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芥园俞家茶庄的千金,她从小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生在闺中,每日只是喂喂兔子,拨弄院子里的花草,偶尔再做做女红。平日里有喜爱的糕点,夏天炎热时有冰镇好的酸梅汤,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着。
因为待字闺中,很少有接触外界的机会,认识的异性除了家中的父亲兄弟就只剩家仆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到了她该成亲的时候。有几家上门来提亲,但是俞父都因为对方不合自己的要求和标准,而未将宝贝女儿嫁出去。就这样直到她二十岁,依旧还是没有出嫁。
她通过镜子,已经可以看出自己不俗的相貌,她已经出落得十分清秀可人,带着富家小姐的端庄气质。她对于嫁人不在意,或者不如说,她对于这方面没有什么认识,也不明白出嫁对她究竟意味着什么。既然父亲不急,她又有什么可急的?
父女俩的淡然倒是急坏了她的母亲,俞母清楚地知道,女子年纪越大就越不值钱,现在她已经二十岁了,在未出阁的女子中甚至可以称为“老姑娘”了,再等几年,她就开始年老珠黄。于是俞母开始物色女婿的人选,芥园俞家茶庄在津城的名声也算响亮,想要找到一个郎君自然不必烦恼,但是那个郎君是否如意,就另当别论。俞母现将范围划定在二十岁以上的未娶的男子身上,一介大户,怎么能忍受千金去做别人家的妾?
可是二十岁以上的男子,不是已经娶妻,就是品行太坏,再不就是相貌实在是有碍观瞻。俞母成日满面愁云惨雾。一天,俞父对俞母说:“你别每日苦着脸,这不是自找晦气么!”
“还不都怪你!要求怎么那么苛刻!就说两年前那个做米仓生意的柳家三公子,不是挺不错?你怎么就是不同意?否则不就没现在这些事儿了?”
“你个娘们儿知道什么!”俞父轻斥一声,“那柳三纵使再好,有李家那三公子好么?”
“李家三公子?”俞母思忖半晌,随即瞪圆了眼睛,“你说的难道是那李文涛?”
“除却他,整个津城还有谁能与女儿相配?”俞父颇为得意地说。
“可是……那李文涛才十八岁呀,比咱女儿小两岁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女大三,抱金砖’,况且咱女儿只大两岁而已。”
俞家父母就在没有告知她的情况下,就去李家主动提了亲。也没有想到,李家人在几日后,就顺利地和他们定下了亲,并也提出要尽快办婚事,最好在腊月,赶在春节来之前。
她就这样像一个物品一样从俞家坐着花轿,凤冠霞帔,一路听着喜庆的吹拉弹唱到了李家。在没有见到丈夫的情况下就拜了堂,然后就是红烛摇晃间被揭了盖头。看到李叔同的第一眼,她就知道,就是他了。原来自己等了二十年的男人就是他,原来自己等了二十年的男人长得这么俊朗。
她的名字从此被遗忘,所有人都叫她“俞氏”。这个并不能算是名字的名字,却伴随了她的一生。
她对男女之事不熟悉,也根本不了解,但是还是羞红着脸去向家里的婆子请教。学习到了取悦的技巧的同时,她也意识到,李叔同娶她也是因为孝顺。因为是他的母亲,她的婆婆王氏,想要他成亲,需要一个女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而恰巧这个时候她出现了。于是在这种无所谓机缘巧合下,她成为了他的妻子。她明白李叔同根本不爱她,甚至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有的时候,当他累了倦了,面对她时,连一个笑容都欠奉。
纵使这样,她也没有一刻后悔嫁给他。
就这样,在这个家中作为正妻,可在他的心中存在感极弱地过了一个春秋,她怀上了身孕。本以为因为怀了他的骨肉,可以使他对她多一丝关心。但是无情的现实狠狠击碎了她的期望,李叔同不仅没有增多对她的问候,反而像是更加频繁地出入金楼燕市,经常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回来,或者干脆彻夜不归。
俞氏只能独自在漆黑的夜里流着无谓的眼泪,有时怕流眼泪会对胎儿不利,就将眼泪全部憋在眼眶,顺着嗓子火辣辣地流进心里。
在第一次分娩时,她汗如雨下,疼得几乎失去知觉,可孩子却始终不出来,她在那一刻多么希望李叔同可以在产房外守着她,但她也清楚地明白,这只能是她的奢望。她知道,李叔同可能都不晓得她正在为他生孩子。她咬着牙却还是疼得昏了过去,朦胧中像是听到了李叔同的脚步声,睁开沉重的眼皮,影影绰绰地看见了真的是李叔同,她的丈夫!
她提不起一点力气,却还是要支起身子,想要向他行礼,李叔同明白她的意图,马上上前制止。
“辛苦了。”她听到李叔同这么说,她摇摇头,不自觉就红了眼眶,他来了就好了。为他生孩子,她一点都不觉得辛苦。
两人间的沉默延续了许久,她忽然想起昨晚做的一个梦,梦中有一个童子抱着一只大葫芦蹦蹦跳跳地跑到她的面前,也许这就是一个预示。
于是,长子李准的乳名就为“葫芦”,她很开心,即使只是决定了自己儿子的一个乳名而已。
后来小儿子也出生了,两个儿子代替了李叔同,陪在她的身边。她始终这样麻痹着自己,因为李叔同从来都没有陪在她的身边。再后来,婆婆王氏因病去世了,这个慈祥而又年轻的婆婆,陪自己说话聊心事的婆婆,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她躲在无人的角落,哭得险些晕过去。
李叔同带着她举家运王氏的棺回了天津,以为终于回到了家乡,自己可以和李叔同在天津安定地生活下去。可是李叔同却告诉她,他要去日本留学。这个消息无异于一个惊雷,响在她的耳边。
可是她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挽留他,只能点头,随他去。其实这和之前在上海的日子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还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深夜。在李叔同离开之前,曾和她长谈了一次,这次长谈,在她的记忆里,是李叔同对她说过最多最长的一次话。她在这谈话中,嗅到了一丝悲哀的意味。她有种预感,大概这个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
李叔同离开后,她就开始漫长的等待,她不知道这个等待是否有意义,可她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五年之后李叔同回来了,她有些惊喜,因为她从未想过,李叔同从日本回来后,会回到天津。
她就知道命运待她不可能那么仁慈,因为李叔同带给她一个令她生不如死的消息。将她五年的等待全部付之一炬,李叔同在日本有了女人,这个日本女子和之前在金楼燕市的女子都不同,即使李叔同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作为一个女人,自然能够敏锐地察觉到这种微妙的不同。
她知道一切关于李叔同的自己的未来,都变成了幻影。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着与他之前的可怜回忆,度过漫长的一生。
在李叔同决定出家之前,先看破一切的其实是她,所以当李叔同将出家的消息告知她和李文熙。当李文熙慌张惊诧,她却很淡然,她什么都没有说,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任何说法都会被无视,都没有任何效力。
因为她知道,她与李叔同的婚姻,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李叔同根本不曾爱过她,一瞬间都没有。
但是她不后悔,一瞬间也没有。
§§§第2节颠沛流离牵挂半生——李叔同和谢秋云
谢秋云第一次见到李叔同是因为有许幻园牵线,那时李叔同初到上海,风流不羁,潇洒恣意。再加上他有着令人惊叹的才华,在诗词歌赋、音乐、书画、金石上的天赋无不震动整个上海滩。
在和他见面之前,谢秋云已经是上海有名的秦楼小姐,相貌美艳,又有才情,能作诗能唱曲,眼波婉转,男人的七魂能被勾走六个。谢秋云她自诩自己的魅力在整个上海滩,基本无人能出其右。但是最先吸引李叔同注意的却是姿色在自己之下的李苹香。
对此谢秋云颇有微词,但一直不缺男人疼爱的她,很快就走出了这场感情漩涡。并没有陷下太深,很快抽身,才是青楼妓女的生存之道。谢秋云深谙此道,也只是在天涯五友身边笑得风情万种罢了。
可有时感情这种东西,并不受理性的控制。每日都会与李叔同交往,在接触中一点点地被他的惊才绝艳所不自觉吸引,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完全陷入其中,难以自拔。她变得收敛,变得不再接客,变得学会羞涩脸红。
人人都说,谢秋云好像变了个人,像是要从良了。只是那些老鸨和姐妹们都不知道要赎她的人是谁。
李叔同仍旧和李苹香出双入对,这些在谢秋云看来无比刺眼,心中有嫉妒,却无从下手,或者说她不舍得伤害李叔同和他爱的人。谢秋云每次只能争着去唱李叔同新填好词的曲子,然后看他满意地笑,嘴角仅仅稍稍弯起一丝,就能够令她快乐半天。
就在谢秋云这样单纯地单恋着他的时候,一天,李叔同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到李苹香那里去,而是留在谢秋云这里过了夜。
在这一晚后,李叔同便毫不避讳地拥着谢秋云四处招摇,总是将自己的书画和诗词递给谢秋云,让她看看品评一番。如此一来,谢秋云以为李叔同因为发觉到了自己的默默相守,被感动后也爱上了自己。恋爱中的女子,总是懒得去想太多,谢秋云也乐得接受这个结果。李叔同开始住在谢秋云这里,晚上也不回去,谢秋云也就像妻子一样照料他的起居饮食,他要写诗作词,她就为他研墨展纸;他要唱曲儿,她就为他弹琴吹笙。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她总会半开玩笑地说:“真的是瘦桐啊!”
一日李叔同想要喝酒,谢秋云心想只要他开心,喝酒就喝酒。于是二人从傍晚一直喝到午夜,青楼都从喧闹回归到寂静,李叔同仍旧一杯杯地将酒灌入口中,恁谢秋云怎么劝,都停不下来。直到他喝到扶不住,谢秋云要将他扶去床榻休息,他哇地一声嚎啕哭出,令谢秋云一惊。她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李叔同,李叔同也根本不顾什么雅士文人的形象,一边流泪一边哭喊着,“我的同道是许幻园,是谢无量,我的朋友是谢秋云,是杨翠喜,是金娃儿啊!——苹香!苹香!我只能留她在心里,留她在梦里……对不起……我对不起她!”
从李叔同口中再次听到“李苹香”的名字,让谢秋云心中五味陈杂,但更多的是难以下咽的苦涩。原来他还是爱着李苹香的,自己不过是一个逃避的借口而已,原来事情的真相残酷到让人绝望。
谢秋云在李叔同发泄完彻底睡去之后,看着在梦中依旧紧锁眉头的李叔同,伸出指尖,一点点地描摹他的眉眼。他长得真好,眉形俊朗,鼻子英挺,就连这双此刻闭合的眼眸,也好看得令她迷恋。只是在他胸腔中跳跃的那颗心,始终没有属于她。
此前能从他的词中诗中,体味到他的失意与彷徨,只是没有想到,他的苦闷原来如此浓烈,他对于李苹香的感情如此深挚。当他在李苹香面前表现出对自己的喜爱时,内心一定非常痛苦吧?可笑的是,自己那一刻还那么得意,那么幸福。谢秋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可悲,眼泪一瞬就落了下来,顺着脸颊就淌下,她连忙用手拭去,生怕落在李叔同身上,生怕自己的眼泪肮脏了他。
第二天,李叔同醒来后,谢秋云忙递来一晚醒酒汤,只字未提昨晚的事。虽然谢秋云知道他并不爱她,但她还没有伟大到主动退出这段关系。
就在不久后,老鸨突然找到谢秋云,告诉她:“算你这个小妮子走运!”
“怎么了?”谢秋云一头雾水,不明白这大青天白日的,老鸨这是抽哪门子疯?
“还跟我装?”老鸨气得笑起来,“你算是捡到宝啦!原来要赎你的就是李大才子啊!你埋得可够深呐!”
谢秋云听得清清楚楚,却好像一句也没听懂,愣愣地问:“你……你说什么?”
“还跟我在这儿演呐?”老鸨点了一下谢秋云的额头,“今后我是不是得喊你‘李太太’啊?”
谢秋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捂住嘴,向后倒退,直到碰到门板,才如梦初醒般转身推开门,风一般地跑出去。现在还是晌午,青楼是不营业的,路上却满是行人,谢秋云没来得及仔细梳妆打扮,衣服也没经过精心挑选,因为这些现在在她的心中全都不重要了,至于她,当下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李叔同,她恨不得飞到李叔同面前。
终于要接近城南草堂的时候,被眼尖的张小楼看到。张小楼在这儿见到谢秋云十分惊讶,他知道李叔同的母亲和妻子就在里面,谢秋云就这样闯进去可不得了。于是他上前一把拦住激动向里冲的谢秋云,压低声音说:“秋云,你停下!”
谢秋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因为激动,差点酿成怎样的麻烦,忙用满含谢意的眼神看向张小楼,待喘息平复后,才开口说:“差点忘形了,真是对不住。”
“我倒是无所谓,”张小楼将她迎到城南草堂里许幻园住的区域,“你这是……”
“瘦桐现在在哪里?”谢秋云没有回答张小楼,而是发问。
“他在里面……”张小楼说,“你找他?”
“嗯,”谢秋云点头,“你帮我叫他出来,可好?”
“成,那你就在这儿稍等片刻。”张小楼说完,就向李叔同住的院子走去。
过了一会儿,在谢秋云的等待中像是漫长的一万年,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谢秋云刚想扑进李叔同怀里,却被他的眼神震慑住,顿住了脚步。李叔同的眼神并不可怕,但是其中就是包含着能令谢秋云明白意图的光芒。
“瘦桐,你……怎么……怎么帮我赎了身?”
“因为我能给你的只有自由。”李叔同浅笑地回答。
“只有……自由?”谢秋云发现自己无法理解李叔同的话,就在这时,老鸨那句“今后得喊你‘李太太’”也重复着在她的耳畔回响。
“秋云,你自由了。”李叔同像是结案陈词,“你去追寻你的幸福吧!”
“你说什么……”谢秋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的幸福?”
李叔同向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对,你的幸福,现在你……”
谢秋云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盯着他的眼睛,“李叔同,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我的幸福?哈哈哈,我的幸福不就是你么?你现在却说,让我去追寻我的幸福?”
“秋云,你不要这样。”李叔同满含同情地看着她。
“我不要这样……我什么样了?”谢秋云满脸的泪水,她已经根本不想去擦,“我知道,做你的太太,那是我的痴心妄想,可我还是可耻地怀有这样的期望。这是我的错,我承认,但也是你先给我的希望啊!”
“秋云……”
“你知道吗?我八岁的时候被卖到妓院,当时只是做小丫头,见过太多青楼女子的命运,都是相似。我十三岁的时候也成了其中的一员,当时觉得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只是我遇到了你,你如今还替我赎了身,可是……你为我赎身,却不是为了娶我?而是,让我去追寻劳什子幸福?真可笑啊……”
“对不起,秋云。”李叔同说完,转身走到门口,没有回头地说:“你一定会找到真正属于你的幸福。”
说罢就离开,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谢秋云望着他的背影,身体失去全部力气地跌坐在地上,她在这短短的一个小时内,先从希望的巅峰一下子坠到失望的深渊。踉踉跄跄地从城南草堂走出来,阳光刺眼,果然,她还是不适合这种晴朗到炽烈的白天。
青楼她已经回不去了,她的骄傲无法忍受老鸨和其他女子那种讥笑的目光和言语。她沿着陌生的街道走了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直到她全然不知道身在何处。
轰隆隆——天边突然响起了雷声,不过一会儿就有大如豆的雨点打在她的身上,雨越下越大,她终于在雨声中嚎啕哭出。
在这夜之后,谢秋云就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她谁都不再记得,只是心中隐隐地记得一个名字——瘦桐。她只记得这个名字,而名字的主人是谁,长什么样子,她都不想不起来。不过她也不想记起来,她成了旁人口中的疯子,被人抓进疯人院,可她受不了疯人院里的白墙四壁,于是她就逃了出来。逃出来在街边乞讨着过活,要不就是抢别人的食物,成天脏兮兮的,却难掩她的美艳姿色,经常被小流氓小混混欺负,她也不甘示弱地和他们大打出手。
可就是如此,她还是不时地会想起“瘦桐”,那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令她如此牵肠挂肚?
一日,她又被几个小混混围在中间,她呲牙咧嘴地想要冲上去和他们大打一架。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一道目光正注视着她。那道目光像是一枚淬着千年寒毒的箭,深深刺痛着她。即使她没有迎着目光看去,但她依旧可以感觉到目光中饱含了太多的东西:难以置信、同情、哀怜、自责、痛苦……统统集结在那沉重的双眼中。
她顺着那道目光回头,看到一个仙鹤一般的人站在不远处。一种从心底漫上来的热流直直冲到她的脑海,所有的前尘往事全部涌了回来,记忆像是开闸放水,她想起了所有。
瘦桐,瘦桐,我的瘦桐。
谢秋云不顾一切地冲破包围着她的人墙,跑到李叔同的面前,一把就扑进他的怀里,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李叔同从未想到谢秋云会变成这副样子,抬起手怜惜地想要抚上她的脸,却见谢秋云的眼神,从刚刚的悲顺一下子变得冰冷,眼中的泪也全然止住,变得恶狠狠,和才刚完全是两个人。
“啊!”谢秋云一口就咬住了李叔同的胳膊。
还好疯人院的工作人员及时赶到,架着她上了车,工作人员问李叔同是否需要包扎一下,李叔同没有言语地摆摆手。
他看着谢秋云满眼通红地一直回头死死盯着他,然后车子绝尘而去。
在这之后,李叔同再也没有见过谢秋云,几年后,经过打听才知道,谢秋云在这次抓入疯人院后,就自杀死了。
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就这样悲惨地在冰冷的铁床上悄无声息地死去。
§§§第3节从模特到妻子——李叔同和雪子
在雪子的印象中,绘画与音乐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可却都同属于艺术的范畴。父亲也时常对她说:“雪子唱首歌来听听,可无进步?”父亲几乎每周都会让她唱首歌给他听,这也鞭策她要努力练习,期待父亲听后,露出宽厚的笑,然后表扬她说:“雪子真是进步了。”而当父亲过世后,没有人再对她说,希望她唱首歌。母亲独自抚养自己和弟弟们,每日起早贪黑,发间的银丝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母亲没有抱怨,依旧辛苦劳作,每天总是打几份工,好供养她去读音乐学校。
在日本学艺术是很昂贵的,甚至在很多人看来,学艺术是一种贵族行为。雪子家并不是贵族,父亲在世时,也是因为意识到雪子长了副夜莺般婉转清亮的嗓子,不顾阻挠,也不顾还有两个孩子要抚养,依了雪子的兴趣,将她送入音乐学校学习。
父亲是一位教书匠,明白因材施教是多么重要的事。然而当他这个支撑着整个家庭的天塌了,雪子也知道自己的家庭条件已经难以继续支持自己的音乐学习,便萌生了退学的念头。
雪子先是将自己的想法和母亲说了,母亲听后,一反温婉的秉性,勃然大怒,气得手直抖,“雪子!你若这样做对得起你父亲吗?”
“母亲……”一提到父亲,雪子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可我不能这样自私……”
“我不同意!”母亲打断雪子的话,果断地说,“你不可以退学,否则你要我死后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母亲……”
“我辛苦一点没有关系,真的,我是母亲,理应在你们父亲离开后抚养你们长大。”
雪子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母亲,“我也要去打工。”
母亲像是被雪子的想法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马上摇头,“不可,你还太小,专心读书为好。”
“不,我是家中的长女,也要担起抚养弟弟们的责任。”
“不可胡闹!你能做什么?”
“和您一样,可以为别人家洗衣服……”
“胡闹!”母亲扬起手,突然停在雪子脸颊边上,“你这双手是用来弹钢琴的,如何能够用来洗衣?本来家中为你买不来一架钢琴,我们就觉得很对不起你,想你能够利用课余时间在学校抓紧练琴,而如今却需要用你弹琴的手浣衣,以换取微薄的学费?”
这次雪子并没有和母亲谈妥,事后她回想自己的话,也觉得自己欠考虑,说话实在是太莽撞。但是让她什么都不做地伸手向家中要钱,她做不到。她想偷偷背着母亲,先找一份兼职工作。
于是雪子第一次到职业介绍所,就遇到了李叔同,起初她还是有些怕这个瘦高英朗的男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李叔同的身上就是有一种能让人卸去防备和令人安定的气质。可他对她说,希望她能来做他的模特时,她愣住,她并不是不知道模特是什么。只是在她的印象中,画家需要的模特就是光着身子任人们观摩的工具。
雪子无法相信,这么儒雅的李叔同是如此坦荡地让她做这种见不得光的工作。可当她听到李叔同所开的价钱时,雪子动摇了。
这种不用做粗活,不用出苦力的工作,竟然可以赚到之前父亲在世时的数倍。她当时就思忖,如果自己接了这个工作,不仅可以继续读音乐学校,还够支付弟弟们的学费,一家四口的生活开销都不再是负担,母亲也可以不用那么辛劳。
虽然看起来雪子答应地很快,可在她心中还是下了极大的勇气和决心。
初次做模特,是穿着衣服做静物,除了坚持不动很疲惫之外,都还好,雪子稍稍接受了这份工作带来的奇妙感受。
只是终于到了第一次裸体写生,雪子听到李叔同的要求后,一直僵在原地,几分钟过去了,仍没有任何动作,眼神也直愣愣地没有光芒。李叔同走到雪子面前,坐下说:“雪子,我们已经合作这么久了,本来,模特原就是让人作裸体写生的,否则谁不能做呢?在艺术的境界上,模特只能存在着美与丑的观念。艺术是追求美的,而模特所表现的,便是自然人体美,如果女子外罩和服,像一捆布,那如何能看得出自然的美来?雪子你既然是学习音乐的,就理应知道,音乐美,寄情于声;绘画的美,则表现于色。两者是共同共通的,与其他的艺术一样,都是表现人的精神活动,人心如画,如果在你的心中,裸体是可耻的难以启齿的,那便是不能见人。但如果你心里认定,艺术是庄严的,那么模特的裸体遍布卑贱,反而是种极美。”
李叔同说完就重新走回画板后,看着雪子。
雪子缓缓站起身来,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睛表情严肃地思考了半晌,最后还是妥协。但她还是非常紧张,连解开衣带的手颤抖着,僵直着脊背,牙齿都在打颤。李叔同再次走到她的身后,温柔地说:“没关系,你我是在创造艺术,这是高尚的,是纯洁的,没有任何肮脏的地方。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理压力。”
雪子还是僵硬着身体,直到两个小时的写生时间结束,雪子不敢看向李叔同,就飞也似的穿好衣服拉开门离开了。这一天,雪子连琴都没练,就离开了李叔同的家。
后来随着写生次数的增加,雪子也渐渐地放开。直到雪子成为收放自如的绝佳模特,而也正是这个时候,雪子发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被画板后拿着画笔的男子吸引。他专注的眼神,抿成一线的嘴唇,无一不使她着迷。在雪子还未意识到的时候,上天就已经让她爱上了李叔同。
这次是真的两情相悦。李叔同也发觉到自己对这个模特,难以言说的情愫。他越发地觉得雪子迷人,画中雪子的眼神都含着情,透过画上的人像,可以明白清晰地看出有爱的情感。
自然而然,两个人住到了一起。母亲看出雪子的不对劲,却也因为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便也只是轻描淡写地嘱咐几句,就没有其他言语。
直到有一天,雪子找到母亲,对她说:“母亲,我想要到中国。”
“游玩?”母亲并没有多想,她并不知道雪子所爱的男子是一位中国人,“游玩吗?也好,多出去走走。”
“不是的,是移民。”雪子说话时垂下头。
“什么?”母亲惊讶地睁圆眼睛,“移民?为什么要移民到中国?那里现在很不太平,还有你……”
“因为叔同是中国人,他要带我回他的祖国。”雪子连珠炮一样说出来。
“中国人?”母亲低声重复,她之前听雪子描述,一直认为她口中的“叔同”是一位普通的日本小伙子,从来没有对他的国籍有什么怀疑和猜想,她对中国并没有什么偏见,她只是舍不得雪子,好不养大的女儿,成婚后不在自己身边是难免的,只是为什么连一个国家都不在?想要相见却要度过一片海?
“母亲,我是真的爱叔同,而他也爱着我。所以,希望您能答应……”雪子的头垂得更低。
“傻孩子,我只是……怕和你分离而已。”母亲摸了摸雪子的发顶,说得格外心酸。
雪子抬起头看向母亲,“母亲,是雪子不孝……”
“既然是你选择的人,我也无法再去说什么。只是我希望你,每年能够回家,回日本一趟,让我看看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雪子和母亲弟弟道别后就和李叔同一起坐邮轮到达中国上海,这个陌生的国度,和日本有太多的不同,却又有太多的相似。可是李叔同却说,他无法留在上海,留在她的身边,他在中国北方还有一个妻子,两个孩子,他需要回到那个家中。雪子明白自己身为女子,除了说好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她挽留不了李叔同。那么只能顺他的意,留在上海,靠着和他在一起近五年的回忆和一架黑色钢琴,独自生活。
她以为等待只是一时的,却没有意识到,这个等待持续了她的一生。从起初她在上海,李叔同在天津到她在上海,李叔同在杭州、南京的等待,这种等待是有希冀,有期待,有盼望的等待。雪子一直信奉皇天不负有心人,她坚信自己会等到李叔同,和他长相守。可最后的结果却令她绝望,李叔同选择出家,这次连让她等待的机会都不给,她哭她喊她挣扎她吵闹,可都无济于事,李叔同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
临走时,李叔同甚至希望她可以幸福。这句话让雪子在日后的无数个深夜中从梦中哭醒,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从那一刻便在她的心底疯狂滋长。
雪子独自上海生活了很久,然后一日她决定去杭州找李叔同,她一定要去找他,即使她不知道她去找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可她对于李叔同确切的位置并不知晓,她找到了和李叔同情如手足的杨白民,她恳求杨白民带她去见李叔同。杨白民最终无奈妥协,带她到了虎跑。
她蓦地一见李叔同,就跑到他面前哭着喊他:“叔同……叔同!”
李叔同眼神平静无波,见到雪子一丝涟漪也没有泛起,淡然说:“请叫我弘一。”
雪子愣在原地,然后弘一法师就转身离开。即使雪子在他身后嚎啕大哭,他也没有再回身看她一眼。
在那一刻,雪子的心就死了,彻底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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