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风流上座倾,眼中竖子遂成名!
某山某不留奇迹,一草一花是爱根。
休矣著书俟赤鸟,悄然挥扇避青蝇。
众生何用干霄哭,隐隐朝廷有笑声。
日升月落,经过一个漫长的黑夜,夏蝉的嗡鸣声在窗外持续。
李叔同在榻榻米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这样已经由来已久。始终生活在城市中的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过蝉鸣。在他的记忆中,蝉鸣是独属于童年的念想,可如今日本的夏蝉像是在客气善意地陪伴着这个异乡游子,不懈地鸣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从上海到日本已经有了一段时日,可他还没有机会去考学校,编辑创办杂志又连连碰壁,李叔同有些泄气。在国内时,从来都是呼风唤雨的李叔同,在日本却毫无用武之地,甚至连一件普通的事都做不好。因为始终做不好饭,昨晚他气急败坏地干脆没有吃饭。从小一直被灌输“君子远庖厨”的观念,再加上始终有人给他做好饭菜,等着他直接去吃就好。
可到了日本,没有带仆侍,长期吃外卖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李叔同就想着,能不能自己做饭来吃?之前看家中的仆人做饭,觉得甚是简单,自己肯定没有问题。他兴冲冲地去买了一些食材,却在做饭的过程中不停地遭遇到前所未有难以预料的意外状况,直到一堆菜黏糊糊地烂在锅里,李叔同自己也被搞得灰头土脸。这时候,他才知道做饭也是个学问,也需要技巧。但就是这种技巧,恰恰是他所不具备的。看着一锅乱,他也失去了食欲。坐在地上,开始心烦意乱。
在榻榻米上,一夜未合眼,导致他在第一缕阳光从窗中射入时,饥肠辘辘难以忍耐。他站起,换上一身新洗过的衣服,正想出去买份早餐,就听到房东太太的脚步声在自己的门前停下。
“李哀先生,李哀先生。”房东太太果不其然,喊起他的名字。
李叔同走到门前,将门拉开。
“喏,这是今日的报纸。”房东太太将一卷报纸递给他。
房东太太负责每天清早给李叔同送一份报纸,这已经成为一个惯例。李叔同微笑着道谢。
“对了,李哀先生,吃过早餐没有?用不用我送来一份?”房东太太十分热心,她很喜欢这个来自中国的清秀年轻人。
“那再好不过了。”李叔同说完,像日本人一样鞠躬道谢。
李叔同得以回到屋内,跪坐在地上展开报纸,开始读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注意到有一页随刊附赠的诗文摘选。他看到上面有一个版块上刊登的是汉语写就的诗词。这个发现,令李叔同兴奋不已。随后房东太太就将早餐送到李叔同房间,刚要退出去,就听见李叔同兴奋地叫住她。
“太太!”
房东太太意外地看向他,“怎么了?”
“你知道这个‘随鸥吟社’在哪里吗?”李叔同将报纸举到房东太太面前,手指着那块小小的汉诗版块,“就是这个。”
房东太太仔细地看了下,又想了一会儿,才遗憾地摇摇头,“真是抱歉,我还真不知道……”她看到李叔同瞬间黯淡的神情,又忙说,“别沮丧,我帮你问问,我认识这家报社的一个编辑,他一定知道,我帮你问问他。”
失望又重获希望,李叔同感激地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好了,快吃吧。”说完房东太太就退出了房间。
房东太太很有信誉,这之后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就将“随鸥吟社”的消息带给了李叔同。
这随鸥吟社,是日本本土的诗人组成的汉诗文的创作团体,他们是非官方的自由组织,因为喜欢汉诗而聚在一起。这份报纸中随刊附赠的一页诗摘上的诗文,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整理成册,以《随鸥集》为名出版。
李叔同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激动,因为他本人也十分喜好古典诗词,在中国传统的文化中,最令他称道的便是诗文,尤其是在这异国他乡,他能看到熟悉的诗体和文字。这种雀跃感,李叔同无法清楚表达出来,他有一种终于在茫茫海面寻找到灯塔的感觉。因为也打听到了“随鸥吟社”的具体地址,闲来无事的李叔同便按着地址寻到了“随鸥吟社”的社址。
是一间不起眼,也很小的屋子。当李叔同到的时候,里面正好有一个人提着笔再琢磨着什么。
李叔同敲门。
“哦?”里面那人抬头看到了李叔同,“请问你找谁?”
“请问是这里是‘随鸥吟社’吗?”
“是的,你是……”
“你好,”李叔同像个地道的日本人一样鞠躬问好,“我叫李哀,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学生,在报纸上看到了你们刊登的汉诗,我十分感兴趣,不知道能否加入你们?”
“你要加入我们?”那人也站起,请李叔同坐下。
“因为我对汉诗也很迷恋,在异国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很不易,我相信这就是缘分,所以我就来了。”李叔同说话的时候诚恳也不卑不亢。
那人见李叔同好气节,不禁暗暗击节称赞,“那……你有什么作品吗?”
李叔同将自己的诗作呈给那人过目。
那人一边看一边点头,表示肯定,眼睛都没有离开那张写着诗文的纸,“可以,可以,写得很好。”
看完,他将纸递还给李叔同,笑着说:“你好,我本名是森大来,也就是报纸上的槐南。”
李叔同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报纸上写汉诗的日本人,同样笑着说:“幸会,我叫李哀。”
“欢迎你,我们的伙伴!”
自此,李叔同加入了日本汉诗文民间组织——随鸥吟社。开始了自己喜爱的古诗文的创作。
在这期间,他写了不少的诗文,能够有人与之谈论汉诗,对于李叔同来说已经难能可贵。
即使李叔同身在日本,但仍旧很关心祖国的形势,传到日本的消息,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李叔同想起还在战乱中备受欺凌的同胞,还有那些饿着肚子生着病,濒临死亡的无数生灵,心中就产生一种莫大的悲哀。
丧权辱国的条约,清廷仍然不眨眼地签订着,百无一用在中国的还是书生。有时,李叔同会生出自己写下的东西毫无价值,这种想法。他觉得自己在异国写着这些不痛不痒的文字的意义究竟在哪?
夜深了,夏蝉依旧在窗外的树后陪伴着他。
他伏在书案上,手握着毛笔,越想越悲愤,越酝酿情感就越浓烈。于是他挥毫而就:
文采风流上座倾,眼中竖子遂成名!
某山某不留奇迹,一草一花是爱根。
休矣著书俟赤鸟,悄然挥扇避青蝇。
众生何用干霄哭,隐隐朝廷有笑声。
写完他就连夜到了“随鸥吟社”,却见大门紧闭,看了一下表,才发现现在已经凌晨二时,不禁有些为自己的莽撞而惭愧。将手中刚刚写好的《书愤》折了几折,插到门缝中,就转身离开。
那时的他并没意识到,在不久之后,他在国内时的偶像,被他奉为吾师的梁启超,会在无意中看到他这首《书愤》,并大受震撼。肯定这首诗的功力和情感,只是那时候,梁启超并不知道,这首诗的作者是在国内名声大噪的李叔同,但他还是将这首的后四句写入他的《饮冰室诗话》。
而这首《书愤》在出版前,因为李叔同当时在日本的名气尚小而被搁置。
§§§第2节哀国民之心死——《喝火令》
故国鸣鷤鹆,垂杨有暮鸦。
江山如画日西斜。
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
洛阳儿女学琵琶。
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当春柳社的《茶花女遗事》和《黑奴吁天录》在日本上演大获成功后,李叔同的生活便更加忙碌,不仅要抓紧在油画和钢琴这两项的课程,为了要同时跟上两位先生的进度,必须空出大块时间专心进行练习。还要穿梭于学校与剧社之间,
学业上的压力,和春柳社的事情陈杂在一起,令李叔同恨不得有分身来和他一起承担这些重任。但是他并没有分身,所以只能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来供给,睡眠与饮食,连同生物钟全部混乱。一复一日的废寝忘食,终于导致李叔同的身体健康亮起了红灯,他在剧烈咳嗽后咳出的血,正式宣告着身体的罢工。
当时李叔同正在以雪子为模特写生,他突然开始咳嗽起来,雪子想去为他顺顺背,却因为还在写生中,不能够随意移动分毫,所以雪子只能干瞪着眼睛,心里祈求他赶紧停下咳嗽。可是眼尖的雪子,看到李叔同的手心突然染上了一片红,再也无定法安坐的雪子,跑到李叔同的身边,抢过他的手,看到触目惊心的一滩血。
她再看向李叔同的脸,发现他的嘴角上也沾着一点血,忙掏出手帕为他拭去。
“你这是怎么了?快去医院!”说着雪子就要朝门口跑去。
李叔同拉住她的胳膊,摆了摆手,“没事,不用大惊小怪,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不行!”雪子一反常态地态度强硬。
“雪子,”李叔同叹口气,按住雪子的肩膀,“没事的,我的身体我还不清楚吗?放心,我没事。”
“咯血不可能没事,一定是身体哪里出了问题,必须上医院,找医生检查一下。尽早找出病因,尽早治好。”雪子说着开始从衣帽架上取外套。
但李叔同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动。
雪子见状,走到李叔同身边,拽起他的胳膊就要向外走,“求你了,去医院吧!”
“你这是怎么了?”李叔同觉得雪子现在十分反常,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个恬静的少女。
“求你了……”雪子说着,低下头,吸着鼻子说,“我父亲就是因为开始咳血时不甚在意……最后耽误了病情……”
李叔同听后便了然,有些爱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好,你先坐回去,画完咱们就去医院,好不好?”
雪子知道李叔同是一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于是点点头,将外套重新挂回衣帽架,以之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
最后医生的检查结果是肺部的病症,需要静养。充足的睡眠和合理的膳食,都是静养所必需的。但是以当前的情况,李叔同根本无法满足静养所需要的条件,不过好在这个学期即将结束,冬假马上就到来。
雪子劝李叔同利用冬假回国静养,因为在东京,春柳社的事情太多太杂乱,连一天的空闲都是奢侈。
李叔同仔细地考虑了一番,在天津,家中条件优渥,再加上离京城很近,也有一些声名显望的医生在京城,回去的话,医疗和静养的条件都要比在日本东京好,李叔同最终也同意回国一趟。
临行的那一天,东京飘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漫天都是蒙蒙一片。雪子执意送李叔同到码头,海风夹杂着寒气冷冽。雪子耳朵冻得通红,鼻尖也是红红得十分可爱,李叔同笑着将自己的围巾取下,一圈圈地围在雪子的脖子上。
雪子受宠若惊,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圆着眼睛看着李叔同。
“回去吧,天太冷了。”李叔同看着被自己围得严严实实的雪子,笑得舒展。
“你上船吧。”雪子推着李叔同登上了客轮,“回去好好静养,不要操劳。”
“知道了,等我回来。”
李叔同站在船尾,看着雪子的身影渐渐被雪花模糊,直到茫茫一片。
当客轮落下船锚,李叔同下船,才发现天津并没有下雪,反而阴沉得不成样子。他提前叫的黄包车还没有来,但是李叔同不想在码头等,于是他一个人拎着行李包,按照记忆朝李家大宅走回去。
正好此时天边的夕阳欲垂,血红的颜色从天边一直铺染到他的眼前。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悲壮感在他的心底油然而生。
沿路走着,越走李叔同的心中就越凉,这和他记忆中的天津差别太大了,他记得小时候,街边都是卖小吃的摊铺,街市也热闹得昼夜不分明。可是现在呢?街道两边的店铺大门紧闭,牌匾也破烂不堪,街边除了乞讨者就是因为饥饿而不住哭喊的孩子。旧时的和乐与安逸早已不复存在,李叔同满目疮痍,看着这座迅速凋敝的城市,忽然看不到未来。
他无法想象,这个他所深爱的国家,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行走的步伐开始变得沉重,突然被人拽住裤脚,他停住脚步,低头顺着那只手看去,是一个年仅三四岁的孩子,因为脸上都是污渍,头发也纠结成糟乱的一团,李叔同根本辨别不清,这究竟是一个男孩还是女孩。
这个可怜的孩子用全身唯一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憋着嘴,哀求地看着他,并不言语。
李叔同心像是被锥子戳了一下,他将身子蹲下,想起自己像这个孩子这么大时,也会把自己搞得这般灰头土脸。只是那时,他是因为到池塘去摘荷花,是充满着快乐与满足。而这个孩子显然不是,他被饥饿折磨得已经没了孩子应有的机灵和可爱。现在对于他来说,也许一块干涩坚硬的馒头就能令他笑着松开手。
李叔同将行李包中雪子为他准备的和果子全部给了这个孩子,因为刚回国,身上没有清廷的钱币,只好将身上的一块玉佩取下,塞到这孩子的手心。
这个孩子泪眼汪汪地看着李叔同,看一眼手中的吃食和玉佩,再抬头看一眼李叔同,突然跑远了,一边跑一边喊着“娘!娘!”
李叔同知道这些和果子和一小块玉佩,支撑不了这个孩子多久,也许是三天,也许是一周,在这之后,他们又将怎么办呢?
李叔同继续朝李家大宅走着,转进胡同,又向前走了百米,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大门,依旧气派地屹立在那里。
只是时空转换,过去的春风柳摇,和此时的万树枯藤,形成鲜明的对比,却令他站在大门前恍若隔世。
刚迈开腿踏上台阶,忽地听到一阵琵琶声,流畅悦耳,与现在所面对的场景,极为不协调,甚至产生了令人羞惭的讽刺感。琵琶声只是持续了几分钟就戛然而止,然后又是漫长的沉寂,万籁俱静,仿佛刚刚的琵琶声只是李叔同的一场幻听。他顿了很久,像是等待着琵琶声的再次响起,只是直到夜幕彻底四合,琵琶声再也没有响起。
李家大宅的门从里面打开,管家徐大爷看到门外的李叔同,惊讶地说道:“少爷,你为嘛不进来?嘛时候回来的?”
李叔同本想笑笑,但是此时此刻,他实在是笑不出,只能冲他点点头。
回到西院子的房间,李叔同闭上眼睛,还期待着再次听到那凄苦中的悦耳琵琶声,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走到桌案前,回想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在纸上写下:
故国鸣鷤鹆,垂杨有暮鸦。
江山如画日西斜。
新月撩人透入碧窗纱。
陌上青青草,楼头艳艳花。
洛阳儿女学琵琶。
不管冬青一树属谁家,不管冬青树底影事一些些。
放下笔,他望着窗外的一片灰蒙,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3节断食后的决定——《题陈师曾荷花小幅》
一花一叶,孤芳致洁。
昏波不染,成就慧业。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的年假只有十天,但李叔同从日本杂志上看来的“佛食法”所需要的时间是三周。三周,即二十一天。十天连其中一半都没有到,李叔同一方面不想耽搁教学,另一方面又极想尝试一下这个“佛食法”。
经过一个昼夜的辗转难眠和深思熟虑,李叔同最终决定向学校多请两周的假,用来完成这第一次“佛食法”的试验。
“佛食法”是日本人的叫法,而在中国,称为“断食法”大概可以令绝大部分人明白理解。书上说,这种断食法,不仅需要有计划有规律的断食,还需要一个清幽静寂的环境来辅佐,李叔同查阅了很多资料,也向他人旁敲侧击过,在经过自己的亲身考察,最后决定选择虎跑定慧寺来进行这次的断食实验。这个想法自产生到临实践前夕,李叔同只和定慧寺的了悟和尚谈过。对于其他人,只字未提。但了悟和尚却跟李叔同说:“这断食法,如若是有你一人,恐是不妥。”
“大师何出此言?”李叔同态度谦和问道。
“你身上还牵挂着太多俗事,须有一人来助你处理在断食期间的杂事。”了悟和尚说完双手合十,转身离开。
李叔同回到一师的宿舍中也想了一下,又仔细研究一遍日本杂志。发现里面确实提到,在断食期间必须与外界完全斩断联系,全身心地投入到断食中来。如果需要一个人来帮助他处理这些琐事,李叔同想到了校工闻玉。
说到闻玉,便要多絮叨几句。这个闻玉,在一师里面是一个有名的怪人。在一师还叫浙江二级师范学校的时候,闻玉就在这工作,那时李叔同还没来这里任教。而李叔同到一师的第一天,接待他的人就是闻玉。闻玉的怪就是怪在,他虽然只是一介小小的校工,却对谁都爱理不理,即使是校长也一样。但自从闻玉见到李叔同的第一眼,就被他独特的卓然于世的气质所折服,再加上李叔同在教学上的严谨,艺术上的造诣和待人方面的真诚,闻玉十分敬重李叔同,或者说,闻玉这个人一辈子最敬重和爱戴的人就是李叔同。
李叔同找到闻玉,希望闻玉可以帮他这个忙,闻玉听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然后二人就带着一条竹扁担、一个柳条包、两个被卷上了山。
李叔同和闻玉在断食的前夜长谈了一次,定下了李叔同的要求。闻玉都一一答应,并承诺一定会不负所瞩。
于是二十一天的断食便在众人未察觉中,悄无声息地展开。每日静坐刻印书画的李叔同,还坚持记录断食日记。
丙辰十一月二十九日(民国五年):
断食换心,是一种科学的,也是哲学的试验。
告诉闻玉,断食中,不会任何亲友,不拆任何函件,不问任何事务。家中有事,由闻玉答复,处理完毕,待断食期满,告诉我。
断食中尽量谢绝一切谈话。
整天定课是练字,作印、静坐,三个段落。
食量:早餐一碗粥,中餐一碗半饭,一碗菜;晚餐,一碗饭及小菜,这是平日三分之二的食量。
晚间,准备笔、墨、纸,明天开始习字。
闻玉是一个虔诚的护法。
丙辰十一月三十日:
清早六时起床,静坐片刻,盥洗,六点半以后,习字一点钟。
早餐,粥大半碗。饭后,静坐。九时起,习字一点钟。
午餐,饭菜各一碗,十二点后,午眠。下午二时起,静坐。三点钟起,习字。
饥肠辘辘。
晚餐,饭菜各一碗。饭后,静坐片刻。就寝。
丙辰十二月一日:
六时起身,静坐。习字功课如昨。
早餐,粥半碗,较昨日为稀。
中餐,饭菜各一碗。
午后小眠,习字如昨。
傍晚,腹中如火焚。
晚餐,饭半碗。
逐日减少活动,以静,定、安,虑作生活中心。
——闻玉示我,雪子有笺。
闻玉待我,周切备至,此情永不能忘。
丙辰十二月二日:
清晨,习字,静坐如常。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改吃粥及菜合一碗。
傍晚,空腹时,腹中熊熊然。坚定信念,习字、静坐。
精神稍感减衰,镜中看人,略见瘦削。
晚餐,稀粥半小碗。
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三日:
晨起,精神渐渐轻快。
早餐,稀粥半碗。
中餐,稀粥一碗,菜少许,晚餐谢绝。但饮虎跑冷泉一杯。
我如一老僧坐禅,闻玉赫然韦陀!
精神翕然,腹内干燥减少。
静坐。习字如昔。
晚六时入睡,无梦。
丙辰十二月四日:
晨起,泉水一大杯,绝稀粥。
静坐以待寂灭,习字以观性灵。
中餐,稀粥半碗,菜少许。
傍晚,泉水一杯。
习字,静坐如常。
闻玉示我,雪子笺至。“情”可畏也。
——年前曾与雪子妥商,假期来虎跑断食。
晚六时入睡。
丙辰十二月五日:
晨起,饮泉水一杯,清凉可口。
习字,静坐。
精神稳定,腹中舒泰。
中餐,稀粥半小碗,无菜。
晚,泉水一杯。
六时入眠,安静,无梦,轻快。
丙辰十二月六日:
今天,整日饮甘泉。
断绝人间烟火。
习字,静坐。
思丝,虑缕,脉脉可见。
文思渐起,不能自己。
晚间日落时入眠。
丙辰十二月七日、丙辰十二月八日、丙辰十二月九日:
静坐,习字,饮甘泉水。
无梦,无挂,无虑,心清,意净,体轻。
饮食,生理上之习惯而已!静坐时,耳根灵明,大地间无不是众生嗷嗷不息之声。
丙辰十二月十日、丙辰十二月十一日:
精神界一片灵明,思潮澎湃不已。法喜无垠。
丙辰十二月十二日:
作印一方:“不食人间烟火”
空空洞洞,既悲而欣。
丙辰十二月十三日:
依法:中餐恢复稀粥半小碗。
静坐,习字如昔。
丙辰十二月十四日:
饮食逐次增进。
治印:“一息尚存”。
心胃开阔,饭食奇香。
丙辰十二月十五日:
丐尊当不知我来此间实行断食也。
一切如旧。
中餐用菜。
署别名:李婴,老子云:“能婴儿乎?”
丙辰十二月十六日:
中餐改用饭菜。
习字,静坐,作室内散步。
丙辰十二月十七日、丙辰十二月十八日:
七天不食人间烟火。精神,笔力,思考奇利。
丙辰十二月十九日:
整理各式书法一百余幅,印数方。回校。
完成了长达二十一日的试验断食,李叔同从禅房中走出,就觉得神清气爽,身轻如燕。闻玉看着更加瘦削的李叔同,心中稍有些怜意,但很快便将这种想法抛开,真诚地上前庆贺李叔同断食法的成功。
李叔同利用断食三周静坐冥思,顿悟了许多之前苦苦纠缠困扰着他的事。他明白只有佛门的清净能够涤荡他的心灵,此时,要出家为僧的想法已经在他的心中生成,没有任何可商量转圜的余地。
回到一师不久,李叔同就去拜访了好友陈师曾,陈师曾是李叔同的旧识,两人在留学日本时就成为朋友,同时陈师曾也是当时有名的画家,和李叔同有“北陈南李”之称。李叔同找到陈师曾,对他将自己决定出家的想法告知,陈师曾听后并没有如夏丏尊一般震惊,反而了然地笑,因为他了解李叔同,明白他的苦闷,对于他的决定也表示理解。
李叔同很感激友人的支持,临走前,陈师曾将自己新画好的一幅画拿给李叔同看,他画了一枝荷花,荷花又称莲,在佛家代表着圣洁,李叔同不禁在画旁题上一首小诗:
一花一叶,孤芳致洁。
昏波不染,成就慧业。
这首诗,既是李叔同题给这幅荷花的,又是他为自己后半生所做的注脚。
§§§第4节后会有期——《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李叔同到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兼任图画音乐教员后,便开始了他穿梭于杭州、南京、上海之间的生活。这种频繁奔走于三座城市的日子,无形当中令他没有了安定感,很容易让他产生无归属的失落。
对此雪子都看在眼里,即使她见到李叔同的时间,都不及他的任何一个学生,但是她对这并没有怨言,使她真正感到心疼是李叔同每次回到上海的家中,都会比上一次消瘦不少。
这种消瘦是可见的,本来李叔同就是瘦弱的体质,再加上他身上还带着病症,这更令她觉得自己的无用。当初是李叔同说,假如没有她陪他一起回国,他的身体就得不到良好的照料,他的肺病怕还是会犯。而雪子她终于说服母亲和李叔同一起回到中国,却开始了长达数年的分居生活,即便李叔同回到家,也连续住不到三天,他的病更是日趋严重,不见丝毫好转。
雪子知道去嘱咐他好好照顾自己,只能是浪费口舌,唯有利用他在家的短暂时日给他补给营养,尽量为他营造一个安静舒适的环境。
上海下了雪,将这座军阀割据下的大都市装点得一片萧条。不再见从前的纸醉金迷与车水马龙,雪子提着从菜市场买回的新鲜食材,仅仅够做两顿饭的食材还用了她近一个小时的挑选,现在菜市场上的菜如不经过仔细挑选,很容易买到过了新鲜期的果蔬。如今的上海已经不比曾经那个繁华的国际大都市,到处都是一片枯败。
雪子回到公寓,发现李叔同正在书房里准备讲义,眉头紧蹙。雪子叹口气,系上围裙就进了厨房,刚把菜拣出来,就听到“笃笃笃”的敲门声。
雪子用手巾擦了擦手,就走到门口打开门。
门外的人,头发乱得像是一团杂草,眼皮耷拉下来,面色土黄,衣领外翻左右不齐,原本挂在上衣右口袋里的怀表也不见踪影。
雪子吓了一跳,如果不是五官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她一定认不出,此时站在她面前的落魄如乞丐的人,就是李叔同的“天涯五友”之一,为他们找公寓的许幻园!
雪子惊讶地掩住嘴,慌忙地请许幻园进屋来,然后大声喊李叔同的名字,“叔同!快出来!”
李叔同之前很少听到雪子用这种语气说话,还是用喊的,觉得十分惊奇,从书房中走出,见到许幻园的那一刻,更是震惊地愣在原地。
“许兄……”李叔同见许幻园嘴唇发青,身上的礼服也破败不堪,怔住,隔了好久才回过神来,直勾勾地看着许幻园,“你这是……几个月不见,怎么……”
许幻园神情颓丧,歪嘴苦笑了一下,被李叔同引着坐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将脸埋在手掌间。
李叔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能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谈吐儒雅衣着得体的许幻园,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怎么了?病了?”
许幻园又是一阵苦笑,声音也有气无力,“要只是病了还好说,一言难尽,总之就是,”许幻园看向李叔同,眼神中的心酸和苦楚一清二楚,“叔同,我家……彻底破产了……”
“什么?”李叔同被这个消息吓了一跳,在他的意识中,“破产”这个词,似乎和富豪许幻园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许幻园是上海城中有名的富贾,他怎么会破产?他怎么可能破产?
“具体连我自己也不甚清楚,”许幻园从沙发上站起,“我这次,是来向你道别的……”
“等一下,”李叔同急切打断许幻园的话,“什么道别?为什么要道别?”
“叔同,我要马上离开上海,此次一别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相见……”许幻园说得凄苦,语气令人动容。
“许兄,你没有必要离开上海呀!我们几个兄弟还在这,你说什么离开?难道我们会见你有难而不出手相助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从未这样想过,你们是我许幻园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兄弟,这份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我也从没怀疑过你们的赤诚,只是这次,我是真的要离开上海,不得不走。”
“许兄!”李叔同急了,上前抓住他的胳膊。
“叔同,但愿后会有期。”许幻园说着向门口走去,经过雪子身边时,停下脚步。
“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雪子听得八九不离十,也明白许幻园和李叔同的情谊深切,全靠当初她刚到上海时,许幻园的照顾,她如今才能在上海住上这么好的公寓,才能适应中国的生活,才能这么快地学好汉语。也许对雪子来说,她在上海对许幻园的依赖比李叔同要多,许幻园事无巨细的照顾,令她在初到中国时才能不那么孤独。
“不了,雪子,叔同就拜托你了。”许幻园说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个笑,然后对她鞠了一躬,打开门,大步离开。
李叔同追到门边,却已经见许幻园消失在楼梯口。他又马上跑到窗前,将窗子打开,冬日的寒风凛冽地灌入,李叔同全然不顾,看到在夕阳中走向远方的许幻园落寞的身影。
他冲着那道身影,大声地喊道:“许兄!后会有期!”
许幻园听到李叔同的声音,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再转回头踏着夕阳消失在远方。
李叔同站在窗前,久久不能回神,冷风大肆地灌入,可是他却浑然不觉。雪子用手帕擦去了眼角的泪,想起李叔同的身体健康状况,走到窗边,也向外看去,发现已经看不到许幻园了,才将窗子关上。
雪子轻轻地靠在李叔同的肩上,用这种方式给他力量。
李叔同闭上眼睛,再次明白命运的无常。
过了半晌,李叔同睁开眼睛,走进书房,没有来得及坐下,就研好墨在纸上写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雪子一直在旁边看着他写,直到他写完,雪子才暗赞一声“好”。
写完这首词,李叔同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带着雪子走到钢琴边,他坐在琴凳上,闭上眼,脑海中全是曾经和许幻园,和“天涯五友”一起的快乐时光,那些时日已经逝去,再也回不来了。从他们初次相见开始,到他加入城南文社,他接受许幻园的邀请,从法租界搬到城南草堂,他们义结金兰,他们吟诗作对,许幻园到码头接他,期间种种,直到刚刚,许幻园在夕阳下走远。
李叔同不知道经这一别,再见会是何年何日。不知不觉间,李叔同就落下泪来。一串流畅却饱含深情的琴音从他的指下流出。
他已经记不起这是哪国的曲调,但注在方才那首词中却是那么贴切。他不禁跟随着曲调哼唱起来。
雪子在一旁听着,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典雅与浓烈的惜别之情。李叔同唱完,冷不丁问道:“雪子,你还记得这支曲子是哪国的吗?”
雪子回忆了一下,摇摇头。
李叔同取出笔,在纸上写下“李叔同词”四个字,并迅速将乐谱记下。
“雪子,我来弹,你唱一下。”
还没等雪子答应,就听到了悦耳的前奏,极富感染力,雪子只听了刚刚的一遍就已经将曲调和歌词记了下来。于是李叔同弹琴,雪子演唱,这首《送别》就在这个下着雪的灰蒙天色下诞生。
§§§第5节旧相识的嘱托——《贻王海帆先生》
文字联交谊,相逢有宿缘。
社盟称后学,科第亦同年。
抚碣伤禾黍,怡情醉管弦。
西湖风月好,不慕赤松仙。
光绪二十八年的时候,当时在南洋公学就读的李叔同,以平湖县监生的身份到杭州参加过乡试,并没有中的。然而却结识了一位长他三十二岁的老人,后来这位老者也加入了南社,成为南社社友中年龄最大的一位。这个老人名叫王海帆,是李叔同最崇敬的长者之一。
在一九一四年的南社雅集上,李叔同再次和王海帆相见了。那时已经夜深,南社社友们很多都已经睡下,李叔同因为酒喝得不多,还处于相对来说比较清醒的状态。
正在窗前吹吹夜风,就听到了敲门声,李叔同将门打开,就看到了多年未见的王海帆。
“老先生,您也来了?”李叔同见到他所敬重的老人出现,很是欢喜。
“找你半天了,”王海帆也笑着,“方才在楼外楼听到你诵诗,才知道你也来了。”
李叔同将王海帆迎进门,把藤椅搬到他身旁,扶着他坐下,“老先生,近来身体可好?”
“还算硬朗,不必挂念。”
李叔同沏上一壶茶,笑着看着王海帆。
“早就听闻你的大名啦,现在可不是几年前毛头小子的形象,现在是大文人了!”王海帆笑着说,带着长者特有的慈祥,“今儿个来,就是特地向你讨点墨宝,让你写几个字。”
说着王海帆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折扇,递给李叔同,“随便写点什么字就好。”
“老先生,您这么说,让我多难为情啊!”李叔同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折扇。
世人都知道李叔同的字,虽取道北魏,却在后来的日益习练中加深了艺术修养,早已自成一派,笔锋有力,浑然天成。
李叔同微笑着看着扇面思忖半晌,诗句和布局已然初具规模,李叔同走到桌案前,用镇纸将扇面压平,提笔就写,一挥而就。
墨迹未干,李叔同就将折扇回递给王海帆。王海帆期待着朝扇面看去,只见上面写着:
文字联交谊,相逢有宿缘。
社盟称后学,科第亦同年。
抚碣伤禾黍,怡情醉管弦。
西湖风月好,不慕赤松仙。
王海帆啧啧称赞,不住地捋着下巴上的胡须点头,“好字好诗,好好好。”
待墨迹干透,王海帆细心将折扇用手帕包住,然后再小心地收在怀中。
“现在,在做些什么?”王海帆笑着问。
“做教书先生。”
“在杭州?”
“嗯,在省立一师。”
“挺好,挺好,教书育人。”王海帆笑得很欣慰。
“对了,老先生,您在杭州有许多旧相识吧?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你说。”王海帆喝了一口茶说道。
“简单来说,我想创立一所艺术类的师范院校,专门培养艺术类的人才。为开发下一代的艺术智慧,振作民族精神,献上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李叔同说得极为诚恳,眼眸发亮。
王海帆蹙着眉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你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我希望您能帮忙物色一所校舍。”
王海帆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道:“可以。”
“关于校舍,我有几点想说一下,”李叔同顿了一下,“第一,我希望最好能在杭州西湖周围,景色氛围还有韵味都适合艺术学校,天时地利皆备;第二,不必求助于教育厅,我个人能够拿出三十万银元;第三,就是无论租赁或者购买,都可以。”
王海帆又捋了捋胡须,一边点头一边笑,“现在恰好我所认识的一个人在西湖边有一处,符合你的要求,他又刚好要出国,无意外应该能够买下来。待我帮你去问问。”
“那真是太感谢了!”李叔同站起身来,恭敬地朝王海帆鞠了一躬,“这艺术师范的大门,便是我的报国之门!今日您的恩惠,晚辈没齿难忘。”
在这次和王海帆的会面之后,李叔同似乎看见了未来的那道艺术师范学校之门,正在缓缓向他开启。他将办学校作为他唯一的报国之路,报国之方。并将办学校作为目标,为之努力着。
一日,李叔同刚下音乐课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下,就听到闻玉通报,“有一位老先生到访。”
李叔同眼睛一亮,微带着兴奋地问:“谁?”还没等闻玉回答,那老者就已经进到屋里。
“王老先生。”
王海帆一身藏蓝长袍,精神矍铄,手中拄着一根竹制手杖。
“快快请坐。”李叔同请王海帆落座。
“我先仔细看看,”王海帆拄着手杖,视线环绕着李叔同的办公室,看到墙上挂着的字画,墙角的雕刻工具,还有架子上陈列的李叔同的作品,王海帆难以置信地赞叹,“奇才!奇才!有人能够做好一样就已经极不易,想不到你可以样样精通,真的是奇才、天才!”
“先生谬赞。”李叔同为王海帆斟上茶。
“对了,此番前来,是想告诉你,你托我的事有着落了!”
“真的吗?”李叔同乐得合不上嘴。
“寻到一块地皮,面积足够,房子也不少,看起来是你所预想的校园模样。”
“那地点……”李叔同急切问道。
“西湖边上,就在藏书楼附近!”
“真的吗!”李叔同简直想拍自己的腿赞叹,但因为长者在面前,出于礼节还是忍住了,“真的是太好了,那地方也够大,能够满足写生需要了。”
“可不是,还带着花园呐!看着就是为了开办艺术学校建的,”王海帆看见李叔同这么开心,心情也不知不觉地雀跃起来,“这里啊,本是一个钱姓人家的房子,上一代在南洋,至今未归,我托人找到了房权所有人,当他听说这房子是要用来办学校,特别支持!”
“能买下来吗?”李叔同恨不得马上就出手将房子买下。
“起初,他说需要三十万银元,但听到是创办校舍,就说二十万现大洋就可以买下!”
“那可真的是太好了!”李叔同见王海帆十分有把握的样子,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站在自己创办的学校讲台上讲课的情景,高兴得直搓手。
李叔同差闻玉去买了一壶上好的陈年花雕,再添些小菜,中午和王海帆畅饮了一番。
当天下午,李叔同就去见了那个房权所有人,双方进行了谈判,最终谈妥:一九一六年交房并办理过户手续,房价定为二十万银元,并言明在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底一次付清。
自从这天起,李叔同每一天生活都重新充满了无限希望,授课时也有了前所未有的激情,细心的学生发现了老师的变化。因为之前李叔同总是不苟言笑,严肃温而厉,这次改变也着实令他们觉得新奇,但是看到敬爱的先生能够心情如此愉悦,也很为他开心。
李叔同对于学生的培养也更加用心,每听一段学生的弹奏,都会细节性地提出很多意见,每看学生的一幅画,也会在不同方面提出修改建议。但也意味着比从前更加高的标准,更加严格的要求。学生们有时叫苦不迭。李叔同便笑着对他们说:“我想,日后杭州必将出现一所艺术师范学校,那么师资从哪来?难道还要从外国高价聘请吗?难道还要中国孩子学习日本的国歌吗?所以,我对你们今日的高要求,就是为了能够让你们更快地成长,你们其中有人可以在未来承担起教育下一代的责任!”
丰子恺觉得李叔同的话有些不太寻常,杭州怎么会出现“艺术师范学校”?他心中十分蹊跷,但是却没有表达出来,只是闷声地回味着刚才李叔同的话。
李叔同还想再说点什么,校工闻玉这时来了,对他说:“先生,从天津来了一位先生找您。”
“嗯?”李叔同疑惑,不知天津怎会有人找到这里,“谁?”
“说是您的一位世交。”
李叔同朝学生们投去歉意的眼神,收起他们的画稿和乐谱就回了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在等在沙发上的袁希濂。
“哦,大哥!”李叔同重新见到许久未见的“天涯五友”之一的袁希濂,不禁大声说道。
袁希濂也大笑着站起,和李叔同深情握手,“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到杭州来游玩?”李叔同热心地问。
“不是,”袁希濂笑得有些神秘,“是从天津调到杭州,以后就要在杭州定居了。”
“那实在是太好了!”李叔同打心底为此事高兴,能够和义结金兰之友在同一座城市工作,两人今后相聚的机会也会多了起来。
“不说我了,”袁希濂坐下,看着李叔同说,“看你红光满面,精神抖擞,怎么?有喜事?”
“我正要跟你说,”李叔同正坐对着袁希濂,“你是法曹,我就想问问,如果我想创办一所学校,法律能给予保护吗?”
“能啊!”袁希濂毫不犹豫地说,“是所什么学校?”
“想办一所艺术师范类院校。”
“那可真是开国内先河啊!好想法!”袁希濂肯定地点头。
“一看,我一不会打仗,二不能跟着袁世凯搞什么复辟,只会舞文弄墨搞艺术,我就想,为什么不凭借着这来寻找救国之道?培养艺术人才,让国家的文化先发达起来,不受外国人外国文化的入侵,也是报国之法啊!当然,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想法好,”袁希濂用敬佩的眼神看着他,“我万分拥护!”
“那法律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李叔同还是担心地问,虽然早年翻译过外国的一些法律典籍,但毕竟那并不适合于这个,而且保不齐这几年再有些什么变化。
“说到这个,那就要问,办学的经费、校舍有法权单位吗?”
“都是我自费!”
“好!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了,”袁希濂从心底佩服这个比他年幼的友人,他能有这种胸怀这种抱负这种魄力,实在是令许多人望尘莫及,“你准备投进去多少钱?”
“办学校主要就是三点:校舍、师资和资金。校舍的话,我已经拟用二十万银元买下西湖边上的一所校舍;师资,我也拟好了人选;最后资金的话,有十万元来做办学行政经费。关于教职工开支和学生伙食,我已经聘请好了财团做懂事。”
“那真是万事俱备啊!法律就包在我身上!”袁希濂双手用力朝李叔同肩上一拍,二人都高兴得笑眯起了眼睛。
春雨淅沥沥地下,一连几天的阴翳有些令人喘不过气来。
闻玉将一封信递给正在准备讲义的李叔同,“从天津寄来的。”
李叔同接过信,随手打开,脸却“刷”地一下白了,脑袋里也“嗡”地一声炸开,他身子晃了两下,险些从椅子上倒下。
闻玉见状,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李叔同,“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没事,没事,”李叔同故作镇定地摆摆手,“你出去吧,我就是最近倒春寒,感染了风寒,无碍。”
闻玉帮他倒了一杯热茶,“那我就先出去了,有事叫我。”
等闻玉出去后,李叔同愣愣地看着手中的信,是二哥李文熙寄来的。原本几日前,自己去信李文熙,说要从自家银号中取出自己的三十万银元。可万万没有想到,二哥的来信写道:
“……民国成立,中国银行开始铸币发钞。桐达贷出的银元,归还时连款带息均以纸币交我银号。由于国事混乱,市井萧条,金融拮据,通货价格动荡不定,贷款难收,故我银号随之而倒闭,并欠债累累,惟恐吾弟精神受挫,故迟迟未敢相告,望见信后不必忧伤愤世,况兄乃津门中医,日有五元至十几元收入,弟媳之生活,为兄自当负责耳……”
李叔同颤抖着双手,不小心就将手边的茶杯碰倒在地,摔得四分五裂。他从抽屉里抽出昨晚才拟定好的名单,上面都是壮志激昂下写下的名字,如今看起来,却是那么地讽刺。他苦笑着盯着上面的一个个名字:
中华艺术师范学校聘请书(草拟)
拟聘:高剑父、徐悲鸿、陈师曾、夏丏尊、李苦李、王福庵、叶舟……
深造培养者:丰子恺、吴梦非、刘质平、李增庸、潘天寿、吕伯攸、曹聚仁、付彬然、黄寄慈……
无情的现实几乎要将他击垮,李叔同一点点地将这张草拟的聘书撕碎,连同他最后对报国的希望理想一起丢入了纸篓中。
除了那日被闻玉看见自己的失态,李叔同还是保持着之前的神情,只是眼尖的学生发现,李先生一点点地变回了从前,上课时的笑容越来越少,这样温而厉的先生,令学生失去了上前询问的勇气。
这日李叔同刚下课回来,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口气,闻玉敲门说,有人到访。
进来的人是王海帆。
“请坐,快请坐。”李叔同照旧为王海帆摆好椅子,倒上茶。
“上次,谈到校舍之事……”
李叔同一听“校舍”二字,心里咯噔一下,“有劳您了!”
“关于看房、付款之事,”王海帆看着李叔同,“房主找我催办这件事,本来言明今年办理过户手续,可眼下已经到六月了。”
王海帆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扎着他,心上已经被扎得千疮百孔,血液像是凝固在血管里,他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冷汗还是从脖颈上冒出,眼前也昏黑一片,他抓牢椅子,才没有让身体剧烈摇晃。李叔同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说道:“我的钱,都变成鬼票子了……”
王海帆阅历和经历,都使他听懂了李叔同的话,一句简单的“鬼票子”就足以令他了然。他看见李叔同此时铁青的脸色和发白的嘴唇,这都让他明白了李叔同的苦衷和心境,没有任何指责,只是叹息着宽慰道:“没事,房主也不是着急用钱不是?要不是因为要办艺术学校,他还不卖呢!没事,你不用多想。”
“我无话可说,只能向您遗憾地道歉。实在是抱歉……”李叔同垂下头。
“不必过于伤心,”王海帆拍了拍李叔同的肩膀,“好好培养你的学生吧……想必他们和你一样,都是可塑之才……”
连王海帆说到这里,都已经词穷,只能微笑着看着他。
“你的志向也对得起这个破碎的国家了,别多想了。那我就先走了。”
“留下来吃个晚饭吧!”李叔同站起来挽留。
“不必啦,我还有点事。”说完,王海帆就拄着手杖,哒哒哒地离开了李叔同的办公室。
李叔同听着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字画,苦笑着闭上了眼睛。
李叔同也只是苦闷了几日,就不再执着于此,他再次洞悉了命运的难以捉摸,再次知晓了人生的无常。他没有再怨天尤人,只是心底对这个国家的绝望更加重了一分。
§§§第6节全身心地忘我投入——《茶花女遗事演后感赋》
东邻有女背佝偻,西邻有女犹含羞。
蟪蛄宁识春与秋,金莲鞋子玉搔头。
拆度众生成佛果,为现歌台说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绝,中原滚地皆胡尘。
春柳社正式排演的第一出戏,定为小仲马的《茶花女遗事》。而最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娱乐或者宣扬精神,而是为了赈灾。
当时驻日的清廷领事馆接到清政府的来电,黄河泛滥成灾,两淮发生水患,百姓民不聊生,饿殍遍地。清政府国库紧张,希望驻日的留学生们不要忘记祖国的同胞,面对祖国的水旱灾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献金台就设在领事馆中。
这个消息传到李叔同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春柳社里,和曾孝谷一起讨论前几日看的新式戏剧,正在揣摩剧中人物心理。
消息一来,当时身在剧社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李叔同稍加思考便站在大伙中间,说道:“对于这次赈灾,我倒有个提议。”
“你就快说吧!”曾孝谷催促地看着李叔同。
“我们去排戏吧!咱们剧社刚刚成立,正愁没有戏可演,但你看眼下,不正有一个机会吗?”
吴玉章一拍大腿,“好!我同意!这个点子简直妙极!”
陆镜若扶了一下眼镜,“我倒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这经费……”
“这不必担心,”李叔同把握十足地说,“我已经联系好了日本国内著名戏剧家藤泽浅二郎先生来做咱们春柳社的指导,然后上海给我寄来的前,足够咱们租赁到一个不错的剧院。这样,咱们把募集到的善款直接寄回祖国!”
赈灾演戏的事一经敲定,每个人都摩拳擦掌,心想总算有大展戏剧天赋的机会了。最后经过几日的讨论,最后选定了剧本。
指导藤泽浅二郎先生手里拿着《茶花女遗事》的剧本,拿着一个小铃铛坐在凳子上观察他们的排练,不时地摇响铃铛,提醒他们还存留着京剧带来的影响,走起步子来还是一板一眼,生硬不自然。
藤泽浅二郎一边模仿他们的动作一边说,引得春柳社每到排练时就响起一阵阵笑声。藤泽浅二郎当初经不起李叔同的软磨硬泡,答应他担任春柳社这个刚刚成立,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剧团的指导。
当时李叔同对他说:“我的理想与追求就是新剧!”
他对藤泽浅二郎说起中国传统戏剧的弊端,还有一些愚昧的传统。又谈到他在日本剧院看过新剧后所受的震撼,产生强烈的向国内宣传新剧的想法。
藤泽浅二郎看着眼前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男子,说:“新剧不同于旧剧,没有那么多的规则和限制,也正是因为这个,它才有独特之处,才有魅力。但也不同于旧剧脸谱化的表演,新剧需要深刻挖掘角色的性格和心理活动,同时还要有较好的艺术表达能力,这也就是新剧的难处。”
“我正是请您来帮助我们……”
藤泽浅二郎笑着说:“如果由我来撰写戏剧史,中国的新剧先锋,我一定会写上你的名字!”
就这样,藤泽浅二郎成为了春柳社的指导,而李叔同也成为《茶花女遗事》主角玛格丽特的扮演者。当然这次女扮男装,对于李叔同来说是一次不小的挑战。
在社里排完戏,没有乘车,他在深夜的寒风中徒步前行在路上。尽管如此,回到住处时,身上还是出了汗。他无暇去顾及这些,一进门就将外套一脱,帽子一摘,径直走到穿衣镜前,对着镜子开始表演起来。
他按照藤泽浅二郎的启发:“她”患了肺病,她的肺病发作了,她不再是当年的花魁,艳压群芳艳名远播早已成为往事,烟消云散。
“信,有你的信,玛格丽特小姐……”
他仿佛听到侍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颤抖着双手,一点点打开父亲寄给她的信……
“太晚了,太晚了……为时已晚……”她喃喃着,再昏了过去,间或睁开沉重的双眼……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发出纤细又虚弱的声音……
房东太太在经过李叔同门前时,听到他这一串似男非女的念白,着实吓了一跳,刚想拉开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忍住了。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终于到了《茶花女遗事》公演的日子。
在上台之前,雪子特意到后台为李叔同画了一个简单的妆容,李叔同看着镜中的自己,衣服是他根据西洋人的衣着来专门制作的,不仅是他的,剧社里所有演员的衣服、头套、道具、场景等等都是李叔同自掏腰包来制作。镜中的李叔同,已经有些辨别不出来是他,他的一颦一笑,都和玛格丽特重叠在一起,恍惚让旁边的曾孝谷认为,这个人不是李叔同,而根本就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悲剧主人公——玛格丽特小姐。
当舞台上的帷幕拉开,李叔同登场,开始第一句的台词,直到最后一句,李叔同都将全部的情感精神投入到这个角色中,全然不记得自己是一个中国留学生,自己是一个男人。在台上时,李叔同就是玛格丽特。他在表演的过程中,脑海中有时会想起从前在国内遇到的一些青楼女子,她们和玛格丽特有惊人相似的遭遇,结局也大同小异。他想起那些红颜知己,那些有才学的女子,不禁悲从中来,表演得越发生动,越发悲怆。
当他最后伏倒在地上,帷幕徐徐合上。掌声经久不息。
这次赈灾义演在之前因为有藤泽浅二郎的号召力,加上留学生的组织,来观看的人数远远超过李叔同的预期,而取得的巨大成功,也令他很惊喜。在后台,几个演员聚在一起庆功,这时藤泽浅二郎带着自己的好友,同时也是日本戏剧权威的松居松翁到他们面前,松居松翁丝毫不吝惜对于这出戏剧的喜爱和对他们表演的肯定,尤其是对李叔同。松居松翁看着李叔同不住地点头赞叹,“当时藤泽君告诉我,主人公是由一个男子扮演的时候,我直接就无法相信,看着你在台上的表演,真的很难让人相信是一个男子在演。演出实在是太到位了!”
李叔同将头套摘下,笑着道谢。
回到住处后,李叔同难掩自己的兴奋之情,坐在桌案前,不一会儿就写下了:
东邻有女背佝偻,西邻有女犹含羞。
蟪蛄宁识春与秋,金莲鞋子玉搔头。
拆度众生成佛果,为现歌台说法身。
孟旃不作吾道绝,中原滚地皆胡尘。
写完,将笔一搁。铺好榻榻米,躺在上面,才感觉到强烈的困意,很快便入了眠。
之后松居松翁专门在当时发售量极大的《芝居》杂志上发表评论:“中国的俳优,使我佩服的便是一个留学生,但他组织的‘春柳社’剧团,在乐座上演《椿姬》(即《茶花女遗事》)一剧,实在非常好,不,与其说这个剧团好,宁可说这位饰椿姬的李君演得非常好。化妆虽简单些,却完全是根据西洋风俗的……尤其是李君的优美婉丽,绝非日本的俳优所能比拟。我当时看过以后,顿时又回想到孟德马小剧场所见裘菲列表演的椿姬,不觉感到十分兴奋,竟跑到后台和李君握手为礼了!”
这个公开的评论,不仅在一时间令春柳社的名气大涨,也令李叔同的艺名“息霜”,在日本名声大噪,可以说当时在日本,息霜这个中国留学生的名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7节李家有女唤梦仙——《题梦仙<花卉横幅>》
人生如梦耳,哀乐到心头。洒剩两行泪,吟成一夕秋。
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楼。寿世无长物,丹青片羽留。
李叔同的父亲李筱楼,是天津有名的“李善人”,清朝进士,与合肥的李鸿章是同年会试,曾官任吏部主事。在他卸官后,在沿海置下了数不尽的盐田引地,垄断了天津内外的盐业。盐商的生意做得极好,李筱楼一度成为天津的富贾豪商,但是他却又是天津有名的善人,时常开自家的粮仓,赈济当时的穷人。晚年李筱楼经营起银号钱庄,也赚得盆满钵满。
李叔同就出生于这样的豪门大户,他是李筱楼年近古稀的老来子,在他之前还有不少的兄姊。总会有人说李叔同的才气,在李家是他特有的天赋,其实不然。先不说旁人,就是他的二哥李文熙,从小也显示出很大的才情,但却随着他学医后而渐渐泯然众人。
除却李文熙,李叔同还有一个姐姐,自小也是爱好诗词字画,与一般的富家小姐不同,这位姐姐不顾“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执意要跟着先生学习。李筱楼是个开明的老人,他见女儿确实有着非同一般的领悟力,眼神中也透着一股机灵劲儿,便欣然帮她请了教书先生。
这位姐姐,就是梦仙。李梦仙。
李家的血统良好,生的孩子们也个个相貌不凡,李梦仙是李筱楼正妻的长女,出生时就嗓门洪亮,李筱楼在产房外听着如同大地飞歌,等产婆将婴儿抱到李筱楼面前,他看着怀中的婴孩,眼睛已经睁开,大得像是紫葡萄,灵动天成。李筱楼想起这婴孩出生的前一个夜里,他恰好梦到一个衣袂飘飘的仙子从缭绕的仙气中缓缓向他走来。于是他就为长女取名为“梦仙”。
李梦仙丝毫不逊于李叔同,她未满四岁时便可以将三字经倒背如流,唐诗也是手拈即来,李筱楼见她如此,便为她专门拜访当时的大儒王园,希望王园可以来作李梦仙的教书先生。王园起初听说要辅导一个女娃娃,当即拒绝,大摇其头,说简直荒谬。李筱楼没有放弃,下次再去拜访时就带着李梦仙一起,王园见李梦仙的确是个可塑之才,有着不亚于男子的才情,就答应了收李梦仙为徒。
有了专门的先生,李梦仙开始系统有条理地学习,这样一来,她的进步更是神速,不到十岁,就能够作出很好的文章,能够自觉地作诗作词,为世人所称道。不久之后,李叔同出生,李梦仙很喜欢这个弟弟,经常跑到西院子里来,抱着李叔同在院子里来回散步,等李叔同稍大一些,就推着他荡秋千。在李叔同的记忆里,童年的秋千架总是占据着很重要的地位,这与李梦仙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后来,王园通过对李梦仙的教学,知道她的才气不仅仅只拘于文章诗词,于是为她联系了自己的好友灵鹣,在当时也是有名的书画家。李梦仙有跟从灵鹣学习书画,其中在绘画方面天赋奇高。灵鹣教授七芗家法,李梦仙深得其神韵,能将虫鱼鸟兽、山川河涧都描摹得意境全出。当时的人们看过李梦仙的画,都觉得她的画在其师灵鹣之上,就连灵鹣自己都承认,“梦仙实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画宗七芗家法,却不拘于此。”
李梦仙在津城也有一定的名气,无论诗画品评,都为人所称赞。
在后来,李叔同奉母携眷,离开天津迁往上海,与李梦仙也分开了。在城南草堂时,每当李叔同坐下来想要作诗,或者和友人们相聚题画时,总会想起他这个大姐,不知道她在天津生活怎样?
离开天津前,李梦仙和李叔同姐弟俩曾一起在院子里赏月,聊起一些趣事时两人都开怀大笑,李叔同一扭头看到院角的一丛花,诗性大起,就随口吟了一句。李梦仙听后,突然从竹椅上站起,跑到屋里取出了宣纸、镇纸、狼毫等,铺在茶桌上就开始泼墨作画。不过一会儿,一幅花卉图就已经作好。看得一旁的李叔同目瞪口呆。
“大姐,你这也……”
“如何?”李梦仙拍拍手,“比起你那句诗,我这画如何?”
李叔同自叹不如,“甘拜下风呐!”
“那是自然,不过,”李梦仙笑着看着小弟,“你的天赋才学远在我之上,不久之后的一天,当我看到你的大作也会甘拜下风啊!”
“哈哈哈,那就拭目以待!”李叔同和李梦仙一齐大笑起来。
在李叔同在上海定居后,李梦仙曾从天津来看望过他们,一家人一起在院子里赏花观月,李叔同的母亲王氏有时也会把李叔同的墨宝拿出来,不说是李叔同的作品,而让李梦仙品评一番。李梦仙虽不知道这是谁的作品,但是却被从笔墨中透出的锐不可当的才气所震撼,往往大赞。
王氏听后,掩住口不住地笑,李叔同听着大姐的赞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当李梦仙知道作者就是李叔同后,大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啊,文涛!我就说你会远超我,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这让我充满危机感,不行,我回去后也要勤加苦练!”
原本第二天清晨,李梦仙就要乘船回天津,但是不料当天夜里,她就病倒了。王氏以为是夜里在院子里受了风寒,便简单地煮了些姜水给她喝下,以为好好睡一觉,把汗发出来,寒气逼出来,就好了。可是李梦仙一连烧了三天,都不见好转。王氏急了,找到李叔同。李叔同知道后,找到了“天涯五友”之一,学医出身的蔡小香帮忙医诊一下。
蔡小香一号脉,心里就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妙。李梦仙这个病并不是急症,而是久疾不医。王氏不敢想象,李梦仙这个丫头竟然明知自己身体有病症,而坚持不治。
王氏到李梦仙病榻前,李梦仙稍稍睁开眼睛,对她虚弱地笑笑。
“还笑得出来?”王氏与李梦仙的年纪相差不多,再加上二人在天津时就经常在一起聊天,所以关于伦理上的母女意识很单薄,相反二人更像是好友。但是现在已经气极的王氏,板起脸,用一个母亲训斥孩子的语气问道。
“你别这样,你看,眉头蹙着要长皱纹的。”李梦仙这时还不忘调侃着缓和气氛。
“梦仙啊,你为什么要这样?”王氏坐在她的床边,握住她的手,“医生说,你这起初只是小病,稍用药就能调理好,但是你没有理会它。据说现在已经成多年顽疾了,医治起来要难得多,吃药吃苦不说,还要针灸……”
“那就不治好了,放任自流。”李梦仙笑着说。
“胡说!”王氏又大声喝叱,“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我能看着你就这样病着?好在这次被我发现了,否则你还打算隐瞒下去?”
“治了也没用,”李梦仙说,“我母亲就是得这个病过世的,其实不止我娘,我娘娘家的女子都会染上这个病,注定活不过三十,治了也是徒劳,所以不治也罢。”
“怎么会……”王氏难以置信,说不出一句话。
“所以我不要做这种无用的事,不要白白吃那些苦药,就这样快乐地度过余下的时光不是很好吗?”
“不行!”王氏将眼角的泪擦去,站起身,“我不信没有治不好的病!我不能容许你这么年轻就放弃……”
李梦仙看着王氏,眼神中流露的不知是悲哀还是同情。王氏被她这个眼神所击中,这本应该是王氏看她的眼神,却被用来看向了自己。
“我不会放弃,梦仙,就当为了文涛,你也不要放弃。”
王氏并没有将李梦仙的情况告诉李叔同,她找到蔡小香,希望蔡小香先不要将李梦仙的真是病况对李叔同说。蔡小香看着王氏的愁容和哀苦的眼神,最终还是承诺不说。
当李叔同问起李梦仙究竟为何高烧不退时,蔡小香连说了一串专业的术语,李叔同被绕糊涂,蔡小香说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疗养,暂时不适合起身回天津,在上海的环境可能会更好些。
李叔同相信这个金兰之友的医德,也没有多作怀疑。看着蔡小香给李梦仙开出药方,由王氏每日亲自煎煮。好在李梦仙的病情得到控制,烧先是退了,然后渐渐开始有了好转。
有一日天气很好,阳光大盛,李叔同起床推开门就是满目的阳光,他看见李梦仙也从房间里走出。有些惊喜地看到大姐这么有精神,笑着说道:“今天精神很好嘛!”
李梦仙看向小弟,面容比幼时不知俊朗英挺多少倍,身材虽稍有些瘦,但还是十分挺拔,她展开笑颜,朝他挥挥手,“是啊,你姐我可是很健硕呢。”
李叔同走向李梦仙,其实李梦仙一点也不健硕,她的骨架小,身量也不高,显得娇小,本身就瘦的身材,因为生病的缘故更加形销骨立。此时李梦仙的双颊已经凹陷下去,一双眼睛更大,现在不知是因为阳光太大还是什么,李梦仙的脸色虽说不算红润,但眼睛亮得出奇。
“饿不饿?最近好像没怎么吃东西吧?”李叔同上前扶着李梦仙的胳膊。
“对啊,最近光吃药就吃饱了,你可得说说你娘!好像我是药罐子似的。”李梦仙假装嫌弃地说着。
“一定,一定!对了,我这就让厨房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李叔同说着将李梦仙扶到院子里的摇椅上,然后就向厨房走去。
李梦仙看着小弟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好不容易才忍住的咳嗽倏地咳出,她用手帕捂住嘴,胸中终于恢复平静,她将手帕撤开,不出意外地瞥见上面殷红的血迹。李梦仙淡然将手帕装到口袋里,闭上眼睛靠在摇椅上,感觉到阳光温暖地拥抱着她。
她的意识渐行渐远,阳光在她的身上开始像血液一样失去温度,开始一点点地变得冰冷。卧床已经足有一个月,她早已经清楚自己这次是挺不过去了,只是王氏一直坚持治疗,她总是鼓励自己一定可以治好这个家族性的疾病。
可是她也明白,太晚了。
这次的发病高烧不退,其实就是她大限将至的预告,而今日自己能够从床上起来,走到室外,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吧!
李梦仙靠在摇椅中,听到了风声轻柔地从耳畔拂过,听到了蝴蝶煽动翅膀,听到了花开。
她听到了万物生长。只可惜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李梦仙就这样面含笑意地在摇椅上咽下最后一口气。
当李叔同嘱咐完厨房中午做几样李梦仙喜爱的菜式,回到院子中,看到摇椅上闭着眼睛李梦仙,还欢快地说着:“我特意让师傅烧了一道你喜欢的炒肝!”
期待听到李梦仙表扬的李叔同就站在摇椅后,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回复,他又站到她面前,“炒肝,你最喜欢的!看你弟弟我还记得你喜欢的菜式,感动不感动?”
李梦仙恬静安然地靠在摇椅背上,嘴角带着笑。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李叔同心头,他连忙倾下身子,靠近李梦仙,“姐,大姐!姐!”
没有任何反应。
李叔同慌了,将手指伸到她的鼻子下面,试鼻息。李梦仙像是雕像一般,没有任何感觉。
李叔同拍着李梦仙的脸颊,大声地唤道:“姐!姐!李梦仙!李梦仙!”
依旧没有反应。
李叔同腿一软地跌坐在地上,眼神发直,愣愣地盯着李梦仙。
李梦仙死后,王氏也大病了一场,病好后,就一直精神恹恹。
几年后,王氏也故去了。李叔同办完王氏的丧事,也远走日本。一个完整的李家就这样瓦解,最初在李叔同的印象中就是从李梦仙开始。
此后李叔同就过起了漂泊的日子,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总会在午夜梦回时,想起李梦仙,想起母亲王氏,想起在天津李家大宅西院子里,在那个秋千上被李梦仙推起,在空中荡来荡去,想起在城南草堂,三个人一起嬉笑的时光。
一次几个文友们再次相聚,说要进行题画的形式娱乐一番,许幻园夫人的兄长拿出一幅画。当画上的薄布被揭去,看到那幅画的一瞬间,李叔同就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他瞪圆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眼泪随即就在眼眶里打转。
正是李梦仙在许多年前,在李叔同离津前,李梦仙画的那幅花卉图。笔触还是那么的精妙,带着李梦仙独到的七芗家法的神韵。除了墨色随着时间的堆叠有些消褪外,一切还是那时的样子。
李叔同不知道这幅画是怎样到许幻园夫人兄长的手中,又是以怎样的机缘巧合才出现在他的面前,无论如何,他很感激。仿佛又看见了姐姐李梦仙,不输男子的才情,不输男子的豪爽,不输男子的果敢与诚挚。
李梦仙的一颦一笑又好像浮现在眼前,她站在自己的身后,推着四岁的自己在秋千上来回。
李叔同不知不觉间就落下了眼泪,众人见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动情。李叔同也没有说什么,提起笔就在纸上写下:
人生如梦耳,哀乐到心头。洒剩两行泪,吟成一夕秋。
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楼。寿世无长物,丹青片羽留。
写完,李叔同就站起,直接走到屋外,初秋的夜风带着丝丝寒意,他却还穿着单衫。他并没有觉得冷,想起那夜也是这样的初秋,天上的月亮圆得仿佛永远也不会缺。李梦仙和他一人一只竹椅,一人一盏茶,还有偶然瞧见的出现在院角的一丛花。不羁出口的诗句,和斗气不服输诞生的画作。
一切都是那么偶然,那么巧合。却构成了记忆中不曾褪色的琥珀时光,凝固在生命中,提醒着他的欢快喜乐,也令他悲痛哀思。
那些沉淀在旧时的花晨月夕,唱和之雅,家庭之乐,如今想起来,都恍若隔世。
许幻园从屋中走出,看到月下飘逸如谪仙的李叔同背对着他。他走近,将手轻轻搭在李叔同的肩膀,用这种方式安慰着他。
因为当众人不明所以地面面相觑时,许幻园注意到了那幅花卉图的右下角有一行极小的篆书:月夜与文涛戏作梦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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