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黑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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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流在我们的梦中滑过

    而土地的流动更为沉静

    ——(美)约翰·阿什贝利《混乱》

    一

    俺大死了。

    我是第二天早晨知道这个消息的。那个早晨毛猴穿着翻毛皮上衣,踏着积雪像个刺猬滚到河边的时候,就听到滚钩棍子上的铃铛响,他缩成一团的身子立刻兴奋起来,忙用竹篙砸烂船边的封冰,把船撑到河心里,他呵着热气脱掉手套,把钩绳一把一把地提上来,手指冻得像十个胡萝卜。他每提一把水里的钩绳就加重一点份量,每加重一点份量他的心就往上提一寸,他想准是一条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鱼。他紧张地用脚上的大头鞋把寒光闪闪的钢叉朝身边踢踢,两眼睁得像抱窝的斑鸠,颧肌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他先看到一片黑袄襟浮上水面,接着是一对箩筐般的屁股,那屁股黑中透紫紫中透黑。毛猴等看清了才惊叫一声,一个趔趄翻到船舱里去……

    俺大是被淹死的,奇怪的是他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发现这事儿与别人并没有多大的关系,真正关心这件事的人并不多,细算起来只有老西和老南。镇里派出所的所长老郑也算一个。

    老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大是啥时候?”

    老西说:“在毛猴家。他两眼通红,怪吓人的,看样子又输光了。”

    老郑问:“你?”

    老南说:“不知道。只记得那天冷得很,响哨子北风满天地地吹。”

    我记得老南说这话的时候浑身颤抖不止,老西朝老南腿弯里伸腿就是一脚,老南“嚓”地一声跪在了雪地上。雪白得像张油光纸,老南的膝盖只一摁就被撕裂了,化作一股冰冷侵入我的皮肤,满身的鸡皮疙瘩毅然而起。这一瞬间老南看到了俺大那像煺光了羽毛的鸡皮一样的脸,他张着血盆大口朝我吼叫却怎么也听不见声音。老南叫:“大——”接着就恸哭不止。老西也随着老南跪下来哀号,我的声音拧成一团在空中栗然着翅膀飞翔。

    二

    我知道老西在说谎,那个晚上俺大并不在毛猴家。老西很会说谎,他说谎时脸不变色心不跳,这因为他说谎已有历史,经验丰富。举个例子。

    先说地点。你不妨先看看这张图:

    你在这张图上可能首先注意到了这条颍河,我告诉你这条河是淮河的重要支流,她发源于河南省的蒿山脚下,在安徽省的正阳关注入淮河。颍河春冬时季流水缓慢,夏秋时季洪水汹涌,是河南境内重要的内航河,图上的界首、周口都是有名的码头。我之所以先说这条颍河,是因为在我举的这个例子里她很重要。实际一开始这条河就已经进入了角色,她已经很宽容地把俺大的性命结果了。我在图上所标出的周口水寨槐店界首这些地名说穿了只是些道具,是为了说明颍河镇的地理位置。实话相告,我举的这个例子和下面有关黑房间的故事就发生在颍河镇。

    从图上你可以看出颍河是一条西北——东南流向的河流,事实也是这样,颍河镇就座落在颍河的东北岸。我的这种说法可能不为颍河镇人所接受,就连我自己也习惯说河南河北,实际我们全都误入了迷途,而且执迷不悟。这也许是赤道和北极的缘故吧,我们的祖先就形成了这种以南为尊的建筑格局,但颍河镇顺河而落的三里长街路南边的房子,却全是面北的门面。你若有兴趣,可以随我从河南岸的中码头坐渡船过河到颍河镇观赏一番。在船行到河心的时候,你可以看到东边和西边各有一座码头,在我记事的时候,这三个码头上经常泊锚着各种各样的货船和汽艇。这些国营货船大多是从漯河过来的,因为漯河靠京广铁路,这些船把煤、盐、大米还有许多货物运来,泊在颍河镇的码头上卸货。当然也有从下水行上来的货船。我记忆最深的是夏季里长长的木排或竹排漂来泊在东码头的情景。你站在或坐在高高的河岸上,看到两边的堤岸都被绿色的柳丛所遮护,林林莽莽从远处而来,其中是一道混黄或清绿的流水。太阳正要落下去,悬浮在天边的树梢上,像一团耀眼的赤色火球,火球的光映在波动的河面上,红色的光茫很任性地揉着一切,河水情不自禁地沸起氤氲之气。这时你看到那木排顺水而来,一片寂静之中听到一曲粗狂如风暴的颍河调子:

    ……

    水里有一个洗澡的姑娘,

    一阵风刮走了她的花衣裳。

    嘿嘿,花衣裳,花衣裳!

    衣裳刮到了木排上,

    嘿,姑娘,来呀,木排就是床……

    我曾经听毛猴讲过一个有关颍河镇放排人的故事:放排人随着漂来的竹排回到离别月余的颍河镇,那天他的妻子正在码头上洗衣服。他叫一声,河里洗衣服的女人都哈哈地笑起来。他喊:我的帽子。妻子说:在西墙上挂着呢。他在大堤下蹲了一会又叫:要皮的呀!女人们又都哈哈地笑:大热天怎么戴皮帽子?他说:破了,拿槐店去补补。妻子说:我给你回去拿。到了家里她往床上一躺裤子一脱说:给,这给你的皮帽子,戴去吧!到后来我才知道毛猴这个龟孙给我讲这个故事的用意,为这事老西和老南曾经非常仇恨他,因为那个洗衣女就是俺娘。那一年老西四岁老南两岁。就是那一年的深秋,俺娘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死去了。当然这是后话,现在我还给你讲那例子。

    或许就在你迷恋这一切的时候,那木排就顺水漂到了东码头。遗憾的是现在这情景不会重现了,现在颍河里没有木排,也没有竹排,河道都被上游和下游那些可恨的大闸给切断了,不知这是一种进步还是倒退。但你也不必太惋惜,我的目的是为了让你看看这段河湾,颍河在中码头往东一段往北吸了一下肚子,东码头正巧就在这河湾里,这河湾对于你对于我对于我要举的这个例子和下面我要讲的这个有关黑房间的事都非常重要,请你一定要记住。

    从东码头上了岸就到了毛猴家那座新起的小楼,那个关于皮帽子的故事我就是在这儿听到的。不同的是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座小楼,而是生产队里的一拉溜五间牲口屋,在我举的这个例子中,有一个很重要的事就发生在这里,那个时候俺大正在这里喂牲口。

    从这里往北走不到五十米,就是颍河大堤。登上大堤就看到了我们家那两间丑陋的,被岁月的烟雾熏得昏暗无光的房子。房子的墙壁是用很大很笨很老的砖头垒起来的,根基处成年累月地长着白花花的土碱,一层又一层,坚硬的砖表因冰冻因风化而剥落下来,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使得房子更加苍老,就像一位脚下没根的老朽。老西和老南都出生在这里,并在这里长大,后来老西从这里搬了出去,在离老宅不远的地方盖了房子,成家立业做炸果子生意。出了老宅的院子就是上面我说过的三里长街,顺着街面往东不到百米,就是老西的家。但我告诉你的这个关于老西说谎的例子,主要发生在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两间房子里,你趁这个机会还可以看看靠西边那间门朝东的厨房,实际先前那是老西的新房,你看不看这间厨房对面那两间新起的瓦房无关紧要,因为那是老南现在住的房子,但你对这间厨房一定要感兴趣,因为这个例子里少不了这间房子。

    三

    接着说人物。

    第一个应该先说俺爷,因为俺大的出生成人主要功绩是俺爷,说一句俗不可耐的话就是没有俺爷也就没有俺大,没有俺大也就没有这个例子,所以应该先说俺爷。民国三十五年的时候俺爷还在颍河镇里开粮行。那时的粮行里没有秤也没有磅,用的是方形的斗,有五升的二升的一升的,一根光滑紫红的竹尺贴紧斗面推过去,斤两就有了。民国三十五年的时候坊子里的生意已经很不兴隆,但那个时候俺爷已经积累了很多的官金票和美金票。随便说一下,美金票就是现在的美元。“文革”以后,一直到眼下都有许多能人跑过这种票子,有的人跑发了,有的人却跑得倾家荡产,神神经经。老南就曾经跑过这种票子,老南属于后一种。四十多年后,当那些美金又重新出现的时候,真是让人目瞪口呆。但现在我要说的是,那一年颍河镇的粮行里来了一位客商,这位客商五十多岁,南方人,扬州口音,说话快且难懂,颍河镇人都叫他蛮子。那蛮子长有一双杏核样的暴眼睛,短鼻子,大嘴巴,鼻孔向上黑黑地像两个无底洞。这并没有什么稀奇,奇怪的是他领了一位猗猗菲菲光彩夺目的少妇,他们父女相称却在一个床上睡觉,这很使颍河镇人嫉妒。他们两人在颍河镇上一共住了五天,就买齐了三船金黄的小米。

    这是一个秋天的傍晚,俺爷和俺大先后从长长的江溜子的船舱里走出来,那时河岸上满是暖烘烘的土黄色,那个姣秀的少妇身穿一件玄色旗袍,幽皂的头发挽在头顶上,像一朵黑色的玫瑰从码头上飘下来,顿时,俺爷和俺大面前的一切都显得昏暗起来,只有那朵黑色的玫瑰放着奇异的光芒。到后来,也就是1987年9月23日出现日环食的时候,毛猴突然给我讲起了这段四十年前的故事。当日环食全部出现的时候,老西和老南同时感到了寒冷。我不得不承认毛猴把那个黑玫瑰一样的女人比成一枚冰轮从意义上讲是准确可近的。也就是那个时候,俺大十七岁的身子开始冷起来,但俺爷却产生了与俺大截然相反的体温现象,他们父子在冷和热中都渴望得到那片黑色的玫瑰,把自己的冷和热都融化到那片黑色之中去。

    俺大着魔似地垂立在岸边的码头上,看着那朵黑色的玫瑰从码头上飘过,踏着宽宽的桥板,走进装满了小米吃水很深的船舱里去了。俺大的胸口水浪一样急促地波动着,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像截木桩,直到那“哦喝来嗬——哦喝来嗬——”的打篷号子响起来,他才从木呆里醒过来。他耗子一样转身钻进了柳丛,猫腰朝东跑去,在离东码头三百米的地方他把汗衫和鞋子藏在一个树丛里,当他下到水里躲在被水淹了半截的柳丛后面的时候,那三条江溜子上的白帆已兜满了秋风驶过来,他听着水浪拍打着船舷的声音越来越强烈,他听着船上的锚链哗哗地作响,当那白帆的影子像一片乌云压过来的时候,他就一个猛子扎下去,等他从水里出来时已经贴近了行在中间的那条船舷。俺大凫在船尾,一只手轻轻地抓住了垂下来的锚链子,长长的船舵在他的头顶“咯吱咯吱”地叫,他像一条鲫鱼吸附在船舷上,那个时候夜的幕布刚刚拉下来。暮霭像个没有形状的影子在周围游来游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夜幕越来越肆无忌惮地裹着人的身子,直裹得人心里发怵。船工们点亮了马灯,灯光一下子把黑影击退了很远,夜幕被撕得支离破碎。就在这时,俺大看到一条小船箭一般地从岸边驶过来,起初俺大疑怀是花了眼,等三条黑影从小船上跃到中间那条船上时,他才回过来神。他忙游到船的左舷爬上船杆,当他小心翼翼地贴着船窗的隙缝看过去的时候,他大吃一惊,二个蒙面土匪手持驳壳枪盯着缩成一团的南蛮子,明亮的马灯光射到俺大对面土匪的驳壳枪上,映出蓝幽幽的光。

    俺大看到那个土匪一步跨到那个女人面前,一把拉她起来,伸手揽在腋下,像夹一只羊羔似地猫腰走出船舱,下到小船上去划走了。那个时候俺大的肌肉就突突地跳起来,他像一只老鳖把头使劲地往两肩里缩,拳头攥得像一块岩石。他滑下水游到船的右侧去追赶那条小船,当俺大看着小船停在岸边的时候,河心里就传来了“噗嗵——”一声响。俺大想,南蛮子这辈子算完了。可是到后来俺大发现老西也长着一双杏核一样的暴眼,他老鳖一样的短鼻子使俺大想起了南蛮子,他头上就像被击了一棒,就像那年的秋夜他用木棍击打的那个蒙面土匪一样,一下子昏倒在地。那天夜里俺大游到岸边就不见了人影,他从小船上取下一只船桨沿河岸朝西追过去,走有三四里路的样子,那蒙面人就把那娘们放下扒去她的衣服,那娘们低声地哭叫着还是被那人按在了沙滩上。俺大小心摸过去的时候,河道突然刮起了风,风把柳丛河水都吹得哗哗作响,俺大扬起船桨,朝趴在女人身上不停地运动的土匪头上拚命地砸过去,就听“噗哧”一声闷响,那人就翻倒下去。后来那女人就成了俺娘,老西和老南一个接一个地从她肚子溜出来,奇怪的是,俺大带着俺娘在外面躲了两天之后,等回到家时,俺爷不见了,失踪了,这一晃就是几年。几年后,也就是1949年,俺爷从外边回来的时候,老西已经快年满三岁。

    和俺爷相反,老西出世的功绩却不再归俺大。因此老西注定要在俺娘肚子里备受折磨。我神智不清地躺在混沌不开的天地之间的时候,每相隔一段时间就从我的头上传来隆隆的雷声,我在漆黑的世界里随着天地翻滚,却从来没有过一点危险的感觉,那好像是一个漫长而温暖的长夜,到后来我终日盼望着黎明的到来。

    老西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先是一条腿,那个满头白发陷了嘴轮的接生婆高声地叫喊着:“屙!使劲屙!”

    可是俺娘一点劲也没有了,她躺在那张破席上已经两天两夜了。她像只奄奄一息的老山羊,满脸没有一丝血色,血像一条小溪不停地从她两腿之间流出来,也不知道那样一个弱女子从哪里来那么多血。俺娘在冥冥之中听到接生婆在喊叫:“屙,使劲屙!”俺娘用了一下力,就觉得裆里一阵轻松,她就浑身酥软了。老西的浑身像个紫茄子似的来到世界上,接生婆一手抓着他的双脚让他倒立下来,用另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温柔地拍打着老西的小屁股,一直到他哇哇地哭出声来。

    老西生来就是个容貌丑陋而又不同平凡的人物。当接生婆让他头朝下拍打他的屁股的时候,他的眼就睁开了,正巧这个时候俺大走进来,老西看到一个人头朝下脚朝上站在他的面前时,就哭号不止,而在这之后的十天里,他关闭了眼睛去想那个倒直的世界。在老西闭眼不睁的十天里,干燥的热风使人闷闷不乐,大量的黄尘从西北隆隆而来,这使颍河镇人恐惧不安。

    三年后一个冬日的下午,老西坐在门里守着躺在小木车里的老南晒太阳,那会儿冬天暖烘烘的太阳光正巧照到俺家的堂屋里,就在这时,有个黑影像扇门塞满了门口,老西和老南同时感到有一股冷飕飕的寒气逼进来,老南“哇”地一声叫起来,老西却睁着一双杏核眼惊诧地抬头看着,他先看到有一个山一样高大的身子立在门口中间,接着,他又看到了那人长满黑浓浓的胡子像岩石一样突出的下颏,那人的喉节像一个装满了食物的鸡嗉子,在岩石下面鼓凸着上下滑动。那人的眼睛直挺挺地看着屋里,那里坐着俺娘,然后他慢慢地蹲下来,把目光收回来望着老西和老南。老西看到一双充满血丝透着凶狠的眼睛在他的身上扫来扫去,直盯得老西的杏核眼生涩发疼,盯得他山洞似的短鼻孔生火发热,但那目光移到老南脸上的时候,就变得温和了,就像清香的春风吹来了花的芬芳。那人伸出手臂把老南抱起来,老南吓哭了,俺娘像一头母狮子奔过来,把老南夺过去搂在怀里,怵怵地望着他。老西看到那张长满了皱纹的脸上却现出了一丝微笑,他立起身子,径直地走向里间,倒在床上就呼呼地大睡起来,在那张床上,到处充满了老西和老南留下来的臊尿气。

    当俺大腰里别着盒子炮回到家的时候,太阳光正好照在俺爷那个倭瓜一样的头颅上,俺大像欣赏一件雕像一样,蹲在床头足足看有两个时辰。

    十七年后的一个冬日里,老西和老南坐在床上取暖,老西对老南讲起那天的情景时,眼里仍然透着奇特的光,然后那目光就直挺挺地射向了老屋的东山墙。

    “就在那儿!”老西把手伸出去指着那个黑黝黝的墙角,老南好像看到了那里有一团东西在蠕动,心里就怦怦地跳。这个时候天阴沉沉仿佛就要黑下来,这个时候俺大正在生产队里的牲口屋里专心致志地给霜花捉虱子。

    老西说,咱爷回来的第二天,就蹲在那个墙角里用煤锥撬砖头。那个时候咱大是民兵队长,正领着镇子里的民兵剿匪反霸,那个时候杀个人就像去地里薅根毛草一样容易,但要的是证据。那天我不知道咱妈到哪儿去了,你和我就躺在这张床上,你睡着了,睡得很香,咱爷以为我也睡着了。就是这个时候咱爷开始动手撬那墙角上的砖头。我侧着身子躺在床上,看着他箩筐一样的屁股撅在那儿,裤腿像风吹鼓了的空布袋,最后他从墙的夹缝里搬出了一个黑幽幽的大口罐子,罐口上糊着发了霉的泊纸,他一层又一层地去掉,到后来那纸就变成黄的了,而后咱爷就从那罐子里取出了一个油纸包,油纸一层又一层地打开,你猜里面是什么?

    这个时候老南毛骨悚然浑身缩成一团,他说:不知道。

    一支枪!老西说。我当时很惊奇,就叫了一声:枪!咱爷的脸刷地一下子变了形,蜡黄,那枝枪也掉在地上,咱爷的眼里放着绿光,就像一对夜里用手电灯照着的狗眼。他一步步地朝我走过来,一伸手就捏住了我的鼻子,把我憋得直摇头,我就用嘴出气,他又用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我憋得要死,手脚一齐踢蹬起来,去抓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却像石块一样压在我的脸上,我再也不能动了,我就要死了,我恍惚之中突然看到了一盆红亮亮的火,那火真有劲,要把我吸过去,火盆里也发出了一种好听的声音,那声音振动着我的耳膜,那光越来越烈,我被那热气推起来,像一片白雾往上升,就在这会儿,咱大回来了。

    老西清楚地记得,雪就是那天夜里下大的,老西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天夜里风刮得特别大,大风把雪都甩在南墙上,把家家户户的门都堵死了。那天俺妈把门打开的时候,老西就看到一道雪墙立在门口,那雪看上去混黄一片,像一阵凝固了的飓风。这印象深深地刻在了老西的脑海里,到后来他和老南来到东码头,就看到俺大像一个泡发的蒸馍躺在一片混黄的雪地上。当老西从俺妈挖的雪洞里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刚红得像盆火从东方升上来,老西感到无限的亲切,这和俺爷捂着他的嘴时,他在恍惚之中看到的那盆火没什么两样,一切都旖旎独特得难以形容。就这会儿,老西听到从河边码头上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那枪声像一只麻雀从老西面前飞过去,使他产生了一种想捉住那枪声的愿望。俺妈领着老西抱着老南随着人群拥到东码头那会儿,俺大正手里提着那只瓦蓝的驳壳枪,蹲在俺爷的头边潜心凝神地看他的头颅。俺爷像一头黄牛卧在雪地上,左胸上的鲜血浸红了他的棉袄。老西好奇地挣脱了俺妈的手跑过去,站在俺大的身后,他清楚地看到俺爷正头顶子上有一道两寸长的伤疤,红彤彤的太阳光照在上面,就像一片黄铜。老西小心地蹲下去,用他的小手在上面摸了摸,那伤疤出奇的光滑。到后来老西和霜花第一次搂在一起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黄铜一样的伤疤,他很想知道那伤疤的来历,他曾无数次涌起问问俺大的念头,可那念头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就浑身发冷。到后来,当他和老南望着俺大的尸体横在混黄的雪地上时,心想,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那个黄铜样的伤疤再也没有注脚了。老西记得和老南讲起过这个伤疤,他给老南讲这个伤疤那会儿,老南正在剥狗皮。老西摸着还冒着热气的油腻腻的狗身子说:就和这一样光,不过颜色不一样。

    老南听老西说完就睁大眼睛停下手中的活说,不对,不是黄铜色,是紫色的,紫的像紫茄子。

    不可能。老西说,那会你还小,还在咱娘的怀里。

    老南固执地说,我看见了,就像紫茄子!

    四

    老南倒是真的问过俺大。

    那是一个刚入冬的下午,俺大正在生产队牛屋的墙根下捉虱子,老南和霜花一人擓着一个大篮子从河道里走过来,篮子里装满了黄褐焦干的叶子。那年老南十六霜花十七。我在这里有必要先说说霜花,因为没有霜花这个例子也就举不成。

    也是那一年,夏天里的一天的早晨,老西和老南到老西现在的新宅那儿去抬水,老西盖房子的地方那时候是一片空地,空地当中是一个高台儿水井。那会儿我们这儿还没有压井,颍河镇东半条街里都吃这口井里的水。那天老南和老西起得很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走在清凌凌的大街上,不同的是老西左手里提着一盘井绳。到了井沿上,老南手扶着木棍站在一边,老西就把水桶系下去,等那盘老粗的井绳下完了,才听到桶底和水面相撞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很悠远,像似从地心里传出来的一样。这个时候老南就产生了想看看井底的愿望。老西左右摆着井绳,等桶里吃了半桶水时,他就提起水桶往下蹲,蹲满了就往上拉,只听水桶“哗”地一下露出水面,老西再拉时,就沉得要命。老西用脚踩着井绳朝手心里吐两口唾沫,又拉,仍是拉不动。老西喊:“帮一把。”老南就放下棍子过来一起拉。老南说:“撞鬼了?”说完头发梢子就站起来。老西说:“准是挂了东西。”他们一块往上拉,下面仍沉得要死,等他们一起吭吭哧哧地把水桶拉到井口时,却看到一个肥大的屁股,这和后来毛猴在河里看到的俺大的屁股一模一样,老南和老西一起惊叫着丢下井绳逃跑了。

    那人就是霜花她爹。我记得那一年镇子里正在“大四清”,霜花爹是大队会计,不知什么原因他就在这里上了黄泉路。霜花她妈领着霜花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在东码头上乘了渡船嫁到河对岸一个姓穆的秃头家里去了,那天霜花手拉着瞎奶奶站在河岸边脸上却没有一丝的痛苦,微风把她们祖孙的头发吹扬起来,一白一黑使我想起一幅记不住名字的木刻画。后来我一想起这画儿心里就涌出一种同情来,后来我们就常常一块到河道里去拾柴禾。

    那天老南和霜花擓着满篮子的树叶从河道里走上来的时候,就见俺大正在西斜的阳光下捉虱子,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像俺大这样捉虱子的能手。后来我看过《阿Q正传》,那阿Q捉虱子的本领比俺大还差一筹。使我最服气的是他捉来的虱子从不放在嘴里,而是用一根扎花针,纫一根细白线,把捉来的虱子一只又一只穿在一起,每捉到一百只他就挂在牲口屋的草铺上面,一串一串地挂在那里,生动得使你坐立不安,当你看到那一串串的虱子就会有一种奇痒的感觉,就希望他给你捉一捉身上的虱子。这还不算奇,就奇的是俺大捉跳蚤。跳蚤的本领最了不起,它是世界上所有动物的跳高冠军,它神出鬼没,往往使人胆颤心惊。有一首《跳蚤之歌》不知你听过没有,那里面讲的就是有关跳蚤的故事,那歌里的跳蚤被国王封了宰相,还给它挂了勋章,跳蚤的亲友个个都沾了光。可俺大拿它就像拿孙子一样,哪怕是在漆黑的夜里,他也能毫不费力地把它捏在手里,再穿到那根白线上去。后来俺大死后,我在他那只破旧的木箱子里找到了一个小铁盒,小铁盒里放满了一串又一串他捉来又穿好的虱子和跳蚤,我数一数一共九百九十九串,这真叫我大吃一惊,这么多干死的虱子和跳蚤排列在一起,那阵容真叫人大开眼界!

    那天俺大捉虱子的样子很古怪,他右脚的脚跟曲回到裆里,左胳膊搭在弓起的左腿上,那件黑色的棉袄很快乐地敞开着,他的一只手正伸到裆里去捉虱。那会儿生产队里的五头黄牛四匹白马三头灰驴二头骡子都懒洋洋地看着他,用尾巴不时地甩打着背上肚皮上的绿头苍蝇,浓烈的臊尿气在空中飘来荡去。就是这会儿,老南和霜花来到了俺大跟前,一看到俺大手里那穿了一半的虱子,老南浑身就奇痒不止。老南说:“痒。”

    俺大就说:“过来!”说着一下就把老南拉坐在地上,先在头上捉,然后在身上捉。俺大手里黑色的虱子摆动着白色的腿在绳子上挣扎,那串虱子在老南的眼里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串红实实的羊肉串。老南说:“我饿。”俺大抬手朝老南头上拍了一个巴掌,说:“吃去!”

    老南起身就往屋里跑,屋里有生产队的牲口料,料是用大豆和玉米红薯片掺在一起炒的,老南有生以来在吃上的最大享受,就是在那个灰不溜秋的袋子里捡半生不熟的豆子和红薯片吃。也就是那天,老南看到霜妮坐在俺大的面前,让他粗糙的手指她那乱蓬蓬的头上犁来耙去,一只又一只虱子就像从泥土里犁出来的萤火虫儿一样在俺大的眼前晃动。一件撅肚子小袄裹着霜花胖胖的身子,霜花的身子骨已经长得又高又壮,根本不像个吃糠咽菜的妮。霜花在七岁那年害了一场脑炎,她爹好不容易看好她的病,她就一个劲地贪长个子,两只眼白多起来,老是直挺挺地盯着人看。她也常常跟着老南,一块儿来牲口屋里偷吃生产队里的料豆子,她的胃口特别好,一把一把半生不熟的豆子吃到她肚里,就是再喝两碗凉水,她也不会拉肚子。

    俺大问:“哪还痒?”

    “这。”霜花一只手往嘴里装着料豆子,一只手掀开她的袄襟,灰白色的肚皮就露在了外边,俺大的眼里立刻闪出了蓝晶晶的光,那光像探测器在霜花的肚皮上搜来寻去,这会儿太阳光正好照在他那像头发情的公牛的宽脸上,就是这个时候,老南突然问起了俺爷头上的那道伤疤。俺大丢下霜花的袄襟,十分意外地看着老南,半天他才说:“过来!”老南就满嘴腥气地走过来。俺大说:“蹲下!”老南就蹲下,刚蹲下,俺大就一个耳搧过去,傓得老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嘴微张着,黄色的豆瓣掺和着唾沫从他的嘴里流下来,五个指头印子,像五个剥了皮肉的骨头贴在了老南的脸上。那会儿老南就觉得有一个东西从胃里往上拱,只拱得他喉头发痒鼻头发酸,接着一声哭叫从他嘴里撞出来,那哭声像一只黑色的苍鹰飞向天空,基本功非常的扎实。老南的哭腔已经练了十四年了,在俺娘死去的那个漆黑的黑夜里,也就是老南两岁的时候,他就开始练哭功了。

    十四年前的那个深秋,对于老西和老南来说真是灾难深重难以忘怀。那个秋天的树叶似乎也落得特别早,白天里那些干死的叶子像无数个没有身子的头颅.悬挂在当空,夜晚里它们就“嘎嘎”作响地从空中飘落下来,俺大就是在那样一个夜晚,踏着满地的残叶从河道里的木排上走回来的。那天晚上老西被俺大摇醒之后就闻到了一股子鱼腥气,俺大问:“你娘哩?”老西傻傻地坐着,抬头看到了他那同俺爷一样高大的身子。俺大又问:“你娘哩?”老西这下听懂了,但他却摇了摇头,那盏如豆的油灯把老西的头映得土丘一样在山墙上晃。俺大走到外间的地锅前,掀开锅盖里面并肩躺着两条煨好的鲤鱼,一股淡淡的醋香拂扫着他鼻孔中的绒毛,就这会儿,他听到门外传来了“嚓嚓”的脚步声。俺大敏捷得像一只猴子轻快地跳到床边,蹲下,躲到床头的黑暗里去了。老西听到了门“叽——”地一声响,接着看到了俺娘和毛猴一前一后走进来。

    俺大和老西同时听到了俺娘掀开锅盖的声音,听到了俺娘把鱼铲到盘子里去的声音。俺娘说:“吃吧。”毛猴说:“吃。”

    老西清楚地记得就是这时候,俺大突然从床前的黑暗里站起来,毛猴一看见俺大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站在那里打哆嗦,毛猴说:“谁……”

    俺大像一座山移过去,他一把抓住毛猴的衣襟把他揪起来,一用力,毛猴像个肉蛋飞到门边去,头像铅球一样“咚”地一声撞在了门框上,毛猴喊叫着:“你你你……”毛猴没等俺大走过来,他就爬起来跑了。俺大并没去追,而是反手上了门,他从锅灶前操起一根劈柴盯着俺娘,随后扬手打过去,俺娘就鬼一样地喊叫起来。我记得就是这会儿老南醒来了,他在床上哭,哭得淋漓尽致,哭得喉咙发燥声音发直,就是从那天起,老南开始了他的发声练习。到后来在俺大躺在河边那片雪地上的时候,老南那一声哭嚎,才真正显示了他的哭功已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那天俺大挥舞着手里的劈柴像老南的哭声一样得心应手,俺娘从门边滚到后墙,又从后墙滚到门边,到后来她的身上皮开肉绽。俺大问:“几回了?”俺娘说:“一回也……也没有……”老西听到娘的声音十分微弱,像从喉咙眼里呵出来的一样。俺大又打。打得娘顶不住了,她就说:“亲爹,饶了我吧……”

    俺大说:“说,弄几回了?”

    俺娘说:“一回。”

    俺大说:“骚货!有一回就有两回!”说着那劈柴又在他的手里舞动起来,那劈柴像闪电在空中闪过,挤得空气在它身后发出呼呼的响声。

    俺娘说:“俺亲爷,你饶了我吧……”

    俺大说:“几回?”

    俺娘说:“你说几回……就……几回……”

    俺大拧着眉,嘴里骂骂咧咧,丢下劈柴走到锅前蹲下来吃煨鱼,他的嘴嘶嘶地发出声响,那醋香味在屋子里疯狂地走动,那天俺大吃完了鱼,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同俺爷那回回来没什么两样。

    老西和老南都止住了哭,俺娘哼叫着说:“西儿……我渴……”老西小心翼翼下了床,给俺娘从缸里舀了半碗凉水喝。俺娘又说:“西儿……还渴。”老西就又过去舀了半碗,俺娘喝完后,老西就在俺娘的身边坐下来。这会儿冰冷的月光从门缝里钻过来,照在俺娘那血肉模糊的脸上,血迹像一片片油漆漆得俺娘的脸花花达达。老西用手战战兢兢地摸了摸,那血稠得粘手,他摸一下放到嘴里,一股子血腥气直冲他的脑门,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到后来他一看到血头就疼。三十七年后,当他和老南把菊儿的尸体从墙砖下扒出来,当他看到菊儿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时,那血腥气又直冲他的脑门,使得他头昏脑胀,神智不清,一头就栽倒在地上。

    而老南却对那冰冷的月光发生了兴趣,也是三十七年后,当他躺在颍河镇派出所的冰凉的水泥地上,从窗子里看到天上那团冰轮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这个夜晚,他看到俺娘在那遥远的天空里向他招手时,他就止不住地泪流满面。

    五

    霜花十八岁那年已经长得人高马大,脸像搪瓷盆,屁股像抬筐,身上的肌肉像发酵的面团往衣服外边拥挤着。一副水桶在她的肩上,河上河下地往牲口屋里挑水,就觉得满路都是她的屁股。老西那天肩挂着血红的语录袋刚走上国防大堤,正好看到霜花那肥大的屁股颤着走进牲口屋里去,他觉得肩上挂着的东西比起霜花的屁股来真是黯然失色,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想象着那屁股像一盆清白的绿豆凉粉托在他手上的情景,他由不得出了一身臭汗。他以前也曾无数次见到过那屁股,但都没有这次给他的印象深刻,这会儿他生出—种想摸摸那屁股的愿望,生出一种想占有那屁股的欲望,可是到后来,当他第一次看到那屁股的时候,他却从心里生出无限的恶心。他万万没有想到那屁股上满是紫红色的印记,而且上面生满了毛烘烘的汗毛和绿豆一样大小的疙瘩。从此,那些美好的幻想像一片雪白的纸突然从老西的脑海里飞出来,被一阵风吹上了天空,越飘越远直到无影无踪,他的眼前化成了一个漆黑无比的黑洞,老西在这黑洞里看到了成千上万颗星星,在这些星星里他只知道月亮水星火星木星天王星,知道有他的同类登上了月球,并且看到了他的故乡是一个蔚蓝色的星球,一个在空中不停地运动着的蔚蓝色的星球。这人算什么玩意?像蚂蚁像树叶像灰尘,你还有什么可傲气的?从此对活着他感到心灰意冷,人活着和死去有什么差别?因此他仇恨一切又对一切无所谓,他望着霜花那花团一样的身子他的欲望突然像一盆水冻住了,而霜花儿却仍像一条经验丰富的骚母狗,躺在那里抠着大腿根子嘴里不停地叫痒。

    老西记得就是那一年霜花去牲口屋里帮槽的,她扫院子担水掏厩粪,傻乎乎地干从来就不觉得累,可是对于吃,霜花却显示出了惊人的聪明。只要一闲着,她就手不离豆豆不离手,每当干完活睡醒后,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手伸到料袋子里去。她吃的方法很让俺大新奇,她不是一把一把地吃,而是一粒一粒地吃,那豆子从她的左手里右手里一个替一个飞起来,划了一道又一道鲜亮的黄色弧线,正巧落到她朱红色的嘴里去,那豆子在她嘴里一个接一个地“嘎嘣”“嘎嘣”地叫,散发出一种带有豆腥气的香味来,有时候吃着吃着,她就倒在俺大的地铺上呼呼地睡着了。俺大望着那肉团团顿时觉得昏暗的屋子就亮堂起来,满屋子的臊尿臭屎气都变成了甜味香味酸味涌挤着他的鼻孔,这时候俺大伸进怀里捉跳蚤的手就不动了,俺大看着霜花的嘴在睡梦里仍不停地咀嚼着,就很吃力地把一只跳蚤从腰里捏出来,把它穿到赭红色的线上去。有时候,霜花望着俺大手里的那一串跳蚤,自己的头皮就炸炸痒,她的手指一触到头皮,那痒就四处逃窜,她就觉得满头都是跳蚤,她一边不停地抓挠一边不停地叫道:“痒。”

    俺大说:“过来。”

    霜花就过来,她—屁股坐在俺大的身边,俺大的双手在她的头发里搜寻着,寻着寻着,霜花就觉得那蚤子又爬到她怀里去了。

    “那儿痒吗?”

    “痒。”

    俺大就掀开她的袄襟去胸前捉。那双树皮一样的老手在她软软的皮肉上轻轻地犁,犁得霜花咯咯地笑,犁着犁着,霜花的手又在大腿上抓起来。

    “那也痒吗?”

    “痒。”

    俺大就拉开她的腰带,那只长满老茧的手就犁进她的裆里去,那手犁到腿根处,霜花就不停地哼叫着:痒,痒,痒……

    霜花那年十八岁,像个熟透的桃子,已经不顶男人的摸了。

    起先老西对这一点根本不知道,自从那个漆黑的夜晚发生了那件事之后,他才慢慢地悟出来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个阴谋,他一下子掉进了深潭里,就像哑巴吃黄连,就像茶壶里的饺子说不出倒(道)不出。现在想起来,老西已经记不清那个夜晚俺大有啥事,但那个晚上老西去牲口屋里替俺大守夜他却记得非常清楚。那天老西正躺在草铺上聆听着生产队里的牲口对着麦草宣战,突然听到有一种异常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过来,他竖起耳朵倾听着那声音由远而近,就看到月光里有一团灰白的雾霭从屋外朝铺前移过来,老西的头发梢都炸起来,他感到有一个软糊糊的东西抚摩着他的脸,就吓得缩成一团,老西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痒……”随后那团雾就朝他压过来。这时的老西一下子想起了霜花的屁股,那屁股一下子把他的怵栗赶走了,血液里像注入了辣椒浆,他一下抱住那团白雾,像啃西瓜皮一样去啃霜花的脸,掏了吃奶的劲儿把那肉团往自己身上搂,霜花在他的身子下就哼哼唧唧地叫着。老西记得就是这会儿俺大点亮那盏油灯的。直到后来和霜花双双入了洞房,老西在看到了那对他望眼欲穿梦寐以求的屁股的同时,也看到了霜花的肚子上像一口小炒锅翻扣在上面,他才突然明白,原来这是一个陷阱,由于他对霜花屁股的渴望而导致了他的失败,从此,老西的眼里像生着了一口火炉子,有些时候又像堆满了冰块,看什么都是火爆爆的冷嗖嗖的,他对眼前的东西不是让它烧着,就是让它结冻,没有一丝春天的绿意也没有一丝秋天的温和。

    老西说:“推磨去!”霜花就一个人去推磨,磨棍正好挤在小肚子上,一圈又一圈,老西坐在门口望着俺大走过来,就站起来朝霜花的屁股上抽两条子,吼道:“使劲推!”他硬把一个石滚推到俺大的眼里去。

    老西说:“躺好!”他看到霜花在床上躺好,就一屁股坐上去,霜花就扯着嗓子嚎叫,俺大在外面拍打着木门说:‘鳖孙,你作孽呀!”

    老西说:“鳖孙才作孽!”

    一听这话,俺大就像一只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逃走了。可是奇怪的是,霜花竟然生出了一个大胖小子,而且还足了半个多月。起先老西想着霜花肚子里的那个野种已经是个死物,可是当他听到那孩子的第一声哭涕时,他就傻傻地坐在了地上。两年半后,当老南在厕所的粪缸里发现这个起名叫胖孩的孩子时,他看到老西的脸色一片死灰。

    六

    老南就是从这件事上才知道老西会说谎的。在下面我给你说这个例子之前,请你回忆一下俺家房子的格局。对对对,我说过的,不然我为什么说是回忆呢?那两间老砖老瓦的旧房子是老南和俺大住,老西和霜花就住在那时是新房现在是厨房的西屋里。

    这是一次很意外的发现,本来那天老南倒在外间的床上正朦朦胧胧地想睡,老西从外边推门走了进来。老西站在门口,黑暗里就听见俺大“哧溜哧溜”喝酒的声音,不讲老西,就说老南,他也很羡慕俺大的那只朱红色小酒壶,那酒壶里日常不断二两烧酒。每天俺大挨黑从牲口屋里回来,就用弯曲的手指打开他的小箱子取出那把酒壶来,然后就着他兜回的料豆子喝酒,酒香顿时就溢满了房间。老南像喝了迷魂汤一样躺在床上,听着俺大像老鼠啃床帮磨牙齿一样的声音从里间里传出来,他就对那只箱子发生了极大的兴趣。每当俺大不在家的时候,他就会把那箱子搬到窗子下,在光亮里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它。那箱子诱惑着他,他躺在床上没事就想那只箱子,那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宝贝?可是他却从来没敢打开过一次,一听到俺大的脚步声,他就像长虫见了老鹰。后来俺大死后,当老西和老南分俺大的家产的时候,老西很大度地说:“大的让着小的,你先拣!”老南就毫不犹豫地拣了那只箱子,当他颤动着双手打开那只箱子时,里面却是空的,有的只是那一串又一串干死的虱子和跳蚤。

    老西说:“夜里西屋里招呼点。”

    老南说:“你弄啥去?”

    老西说:“你嫂子她奶奶快不行了,我去守她。”

    老南说:“嫂子不去?”

    老西说:“她还要奶胖孩儿。”

    老西说完又使劲吸了一下鼻子,老南顿时就觉得屋里的酒香稀薄了许多。老西不止一次问过老南,他从哪儿弄的钱去买酒?说着,眼里就生着了火炉子。他又说,我非得弄清不中!老南记得那会儿老西已经跟俺大分开了锅,老西十天半月还吃不上一顿豆面条儿,可霜花却不在乎,她仍整天嘴不停地吃豆子。老南有时也迷惑不解,不知她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的豆子。老南记得那天老西说完那句话就走了。在老西走后老南恍惚之中看到一团灰白的雾飘过来,随后他就听到里间不止一个老鼠啃床帮磨牙齿,磨了一会就听一个声音说:痒。那团灰雾就在黑暗里飘了出去。那个痒字使老南的睡意一扫而光,他就觉得满身都是虱子,他使劲地在身上搔着,搔着搔着,他感到肚子有些发沉,他想也没想,就提着裤子从屋里跑出来往厕所里去,在路过老西的门口时,他似乎看到了屋里有一团焦急的烟火在闪亮。

    这事很邪乎,他肚子里沉得要死,可是蹲了半天,老南竟连个屁也没放,等蹲的腿疼站起来时,肚子仍然沉得不能走,无耐他只好又蹲下屙,那屎像是迷恋大肠似的,就是不肯走出来,那天夜里,老南大概用了五十多回劲也没见一点成效,就是这时候,他看到有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溜进了他家的院子里。老南心里一抖,走到门边的屎又给吓退了回去,他多少次的努力都前功尽弃了。他睁大眼睛望着那黑影像个贼溜到老西房子的南山墙边蹲下了。老南想站起来,可是他的两腿蹲得发麻,许多小虫子像钻进了他骨头里,也就是这会儿,老南听到霜花在屋里叫喊起来。后来老南回想那天晚上的事情,却怎么也记不起霜花都喊了些啥,只记得那个蹲在南山墙下的黑影一跃而起,那黑影操起了一条棍,看准一个人从屋里跑出来的时候,就猛地朝那人腿上扫过去,只听“嘎巴”一声响,许多天后,老南才悟出来,那“嘎巴”声是腿骨折断时发出来的。老南那天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跑出来,就见俺大像一条被斩断了身子的蛇痛苦的在地上扭曲着。

    七

    现在我就是不说,你也能悟出来,这个关于老西说谎的例子和我要讲的有关黑房间的故事是紧紧相连的。不管你看完这个东西怎样认为,我深信这个例子就是这个故事的一部分,现在我再用一个我用过的词:实际。实际一开始黑房间就出现了,是不是?那好,下面我接着给你讲讲这黑房间。

    后来老南发现俺大不再去牲口屋上班了,豆面条也跑到老西和霜花的锅里去了,这时他才悟出这是老西为了夺走这些使用的鬼计,从此,老南再也听不到俺大那老鼠啃木头一样的吃料豆子声了,再也闻不到飘荡的酒香了,那酒香却充满了霜花的鼻孔和老西的肺腑。俺大像一只掉在火窝里的茄子,突然老缩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他的一只瘸腿使得他高大的身躯也缩短了,而老南发现俺大真正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是在胖孩出事之后。

    胖孩出事那年他刚两岁半。两岁半的胖孩已经长得像个四岁的孩子,胖得不能再胖了,霜花生下他那会儿就九斤重,俺大抱着他就像一只灰兔子抱着一个大白萝卜。胖孩听俺大那根柳木拐杖走路的声音就像听一支优美的曲子,他听不到那曲子就不安起来,就会张着大嘴不停地哭叫。胖孩一哭,霜花就停下吃豆子的手,她把半个葫芦一样大奶子托起来塞到胖孩嘴里。霜花还是一有空就嚼豆子,豆子到了她的嘴里就像芝麻掉到热锅里,“呵叭呵叭”脆得让人眼馋,可是胖孩吃了两口仍停下来哭叫,躺在床上睡觉的老西就会跳起来,朝着胖孩吼叫:“别哭!”

    可胖孩理也不理,仍扯着嗓子哭。

    老西说:“再哭?”

    胖孩的哭声仍然像从留声机里放出来的一样,丝毫不减半个分贝。老西恼怒地把右手扬起来,说:“我摔死你个鳖儿!”

    胖孩的哭声戛然而止,胖孩两只泪汪汪的眼睛穿过老西叉开的双腿,穿过门口,看到俺大像个幽灵出现在那里。在这之前胖孩肯定是先听到那只曲子的,那曲子像春天里的第一声闷雷从远方滚滚而来,震撼着大地震撼着人间震撼着胖孩的心,胖孩好像在一派清冷的灰色之中看到了一片含着汁液的绿叶,那绿叶闪闪发光,把胖孩的眼前照得一片明亮,明亮里无数的红的黄的白的黑的花朵在竞相开放,微风抖动着花儿,花儿带着芬芳,发出一种动听的声音传到胖孩的耳朵里,他心神专注地听着那曲子由远而近,他兴奋地舞动着双手,像酷暑里看到了一汪清澈冰凉的泉水,哭丧的脸变成了一朵绽开的荷花,他从霜花的怀里挣扎着下来,又从老西的裆下爬过来,朝俺大跑去。老西扬起没有落下的手在半空中颤动,他转身向前一步,一下把胖孩踢倒在地,胖孩像个石滚滚到俺大面前,但他却没哭,自己爬起来,立在俺大身边朝老西微笑,那微笑像核辐射一样刺激着老西,使得他头昏脑胀。

    俺大像个菩萨蹲在那里揽着胖孩,拿泛着黄色光芒的眼睛望着老西,老西在那眼光里好像看到了海生螺蚌和鱼的化石,那目光沉重得使他站立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俺大对胖孩说:“走,捉虾去。”

    这一老一少在老西的注视下走失了。老西突然悟出了这胖孩原来是那老家伙的拐杖,他望着刚刚消失了那一老一少身影的空间,那仇恨的火炎又在他的眼睛里燃烧起来。俺大感觉到了那目光,他的后背一紧一紧的,他由不得自己就叫了一声:“胖孩。”

    “哎。”胖孩说。

    听了胖孩的回应,俺大就像在饥肠滚滚里吃了三斤牛肉,接着又睡了一觉醒来一样,恢复了体力和自信,他的瘸腿走起来就像一个日本武士,那拐棍不停地舞动着,他仿佛知道那力量的源泉在哪里。这一老一少在灿烂的阳光下爬上河堤,然后穿过河堤与河道中间的那片开阔地,朝河道里去。在路过牲口屋的时候,俺大停了下来,深情地望着那间他给霜花捉虱子的牛屋。

    胖孩说:“爷,看啥?”

    俺大说:“不看啥。”而后兴致勃勃地往前走。初夏的河道里到处溢洋着绿色,水面鳞光闪闪,白色的蝴蝶黄色的蝴蝶在河坡清淡的草丛中飞舞。

    胖孩说:“爷,我吃蚂虾。”

    俺大说:“中。”说着,他就蹲在水边的草丛里用双手捂蚂虾。夏季颍河里的蚂虾要比齐白石老人笔下的蚂虾新鲜得多,每捉一只蚂虾俺大就要在河里洗一洗,掐头去尾塞到胖孩的嘴里,俺大说:“香吗?”

    胖孩说:“香。”

    这一声香就使他想起了霜花,他闭着眼睛听胖孩说到那个“香”字,浑身就打一回颤,从此,整个夏天到秋天,俺大一有空就领着胖孩来河边捉蚂虾,胖孩吃生蚂虾吃出了瘾,就像他妈吃料豆子一样吃出了水平。河道里的水落落涨涨,涨涨落落叠满了这一老一少的脚印子,俺大来到河边,一听到棒锤敲打衣服的声音,就止不住想起了那个关于皮帽子的故事,一想起那皮帽子俺大就激动得不能自已,一激动他就要抱着胖孩在深水里游一圈。俺大的水性特别的好,一只瘸腿,一只手抱着胖孩儿,这样算来他只有一只胳膊一条腿,可他照样游得又稳又快。到后来老南做过试验,他一条腿一条胳膊怎样也不能浮在水面上。在俺大死后,老郑在镇子里作过大量的调查,很多人都认为俺大不可能被淹死,都说他的水性太好了,颍河镇里年纪稍大一点的人回忆当年俺大抱着胖孩游泳的情景时说:“不可能。”随后还要补充一句:“那个胖孩太像他了。”

    而在那个时候,老西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一听这话,他杏核一样的眼里就会充满红丝,两只短鼻孔像风箱一样喘吸着,他叫:“胖孩,过来!”

    胖孩却像一只绿头苍蝇趴在一堆粪便上,贴着俺大。

    老西说:“你过来不过来?”

    俺大说:“你有啥好吃的给他?”

    老西说:“耳巴子!”

    俺大说:“过去让他试试,看他敢。”胖孩真的像一袋面粉移过去,老西火爆爆的眼睛盯着胖孩脸上端正的鼻子眼,心里就掠过了一股透骨的寒风,那寒风掀扬着他的手臂,一个耳光就落在了胖孩的脸上。

    俺大说:“还打吗?”

    老西抬起凄切而愤怒的眼睛剜着他,丑陋的五官像一块冰在阳光下冒着热气,他已经忍受不了这个老东西那居高临下轻视的目光了,他说:“我打!”

    还没等他扬起手,俺大的柳木拐杖就兜头打过来,老西本能地一缩,但那木拐还是切着他的头皮走过去,老西感到天灵盖被打掉一样的惶然,在惶然之中,老西看到俺大拉着胖孩往那两间老屋子里去,在惶然之中,老西看到胖孩真的成了那个老东西的拐杖。

    那天老西醒过来的时候,秋天的太阳已经西斜。老西记得那个时候满地都是黄色的落叶,就那会儿他闻到了一股热臭气。那臭气好像布满了整个空间,使他屏息;那臭气压迫着他的内脏,使得他的小肚子沉沉的。他挣扎着站起来朝厕所里去,阳光斜射到那口水泥砌成的圆口大肚子的尿缸里去,许多青白色的蛆虫拥挤在黄色的屎尿之中,老西突然悟出来,原来那臭气就来自这里。那天他解完小溲转回身的时候,在一片又一片摇摇摆摆飘叶的缝隙里,他看到胖孩正躺在堂屋里的地上睡觉。

    事情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那天老西走到堂屋里的时候,俺大竟然不在,胖孩躺在那里,头边还放着一个半红黄的大苹果。老西想都没想就把胖孩摇醒了,老西说:“吃苹果吗?”

    胖孩擦着眼睛说:“吃。”

    老西就咬一块塞到他的嘴里,问:“甜不甜?”

    胖孩说:“甜。”

    老西说:“还吃吗?”

    胖孩说:“吃。”

    老西说:“来。”

    老西和胖孩走出俺家老屋那会儿,大地一片昏黄,太阳突然隐到一片灰云下,老西一手拉着胖孩一手拿着一个咬了一口的苹果,然后穿过俺家的院子,没走三十步,就到了老南那天晚上蹲着屙屎的厕所里。老西望着那个粪缸,而后把手里的苹果伸到胖孩面前,问:“吃吗?”

    胖孩说:“吃。”

    老西毫不犹豫地把那个苹果扔到粪缸里去了,老西说:“去捞吧。”

    粪缸里的蛆虫一片的银亮,拥挤着那个鲜艳的苹果,那个被咬过一口的苹果像一团红光漂浮在那里,那红光诱惑着胖孩,他在粪缸边趴下来,把头和手伸到粪缸里去,他先感到有臭气像根棍子直挺挺捣进他的肚里去,而后就感到有双手推了一下他的脚,接着,他的嘴就触到那团红光了。

    八

    俺大像一条失去了崽子的老狼到处发出哀鸣,他把河边坑沿镇里镇外都找了个遍,唯独没有到厕所里去,他问霜花:“胖孩到底去哪了?”

    霜花说:“不知道。”她一边把奶头塞到刚刚出世不久的闺女嘴里,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料豆子,对俺大的问话漠不关心。

    俺大找到老南会儿,他正和菊儿在毛猴家的大门上写“忠”字。那阵子我们镇上的大人小孩都认识这个“忠”字,文盲也不例外,可以说这个汉字的普及率那个时候在一切汉字之上,因为那个时候任何地方就连厕所痰盂饭碗筷子上也都有这个字,这个汉字像空气一样布满了我们生存的空间,在你的肺腑里出入,使你不能不记得。有一天老南正在大田里锄地,生产队长从镇子里走来,他一边走一边高声地喊叫着:“老南——”众人都停下手中的锄头,在田地里寻找着老南,那个时候老南的脚上扎了一颗蒺藜,正蹲在地上喊疼,听见队长叫他,就直起身来,傻傻地看着队长,队长说:“别锄了,另派活。”

    老南说:“干啥?”

    队长说:“写‘忠’字。”

    老南说:“就我自己?”

    队长说:“给你一个帮工,随你点。”

    满地里的锄把都立在社员手里,社员们个个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看着老南,这可真是一个清闲而又高贵的美差。后来老南才想到人们为啥都抢着想当官,那会儿他手里只有挑一个人的权力,大伙就那样有些献媚地看着他,那他要上当了生产队里的政治队长呢?他要是当了生产大队里的革委会主任呢……老南想着想着就不敢往上想了,他只想到大队革委会主任,脸就火辣辣地热,心口就呼咚咚地跳,要是再往上想,那虽把他吓死他不可。可是队长让他挑人那会儿老南啥都没敢想,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突然间得到的权力使他的目光有些茫然,老南茫然的目光从人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菊儿的脸上,不动了。菊儿慌忙说:“是我吗。”

    老南看了看队长,队长说:“看我干啥,是不是?”

    老南这才敢点了点头。不讲菊儿,单说毛猴这会儿也萌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我们两家联姻之后得到了有力的印证,毛猴当时没想到老南会点他的女儿。从那天起,菊儿就跟着老南左一家右一家地享清福。那天俺大寻到毛猴家时,他们已经写到最后一户。

    俺大问:“见胖孩了吗?”

    老南说:“没有。”老南当时并没有在意,他把目光从俺大的背影上收回来,仍看着门上那个被他写得得心应手挥洒自如的“忠”字,陶醉在自我欣赏自里,就这会儿菊儿问他:“吃枣吗?”

    老南当时也不知道由于这句话的缘故,会了结他的处男生活,他只是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声“吃。”

    老南记得当时那个“吃”字刚落地,就见菊儿已经搬着凳子往枣树上爬。那是一棵树身铁红浑身长满了树瘤的歪脖枣树。老南记得那个秋天是果树的大年,枣树上挂满了像凝聚的血块一样的颜色,那颜色给了老南极深的印象。十多年后,当老南把他心肝一样的菊儿从砖头下扒出来时,他看到菊儿的脸上满是这枣红的血色,那会儿他悲楚如绞肠泪流如江河。

    “老南。”老南记得菊儿那会爬上枣树就叫了他一句。“晃了!”接着,老南就听到头顶上像刮起了一阵风,树叶树枝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老南抬起头,他看到许多红枣雨点一样从空中落下来。老南记得就是这个时候菊儿叫了一声,那声叫非常希奇古怪,老南又抬头看时,就见菊儿的裤带像一条蛇从空中飘下来,落在了他的面前,接着,菊儿的裤子像白帆一下子滑落到脚跟上,两根白色的桅杆从下往上越来越粗地耸立在他的头顶之上,两腿之间那片黑色的处女地压得老南喘不过气来。后来老南才明白,那是菊儿用力摇树的结果,那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像盘巨大的磁铁吸着老南的眼睛,世上的一切都化为无有,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别……别……别看……”老南记得菊儿从树上下来那会儿脸红得就像一块布,她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拿着腰带跑进屋里去了,老南无力地坐在地上,他身边的红枣像一片云霞在他的眼前飘浮。不知过了多久,老南才朝屋里喊一声:“我走了。”声音刚落,菊儿家的门就开了。后来老南和菊儿躺在床上做爱时,才知道那天菊儿一直趴在门缝里看他。

    菊儿说:“上哪?”

    老南说:“写去。”

    菊儿说:“上哪写?”

    老南说:“船上。”

    听老南这样说,菊儿就去端红色的漆盒去拿漆刷子,她勾着头走出家门,让满地的红枣可怜巴巴地躺在那里。

    他们一同来到河边的时候,太阳已经沉没了,可西边的天空仍像一片森林大火在熊熊燃烧,堤岸,柳丛,河道,一切都沐浴在天空映射下来的金色之中。老南和菊儿坐在那一片煦和洋洋的河岸上,望着一丝丝黄白色的雾霭从水面上生发出来在空中飘荡,汇成一条带子系在不远处的那片木船上。一群白色的鹅,像一群天使从下水游上来,不时地发出“嘎嘎”的叫声,他们看到河对岸有女人在雾霭里走下河来,随后就有水桶扣进水里的声音从不面上传过来。

    菊儿说:“挑水哩。”

    老南说:“挑水哩。”

    菊儿说:“还写吗?”

    老南说:“写。”

    后来老南躺在菊儿的棺材旁边,想起过这段他一生最为得意最为精采的往事。说完,他们就走下河道,然后朝那片木船走过去,可是他们下水里之后,老南怎么也够不着往船头上写“忠”字。老南说:“你写吧。”

    菊儿说:“能行?”

    老南说:“行,我抱住你。”说完,老南就把菊儿从水里托起来,他抱住她的屁股,菊儿的屁股像海棉一样挤在他的胸口上,他双手揽着她的大腿,问:“够着了吗?”

    菊儿说:“不中,这样不得法。”

    老南就把菊儿在水里转了个身,又把她抱起来,这回他的双手搂着她的屁股,嘴摁在她的小肚子上,菊儿的衣服变得像葱皮一样薄,湿湿地贴在她身上,流水在下面抚摩着老南我的身子,他好像看到了西天上那片森林大火又重新燃烧起来。就是这会儿,老南和菊儿同时听到从西边的河道里传来了那曲颍河调子:

    ……

    水里有一个洗澡的姑娘,

    一阵风刮走了她的花衣裳,

    嘿嘿,花衣裳……

    九

    “老南!”

    就在老南和菊儿在水里开垌播种的时候,在恍惚之中,老南听到岸边有人喊他,他抬起头来,但他没有看到喊他的人,但那一声喊叫却长久地留在了他的记忆里,过了半年,当那幽灵般的喊叫声重新出现的时候,俺大正被关在镇子上的派出所里。到后来,那幽灵一样的声音又出现过许多次,可他始终没有弄明白那声音来自哪里,他把这无数次的喊叫声混成了一体,再也记不清那幽灵般的声音出现过多少次。可是,自从他和老西在那个冬天的早晨一块儿来到河边,看到俺大的尸体扔在雪地上那会儿起,那幽灵般的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我应该告诉你,这是许多天后,当老南突然感觉到生活里少了一样什么东西的时候,他才弄明白是少了那幽灵一般的喊叫声,那会儿他才悟出,这幽灵般的喊叫声是来自他的幻觉。多少年来,每当那幻觉出现的时候,老南的太阳穴就要突突地跳一阵,接下来就必有大事出现,后来他细细想来,事实也是如此。那幽灵般的喊叫声像一团乌云笼罩着他的生活,这使他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老南!”

    老南记得这声幻觉之后,老郑就差人给他送信:给你大送饭!老南记得那个冬天的晚上他走进派出所里的时候,突然发现俺大已经老到了顶,他牙齿脱落、嘴轮下陷,脸上布满了驱不走赶不散的阴魂。自从胖孩死后,俺大的精神彻底垮了,他就像一棵终日得不到阳光的老树,暗淡无光充满死尸气的树叶在黄昏里摆动着,发出一阵又一阵声嘶力竭的狞笑声。老南记得就是从那天起俺大开始赌博的。至今他也能回忆起那群人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的情景,低劣的纸烟把他们的手指烧得焦黄,像地锅蒸出来的带底的馍焦,灯光把他们狰狞的影子推到墙上摇来晃去,寒冷把他们的手脚冻得生疼,可这些他们全不在乎,仍旧全神贯注地起牌出牌。

    毛猴说:“八万。”

    俺大说:“三饼。”

    红鼻子说:“白脸。”

    老蓝说:“发财。”

    ……

    “断门!”毛猴突然叫起来,把牌推倒,几个没毛的秃头一起凑过去,然后在嬉笑中收钱,在恶骂声中洗牌,红红的烟头穷凶极恶地闪亮,灰白的烟灰跌下深渊。

    红鼻子叫:“东风。”

    老蓝叫:“四条。”

    “扎子。”俺大突然跳起来,把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把老蓝打出的四条拿回来,放到他的牌阵里,两只眼睛放着红铜色的光,又是收钱洗牌,而后一只好腿一只坏腿拧着身子走出去,站在墙角“哗哗”地排一泡粗尿。

    那个晚上老南走进派出所的时候,老郑正在办公室里等他。老郑说:“罚你大二百块,明天交齐,往后拖一天加罚十块!”那天老南回到家的就问老西:“咋办?”

    老西说:“我不管。”

    老南铁青着脸望老西半天没说话,然后闷着一肚子气回到灰暗的老屋里。粮食早已被俺大卖完输光了,自从俺大开始赌博后,年年如此,刚分下来的粮食过不了半月就会不翼而飞,这使老南常常想起俺大吃料豆子的声音,一想起那声音他就会禁不住叫一声:大老鼠!他想,一只名符其实的大老鼠!老南精神木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该做点什么吃的给俺大送去。就这时俺家那只卧在床边的小黑狗嗅到了他的身边,用舌头舔着他的手,小狗软软的舌头使他烦躁不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接着那鸡皮疙瘩子变成了许多小虫子沿着他的胳膊向上爬,在感觉里,他的胳膊胀起来,手指的关节一阵阵发紧,他突然用双手卡住了狗脖子,在小狗的挣扎之中老南站了起来,小狗被吊在空中,疯狂地蹬着四肢,喉咙里发出喔喔的鸣叫声,那绝望的鸣叫声随着老南手指的收紧慢慢地消失了。这是老南有生以来第一次杀狗,当那口锋利的尖刀吹开小黑狗肚子上的薄皮时,老南的浑身舒坦极了。到后来他每杀一条狗,那舒坦的感觉那快活的感觉就光临一次,老南觉得这种快感要比他和菊儿在床上播一次种强烈得多。那天老南极有兴致地看着俺大像一条饿狼把那盆热狗肉吃完了,但他没理老郑要罚钱的警告,他一手提着那个空铝盆,一手像敲鼓一样敲打着走出了派出所,第二大就帮着雷老闷下乡买狗去了。

    “老南!”

    老南记得那声幻觉过后菊儿就在屋里叫:“孩子他爸。”老南记得菊儿叫他那会儿,他刚把锋利的尖刀刺进一条被捆绑着的大黄狗的脖子里,那股热血流过刀背流过他握刀的手,跳进那只绿盆里去。就是这会儿菊儿抱着他的小儿子,从他们新盖起的两间东屋里跑出来,菊儿说:“狗筒子你动了?”

    老南一手持刀一手按着狗肚子看着她说:“没有。”

    菊儿听完脸就灰了,说:“又少了。”

    老南扔下那条黄狗就往屋里去,屋里的梁头上一拉溜挂着十几个被剥光了皮的狗筒子,老南准备在当天晚把狗肉装车运到周口去,可是现在狗筒子少了,老南按着心数了两遍还是少了六个,他的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老南跑到外边操起那把尖刀找了半个颍河镇,才在一家赌桌上找到了俺大,老南一下把俺大揪起来,说:“狗筒子哩!”

    俺大说:“卖啦。”

    老南说:“钱?”

    俺大伸出舌头添了添嘴唇,没有说话。

    老南说:“我捅死你!”

    俺大推开老南,扒开胸前的衣服,拍着满是骨头的胸口说:“乖乖,朝这儿!”

    老南记得那日的天格外的昏暗,那天老南喝得烂醉,一觉睡了三天三夜,等第三天醒来之后,他对菊儿说:“我走了。”从此,老南开始了他跑票子的生涯。

    “老南!”

    老南记得那声幻觉过后,红鼻子的儿子就领着两个人走进院里来。红鼻子的儿子对老南招呼道:“忙呀?”然后再不理他,他从腰里取出钥匙,去开俺大屋门上的锁。

    那会儿老南正像个久病初愈的人坐在阳光下晒暖,他疑惑着,这小子咋会有门上的钥匙,他还没有想明白,就听到屋里响起了“噗噗嗵嗵”的声音,他这才站起身来走过去。老南立在门口,屋内昏暗一团,等他的眼睛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他才看清那几个人正在扒后墙。老南问:“干啥?”

    红鼻子的儿子说:“扒门。”

    老南说:“你胆不小!”

    红鼻子的儿子说:“这房子,我掏五百块钱买了,不信?去问你大。”

    老南把眼一横说:“我不问,过继也轮不到你!”

    那天红鼻子的儿子走后,老南就去找老西。他从老屋里走出来,沿着平坦的柏油大街朝东走,走几步由不得停下来,转身去看那两间老房子。太阳光从西边斜射过来,照得老南眼花缭乱。老南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看时,那老房子变成了一团黑色的剪影,那剪影十分的漂亮,像出自一个艺术家之手,这剪影使得两边的新楼房都黯然之色。接着,老南感觉到那团黑影里有一股子冷气在向外喷射着,老南由不得打了一个寒颤,他忙转回身,小跑着朝东边老西的家跑去。当第二天老南被人押着回到老屋前,老屋的山墙突然倒下时,他想,这下好了,再也看不到那剪影了。

    十

    老南走到老西家的门口时,老西正领着五六个帮工炸馃子。一拉溜五间厂棚作坊,把院子南边堵得死死的,三口煤火盖住了当年老西和老南打水的那口井,煤火上的几口大锅里,正分别炸酥灌糖稀,油锅里沸起的热气把老西的面孔筛得很单薄,单薄得就像一片纸,只听那片纸喊道:“大火!”

    老南就见老西的闺女他的侄女打开了一个小型的鼓风机,那个绿色的鼓风机立刻呼呼地叫起来,火就疯一样地往上长。老南忽然想起了这闺女躺在霜花怀里的情景,那会儿霜花在地上哭着她的胖孩儿,老南走过来把她接到怀里,这闺女的鼻子眼都仿老西,简直是老西第二。在老南的感觉,这闺女像是在一夜之间疯长起来的,就像眼前的火。

    老西喊:“文火!”那闺女就忙着和一铲煤压到另一口炉火上,就是这个会儿老南看见霜花的。霜花正在给炸酥后的馃子灌糖稀,霜花现在更胖了,胖得就像一只充足了气的橡胶气球,这又使老南想起了那具从水井里捞上来的尸体,不同的只是,那具尸体上泛着许多紫红色的斑纹,他想,那斑纹迟早会布满我们每一个人的全身。

    也就是这个时候,红鼻子的儿子拉着俺大走了进来。红鼻子的儿子说:“老南,来,咱当着你大的面说清楚。”

    老南理也不理他,却用眼睛刮着俺大的驼背,俺大的背已经驼得像一只刚出锅的蚂虾。

    老南问:“房子也输了?”

    俺大说:“那是我的房子。”

    老南说:“多钱?”

    俺大说:“五百。”

    老南转身对老西说:“听见没有?房子他也卖了。”

    老西放下手中的活说:“没那一说。”

    红鼻子的儿子说:“我付过钱了。”

    老西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空伙,转身走进屋里,出来时,他手里已经多了一叠票子,他把钱递给红鼻子的儿子说:“数数。”

    等红鼻子的儿子数完之后,老西对俺大说:“房子我买下了。”

    老南说:“你算没说,一人一间。”

    老西把手伸到老南的面前,说:“拿钱来。”

    老南看着他,没有说话。

    老西说:“咱丑话说在前面,明个儿你拿不来钱,我就扒房子,扒了我就盖新的。”

    “你等着。”老南说完头也不扭地走了,那会儿他觉得,这个院子里的香气全都变成了臭气,这让他恶心。可是老南跑了几家也没有借到一分钱,他回到家里一头扎到床上呼呼大睡,连菊儿喊吃饭他都没起来。他模模糊糊地记得菊儿帮他脱光了衣服,然后趴在他身上摆弄他,可是无论菊儿怎样摆弄,他的家伙都没能勃起来。到后来他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他就懊悔得要死。那天半夜里醒来,老南听到了“汪汪”的狗叫声,一听到狗叫声,有一个念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想都没想,下床摸到墙边取下一个绳套,又在墙角里摸到一根两尺长的钢筋棍,那棍钢筋冰凉像片膏药贴在他的手上,他的后背一紧一紧的穿着凉气,在朦胧之中,他看一眼菊儿和两个孩子,这才走出门来。

    夜静得像一座古墓,天空透着一片深灰低低地压着大地,老南在那块深灰的布上看到了许多明亮的星星,他突然感得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明亮的星星,他站在星光下,看着他家那两间黑色的老房子,那房子像传说中的可怕的路神站在那儿,他心里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手中的钢筋越来越沉,但到最后,他还是朝着狗叫的方向走去。他沿着大街往西走,破旧的大头鞋踏在冰冻的街面上,发出“扑达扑达”的声响,一只狗狂叫着窜出来,汪叫着朝他扑,老南把钢筋棍别在裤腰里,用右手拎着绳套,侧身一甩,那绳套就像一张撒开的网,在空中变成一个圆,朝狗头上落去。那狗跳起身子来咬那个突然飞到头顶的东西,没想到一下子被套住了,老南像一只猴子,迅速地把绳套拉紧,接着一步跳过去,这时那钢筋棍已经操在了他手上,朝狗头上只一下,那狗就没了声息。这活儿他做得干净又利索,这活儿他已经做了近十年。在以后短短的半个小时里,他又套住了三只狗。老南用绳子把四条狗的后腿绑在一起,用铁棍一别背在肩上,四条狗上细下粗地垂到他的腿弯,他走一下,那四个狗头就一齐朝腿弯里撞一下,那个黑夜里,他一路走得好生艰难。

    或许是他的命不好,那天晚上他本来就快走到家了,就那会儿从他对面走过来两个人,没等他躲起来,就有一道手电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接着,那灯光后面就响过来一个声音:“谁?”

    还没等老南说话,那两个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老南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气。他扔掉肩上的死狗,把钢筋棍握在手里,可还没等他站稳,他身上就叫什么东西咬一下,顿时他感到有股东西流遍了他的全身,那东西像一股强悍的风把他掀倒在地,他也像一条狗躺在了地上,等他刚要爬起来时,那东西又咬了他一下,他看到那东西在咬人时,放出一种绿色的光芒。

    到后来也就是1987年12月12日,在当天《河南日报》第四版的法制专栏里,刊登了一条不到三百字的有关郑所长深夜勇擒盗贼的小通讯。老南看到那篇通讯的时候,那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天。那天晚上,老南背着四条死狗,被喝得像醉鸭子一样的老郑押到派出所的时候,他的皮骨已经饱尝了痛苦。老南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满脸乌青,四条死狗像四个保镖分别躺在他的两边。这间屋子他太熟悉了,他不止十次来这里看望俺大。他知道俺大把他和老西带大不容易,他也不止一次想过,俺大是怎样在这间房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可是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体会得这样深刻,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使老南心恢意冷,清淡的月光穿过东墙的窗子照在他的脸上,这使他想起了那个遥远而恍惚的黑夜,想到了俺娘。一想到俺娘他就泪流滚滚,泪水使他的眼睛模糊不清,泪水折射着月亮的光辉,老南在恍然之中看到一个女人从那月光里朝他走过来,老南清楚地看到那是俺娘,在冥冥之中,老南听到俺娘喊叫他的声音:“南儿。”

    老南一阵悲伤,就嘶哑着应一声:“娘——”

    他看到俺娘走到他的身边,他看到俺娘的脸还是当年那样光滑,他看到俺娘的头发还是当年那样的黑亮。俺娘蹲下来用手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脸,俺娘说:“乘儿,痛吗?”

    老南哭着说:“娘,痛。”

    老南看到俺娘也哭起来,哭了一会俺娘说:“南儿,走,跟娘走。”

    老南就起身跟着娘沿着月光走。那会儿我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快,我跟在娘后面来到一片银光闪闪的天空,天空里开着无数的鲜花,那鲜花千姿百态芬芳充鼻,可那花儿全都是一种银白色,漫天空里都是这种银白色。我就问:“娘,这是啥花?”

    娘说:“银花。”

    我说:“都是银子做的吗?”

    娘说:“是的。”

    我就禁不住把手伸出去,想摘一朵来。在我伸手的时候,娘就喊:“别动!”可是已经晚了,我的手已经触到了一朵银花,我的手一触到那朵银花,眼前的一切立刻化成了一片黑暗,俺娘也不见了。老南感到自己的身子呼叫着从空中落下来,等他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关他的房门已经打开,老郑和民警把他叫起来,把一条狗挂在他的脖子里,一条狗挂在背后,一条狗挂在右肩,一条狗挂在左肩,然后拉他去游街。

    老南身背四条死狗走在大街上,自从踏上大街,他就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他看到无数双皮棉鞋棉鞋马靴从他的身边走过,就感到有目光把他剥得支离破碎,他就像一条剥了皮的狗筒子走在大街上,他知道,从此往后,他老南就别想在颍河镇上抬头了。他拖着铅一样沉重的身子走完了西街和北街,当来到东街他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上了房顶,老南记得,就是这个时候,他看到老西已经把那两间房子的房顶揭掉了,已经把东山墙下的墙根脚掏空了,那墙像一柄利剑悬在空中。

    也就是这个时候,老南看到菊儿出现在他家的院子里的,菊儿一看到老南的样子,手里的馍筐就掉下来,筐里的馍馍滚满了一地。菊儿一步一步神情木然地朝老南走过来,老南就朝她喊一声:“别过来——”

    可是菊儿好像没听见,她仍然一步一步地朝站在大街上的老南走过来,当她走到那山墙下时,那山墙突然像一块巨大的岩石在许多人的呼叫声中倒下来,那墙触地的声音像一个霹雳,老南深深地感到了大地像他的身子—样剧烈地抖动着,他看到一股黄尘拔地而起,在老南感觉里,身穿红上衣的菊儿就像—朵小花被黄尘淹没了,老南的腿弯一软,就倒在了地上。

    十一

    那口白茬四五六的大棺材,是第三天傍晚做成的。老南一连三天水米没沾牙,守在菊儿的尸体旁边,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两眼塌陷颧骨高耸。在他的感觉里,那三天里太阳就像没有出来过,他像一个精神病患者,懵懵懂懂地坐在那里回忆他和菊儿的种种往事。在他清醒的时候,当他看到两个没了娘的孩子时,最为痛苦不堪。孩子在凄凉的寒风里哭一声:“妈——”老南心里就一阵酸楚,泪水一次次从眼眶里涌出来,在漆黑的深夜里,他搂着两个孩子就像被囚在十八层地狱之下,承受着不堪的精神磨难。

    老南记得,当几个女人给菊儿穿好衣服,抬着她朝棺材走去的那会儿,紫红色的霞光像血一样涂满了天空,接着像倾盆大雨暴泻下来,灰色的树枝灰色的房顶都被那霞光洗涤得像出水荷花一般,那霞光淋湿了每一个人的脸,淋湿了老南的心,他像一个雕塑立在那里,痛苦凝聚在他的肌肤里。正当人们要把菊儿放进棺材的时候,毛猴从大堤那边窜出来,他喊:“别入殓——”

    几个女人停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聚在毛猴的身上,毛猴说:“先放下。”

    老西迎上来,说:“咋啦?”

    “咋啦?”毛猴看了众人一眼,说,“总得先说个框框,俺闺女不能这样白死!”

    老西说:“啥框框,你说。”

    毛猴说:“第一,得厚葬。四身衣服,春夏秋冬装;地下天黑,得有块夜光表;地下孤单,得有台收音机;俺闺女好看戏,得有台电视机;地下潮,得给俺闺女扎楼盖房,扎童男童女,得有三班子响器,好让阴间的人看看她的威风,勉得日后受人欺负……”

    老西说:“还有吗?”

    “这两个孩子,你得给抚养费。”

    老西说:“你说个数。”

    毛猴说:“不多,包到十八岁,再给他们盖房子,娶家小……”

    毛猴还没有说完,老西就跳了起来:“你说这,一根毛我也不认!”

    老南记得,就是这个时候他朝老西冲过去的,那一拳正好打在老西的胸口上,老西朝后退了两步仍没站隐,就坐在了地上,老南像一头龇牙咧嘴的野猪扑上去,按住了老西,可他没想到老西抬起一只脚,踢住了他蛋,老南肝肠寸断地叫一声,那声音像一只黑色的秃鹫,直射天空,老南哭叫的水平发挥到了光辉灿烂的顶峰,在隐约之中,他看到给菊儿蒙面的白布单子上,出现了大团大团的牡丹花,那花一朵一朵地排在一起,洁白如冰,这使老南想起了他跟着俺娘到过的那个银色的世界,可等他打着滚滚到菊儿的身边时,那单子上的牡丹花一朵也不见了。老南傻子一样地坐在那里,任凭毛猴老西霜花他们打成一团。

    老南清楚地记得,那一叠又一叠的官金票美金票,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老南模模糊糊地记得,在菊儿死去的第二天,俺大就像一个活动的死尸,在那儿清理倒下来的砖头,没一个人理他,当俺大坐在那儿哈哈大笑的时候,打成一团的人们停住了,在一片充满火药味的格斗里,突然出现了大笑声,真的把人们都给镇住了。人们停下手中的家伙,朝笑声里看,大家看到俺大扬起一个生满红锈的铁盒,那一叠又一叠的官金票和美金票就出现了。

    旧钞的出现就像一团红光,把人们镇住了,只有老南的心里突然平静下来,痛苦像长了翅膀从他的体内飞走了,他曾经为这票子跑了一年零八个月,因为这票子,他做过种种的梦想,灯红酒绿,舒适的别墅,看不完的西洋景,可是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像个叫花子从异乡回到颍河镇,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在回家的路上老南实在饿得走不动了,他就在地上爬,他像一头蜗牛把地上的雪犁出一道深深的沟,当他爬到家门口时,却再也没有力气抬起手来,他想,这一辈子算完了,他在冥冥之中,看到了漫天遍空的紫雪落下来,像棉被一样盖住了他。当他醒来之后,他已躺在了暖和和的床上,当他看到菊儿把自己的双腿暖在怀里就悔痛交加。老南在俺大的笑声里,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老南想从那铁盒子拿到一把发黄的票子,可是俺大却把那铁盒子藏在了身后,俺大说:“这是我的。”

    老南也不说话,他一脚就把俺大踢翻了,那个铁盒子落到了一边。老南走到那铁盒子前,伸手抓了一把发黄的票子,来到菊儿的身边,他把票子举起来,那票子像被火烤糊的纸,像许多被揉碎的枯叶从他手里飘落下来,变成了一片迷人的黄蝴蝶在风中四处飞扬。

    十二

    老西是在埋了菊儿的那天晚上,从派出所里放出来的,临出来的时候老郑说:“剩下的钱,你可以暂时不拿,老南要是闹事,你叫他来找我。”

    老西木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天他走出派出所时,天就飘起了大絮大絮的雪花。老西记得那雪就没有停,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当时老西使劲裹了裹身上的棉袄,沿着空无一人的大街往家走。家里的一切都被毛猴他们砸得破破碎碎,霜花像做梦一样坐在床上。老西寻了一根烟,燃着在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上坐下来吸,吸了一根他又寻了一根,越吸越感觉冷,他又使劲裹了裹棉袄,还是冷。他就趴在床边撅着屁股在床底下寻了半瓶酒,他打开灌了一气,肚子里就热起来。他站在那里寻思了一会儿,就又趴在床边去寻找,没想竟找到了两瓶没有开过口的“迎宾”,他坐在那条三只腿的凳子上又寻思了一会儿,就把那两瓶酒揣进怀里,走出家门往西行。

    那天他来到被扒掉了一半儿的老房子前,看到老南和俺大正坐在露天的屋肚里,面前放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两只碗,立着二瓶烧酒,有一个空瓶子已经倒在了雪地里,那会儿桌上已经落了很厚的雪,雪有的已经化了。老西啥也没说,就把怀里的酒掏出来蹲在桌子上,然后自己搬了三块老砖,摞在一起,坐下了。

    老南看了他一眼,也没说话,老南看他一眼之后,就起身走进屋里,再出来时他的手里就多了一只碗,他像老西蹲酒瓶一样把那只空碗蹲在了桌子上,老西看他一眼,也不说话,他伸手从桌子上拿起一瓶酒,旋开瓶盖,分别斟进三只碗里,他把空酒瓶扔在在上,然后说:“端。”

    父子三人就都端了起来,饮了。

    接着,老南又开了一瓶酒,分别斟进了三只碗里。老南说:“端。”

    父子三人谁也不说话,就都端了起来,饮了。

    等老西再打开一瓶斟酒时,俺大就一头栽在地上,像猪一样地打起鼾来。

    雪絮仍是那样地大,从空中飘落下来,把兄弟俩的头发都染白了。

    老西说:“这雪真黄呀。”

    老南说:“不是,是紫的。”

    那天夜里,他们都梦到了这场雪,老西不解地说,这雪怎么会是黄的?老南也迷惑不解,他说,这雪怎么是紫的?

    夜很静,只有落雪的沙沙声。他们就那样坐着,思索着他们的往事。

    不知过了多久,老南突然说:“走吧?”

    老西说:“走。”

    他们就一同站起来,老西抓住俺大的一支胳膊,老南抓住俺大的一条腿,他们一用力,就把他抬了起来,他们走出老房子的屋肚子,穿过大堤,朝河里走去。俺大的一条腿,还有一支胳膊在地上拖着,画出了两条平行的曲线。

    你一个人在这样寂静的黑夜里待过吗?没有?那好那好,你现在可以跟着我来试一试。夜的确很静,老西和老南的脚踏着积雪,发出“嘎嘎嘎”地声响,就像一首动听的曲子,那曲子在雪花里传荡。

    雪越下越大,到后来下成了—团白色的雾。

    那雾很快淹没了我的脚印。

    1988年7月。

    原载《收获》198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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