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乱-父亲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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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12月上旬的一天,我心满意足地走出一家名曰“又一村”的小饭铺,立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阳光从我的头顶上倾泻而下,把一条长长的街道弄出许多霉烂的辉煌。就是这个时候,我看到了满头灰发的老父亲从街里走过来,父亲削瘦的面孔在阳光下一片灰黄,我看到有一丝恐慌凝聚在父亲的脸上。父亲的脚步踏在肮脏的街道上,没有半点回避的意思,灰黑的泥泞在他的脚下四向炸开,有的溅在裤腿上,写意般的涂弄出一些圆形的图案来。冬日的阳光在雪后显得无比的灿烂,然而父亲的脸却一片灰黄,如同大雪来临之前那种湿潮的天色,父亲的神色仿佛一只突然飞临而至的秃鹫,它的翅膀遮住了我面前的阳光,我说,爹。

    父亲抬起他灰白的头颅,脸上的颧骨像两个干皱的核桃壳镶在面颊上,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我从父亲的目光里,感受了冬天深夜里的寒冷,我说爹。

    父亲立住了。父亲的思想仿佛刚从一个遥远的地方走回来,父亲的两只胳膊弯垂着,他定神看清了立在他面前的三儿子。父亲说,你回来。父亲的话语短促而匆忙,他说完又走,把一切都抛在了身后:阳光、泥泞的街道、灰色的建筑和他的三儿子。他三儿的情绪立刻低沉下来,父亲的情绪感染了他,这使他面前的阳光恍惚起来,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过去有关苦难的经历迅速从他的脑海里一次次闪过,最后,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父亲的后背上,父亲走在泥泞里的身影充满了凄凉,那背影牢牢地储进了我的脑海里。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父亲的背影如同他情人的面容一样,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现实生活里。

    同年临近春节的某一日,镇里一个乳名叫狗儿的老人去世了,那天我望着焚烧的火纸,望着许多陌生的面孔出现在葬礼上的时候,我又突然想起了父亲远去的驼背。许多年前,父亲满头青丝腰杆挺立面色红润,他常常气度非凡地走在春天的街道上,他的潇洒曾经赢得过许多女孩的春心。在我的感觉里,父亲仿佛在那条街上一直走了许多年,那个腰板挺直的青年,最后和这个有些驼背的身影重叠了,这使我生出许多苍凉之感。在安葬老人的日子里,我在一张灰黄的火纸上,写下了一首题为《远道而来》的诗:

    没有血缘,只有先人的遗嘱

    我们来送一个过世的老人入土

    一个黑漆的托盘,郑重地

    送给你一顶白色的孝布

    我们都为此走了许多年

    但有人比我们来得更早

    在一个无比寂静的世界里

    等待着你,和你以外的人

    我们大家都是远道而来

    不要说在你年轻的岁月里

    没有过长眠的经历,总有一天

    无边的黑夜会来敲打你的耳鼓

    不知道这些能不能印证我父亲漫长的生命旅程,但上面的句子,最终将验证一个生命的结终。我父亲的三儿子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里,突然想到这样一个终将会出现的事实,就感到了寒冷。这种念头的出现深深地刺伤了他的良心,他陡地发现,他是那样爱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把他养育成人,在失去的时光里,他们兄妹几乎榨干了父亲的血肉,那个满头青丝腰板挺立满面红光的父亲,现在终于变成了驼背,他忧伤地踏着乌黑的泥泞往家走,我刚刚在小饭铺里得到的一丝满足,现在化成了一阵清风飘散了。我不得不对身边的张老师说,你先回去歇着吧。

    那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我行走在颍河镇满是泥泞的街道上,那时候,那个乳名叫做狗儿的老人,正躺在一间灰暗的屋子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走在街道上的情景和多年前的父亲有着几分的相似。年青的父亲在我的感觉里一直匆匆忙忙地行走,无数的日子如晨雾一样散得无踪无影,皱纹慢慢地长在他的脸上。我不知道在多年之后,自己会不会走成父亲现在的模样。在这之前,我和一个姓张的小学美术教师,坐在镇政府的某间办公室里正在制作计划生育板面。在那些日子里,我系统地了解到了有关人类遗传的部分奥秘:精子、卵子、染色体等等。实际在这之前我和我的妻子已经有过这种实践,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我生命的本能已经证明了有关精子、卵子、染色体这些东西的存在,这个事实从而导致了我两千元现金的丧失。两千元,整整两千元,几乎等于我一年半的工资,换来的只是一张计划生育罚款单,这使我的现实生活陷入了一种窘迫之境。现在说来我很后悔,我已经清醒地认识到,多一个儿子我肩上的担子就多一份重量。可是几年前我和妻子躺在床上快乐的时候,妻子搂却住我的脖子说,再要一个吧,再要一个吧。结果为了一时的快乐,我丢失了两千元。只两千元吗?不止,我知道我的肩上又多了一付担子,那担子在我的肩上会越来越重,那担子也将会榨干我的血肉,使我变成一个老人,变成像现在的父亲一样。我现在还不知道,若干年后我的儿子会不会把一个满头青丝满面红光的青年人,和一个满脸皱纹的驼背老人联系在一起,我真的不敢肯定,多年之后我的儿子会像我现在一样想起他的父亲。现在我还年青,在镇政府的某间办公室里,我正在为生活的紧迫而劳作着,画图、刻字、拼板面,北风呼呼地穿窗而过,寒冷折磨得他的面色发青。每天他都渴望着能在街上的食堂里吃上一顿酒席,可是那个长着一张猪脸的计生办主任却让他们顿顿去吃食堂,一份清豆腐两个热馒头。日他娘,喂猪的一样。张老师说,不干了,日他娘,给谁干活都比这强。我看着眼角里长满了鱼尾纹的张老师说,咱给他磨闲工,反正回去也得上课,咱在这儿一天,就能混上两顿饭。啥熊饭!张老师生气地说,我出去干活,哪顿饭不是人家头头陪着?说实话,我也想那样,就给他谋出谋划策。我说,想不想宰他一顿?老张说当然想。我说,今天会计进城了,咱就说碗被锁在屋里了,咱去下馆子!老张立刻兴奋起来,说中!他的眼里放着绿光说,宰他一顿!于是我们就盼着时光过得快一些,老担心会计会回来,食堂的饭铃一响,我就对老张说走吧?张老师说中,走。于是我们就匆匆地走出镇政府,来到了一家名曰“又一村”的饭铺里,狠着心要了一碗鱼,一碗鸡,还有四碗米饭。我和张老师个个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很为我们的小计谋得意。在记账的时候,我们又很内行地加了两盒烟钱,尽管我还没有学会抽烟,但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盒纸烟装进衣兜里,然后才和张老师一前一后走出小饭铺,站在冬日灿烂的阳光里。就是这会儿,爹一脸灰黄地从西边的街道里走过来对我说,你回来。

    我行走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温暖的阳光在我的感觉里渐渐消失,我看到父亲走进一所个头灰脑的门洞里消失了,那就是我的家。在三十年前一个初冬的深夜里,有一个满脸褶皱的孩子降生到人世上。现在我立在这所陈旧的房子前,想象着那个孩子出生之后的情景,童年的一些往事从我的脑海一闪而过,一晃之间,那个孩子和他的两个哥哥,还有一个姐姐三个妹妹都已长大成人,而且那个孩子现在已经成了两个儿子的父亲,他现在就立在家门前,满街的泥泞映耀着冬日的阳光反射过来,把他的脸涂抹得像一条花狗的屁股。他看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家门,脚步有些迟缓。他知道他对这个家充满了亲爱,因为那里有他的母亲和亲人,可同时这个家也让使他感到恐惧,使他的心情灰暗如冬日的寒冷之夜。家曾经像一具枷锁套住了他的脖子和双手,为了挣脱这具枷锁,他在十年前就搬到了镇上的小学里,住在一间土墙草顶的办公室里,靠着他微薄的工资,和他的妻儿过着清贫的生活,可他仍然常常意识到,他并没有摆脱这沉重的枷锁。1991年12月上旬的一天,当他心满意足地走出那个名曰“又一村”的饭铺时,父亲对他说,你回来。

    他得回去,他没有理由不回去。在那条生长小叶杨的黄沙路上,他来来回回走了许多日子,他一次次地穿过被黄河水淹没过的土地,来到一道铁丝网前,铁丝网拦住了他的去路,可他的心却像一只燕子飞出去,穿过蓝色的天空,飞回到老家的房椽上,在那里衔泥做窝。他一天天地看着自己年迈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妻子儿女在他的面前进进出出,就感到深深地内疚,可是他没有丝毫的办法,他面前的黄土路长无尽头,高大的杨树林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只留下一片灰蓝的天空。二十年前一个美丽的黄昏里,我正领着小妹坐在俺家的石磨上,聆听着从河道里传来的船工号子,有一个人出现在俺家的过道里。那时过道里的光线已经发暗,使我看不清来人的面孔,只有过道前后的门洞清晰地映衬出他削瘦的身影。我从石磨上下来,朝他问,谁?可是那个人没有吭声,他手中的行李掉在了地上,他来到我的身边蹲下来,一下把小妹搂在怀里,小妹被他的举动吓哭了。我看到泪水也从那个人的眼里流出来,他叫道,乖,是爹呀,乖,是爹呀。我清醒过来,飞快地朝灶屋里奔去,我惊叫着,妈,俺爹回来了,妈,俺爹回来了。可是,现在那盘石磨已经不存在了,那盘石磨已经在许多年前被一个乡下人买走了。在我穿过那间已经被翻修过的过道时,就突然想起了那个夏日的黄昏,那个黄昏十分遥远而又仿佛近在眼前。那时父亲正当中年,我正当中年的父亲,在那个黄昏里搂住自己没有见过面的小女儿泪如泉涌,他想从涌出来的孩子中间寻找他的妻子,可是没有,他的目光穿过孩子们的肩头,在灶屋的门口看到了她,我的母亲。那会儿母亲一手握住火钩一手扶着门框站在那里,灰白的炊烟从她的头上缓缓地游出来,消失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父亲站起来,抱着小妹走过去,他想看清母亲的面容,可是泪水却像一块茶色玻璃横在他的眼前,他说,爹哩?在那个美丽的黄昏里,爷爷最迟一个出现在父亲的面前,爷爷手持一个黄铜烟嘴左肩靠在堂屋的门框上,疲惫浮在他的脸上,爷爷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上。父亲放下小妹走过去扶他,爷爷却推开了他的手说,别动我,让我好好地歇歇。

    现在我穿过过道,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父亲披着一件旧大衣,依着门框立在那里,手指里燃尽的烟头就要烧着他的肌肉,父亲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使天空的太阳突然暗淡下来,二十年前的那个黄昏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个夏日黄昏的情景,和二十年后这个冬日午后的情景重叠了,父亲的身影盖住了当年爷爷的身影,以至在以后的许多日子里,我都没有办法把这两个身影分开,这种情景延续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那个名叫狗儿的老人去世的日子。那个时候,我站在老人的床前,看着他形如枯蒿面容,抚摩着他满是骨骼的手,我感觉到了死神就在他的身边徘徊。老人依在厚厚的棉被上,艰难地扬起他的手臂,他说,去……都来……叫他们都来……他知道他已经看到了死神的身影,而他看着站在他面前的一片子孙,却显得那样从容,面对死亡他的心静如水。

    许多日子以后,当我坐在桌前给一个名叫梁伦润的青年朋友写回信的时候,我突然又看到了老人那淡淡的目光,于是我在信中这样写道:我出身在一个农民的家庭,父母亲都是文盲,父亲是在解放后的夜校里脱的盲。我的故乡偏僻而落后,生活使我饱尝了苦难的滋味。我的父亲在1964年的“四清”运动中,因为经济问题而被判刑三年,在我十二岁以前,我整天都擓着荆条篮子在河道里拾柴禾,在河水里捞砂礓。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是个半劳力。月光明亮的夜晚,我挑着臭哄哄的粪挑子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高中没毕业我就独自出外去谋生,搞长途运输,在火车站里当装卸工人,到山上打炮眼采石头,去石灰窑上装煤烧石灰。几年后我又回到故乡做了一名小学教师,之后就和一个农村姑娘成了亲,在颍河边的一个小镇上一待就是十年。我的人生经历基本上就铺就了我作品的两大母体:性爱和死亡……我就这样唠唠叨叨地给一个名叫梁伦润的青年朋友写回信,那个时候他正在一个名叫厦门的海滨城市里读大学,他在他的导师杨聪凤先生的指导下写毕业论文。他们在南方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里,却选择了北方一个名叫墨白的人,来拿他的小说作为论述对像,这使我很受感动,于是我又接着写了下面这句话:

    生活是美好的,一切苦难都已过去,正在出现的苦难最终也将成为过去。

    当时我自认为这句话很有哲理,现在看来这句话已经臭不可闻,苦难是可以成为过去,可是谁又希望自己生活在苦难之中呢?可是我没有办法,现在面对立在门前的老父亲,我就深深地陷在苦难之中,我没有能力自拔,我就忍不住叫了一声,爹。

    爹没有说话,爹转身走进屋里,陷入一只破旧的藤椅里。母亲从里屋走出来,她老人家的脸上现出了焦急的神情,那焦急在屋里的每一个空间流动着。

    母亲说,看看咋弄,看看咋弄……

    父亲说,咋弄啥?

    母亲说,是哩,啥事都是你摆弄的,看看这咋弄?我不管!

    妈那个×,谁叫你管了!父亲灰白的头颅愤怒而无奈地扬起来,他说,谁叫你管了?一道道青筋在父亲灰黄的脖子里爆起来,我似乎听到了枣红色的血液在父亲的血管里流动的声音。我说,妈,你少说—句。

    就在这会儿,大哥和小哥出现在前门,大哥看一眼父亲说,爹,有事?

    父亲没有看他,父亲夹着纸烟的手一动不动,一缕淡蓝色的烟雾径直而上,而后在父亲的脸前盘绕。小哥说,又出事了?

    父亲抬头看一眼他面前的三个儿子,仍然没有说话,又一次把头勾了下去。

    蒜钱。母亲终于按捺不住说,蒜钱,还是豆门的那笔蒜钱,人家到法院告了。

    大哥说,不是几个人的吗?

    母亲说,问恁爹也,几个人,看看都是谁?看看还能找着谁?有俩是西平的,他连地址都说不清。还有一个周口的,恁都见过,大胡子,脸黑蛋皮一样。来回都在家里吃住,顿顿还得给他弄两菜,吃罢喝罢,临走还给他拿着盘缠,日他娘,喷的大,家里有这有那,干着这生意那生意,谁知到他家里一看,就两间破房子,欠一屁股账……

    你嘟噜个啥!父亲瞪妈一眼,可他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面孔就是这个家庭的权力,父亲长久地以威严的形象立在我们的面前,父亲的话在这个家庭历来都是不可纂改的法律。可是现在,我面前的父亲却显示出一种颓败来,父亲的威严父亲的神圣如同解冻的河道一样,我清晰地看到,无数冰凌在春日的阳光下无奈地化开,这使我有一种凄凉的失去依靠的感觉,这样的事实使我心痛。有时躺在床上,抚摩着儿子幼嫩的肌体时我就会想,有朝一日,我会不会像爹一样面对困境束手无策,难堪地在儿子面前丢丑?那该是一种多么惨不忍睹的境遇呀!父子之情使我不能轻易地接受这种事实,可是事实就摆在我们面前,使我们不能拒绝。到后来,当我看到父亲表情木然地站在那个名叫狗儿的老人面前的时候,我彻底地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我心中无所不能的父亲,被一个对生活丧失信念的老头儿顶替了。现在我能真切地感到,父亲那因在儿子面前失去尊严而显示出来的羞耻而胆怯的目光,在屋子里四处游走,手中的烟头烧住了父亲的手,他慌忙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在上面无可奈何地蹭着。

    母亲说,我嘟噜?你啥时候听我嘟噜啦?听我嘟噜你好了,听我嘟噜你也到不了这一步!看看咋弄?人家告你,你拿钱也?我看你上哪儿去弄钱!

    父亲蹭烟的脚停住了,父亲骂道,妈那个×,想咋着,叫我死?

    父亲仍然是父亲,父亲的话尽管底气不足,可是他仍然让你感受到他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我说,妈,你就少说一句,俺哥这不都来了,商量商量咋办。事到了这一步,你再说也没用。母亲就不再说,母亲气鼓鼓地依在门框上,这使我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美丽夏日的黄昏,母亲一手拿火钩,一手扶门框立在灰白的烟气里站着,我突然感觉到,母亲似乎一直就这样站立着,立成了满头的灰发,立成了满面的褶皱。

    大哥说,到底多少钱?

    九千。

    小哥说,不是说要回三千了吗?

    妈说,顶账了。恁爹有多大出息恁也知道,心一个一个地操,盖房子娶媳妇,恁爹花多钱?还有恁妹妹的事儿,哪个不得几千?恁爹有啥本事?不就是来回跑着弄几个?那三千多还给人家,还欠四千多。本想把蒜钱拿回来抵一阵子,可谁知一下子栽了,剩的钱周口那个龟孙全拿走了,要吧,要不回来,这恁几个都在这里,说吧,咋弄?

    咱也去法院告他!

    告他?咋告?妈说,去豆门拉蒜的时候,是恁爹签的字。一说这事儿我就生恁爹的气,就你能,几个人都不签就你签,你的名字金贵?

    父亲说,你还有完没有?出去,你出去,这事用不着你管!父亲一发火,母亲就不说话,我们也都沉沉地坐着。阳光在屋外淡下去,阳光已经没有能力再走进屋里来了,寒气冷飕飕的从暗处生出来,像猫一样开始啃我的手脚。

    大哥说,他才告,总得给点时间拼钱吧?

    母亲说,啥才告,俩月了,人家都来了几趟了。

    小哥说,爹,咋没有听你说?

    看他那样,像个扯不破的毡帽子!妈说着说着又来气了,恁看你爹现在像啥,啥事都不长不圆哩!

    咋长?咋圆?父亲抬起头说,钱是硬头货!

    妈还要说,被大哥拦住了,大哥说,妈,你少说一句。吵就是办法了?现在得想个法过了这一关再说。妈气鼓鼓地在凳子上坐下来,说,我不管!随恁咋弄。母亲一不说话,屋里就静下来,那静很沉重,压得屋里所有的人都难以忍受,我们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粗粗的呼吸声,淡蓝色的烟雾从我们每个人的指间摇升直上,而后在我们的头颅之间盘旋,盘旋的烟雾使我的感觉恍惚,父亲母亲哥哥在我的感觉里渐渐远去,我的脑海里只想着一个字:钱。到哪里去弄钱?钱!到哪里去弄钱呢?父亲坐在春天的阳光下,父亲坐在那盘还没有来得及卖掉的石磨上。父亲看一眼蹲在门口卷烟吸的爷爷,蹭地一下站起来,父亲狠狠地扔掉手中的烟头,果断地说,扒!父亲说完就不再看爷爷,搬着梯子就往房子上爬,父亲要扒掉我家用老砖盖起的那两间草房子。在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季里,父亲的决定使我们兄弟兴奋不已,我们在两天时间里,就推倒了那两间砖墙草顶的房子,之后父亲领来了西街的张老拐,张老拐就把一块又一块笨重的老砖数给买砖的人。父亲站在春日的阳光里接过张老拐手中的钱,就在胳膊下夹了两个麻包上街了,回来时,那两个麻里就装满了红薯片,还有二十斤黄豆,在那个饥饿的春天里,我们全家人都被那两包红薯片那二十斤黄豆鼓舞着,那天夜里,我们兄妹在母亲的领导下,嘴里面一边嚼着红薯片一边推着俺家的那盘石磨,俺家那盘石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隆隆的声响,我们一气之下把那二十斤黄豆还有掺进去的红薯片磨成了面粉。妈说,都睡吧,都去睡吧。可是我们躺在床上久久地不能入睡,我们在黑夜里等待着天亮,天亮之后,我们就可以吃上一顿久违的豆面条了,我们一家人都快有三月没有吃上豆面条了。第二天早晨,我们兄妹都早早地起来,可是母亲比我们起得更早,母亲正在俺家的大红瓦盆里和面,我们围在母亲的身边,闻着从面团里散发出来的豆腥气,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早晨呀!我们围在母亲的身边,初升的太阳弄出了满天的朝霞,红色的霞光映照在母亲的脸上。母亲赶面条的身影捶打得空中的霞光呼呼地作响。在我长大成人之后,在我后来学习绘画过程里,我都十分偏爱红色。有些时候我走在大街上,一看到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我的心里就会生出一股热浪,就会有一种去拥抱那红色的冲动。但那个早晨,那个春日的早晨,当霞光映红母亲面颊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兄妹围在母亲的身边,看着母亲把面团一块又一块地赶成面条,妈说,烧锅。

    那个早晨我们都十分听话。在以往的日子里,我们兄妹常常为该谁去烧火争吵不休,可是那天早晨我们谁也没有吭声,小哥拉风箱,大哥往新支起的锅灶里填柴禾,我和几个小妹往灶边抱柴禾。锅里的水很快被烧沸了,水蒸汽在早晨的红光里如烟如雾,我们望着母亲在那红雾里把面条下到锅里去,看着母亲往锅里放盐,把淘好的青菜放进去,还没等面条煮熟,我的胃就兴奋地蠕动起来,我们围在锅前,看着母亲把洗好的粗瓷大碗一个个地放在满是泥巴的锅台上。妈说,都站在一边等着,还能不叫恁吃?我们都往后退一步,看着母亲盛饭,妈先盛一碗对大哥说,给恁爷端去。妈又盛一碗对小哥说,给恁爹端去。我们望着大哥小哥给爷给爹端过去,大哥小哥刚走,不知从哪里刮过来一股风,那风卷着尘土落了一锅。我们都被这突来的风弄呆了,我们望着满是尘土的锅发呆,母亲把勺子伸进锅里搅一搅,那尘土就不见了。母亲盛一碗递给我说,吃。我什么也没说,端着碗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尽管那面条有些碜,但那天早晨,我们一家人还是吃得十分香甜,还是一点不剩地把那锅面条吃光了。那天父亲双手捧着碗坐在一堆杂乱灰黑的房草边,我看到了父亲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神情,那神情仿佛那个春日的阳光温暖着我的心,给我以依靠,使我感到踏实。可是父亲现在给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父亲现在多么可怜,现在他深深地陷在一种困境之中,现在他多么需要他的儿子,需要他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来拉他一拉,帮他度过难关。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和我的妻子我的儿子,仍旧住在学校的破草房里,一家人完全依仗着我那点微薄的工资来生活,尽管父亲已经帮我在镇东的宅基地上盖起了三间瓦房,可屋里四壁空空。难道我得卖掉那房子来还父亲的债务吗?不,这不可能呀,父亲,那里将是我今后的立身之地,我不能没有家,父亲,您的儿子您的儿媳您的孙子不能没有一个家,父亲,您让我怎么帮您呢?父亲,您把我养育成人,给我娶来媳妇又帮我按了一个窝,可是父亲,儿子拿什么回报您呢?父亲,儿子实在没有什么办法。我抬头看一眼坐在灰暗里的父亲,父亲抬起他的头,父亲的眼角里积满了米黄色的眼屎,父亲用一种乞求的目光望着我们,父亲的目光使我感到人生的凄凉,父亲的威严在我心头里一跌千丈。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有些乞求地说,咋弄,都说说,看咋弄。

    大哥说,九千可不是个小数,上哪儿弄?我一年的工资不吃不喝还不到两千块钱。

    小哥说,大哥说的是,九千不是个小数,就是借,谁能一下子借这么多?

    妈一听这话,说急了,她说,那就不管了?那就看着恁爹不管了?

    妈,看你说哩,咋能会不管,这不是正想办法吗。

    啥办法,叫人家来抓,杀他刮他随人家!

    哎……大哥叹口气说,爹,我不是怨你,一出事儿,就应该先给俺几个说说,我们知道了,还能活动活动,现在一下子弄到这个地步,我看只有先出去躲一躲。

    妈说,躲?躲哪去?躲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

    大哥说,妈,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样的经济案子多的是,只要当事人不在,谁也没办法。退一步说,这钱咱还,这一来,不把几家都弄得紧巴巴的?这样你心里好受?俺爹出去了,不照样做生意?就是不做生意,俺兄弟几个年年给他对个千儿八百,还能饿着恁。

    一听这话,妈的泪水就出来了。妈说,你是叫俺都走呀,我跟恁爹到了这个岁数,倒没个家了,俺不走,谁也不叫恁管,不叫恁管……妈的声音在屋子里抖动着,挤压着我的心。说实在的,大哥说的,倒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让爹出去躲一躲,一年两年,等过了这段再回来……想到这儿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我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我看着爹,爹的脸在灰暗的屋子里没有一点血色。爹站起来,爹的手抖动着,爹说,恁都这样想?我们没有一个人抬头,都闷闷地抽烟。

    咦……中,中中……爹说。爹的声音抖动着,爹说,我走,去新疆……今个我先过河上你二姨家,叫恁妈收拾东西,明个过去,恁仨想法弄几个钱……

    我们坐着没动,我们都不敢看父亲的脸。父亲在那张破藤椅前站了一会儿,就往外走,父亲的脚步显得有些轻飘,就像一片从空中落下来的叶子,摇呀摇呀,那片叶子一直摇到门外,我们兄弟几个才回过神来,我们一齐站起来,我说爹。小哥说爹。大哥说爹。可是父亲没有回头,父亲也没有停步。我们鱼贯而出,冬日的太阳斜挂在西天上,太阳光照在父亲驼背上,父亲身上那件破旧的军大衣在阳光下是那样的耀眼,父亲灰白的头颅在绿色的衬映下仿佛一片秋后的枯草。

    我的脚步迟疑了一下,回身就看到了母亲,老母亲泪汪汪地依在门框上。我说,妈。妈没有哼声,妈的腿一软,就顺着门框滑坐在冬日的土地上。

    我看到了母亲.在那个夏季的黄昏来临之前,当我穿过长长的街道抱着我的儿子回到家里的时候,我看到了母亲,母亲侧身躺在一片蒜秸上睡着了。我放下儿子,轻轻地在母亲的身边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捏去落在母亲头发上的一片草叶,妈,我小声地叫着,心里一酸,泪水就涌出来,模糊了我眼睛。

    秋季来临的时候,母亲对爹这样说,种点蒜吧?

    爹说,想种啥种啥,我不管。

    谁叫你管了。母亲生气了,母亲不再理会父亲。母亲昼夜不停地剥蒜头,而后用簸箕把蒜皮簸得干干净净。母亲立在院子里,用力地扇动着簸箕,那些粉红的蒜瓣在簸箕里发出呼呼的声响,轻飘飘的蒜皮被母亲扇起的风吹得四处飞扬,落白了母亲的头。我说,妈,你歇会儿。妈说,不累。妈拉下头巾抽打着身上的尘土,而后在一只小凳上坐下来,看着我。母亲劳累的时候,总是这样坐下来仔细地观望她的儿女,这样她身上就会有使不完的劲。母亲从来不会闲着,家里每天三顿饭总是由母亲来做。母亲还要和我们一块儿下地,去地里一垅一垅地种蒜,去地里一垅一垅地出蒜。在大蒜收获的季节,母亲就开始在家里劳作,她切去干枯的蒜秸,切去杂乱的胡子。一地的蒜都要靠母亲自己来切,她一头头地切,母亲切出的蒜头堆得小山似的,母亲切出的蒜秸也小山似的,母亲从早切到晚,切累了,就在蒜秸上躺下来睡着了。我擦擦眼,目光潮湿地看着母亲,她老人家的身子显得是那样的瘦小,一只手枕在纷乱的灰发下,一把贴满了蒜液的菜刀横卧在她的脸边。

    黄昏正从远方走过来,西方就要消失的霞光映红了她的脸,接着,潮湿的水汽就会降临,来浸湿她的衣服和皮肤,这就是那个养育了七个儿女的身躯吗?我的心揪揪地疼,我终于忍不住去拉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显得是那样的干燥,仿佛一段枯亡的树干,我说,妈。我的声音嘶哑,我晃动着母亲说,妈。妈醒过来,她老人家一边支起身子一边说,你看你看,咋睡着了?我说躺着歇一会儿,咋就睡着了?

    妈,瞌睡就去屋里,你看这地多潮。

    睡醒了睡醒了。妈说着就把她的孙子搂在怀里,看着怀里胖乎乎的孙子,母亲布满红丝的眼睛里放射着一种欣慰的光。母亲坐在地上,怀抱着她的孙子望着她的儿子,那会儿母亲是多么的幸福呀,可这会儿母亲心里充满了凄伤,母亲顺着门框滑下来,我就叫一句,妈……两个妹妹也跑过回来去扶母亲,母亲嘴里只是说,去新疆……去新疆……怕是恁爹……再也回不来了……

    听着母亲的话,我十分的伤感。等我转身看父亲,爹的身影早已消失了,大哥小哥也走出了家,我就站起来匆匆追出去,等我来到大堤上,看到父亲已经朝河边走去。父亲前面走,他的两个儿子尾随在身后,父亲将在晚年到异乡去流浪,父亲就像一个罪犯,跟在他身后的儿子就像两个表情冷漠的遣送者,将要押着他送往遥远的边疆。在这个时候,父亲一定想着他远在新疆的哥哥。四十多年前,父亲的大哥就在一个名叫石河子的地方居住下来,在漫长的岁月里,我发如白雪的伯父,只回到故乡一次,之后就传来了他去世的消息。

    1989年10月3日,我像往常一样从学校里出来,而后穿过长长的街道往家走,在镇子的东街上,我碰到了邮局的老李,老李的车子在我的身边停了下来,他一脚支地,从车篮拿出一封信递到我的手上,说,信。老李没等我说声谢谢,他的脚尖一用力,就朝前骑去,我看一眼走远的邮递员,这才打开那封信,就是那封信,给我们带来了伯父死亡的消息。1989年8月24日,在遥远的西北一个叫着石河子的地方,有一个老人悄然去世了,我表情悲伤地走到父亲的身边,把信递给他,父亲看着我,我迟疑了片刻告诉爹说,大大爷不在了。父亲愣住了,父亲红润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父亲的手颤抖着,他信没看完就抽泣起来,父亲的肩膀在深秋的田野里,在苍茫的黄土地上,一耸,一耸,全家都被这突来的噩耗震住了,父亲的哭声在我们的心头撞击着。

    父亲像一个孩子坐在黄土地上

    灰白的头颅深深地埋在两腿里

    他的肩膀像树叶在秋风中抖动

    他的凄泣声像只小鸟飞向天宇

    父亲没踏过石河子那边的热土

    但他却熟悉那里的沙枣和麦子

    父亲没有喝过石河子那边的水

    他耳边却时常响着伯父的话语

    他们相处的日子闪电一样短促

    但却有一条血管连着他们的心

    熟睡的伯父再听不到这哭声了

    他已经沉睡在我父亲的眼泪里

    事隔两年,在这个冬季的午后,当我站在颍河大堤上望着父亲一步步走下河堤,踏上一条小船的时候,我又记起了这首题为《深秋的风》的小诗,父亲要到远方去了,可是远方已经没有了他的哥哥,在远方等待父亲的只是一堆黄土。我仿佛看到父亲独自一人坐在那堆黄土前,久久地不动,面容凄然,在他的四周,是一片冬日的旷野,旷野像一匹出栏的俊马,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把父亲和那堆黄土留在了身后。我想,父亲回不来了。父亲跨上了小船,小船因为失重突然在面水上晃动起来,父亲踉跄了一下,坐在了船头上。小哥跟着跳上去,小哥双手支起船桨,小船往对岸驶去。父亲就要走了,父亲在他年迈的时候,要离开故土到远方去流浪,他的心里该是一种怎样的悲伤呀。我和大哥木木地站在岸边,看着那只小船渐渐地远离我们,朝河对岸驶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父亲从船头上站了起来,他的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朝岸上观看,他老人家是不是希望有什么奇迹出现?我和大哥也回过头来,我们看到小妹从岸上奔下来,风掀扬着小妹的黑发发出呼呼的声响,小妹一边往河下奔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朝我们喊,爹……俺妈被人家抓走了……

    现在我们兄弟不能不面对这个事实,我们的母亲被头戴大沿帽的警察抓走了,这件事风一样迅速在镇里传开,成为当天人们谈论的主要话题,我们走在大街上,就能感受到异样的目光在我们身上走来走去,这使我们兄弟在镇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那个冬日的午后,我们回到家再没有见到母亲,只有几个妹妹在屋里低声哭泣。没有了母亲,这个家在突然之间就倒塌下来。在我的人生经验里,母亲就是家。在我独自一人在外闯荡的岁月里,在我躺在异乡的土地上望着黑夜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和蔼的面容。

    1976年秋季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里,在一个名叫汝南的小城中,我独自坐在一家客栈里就突然想起了母亲,对母亲的思念像浪潮一样击打着我的胸怀,使我再坐立不安,我不顾一切拉起架子车就上了路,雨水击打着我身上的塑料布,发出哗哗的声响,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的面颊,雨水打湿了我的裤腿我脚上的布鞋,我的嘴唇冻得发紫,我的手冻得像针扎似的生疼,可是我仍然一刻不停地往家赶,走在秋天的雨季里遥想着我的母亲。那天我在秋雨里一直那样走呀走呀,在半夜时分,我终于回到了我的故乡,我已经离开了两年多的颍河镇,既是漆黑的雨夜也没能涂住我思念她的亮光。我拉着架子车,吃边地走过坑坑洼洼满是泥泞的街道,听到街里的声响,家乡的狗在屋里汪叫起来,夜的风把我头顶上的树吹得哗哗作响,一片树叶从空中飘落下来,贴在我的脸上,可在我的感觉里,这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我走过长长的街道,终于来到了家门前,一看到家门,我浑身的骨架都散了,一下子瘫坐在泥水里,我朝那扇门爬过去,我满身泥水地爬到门边,伸出我颤抖的手,用冻僵的手扣响了屋门。听到敲门声,屋子里立刻传来了母亲的声音,母亲说谁?

    我说妈,是我,妈,我回来了,妈……

    咦,我的儿,咦,我的儿,是你吗?是你吗……

    妈在屋里叠声地叫着,屋里的油灯亮了,妈披着衣服拉开门,妈说,我的儿。

    我的声音嘶哑了,我喊不出声来,我的眼睛模糊了,我看不清妈的面容。妈说,咦,乖乖……快脱快脱……妈帮我把湿衣服脱掉,妈扶着我躺进温暖的被窝里。妈说,我给擀面条,擀碗热面条喝喝。我躺在床上,突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在那片空白里,漫漫地流进一道浑浊的水,我慢慢地入睡了。

    在那个细雨霏霏的秋夜里,妈把下好的面条端在了我的面前,妈叫醒我说,吃,吃了再睡。我混混沌沌地被妈扶起来,混混沌沌地吃了一碗面条,然后倒头又睡。在那个秋夜里,母亲一直坐在我的身边,母亲小心地为我擦干头发,母亲在昏暗的油灯下久久地注视着她流浪归来的儿子……可是现在母亲不在家,母亲被当作人质抓走了,我年迈的母亲,坐在鸣着警笛的三轮摩托上被法院的人带走了。寒冷的风迎面吹来,掀扬着母亲的头发,我的心如刀绞般地疼痛。我对大哥说,走,咱得去呀,咱得把妈找回来。大哥说,走。大哥一边走一边说,咋能随便抓人呢?

    我和大哥从屋里走出来,来到过道里,我们看到了爹,父亲的表情一片冰凉。大哥对父亲说,俺进城了。说完,我们穿过父亲那冰凉的表情,走向满是泥泞的大街。

    1991年12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我和大哥一块穿行在满是泥泞的大街上,在那泥泞里,还残留有刚驶过不久的三轮摩托的车印。这使我又一次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坐在三轮里凄凄而恐慌的表情。我们沿着摩托的车印,匆匆地来到颍河镇北边的公路上,拦住了一辆中巴车。坐在行驶的客车上,我感到有些劳累。我把头依在车窗的玻璃上,冬日的田野在我的视线里不停地抖动,这使我感到眩晕。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就现出了一条漫长而陌生的公路,公路两旁高大的杨树在细细的秋风里发出哗哗的声响,片片黄叶从空中落下来,一个驼背老人,正在用一把骨瘦的扫帚把那些落叶赶到沟壕里去,这个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画面,却给我留下了难以抹灭的印象。小哥对我说,走吧。我说,走。小哥骑上车子,我坐在小哥的身后,沿着那条陌生的公路往前走。大哥说,把俺妈抓哪儿去了?法院?我睁开眼睛看了大哥一眼,没有说话。大哥好像是在喃喃自语,大哥的话语在汽车的机器声里显得很微弱,我又闭上了眼睛。我在心里说,那谁知道呢?怎么会不知道?小哥说,我们鼻子底下不是有嘴吗?是的,我们就依靠了那张嘴,目标明确地穿过了一片又一片栽满果木的树林,我和小哥从车子上跳下来,向一个在路边摆摊的老婆婆问路。

    吴河林场?老婆婆的牙齿掉光了,她的嘴半张着,粉红的舌头和苍白的嘴唇在不停地抖动着,她细眯着眼睛望着我们。

    小哥说,是哩,吴河林场。

    就到了,来看谁?

    小哥说,看俺爹。

    恁爹?老婆婆说,不给恁爹带点啥?她的嘴唇仍然在颤抖着,没有一刻停下来,她的眼睛睁开了,目光有些干燥。我看一眼小哥说,给爹带两盒烟吧。我掏出两毛钱,递给老婆婆,她哆嗦着拿掉盖在木盒子上的一块玻璃,给我拿出了两包白鹅牌香烟。白鹅牌香烟八分钱一盒,是漯河卷烟厂生产的,那个时候这个牌子的香烟在我们这一带风行一时,为乡下人所青睐,因为有了那两盒白鹅烟,我和小哥的心里就踏实了。那天我们又穿过一片树林,来到了那个名叫吴河的林场,我们看到了十几匹枣红色的马和灰色的骡子,看到一个穿灰色制服的光头男人正在背对着我们,给一匹马刷毛。有一个穿蓝警服的中年人看到了我们,他朝我们走过来,用平淡的目光看着我们。

    他说,找谁?

    俺爹。

    这时,那个给马刷毛的光头男人转过脸来,他一看到我们就叫一句,刷子从他的手里脱落下来。

    是爹,那个光头汉子就是爹。长久的干渴突然得到了雨露,突然降临的雨露使我不知所措,在短暂的惊讶之后,我飞快地朝爹奔跑过去,一下子搂住了父亲的腿,我说,爹……父亲用他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头,一下,一下,又一下。大哥说,他们把妈送哪儿去了呢?监狱?大哥的声音仿佛一场沙沙的秋雨从我的感觉里流过,那场秋雨是那样的意外,那场秋雨毫不留情地飘落下来。我对小哥说,走不到家了,今个一准走不到家了。那个时候父亲站在树林下朝我们摆手的身影,已经成了我们的记忆,在我们离开父亲之后,我们就往回赶,在回家的路上,父亲的身影一直在我的眼前闪动,可是我们还没有走到周口,天就下起了雨。小哥说,走不到家了。我们无奈地走进周口汽车站的候车室,在一个小角落里停下来,望着天上的雨水不停地倾泻下来。

    小哥说,租一条席吧。

    我们就租了一条蒲席。我们兄弟坐在那条蒲席上望着黑夜一步步走近我们,我们肌肠滚滚地我看着坐在我们对面的人狼吞虎咽地吃烧饼,可是我们连一分钱也没有,我们用兜里仅有的二毛四分钱租了屁股底下的蒲席。小哥说,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我们就在那张席子上躺下来,相互依偎着,裹紧自己的衣服,我们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慢慢地睡着了。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站在远处不停地向我摆手,泪水从我的眼睛里流下来,打湿了身下的蒲席。大哥说,他们把妈送哪儿去了呢?拘留所?我看了大哥一眼,那个时候,我和大哥已经走下那辆中巴车,我说,说不准。在那个冬日的午后我和大哥站在县城的街道上,感到渺茫。

    我说,咱得去找,找找看,总得有个地方。

    大哥说,咱先去法院吧。人家是告到法院的。

    我说,中,先去法院。

    法院宽宽的甬道两边长着绿色的冬青,积雪仍旧躺在冬青的枝叶下,这使那道绿色给人一种更加寒冷的感觉,让人觉得那绿色一点都不真实。在一所大楼前,胡乱地停放着一些杂色的车子,有一对身穿皮夹克的中年男女,从挂着“经济一庭”牌子的门里走出来,一个穿警服的男人微笑跟在他们后面。

    男皮夹克说,拜托了。

    警服说,这点小事,请放心。

    男皮夹克停住了,他伸手和警服握了握手,女皮夹克脱掉手上的手套,把手伸到警服的面前,她的动作有些夸张,但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警服也没有说话,他握住她的手,在他们之间,好像有一种不用言说的默契,他们的表情,犹如一对半进口良种狼狗,男皮夹克说,留步吧。警服就留步了,他站在那里,一直看着那对皮夹克气宇昂然从我们面前走过,钻进一辆白色的伏尔加驶走了。那个警服就像我们不存在似的,他连看我们一眼都没有,转身就走回屋里去。

    这种情景的出现,使我的情绪更加低沉。我和大哥先后跟进去,那个时候,微笑已从那个警服的面上消失,他冰了我们一眼说,找谁?

    大哥说,颍河镇那个要蒜钱的案子是不是在这儿?

    颍河镇?颍河镇上二庭。

    好好,谢谢了。

    那位警服没有回话,也不再看我们,我们兄弟像一对得到施舍的乞丐,尴尬地从房间里退出来。在一楼的走道里,我们只看到诸如女厕所男厕所保卫科等等字样的牌子,却没有看到有经济二庭。

    我对大哥说,我上楼看看。来到二楼,我在左手的第二个门上找到了写有经济二庭的牌子,可是牌子下的门却紧闭着。我小心翼翼地敲了两下门,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我说,我。那女人说,干啥?

    我说,我想问一下,颍河镇上那个要蒜钱的案子在这儿吗?

    等一会儿。屋里的女人说完,就再没了声音。我立在那里,看着那扇绿色的门,那是一扇新漆的门,在我的感觉里,那门的颜色和楼下的冬青一样的不真实,那颜色犹如一阵凝聚了的狂风在我的感觉里呼啸,使我有些旋晕,我站立不住,就后退了两步,依在了栏杆上。

    有吗?大哥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我转过身,看到大哥立在甬道边的冬青旁边扬着头颅朝我望。

    有。我朝那扇绿色的门指了指,说,有人,还没开门。

    在感觉里,我仿佛在那门前等了很久的时间,我的渴望漫漫地变成了焦躁,我的焦躁又慢慢地加进了仇恨的情绪。但最终那扇门还是开了,从门里走出来一位女警服,女警服面色红润,像一片春天开放的桃花,她看我一眼却没理我,而是手里握着一团东西往女厕所里去了。我看着厕所的门在我的视线里晃动,那也是一团绿色,那绿色的晃动由快到慢,最后停下来,静止了。那扇静止的绿色的门,使我想起了女人身上的一种生理现象:月经。我猜想走进那团绿色的女警服一定来了月经,那位面色如粉的女人在那团绿色里要做的事情使我想入非非。

    大哥在下面也等不急了,他说,还没开门吗?

    我朝楼下看的时候,厕所的门响了,女警服再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我就忙微笑着迎上去,我说,请问,颍河镇那个要蒜钱的案子,是在这儿吗?

    颍河镇?姓啥?

    姓孙。

    转走了。

    转哪儿?

    执行庭。

    女警服说话的时候,她手中的钥匙已经插入了锁孔,站在她的身后,我看到有许多根纷乱的头发从她的帽沿下散露出来,我看着她打开门,可是她没有给我一点往屋里偷视的机会,在她闪身进门之后,那扇门咚地一下又合上了。我在二楼的楼道里寻找着,那里只有诸如女厕所男厕所之类的牌子,没有执行庭,于是我又穿过一片灰暗来到三楼,在挂有执行庭牌子的门前停下来,敲敲门,没有声音。又敲敲门,仍没有声音。我嘟嚷了一句,没人。我朝楼下看,大哥已经后退了好几步,他的头颅半扬着,朝我问道,有吗?我说,有,没人。大哥说,再找找。我重新回过头来,听到另外一间房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我就走过去。那个门前挂着一个深蓝色暖帘,我迟疑了一下掀开暖帘朝屋里看,有两个身穿警服的男女正坐在一架炉子前谈话。我说,同志,执行庭的人哪去了?

    男警服说,不知道。

    那个女警服背对着我,她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说,好像是去颍河镇了吧。女警服说着,她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肯定地说,去颍河镇抓人了。

    我说,人抓回来了。

    那个女警服本来已经回身过去,听我这么说,她又回过头来看着我,说,谁说回来了?我怎么没见?

    我说,真的回来了。

    女警服说,你咋知道?

    我说,他们抓的是俺妈。

    女警服说,噢。她说完就转回身去,再不看我。那个男警服有些不耐烦了,他说,你老掀个帘子干啥,天这么冷。我有些不知所措,就忙把暖帘放下来,可是放下之后我又接开了,我说,我想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女警服头也没回,他看着男警服,对我说,不是去吃饭,就是去监狱了。

    我说,去监狱?他们把人送监狱了?

    这回男警服真的不耐烦了,他像赶一头猪似的朝我摆着手说,去吧去吧,去监狱找吧。

    我的心被他的语气挤压着,在放下暖帘的那一刻,我听到我的心惨叫了一声。那天我和大哥走出法院的大门的时候,太阳就不见了。我们来到公路上,望着那片辽阔的城湖,冷飕飕的寒风从湖面上吹过来,掀动着我的头发和衣服,身后那些急驶而过的车辆和匆匆的行人,离我十分的遥远,那个昏暗无光的冬日,后来成为我记忆里的一首凄伤的歌,那首歌的主题就是:寻找母亲。

    寻找母亲寻找母亲呀!那个昏暗无光的冬日,我和大哥急匆匆地沿着环城公路由北往南,而后左拐再由西往东,我们要到监狱去,去寻找母亲。那个无光的冬日我和大哥一直走了很长时间,我们有些茫然地穿行在时间的隧道里。那天我们意外而幸运地遇到了表姐夫。表姐夫是我的妻子的姑妈的女儿的丈夫,那个名叫王村的警察,正好在这所监狱里供职,由于王村的出现,他很快证实了我们的母亲并不在这所监狱里。

    怎么会在监狱呢?王村给我们分析道,像这种情况,只有送拘留所。

    拘留所?

    对,肯定是拘留所,去拘留所看看吧。

    王村说着,朝城湖里指了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我们看到了那座立在城湖里的古建筑。那座古建筑名叫玄歌台,在两千多年前,有一个名叫孔子的老夫子和他的学生,曾经在那里被围困了七天,现在那里成了看押犯人的所在。王村说,拘留所里有咱一个老乡,姓张,到那儿找他。

    我们告别了王村,踏上一条了宽宽的土埂。我们沿着土埂往前走,走着走着,土埂越来越窄,越来越低,最后隐到湖水里去了,路在我们的脚下中断了。这种情况的出现使我们感到茫然。在附近的湖田里,有两个身穿皮叉裤的男子正在黑泥里挖藕,还有一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在撅着硕大的屁股洗藕菜。

    喂——我朝湖田里喊。

    那两个汉子停下手中的铁锨,那个女孩也直起了腰,她用手背拢了一下散在脸上的头发,朝这里观望。

    我说,去玄歌台还有路吗?

    退回去,这路不通。

    我们回过身来,我们走过的路已经隐在了芦苇里。我说,这能趟过去吗?

    能。一个汉子说,不深,只到膝盖。

    我看着大哥说,趟吧?

    大哥说,趟。

    于是我们脱去鞋子,又脱去裤子,我们小心翼翼地走进湖水里,湖水刺骨的凉,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的嘴唇就冻得发紫,我们的腿很快就失去了正常的温度。灰暗的天空悬在我的记忆里,那首旋律凄伤的歌曲会时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那首没有歌词的曲子却有着一个明确的主题:寻找母亲。

    在穿过那段刺骨的湖水之后,我们来到了玄歌台。我们沿着坑坑洼洼的砖路走上了一个高高的台阶,又穿过一座古老高大的灰砖拱门,看到有一道铁门把第二个更大的灰砖拱门给关住了。大哥登上台阶,用手扣了扣,铁门发出咚咚的声响,声响过后,我们听到有脚步声朝门边响过来,随后,铁门上的一个小窗子打开了,窗子里露出了一双冰冷的眼睛,那眼睛说:干啥?

    找人。

    找谁?

    有没有一个老婆婆送进来?

    啥时候?

    今个。

    今个只送来—个老头。

    大哥回头看我—眼说,没有。到底送哪儿去了?

    我说,咱再去法院看看吧,说不准妈就在法院里。

    我们失望地离开了拘留所,在灰暗的天空下,我们又去了法院,那天我们在县城里找来找去,然而在回家之前,我们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母亲的消息。黄昏的时候,我们乘上了一辆开往颍河镇的机动三轮车,坐在颠簸时车箱里,我们仍然愁眉不展。可是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母亲就坐在灯光里。母亲的出现使我们喜出望外,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说,妈,你回来了?

    大哥说,他们把你带哪去了?

    母亲说,哪也没带,就在派出所里。原来母亲根本就没有离开颍河镇。

    我说,俺爹哩?

    母亲说,恁没见着?恁爹叫人家抓走了。

    听完妈的话,我忽地一下明白了,在去玄歌台之前,我们的父亲就被关进了拘留所,那个看门人说的老头,就是我的父亲。情况的突然转变,使得我和大哥相对无言。我们去拘留所寻找母亲,而我们的父亲却正蹲在寒冷的狱房里,目光痴呆地望着古老湿潮的墙壁,形如一个刚刚出土的陶俑。

    夜色凝重,如一团雾漆黑了我们的面孔,街里的泥泞,已被寒冷所凝固。凝固的泥泞,使得我们的脚步声像铁块一样冰冷,一盏孤独的路灯,立在街道里,昏黄如水的光亮从我们的头上漫下来,我和大哥好像两尾鱼,急匆匆地游过去,在一片暗处停下来。大哥说,明个你先去,找着王村,给咱爹送条被子。

    没等我回答,大哥就转身消失在一条胡同里。我知道,这个时候大哥和我一样怀着沉重的心情往家走,那里有他的妻子,那里有他的儿女,家在这个寒冷的黑夜里,使每一个漂流的入感到温暖。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正蹲在寒冷的冬夜里,思想穿过古老而漆黑的墙壁,想着他的家。假如在这个时候,那扇关闭的铁门被打开,有一个声音仁慈地向爹宣布:你自由了。我想,父亲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做出选择:回家!哪怕在他的面前是遥无边际的寒冷和黑夜。我穿过长长的街道,走进颍河镇小学,在小学的后院里,我看到有灯光从我住室门窗的缝隙里露出来,我想,会的,假如我是父亲,我也会穿过遥无边际的寒冷和黑夜,回到这一线的灯光前,那个时候,父亲的心里该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然而没有,那扇铁门没有打开,我的父亲仍然蹲在寒冷的黑夜里,等待着儿子们去解救他。门开了,妻子和儿子出现在我的面前,灯光追打着他们的身影向我扑来。儿子说,爸。我抚摩了一下大儿子,又从妻子的怀里接过小儿子,我说,乖。

    妻子关住门,就去灶边给我盛饭。在这个漫长的冬日,妻子一定心情焦急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这使我想起了母亲。母亲说,我不心疼他,他死吧……母亲说完就泪如泉涌。我们兄弟都呆呆地坐着,大哥说,妈,你别哭,哭有啥用?现在咱得想个办法。

    九千块,上哪儿给他弄九千块?妈说,九千块是个小数?

    是的,九千块对于我们来说的确不是个小数。尽管我们兄弟在镇上都是些有脸面的人物,可我们家底薄呀,大哥在镇里搞通讯,空闲里偷偷摸摸在写些短稿,长年熬夜,累光了头顶,一年才能挣几个稿费?他要供儿女上学,他一家要吃要喝,几个稿费顶得住折腾?小哥虽说自从民师转了正,可穷教师能有啥出息?我们都清楚,在我们每一个人成家立业的过程中,父亲都起了啥作用,父亲给我们盖房子,父亲给我们娶媳妇,父亲用他的血肉筑起了我们的幸福,父亲现在形如枯蒿,可是还有三个女儿等着他去操心!现在我们的父亲负债累累!面对这种事实我束手无策。

    妻子说,别愁。妻子说完叹了一口气。

    我说,不愁,能不愁吗?我几年才能挣九千块钱?

    妻子说,这能是一家的事儿?

    我知道不是一家的事儿,就摊,咱至少也得拿两千吧?

    妻子不再言语,妻子也锁一脸忧愁,小心洗碗刷锅,小心铺床叠被。妻子说,睡吧,天冷,睡吧。我们都不再说话,上床灭灯。妻子把头枕在我的胳膊上,妻子用手抚摩着我的脸,妻子总爱在夜色里抚摩我的脸,这使我想起了母亲,之后我又想起了父亲。父亲和母亲一生养育了七个儿女,现在他们已经老了。我越过妻子伸手去摸熟睡的儿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也将在漫长的岁月里长大成人,总将有一天,我也会像父亲一样老成一块干枯的树皮,我突然有一种想留住时光的渴望,时光你静止吧!朝阳你永远烧红东方的天际吧!不要升起也不要落下。可是不能,转眼间我的小儿子已经两岁了。在两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季,一个被称做腊月十二的深夜里,我的妻子挺着个大肚子频繁地从床上下来,蹲到尿盆上去撒尿。

    我说,快上来,冻着了。

    妻子说,老想尿,老想尿,又尿不出来。

    我说睡吧,快睡吧。

    妻子说,不中,憋得慌,怕是要生了。

    妻子躺在床上,妻子说,不中,憋死我了……你快看看咋弄的,单子咋湿了……怕是羊水破了,快要生了。

    我说,别慌别慌。我就飞快地穿衣服,赤着脚裹了一件大衣对妻子说,你先忍着,我去拉架子车。我兔子一样窜出窝,一路小跑,我要去岳父家拉架子车。在路上,我幻想着妻子能给我生个女儿。在那个冬夜里,我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里四处炸开,我朝屋里喊,开门开门快开门。岳父披一件棉衣,用一双惺松的小眼睛望着我。我说,用一下架子车,去医院。那个黑夜里,我身后的架子车在坚硬的泥路上跳跃,如鞭炮一路响过来。可是等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学校,那个小生命已经露出了头颅,妻子不停地呼叫着我的名字,妻子说,这咋弄,这咋弄……

    血液和羊水湿透了妻子身下的被子,那个时候,我真的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生命从母体里滑落下来,落在寒冷的季节里。

    看粉红色的山涧

    流成血色的小溪

    有一黑色的头颅

    滑过了生命之阴

    看到了吗

    那就是你

    一个怎样的果实呀

    小小额头布满皱纹

    远处是无边的寒冷

    远处是恐惧的声音

    你却手舞足蹈

    就这样走出家门

    儿子落进血水里,那血水如一片红光,在我的视野里漫延。在那红光里,我的儿子慢慢地长大。在那红光里,我慢慢地变老。是的,有朝一日,我也会像爹一样变得满头白发,一脸皱纹,我的眼角里也会积满米黄色的眼屎,我的牙齿会脱落得一颗不剩,我空空的嘴唇敞开着,说不定,我也会像父亲一样,蹲在那所古老而寒冷的墙壁下,等待着儿子的解救。你哭了?妻子说。

    我说,没有。我擦一把眼泪说,睡吧,明个还得给爹送被子。

    我们应该相信命,当你赤裸裸地被父母接到世上的时候,你能抗拒吗?你不能。你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或者一个地位显赫的名门贵族,这就是两种不同的命运,这是两种不同的有着巨大差别的境遇。但我们也相信一个人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随着时间的流失,一个农民的儿子,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政治家,成为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或者文学家,一个皇帝的儿子,也可能在日月转换的岁月里,变成一个乞丐。可是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比另一种人多付出多少代价呀!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平。1992年12月上旬,在某一天的早晨,当我背着被子立在公路边等车的时候,就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那个寒冷的早晨,我立在公路边,看着一辆又一辆漂亮的小轿车从我的身边开过去,心里就生出一种自卑来,这自卑像阴潮的天空一样笼罩着,使我情绪低沉,我躲开朝我看过来的一道又一道目光。我背着被子穿过县城那条最为繁华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声音像寒风一样往我的衣服里面钻,我没有勇气抬起头来,匆匆忙忙地和那些漂亮的裤腿相错而过,实际我并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我,可我就是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他们一眼。我穿过一条小巷,最后立在了一片浩荡的湖水边,那座古老建筑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远远地望去,水上的玄歌台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陵墓,生出一种幽霉之气,这使我的心里生出几分胆怯。我回头看一眼,身后是一片陌生的世界,这里只有我的父亲在前面的拘留所里等我,我把冻得生疼的手放在嘴上吹了一口热气,提着被卷,沿着那条通往湖中小道朝父亲走去。

    那扇只能露出一双眼睛的小窗子打开了,从窗子里看过来的目光像凛冽的风把我的头发吹了起来,那眼睛说,找谁?

    我说,俺爹。

    上午不见。

    那眼睛说完哗地一声把小窗子关闭了。我像个傻子站在那扇生满红锈的铁门前,我变成了一片焦黄的叶子从空中飘下来,一头栽落在地上,我几乎丧失了思想和记忆。我无力地在铁门前坐下来,脚下坑坑洼洼的路面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那叹息从古老的砖块里滋生出来,很快布满了四周,像雾一样打湿了我的头发和筋骨,打湿了我的目光和血肉。我像一颗小草,沉没在那浩瀚的气体里,默然无声,等待着灿烂的阳光来驱散那雾气,来把我拯救。可是没有阳光,在我记忆里那个日子里没有阳光,我记忆的头顶上永远是一个巨大的灰色天穹,那天穹把我罩住了,我驮着沉重的灰色天穹在县城的街道走动,我要去找我的表姐夫王村,找他来帮我打开那扇如血的铁门。

    在那个寒冷的日子里,当我和身穿军大衣的王村又一次来到玄歌台时,那对铁门终于打开了。我跟在王村的身后,穿过一道长长的砖砌的弓形门道,最后来到一所院子里,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座高大的殿堂,在殿堂的四周有灰白色的石柱,殿堂的两侧与通道相隔有两排古旧的厢房,那些建筑的墙壁是灰色的,就像凝聚的时间一样冰冷而湿潮,那冰冷和湿潮化作一只巨大的魔手卡住了我的脖子,使我呼吸艰难。我在艰难的呼吸中,有一个精瘦的警察走过来,他和王村打招呼,他们两个站在一株落光叶子的槐树下耳语,他们一来一往,就像两个动作滑稽的木偶,最后他们一起拿目光来看我,王村对我打了一个手势说,来。

    我跟着他们往东厢房走,我和他们的鞋子同时踏在砖块上,却发出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声响,那声音一强一弱。在大殿与厢房的间隙里,我看到了一道高深的墙壁,墙壁上拉着一道电网,在那高深的墙壁上,只有一扇单薄而瘦小的门,那门关闭着。一看到那门,我的心就往上提了一寸,那扇门使我感到压抑。我想,父亲就是从这扇小门里走进去的吗?父亲就被关押在这道高墙后面的某一间房子里吗?

    我和王村坐在东厢房的一间屋子里,等待我的父亲。我听到有脚步声从外面传过来,那脚步声有些胆怯,有些颤抖。我站起来,有些紧张地搂住怀里的被子,两眼直直地望着门口。父亲像一个灰色的影子,嵌在了门洞里,我想迎过去,可是我的腿却石块一样沉重,我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了几下,我说爹。可是我的声音却被悲怆的情绪堵在喉咙里。这就是我的父亲吗?爹一夜之间变老了许多,爹的头发变得一片雪白,爹的颧骨高高地耸着,在高大的厢房里,他显得是那样的瘦弱,精神是那样的颓丧。爹一下子拉住了王村的手说,恁哥……父亲的咽喉在灰暗的光线里一下一下地滑动,爹说,得想法把我弄出去呀。爹说完像个孩子一样用袖口擦着眼角,爹突然间变得那样脆弱,爹的声音有些哽咽,不能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呀……

    王村说,看你说的表叔,咋会不管,我几个表弟在镇里都是有脸面的人,咋会把你丢在这里不管呢?

    王村说,表弟,回去想想办法,恁兄弟几个弄几千块钱总不会有啥问题吧?

    我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学校,正是下课时间,穿着五颜六色的学生,在灰色的天空下嘻闹着奔跑着,他们的欢笑声在校院里沸沸扬扬,这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苍老。我的脚步有些机械地穿过杂乱的声音,走进我的住室,我在板凳上坐下来,感到十分的劳累。门口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我的妻子。妻走进来把怀里的儿子放在床上,在我的身边坐下来,她拍了拍我肩上的灰尘说,还没有吃饭吧?

    没等我说话,妻就站起来,从锅里端出饭菜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妻说,趁热吃吧。小桌上的饭菜冒着热气,这使我想到了父亲。这个时候,我的父亲正坐在潮湿寒冰的监狱里望着灰色的墙壁,我说,得把爹弄出来。

    妻把饭碗往我面前推了推说,吃饭,吃了饭再说。

    我说,得把爹弄出来。

    妻说,咱大哥咱小哥才走没多大会儿。

    听妻这样说,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妻拉住我的手说,吃饭,吃了饭再说。

    我说,我不饿。

    我真的不饿。从早晨到现在,我只在县城里喝了一碗糊辣汤,可我却没感觉到饥饿,凄伤和忧愁已经积满了我的胸膛和肠胃。我走到床前,看着躺在被窝里的儿子,儿子睡着了,儿子均匀的呼吸像流水一样从我的眼前缓缓地流过。妻子依在我的身边,我侧身把她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爹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爹坐在冰冷地铺上,望着一方窄小的铁窗,满目的凄伤。我说,得把爹弄出来。

    我走在大街上,身边的一切都像风一样从我的耳边飘过,我只想着一句,得把爹弄出来。钱,九千块钱,我们兄弟三人平均拿,一个人也得三千。三千块钱,我上哪儿去弄三千块钱呢?我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走着,我在不觉之中来到了我的新屋前,这是三间崭新的混砖瓦屋,这就是我的家,连门窗还没来得及安上的家,父亲为了给我盖这三间房子吃尽了苦。

    那个秋雨潇潇的黑夜里,我从妻的身边坐起来,我说不中,我得去看看房子。

    妻说咱爹不是在那儿看着吗?

    我说,不中,我得去看看。

    我走出门,打着伞,秋雨满世界地飘落,我微弱的手电灯光在漆黑的夜里一闪一闪,泥泞在我的脚下四处炸开。我的房子还没有盖好,刚刚钉上椽子,我来到建房工地上,看到了爹的小兜床。爹躺在小兜床上,上面盖一块塑料布在那儿守夜,我在爹的床边蹲下来,在心里叫一声,爹,就有东西在我的喉咙里滚动。这没盖好的房子连片挡雨的地方都没有,雨水哗哗地砸在塑料布上,我年迈的父亲为他的儿子在这里守夜。我在心里默默地叫着,爹,你老受苦了……

    爹突然说,雨的泥的,来干啥?回吧,这里没事。

    原来父亲醒着,父亲醒着。站在空空的房子里,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说,得把爹弄出来。可是我去哪儿弄三千块钱呢?把这新屋卖掉吧。我走在满是泥泞的街道上,心里这样想,把房子卖掉吧。可这是大事,得回去给妻商量商量,那是我们的窝呀,没窝我咋为自己妻儿挡风遮雨?小鸟还有个窝哩,我得有个窝。在穿过老宅那座过道的时候,我仍在冥思苦想,我上哪儿去弄三千块钱呢?那个时候全家人都在屋里等我。妈说,见着恁爹了?

    见着了,我掏给他20块钱。

    爹咋说?

    爹说得想法把他弄出去。

    一屋子人都不言语,默默地坐着,一缕又一缕青烟,从大哥小哥的指间升上去,在我们的头顶盘绕。我们都在想:钱。

    妈终于耐不住寂寞,妈说,弄出来,咋弄出来?不得钱?他死吧,谁上哪儿去给他弄九千块钱?他死吧,死了我都不心疼他……妈说着就呜呜地哭起来,妈哭小妹也跟着哭,妈和小妹一哭,两个大妹也都跟着流眼泪。

    大哥说,哭就顶用了?要是能把俺爹哭出来,咱都坐这儿哭,这不正在想办法吗?

    妈和妹的哭声就低下来,我们又都不言语。大哥把手中的烟屁股丢在地上,用脚趾了趾说,想想办法,都回去想想办法。

    我对妻说,把房子卖了吧。妻愣住了,她看我好像一个陌生人,而后她扑在床上哭起来。我拉着小儿子,站在那里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的肩膀在抖动。我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说,别哭。我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说,别哭。妻猛地坐起来捶打着我的肩膀,她哭述着,卖吧卖吧卖吧,卖了我就领着你两儿去要饭!说完又倒在床上哭。儿子被眼前的情景吓哭了,我抱起儿子走出住室,乡村小学陈旧的教舍,在我的视线里呈现出一种苍凉破落的景象。我抱着儿子脚步沉重地穿过空荡荡的操场,我却看到了妻子和儿子在秋雨飘落的乡村土路艰难行走的情景,那种虚构的情景使我泪流满面。可那个时候我又一次想起了父亲,那天我回到了家里,对妈说,把我那房子卖了吧。

    妈说,你说啥?卖房子?

    我把儿子搂在怀里,低下头来,我说,跑了几家才借了三百块钱,三百块钱咋能把爹弄出来?

    不管他,不管他……妈说着又哽咽起来。

    大哥说,看你,咋管卖房子。

    妈说,不管他,杀他判他随人家……

    小哥说,妈,看你说哩,几个钱咋能杀人呢?他们把俺爹抓起来,就是为了要钱,没钱看他咋办?顶多判个三年两年。

    大哥说,爹就是出来,三年两年能挣九千块钱?要我说,一分也不拿,看他咋办?

    我也不能不承认,大哥说的,是目前唯一最好的办法。判个三年两年又咋了?在哪儿不是生活?

    妈说,恁真的都不管了?妈哭起来,妈说,白养活恁啦,恁都不管恁爹啦……

    我们都不言语,一个个铁青着脸。

    在那个灰色沉长的日子里,我们谁也没想到王村会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当王村的牛皮鞋,敲击在我家坚硬的冻地上的时候,我们还都沉溺在一片无望之中。

    王村说,我来镇上办事儿,随便过来看看。王村点着大哥递过去的香烟又说,钱准备的咋样了?

    我说,像俺爹这样的情况,要是真没钱,能判几年?

    判几年?王村生气了,王村说,恁咋会这样想?恁几个都是镇上有脸面的人,就这样看着把俺表叔判了?你们出去还有脸见人吗?再说,恁以为人家会轻易把你判了?像表叔这样的情况,拘留期到了,他就把你丢到南监里去,他才不管你呢,你啥时候拿钱,他啥时候放你出来。他抓你干啥了?就是为了挤你的钱,你不拿钱他就不放你,你咋办?

    我们兄弟在王村的视线里,都无地自容,大哥的脸一片灰黄,大哥说,咋会不管?不管咋弄?只是一时弄不来这么多钱。

    王村说,没多有少也中呀,先拿个三千两千,然后再找保人。我给法院都说好了,今天下午就得把表叔放出来,出来后慢慢地还。

    中中,这中。妈一边擦泪一边说,保人找谁?我中不中?

    王村说,你不中,仨表弟谁都中。

    妈说,恁仨,看看谁保。

    谁担保呢?我们都知道,谁担保将来责任就是谁的,这样的事咋管摊到一个人头上呢?小哥说,大哥,你看咋办?

    太哥说,都保吧,咱仨都保,都把名字签上。

    那个日子在我记忆里永远都是灰色的。我跟着我的表姐夫王村,要到县城的拘留所里去把父亲接回来。当我坐上王村的三轮摩托时,我又一次想到了爹,我年迈的父亲就是坐着这样的三轮摩托被带走的,那个时候他双手带着手铐,脸色一片灰黄,一想到父亲,我就有一种犯人的感觉。我发誓,今后我不会再坐这种三轮摩托车。王村说,走吧。我说走。我对大哥小哥和妈说,我去了。妈说去吧。大哥小哥用一种灰淡的目光看着我。就这个时候,小妹突然从院子里跑出来,小妹说,哥,咱爷叫你哩。

    由于父亲的事情,我们全家人都把爷爷给忽视了,就连父亲本人也忽略了这一点。在父亲准备离家前往异乡的时候,他也把爷爷忘记了。如果父亲那天能成行,这一点将使他悔恨终生。父亲坐在我想像中的班房里,一准会想到这一点,那个时候他老人家一准会泪流满面。由于爷爷长年卧病在床,这使他成了个多余的人,他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几乎失去了影响。一个人长久地躺在床上终日等待着死亡的降临,那是一种多么凄惨而荒凉的景象呀!当我们来到爷爷的床前,看着老人形如枯稿的面容时,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爷爷树皮一样的老手抬起来,颤抖着滑过我的面颊,为我擦去眼泪,他的嘴唇哆嗦着,他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别哭。

    我知道老人已经慢慢地接近死亡,可是这位老人面对死亡却心静如水,这不能不使我震惊。这个时候我还没有写出那首题为《远道而来》的诗篇。在后来安葬老人的日子里,那首诗化成了一个悠扬的曲子,在我的感觉里,在充满暗红色的黄昏里,慢慢地飘荡。

    1992年8月、原载《山花》200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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