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马尔科姆并没有夸大其词,在他醒来之前,校友们已经陆续来到校园。这是秋季狂欢节的第一天,学校一年一度的周末庆典。他们每年都举办校庆活动,但今年将格外隆重,因为今年是威克姆建校150周年。
尽管外面人声鼎沸,车门关闭之声不绝于耳,但马尔科姆酣睡如故。我甚至听到了直升机的声音,还以为总统坐着他的“海军陆战队一号”也来了呢,况且就算他来了我也不会觉得意外。马尔科姆需要休息,他太累了。他直接睡过了第一节课,虽然这期间他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终于,他的房门被忽然打开,一个英俊的男人走了进来,一个更高、更结实、年纪也更大的马尔科姆。马尔科姆睁眼看到他时,一骨碌爬起来,瞬间大醒。
“爸爸!”
“你怎么没去上课?”他爸爸的目光立刻落在他胸口已经褪色的墨迹上,“那是什么?”
“随便画的。”
“把衬衣穿上,儿子。”
马尔科姆正遵照他爸爸的指示穿衣服,这时加布忽然冲了进来,嘴里说着:“我找到布里特以前用过的个人空间了,真是惨不忍……”抬头看到马尔科姆的爸爸,他止住话音,又急忙打岔掩饰。“《惨不忍睹》,你看过没有?葫芦网
上有。现实主义,伙计,那部电影超级好看。”
马尔科姆的爸爸就像没看见加布一样,在这方面他比肯特更加娴熟,“我还有事,今晚舞会上见。”
马尔科姆点点头,尽管他的爸爸并没有等待他的回应。此时他已经转身向门外走去,至于加布,他仍然是空气一样的存在。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
加布长出一口气,“抱歉,伙计。不过布里特的空间实在惨不忍睹,好多人在上面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在她死了之后还有人留言。”
“说不定她的死就和这有关系。”马尔科姆喃喃说道,刚才那一觉似乎并没有赶走他的疲倦。
“没错。不过,我们怎么进老宅啊?”
“优胜会舞会。”
“你倒美。”加布嘟囔说。
但马尔科姆却微微一笑,“不,那就是我们的计划。舞会,我们就利用它进入老宅。”
“我们?你和我?”
“是,你和我。但现在我们得准备一下。”
加布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把你打扮得漂亮点啊,朋友。”
为了能不上课,马尔科姆和加布都去找科贝特护士开假条。他们觉得这应该不难,毕竟他们共同的朋友最近才不幸离世,事实也的确如此。科贝特护士虽然性格古怪,但脾气却不坏,而且很好骗。加布的滑头在她这里是挂了号的,但有马尔科姆帮腔自然好说,况且她还记着我。显然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就注意到了我笔记本上的画,并认为我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学生。
马尔科姆离开时,半路上遇到了肯特。
“你怎么了?”马尔科姆问。
“肚子疼。你呢?希望是做心理辅导去了。”
马尔科姆耸耸肩,不置可否。
“我给你打过电话,也发过信息。今晚见?”
“嗯,我会去的。”
我很想留下来看看肯特在搞什么鬼,他不像是肚子疼的样子。但加布还在检查室,我又不能丢下马尔科姆一个人。因此我迅速跑到加布跟前,小声对他说:“留心肯特。”
“他没进检查室。”加布回到马尔科姆的宿舍时告诉我们,“他去了科贝特护士的办公室,出去时手里拿了一个大信封。”
“大信封?”马尔科姆若有所思。
“也许是装药用的。”我说。
“那不像是装药的信封,它们看起来……我也说不准,信封上没有标签,感觉很奇怪。”
“是很奇怪。”马尔科姆打断说,“谁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但我们现在有事要做,当务之急是让你能进得了舞会。”
“那可难了。”我说。
加布吐了吐舌头。
马尔科姆看着他,“但愿你这是做给丽芙看的。”
“是,她对我没有信心。”
马尔科姆冲我大致的方向说:“丽芙,别光看着。我得请你帮帮忙呢。”随后他对加布说:“你,坐下。”
第一步是刮脸,其次是剪头发。剪下加布第一绺头发时,马尔科姆审视着他的脸。他的痛苦无疑全写在了脸上,甚至可以说是折磨。正如我之前所说,非常的“梵·高”。最后,马尔科姆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那个的?”
“虱子?”
马尔科姆本能地移开双手。
“逗你呢。该死的,至于吗?我穷我就得脏吗?”
马尔科姆摇头叹气,继续剪头发,“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那个天赋的?能听到声音。”
加布也叹了口气,“来这儿之后。”
“怎么会?为什么呢?”马尔科姆小心翼翼地问。
“我……”加布顿了顿,好像有点不太自在,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哥哥两年前死了,他是我的英雄,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和他说话,于是我就拼命集中精神,我祈祷,恳求,呼号,哭泣。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我猜一定是我放开了自己去接受它。或者这种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只是我从来没有在意过,反正我也说不清楚。我想这件事根本就没办法解释。”
“也就是说,突然有一天你就能听到他的声音了?”
“不是,我一直都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但自从去年来到这里,我就开始听到那些女生的声音了,还能看到她们。我告诉了我的父母,但他们认为——现在依旧认为——那全是我脑子里想象出来的东西。哥哥的事已经令他们心力交瘁,所以根本无暇顾及我的问题,那也是他们把我送到这里的最初原因。”
马尔科姆点点头,又剪下一绺头发。
“怎么了?”加布问。
“没什么。”马尔科姆回答,“我只是觉得我们每个人来到这里都是有原因的。”马尔科姆继续专心干他的工作。他端详着加布的脑袋,或只是做做样子。他的手艺着实不错,赶得上顶级发型师了。这一点,又有谁能想得到呢?
刮了脸,又剪短了头发,加布看上去就像变了一个人,“原来你长得还蛮帅的嘛。”我很严肃地说。
“哈哈。”随后他告诉马尔科姆说:“你女朋友很幽默。”
“这个我知道。现在该造型了。”
“造型?”
“怎么了?我知道我看着不像,但我身上的确有女人的一面。”马尔科姆调皮地笑了笑。
我也忍俊不禁。我差点忘了他的这个特质。
“她被你逗笑了。”加布说。
马尔科姆苦笑一下,走到他的衣柜前,取出一件硬挺的衬衣和一件外套。加布想在我和马尔科姆面前保留一点尊严,因此坚持把他那件电台司令乐队的纪念版T恤穿在了最里面。可马尔科姆的正装对加布来说大得离谱。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成小丑了,穿上这身行头,我简直就像80年代音乐电视里的群众演员。”
“我再给你找一套。”马尔科姆说完便扭头出去。不大一会儿,他拿着另一套小一点的衬衣和外套回来了。
“你在这里果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是不是你想要什么东西别人都会给你?”
马尔科姆点点头,“而且要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他的语调略微有些干涩,“尤其那些块头没我大的。”
加布不以为然,“哼,他们只要看见我,逃得比兔子都快。”
“你别误会,我是说我了解这里的人,他们不一定个个待人友善,但我觉得他们之所以回避你,和你也有很大关系。”
“什么?”
“你得承认,你表面上确实让人难以接近。人们一看到你便本能地躲开,就像你身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滚开’两个字。”
“确实如此。”我附和说。
加布低下了头,他欲像平时那样用头发遮脸掩盖他的窘迫,可惜现在他的头发已经不够长了。
“但那是以前的加布。”马尔科姆说,“今天晚上你要改头换面,你要昂首挺胸地走到他们中间,把你的自信拿出来。”
加布咕哝了一声。
“不准咕哝,也不准嘟囔。”
加布气呼呼地盯住地板。
“不准低头,也不准装傻充愣。”
他把双手插进口袋,浑身不自在地扭来扭去。
“不准扭扭捏捏。”
“那我该怎么办?”
马尔科姆把手搭在加布的肩膀上,“看着我。来到那里你先目空一切地扫视一圈。寻找那些落单的校友,走过去和他们聊天。让他们误以为你是新来的,或者是优胜会的预备会员,这样他们就愿意和你聊了。”
“可我跟他们聊什么呀?”加布提高了音调问。
“聊大学啊,比如说你打算申请哪所大学,去哪些大学考察过之类。”马尔科姆就像平时说话一样,下意识地用手比画起来,“聊哈佛广场,聊波士顿的天气,对比普林斯顿或纽黑文的天气,在查尔斯河上划船。当然,上大学你肯定优先考虑哈佛,耶鲁和普林斯顿只是备选。”
加布在马尔科姆的桌上扫了一眼,他随即挣脱马尔科姆的双手,拿起一个笔记本,有模有样地记起了笔记。这一幕把我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他们如果问起课程,你就只谈基础课程,说你如何如何喜欢这里。你也可以谈哈克尼斯教学法,就说圆桌教学如何有助于课堂对话。他们喜欢谈论哈克尼斯教学法,因为这是威克姆有别于其他学校的地方之一。”
加布认认真真记下了每一个细节。
“当然还有赛艇队。如果是我,我会说我喜欢一个人划船,那样有利于沉思冥想。我可能还会说我认识了一个姑娘,我经常想她……”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大概想到了我的死,脸上露出惆怅之色。
“明白了。”加布说,“继续。”
“最关键的是一定要昂首挺胸,充满自信。看起来要桀骜不驯,但说话却要谦逊有礼。”
“这就是你们的处世之道吧?”
马尔科姆点了点头。
“不过还有一件事,我是谁啊?”加布问,“我还能是加布·尼克尔斯吗?是不是也要编个优胜会的血统?”
“这个倒没有必要,你还是加布·尼克尔斯。因为肯特和阿比盖尔以及其他人都在,你骗不了他们。他们也许会奇怪,但他们并不知道你妈妈姓什么,所以我们可以从这里下手,比如说,你妈妈可以姓……”马尔科姆拖长了话音,似乎在等待我们给出合适的答案。
“戈金斯!”我脱口而出。这是在地下墓穴统计校友名字时见过的一个姓氏。
“戈金斯。”加布转述给马尔科姆,“我们在地下墓穴见过的一个姓氏。”
“好极了,我在优胜会的名录中见过这个姓。如此一来你就名正言顺了。”
马尔科姆翻开他的笔记本电脑,连上网,搜索戈金斯家的家谱。不到五分钟,他就为加布设计了一套可谓天衣无缝的说辞。他的妈妈将叫辛西娅·戈金斯,威克姆学校1984届学生,优胜会老资格会员了。如今她是某外国大使的夫人,因此很少回国参加校友活动。
加布把“他”的家族资料一一记在本子上。
“光记在本子上可不行。”马尔科姆合上电脑说,“你得把它们记到脑子里,你得让自己相信它们都是真的。因为如果你遇到我的某些朋友,他们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
“然后呢?”
“你就说你从来不和别人谈论你家的历史,因为你对优胜会的事一无所知,直到你和我开始打交道之后。所以现在你也想加入。”
“我……不知道。”加布结巴着说。
“我可以帮你。”我自告奋勇说,“我可以偷偷提醒你,比如给你编一个亲爱的米尔德里德姑妈,或可怜的克莱德表弟。”
“她说她会帮我,暗地里给我提示。”
“那太好了。”马尔科姆对我——空气——说,而后他又转向加布,“姿态!”加布站直了身子,“现在咱们练练握手。”
加布伸出手,马尔科姆握住,有力地晃动几次,并用左手拍打了几下。
“哎哟,干吗要拍啊?”
“你的握手力度恰到好处,拍几下是告诉对方你们是朋友,它代表的是优胜会成员之间的亲近感。”
“这就好比加了密的握手?”加布笑呵呵地问。
马尔科姆笑笑,“大概是吧。不过这种事大家往往心照不宣,谁也不会刻意说出来。”
“妙,我一直都想感受一下这种握手。”
像加布这样的“异类分子”,我们很难只用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就让他彻底改头换面,但马尔科姆仍像个尽职的教官一样不厌其烦地指导、调教,直到聚会时间即将开始。我在旁边看得很仔细,该注意的细节全都记在心里,毕竟到了现场我是最能帮上加布的人。
三人离开皮特曼宿舍楼时,马尔科姆为我拉开门。我一马当先走出去,回头看,只见两个翩翩少年联袂而出。加布知道这是我们能够进入老宅的唯一机会,因此演出格外卖力。而意想不到的是,他看上去很有优胜会成员的感觉。恐怕即便很熟识的同学也无法一眼认出他来。说实在的,他的派头甚至比马尔科姆还要足呢。
“瞧啊,优胜会的两个大帅哥。”我开玩笑说。
“怎么了?”加布趾高气扬地问。假装傲慢于他简直小菜一碟。
“你上辈子也许就是优胜会的。”
他眼眉上挑,温文尔雅地回答:“也许正是。”
我们不由笑起来,此时我瞥了一眼旁边的马尔科姆,他低垂着头,样子古怪。我忽然感觉他们两个简直像对调了一样,在我们三个人中,马尔科姆大概是第一次感觉到落寞。他无法参与到我和加布的对话中来,即便加布是个称职的翻译,他也不免有种电灯泡的感觉。当然,重新回到现实世界,我便成了多余的第三者。
走进校园,我们看到几名校友,他们有男有女,穿着漂亮的正装或真丝连衣裙,但看上去丝毫不会觉得奢华或张扬。我想这就是所谓的贵族与暴发户的区别吧,他们根本不需要炫富。马尔科姆向他们点头致意,并介绍加布说:“你们都认识这位加布里埃尔·尼克尔斯吧?他妈妈是辛西娅·戈金斯。”和握手一样,他以“你们都认识……”这样一句反问开始,意思就是告诉对方加布是他们中的一员。其言外之意为:如果你们不认识他,最好不要错过现在这个机会。
穿过老宅附近的林子时,加布明显有些烦躁不安。我觉得蹊跷,便环顾四周,果然发现垂柳小姐露丝正坐在她的大柳树下唱歌。
马尔科姆也注意到了加布的异样,“你看到她们了?”他低声问。
加布微微点头,“她在唱歌。我最讨厌听她唱歌。”
“那就别听。”我说。
可当她发现我们时,竟起身跟了过来,“回来!你们回来!”
加布加快了脚步,但我却犹豫了。虽然她的样子狰狞可怖,但我很想听听她到底有什么话要说。然而现在可不是时候,我不敢耽搁,又急急地追加布而去。当我回头再看她是否跟来时,发现她已经重新回到了柳树下,一个好似穿着黑色长裙的鬼影抓住了她的胳膊。发现我正朝那边观望时,这个鬼影迅速藏在了树干后面。但我还是瞥到了一眼——她似乎正在安慰露丝,让她平静下来。
“别怕,她走了。”我对加布说。至于我看到的情景,我决定暂时还是不告诉他。
加布点点头,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当我们经过古井时,加布冲我笑了笑。我差点忘了,在这里他是能够看见我的,我也回之以微笑。能被人看见的感觉真好。
加布的表情没有逃过马尔科姆的眼睛,“你能看见丽芙?”马尔科姆问道。
加布点头。
“她漂亮吗?”
“当然。除了几处擦伤,她的死相还算不错。”他总是知道该如何调节气氛。
黄昏时分,天色朦胧,老宅更显晦暗。入学之初,我曾惊叹于这里的木工工艺之美,但如今看来却像黑色的带子,抑或圈套。礼宾车停成一排,戴着帽子的司机们随时待命。
进入老宅,我惊讶地发现聚会没有名单,没有看门人。只有一张华莱士和密涅瓦的肖像画俯视着门口。似乎来到这里的所有人都彼此相识,无须询问求证。我们被引入宽敞的客厅,三五一群的优胜会成员在那里聊着天。见此情景,加布面有怯色。
“别怕。”我悄声对他说,“有我呢。”
马尔科姆不停地和人握手——他认识的人,认识他或认识他爸爸的人。当然,还有千篇一律的介绍,“你应该认识我的朋友加布里埃尔·尼克尔斯吧?他妈妈是辛西娅·戈金斯。”这样的介绍往往能让其他人瞬间卸下防备,我也一直没闲着,两只眼睛不停地在人群中搜索肯特、阿比盖尔、斯隆或阿莫斯的身影。
马尔科姆的爸爸在一群校友的簇拥下向老宅后方走去。马尔科姆与他也只是简单致意,介绍完加布之后,他便趁机逃之夭夭了。这就是我们的计划:他将偷偷溜进地下室收集资料,而加布则留在上面搞搞交际。这似乎是最安全的做法,倘若加布进入地下室被人发现,很可能会面临被开除或更糟的结局。我留下来陪加布,一边暗中提点,一边留意通往地下室的入口,确保没有人下去打扰马尔科姆。
按照计划,我们转到一群年纪稍长的校友中间,马尔科姆曾向他们介绍过加布。首先,他走到一个身体结实、看样子有五十多岁的男子跟前。此人是马尔科姆爸爸的朋友。
“麦克斯韦尔先生,您和阿斯特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加布彬彬有礼地问。
“就在楼上,在你最熟悉不过的那个房间。”
“你们一起加入了优胜会对吗?”
他点点头。此人对自己的身份甚感骄傲,“那年我接替他担任主席,他运气不错,正好赶上优胜会110周年庆。”
“哦,周年庆,那一定盛大极了。”加布逢迎说。
“别露怯,他会看出来的。”我提醒加布。
“请您原谅,先生,一听到威克姆学校的历史总是让我兴奋过度。它的历史太令人着迷了。”他冲男子笑笑,随即走开了。
男子看着加布。也许他曾产生过怀疑的念头,但那念头转瞬即逝,并不足以让他采取什么行动。
“我觉得你最好收敛一点。”我说,“他们可不是白痴。他们能一眼看出你是不是开玩笑。不要再无端引起别人注意了。”
加布叹了口气,伸手去捋他早已不复存在的长发。
这时我们遇到了一位年迈的女士,斯莱德太太。她约莫有七十来岁,正品着一杯盛了好几颗橄榄的马丁尼,加布开门见山地说起自己对划艇的感受,他说他从划艇中找到了宁静。老太太很高兴有人来找她聊天,况且她此刻已经有些微醺。
“你知道吗?你这一辈子已经万事无忧了。”她对加布柔声说道。
“万事无忧?”
“是啊,你相貌堂堂,又有优胜会这样的背景。当心哦,因为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她在跟你调情。”我揶揄加布说。
“恶心。”他一不留神说出了声。
“恶心?”她问。
“不,我是说我心……我心里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属于随遇而安那一类。”他巧妙地掩盖了过去。
斯莱德太太笑得花枝乱颤,“嗯,如果将来你当了优胜会主席,就不会这么想了。”
“当主席有什么好啊,斯莱德太太?”
“你会拥有通往世界的全部钥匙啊。”她说着凑近加布,“主席拥有一切。这些家伙知道一切,他们简直是恶魔。”
“他们知道什么?”加布很认真地问。
“他们永远不会让一个女人当主席,所以我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秘密。”她眨了眨一只眼睛。“将来如果我们还能在这里见面,不如你来告诉我。”
“斯莱德太太,我向您郑重承诺。”
“你当然会遵守诺言的。”她咯咯笑着,“你是个小甜心儿嘛。”
“哦,他绝对是个小甜心儿。”肯特面带笑容地出现在我们身后。
跟在他后面的阿比盖尔问:“他在这里干什么?”
这时,乐队演奏起一支经典的弦乐三重奏。斯莱德太太兴致勃勃,迈着蹒跚的步子欣赏乐队表演去了。但肯特和阿比盖尔纹丝不动,似乎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说真的,你来这里干什么?”阿比盖尔问。
“我和马尔科姆一起来的。”
“那他在哪儿呢?”肯特问。
“去拿吃的了。”
“你以为我们认不出你吗?”阿比盖尔冷笑一声。
“哦,你们也注意到我和平时不一样了?我真是受宠若惊。”
“这里不欢迎你。”显然她已恼羞成怒。
“这你说了可不算。”他不卑不亢地反驳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妈妈是辛西娅·戈金斯吗?”
阿比盖尔和肯特上下打量着加布,试图找到一点他撒谎的迹象。
“为什么我们到现在才知道?”阿比盖尔不依不饶。
“坦白地说,我不喜欢你们,所以不愿意公开我的身份。但现在我发现进入优胜会能享受诸多特权。怎么?难道你们打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我大吵一架?”
“不,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企图。”肯特步步紧逼,“你对我的朋友做了什么?”
“我听不懂你这话什么意思。”
肯特转身走了,他要去找马尔科姆。阿比盖尔自然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对加布说:“我马上回来。”悄悄尾随他们而去。
肯特走到了餐台前。餐台上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种有钱人爱吃的东西:龙虾、花馔、洋蓟等。他围着餐台转了一圈,阿比盖尔则去吧台找了一遍。那里坐着一些衣着考究、举止典雅的上流人士。他们手里端着水晶杯,杯中盛着杜松子酒或苏格兰威士忌。
一个大腹便便、身份尊贵的老者——无疑是位政客——拦住肯特,和他握手寒暄道:“肯特·斯蒂尔斯,很高兴见到你,小伙子,你爸爸来了吗?”
“哦,你好,塞缪尔斯先生。很遗憾,家父今年没有来,他去迪拜参加峰会了。”
“啊,对。这个我早就知道。”塞缪尔斯先生拍着肯特的后背说,“明天是你的大日子啊!”
“没错,先生。不过请您见谅,我现在要去找一个朋友,恕我不能奉陪了。”肯特一把将阿比盖尔拉到塞缪尔斯先生面前,“但我想您一定还记得我妹妹阿比盖尔吧?”
“你请自便。”塞缪尔斯先生客气地拍拍肯特,随即扭头对阿比盖尔说:“斯蒂尔斯小姐,瞧瞧你现在都变得多漂亮啦。”
阿比盖尔微微一笑,只好无奈地留下来陪塞缪尔斯先生,肯特则趁机溜走。他穿过弹簧木门,进入走廊。情急之下,我从他头上跃了过去,才没有被弹回去的木门挡住。肯特没有丝毫耽搁,他逐个房间寻找马尔科姆。他甚至还钻进厨房查看,后厨的人正在争论如何把龙虾摆放得更漂亮些。
“有没有人从这里经过?”肯特指着厨房后门问。
后厨的伙计们耸耸肩,谁都没有看见什么异常。但肯特还是缓步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了门。门打开的一刹那,我一个箭步冲到了他前面,而后飞奔下楼梯。我要在他下去之前通知马尔科姆。
我火速冲进地窖,经过一个空荡荡的房间,这里除了四面的石壁什么都没有,且地板、墙壁和天花板全都像烧焦了一样黑乎乎的。与此房间相连的是另外一个房间,那里在各个方面都奢华到了极致,厚厚的深色天鹅绒幕布垂在墙边。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圆桌,上面悬着一簇美轮美奂的吊灯灯组。我从没见过通灵室,但今天算是开了眼。
马尔科姆坐在桌前,桌上摆了一堆旧笔记和几样奇怪的小东西——器皿和形状各异的刀片。他正全神贯注看着一本古老的日记本,那个本子也就口袋大小,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我向他冲过去,也许他能感觉到我。我以身体穿过桌子,继而穿过他的身体,难以忍受地痛,但我成功了。他霍地抬起头,知道我来了,也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劲。于是他迅速把两样小东西装进夹克口袋,并合上了日记本。但日记本还没来得及装进口袋,肯特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嘿,伙计。”肯特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
“嘿。”
“派对在上边呢。”
“知道,我就是下来找清静的,我爸爸在上面。”马尔科姆随机应变。
肯特会意,“你手里拿的什么?”
“我也不清楚,一些奇怪的笔记,威克姆家族好像热衷于神秘主义。”
肯特耸耸肩,“我也不知道,不过这跟我们好像也没什么关系,对吧?”
马尔科姆点头赞同,“是没关系。”
“走吧,咱们到上面去。”
“我宁可在下面多待一会儿。”
“你最好上来,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把那家伙也带来。”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但他是戈金斯家族的。”
“血统不能决定一切,这你应该知道。他现在还不是优胜会的人,所以你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肯特的态度很坚决。
马尔科姆站起身,但却迟迟不愿挪步。显然他想趁肯特转身的时候把日记塞进口袋,可肯特的视线却始终不离开他,“你先请。”肯特说着冲门口伸出一只手。
无奈,马尔科姆只好放下日记,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来自楼上画中的女人:密涅瓦。我认出了她曾经深邃锐利的眼睛,如今已死气沉沉。她和其他亡魂一样飘忽虚无,身穿黑色长裙,而且我发现她正是和露丝在一起的那个黑影。此刻她盯着我,而我并不回避。
“你不要在这里多管闲事。走吧,你该感到庆幸。”
“庆幸?我已经死了。”我怒气冲冲地说。
“但至少你在这里。”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来抓住了我。我大吃一惊,没想到鬼魂能有如此快的速度。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深深扎进我的肩膀,仿佛它们仍是皮肉一般。我吓坏了,但这一刻她也给了我一种活着的感觉,原来我仍有形体存在。直到此时我才知道,亡魂之间也可以互相感知。随后,她用一股大得难以想象的力量把我提起,并扔向了天花板。我尖叫着从天花板上穿了过去,眨眼便重新回到了聚会的客厅。
我落在乐队附近,他们依旧在忘我演奏。但加布听到了我的尖叫,我看见他浑身一震,随后惊恐地四下张望,连和他聊天的塞缪尔斯先生也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孩子?”塞缪尔斯先生问他。
“没事,偏头痛而已。时不时地发作一下,真让人受不了。”说到“发作”时他配了一声清脆的响指,塞缪尔斯先生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我浑身疼痛,勉强站立起来。这时我又看见了密涅瓦。她躲在角落里,盯着我。
“走。”她命令道。她的声音听起来既有愤怒,又包含着担忧、责骂和慈母般的关怀。我大吃一惊,可她再次向我逼来。这一次,我要勇敢反抗,我集聚全身的力量,准备迎接她的冲击。然而当她打到我时,我发现鬼打架和人打架并没什么两样。她把我摔倒在地,但我并没有从墙壁上穿过去,而且很快我就发现我的力气比她还要大些。我们在地板上翻来滚去,大厅里聊天的人不时从我们身上蹚过去,我全身上下像被无数毒蜂蜇过一样疼痛难忍。
我想抓起什么东西打她,随便什么都行。可我做不到,我唯一的武器就是我自己。看得出来,她很疲惫,也很虚弱。我高高跃起,有那么一刻我好像失重了一样,而后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支长矛,以强大的力度直插她的身体。她抵挡不住,身体凌空飞起,尖叫着从屋子的外墙穿了出去。透过宽大的飘窗,我看见她的身体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我忍痛抬起头,马尔科姆已经返回客厅。他来到加布身旁,正帮他向塞缪尔斯先生圆偏头痛的谎。
“他得的是急性偏头痛,说来就来。”马尔科姆看着加布,“你瞧,他瞳孔都放大了。”
“是吗?”加布也在极力配合,“我最好去拿我的吸入器。”
“对不起,塞缪尔斯先生。”马尔科姆略带歉意地微微一笑,“我想我该送尼克尔斯先生回宿舍拿药去了。”
塞缪尔斯先生狐疑地点点头,目送着我们走出门去。
玛 丽
我收到一张用本校办公纸写成的便条,通知我到墓地参加一场小型的荣誉仪式。来威克姆两年,我受邀参加类似活动已有数次。我很开心,也很兴奋,因为在我的大学申请表上又能多加一项荣誉,我心仪的学校是拉德克利夫学院。
一直以来,我的平均成绩在学校里都是最高的。为了保持这个成绩,我刻苦努力,半点不敢懈怠。我从来没有完整听过披头士的专辑,我甚至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哭天抢地地去参加肯尼迪总统的追悼会。没有,当时我在图书馆里看《安娜·卡列尼娜》,即便总统遇刺也不能耽误我按时写读书报告。
所以我万万没有想到那张便条只是一场骗局的开始,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太真实可信了。
那天下着雨,因此我怀疑仪式也许会延期。我查了备忘录,但上面没有联系资料,也没有说明具体由哪位老师负责此事,所以我只能亲自到场查看仪式是否如期举行。我梳好头发,穿上妈妈给我做的花呢套装,这是拥有一个在制衣区上班的妈妈所能得到的唯一好处,她知道如何为各种场合制作像样的服装。
当我收到威克姆学校的信时,我的父母喜极而泣。因为这意味着他们成功了,我们的生活要发生巨变啦!他们从匈牙利跑到美国,初时一无所有,但他们的努力——满手的老茧和血淋淋的指尖就是证据——并没有白费。我已经开始写下一封家书了,我要把最新获得的荣誉全都告诉他们。吃晚饭之前,我打算待会儿回宿舍就写完这封信。
可当我来到墓地时,这里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这时有个人向我慢慢走来,他是个六年级生,我们不认识,但我认出他是学生会主席,因此自然知道他的名字,而且他还是个大帅哥。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并要求拉住我的手,我注意到了他戴着手套,虽然心里觉得奇怪,但还是自行找理由说这天的夜色有点凉。
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片,在我手腕上划了一下。我疼得大叫,拼命挣扎。但他把我按在一块墓碑上,捂住我的嘴,割开了我的另一个手腕。随后他把刀片丢在我的脚下,盯着我垂死的眼睛说:“Fac fortia et patere.”也许他不知道我的拉丁文特别优秀,所以我十分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勇敢去做,坚持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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