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西北高原某省直机关。正式上班,领导就叫我去机关农场接受锻炼。
机关农场位于青海湖畔,那是一片肥美的大草原。刚进入农历十月,在我家乡正是秋阳灿烂的时候,这里突然刮来一阵西北风,接着就是漫天大雪飞舞,新开的荒地连同那无边的草场都掩盖在一片白皑皑的冰封雪冻之中,据说得等到来年春天才能解冻。办机关农场本来是为缓解粮食供应紧张的,若是在这里白吃闲饭,岂不适得其反吗?所以领导决定,我和农工小孙留下来,负责看管农场现有财产,其他人全部返回机关。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我们过得还算舒心安然,吃了睡,睡了吃,厚厚的牛毛帐篷也挺温暖。然而,就在此时,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悄悄降临了……
那天我负责去做饭,一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能把干草点燃。在这茫茫草原,既没有木柴,也没有煤炭,我们只有下雪前捡来的一堆牛粪可作燃料。要将牛粪引着,只能先点着一把干草。不料,这干草被雪水打湿,我却没能发觉,于是划了一根火柴又一根火柴。火柴盒里的火柴被我一口气划光,我再去找新的火柴时,发现场长留给我们的几盒火柴已经用光。
这时我才陡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在这片大草原上,可以说是百里无人烟,夏季来此放牧的藏民早已赶到冬窝子里过冬去了,想在这百里之内找个人影儿,比在大海里捞根针还要困难。原先在几十里外有一条从荒野上轧出的所谓公路,时而有汽车通过,现在大雪封山,哪有汽车通过呢?就是偶尔有汽车通过,又没个固定的停车点儿,你到那荒野上去傻等,饥饿的狼群不把你生吞活吃了才怪哩!一旦没有火种,我们守着面粉也吃不成饭,守着牛粪也无法取暖。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活活饿死、冻死在这儿吗?况且,在这荒原上经常有狼群的袭扰,如果没有火炬,便难以将它们赶走……
我越想问题越严重,终于忍耐不住,竟在小孙面前失声哭了起来。
小孙比我还小两岁,在这生命攸关的时刻,却比我冷静得多。他说:“别哭,别哭,我们想想办法。”
小孙把整个帐篷翻了个遍,忽然大喜过望地叫了一声:“有了,有了!”原来他从存放火柴的抽屉的夹缝里找到半根火柴来。
说是半根,其实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柴头儿,上面仅有半厘米长的杆儿。然而就这小小的半根火柴,却寄托着我们生存的希望,如果能将它划燃,我们就有了活路;如果划不着,我们将又一次陷入绝望的深渊。谁来划燃这半根火柴呢?平时一切大事均由我来决定,此时我却没有半点儿勇气了。
周围悄然无声,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忽然小孙大声说道:“我来划!”
可他没有轻易动手,而是猫着腰东寻西找,才找到一个引火媒儿。这是一张黄表纸,农村祭奠死人烧的那种棉纸,比较容易点燃。我家小时候火柴奇缺,母亲就常用这纸当火媒子,不知年纪轻轻的小孙怎么弄到这玩意儿。
等到他把纸展开,我才发现这是一封信,后面署着一个女性的名字。原来这是一封情书,一直深藏在他放衣服的小木箱里。
小孙先把那火柴头儿放在胳肢窝里暖了一会儿,自认万无一失了,才去那火柴盒的一侧划燃。我发现他的手在轻轻地抖动,我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停。
“嚓”第一下没划着,我的心像一下掉到了枯井里,差点儿没叫了起来。
小孙却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可能是这盒上的磷磨光了!”他把盒儿颠倒个头儿,重新划了一下,只听“嗤”的一声,一个豆粒似的小火苗在小孙手指上跳跃着。小火球儿又迅速传递到那张火纸上,变成一个更大的火苗儿。但是小孙仍用指甲紧紧掐着那半根火柴,以至把指甲烧黄了,烧焦了,也忘记了疼痛。
他把那黄表纸引得很旺,然后又把煤油灯点着,这才长出一口气说:“我们有希望了!”
这个带罩子的煤油灯,成了我和小孙赖以生存的火种。但是这种劣质煤油烟气大,用了两天,罩子就熏黑了,灯芯上还结了两个像绿豆似的灯花,火力和亮度都明显减弱了。
为了清除灯花,擦亮罩子,我和小孙制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以免出现任何偏差。小孙负责保护灯火,他脱下棉袄,像木桶似地围成圆圈,将煤油灯罩在中间;我取下灯罩,先剔除灯花,再擦罩子,每一个程序都进行得有条不紊。但这也就大大延长了擦拭的时间,小孙脱了小棉袄,仅穿一件绒线衣,在这墨水瓶儿都会冻裂的帐篷里,一下坚持半小时,冻得清水鼻涕都流了出来。
我擦好灯罩,准备重新安装在灯头上时,小孙再也忍耐不住严寒的侵袭,猛然爆发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阿嚏——”这一声喷嚏不当紧,那灯苗儿一下被这股强烈的气流扑灭了!
我们苦苦盼望、精心守护的火种,竟然毁于一旦,我的心好像被谁猛击了一下,正在安装灯罩的手猛地一抖,那灯罩掉到地上“啪”地一声摔碎了。
这一下我绝望了,气愤至极,挥手便狠狠地捅了小孙一拳,同时恶狠狠地骂道:“你怎么搞的?这喷嚏你早不打晚不打,偏在这会儿打?你这一喷嚏说不定就把咱俩的小命打到阎王爷那儿去了!”
小孙对我的蛮横报之一笑,他说:“没关系,我还留一手哩!”他从袖筒里取出一根黄表纸卷成的纸筒儿,上面有如豆似的火光在闪耀。他把这火种抖了抖,用嘴一吹,居然跳出一颗小火苗来,我小时候曾见母亲这样取火,像玩魔术一样巧妙。
我看到那煤油灯重又放射出灿烂的光芒,而那灯罩儿却已摔成碎片儿无法复原了,心里愧疚得要命,脸上火辣辣发烧。我接过那燃剩下的半截黄表纸,那上面依然有他女友的署名。我讨好似地跟小孙逗趣说:“你的女朋友为我们作出了牺牲,我要首先谢谢她了。如果她不给你寄来这些信件,咱俩都要报销在这荒原上了。”
小孙的脸色突然暗淡下来:“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心头一震:“咋了?”
小孙说:“她死了!”
原来小孙出身地主家庭,高中没毕业就被派到开河工地干重体力活儿。他的女朋友在大食堂当炊事员,有时会偷几个馍贴补他。后来被事务长发现,要开小孙的批斗会,他得信后,趁着夜色跑了出来。数天后,他便来到这西北高原。后来,他知道他女朋友被撤销了炊事员一职,还被罚到工地劳动。一个年轻女子怎能受得了这折磨?她又累又饿,不久便死了。
这两封用黄表纸写的情书跳动着这位痴情女子的心,这对小孙来说自然是珍贵无比,可现在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小孙折好那小纸头,小心翼翼地掖在贴身的衣袋里,揩揩眼泪说:“这是有价值的。她若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这一年春天来得格外早,刚进三月,几场春风吹来,积雪便慢慢溶化了,千里草原终于抖落掉冰盔雪甲,袒露出它那宽敞的胸膛,从枯黄中慢慢透出一片新绿来。一天傍晚,一阵汽车马达的轰鸣打破了荒原的宁静,我和小孙奔出帐篷,欢跳着去迎接老场长和新老战友的到来……
(张兴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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