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放寒假时,我到一个学生家去玩,他的家在中缅边境,这儿有个小镇,离缅甸不到两公里,经常有缅甸人到小镇上买东西。我留心观察,觉得缅甸人与当地边民毫无区别,语言服饰、风俗习惯全一样儿。那个学生的哥哥叫杨金忠,是农场里一个小队的队长,他见我看见外国人直了眼,便几次约我到那边去玩玩。考虑到自个儿是教师,万一被缅甸国防军逮住,麻烦就大了,所以我当时没敢去,没承想最后还是去了,不但去了,还有了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
那是刚过春节的一天下午,有个职工神色紧张地找到杨金忠,说他放牛时没留神儿,牛跑到那边吃了缅甸傣家人的甘蔗,现在牛被扣下了,那边叫农场派人去解决。
当队长的杨金忠去不可。杨金忠对我说:“许老师,你和我一起去吧!你是教书的,嘴皮子利落,帮着我说说好话。”见我有些犹豫,他又说,“放心,绝对没事,万一有事,你就装哑巴,我来应付。”
话说到这份儿上,不去不够意思了。在一种既新奇又刺激的心理驱动下,我掏尽了身上所有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夕阳西下时,随杨金忠骑了自行车,穿过片片甘蔗林,绕过丛丛凤尾竹,在剑麻环卫的土路上颠簸一段儿,来到了一条宽不足一米的小水沟旁。
杨金忠下了车说:“这条水沟就是国界。”
我激动之余不免大失所望。我原以为国境线上必定是军警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警犬狺狺,戒备森严,没想到只跨一步,就踏上了缅甸的国土。我回头看看祖国,心里说:这也叫出国?
我俩骑车上了一条简易公路,过了一个叫洋人街的小镇,来到傣寨那个扣牛的人家。
主人接待我们。当他听杨金忠介绍说我是北京来的朋友时,马上热情地摆上碗筷,请我们喝他们自酿的低度糯米酒,边喝边谈。傣家主人为了和我这个“北京来客”交个朋友,不但留我们住下,还邀请我明天参加他们的“丢包”。我不知道啥叫“丢包”,但他们的热情大度和爽朗感动了我,我趁着酒兴,一口答应下来。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咚咚”声,一问,是寨子里有人在舂糍粑。主人见我好奇,就拽了我进了碓房。
只见几个青年男女正在里面边说笑边舂碓,碓窝旁蹲着一个傣装少女,随着石碓的起落,熟练地蘸了黄油揉糍粑。青年们听了主人的介绍,都点头向我打招呼,那个少女揪下两坨比拳头大的糍粑,递给我和杨金忠。
这是个又俏丽又清纯的少女,我醉眼蒙眬盯着她看,竟忘了接糍粑。她发觉了我的失态,嫣然一笑,端起黄油碗,连糍粑又递给我。大伙一阵哄堂大笑。我虽已醉眼昏花,但也知道她在戏谑我。我大为感慨:傣家少女天性至纯,毫无忸怩矜持之态,莫不是甜美的蔗汁、香软的糯米、飘逸的竹叶,哺育出了她们的钟灵毓秀?
那个少女对我这个“北京来客”很感兴趣,问这问那的。其实我哪儿是北京人,不过上大学时因宿舍有一北京同学和我处得特哥们儿,随着他练了一口北京话。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京,我说的北京的一切全是从北京哥们那儿趸来的。可她听时那副心驰神摇的神情,看得我赏心悦目。我发誓我对她绝无一丝邪念,只觉得对着这样一个纯洁的少女,五脏六腑清爽透亮。
晚上,杨金忠告诉我“丢包”是傣家的一种习俗,每年春节后,未婚的傣族男女青年相约到一块空地上,互掷花包,以确定意中人,也就是一种自由恋爱的形式。听起来既有趣又令人向往,可我再一想,又犯嘀咕了:我没打算到缅甸找对象啊,万一被哪位傣族姑娘看中,我不成国际骗子了?
杨金忠安慰我说没关系,傣家丢包跟我们跳舞一样,曲终人散,谁认识谁?万一人家真看中你,只要你不答应,人家还能死乞白赖缠你?
吃了这颗定心丸,我倒盼着快点儿天亮。
第二天,傣寨村头,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榕树下,是一片宽敞的草地。早有傣家男女各坐在一边的土坎上说笑。我们到了男人堆里,有人认出我,热情招呼。应众人的请求,我这个“北京来客”免不了又说起了北京的故宫、颐和园、天安门广场……
一会儿,开始丢包了。
傣族小伙子们一致让我先去找姑娘。我走近那群花枝招展的少女,一眼就认出了昨晚那个令人魂牵梦系的姑娘。她依然那么秀美,大大方方微笑地望着我,那身极富民族色彩的节日盛装使她极像个新娘。我邀请她丢包,姑娘们欢笑着把她从人群里推出来,我问她姓名,她说:“我叫沙小艺。”
丢包是这样的:男女青年相距约十米,用女方备好的包互相扔给对方,接不住包者为输,掷包者可向接包者索要身上的任何饰物。
这会儿场上早已捉对儿丢包,五颜六色的花包在晴空下飞舞,煞是好看。沙小艺的包是金黄色的,约一尺见方,里面塞了许多苞谷,有些滑手,刚丢了几下,我就失手了。
沙小艺笑着跑过来,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礼物,正想问她要笔还是手绢,她摇头说:“手表,手表。”
我一愣,心说:这小妞心够黑的!我扭头看杨金忠,他却悠然地坐在一旁吸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儿。我一咬牙,摘下手表给了她。
后来,我成功地制造了一次使她脱手的机会,兴冲冲地跑过去,学着她说:“手表,手表。”
没想她一拧身,生气了。我只得去请教杨金忠,他说:“你不能要还自己的,只能要她身上的东西。”
要啥合适呢?我望望沙小艺,取下了她的头巾。
说不准是她技艺高超还是我运气太差,接下来丢包,我只赢了她的围腰和一只手镯,而我却输掉了身上的墨镜、外衣、毛衣、衬衣,就剩下一件汗衫了!
我没胆儿再丢了,转身去叫杨金忠来丢。他说:“我结过婚的人丢什么包?”
我说:“那怎么办?”
他古怪地笑着说:“去和她交换东西就行了。”
于是,我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走向沙小艺:“沙小艺,再丢我就得出丑了!这样吧,咱不好说交换,我把你的东西还你,你还我件外衣就成,行不?”
她起初还笑吟吟的,可是一听我说完,却惊异地看着我,满脸涨红,猛地蹲下身,搂紧她的战利品,一言不发。
我一时感到莫名其妙。
忽然听到了笑声,我一看,是杨金忠,正笑得在草地上打滚。我明白了,这小子在耍我。
我逼问他使啥坏,他一本正经地向我道歉道:“我忘了告诉你,丢包结束应该是女方先来交换东西。她要不愿意交换,就是说相中你了!”
我一听,急得蹿起来:“怎么不早说,你!”
我想,这下完了,惹国际麻烦了!说倒霉,沙小艺是个绝对漂亮的姑娘;说艳福,有这心我也没这胆儿呀!我是又激动又后悔又害怕。猛地,我见杨金忠在笑,我想真要这样儿,他怎么不早告诉我?别是耍我?
我稳稳神,走过去,见他是一脸苦笑。他望着我,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老许呀,现在有三条路给你走。第一条,再去求求她,她不答应,咱们骑上车就跑;第二条,你先跟她回家见过岳父岳母,再找机会逃走;第三条,死心塌地做个外国女婿吧。”
我见他一脸严肃,不像开玩笑,心不由一沉。我掂掂分量,觉得第一条还算是活路,于是转身向她走去。
这会儿,沙小艺身边已围了几个女伴,她们七嘴八舌、群情激愤地在吵嚷着,见我过来,都横眉立目地瞪瞪我,走开了。
我坐到沙小艺对面,见她抹着泪,姣美的面容更觉动人。我心跟针扎似的,小声说:“小艺,咱好好说说吧。你瞅,你们这儿是缅甸,我呢,是中国人,咱俩不是太……太合适!”
沙小艺猛抬头,逼视着我说:“我听不懂,我只问你,你喜不喜欢我?”
好直率,好大胆!我顿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避开她火辣辣的视线,转脸四下望望,只见刚才围在这儿的几个少女已经站在男青年堆里,正对着我指指点点。见此情景,我心说:今天这事儿怕是不能善终了!
“你说呀!你喜欢我,为什么要来换东西?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要来约我丢包?”沙小艺说完,又抽泣起来。
我心里挺不是味儿,感到愧对这么个美丽纯情的傣家少女,可我没打算骗她呀!
这工夫,杨金忠过来了:“老许,别光顾着说情话了!我们去洋人街买点礼物,去见见小艺的爹妈吧。”说着,他给我使了个眼色。
我如同捞到救命稻草:“对对对!小艺,你先回家,我们买了就来!”
沙小艺泪眼里充满疑惑:“你是骗我吧?”
我心里一阵剧痛:“骗你不是人!”
她破涕为笑,站起身,把外衣递给我:“穿上吧,你这样子,像褪了毛的鸡。”
此刻,只要能脱身,说我是刮了毛的猪都成。
我刚穿上外衣,傣族青年们围过来了。问明情况,一个叫沙小龙的小伙子说:“姐,不能相信他!防着他去了就不来,我们陪他去!”
我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没辙了,只得走一步算一步吧。四个人各骑一辆自行车直奔洋人街。
他俩在前头,沙小艺陪我在后慢慢骑。她很兴奋,一路上和我说笑。微风拂着她的秀发,如竹叶般翩舞。我总有一种犯罪感,强颜欢笑之余,老在琢磨脱身的招儿。
沙小艺深情地说:“你说话真好听,就像中国电影里的人说话一样。”
一提到电影,我心头一亮,总算给我逮到机会了。我跳下自行车,说:“小艺,说半天你知道我是干啥的吗?我就是拍那电影的!”
见她满脸困惑,我接着编道:“你瞅着我熟悉吧?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洋人街放的那个《傲雷·一兰》看过吗?傲雷·一兰就是我姐,好好瞅瞅,像不像?我姐那电影儿,就是我拍的!”
她像看外星人似的瞧着我,满脸的惊诧疑惑。
我强装镇定,望着她说:“不信?我说话儿和我姐是不是一个味儿?”
好大工夫,她才肯定地点点头,眼里流露出幸福和羡慕,似乎为未来的夫君自豪。
我一看坏了,该起的作用没起,忙胡编下去:“我和我姐来云南拍电影儿,咱们这么大的事儿,总该让她知道不是?我们中国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爸妈在北京是来不及了,我姐就在昆明,怎么着也得让她代表我们家来看看你吧。”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直骂自己无耻。
沙小艺显然被我的巧言迷惑住了,她停下来,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你不骗我?”
我又赌咒又发誓,装得跟真的似的。不知是庆幸还是激动,要不就是良心受到折磨,我嘴里花言巧语,眼泪可就下来了,我恨不得号啕大哭一场,但我强忍着。
沙小艺被感动了,掏出手绢给我揩泪,温柔地说:“我们傣家男人,血流尽了也不能掉一滴泪!我相信你……”
天蓝,云白,山青,水绿,沙小艺不顾沙小龙的坚决反对,噙着泪,默默地把我送到国境线上。看着她的泪眼,好几次我冲动得真想留下来,但又理智地克制住,毅然跨回祖国。
沟那边,沙小艺拭去泪,露出笑脸,叮嘱我早去早回。沟这边,百感交集的我鼻子阵阵发酸,哽咽着点头,泪水却不由地汩汩而下。
我目送着沙小艺一步三回首的柔美身影出没在甘蔗林间,闪现在凤尾竹中,渐渐消逝在一片榕树的浓阴里,带走了一个美丽的梦幻,一个虚幻的希望,我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已被掏空了似的……
五年后,杨金忠来信告诉我:沙小艺嫁人了。沙小艺嫁人时已经23岁。
我只有祝福沙小艺——这个纯情美丽的异国傣乡少女!
(许云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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