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我当煤黑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去年春上母亲病重,家中只要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只剩得空荡荡的一个院子。那些天,我总觉得肩上好像扛了个大磨盘,沉甸甸地直不起腰,被逼无奈,只得又重去雍州城南老鸦峪一带下井当煤黑子。

    我下的是私人的小煤井,矿长姓杨,叫杨百万,这一带数他财大气粗,说话老仰着脸盯着天,从没正眼瞧过人,待工人还算大方,只要肯给他卖命出力,钱倒是能挣一些。

    我是做炮工的,那次下得井来,心里一直像揣了只兔子一般,老琢磨着像要出事。不知什么时候,煤头的顶板上竟然出现了一团水雾,还带着一股咸腥味儿。尽管顶板上经常有水滴下,但绝不可能有这种水雾出现,我哪还敢往下细想,急忙将跟班的窑匠水生叫了来。

    窑匠水生每次下了井,三言两语安排完活,就一头蜷在绞车房旁的木桩边,睡得像只死猪,不到耳边叫绝不会醒。我扯破喉咙叫醒了他,他不情愿地跟着我到了冒水雾的地方,跟狗一样嗅了几下,冲我嚷道:“瞎扯淡,好生生的哪有水雾,一点点炮烟罢了。”

    放了三茬炮,往前进了三四米,眼看着那股水雾竟愈来愈浓,缓缓地由顶板往下弥漫,一股股咸腥腥的潮气劈头盖脸扑过来……我心里琢磨着要出事,不由得惊呆在木架边,心里“咚咚咚咚”蹦个不停……恰好此时,也该下班了。

    当晚躺在床上怎么也闭不了眼,眼前老是浮现着一个活生生的画面:几具不知何方的打工仔的尸体,被抛弃在老鸦峪西边山坳的一个洞里,风吹日蚀,白骨森然。据当地人讲,那些都是煤黑子,因井下冒水被水冲了,抛在山洞里至今无人认领。

    第二天早晨六点,窑匠水生急匆匆地跑来喊我们下井,我歇班不干,没理他。水生见我不动,就装孙子样软磨硬缠,我仍然不动。水生没法,竟把杨百万搬来了!

    杨百万垂着脸,冲我瞅了好一阵,问道:“是来挣钱吗?”我点头说:“是。”杨百万便对我吼起来:“不想下井,能挣钱吗?今天下井,屁事没有;不下,干脆滚蛋。我杨百万一辈子最看不起的就是草鸡毛子屙软蛋,就这熊样,还打算捞钱?屁!”

    没办法,我还是跟水生下了井。这一班,一共下了十三人。

    水生这次下了井,没在绞车旁的木桩边睡觉,而是跟我上了煤头。水生让我打钻,我压根儿没理他,一屁股坐下来,任他吼破了嗓子也不动。水生抡起一把井下的长柄斧子,想跟我打架,只是被人拦开了。后来水生说通了四川的打工仔赵财,说是一个炮眼十元钱,打一个算一个,上井就点钱。赵财平时也恨水生,可这钱诱人,他冲水生骂了一句,就抱起了钻枪。

    赵财一个眼儿打下去,没事;俩眼儿打下去,还是啥事没有;第三个眼儿打下去,水生那张乌鸦嘴开口了:“瞅王文喜那软蛋儿,我说屁事没有吧,他还不信。今儿赵财你挣了钱,可别忘了请我喝、喝——”还没等水生喝出个啥尿来,就听“哗啦”一声巨响,只见赵财抱着钻枪,被一股水箭像发射炮弹一样凌空撞去,像贴一张棒子面锅饼,再没动上一动。一股水柱由炮眼里喷射出来,瞬息间,炮眼已崩裂成锅口大小的口子,豁口处崩飞的煤坷垃撞击顶板的声音像炸雷一样,一架架木桩被拦腰击断,酸酸臭臭、咸咸腥腥的浊水劈头盖来……

    窑匠水生扭头跑时,已经晚了,大水冲击的劲头将他掀起来抛上了顶板,又撞倒了一架木桩,几个浪头接连打来,他被冲进了一处煤旮旯里,再没出得来。

    我那时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死跑!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真的就像一只被鹰穷追的兔子,又蹿又蹦,嘴巴虽张得老大,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无数次碰在煤帮上、木架上,无数次跳起、逃窜……出事的煤头离马背坡处足足有二百来米,我狂奔着,在马背坡处拐弯时,“咣”一声竟撞在煤斗上,这才感觉到帽子和矿灯早已不知去向,头“嗡嗡”地一阵眩晕,一股黏黏糊糊的液体急急淌下,我顾不得抹上一把,又慌乱地甩掉脚上的矿靴,凭借行道两边的灯光,终于奔上了马背坡上的平台……

    那汹涌的水浪,就紧跟在我的身后,冲击着每一个角落,落顶塌方的声音此起彼伏,雷鸣一般,整个井下就像经历着一场唐山大地震。眨眼间,那水也跟着冲到了马背坡下。

    平台上的电缆突然闪出几道刺目的蓝光,随即灯光全部灭了。我知道那是水漫电缆后将井上的变压器烧了。眼前这一口黑井,就像是一副被埋在地下的棺材瓤子。

    马背坡下的水几分钟内恐怕还不会漫上来,我忙趴下身子,摸着运煤的两行道轨,蹲在中间,凭着熟悉不过的地形,摸到了井口下。

    电没了,载人的笼子自然不能上去,慌乱之中两手抓了一根通天钢丝绳,赤脚蹬着油滑的井帮,攀附着往上爬。钢丝绳上的毛刺霎时撕破了我的衣裤,连手脚都血肉模糊了……

    那水也漫上了平台,涌到了井口下。我往上爬一米,那水也往上漫一米,只是没了先前的那股猛劲。百十米的通天绳我只爬了一半,就再也爬不动了,我死命地抱着那根通天绳,两脚蹬在井帮上,幸好那水也不往上涌了,在我的身下翻着水花,我这才渐渐松了口气……

    几分钟后,井上有大绳吊下来,我用大绳把自己拦腰捆了,然后被人提上井来……

    我躺在煤堆上,想哭,却无泪,两眼直呆呆地看天,看阴黑的云,看西边的山。我突然向西边的山洞狂奔,洞中那几具煤黑子的尸骨早已将我的脑子充塞得满满当当,我知道,没多久那里又要添上新的孤魂了。

    我奔到了那里,跌坐在洞口,眼盯着地上的一具具白骨,好久,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杨百万带了好多人也到了洞口。

    杨百万没有像平常那样仰着脸,他低着脑袋壳,显得很悲伤。他伸出左手,从口袋里抽出一沓百元纸钞,右手将胸脯拍得“啪啪”响:“这是五千块!谁要替我出力卖命,我杨百万绝不会亏待谁,老鸦峪这一带你尽管打听去!”说完,他硬将这钱塞到我的手里。

    我默默地看着手中的这沓钞票,心里像咬碎了十个苦胆,苦苦的,涩涩的:这哪是五千块钱,不就是一沓臭纸吗?命要是没了,要这龟孙东西有什么用?

    不知什么时候,天变得阴惨惨的,风在山间盘绕,雨也“淅沥淅沥”地飘落而下。人渐渐散去,我呆愣着坐在洞口,任着雨淋风吹,一步没动。杨百万催人拖了我几次,我仍没动身,杨百万最后恨恨地说了声“王疯子”,便下山了。齐整整的一天一夜,我寸步未离山洞,没有离开洞中那些不幸的煤黑子。

    那一班,我们下去的十三人,仅我和安徽的一个煤黑子没死,其余十一个,全给水泡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杨百万自打这井时,就知道六七十年前日本鬼子曾在这一带采过煤,底部一经挖空,几十年后自然就蓄满了水。窑匠水生把我发现的煤头冒水雾的情况告诉了杨百万,杨百万说反正得打透放水,再设法把水抽干,这井才能重开。可谁去放水呢?杨百万说事成之后赏水生一万块钱,于是水生才来逼我们下井……谁料想他一万块钱没拿到,倒赔上了一条命!

    现在我把这事讲出来,只是想告诫那些在私人小煤井做煤黑子的穷哥儿们:钱是人家的,你无论如何也是挣不完的,只有你这条命,才真正是你自己的呀!

    (王文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