“就算亡魂是凶手,那她们为什么老在犯罪现场附近徘徊呢?”马尔科姆问,我的心中也有同样的疑问。
“他们有什么可损失的呢?她们已经死了。”加布说。
这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观点,因为我就被困在她们中间,我的周围都是杀人凶手吗?
“为什么我们不试着和她们交流呢?”我问。
“不行!”加布断然否决。随后他又扭头对马尔科姆说:“她想和她们联络。”
“你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马尔科姆几乎带着敬畏的口吻对我说。
“或者说无知,我们不能那么干。”加布气恼地说。
我并非无所畏惧,实际上我害怕极了,可我需要知道真相。
“她们都是谁?”马尔科姆问,“为什么?她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害人?”
“以前的学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们吓得我要死,不过你说的这些问题也正是我们要查明的地方。”
“我可以带你们进校长府邸查看学生档案。”马尔科姆自告奋勇说。
“但首先我们得弄清楚那些女生在威克姆上学的时间,也好在查档案的时候有的放矢。”我说。
“好吧,说的有道理,她很聪明。”加布把我的话转述给马尔科姆后又评论说。
马尔科姆微微一笑,“的确,她是很聪明。”
克拉拉
我死亡时的种种细节,现在恐怕已经很难想起。实际上令我苦恼不已的是,当时的情景我能想起的很少很少,那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难道不是吗?恕我无法确定。
我初到威克姆学校,正积极寻找属于自己的位置——交朋友,加入学校社团,总之我需要被接纳的感觉。有个叫汉丽埃塔的女生在学校里似乎很吃香,她邀请我到艇库与她见面,然后一起游泳,我颇感蹊跷,但她再三告诉我说,这是学校的传统,每一个新来的女生在学期开始之时都要在冷水中游一次泳。
考虑到今年10月比往年稍暖一点,在她约定的那天晚上,我冒险只身去了湖边的艇库。来到地点,我随即换上泳衣。这是一套崭新的时髦泳衣——听说威克姆校园内有湖可以游泳,我们特别做了这一件——我有意要在其他女生面前炫耀一番。
可是其他女生并没有如约来到,相反,来的却是两个男生。我生怕被他们看到我穿泳衣的样子,所以躲进了浴室。他们兴冲冲地敲了敲门,说汉丽埃塔让他们把我送到游泳的地方。这样的安排难免让人觉得古怪,甚至多有不便。可坦白而言,我初来乍到,急于取悦他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对我感兴趣的女生,又怎能忍心辜负呢?倘若我不识好歹地将她拒绝,恐怕从今往后就再也难以在威克姆学校立足了。我向妈妈保证过,来这里之后,我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只顾着学习而忽略了交朋友。毕竟我是威克姆学校第一批接受助学金的学生之一,我想让威克姆先生知道他的钱没有白花,当然,我妈妈更关心的是我在这里能不能找到一位乘龙快婿。
我事先带了一条毛毯,以防我们可能会坐在岸边休息。此时我用毛毯裹住身体,随那两个男生走进了凉飕飕的薄暮。
随着太阳落山,温度也下降了不少,两个男生默不作声地划着船。几分钟后,我发现他们在径直把我带向湖心。当我问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时,他们只是笑着说:“带你去该去的地方。”我说我很冷,其中一个男生竟说我活该。此刻我意识到他们一定在策划什么不可告人的恶作剧,也许我在威克姆不受欢迎。算了,多说无益,我选择沉默——我对这种愚弄早有心理准备,谁让我出身底层社会呢?
终于,夜幕完全降临,朦胧的月光笼罩在湖面上。猝不及防时,他们将我一把推入湖中。我没有挣扎,我想节省力气游回岸边,可接下来的事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们按住我的头,把我直按进水中。
没入水面之前我瞥见了其中一个男生的手,他戴着一枚金灿灿的戒指,指环背上印着威克姆寄宿学校的徽章,下面有行小字写着:B.A./V.P.1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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