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列车-密室·地下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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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分公司:

    鉴于山次清源、光司一郎及桐野片二等三位职工在1998年4月25日的XX车站伤人事件的后续处理中,反应迅速,处理得当,极大地维护了企业形象,特此提出嘉奖。经公司决定,各对三人嘉奖2万元。请各分公司以此为案例,做好员工教育培训。

    东京地下铁公司

    1998年4月30日

    2

    如今的住房条件比20年前,提升不少了吧。

    人们离开家,能去到的地方,也因为交通工具的升级换代,而变得无限可能。说不定,哪一天就能去月球或者火星定居。不过,那样的地方终究不舒服吧。人类是群居动物,火星难道真的好过我所在的街区?对此我不置可否。空间变大了,人心却在缩小。人们偏爱隐藏在城市某个角落里的密室,窥伺里面发生的故事,寻求绝处逢生的快感。

    山次清源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作为当天的日记。

    山次常常这样一个人思考:电影里那些所谓的密室,都是导演和编剧臆想的罢了。密闭空间就是密室?他想起看过一部电影,讲的是主人公被困在棺材里,埋在地下,思考如何逃脱。把密室简单地理解为狭小空间的困兽犹斗,无疑是钻了牛角尖。

    密室,应该是随着观察角度的变化而变化的。一个空间,明明有出口,而你却没有发现,对你而言,就是密室;还有一些空间,有进无回,那也是密室。所以,大部分人没有看到它的密室性,只是表象地理解密室的定义。

    然而他自然绝非其中一员。在山次眼里,工作的地方就是一间无与伦比的密室——东京地下铁的地下空间。在地铁车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随后全身而退,再也没有比这更刺激的事了。除了刺激,还有成就感。

    所以,你想过用飞驰的地下铁杀人吗?

    当他这样面对面,认真询问光司一郎的时候,光司一时语塞。然而从后者闪烁目光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是和山次同样的兴趣。他们,山次清源和光司一郎,供职于同一个车站,同为站务员。

    和光司相比,山次早入职三年。在东京,有专门的地下铁职业学校,培养列车司机、站务员和设备保障的维修工,毕业后便分配到对口公司工作。他从小对地下铁就很感兴趣,所以中学毕业时毅然选择了职业学校。地下铁的工作虽说收入不高,但在那时候看来,也是羡煞旁人的职业。山次清源报考了司机班,然而事情没有想象中顺利,读到第二年的时候,学校被告知中断了和地下铁公司的分配关系,因此学生将在学校的推荐下,自谋出路。

    自己没有处理好的事,却要学生买单,山次忿忿不平。在母亲的四处打点下,他才磕磕绊绊地入职。只是,岗位不再是别人眼中风光无限的列车司机,而是在站台上点头哈腰的站务员。刚来上班的那天,站长私底下问他,怎么不去当司机。站长还随口说了个电影明星,属于他那个年代的,说山次和他很像。山次下班后拿出手机查了查,网页里跳出一个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彩色照片。里面的男星额头很高,鼻梁挺拔,下巴坚毅有力。他不由自主地摸了摸下颌,确实很像嘛。

    站长人很好,只是年龄偏大,身体情况也一般。隔三岔五的,总要去医院报道。他一往医院跑,便把手头的活儿打散,交给大伙做。大概在山次清源到站后一年,站长逐渐把管理工作转移给这个乖巧的小伙子一部分。于是,站长不在的时间,山次就成了代理站长。

    光司来的那天,正巧站长又不在。山次作为临时负责人接待了他们。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两个女孩儿。从乘客角度来说,总希望车站的服务员是女性,似乎接触起来会更有好感。但车站里的工作,不全是面子工程,光是力气活就不下二十种。

    “我平时爱好健身,所以如果有什么东西需要搬运,就叫我好啦。”

    这就是光司笨拙的自我介绍。每年都会有新人来,一段时间之后,也同样有人会辞职。有些短的,只工作了一个星期,就递交了辞职信。年轻人就是如此,即便没有找好下家,也会义无反顾地潇洒离开。这一点上,光司和别人不太一样。他是年轻人里少有的任劳任怨的代表,只要干起活儿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较之过程,他更在意结果。这样的人,无疑是杀人计划的最佳拍档。

    一个月后,山次请了半天假,打电话约轮休的光司出来,去居酒屋小聚。说是什么居酒屋,不过是个路边摊罢了。以二人的收入来说,不可能吃得多奢侈,食物过得去就行了。山次坐在露天的二人座位,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朝着光司前来的方向望着。不久,他便骑着轻骑出现了。光司头上戴着银色的头盔,把护目的面罩打开,茶色的头发从里面逃出一些,迎着风贴在头盔表面。

    “前辈,”他把车在路边一停,和山次打招呼,“在招呼家里的生意,就耽搁了一会儿。”

    “没事,把车锁好吧。”山次摆摆手说。

    光司告诉山次,家里是开家具店的。这几年家具业受到欧美简约家具的冲击很大,常常十几天也卖不出去几套。他便趁着休息,帮着父亲到街上去做广告,拉些生意。

    “这也是杯水车薪吧,”山次说,“没想过把家具店关了,再做些其他买卖?”

    “还欠着债呢,”光司说,“都说船小好调头,到了这会儿也未必如此。”

    “看起来,你也爱莫能助。你的这份工资,养活自己都紧绷绷。”山次说。

    “我也不是什么成大事的人……所以,走一步看一步吧。”光司的话里透着无奈。

    “我觉得,恰恰相反,”山次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没有成不了大事的人,只是成大事的机会还没到。”

    光司一脸茫然。

    山次等服务员稍稍离远,继续说:“我有个主意,咱们从这个车站起步,干一笔大买卖吧。”

    “怎么干?”光司显然对此感兴趣。

    山次在光司的杯中倒满啤酒。泡沫行将溢出时,又被杯中金黄色的液体拽了回去。二人轻声耳语,山次注视着同伴的双眼,他的瞳孔跟随大脑的指挥,微微颤动。

    3

    桐野片二从列车下方的检查地沟里钻出,满身油污。身上的深褐色制服湿了个遍,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样。他想顺势抹把汗,但一想到油污会粘在白净的脸上,只得中途作罢。

    桐野体形肥胖,腰间的赘肉狠命地撑开制服,扣子吃力地咬住钮洞,每次脱下衣服,肚子上总留下红红的印痕。桐野将其归咎于身体内缺少某种元素。青春期一过,身体便开始出人意料地膨胀。可是,缺少什么不应该是残缺、瘦弱才对嘛。仔细想想,那个发胖的起始点,应该源自加入地下铁公司,开始夜班工作以后。艰难地度过了学生时代,才发现工作其实才更伤脑筋。入职一周后,桐野便和组长告假,说自己哪怕白天睡过觉,夜间也打不起精神。组长本就对这个分配到手的胖子不太满意,断然拒绝,把他留在了最辛苦的岗位上。

    门外的吸烟点旁站着几个同事,桐野一边摸出香烟,一边挪过去。他们见组长嫌弃的人来了,纷纷掐灭烟卷,停止了聊天。对此,桐野倒也习惯了。他从肥大的裤兜里摸出手机,翻看短信。其中一条是他职业学校时的同学发来的,手机屏幕的用户名一栏上写着山次清源的名字。

    桐野,有空回个电话。有件大事需要你的帮忙。

    在所有的朋友里,只有山次直接叫自己的名字,而非用胖子之类的绰号代替。山次清源和桐野片二不在一个班,加之学校不管分配。此后一个去了车站,另一个到了维修工厂。

    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年代,他们二个老师眼里的差生,没有什么其他朋友,自小玩在一起。在桐野眼里,山次是领袖,他总能干些一鸣惊人的事情。即便现在一文不名地在车站工作,他也总期待着山次不打招呼的爆发。

    他用右手食指在手机上按着数字键,编出了半条讯息。他转念一想,又删了个精光,干脆给山次打了个电话。等待音只响了一遍,电话那头便接了起来,看起来山次和他一样,也关注着对方的答复。

    “山次,你好啊。”桐野抢先开口。

    “嗯,”山次说,“长话短说,有件事找你帮忙,这会儿说话方便吗?”

    “还有谁会在我身边呢。”桐野自嘲。

    “你和那个傻姑娘还有联系吗?”山次问。

    “哪个?”桐野说。

    “还有哪个?近藤美彩。”山次说。

    “哦,哦,有的,有的,”桐野慌忙说,“逢年过节,我会送些点心去。”

    “那就好。你听好了,是这样……”山次在电话那头说出了一个惊人的计划。

    桐野听着电话,手里的香烟兀自燃烧着。烧到头的时候,嗞嗞的声音停了下来,桐野肥大的手指依旧紧紧地夹着它。

    4

    近藤美彩从房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她转过身,拿出其中一把插进锁孔,门被打开了。她笑了笑,又重新把门关上,向着反方向转动钥匙。门锁笨重地旋转两圈,上了保险。

    她快步下楼,向着一公里外的地铁站方向走去。近藤美彩今年三十岁,留着干练清爽的黑色短发,身穿收身小洋装的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至少五岁。她化着淡妆,加之行色匆匆,给人一种快节奏的美感。

    她来到地铁站入口的时候,抬腕看表。时间指向九时四十六分,她心中默念了几句,掂了掂手中的环保袋,进入站内。站内的广播正播放着列车进站预告,声波撞在大理石的墙面上,弹入乘客的耳朵里。

    “20号,20号……”近藤美彩站在向下开行的自动扶梯上,继续着她的自言自语。这座车站供多线换乘,近藤将要搭乘的这条线路位于最底层,因此自动扶梯比普通的要长上一倍。电梯上有序地站着两排乘客,运送时间大概需要一分钟。近藤再次看表,显然表盘上的数字让她放心,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地铁广播里再次传出列车预告,近藤像是突然触电一般,嘴里喊着“借过、借过”,拨开前方的人群,脚步重重地踩在金属格栅踏板上。几名戴着耳机的乘客险些被撞倒,嘴里嘀咕了几句。

    近藤来到站台时,列车正停在车位上,车门悉数打开,门上的绿色指示灯常亮着。近藤觉得,面前这部铁质的运输工具,就像一只短暂休憩的怪兽,几秒之后就又会亢奋地在隧道间奔跑起来。

    “这里是30号……”近藤注视着车门上的阿拉伯数字编号,发现自己离开20号车门还有一段距离,便向着车头的方向奔跑起来。与此同时,车门上的指示灯由绿转橙,伴随着刺耳的蜂鸣器声音,尖叫起来。这意味着,五秒之后,车门行将关闭。

    也就是在近藤跑到20号车门的那一刹那,门页发出咔哒一声,机械化地向内收紧。近藤略带绝望地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对了,关键时候还可以用这个!

    她像牛仔甩绳圈一样,猛地甩动手中的环保袋向着门页中间的空挡扔去。袋体在关门的刹那,恰到好处地来到了车厢内,而袋子的拉手却被隔在了门外。拉手的尽头,正一圈圈缠绕在近藤美彩纤悉的腕子上。

    列车按照计划,缓缓启动,准备向下一个车站驶去。

    “怎么回事……”近藤发现自己被列车缓缓拖行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将袋子从手中解开。车站上的两个站务员似乎发现了这一情况,一个本能地奔向近藤,另一个则跑去按墙壁上的紧急制动按钮。

    然而一切都在电光火石之间,近藤美彩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被这头铁质怪兽生生从地上拽起,向着站台尽头的墙壁冲去。

    一声可怖的碎裂声,充斥了车站的每个角落。

    紧接着,就是混合着列车刹车,人们的惨叫和站务员的呼喊在一起的复杂声音。

    山次清源和光司一郎不知何时出现在站台上,神情坚定地指挥着失魂落魄的同事,他们跑到了人们避之不及的惨剧发生地点。或许在山次清源听来,这是再美不过的欢呼声了。

    5

    各分公司:

    针对近日发生的隧道擅自动火事件,经核查为XX车站站长桐野片二失职行为。其行为明知故犯,无视公司管理规定,严重影响公司相关管理纪律。为严肃纪律,杜绝类似现象的发生,现对桐野片二的违规行为在全公司范围内予以通报批评,公司全体员工应引以为戒。

    东京地下铁公司

    2016年8月1日

    6

    机场的候机大厅,人来人往。山次清源和光司一郎靠在二楼过道的扶手上,观察着国际航班到达处的动静。

    “桐野这会儿该在等行李了吧。”山次开口说。

    “或许给我们带了很多东西也不一定呢,”光司识趣地说,“去一次美国也不容易。”

    “哼,”山次说,“这傻瓜一定以为买些什么就能弥补过失。”

    光司笑了笑,没说话。

    “我听说这家伙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儿了。自己生火也就算了,还带着站员一起干。”山次压低声音,可能是怕身边的人听见。

    “所以吃了处分,干脆出去散心了,”光司说,“说到底,还是我们最关心他。这种时候,谁是真朋友就看出来了。”

    “部长,山次部长!”一个男子在山次身后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和他打招呼。山次转过身,发现是部里负责总务的小衫。他穿着公司的办公制服,显然还处在工作状态。

    “哟,小衫,你也在这里接人?”山次问出口,发现说得不妥,便又补上一句,“还是送人?”

    “根据部里的安排,接人。”小衫回答的同时,发现了山次身边的光司,“啊,光司次长您也在。”

    光司抬起手,和小衫打了个招呼。

    小衫接着说:“等一下,有一位美国的摄影记者会来,所以我在这里候机呢。”

    “美国的记者?来我们公司吗?”光司问。

    “是的,”小衫说,“我听说,是特地邀请来的呢,是什么大报纸的著名记者。”

    “报纸?这年头还有人看嘛。”山次说。

    “嘿嘿,谁知道呢。反正我接上他去酒店就完成任务了。按说也快到了……”小衫说。

    “那你快去等着吧,等岔了就不好了。”光司催促。

    小衫答应了一声,就转身下楼回到了等候区的护栏外。山次看着向着出口处走来的一群高个子欧美人,暗自判断其中的人选,见举着名牌的小衫突然间兴奋地挥起手来,便知道必在其列。

    “美国人都来了,怎么胖子还没来?”山次问光司。

    “我去问问。”光司边说边向外走。

    光司顺着扶梯走下楼,来到服务台旁,找了个工作人员询问。工作人员脸上流露出抱歉的神情,向光司解释着什么。

    光司转过身,向着二楼的山次耸了耸肩膀。山次明白,桐野的飞机一定误点了。

    7

    1998年的列车伤人事件,更准确地说,是客死事件发生后,东京地下铁对外宣称人员仅仅是重伤而已。然而谁都知道,那种程度的撞击,根本没有生还可能。在现场应急处置中,表现出色的站务员山次清源和光司一郎,受到了全公司的通报表扬。此后的十几年,二人像一对双子星,扶摇直上,坐到了部长和次长的位置上。

    山次清源处事谨小慎微,外表上却总能给人聪明乖巧的感觉;光司一郎则是名非常称职的“拼图型”干部。他和山次配合得相得益彰,二人的组合受到了上级的高度关注,很早便作为储备干部培养,时至今日。

    二人的朋友,被旁人称作“胖子”的桐野片二,也是事件的立功者之一。此后,他出人意料地从普通检修工的升级成了车站站长。而他供职的车站,即事发车站。有传言说,“胖子”是沾了山次部长的光。也有人说,二人本就是同年级的同学,提携一把也无可厚非。

    此刻,山次清源坐在办公室的皮质椅子上,操控着电脑。右下角的邮箱提示有新邮件,他打开一看,是次日晚间的活动通知。主题是:美国记者光影记录东京地下铁。

    他正犹豫之际,手机响了起来,来电话的是桐野片二。

    “山次,”桐野焦急地说,“我觉得自己快扛不住了。安全部的人刚走,对动火的事情……他们还紧咬不放。”

    “这还不是怪你自己!”山次咆哮,“我奉劝你一句,今天得来的一切来之不易,你仔细想想。这么说吧,事情远没有你想的严重,即便撤职,过段时间,再给你安排就是了。”

    “可是,我……”桐野自知,论嘴上功夫,不可能说服得了山次。

    “别可是了,”山次抢着说,“明晚我要来站里,你也肯定在吧,我们见面说。”

    “好的。”桐野似乎放松了一些。

    山次挂断手机,拿起座机听筒按下了楼下光司办公室的号码。

    “光司,你听我说。最近桐野那个车站是不是在做改造?你把工地的图纸打印一份拿来给我看看。对,就现在。”山次说完,闭上眼,若有所思。

    8

    兰尼克独自站在隧道的入口处,身上挂着几个尼康的单反,他揉了揉鼻子,向深处走去。

    作为参加过越战的战地记者,兰尼克已经接近古稀之年。越战的反战摄影作品,让他一夜成名。盛名之下,兰尼克却选择激流勇退,继续留在报社,干他的编辑部主任,顺便在大学里带带学生。来东京之前,政府的文化部门和他约法三章,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服从安排。兰尼克嘴里说是,头点得像鸡啄米,但老头心里最清楚,战地记者哪是你们能管得住的?即便是70岁的老战记。

    他给东京地下铁留的时间,只有一个晚上。要知道,想请兰尼克去拍摄的公司成千上万,而他却主动挑选了东京,这也打乱了许多人的如意算盘。东京地下铁如临大敌,思前想后排了不少预案,结果还是敌不过狡猾的兰尼克,被他脱离组织,如愿以偿地单独行动了。

    据兰尼克所说,他挑选的车站是他仔细阅读网上的东京地下铁网络图之后的结果。一方面,坐拥历史最悠久盛名,另一方面,车站最近在进行升级,和两条新线路对接中。在运营线路的车站旁进行线路升级,是史无前例的。老头光凭做的这两点功课,就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兰尼克沿着锈迹斑斑的铁轨缓步前行。走了大约五百米后,像是两个男人对话的声音,在隧道不远处若隐若现。他努力竖起耳朵判别,这是否是抓他回到大部队的追兵。几句话之后,他明白,这是在隧道尽头的一段私密谈话。

    兰尼克把脚步放缓,向着发出声音的方向悄悄靠过去,尽量不引起说话人的注意。不远处,昏黄的钨丝电灯光提醒他,已经到了现场。他举起相机,对准了灯下的两个黑影。他们站在银色脚手架上,离地大约有二层楼的高度。

    “要是我知道你每年盂兰盆节,都会在隧道里烧纸钱,我绝对会制止你的。”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

    “人在做,天在看。事情都做了,为什么不允许我纪念纪念?”另一个说。

    “事情过去多久了?快20年了,今天的一切得来不易,你还想过回原来整天穷困潦倒的日子?”

    “我实话实说,你和光司是翻身了,我并没有。”

    “搞了半天,你是为了这个理由。哼,我早该想到。”

    “你误会了……其实……”

    “别说了,我明天就着手去办,给你几个位置挑挑。”

    一个黑影离开另一个身边,似乎谈话将要以某种结果达成一致。就在一瞬间,靠后的黑影从背后撞向前者,他立足未稳,从脚手架上翻落下去。

    啪!黑色的隧道里猛地亮起一道白光,紧跟着响起的,是照相机的快门声。

    “谁!”站在二楼的黑影将头转向白光,脸上挂着可怖而扭曲的表情。在灯下,他的五官和轮廓被照亮,那是山次清源的脸。

    9

    山次清源从脚手架上小心翼翼地爬下。他踩到地上时,桐野片二的尸体躺他的脚边。刚才的跌落,使他头部着地,撞开了花。

    他看着面前的小个子,心里想着措词。不用说,这就是知名的外国记者,在机场小衫接机的人群里,有他吗?印象中的战地记者总是人高马大,没想到是个干瘪小老头。体型上的优势让山次一下子放松下来,如果万不得已,也并非不能从他身上下手。

    “你好,是应该称呼您为兰尼克先生吧。”山次用英语打招呼。

    “初次见面。”从兰尼克的嘴里蹦出了发音标准的日语单词。

    这完全出乎山次清源的意料,他顿时觉得面前的这个老外没有想象中简单。

    “没想到您还会说日语,是在这里生活过?”山次平静地说。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兰尼克厌恶地说,“我真没想到,人可以卑鄙到这种程度。被你杀害的同伴尸体就躺在那里,作为凶手的你,却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这里有些情况,你并不了解。怎么说呢,都是尘封往事,恐怕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山次一边说,一边慢慢向着兰尼克走去。他的登山鞋踩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老头见他过来,向后一撤步,迅速转身离开原地。山次见状,知道事情败露,在后紧紧追赶。可能是多年战地记者练就了一副好体格,看着兰尼克矫健的背影,绝不像个七十岁的老人。不过,百密终有一疏。山次发现,兰尼克的背上有个闪烁的红色指示灯,人在哪儿,灯就在哪儿,一定是用来提醒注意用的。没想到这会儿,红灯无时无刻不在暴露他的位置。

    山次加快脚步。若是在平地,兰尼克一定不是他的对手。在黑黢黢的隧道里,他几乎被老头带得晕头转向。这座车站的通道数量本就比普通的要翻上一倍,既有的加上在建的,活像个迷宫。山次努力回想之前看过的平面图,能想到的只剩下那部推下桐野时的脚手架位置。

    红点在前方停止了移动。兰尼克似乎累了,在连续几个转弯后,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山次自认机会已到,猛蹬两步朝前跃去,他的目标是兰尼克挂在身上的某个相机,那里面是他必须销毁的证据。然而,在他踏出两三步之后,右脚突然踏空,人失重,向下摔去,头部狠狠地砸在硬物上。山次感觉到头部一阵暖流涌出,随即眼前一片模糊。

    这是血,一定是头部和硬物撞击后造成的。山次清源心中默念。他感觉浑身疼痛,想找一个能站立起来的方式,却只感受到扭曲的四肢,动弹不得。

    “兰尼克……”山次用足力气呼喊。

    兰尼克在山次跌落上方露出了胡子拉碴的脸庞。

    “山次清源,没想到我还挺有办法的吧。把红灯找个地方挂起来,就以为我老头子跑不动了是吧?过去对付越南人时候,这招屡试不爽。”他说。

    “你到底……要干什么……”山次呻吟。

    “想知道?我们就在这里聊聊那个故事吧。”兰尼克清了清嗓子,厉声说。

    10

    美国街头,所有一切对于桐野片二来说,都是新鲜的。

    这是他第一次出国。在马路上闲逛的他,努力记下每条路的路名和特征,以免回程时遗忘。

    既然是来散心,就免不了喝两杯。桐野找到一家咖啡馆,要了一个靠马路的位置坐下,点了一杯美式咖啡。

    “先生,您是亚洲人吗?”有人在身旁和桐野说话。

    桐野抬头一看,一位金发碧眼的妙龄少女正欠身站在身旁,透过碧蓝色瞳孔看着自己。

    “啊,是,”桐野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是,是日本人。”

    “日本人啊,”女孩重复了一遍说,“会说英语吗?”

    “略知一二。”桐野说。

    “我们有个比赛,要参加吗?如果获胜的话,这顿饭我们请。”女孩说。

    “什么比赛?怎么比?”桐野显然对此充满兴趣,此刻他体内的男性荷尔蒙正加速分泌。

    “‘比惨’比赛,”女孩解释,“比比谁更惨。”

    “这算哪门子比赛。”桐野说。

    “试试吧,我先来好吧?”

    “请便。”

    女孩思考片刻,讲了一个关于因男友劈腿导致自己失恋的故事,直说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桐野不屑一顾,在脑中酝酿起来。

    “好了,到你啦。”女孩撒娇地说。

    桐野犹豫片刻,说:“我倒真有个故事,想找人聊聊。”

    “20年前,我还是个小伙子,有着一份旁人还挺羡慕的工作。虽然钱不多,但日子也还算轻松。人无压力,就容易胡思乱想。寻求某种刺激的想法一直埋在我的心头,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又悄无声息地收场,这就是我们那个时候的想法。我这样说你能听懂吗?”

    女孩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有朋友叫上我,说在地铁里设计一个陷阱怎么样?他说,可以让人像捆绑在列车上一样,跟车列车跑,那画面实在是很搞笑,一副无能为力的丑态。听上去不可能的事,事实上加以设计就能做到。首先,每列车的时刻表在正常情况下是固定的,9点到站台或者10点到,分毫不差。这样,我们只要告诉被恶搞人时间,让他到站即可;其次,列车关门的刹那,是事情的关键。要把那根‘绳子’恰到好处地抛进去,而关门的时候正好夹住它,这样就构成了人和车的联系。只要‘绳子’的另一端捆在手上,被恶搞的人就插翅难逃。”桐野说。

    “可是,谁会配合你们做这个傻瓜呢?”女孩问。

    “你听我说,”桐野说,“做成这事不容易,各个环节需要配合得非常默契。比如,前一天晚上,要调节用以恶作剧的那扇门的关门压力,简单说,就是夹得紧一些,避免绳子逃脱。还有,我们恶搞的对象一进入车站,就要注意到他,然后播报列车入站预告,加速他的紧张情绪。再有,就是如何让她到指定的那扇门。至于你问的问题,反倒简单了。”

    桐野直了直身子,喝了口咖啡,继续说:“当时,我楼上住着个姑娘,脑袋这里有点问题。我从小和她一起长大,所以我说的话,她从不怀疑。我告诉她,在第二天的某个时间,他喜欢的明星会出现在那车里,我还记得是第20号车门。你说,任谁都知道这是假的,唯独她相信。随后,我又教了她一旦错过列车,该如何想办法让车暂时无法关门,那就是把手里装有需要他签名物品的袋子甩进去。她有不少玩意儿,我知道。”

    “这成功概率高嘛?”女孩问。

    “很低,”桐野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们成功了。你绝想不到,我们就这样利用列车的速度,设计陷阱,毫无征兆地杀了个人。”

    “这故事里,惨的应该是那个女孩吧。”

    “故事只是开始,接下去的20年,我的日子每况愈下。尽管在事件调查过程中,率先提出检查关门压力是否正常,获得了上级的首肯。然而只有我知道,前一晚加大设备压力的正是我自己。我也因此获得了升职,收入也增长了不少,但是这个阴影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每年盂兰盆节,我都会在半夜,悄悄到那个车站的隧道里,烧一些纸钱给她。结果,今年被上面发现了,估计这趟旅行回去之后,就要被撤职了吧。或许,他们还会对我的怪异行为进行调查,我真怕20年前的那件事,会顶不住压力,被我说出来。”

    “这样啊……”女孩说,“那你是够惨。不过,还有一件更惨的事,你看那边。”

    桐野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一台黑色的摄像机的镜头正对着咖啡店的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桐野愤怒地拍着桌子,咖啡杯里的小勺受力跳出茶杯。

    “你别生气,这是我们公司的一个街头整蛊环节。我说的,你说的,都不必在意,我们放到网上供大家一乐。观众都知道,这是骗人的。”女孩连忙解释。

    桐野愤然起身,想离开咖啡店,转身又去服务台结了账,随即离开。

    女孩一脸无辜躺在椅子里,对着镜头抱怨起来。

    “教授,早和你说这样玩不行的。如果我是个男的,肯定被那个日本人打了。”

    塞在女孩耳朵里的入耳式耳机没有回应。

    “教授,教授,”女孩轻声说,“兰尼克教授,你在吗?”

    “我在,”兰尼克说,“我看你演得也很入戏嘛,三两句话套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故事。”

    “或许他本来就知道我们在拍摄,故意瞎编呢。”女孩说。

    “的确有可能,不过我们的街头试验无意中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呢。朱莉,帮我订一张明天去日本的机票。”

    “什么?”那个被称作朱莉的女孩用怪异的声音问。

    “对,明天,去日本一次。”兰尼克自言自语。

    11

    奄奄一息的山次清源扭曲地躺在隧道内挖掘的深坑中,听着洞外的兰尼克讲述他和桐野片二的故事。

    “讲这个故事,花了些时间啊,”兰尼克对着洞里说,“你还好吗?”

    “救命……”洞里传来微弱的呼喊,声音刚爬到洞口,就筋疲力尽了。

    “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我联系了东京地下铁,说想要给他们拍点东西,他们求之不得。作为交换条件,我希望有独处的创作空间,比如,在这个车站,不要助手或者随从,一个人方便许多。我和站长桐野片二深聊过,他确实压力很大。虽然不可能对我这个外人全盘托出,但我也从他的只字片语中,大概明白了你们的勾当。”兰尼克说,“作为交换,我也告诉了桐野一些事情。那就是近藤美彩,那个被你们杀害的姑娘,是我在日本的养女。”

    山次清源的呼喊声停了下来,隧道内一片寂静。

    “我在越战时受过伤,丧失了生育能力。于是,我便在各个国家收养需要帮助的孩子,提供资金资助,和他们做简单的书信往来。近藤美彩就是其中之一。”

    “我猜想,计划可能是你的主意吧。你利用另外几个人,欺骗近藤,实现你们肮脏的目的。我听说,你管这叫什么?真正的密室杀人事件?那你现在又算是什么?在自己设计的密室里,体验死亡的感觉吧。”

    兰尼克起身,又望了一眼洞中的山次清源。他不知道最后的结语山次是否听见,他可能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抑或是头脑清醒却装作没听见,不给任何反应。

    近藤美彩的死亡,日本方面曾作为意外通知远在美国的兰尼克。消息传到兰尼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个月,兰尼克即便赶去东京,也无法见上养女最后一面。直到桐野阴差阳错地讲出这件事情的真相,才勾起了兰尼克对于近藤美彩的回忆。还有一点,他没有对山次说,那就是带给桐野无限痛苦的,还有近藤对他的爱慕。近藤不懂得如何表达,只是对桐野的安排言听计从就是了。而这一点,在不定期的写给兰尼克的信中,曾有所透露。

    兰尼克把红色小灯重又别回自己的背包上,隧道里一个红色的光点继续移动起来。明天,他将把拍摄的照片和视频交给东京警方,其中包含山次和桐野的对话,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光司……

    突然,兰尼克的背部受到一下重击,老头本能地转过身想做防御,然而力量之大,并非体力透支的七十岁老人所能承受。他只感到一阵晕厥,瘫软在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体格魁梧健壮。

    12

    “……此事的确系本司疏于防范而造成,对于三位死者的家庭造成的不幸,我们深表遗憾,并致以最真诚的道歉。”

    东京地下铁新闻发言人从会场离开,摘下眼镜,用毛巾擦了擦脸。最近地下铁的新闻实在太多,需要他出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好在前天的美国摄影家坠落身亡事件由于政府出面斡旋,才从轻发落,否则必将冲淡即将大肆宣传的新线规划事宜。

    发言人的秘书递上一份日程安排表,在一旁进行逐条介绍。

    “这个内容谁来汇报?”发言人点向其中一项问道。

    “是光司部长。”秘书说。

    “哦,好。”发言人点了点头,把安排表还给秘书,“光司对情况也比较了解。”

    窗外,一列地铁正沿着下行的轨道驶入地底的站台,它倏地一下就消失于眼前。虽然人们都知道它的动向,可是在那密封的站台里,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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