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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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阔别了故乡六年之后,马仁文又重新回到了颍河镇。这是一个接近八月的日子,他站在一口残破的砖窑上,望着在阳光下变得青绿浑然的颍河镇,一股热浪涌遍了全身。

    当那轮充血的太阳拱出来时,马仁文就跋涉在这片无边的荒野之中了。茫茫荒野沉浸在寂静里,紫色的霞光从东边的天空中倾泻而下,他屏住气注视着这辉煌的景象,这使他想起了六年前他离家出走的那个早晨。那个他终生难忘的日子,那个在记忆里像梦一样的时刻,他就在身后的蒲苇丛里奔逃。朦胧的月光下荒野无边无际,四周的蒲苇被风吹得不停地发出声响,他像刚从娘胎里爬出来一样,累得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他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惊慌和恐惧使他缩成一团,他折倒一片蒲苇躺下来,肩膀忍不住抖动着,他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后来他被一阵嚎叫声惊醒了,醒来后他看到了满天紫红色的朝霞,看到了那片绛紫色的柏树林,他在这荒野里奔走了一夜却又回到了他出发的地方,这情景在他后来无数次的回忆里,成了一个没法摆脱的梦境。在梦里,他会常常见到紫色的霞光和被那霞光所笼罩着的柏树林,那片柏树林让他惊愕,在柏树林里,他看到了闪耀着血光的刺刀,看到了满面银须的爷爷,看到了娘和大嫂。他常常在梦里看到大嫂被日本兵脱光衣服受到污辱,看到爷爷一头撞到柏树林里的墓碑上。在幻觉里,他也常常听到娘在那个早晨发出的惨叫声,娘的惨叫声常常把他带回颍河镇,每到这个时候,那个靠河而落的镇子的格局,就会像图片一样展现在他的眼前。

    十几只黑色的老鸹在南边那片墨绿色的蒲苇中惊飞起来,像一阵秋风卷起的树叶在灰红色的空中盘旋,太阳惊颤了一下,渐渐地明亮起来。在晨曦里,马仁文看到面前的小道像一条蛇在蒲苇中隐来隐去,他看到道边有的野草叶子被踢翻了。他断定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定有人,这使他不由得警觉起来。

    果然,在红光散尽的时候,他看到在前面不远的蒲苇里漂浮着一顶米黄色的篓角子,接着,他又听到有咯吱咯吱的担子响。在他渐渐接近那个挑担人的时候,他看清那担子的后端是个工具箱,工具箱里有几把伞杆、一捆伞骨和一串木麻蒴子,他知道这是个修伞人。

    马仁文赶上修伞人的时候,那个修伞人已经挥汗如雨,修伞人看了马仁文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朝前走。后来修伞人在小道边停下休息,马仁文也在他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马仁文坐在潮湿的土地上望着远处渐渐上升的地汽,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他敞开杭绸丝褂,摘下白礼帽一下下扇风,这时不远处有叽扭叽扭的声音传来,他站起来回身观望,马仁文看到有两顶篓角子从他走过的蒲苇丛上漂过来。等近了,他才看清是两个推独轮木车的小贩,走在前面的是个胖子,长一脸络腮胡子。那胡子走到马仁文的面前瞟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过去,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衫,紫花粗布裤衩子兜着他肥大的屁股,腚沟子深深地把屁股一分两开。第二个贩子是个瘦子,那瘦子走到马仁文身边时朝他笑了笑,他刀刻斧凿般的长脸给马仁文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看着这一胖一瘦从他身边走过去,也站起来,他看到那个修伞人夹在了两个小贩之间,咯吱咯吱的扁担声和着叽扭叽扭的木轮声,听上去十分的和谐。

    太阳肆无忌惮地晒着茫茫沼泽,夏季积存下来的各种动物的死尸散发着臭气,那气味和着臭泥味在热气里荡来荡去,把他的肺腑像酱菜一样地醃透了,他感到自己呼出的气息也恶臭难闻,这使他更加思念清澈见底的颍河,思念镇里那条铺着红石条的街道和家里阴凉的楼房。一想到家,荷花的瓜子脸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蒲苇渐渐稀少起来,眼前的小路也消失了,有风卷起一道黄龙从对面滚过来,他听到了那风卷起黄沙的走动声,那黄龙越来越庞大,很快就把太阳遮住了,顿时,他的眼前一片昏黄,仿佛九年前那铺天盖地浩荡而来的黄河水。

    太阳西斜的时候,马仁文终于回到了颍河镇,他沿着红石街道朝镇里走,像个陌生人看着街道两边那些他曾经熟识的店铺。几棵本地槐的树阴下,是一排笨拙肮脏的青灰色瓦屋,瓦顶上长着一些黄绿色的瓦楞草,那些从店铺里射来的暗淡目光,一下子把他带回到六年前。六年来,这个坐落在偏僻角落里的小镇依然如故。

    几只白鸽子突然从不远处的屋顶上飞向淡蓝色的天空,这时,马仁文看到了那几道用杉木桅子搭起的过街木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挑着一条堆积着蓝布的深腿长凳从街道里走过来,在高高的木架前停住了,然后他用一根细竹竿挑起长凳上的蓝布,只见那蓝布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带子似的挂上了木架,又一折一折地垂下来,把半个天空都染蓝了。这情景曾经许多次出现在马家三少爷的梦幻里。在他年幼的时候,每年的夏季或秋季,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每天都在重复着这个优美的动作。他是在自家门前的码头上认识这个男人的。每天傍晚的时候,一种节奏感很强的声音就会从河道里传过来,哗哗——哗哗——,正在书楼院读书的马家三少爷,就会在疲倦之中放下书偷偷溜出来,穿过长长的甬道逃到河边去。那个时候太阳正要落下去,洗布人黑色的身影和他女儿细腰丰臀的剪影一同映在闪灼着碎银的河面上,这情景常常使他激动不已。有一天,那个女孩跟着她爹从河道里走上来,不知为什么,当她看到他时却羞红了脸,她那双秋水似的眼睛,把马家三少爷给淹没了。在后来漫长的时光里,马仁文每天都恍恍惚惚地沉浸在那片秋水里,一直到他离开颍河镇那天为止。

    那几只白鸽子在街道上空盘旋了片刻,又落下来,可是马仁文没有看到用杉木桅子搭成的架子,这使他很失望。他沿着那条南北走向的窄街往前走,在一所带出厦的房前停住了,破旧的房门上仍然残留着染布作坊的痕迹,但深蓝的颜色已经淡去了很多。马仁文站在街当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过去敲了敲那扇门,可他没有听到声音。他用手一推,那门吱地叫一声,开了。有人吗?马仁文喊了一声,仍然没有听到回声,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屋里很暗,他感到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他,可等他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看到屋里空荡荡的,到处落满了灰尘,他来到染布用的锅台前,看到铁锅已经没有了,只有残破的锅墙像一张没法合住的嘴孤独地晾在那里,奇怪的是,那根枣红的翻布用的棍子还放在锅台上。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根棍子看到上面还有干结的血迹。他想了想又把棍子放回原处,接着,他又拉开了后墙的小门,来到院子里。院子里长满了旺盛的杂草,没有一点人的足迹,马仁文有些忧伤地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曾经十分熟悉的院子,当他回身走出染坊,重新来到十字街口的时候,他看到那个修伞人挑着担子走进一家客店。在他穿过十字街口继续往南街走的时候,他又听到了木轮车的车轮在石板路上滚动的声响。他转过身来,看到络腮胡子和那个瘦子已经穿过十字街朝南街里走过来。

    六年前那个炎热的夏季,年青的马仁文每天都要在黄昏来临之前,坐在颍河边上向东翘望,他在期盼着父亲乘坐的白色帆船出现在河道里。他想象着船工们赤着双腿撑篙行船的样子,聆听着从渐渐凉爽气温里响起的颍河调子。那些调子粗狂放荡,在西边暗淡下来的红光里,把马家三少爷的身子鼓荡得热躁躁的,他沿着暗红色的石板路朝街里走,街边两行摇曳不定的灯笼影子把他引进了谭老万家的染布作坊里。他在一张小凳上坐下来,看着火苗从锅灶里窜出来在荷花的脸上舔来舔去,谭老万正把一叠叠土白布放进染锅里,用那根枣木棍在锅里翻捣着。马仁文每天都要在染坊里待上一两个时辰,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那些平淡的日子在马仁文看来就像是在仓促之间吃进肚子里的许多草,在后来闯荡异乡的生活里,又被他一点点反刍到嘴里来,供他细细地咀嚼。然而这样平淡的日子,突然被一件使颍河镇人惊慌的事情打破了。

    那个晴朗的黄昏来临之前,坐在河边的马仁文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那队白色篷帆的出现了,他沿着石板街道心不在焉地往镇子里走,就那会儿他听到一阵马蹄声从前方传过来。马仁文放慢了脚步抬起头,有几匹马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街边灰朦朦的阁楼把影子投下来,裹住了走过来的马队。接着他看清了那些牵马的人,在那支队伍里竖着一面模糊的太阳旗,那太阳旗使他打了一个冷颤。当他从荷花那潭秋水里挣脱出来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一个头戴黑礼帽的中国人用手里的折扇指着他说,喂,镇长家往哪走?

    马仁文的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机械地朝那人打了个手势,之后在渐浓起来的夜色里往家走,马蹄撞击石板的声音重新在他的后面响起来。等走出短窄的小南街,他看到河道里游荡着淡白色的雾气,一弯灰红色的月牙浸泡在蒙蒙的雾气里。马仁文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压在他的心上使他喘不过气来,当向东拐上回家的道路时,他听到从河对岸的船板上传来了扑通扑通的脚步声。

    从船板上传来的扑通声使他从沉思中清醒过来,西边的太阳正要落下去,红色的霞光从对岸树枝的缝隙里扫荡下来,把半个河道都涂染得亮晶晶的。他看到一只江溜子泊在码头边的霞光里,谁的船?那船让他犹豫了一下,他又沿着那条方砖铺成的道路继续往前走,走不到百米,他面前出现了一座高大的门楼,那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仍然蹲在大门的两边,这使他感到亲切,他快步上了高高的青石台阶,扣了扣关闭着的朱漆大门,然后转身朝河道里观望。西边的太阳呼地一下沉了下去,刚才还在霞光里燃烧着的树丛突然变成了灰黑色,台阶下的石狮子也凝重起来,故乡的夜在一片寂静之中朝马仁文围剿过来。

    马仁文听到有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他心情激动地等待着,然而那脚步却在门边停了片刻又往回走去。马仁文叫了一声,开门!说着,他抓住门环又扣了几下。门里的脚步停住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后边传出来,谁呀?

    这声音使马仁文想起了老父亲,他的眼睛潮湿了,他应道,我。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是三儿。

    东边那扇门打开了,暮色里从门缝里探出一张脸来,那脸的额头上刻满了抬头纹,抬头纹下是一双眼球向外凸暴着的马眼,这双马眼让他认出了长兄马仁义。

    你找谁?

    大哥,我是老三呀!

    马仁文看到大哥眼睛里狐疑的神情,他就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当他的手指从左额上斜跨下来的伤疤上划过时才明白,在刚才穿过街道时为什么他感觉到的总是一些疑问的目光。他突然明白过来,在他离开颍河镇的六年里,他的面相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变化同样也使他的大哥不敢相认了。

    小三,真是你?

    是我,大哥。

    大哥一把抓住了他,他感到大哥的手有些哆嗦,真是,真是。大哥喃喃地说,说走都走,说回来又都回来了,三弟,你二哥也回来了。他说着朝河道里指了指,那是你二哥的船。马仁文转过身,河道里的暮色越发浓重了,但他还是隐隐地看到了那只停靠在码头边的江溜子的轮廓,这真使他感到意外。

    二哥做生意发了?

    不是,他在南京汤恩伯手下干事,少校营长。马仁义在关闭大门的时候看到他的三弟皱了皱眉头,他说,走吧,你二哥在后院。

    马仁文走进大门站住了,眼前高大的影壁墙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这座影壁墙比他记忆里的高大了许多,墙顶的灰瓦也变成了圆筒黄瓦。他跟着大哥绕过影壁墙走上长满了青苔的甬道,在甬道的尽头他停住朝东望去,书楼院在他的视线里一片幽暗。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回身看时,大哥已经走上了前面过厅的台阶,他就快步跟上去。等他上了台阶,跨过过厅高大的花格门时马仁文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桐油气味。过厅的东侧亮着一盏马灯,灯光下横着一副黑漆棺材,一个面孔模糊的漆匠正在棺材前忙活。那漆匠听到脚步声停下手中的活,蹲在那里回头观看。马仁文看到那人长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灯光把他的鼻子照得闪闪发亮,而那张脸却一片阴暗。马仁文跟着大哥走近棺材,那个漆匠又回身往棺壁上贴银元,那些银元一个个横排着,一行一行地在漆黑的棺壁上组成了一个水浪状的图案。这图案使马仁文一阵不安,一种不祥之兆扑面而来。

    跟着大哥走出过厅,马仁文一眼就看到了那棵枝叶茂盛的老槐树,东西两边厢房里的灯光从窗户里射出来,树叶的影子使这棵老槐树的枝叶更加茂密。大哥朝西厢房指了指说,你二哥住在这儿,要不要进去看看?

    先看爹。

    马仁文说着就往前走,你还住在东屋?马仁文没有听到大哥的回应,又接着说,大嫂好吗?

    马仁文走了两步,没有听到身后大哥的脚步声,突然感到大哥的目光盯在了他的后背上,这种感觉使他一下想起了那个遥远的紫红色的早晨,大嫂被霞光罩着的身影在他眼前晃了一下。下午他登上那座残破的砖窑往颍河镇翘望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镇子东北边那片阴气丛生的柏树林,那片柏树林把他脸上的激情一扫而光。他想都没想,就匆匆地穿过一片沙地,朝他家的祖坟地走去。从他记事到十八岁,每年的正月初一、清明节和旧历十月初一,他都要跟在爷爷和父亲,同他的两个哥哥一块儿来到坟地,在潮湿的草地上跪下,在飞扬的火纸的残骸中,接受一次长眠在地下的祖先对他灵魂的洗礼,对于他来说,那片坟地是一个神秘的去处。六年过去了,爷爷和娘的坟头杂草已经几经衰荣,可是他找遍整个墓地,却没有看到大嫂的坟,这使他感到意外,他突然意识到那个被日本兵剥光了衣服赤身裸体的女人一定还活着。他转过脸来看大哥,朦胧之中大哥的身子驼得更厉害了,他不由地叫了一声,大哥。

    好,她好。大哥像刚从梦中醒来,惺忪着眼睛跟上来。马仁文朝东厢房瞥了一眼,在那个明亮的窗子上,他看到了一个剪影,刹那间,他的身上涌过一阵热流,耳边飘过了谭老万在河水里洗布的哗哗声,这使他立刻想起了荷花。

    走。大哥说。

    马仁文跟着大哥走上大厅前的青石台阶,可他眼前始终晃动着荷花映在夕阳里的细腰丰臀的剪影。

    谁?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喝问,他们立住了。他们看到西厢房的门已经开了,有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把门前的身影映衬得十分高大威武。

    你二哥。大哥说完又对那影子说,二弟,是三弟,三弟也回来了。

    马仁文看到那个威武的身影快步走过来,他三下两下跳下台阶,两双有力的手握在了一起,马仁文嘶哑着叫一声,二哥。泪眼朦胧中,他看到二哥那长了一脸横肉的面孔。

    听到他们的说话声,东厢房的门也开了,在门轴的吱吱声里,马仁文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洞里,兄弟二人握着的手松开了。马仁文脸上的肌肉嘭嘭地跳了两下,脱口叫道,荷花?

    那身影在灯光里抖动着,马仁文又叫了一句,荷花,是你吗?而后走到她面前他停住了,面前站着的真的是荷花,他看到荷花抬起胳膊捂着脸叫一声,天哪——她转身跑回屋里去,随着而来的哭泣声穿透了夜色刺着他的耳孔。马仁文起先以为这哭声中只包含着荷花对他长久的思念和焦心的等待,可是当他回过头来看到立在身后的两位面目模糊的兄长时那哭声变成了一团迷雾向他包围过来。

    闷热的夜空里有风从河道吹过来,那棵老槐树抖动着身上的树叶发出了哗哗的声响,几丝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照在他们汗津津的脸上。马仁文抬头瞧见那半轮灰红色的月亮挂在西方暗蓝色的天幕上,那月牙像一只许多年没有休息过的眼睛,疲劳地看着在马家大院天井里走动的马氏三兄弟。

    红色的月亮照着兄弟三人模糊的面孔,马仁文的思绪在茫茫的天际中漫游,在他的记忆里,今晚的月亮和六年前的月亮没什么不同。六年前同样被红色月光笼罩着的那个夜晚,马仁文正从河边往街里走,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到镇街上来了,街道两边铺子里的灯光好像是在突然之间消失了。在黄昏来临之前,那些面带恐慌的店主都早早地下了门,毫无声息地守在屋里,听着马蹄声从石板路渐渐大起来,又渐渐小下去。马仁文穿过十字街,抬眼看去,街面上看不到一个人,不知怎的,他熟识的街道今天显得格外地悠长而空荡。他老远就看到那几根杉木桅子搭成的木架上卧着一群白色的鸽子,脚下石板上散发出来的热气像风一样吹动着他腿上的汗毛,汗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衬褂,他不停地呼扇着手里的线装书,那本用小楷抄就的《西厢记》他曾经像宝贝一样珍藏在身边,可他今天却拿它当扇子,他的思绪始终沉溺在荷花脸上那两汪秋水里。他在恍惚之中来到谭家染坊的门口,他还没有敲门,门就开了,荷花站在暗淡的光线里,她成熟的身子散发着一种特殊的气味,扑面而来的气味使马仁文不知所措,他像她的影子一样跟着她移进屋里在染锅前坐下,他们谁也没说话,默默地注视着灰色的夜幕一道又一道合上来,从锅灶里窜出的热气使得染坊里比街道里更热,好像是在片刻间,他们的衣衫就被汗水浸湿了,成群的蚊子在他们的头顶上嗡嗡作响,然而俩人好像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昏暗里,马仁文一遍又一遍地捏着荷花的手,慢慢地,他的手颤抖着移到了她脸上,又移到了她的乳房上,他的手像一张抓痒的小筢子,一下,又一下,她的身子哆嗦得厉害,马仁文仿佛受到了感染,他的身子也抖动起来,他们越抖越厉害,只听荷花呻吟一声,他们就紧紧地搂抱在了一起,荷花的身子软绵绵地贴附在他身上,他们一起倒在身后的柴草上,化成了一团。

    后来马仁文在回忆那晚的往事时,始终弄不清敲门声是什么时候响起来的,起先他以为是染匠下乡回来了,他松开她,看着她一边慌慌张张地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往门边走,当染坊的门打开之后,他看到有灰红的月光倾泻下来,荷花嵌在月光里的身景楚楚动人,接着,却有两把刺刀在月光里闪了一下,两个光着上身的日本兵出现在门外。马仁文愣住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直到一个日本兵抱住了荷花,他才在荷花的惊叫声中清醒过来。他看到那个日本兵像放一捆谷草似地把荷花压倒在地,他的头正好离马仁文有三尺来远。马仁文哆嗦着往后退了退,就这个时候他的手触到了那根捞布用的枣木棍,他把木棍握在手里,扬起来地猛打下去,他先听到一声棍子击在头颅上的沉闷声音,随后那个日本兵就翻倒在地上。当他第二棍砸下去的时候,那个立在门边的日本兵看到了,他手中的刺刀在月光里闪了一下,一点点地朝马仁文逼近,他感到有一股冷飕飕的风吹过来,他哆嗦了一下,手中的木棍掉在了地上。就在这个时候,街道里突然响起一声枪声,枪声过后,那个日本兵晃了一下像堵墙倒了下去,马仁文看到一个黑影跳进门来,在那黑影穿过门前的月光时,他看清那是二哥。二哥手里提着一把驳壳枪走进来,他看着横在地上的两个日本兵,呆立在那里,突然间,四周变得一片寂静,在寂静里,他们听到有咯吱咯吱的担子声由远而近地响过来,那是染匠下乡回来了。

    快跑吧。许多日子后,马仁文的耳边还不时地响起染匠的声音。

    那恁呢?

    俺也走。

    荷花……马仁文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二哥拉走了。他们刚走出镇子,就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响过来,他们拼命地往前奔跑,当马仁文气喘吁吁地跑到那片柏树林子的时候,才发现二哥不见了,这时,他听到从镇子里传来了密集的枪声。

    在马仁文的感觉里,这会儿他仍然站在六年前的月光下,有一只手落在了他肩,马仁文回过身来,他看到是二哥马仁武。

    二哥说,那是大嫂。

    二哥的话使马仁文哆嗦了一下,他重复了一下二哥的话,大嫂?

    二哥说,对,是大嫂。

    马仁文这才明白二哥话里的意思,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他看着身边的大哥,他想从大哥那里得到否定的回答,他说,真的吗?可是大哥没有说话,马仁义先把目光移到一边,然后转身往大厅里走。

    马仁文的心一下子变得冰冷,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被谁当头打了一棍。要不是二哥拉他一把,他会一直在那里站下去,他有些恍惚地跟着二哥来到大厅里,他在明亮的灯光里看到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正跟着奶妈从大厅北边的花格门里走进来,马仁文看到那孩子的脸上长着一双暴暴的马眼,在他小小的额头上竟然也刻着几道抬头纹,这孩子简直是马仁义儿时的照片。马仁文看到二哥朝那孩子招了招手,二哥说,福儿,过来,这是你三叔。

    三叔。福儿叫一句,马仁文的大脑里仍然是一片空白,他没有说话,他也没有听到大哥对那个奶妈说些什么,就看到奶妈拉起福儿的手,领着他跨过大厅的门坎,朝东厢房里去了,这样的现实让他不能接受,在马仁文跟着两位哥哥来到后院时,马仁文的眼前还晃动着福儿的面孔。

    在这个夏季闷热的夜晚,马仁文和他的两位兄长,一同去看望躺在后院西楼里那张宽大的楠木床上的老父亲。马仁文在母亲的哭泣声中来到了父亲身边,眼前的父亲骨瘦如柴,拉着父亲的手,那只手骨节分明,皮肤冰凉没有一点弹性,父亲的呼吸十分的微弱,充满了难闻的气味,这一刻,马仁文深刻地感受到,面前这个和他有着密切关联的人已经病入膏盲。

    当他们兄弟三人先后走出西楼的时候,马仁文发现西边天上的那轮月牙失踪了,天空好像突然间变得漆黑一团,他隐隐地感到有雷声从西北方向朝这里滚动,大哥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父亲的事,领着他们穿过大厅来到过厅里,去看为父亲准备的棺材。他们看到那个漆匠已用油灰泥平了一行行银元之间所留下的空隙,上完了最后一道漆,那口棺材像一头巨兽,黑黢黢地横卧在那里。

    完了。漆匠的酒糟鼻子在灯光里闪了一下,他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大少爷,我走啦。

    大哥说,走啥,今天不走。

    漆匠说,我出来几天了,这你知道。

    就是走,也得先吃饭……大哥咳嗽了一下接着说,吃了饭也不迟。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马仁文突然感到身上的骨架就要散了,许多天来,他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无穷的奔波使他劳累,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马仁文立在那里没动,二哥走到门前停住了,他回过身来说,走呀。

    马仁文说,我想睡觉。

    大哥说,想睡就去吧,书楼院的房子已经收拾好了,待会我让人把饭送去。

    接下来的事情,马仁文就记不得了,沿着那条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甬道,来到他少年时代诵诗作文的书楼院,在厢房里的一张床上倒头就睡,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脸上那道伤痕在马灯下闪闪发亮。在他入睡之后,雷声就从西北方向滚滚而来,茫茫的雨柱从天而降,像黑夜一样笼罩了整个颍河镇。这雨下了一天一夜,直下得天昏地暗,雨水山洪般地灌进颍河,使得颍河里的水位急剧上涨。在雨声里,马仁文一直沉睡不醒,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被一声炸雷惊醒,他噌地一下子站起来,冲到门口,当他看到雨中的书楼时,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听到雷声像巨石一样从头顶往下滚落,望着闪电剑像一样从天空里刺下来,他感到了饥饿。马仁文回到屋里,在桌子前坐下来,看着摆在桌上的饭菜,尽管饥肠滚滚,但是他并没有立刻像饿狼一样去进食,久违的家的温情使他有一丝隐隐地感动。雨不停在从空中倾泻而下,马仁文吃过饭又一次站在了厢房门口,他看到雨中书楼的身影有些模糊。在异乡到处奔波的时候,马仁文常常想起他在这座书楼里度过的美好而安逸的时光。

    在雨声里,他恍惚听到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传过来,等他细听时,那声音又消失了,但直觉告诉他,那声音刚才一定出现过。他环顾四周,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身影模糊的书楼上,他思索了片刻,就朝书楼跑过去,等跑进书楼里,他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浇透了,他把上衣脱下来挂在门鼻上,他的目光四下环顾着,他看到楼里的书橱依旧靠墙放着,在灰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陈旧,他看到靠门的书桌上放着一只篮子,他走过去,看到篮子里有一碗新鲜的鱼肉,这鱼肉和他刚才吃过的没什么两样。接着,他看到有一把油布伞横倒在右边的门下,那伞下,还有一滩刚刚积下的雨水。这时他听到头顶上的楼板有脚步声心里就紧了一下,他回头朝门口看一眼,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雨水不停地击打地面发出哗哗的声响。他把目光从雨水里收回来又落在了梯梯上,他快步来到靠北墙的楼梯口前,当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时,他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剪影,那个人坐在南墙的窗子前,望着雨水茫茫的河道一动不动。马仁文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人转过脸来,昏暗之中他看到了一张满是横肉的脸,那是二哥。

    睡醒了?二哥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然后走过来拍了拍马仁文的肩膀,他说,走吧。二哥说完,就朝楼下走去,可马仁文站在那里没有动,他听着二哥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一步步淡下去,这才把目光从空荡荡的楼梯口处收回来,看着二哥刚才坐过的椅子,那张玄色椅子稳稳地立在那里,马仁文想在这里寻找一些他遗失在这里的某种东西,可是眼前除了那把椅子,就是一些陈旧的家具,那些陈旧的家具在从河道里传来的雨声里显得没有丝毫的生气,马仁文很失望,他在楼上停留了一会儿,也走下楼来。在一楼的门口,他发现二哥并没有带走那把倒在地上的旧雨伞,他走在雨水中的身影有些飘乎不定,这使马仁文感到疑惑。在他的感觉里,这楼里,除了二哥还应该有一个人,他回头看了一眼,除了雨声,现在这楼里没有一点动静。

    半夜时分,马仁文被一声沉闷的雷声所惊醒,但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外边的雨却渐渐地小了,在雨水的击打声里,他隐隐听到有一个女人的笑声从黑夜里传过来。他穿上衣服,走出厢房,那女人的笑声更加清晰了。马仁文站在那里寻思了一会儿,他整了整裤带,走出书楼院,沿着甬道来到过厅里。他感觉到那口棺材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在黑暗里看着他,但他并没有感到害怕。他匆匆地从过厅里走过去,来到过厅与大厅之间的天井里,他看到东西两厢里没有灯光,都漆黑一团,他听到那个女人的笑声断断续续地从东厢房的后面传过来。他站在黑暗里犹豫了一下,然后穿过天井拐到东厢房北边通往竹园的甬道。竹园里漆黑一团,那笑声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突然感觉到那笑声像把锉刀锉着他的神经,使他的头皮发麻手指发紧,他站在那里咽了一口唾沫,沿着甬道往继续往前摸。满园的竹叶在雨水里发出一种蚕食的声音,他从竹林的缝隙里突然看到有一丝光亮,顺着那丝光亮当他来到竹园东边靠后的两间西屋前,发现光亮是从西屋门窗的缝隙里透出来的,他要寻找的笑声也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起初,那笑声让他感到恐惧,可是当他在门前站住的时候,才感到这声音是那样的熟悉,这笑声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幻里。他小心地走到门边,意外的是,门居然上着锁,锁上灰尘使他相信,这门已有许多日子没有开过,他趴在门缝上朝里观看,可什么也看不到。他就来到窗前,透过残破的窗纸,他看到了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烛光下不停地发出呵呵的笑声。是她,她活着,那个在他无数次回忆之中变得紫红的早晨,那个在紫红的晨曦里坐着的赤身裸体的女人。现在她面前的蜡烛已接近生命的边缘,火苗在桌面上摇曳了几下,灭了。随着烛光的消失,那笑声也戛然而止,一切都在刹那间变得无声无息,黑暗来得突然,使马仁文感到毛骨悚然,竹园像一口巨大的锅翻过来,把他扣在里面,黑暗像一张巨大的手臂朝他抓过来,他连连后退,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他跌倒在地上,他惊恐着爬起来,惊叫一声往回跑,他一次次地撞在竹子上,他在恍惚之中竟奇迹般地逃出了竹林,当他来到大厅前边的天井里撞在那棵老槐树上的时候,他才清醒过来。

    他像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被雨水浸透了。这时,他听到有微弱的脚步声从过厅那边响过来,那脚步在稀稀拉拉的雨水里很不容易分辨,他看到有个黑影从他的身边不远的地方走过去,那黑影在东厢房的门前停住了,只听门轴响了一下,那个黑影就消失了。马仁文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了片刻,他听到门轴又响了—下,那个黑影又出现在院子里,再一次从他的身边悄悄走过去,最后又消失在过厅的黑暗里。

    马仁文盯着那黑黢黢的过厅,正要追过去,突然有—只冷冰冰的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腰,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头发倒竖起来,同时,他听到身后有一个低低的声音传过来,别动!

    二

    一九四七年七月下旬的一天,国民革命军南京卫戍区少校营长马仁武乘坐那只张满河风的江溜子,回到了他的老家颍河镇。他站在船头,炎热中注视着远方的河道,六年前的这个季节,他也是乘船逃离故乡的,那时的顺流而下和现在的逆流而上有着根本的不同,那时他躺在肮脏的船舱里,因为疲倦而沉沉地睡着了。上船后他一直坐在船舱里在河水拍打船舷的哗哗声中,他渴望着父亲乘坐的船队能在前方的河道里出现,然而两边只有秃秃的河岸延绵不断,在久久的期盼无望之后,他倒头就睡。可在他睡去不到两个时辰,东边的河道里出现了一队张着白色风帆的商船,那支褐黄色的船队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亮,在那只破船和船队的第一艘船擦肩而过的时候,马仁武只在船舱里翻了一个身,又继续入睡了,就连那些响亮的行船号子也没能把他唤醒。船老大对通体闪着光亮的商船十分羡慕,他的破船在商船白色的阴影里显得更加低矮了。

    两天后当船老大讲起这天的情景时马仁武一下子跳起来,他说,就是你说的那个船队。船老大说,在第三只船上,我看到有一个长着一双马眼的人。

    那是俺大哥。

    马仁武像一个被暴雨浇透的泥人一下子坍坐在船板上,这时那只破船已进入了宽阔的淮河水域。

    在马仁武乘坐的江溜子进入颍河镇水域的时候,时光正好接近黄昏,尽管天色已晚,但在绿色的树丛中马仁武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家书楼的灰色房顶,这使他记起他常常坐在楼上的窗前观望河道的情景。黄昏里,染布匠人那高大的身影模糊不清,可是他女儿的面容却能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他和三弟一同溜出书楼院去河边看染匠洗布的某一天,荷花的眼睛就刻进了他的脑海里。那天荷花从河道里转身抬头看他的时候,夕阳正巧从她的瞳孔里折射出来,那光像火一样把他发育成热的身子点燃起来。在后来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带着被荷花的目光燃烧的身子,匆匆地穿过镇里的十字街到北街的染坊里去。

    平常的日子里,颍河镇上的许多商人在吃过早饭的时候都能看到挑着染好的蓝布或黑布的染匠从石板路上走过,咯吱咯吱的扁担声渐渐地消融在乱哄哄的叫卖声里。在同一天里,当人们又一次听到那咯吱声从远处响起的时候,太阳一准已经转过了头顶,在白灿灿的阳光下,那个身材高大的染布匠人挑着一挑白布满头是汗地走过来。后来颍河镇人发现,镇长马孝天的二少爷马仁武每当染匠挑着担子离开颍河镇的时候就会来到染坊里,从作坊门口路过的人常常会看到二少爷坐在通向后院的小门边呆呆地看着忙碌的荷花,那个时候,染坊的大门总是敞开着,这一点使年轻的马仁武很伤脑筋,他看着荷花那鼓鼓的双乳圆滚滚的臀部想入非非,有些时候他会像一条发情的公狗焦躁不安。一个烈日当头的晌午,热风从寂静的街道上吹过,二少爷再也忍受不了那痛苦的煎熬就从凳子上站起来,一下就把弯腰干活的荷花抱住了,荷花低声地叫着二少爷在他的怀里挣扎,二少爷顾不了那么多,他抱起挣扎的荷花就往后院走,可是当他就要穿过后墙小门的时候荷花突然说,你看那是谁?

    马仁武一惊放下她说,谁?

    当他回过身来,身上的热情一下子凉了下来,他看到他的三弟立在门前,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一言不发。马仁武的脸像被谁用力掌了两下灼热难忍,他恶狠狠地拨开马仁文穿过前门走掉了。那天傍晚,马仁武坐在书楼的窗子前又一次看到了他的三弟和荷花,他们在暮色里一起地走过码头慢慢消失在河道里,那一刻,他感到了失落和孤独,痛苦像渐渐变暗的天色一样紧紧地包裹了他。

    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那失落那孤独那痛苦在他的心里越来越深重,他渐渐地从这感觉里生出一种仇恨来,即使后来在他躺在南京的公寓里,在他搂着花枝招展的姨太太时,那仇恨也没能从他的心里消失。许多黄昏里他像个幽灵跟在三弟的后面,悄悄地走在镇街里,石板路上散发着烤人的热气,每当他看着三弟走进染坊,他就会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用冷冰冰的目光看着那对关闭了的门。他等坐的时间越长,那仇恨就越强烈,那仇恨几乎使他丧失了理智,就在日本兵驻进马家大院的第七天,那个脸上长了一颗黑痣的翻译喝醉了,马仁武把他那支蓝莹莹的驳壳枪插在怀里,来到书楼的窗前,他用那只枪对准三弟马仁文,可三弟的身子总是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他怎么也瞄不准。那个空中布满了灰红色月光的夜晚使他终身难忘,那个夜晚,他就坐在平常惯坐的角落里把那只驳壳枪支在手上,对准染房的门口。可意外的是,他看到两个光着上身的日本兵从雷家酒馆里冒出来,一晃一晃地往这边走。

    六年后回到颍河镇的马仁武已不是那个冒失的青年了,但无法排除的仇恨仍然使他忘不了那个女人,忘不了那个改变了他后来生活的夜晚。在黄昏来临的时候,他走下了停靠在码头上的江溜子,可他并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毫不犹豫地沿着石板路朝北街里走去。

    在暴雨倾泻的那个夜间,马仁武一直焦躁不安。望着大哥和漆匠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影壁墙那边之后,他来到了书楼院。厢房里的马灯闪着微弱的光亮,三弟已经陷入沉睡,他脸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疤使他浮想联翩,自己戎马生涯的经历一幕一幕回到他的眼前。那天夜里,他在三弟的身边站立了很久,等他走出厢房时,雨点已落了下来,他紧跑几步来到书楼前,书楼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开着,那是他下午离开时忘记了关上。书楼里一团漆黑,闪电从门和窗子里斜刺进来,那些靠墙而立的书柜和木梯在闪电里亮了一下,又消失了,即使没有闪电,他也能记起这里的一切,他对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他在黑暗里摸到楼梯边,他踏在梯子上的脚步声在雷雨里显得很微弱。

    楼上同样被黑暗笼罩着,他在黑暗里来到靠北边的那个书橱前停下来,他伸手摸了摸,书橱上落了一层很厚的灰尘。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用耳朵在黑暗里搜索着,屋外的雨水声越来越烈,他在雨水里没有听到别样的声音,这才弯下腰来,用肩膀抵住书橱,使劲把书橱挪开,他在书橱与墙壁之间蹲下来,用手敲了敲墙壁,那里发出了空洞的声响。他用力推着,墙壁慢慢地松动了,原来那是一扇夹墙的暗门,他闻到了一股霉烂的气味从夹墙里涌出来。他从那门里钻进去,夹墙里的空间很狭窄,只能容下一个站立的人,他通过前墙上那个小小的换气孔,能看到雨中的闪电。六年前那个灰红的早晨,他就是从这小孔里看到日本兵押走了他的爷爷,他们的身影在那小孔里一晃就消失了,接下来他在这个夹墙里度过了一天一夜,那慢长的时光使他终生难忘。

    和三弟跑散之后,马仁武在黎明的时候悄悄地回到了家,他小心翼翼地来到书楼里,在暗淡的月光下,他看到爷爷坐在他平日里读书的桌子前,老人伸手拉着他就往楼上走。等到了楼上,老人让马仁武帮着他移动了那个书橱,爷爷打开了那个夹墙的暗门,让他钻进去,爷爷说,别动,啥时候叫你,你啥时候出来。可是他从此再没有见到过爷爷。在漫长的等待里他不停地趴在那个小洞上往外看。那天在接近中午的时候,他听到楼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楼里就变得一片寂静。

    现在,他立在夹墙里仍然感到了压抑,他心里憋了一个大疙瘩,在他正要离开的时候,脚下踢住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他蹲下来摸到了一把枪。他从夹墙里钻出来把书橱移好,然后来到南墙的窗子前,在那张玄色的椅子上坐下。在闪电的光亮里,他看到那支枪上锈迹斑斑。他坐在那里,望着黑暗的河道不时地被闪电划破,在暴雨的喧嚣声里,他慢慢地入睡了。

    马仁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站起来走到窗前。雨还在下着,灰暗的天色一下子把他搞糊涂了,他有些弄不清现在是清晨还是黄昏,他惺忪着眼睛看着雨中的院子,有一片梧桐树的叶子从天空中飘落下来,随着那片飘落的叶子,他看到一个女人提着竹篮打着雨伞从院门里走进来,尽管雨伞遮住了她的脸,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女人是荷花,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地立在那里,看着她走进厢房,合上雨伞,把篮子里的饭放在桌子上,但她并没有叫醒他的三弟。他的三弟仍然在沉睡,他看到荷花在三弟的床前慢慢地跪下去,然后拉着他的手,轻轻地贴在她的脸上。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火碳烫了一下,埋藏在内心的痛苦又泛上来,他喉头上的皮肤一下下地滑动着,有一种东西在他的胸中不断地膨胀,那东西要从他的体内挣扎出来,把他的肢体撕裂。

    雨越下越猛,天色因雨而渐渐暗淡下来,他沿着楼梯走下来,在书楼的门前站住了,他看到荷花打着雨伞从厢房里走出来,由于雨的缘故,眼前的女人显得有些不真实,在潮湿的空气里,他故意咳嗽了一声。那个女人听到咳嗽声,停住了脚步,她转回身看到书楼的门口站着一个人,在雨水里,尽管她没有看清那人的脸,但她知道那是谁。她看到那个人朝她招了招手就打着雨伞走了过去,她走到书楼的门前站住了,她说,有事?

    他说,大哥在楼上。

    她说,找我?

    他说,找你。

    荷花走进书楼,合住雨伞立在门边,把竹篮子放到靠里边的桌子上,她跟着他走到楼梯边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响,她站住,回头看到那把雨伞倒在了地上。这个时候,他一直立在楼梯上看着她,看她转回身来,他又朝楼上走去。她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跟着他上了二楼。可是在灰暗的楼房里,她却没有看到她的丈夫,她看了一眼马仁武说,人呢?

    他朝窗前指了指说,你看。

    她来到窗前往楼下观看,雨水不停在划落下来,她顺着马仁武伸出的手,通过厢房的门,她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马仁文。这时一道闪电从天空里劈下来,在闪电的光亮里,她看到马仁文的脸一片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就这个时候,她感到头上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她顿时感到天旋地转,在她昏倒的时候,她感觉到有一只手接住了她。

    他坐在那把玄色的太师椅上,目光穿过那扇窗子茫然地看着河道。河道一片白茫,雨水击打河面的声音如同四面楚歌,那声音像一根绳子系在他的脖子上。他在茫茫的雨声里听到了一种轻微的声音,他知道这声音与雨水撞击河面的声音是不同的,在感觉里,他很容易就把这种声音从雨里剥离出来。后来,也就是当天夜里,当他坐在父亲的床边在雨声里回忆这种感觉的时候使他暗暗吃惊,当时他怎样就能听得见这声音呢?在他的感觉里,那声音一点点地强大起来,雨声从他的感觉里渐渐地退了出去,只有那声音不停地敲打在楼梯的台阶上,他感到套在脖子里的那根绳子在不断地收紧,使他呼吸困难,可是那声音突然停止了,随着那声音的消失,他心里的恐惧也一下子消失了。他转过脸来,看到一个黑影立在楼梯口,他站起来走过去拍了拍那个人的肩膀说,醒了?

    雨声里他没有听到三弟的回应,他也没有去看三弟注视他的眼睛,他用手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清了清嗓子说,走吧。说完,他就独自一人朝楼下走。在下楼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腿有些发软,他差点—头扎下去。他知道三弟在看着他,三弟的目光使他的后背发紧。来到楼梯口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那把倒在门边地板上的雨伞,雨伞下空了一汪水,那水像一片鲜血散着血腥,他突然感到了恐惧,他逃跑似地冲到雨水里,在从书楼到过厅的这段距离里,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浇透了。在过厅里,他感到有一股寒气朝他逼过来,他颤抖着从腰里拔出枪来,一手提着又匆匆地走进雨水里。在路过东厢房时,他看到东厢房的门关闭着,那房子在雨水里好像一艘被折断了桅杆的帆船,在无边的大海里无望地漂移着,他拿枪的手不由得握得更紧了。他快步登上大厅前面的台阶时听到了东厢房的房门响了一下,他停下来,看到从东厢房里走出一个人,那个人打着一把雨伞朝南边的过厅里走去。由于雨水的缘故,他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他只看到半个身子两条腿在雨水里朝前移动,他一直看着那个人消失在过厅里,才走进大厅。大厅东侧的暖阁已经亮起了蜡烛,那个奶妈搂着福儿坐在烛光下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曲调。他前后看了一眼,这才把枪插回到枪套里,他站在那里怔怔地望着奶妈的影子在烛光里晃动,那纸片一样的影子使他产生了一种孤独的感觉。

    在从大厅前往西楼的过程中,他的心始终被孤独笼罩着,他行走的脚步突然变得缓慢起来,在他来到西楼门口的时候,他也没有马上走进屋去,而是在门口站住了,他身上的雨水流到地板上,像一条小蛇往父亲的房间游去。母亲听到声响从里间走出来,看到他像个水人一样站在那里,就心疼地叫起来,给他找来一套父亲穿过的黑色衣裤。他在母亲的崔促下换上了衣服,然后像一个影子坐在父亲的身边。他望着红色的蜡烛一点点地低矮下去,父亲的脸在烛光里十分的灰暗,他心不在焉地听着母亲谈论着他突然归来的三弟。

    这下好了。母亲说,你三弟也回来了。六年啦,这六年比六十年还长。没事我就坐在这儿想你们,初一十五我都要给老天爷烧香,保佑你们,这下好啦,都回来了,不指望你们挣金山银山,就盼着你们平平安安回来,守着这份家业就行。

    妈,家业怕是靠不住了。

    咋靠不住?家业是你爷你爹挣的,咋会靠不住?要不是你爹得了这个怪病,要是你爹能说能动,就不指望你们,你们想上哪儿上哪儿……

    妈,这你放心,就是我和老三都出去,家里还有大哥呢。

    哎,你大哥……母亲说着叹了一口气,她看一眼像木头一样躺在床上的父亲说,到底不是一个娘,你们总是隔着一层。

    妈,这你放心,过些日子我就带你和爹去南京。

    去南京?这份家业就丢了?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个家。

    他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马仁武透过昏黄的烛光去看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水,那些雨水蚯蚓一样自上而下地扭曲着爬动,在马仁武的感觉里,那些蚯蚓一样的雨水已经穿透了窗上的玻璃,像空气一样从空中流过来,涌到父亲那对单薄的鼻翼前,然后被他吸进鼻孔里,那些空气进到父亲的肚子里,就重新变成了雨水,在父亲的胸腔里暴涨起来,那水变成了一只拳头朝他父亲单薄的肚皮不停地撞击着,那声音在他的耳边轰鸣起来,在他的头脑里搅来搅去。这使他痛苦不堪。他在恍惚之中看到窗玻璃上映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头颅,他吃了一惊,猛地站起来,就听脑子里一声炸响,那痛苦却意外地消失了,除去外边的雨水声,屋里的一切都变得平静起来,母亲正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打盹,他听到外间的门轴响了一下,这让他警觉起来,他抓起桌上的手电筒,快步来到外间,他看到那扇高深的花格门仍在风中摇动,就走出门来。在雨水里,他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那时雨水已经小了,他穿过后院的天进来到大厅里,他站在大厅的台阶上看着蹲在黑暗里的东厢房。地上的雨水放着幽亮的光,那棵老槐树在风雨里一声声的狞笑。这时,马仁武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厢房东边的竹园里响过来,他看到了一个黑影,那黑影在老槐树前停住了,他下意识从腰里拔出手枪,握在手里。就在这时,他看到有一个人打着雨伞从过厅里走过来,那个人来到东厢房的门前,轻轻地推开房门,然后走进去。他看到立在老槐树下的那个黑影没有动,好像只过了片刻,有人从东厢房里悄悄地走出来,往过厅那边去了,他这才轻轻地走下台阶,悄悄地朝立在老槐树下面的那个人摸过去,他用枪抵住那个黑影的腰,说,别动。

    二哥?

    马仁武听出那是他的三弟,他就把枪收回来,压着声音问道,刚才那人是谁?

    三弟说,不知道。

    他轻轻地拉了一下马仁文,两人便一前一后朝过厅里摸去。他们来到过厅里,那里没有一点动静,他们听到有挖掘的声音从雨水里传过来,那声音有些小心翼翼,非常的微弱,他们在黑暗里相互看了一眼,就悄悄地走下过厅的台阶,沿着甬道往前走,渐渐小下来的雨水里,那挖掘声慢慢清晰起来,最后,他们在影壁墙后面的花园边停住了,他们看到有一个人正弯腰蹲在墙壁边,声音就是从他那里发出来的。马仁武手里的电灯猛地一下亮了,灯光刺破了黑暗,那个人忙抬起拿着瓦刀的胳膊挡住了突然射来的光亮,他叫了一句,谁?

    他们听出那是大哥的声音,他们先后跳进花园,看到有几块砖头已经从影壁墙上被撬了下来,马仁文从二哥的手里接过电灯,他在影壁墙前蹲下去,他看到被掏空的墙壁里,是一个很宽的夹墙。

    在马仁武威赫返乡的第四天深夜里,他的老父亲从充满了尿臊气味的昏暗里解脱出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自认为得意的一生,在这个夏夜里终于划上了句号。可惜的是,在他断气的时候,他的三个儿子一个也不在身边,只有他的小老婆在他的床边昏然入睡。那天夜里她醒来之后没有看到烛光,她不知道蜡烛已经燃尽,她没意识到熄灭的烛光对她暗示了一个生命的终结,她在黑暗里很固执地叫了一声,武儿。她没有听到回声,她摸索着点上一只蜡烛,当烛光重新装满空间的时候,她看到老头子那对单薄的鼻翼僵住了。然而,她却没有一丝的惊愕,就像以前一样,她对那鼻孔没有呼吸已经习以为常。她平静地从西楼里走出来,雨水飘落在身上让她感到了寒冷,她穿过大厅走到东厢房的门边,轻轻地拍打着花格门叫道,义儿,你爹死了。

    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听到回声,今天好像和以往的那些梦境有所不同,她在那里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动静,就往西厢房走,她在西厢房的门前停下来,拍打着花格门叫道,武儿,你爹死了。

    她同样没有听到回声,她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她摸索着走到套间,床上也没有人。她从西厢房里走出来,穿过过厅,往书楼院那边去。在她穿过过厅之后,她看到前边影壁墙那儿有灯光在晃动,她就走过去叫了一声,文儿。

    老二和老三在灯光里看到了他们的母亲。马仁武穿过影壁前的花坛,来到她的身边,他说,妈,你看。顺着灯光,她看到了三个一样大的瓦蓝色的釉瓮。她在马仁武的扶持下,走过花坛,来到影壁墙边,在那三个大肚子小口的瓷瓮里,装满了白花花的银元,接着,她看到了像一摊泥蹲在地上的马仁义,她突然一下子从梦幻里清醒过来,她浑身哆嗦不止,她颤抖着对他们说,你爹……他……死了……

    颍河镇镇长马孝天的死讯,并没有引起颍河镇人太大的惊奇,将近六年的失语和瘫痪,已经把他们关于这件事的神经磨砺得疲疲塌塌。但凡是记忆正常的颍河镇人,都还记得发生在六年前的事。尽管进入了秋季,但天气还十分炎热,在那个仍然炎热的初秋里,马家大少爷常常领着镇西的老中医代老神,一路从镇街上走过,那情景还像刚刚过去的事一样回到了他们的眼前。接下来,马孝天中风致残的消息就像傍晚从河道里吹过来的热风灌进了镇里每一个人的耳朵,但没有人知道马孝天中风的过程,当人们去看望他的时候,他的小老婆悲痛欲绝的样子使那些心软的女人们暗自流泪。

    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在马孝天中风的第三天,为他看病的代老神在出诊回来的路上挨了黑枪,黑手的枪法很准,一枪就击穿了代老神的心房。那枪声在空中不停地传荡,像一层紫色的雾霭给这件事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六年来,这个神秘的事件一直笼罩着颍河镇人的心,在他们得知同时出走的马家二少爷和三少爷又在相近的日子里一南一北回到颍河镇的时候,他们预感这个神秘的事件就要明朗化了。当他们得知马孝天在他的三儿子回来的第二天夜里死去的时候,镇上的人普遍认为,马家兄弟之间一定会因为家产有一场好戏看。他们纷纷来到马家吊唁,可当他们看到马氏三兄弟同时跪在那口漆黑棺材前为父亲守灵的时候,都暗自担心,他们的猜测将有落空的可能。

    马孝天的灵棚设在大厅前面的高台上,灵棚中央的木桌上立着马孝天的牌位,香火在袅袅的白烟下燃烧。灵棚的两旁贴满了一些紫底白字的挽联,大厅里前前后后的十六扇花格门全部被打开了,那口漆黑沉重的棺材,已经从过厅里移到大厅里被一块白色的绸布覆盖了。马氏三兄弟白天跪在灵棚里,到了夜晚又来到父亲的棺材前,他们一声不响地在棺材边坐下来。这个时候,整个院子都静了下来,在马仁武的感觉里,那些唢呐声轮枪声一晃就消失了,他和三弟坐在棺材的一边,三弟的眉宇像是因悲痛而紧锁着。那个时候他没有看到他的兄长,他和他的兄长之间隔着一口棺材。棺材前边的火纸被奶妈一次次地用小棍掀起来,红黄色的火苗一次次胀起来推挤着强压下来的黑暗。马仁武透过火光,看到一个人走进了大厅东边的暖阁里,他回头看时,身边就不见了三弟。他坐在那里怔了一会儿,当他重新回过头时,三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同的是,在三弟的身边多了一个孩子,那是福儿。福儿的马眼在火光里闪动着,但这个画面并没有在他的心里留下太深的印象,他直直地盯着他面前的棺材,透过厚厚的棺壁他仿佛看到了穿着臃肿的老父亲。

    马孝天入殓的时候,奶妈把整个马家大院都找遍了也没有看到荷花的影子,马家三兄弟就没有让任何人插手,在父亲留下的腥臭里用净水为父亲的尸体作了最后一次清洗。马仁武掀开白色的绸布,他们便一同看到了皮包骨头的父亲,父亲干柴一样的身躯刀刃一样割着他们的心。六年来,父亲一直躺在床上等待着他们的归来,他似乎有很重要的话要说给他们听,可是等他们回来后,他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这使马仁武泪如泉涌,他悲伤地呆坐在父亲的棺前,渐渐陷入神思恍惚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种声音弄醒了,那声音在他醒来之后突然消失了,因此他没有弄清那声音来自何处。火纸已经熄灭,只有棺材前那盏长明灯在潮呼呼的空气里挣扎,那块盖棺的白色绸布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棺材上滑落在地,他看到有个人正弯腰把绸布拾起来,想重新把那白绸盖到棺材上去,可是他一个人怎么也拉不上去,他就站了起来帮他,等那白色的绸布重新回到棺材上的时候他才看清那个人是他的三弟。马仁武来到棺材的另一边,在那里,他没有看到他的大哥,寂静的深夜里,除了他的三弟,在父亲的棺前他没有再看到第二个人,马仁武朝东边的暖阁里看一眼,那里也是漆黑一团。

    在马孝天死亡前后,阴雨连绵的天气给马家的命运罩上了一层不可猜测的迷雾,而荷花的失踪,又给这迷雾增加了一层神秘。像奶妈一样,马仁义找遍了院子里的角角落落也没有见到荷花的影子,这使他迷惑不解。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在马孝天死去的第三天,也就是要出殡的当日,奶妈突然想起了小福子,可她急匆匆地颠着小脚找遍了整个院子,也没有寻找到孩子的踪影。小福子的失踪使马家大少爷突然悟到了什么,他向见到的每一个人寻问,可是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迷惑的表情。荷花母子的神秘失踪,把前来奔丧的亲朋好友都搞得心慌意乱。镇里的人私下猜测,这对母子的失踪很可能与那对刚刚回来的亲兄弟有关,个别精明的人甚至认为,荷花母子已经离开了颍河镇,他们在某一个预定的地点,等待着他们之间的某一个人。

    但马仁武和马仁文两兄弟的脸上同样有一种焦急的神情,他们派人到镇子里去寻找,可是那些人都是空手而归。在埋葬完父亲的那个傍晚,天色依然阴沉,神色有些恍惚的马仁武在院子里的各处游荡,最后,他来到了那片竹林。

    竹林里的光线十分暗淡,他沿着竹林间的小路一直往东边走,他记得在竹林的东边还有两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他走在竹林子里,残留在竹叶上的雨水不时地被风摇落下来砸在青绿色的苔藓上,这时他看到小路的尽头站着一个人,那是他的三弟。他来到三弟的身边,眼前的竹林消失了,他看到那两间堆放杂物的房顶,因为连绵不断的雨水已经塌落了。

    在安葬了父亲的第三天上午,马仁武在过厅前的甬道边看到了一个修伞人,修伞人坐在马扎上正仔细地修着他三弟从书楼里拿出来的旧雨伞。他不明白三弟为什么会对一把旧雨伞发生兴趣,这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个时候他正和他的勤务兵往船上搬运东西。本来他是准备过几天再走的,可是就在埋葬了父亲的第二天,他接到了南京方面的来电,让他迅速动身归队。电报先是打给驻守淮阳的六十一团,然后转送来的,所以他不得不改变原来的计划。他找了种种借口,想说服母亲跟他走,可母亲就是不答应。他想让老三帮着说服母亲,可他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见到三弟的身影。那天他一直等到深夜,马仁文才回到家里,在分别的六年里,他不知道三弟都有些什么经历,三弟在他的面前化成了一团迷雾,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揭开这迷雾的渴望。

    第二天上午,他看到马仁文一直坐在修伞人的身边,看着伞匠为他修伞。那个伞匠修伞的过程,在马仁武的感觉里十分的缓慢,等三弟拿着修好的雨伞离开的时候,他来到了伞匠面前,那会儿修伞人正在收拾工具,他抬起头来看着他说,修伞吗?

    马仁武听清了伞匠的口音,他是个北方人,他说,不修。说完他就走回来,跟着拿了一件青花瓷器的勤务兵走出了大门。在船上,马仁武看到修伞人从他家大门里走出来,然后拐向大街消失了,他就对身边的勤务兵说,走。

    他们快步走上岸来,看到修伞人已经穿过了十字街,他头上的篓角子在殷红的石板街道上不停地晃动。在那个阴霾的天气里,他们跟着那个修伞人走出了镇子,在那口破窑前,他们追上了他,马仁武的卫兵端着手枪对修伞人喝道,别动!

    修伞人站住了,他放下担子回头看着他们。马仁武说,把箱子打开!

    修伞人怔了一下,弯腰打开了箱子,马仁武在箱子前蹲下来,他看到箱子里只有一条破毯子,几件衣服和一双布鞋,除外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皱纸币,他不死心,转身去翻另一个装了伞降伞籽和一串麻蒴子的工具箱。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身后的箱子响了一下,起初他以为是修伞人在合箱子,还没等他站起来,身后就响起了纷乱的枪声,他脸色苍白地转回身来,他看到修伞人的手里也握着一支驳壳枪,修伞人和他的勤务兵同时倒在了地上,他们手里的枪口都冒着淡淡的青烟,血分别从他们的胸口上流出来。他上去踢了踢修伞人,伞匠已经没了动静,他在箱子的底层上,看到了一个藏枪的夹层。他转身来到勤务兵的身边,用手挡了挡他的鼻孔,也没有了气息。他后退了两步,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这两个倒在地上的人,直到地上的鲜血渐渐地变乌,他才从伞匠的工具箱里,找出一把削竹用的尖刀,来到窑脚下开始挖坑。

    刀吃进泥土里沙沙作响,汗水不停地从他的身上流出来,马仁武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才挖好了一个两尺来深的土坑,他先把他的勤务兵拖了进去,迟疑了片刻,又把修伞人拖了进去,让他们两个并排躺好,他想了想,把修伞人的破毯子盖在他们身上,随后他又拆了修伞人的箱子压在毯子上,这才开始封土。封完沙土之后,他开始劈伞杆,每劈开一根伞杆,他就插在新起的坟墓边,当劈到第三根的时候,从伞杆里掉出一卷细纸来。他小心地把纸卷打开,那是两张手绘的地图,一张是淮阳至颍河镇之间黄泛区的地形,另一张是周口至项城一线的颍河地图,图上还有许多不同的符号,注明了水域或沼泽,码头或村庄的位置。他一眼就认出了图上的文字,他对三弟的笔迹太熟悉了。他抬头看看前后的荒野,又把插在坟边的竹杆拔下来,和修伞人余下的东西捆在一起,用修伞人的扁旦挑着,走进了蒲苇丛,他想把那些东西丢在蒲苇的深处去。可他却在蒲苇里发现了另一具尸体,那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他用修伞人的扁担把那个人翻过来,他看到那个人长着一个硕大的酒糟鼻子。他认出了他,这是那个曾经在他家干过活的漆匠。漆匠的出现使他出了一冷汗,他连连后退几步,转身逃出了蒲苇丛。

    那天下午,天突然放晴了。太阳湿漉漉地从西边的天空里拱出来,把整个荒野都照亮了,突然出现的阳光,使马仁武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无可依靠的失落感。在赶回镇子的路上,他意外地看到了他的三弟,那会儿他的三弟正朝着他家坟地走去。就在同时,三弟也看到了他,三弟就远远地站住了,他感到三弟的目光有些冷淡,三弟的身影在阳光里有些恍惚,是那样的不真实。他来到三弟的身边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他,接着,他从衣兜里掏出那两张折叠成方块的地图递过去,三弟在接过地图的时候手有些发抖,他看到三弟在展开那张图之后,目光变得一片冰冷。他抬起头盯着他用冰冷的语气问道,他人呢?

    马仁武回头看了一眼他走过的荒野说,走了。

    三弟追问着,去哪了?

    马仁武说,这你应该知道。他说完又接着说,别演戏了,跟我去南京吧。

    三弟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他,不。

    别固执,跟我一块走。

    三弟冷笑了一下,然后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呢?

    他没想到三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然后他叹了一口气了有些无奈地说,算咱们兄弟没有缘份。说完,再也不理他,就独自朝颍河镇走去。

    在那个刚刚放晴的秋天里,马仁武在黄昏来临的时候离开了家乡颍河镇。马仁武站在船尾,看着渐渐远退的码头,母亲凄伤的表情使他一阵心酸,他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他立在那里,晚风吹拂着他的军衣,在淡白色的雾气里,他又一次看到了他家书楼的屋顶,那屋顶像图片一样在那只江溜子转过一个河弯的时候,还停留在他的眼前。

    船上亮起马灯的时候,马仁武把前来送他的两个人叫到船舱里。他打开一只箱子从里面摸出二十块银元来,平均分给了他们,最后他说,夜里不要停船,要尽快赶到阜阳。

    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胖子说,二少爷请放心,大少爷都安排过了。

    那个瘦子也跟着说,少爷放心睡吧,误不了您的路程。

    马仁武走出船舱,对跟他来的船主说了些什么,就回到了船舱里,在铺了席子的一排箱子上躺下来,听着河水敲打着船舷的声音。六年前离家出走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远处悠悠的颍河调子传过来,这使他想起了躺在南京某个公寓里的太太,马仁武想像着太太挽着他的胳膊走进舞场的情景,在一片缠绵的歌声他中渐渐入睡。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从梦中醒来,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被人捆住了,他刚一挣扎,头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在混沌之中,他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从他的脸上流下来,接着他就被人抬了起来。在弥留之际,他听到一声水响,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拉着他,渐渐地沉入河底。

    三

    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马仁义立在船头朝船舱里叫了一句,但他没有听到回声。他立在那里,望着被月光照得一片白亮的河道,望着水面上连成一片的褐色木船和码头上闪烁着的灯光,他感到迷惘。那片林立的桅杆,如一片干死的树林把他围困起来,尽管是在炎热的夏季,他却感到了寒冷,在寒冷里他又叫了一声,爹。

    他仍然没有听到爹的回应,邻船上搓麻将的声音和不远处花船上妓女们的淫笑声,寒风一样刺着他的皮肤,他不由得哆嗦成一团。他知道,只有女人的肉体才能解除他的寒冷,可他现在却身无分文,他所有的积蓄,都在哗哗作响的麻将声中流到别人的衣袋里去了,他知道,现在要想解除身上的寒冷,只有向他的老爹哀求了。

    爹。他站在船头里叫过这一声,就再也顶不住那寒冷的侵袭了,他走进船舱,来到爹的卧舱前停住了,他鼓起勇气又叫了一声,爹。可他依旧没有听到爹的声音。站在昏暗的船舱里,他回头朝来路看了一眼,这才哆嗦着推开了爹的卧舱门。月光从方窗里倾泻进来,照亮了卧舱,他看到一个女人仰卧在床上,月光里,她一丝不挂的身体如同一段通体透明的白玉。在这一瞬间,马仁义的五官扭曲了,他的腿一软,就在女人的床前跪下来,他仿佛看到月光像雪一样铺天盖地而来,清爽的河风把窗上的白纱吹得飞扬起来,叭叭地抽打在他那因痛苦而变形的脸上。

    他没有想到父亲的女人是这样的漂亮。在过去的许多日子里,他从来没敢正眼瞧过这个代替了他母亲地位的女人。在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实际上这个女人只比他大五岁。她十五岁上被父亲娶过来,十六岁就生下了他的二弟,现在算来她也只有三十五岁。面对这个女人开放的肉体,马仁义长久以来对她的仇恨一下子给化解了,他感到有一团团热浪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使他冰一样的身体开始融化。潺潺的流水声从船舷边传过来,这流水的声音给了他勇气,他想占有那肉体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欲望使他丧失了理智,外部的一切离他越来越远,就连父亲走进船舱的脚步声他也没有听见。在异乡的水域里,在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月夜里,他只需要去拥抱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在他面前熊熊燃烧着的女人。

    那支船队越来越靠近颍河镇,而马仁义却没有丝毫的快乐,他像一条狗夹着尾巴缩在他的船舱里,他再没有勇气抬起头看他的老爹一眼,他蹲在那里苦苦地思索,而他的老爹则像一头愤怒的雄狮,立在船头遥望着日日渐近的颍河镇,可是他没有想到,更大的打击在等待着他。当马孝天看到一丝不挂的大儿媳妇坐在过厅里朝他傻笑的时候,当他立在父亲和夫人坟前的时候,他才感到这灾难的深重。

    在重新安葬了父亲和夫人的那个夜晚,马孝天拿出了他多年不舞的长剑。在习习的夜风里,他紧锁双眉,身手矫捷地挥舞着,仇恨像隆隆作响的岩浆从他的体内喷发出来,把他浑身的汗孔都冲开了,汗水小溪一样从他身上流下来,一直到他耗尽力气,才在躺椅上坐下来。他在那棵枝叶稠密的老槐树下感到浑身热燥,口喝难忍,他摇了摇桌子上的紫砂茶壶,里面空空的。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大儿子从东厢房里走出来,双手端着一个粗瓷大碗来到他的身边,在那个月光暗淡的深夜里,马孝天看到那是一碗颜色很浓的茶水,儿子勾着头,不敢看他,他听到儿子哆哆嗦嗦地说了一声,爹,您喝茶。

    马孝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端起茶碗,咕咕咚咚地一饮而尽,那茶水温热可口,很解渴。喝完之后,马孝天就把头靠在躺椅上,没过片刻,他就觉得头有些昏沉。他躺在那里,看着大儿子从东厢房里拖出一个木澡盆来,又看他用水桶从东厢房后面的水井里往木盆里担水。这期间,他感到四肢发软,脑袋沉重,恍惚之中听到儿子叫他一声,接着就被人抬起来放进了澡盆里,冰凉的井水像无数的虫子一样从他张开的毛孔里钻到肌肉里去,顿时,他觉得身上像挂满了拔毒的火罐,身上的肌肉就被一块一块地揪了起来。

    那年的深秋,在做好那口单薄的白茬棺材的时候,马仁义压根就没有想到,那棺材会在过厅里一放就是六年。六年前的往事对他来说就像刚刚过去,他坐在老槐树下看着那口白茬棺材,就会想起父亲变了形的五官,还有那双僵死的腿。每到这时他就渴望看到那个女人,可是当那个女人从大厅里走过来的时候,他就会浑身发冷。

    那女人说,你爹还没有死!

    他说,总得有个准备吧。

    那女人说,就这样的棺材?

    他说,这你不懂。

    第二天,那个女人看到有一个漆匠走进了她的家门,那个长着酒糟鼻子的漆匠,按照马家大少爷的吩咐,在那口白茬棺材前劳作起来。他先上了一层漆,接着就往薄薄的棺壁上粘银元,那银远一排紧靠着一排,就像黑色的海面上荡起了银白色的水浪。在那个令她难忘的秋天里,她终日都能闻到从过厅里上散发出来的桐油气味,在那经久不散的油漆味里,她终日守候着那个瘫痪在床的男人。院子里十分沉静,一天又一天,阴气丛生的大院就像一片不见天日的海底世界,把她给淹没了,伴着她的只有丈夫那单薄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如一把钢锉一上一下地锉着她的神经,这使她痛苦难忍。她渴望着那呼吸声从她生活里消失。一个深夜醒来之后,她看到丈夫的脸色苍白,他的鼻翼停止了扇动,她感到害怕,就急忙穿过黑夜,来到东厢房门前,一边拍打着花格门一边喊着,起来起来,不好了……

    她听到门轴响了一下,就看到了他那张模糊的面孔,她说,你爹死了……

    他们一前一后来到西楼,等点上蜡烛的时候,马仁义看到他的老爹正用冰冷冷的目光看着他。父亲的目光像一盆凉水当头灌下来,他惊叫一声,蜡烛就从他的手里掉落下去,他仓惶地从西楼里逃了出去。

    他已经记不清那个恶梦般的死亡故事是从何时开始的,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那个女人几乎每天半夜都要叫醒他,他每次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爹死了……他跟着那个女人胆颤心惊地来到西楼里,他盼望着那个人真的死掉了,可是他每次看到的都是那双冰冷的眼睛,那眼睛使他感到恐惧,他害怕到后院的西楼去,他一看见那幢楼就头皮发紧。在后来的时光里,他天天都怀着恐惧在半夜里等着那个女人的脚步响过来,等着那个女人对他说,你爹死了……

    六年来,这句话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他。六年后,在这个阴雨连绵的深夜里,当那句话终于成为现实的时候,他仍然不敢相信,那句话像个幽灵罩着他。现在,他站在父亲的棺材前,仍能感到父亲的目光穿壁而来,那口被油漆了六遍,粘了六层银元的黑漆棺材也没能挡住父亲的目光,父亲的目光就像一只巨大的手擘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威慑着他的灵魂。长久的压抑,使他在即将埋葬那目光的时候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他想看一看那双终日使他感到恐惧的眼睛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他立在棺前,看着沉重的棺盖被人慢慢地拉开,在昏暗的光线里,他看到有一张黄裱纸盖在那个人的脸上,他颤抖着把那张黄裱纸揭开,他看到那双眼睛闭着,眼球已经下陷,看不到一点光泽,长久压在他心中的恐惧突然一下子消失了。可就在这时,他在棺材里看到了一张肉嘟嘟的小脸,那是小福子。他的儿子表情平静地躺在他爷爷的怀抱里。那个刚刚离开的恐惧又嗖地一下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绝望地叫一声,就贴着棺材滑下去,他没有看到那张黄裱纸从他的手里飘落下去,正好盖在他父亲和他儿子的脸上。这时只听老会手高叫一声,上扣!那个沉重的棺盖,就在他的哭嚎声中重新合上了。

    长长的送葬队伍在飘落着雨水的街道上缓缓行进。连日的秋雨把街道上的石板冲洗得十分洁净,被雨水浸透的白色孝衣在殷红色的街道衬托下,显得更加灰暗。唢呐声锣鼓声像一群惊飞的绿头苍蝇,在雨水里撞来撞去,和着嗡嗡的哭泣声飘浮在颍河镇的上空。马仁义肩扛柳木幡子,被人搀扶着哭得悲恸欲绝,他真的感到了无望。在过去的时光里,他一次次地想逃离父亲的目光,神色紧张地走在颍河镇的大街上。那个时候,他的耳边终日响着那句话,你爹死了……他知道那目光时刻在追随着他,使他无处可逃,他哆嗦着走进谭家的染坊,看到了正在烧火的荷花。从锅灶里窜出来的火光映着她的脸,他就在她的身后蹲下来。灶堂里的火苗使那双追随他的目光退缩了,他闻到了荷花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息,那气息在他的身上舔来舔去,使他感到温暖。他看到荷花的膝盖上放着一本线装书,他把那本书从她的腿上抽下来,那是一本《西厢记》。他在书皮上看到了一片已经干枯了的血迹,在渗着血迹的封面上,他看到了他三弟的名字。他把目光从书本上抬起来,然后对荷花说,我三弟回来了。

    荷花噌地一下站起来,她说,在哪?

    马仁义含糊地说,他让我来叫你。

    那个昏黄里,在马仁义走出染坊的时候,他看到谭老万出现在套房的门口,他什么也没有说,就领着荷花在混沌的天色里朝家里走去。他们的脚步声像黑色的蝙蝠从屋檐下飞出来,时隐时现地回到了马仁义的记忆里。现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把荷花领回家的,只记得他和荷花在东厢房里翻来斗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种笑声,在厢房的花格门前,他看到了他的前妻,她像个白色的幽灵站在门前,她尖利的笑声在黑夜里使人发怵。马仁义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把荷花反锁在屋里。他走到那幽灵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肚子,她的笑声就消失了。他拉着她冰凉的胳膊朝竹林里走去。黑暗里,他领着妻子在那片竹林里仿佛走了很久,他们一起来到那两间房子前,他从衣兜里取出一把钥匙,吃力地把锈锁打开,而后拍了拍她的屁股说,进去吧。

    那天夜里,在他往回走的时候,那尖利的笑声又从黑暗里传出来,可是在他回到东厢房里看到荷花的时候,那笑声突然消失了。在后来他把荷花整得死去活来的日子里,在他的感觉里那尖利的笑声好像再没有出现过。对他来说,那笑声似乎已经成了陈年往事。现在,那往事又冷不丁地回到了他眼前,他到一个赤条条的白色幽灵在前面的雨水里向他招手,他跟着那幽灵,一直来到那片被雨水洗净的柏树林里。在凄悲的唢呐声中,他看到那口黑漆的棺材已下到墓坑里去,有十几把铁锨正往墓坑里封土。突然,他看到隐藏在棺材里目光像长出了翅膀一样从墓坑里飞出来落在他的头顶上,惶恐里他听到四周的哭嚎像一群蜜蜂的嗡叫声从他面前飞过,那些纸马、纸轿、纸牌坊在坟前燃烧起来,纸的残骸就像黑色的蝴蝶飞向天空,就像那目光一样在柏树林里盘旋。他知道,这一生一世,他再也摆脱不掉那目光给他带来的恐惧了。

    马仁义在他二弟离开颍河镇的那天傍晚,独自—人登上了他家的书楼。他在南窗前那只玄色的木椅上坐下来看着他二弟的帆船在霞光的照耀下从窗前驶过,等二弟的帆船消失之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他很想在这个时候听到一点什么声音。悠远的颍河调子;一个老太在河道里喊叫鸭群的声音;或者河水撞击船头的声音……可是他在那里一直等待了很久,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这使他很失望。他站起来,却意外地在墙边的书橱下看到了一把枪。他走过去把枪拾起来,那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驳壳枪。在枪座上,他看到了凝聚的血色和几丝黑色的头发。枪上凝聚的血色渐渐地在他的眼睛里鲜艳起来,最后竟从枪座上滴落下来。接着,他看到楼板上现出了一溜血迹,那血就像刚刚滴上去的一样,一直伸到北墙下的书柜前消失了。他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个高大的书橱,片刻他突然转身奔到南边的窗前推开窗子,从窗子里探出身去。可是河道里已经没有了那只江溜子的影子,宽阔的河面在这黄昏降临的时刻,显得出奇的平静。

    就在他准备关窗子的时候,他看到了他的三弟。那个时候他的三弟马仁文独自一人立在被黄昏笼罩着的码头上。

    那年的八月某个凌晨,马仁义的三弟悄悄地离开了颍河镇。那个凌晨,三弟没同母亲告别就走出了家门。骡子的铁掌敲击着镇街上的石板路,发出一种悲凉的声音。在淡淡的晨雾里,那声音显得很不真实,这使马仁文有些不安。昨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大哥正坐在大厅里等他。在停放过父亲棺材的地方,他看到他大哥像个泥塑坐在那里,守着几只袋子,马仁文看到那些袋子里装满了银元。马仁义好像从睡梦里清醒过来,他指着身边的袋子说,你二哥的那一份他带走了,你的咋弄?

    三弟说,我明天走。

    他似乎有些吃惊,他说,不多住几天了?

    三弟果断地说,不中。

    这也带上。马仁义指指身边的袋子说,带上有用的。要不收拾一下?

    你看着办吧。三弟的话有些冷淡,他说,我去看看咱妈。

    马仁义看着三弟穿过大厅朝西楼走去。等三弟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把装银元的小袋子塞进了更大的口袋里,四周的空隙都填满了谷糠。现在这些袋子就驮在他们前面的骡子背上。清冷的空气雾一样从他们的皮肤上滑过来,马仁文立住了,他转回身来看到他们刚刚路过的十字街口已隐在了晨雾里,这个时候,马仁文突然想起了几天前他走进镇子的情景。他看一眼荒废的染布作坊,脑子里呈现出一片空白。骡子的铁蹄一下下敲击着石板,那声音在他的感觉里越走越远。

    他们一起走出北门的时候,马仁文意外地看到了两个人,他在几天前见过他们,是那两个推木轮车的小贩。

    马仁义说,都不是外人,让他俩送你一程。

    那个瘦子也朝他的三弟点了点头。那个络腮胡子朝他三弟笑了笑说,我们见过。

    他看到三弟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们,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说,好吧。

    三弟看着那一胖一瘦两个汉子接了牵骡的绳子,这才转身对马仁义说,你回吧。三弟再没说什么,他回身朝前走去。就这个时候,他看到东边的天际里泛出一片紫红的彩霞。马仁义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他的三弟披一身神秘的紫光走远了。这使他突然想起了他送走漆匠的那个傍晚。三弟的背影在马仁义的视线里渐渐化成了漆匠的背影。马仁义想,在他的有生之年,恐怕再也见不到他的三弟了。

    1990年6月。

    原载《收获》199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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