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列车-心猿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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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这故事得从七天前讲起。

    那天晚上吃过晚饭,老马只把房门开了一条缝,那只被他叫作灵灵的猴子,向外一窜,在楼梯上连滚带爬,从敞开着的公寓铁门跳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老马“啊呀”一声,慌忙沿着楼梯追下去,手中装满垃圾的塑料袋被铁质的楼梯扶手勾了一下,破开一个口子,里面顿时涌出一堆红红绿绿的垃圾,撒得地面一片狼藉。对门住的一对小夫妻“吱呀”一声打开门,看到满地的垃圾,眼里满是鄙夷。从他们的脚边探出两只狗脑袋,一只咖啡色,一只白色,一个劲儿地向外嗅着。老马爆了句粗口,也顾不得场面上的难堪,径直向外奔去。

    小区中心的大花坛没有几支发亮的路灯,几乎一团漆黑。白日里的一株株绿色植物,现在就像一蓬乱发。猴子会在里面吗?老马问自己,心里一阵发虚。市区是不能养猴的。道理老马都懂,市区连鸡鸭都不能养,更别说在私宅养这类灵长类动物了。不过,全都按理出牌,这也不是社会了。他转念一想:不对啊,小区后头还有片更大的绿地呢!猴子若是逃入那里,那可如何是好!他紧赶几步,来到小区后门。门外即是绿地,有几个夜跑的人从门外经过,转过头看了看老马,又继续向前加速跑去。

    老马正欲出门,一摸口袋,没找到钥匙。对啊,一回家就换了睡裤,哪来的钥匙嘛。这是太太的要求。他回家第一件事不是打招呼,而是把接触过家门外空气的衣裤脱去,换上家居服。为此,老马经常站在玄关脱个精光,就剩条短裤。天热的时候,他干脆就这样在屋内走来走去。猴子见他这般模样,大概以为看到同类,在笼子里乐得吱哇乱叫。他老马自责起来。本想出来倒垃圾,便没带钥匙,这会儿反倒被困住了。

    后门旁有个一人间的保安亭,里面亮着灯,桌上摊着张晚报,一杯热茶正冒着烟,座位上空无一人。老马用手拉了拉铁门,纹丝不动。今年年初,小区对前后门都做了改造,安保措施从原先的传统环形锁升级成为了电子锁,必须要用一种圆形的钥匙扣才能解锁。小区给每家免费配了两把,再需要就必须另行购买。老马家是三口之家,但他不愿意多掏钱。一把给了儿子,一把就带在自己身边。他想喊一声外面的夜跑者,经过的几个却都是穿着运动背心的年轻女孩,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当口,手机在老马睡衣口袋响了起来,震得他一阵阵酥麻。他掏出来一看,是王小利打过来的。他食指在屏幕上一划,扬声器里的嘟嘟声转为说话声。

    “喂,喂,我说马哥。”这是王小利特有的花腔男高音。

    “小利,什么事儿啊,我忙着呢。”老马站在原地,手搭在后门上。

    “哟,这么晚了还忙业务哪。”王小利说。

    “忙个屁,”老马气不打一处来,“我猴子跑了,逮它呢!”

    “嗨,”王小利一声感叹,“我当什么事儿呢。猴子跑了,又不是老婆跑了。跑了去,没几天饿了,吃不着东西,自然就回来了。”

    老马心里不爽:不是你的猴子,你当然不着急。凭着老马对王小利的了解,他这话也没走心,纯属话佐料。这会儿打来电话,一定是有其他事。

    “马哥,”王小利说,“周末有一单活儿,我想和你商量商量。”王小利口里讲的活儿,说的是婚庆,主要是为新人筹备婚礼,主持或者摄影摄像。

    “说吧,又是分身乏术呗。”老马故意说得有气无力。

    “嗨……又拿我开涮!这但凡要是抽得出时间,我说要你马哥替我,我是你孙子。”王小利斩钉截铁。

    去你的吧。老马心里嘀咕,你小子都是我孙子好几十回了。

    “说吧,在哪儿。”老马说。

    王小利报了一个酒店的名称,又补了句老时间。

    “那咱么说定了,活儿您替我干,饭替我吃,钱也替我拿着。那话怎么说来着——信马哥,顺风车。”王小利挂电话前,来了这么一句。

    按照之前几次的规律,老马拿回这钱,两人对半分。王小利半推半就,不过手也从来没收回去过。所以不管他怎么说,老马也不会独吞了这钱。

    他打电话这功夫,夜班保安回来了。老马回头一看,是胖保安。胖保安是老马小区的保安队长,据他自己说,夜里失眠睡不着,所以只做夜班。胖保安坐在靠背椅上,翘着二郎腿,看报喝茶。见老马挂了电话,便放下报纸,冲着他说:老马,这和谁打电话呢,还到楼下来。

    老马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别废话,快开门,我猴子不见了。”

    “哟!”胖保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靠背椅的座垫还没恢复原状的功夫,他已经来到了老马面前。

    “哪儿去了?”胖保安问。

    “知道还用找?”老马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摸他腰间的钥匙。

    胖保安被老马弄得团团转,可能是触到了自己的痒处,竟咯咯笑了起来。

    “快把钥匙拿出来啊!再一会儿这猴就跑远了!”老马着急。

    “不是不给你开,”胖保安让开一步,扯了扯弄皱的衣服,从腰间取下钥匙环,“我给你开门可以,你们家拖着的物业费准备啥时候交?”

    老马哪管这三七二十一,从他手里夺过钥匙,在铁门的感应器上一照,只“滴”的一声,他和胖保安中间就已经隔着扇铁门了。

    老马把钥匙环往胖保安怀里狠狠一塞,说声谢了,往花园深处跑去。

    “不就跑了个猴子嘛,做人还没有底线了。”胖保安嘟囔。

    远处,传来老马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有点儿瘆人。

    灵灵,灵灵……

    在花园里夜跑的人,都戴着耳机,音乐声盖过了寻猴的声音。

    2

    说起老马跑丢的这只猴子,一顿饭的功夫恐怕讲不完。灵灵在老马家待了四年,抱来的那年,正是个猴年。

    老马也不知哪儿听来的消息,说按照自己的生辰八字来看,那是个凶年,必须找东西来化一化。一来二去,有高人传话,要他养只与当年生肖一样的动物。如此一来,这不利就可以留在这畜生身上,找不到老马。老马深信不疑,只是轮到具体落实的时候犯了愁。从十二生肖来看,有些动物找起来方便,比如鼠,养只仓鼠便是鼠。再比如牛或羊,找间农场,认领一头便是。到年底,还能顺带着吃顿牛羊肉。当然,龙是特例,高人建议用蛇代替。

    那这猴呢?老马去了趟动物园,想找只金丝猴认领,被园方直接打发走了。他还不依不饶,把标准降低了几个档次,哪怕是只马猴也行。动物园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最后托来托去,楞被他找到个捣腾宠物的,偷偷摸摸地弄来了一只小奶猴。

    奶猴来的时候,裹着条毛毯,只把头露在外面。来人把奶猴从怀里取出来,交到老马手中,一阵温热传来。老马看着奶猴圆鼓鼓的大眼睛,甚是喜爱。他一下想到马杰小时候。突然觉得这样比喻也不甚妥当,毕竟儿子小时候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没有那么多毛。马杰是老马的独生子,25岁,已经工作。老马抱着奶猴,脑袋里蹦出个成语:人杰地灵。这个猴子就叫灵灵吧。

    昨天晚上,在后门花园里找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老马放弃了努力,失望地回到家中。家里还是他出去前的样子,只是餐桌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像是根本没吃过饭。他一眼就看到关灵灵的笼子上的那扇小门呈45度,向外敞着。睹物伤情,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要是时间倒回到吃饭之前多好。

    他坐在沙发上,反思自己搜索的过程。一开始,他一路昂着头,盯着一棵棵树最丰满的部分,观察树叶的微动,巴望着里面探出个猴头来。然而,一阵风吹过,一排树都跟着摇头晃脑,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似的。他转念一想,猴子在家里呆久了,也可能不爱爬树。花园里还有几颗橘树,到那里找找去。他从小河边抄近道,根据印象向着橘树的方向摸去。没成想小河边尽是一对对谈恋爱的小青年。情侣们正窃窃私语,打得火热的时候,突然杀出个中年大叔,简直扫了一百个兴。态度好的,自行更换地点,不好的,指着老马鼻子就骂上了。

    老马识趣,一个劲儿跟人解释“我找猴子、我找猴子”,终于退出“恋爱圈”外。他嘴上讨饶,心里却不对付。他妈的,现在旅馆酒店业这么发达,你们在河边腻歪什么?他半天没缓过神来。他想到了马杰。自己的儿子要是也在这里被别人撞见,他走路都抬不起头来。话说回来,马杰最近周末出门挺多,不知道是不是和小苏在热恋。小苏是他老同学的女儿,人长得一般,但是性格挺好……他知道自己想多了,一回过神,已经站在了几颗橘树面前。

    他用双手拨拨树枝,捋捋叶子,哪里都找不到灵灵的踪影。正在他准备更改策略的时候,几束亮光照在他的脸上,顿时一阵眩晕。老马用手遮挡,吃力地看着光源处,只见几个矮胖人影站在黑暗中。

    “你干嘛哪?嘿,说你呢。”矮胖人影说。

    “我……我找东西呢。”老马吞吞吐吐。

    “什么东西掉橘树上了?”矮胖人影接着问。话音刚落,几个复议的高低音紧跟在后头,是啊、是啊地说着。

    “我……”老马想说猴子,话到嘴边却没敢说,“我找孩子的书包呐……挂哪儿了可能。”

    “哦,这孩子可够淘气的。”矮胖人影边说,边移开光源,“我们当偷橘子的呢!这橘子还没长得呢,摘不得。”等灯光暗下,老马借着路灯,看到几个身穿练功服的大妈。他们手里拿着可能是跳舞用的长杆子,在路灯的映照下,长杆像是一柄长矛。矛尖直直地戳向老马的鞋子。

    老马告诉自己,千万别小人之心了。大妈们有这闲工夫管你偷橘子,为什么不拿来练操呢?还是对社区的关心啊。这年头,敢于站出来指责、质疑的,不就剩这些具有正义感的大妈们了嘛。千万别小人之心,他再次自省。

    这当口,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由远及近,穿透林子,直贯双耳。是老马的老婆在自家阳台上喊他的名字。她不断重复两个字:电话。喊了一次老马,然后是七八遍电话,颇有节奏感。老马望了一眼花园,心想猴子今天是找不到了,还是接电话吧,这么晚了还有谁找呢。

    他红着脸,朝那扇出来时的铁门快步走去。夜色里,没人看得清他的脸色。走到铁门处,胖保安殷勤地为他拉开门,喊了一声:老马,那个,找到没?

    老马愈发觉得今天晚上从家里出来就是个错误。此刻,面前的胖保安一脸诡笑。抬头看,妻子在阳台上向下望着。儿子的房间没有动静,厚厚的深色窗帘闭着,纹丝不动。

    第二天,老马的心情或许会变得好一些。因为发生了这样几件事:

    一、单位里最有威望的处长找他帮忙;

    二、有人在小区的微信群里说,昨晚有人丢了孩子,在花园里找了一宿;

    三、花园里的橘树被摘得一干二净,橘子一个都不见了。

    3

    第二天一早,老马坐地铁去上班。疲劳感莫名袭来。

    一来找灵灵找累了,二来昨晚的一通电话,让他辗转反侧,到夜里三点才将就地睡过去。他对着地铁的大玻璃窗端详自己的双眼。在双层玻璃的效果下,两个大眼袋荡在眼睑,跟着列车晃动。他侧目观察,身边其他人也都差不多,都是上班族,谁也不容易。

    说起昨晚的那通电话,是金处长来的。金处长是局里排名第一的处长,点子多,胆子大,活力十足,经验丰富。他的自我介绍都和别人不一样:我姓金,金木水火土的金。就好像阴阳五行,他哪哪儿都懂,哪哪儿都在行。事实也证明,他确实工作能力强,深得领导的赏识。这位金处长位高权重,前途可观。就是一点,脾气不好。说好听点,是性情中人。说不好听,骄横跋扈都算是抬举。

    这样的红人怎么会深夜来电?老马怎么都没想明白。电话那头,金处长淡淡地说:老马,明天上午到我办公室来一次吧。你平常都八点半来吧?那就按你的时间,我们八点半碰个头。

    老马问:金处长,大概什么事,您方便透露一下吗?

    金处长轻描淡写地说:电话里讲,不方便,明天再说吧。

    金处长干净利落的平头和他瘦削的脸庞,在老马的脑袋中勾勒出一幅画面,只是吉凶未卜。他比平日提早十分钟来到单位,也不泡茶,夹个笔记本就往金处长办公室方向要走。刚迈开腿,他转念一想,自己这样有些冒失。就把手按在座机听筒上,想给金处长打一个去。可能是级别差异造成的工作失联,有些人的电话你一年最多打个一次。比如此刻的老马和金处长。

    “喂,金处吗?”老马毕恭毕敬。

    “哦,老马啊,那么早就来了。”金处回答。

    “那么我过来打扰?”老马说。

    “好,十分钟以后吧。还是按老时间。”金处长说。

    老马的单位,在市中心。三幢老旧建筑,被一个大院包裹着,充满了神秘感。他上一次到金处长的办公室,至少也是大半年前的事。那一次像是接受批评,不过金处长瞄准的不是他,是他的领导王主任。纯属误伤。就这误伤,也让老马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经过金处长秘书办公室的时候,秘书喊老马过去,轻声和他耳语一句:老马,下次先打我电话,不要直接打给金处。老马点点头,心里不是滋味。

    一推开门,金处长说:把门关上吧。金处长声音柔酥,让老马身上的紧张感顿时落地。

    “金处您找我,有什么吩咐?”老马问。

    “老马,你坐。”金处长从电脑桌前站起身,示意老马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则拉了一张凳子坐在侧对面。老马无论如何不敢往这沙发上坐,执意要和领导换一个位子。

    “老马,我说句笑话,你一大早的就要和我换位子坐,不妥吧?”金处长调侃道。

    调侃的气氛就等于安全。老马更放心了。

    “老马,你是不是挺喜欢养宠物的?”金处长问。

    “略知一二吧,解解闷儿。”老马说。

    “都养了点什么?”金处长接着问。

    “家里还能养什么,不外乎花鸟鱼虫呗。”老马说。

    “对组织不老实了不是,”金处长说,“我可听说你家还有别人家没有的宠物呢。”

    老马顿时明白了金处长的用意。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

    “嗨,老马啊,”金处长竟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可不是爱打听消息,但是老哥我有个忙,你必须得帮啊。”

    老哥?论年纪,老马还要长金处长个七八岁,怎么论的老哥呢?对了,本来是上下级的关系,此刻转而成了弟兄关系,那本身就是一大跨越,许多人排着队也等不来呢。

    原来,金处长女儿的民办学校最近正在让孩子们搞自由研究。正处于青春期的金千斤,尤其特立独行。看见别人选个猫,选个鸟,她偏要研究个别致的——猴子,好和同学们不一样。而动物园的猴子,她嫌不过瘾,死活让金处长去弄一只能养在家里,每天搞观察记录。根据金处长说,自己看见女儿是一贴药,狠不下心拒绝,就只好在朋友圈子里找辙。有人给自己出主意,说老马家养着只猴子,是不是借来耍几天。

    “老马,你同我都是有孩子的人。你儿子大我女儿好几岁吧,这方面经验你肯定比我丰富。”金处长放慢语速,语重心长地说,“我的意思是,孩子也就三分钟热度,拿个猴子耍几天,屎尿一拉,就嫌弃了。我到时候,完璧归赵,完猴归马。”

    老马心里知道,金处长等着他点头,自己必须在五秒钟之内做出反应。只是这灵灵现在在哪儿,自己也搞不清楚。左手是金处长的信任,右手若拿不出猴子,这贸贸然答应下来,左右不平衡,后果反而更加严重。

    “金处。”他像个机器一样,自动开了口。

    “包在我身上。”他说。老马有点后悔,自己不是还没想明白吗。

    “不过,猴子这几天……送去训练了……五天之后,可好?”他都有点佩服自己的临场反应了。

    金处长爽朗的笑声隔着门传入走廊,随后是开门声,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从扶手楼梯下楼,脚步,有点重。

    4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入站台,一群等车的乘客蜂拥到了前门,等着它开门迎客。

    老马的家住在市郊,他每天上下班都搭地铁。公交车不是必须要乘,只是有时候下班时正巧遇上,便搭一段到小区门口。他本想步行回家,顺便沿路上找找灵灵。但是,天已经黑了大半,黑灯瞎火的,找也是徒劳。

    回到家,满桌饭菜。妻子见老马回来了,叫儿子一起吃饭。老马在进门换衣服的时候,妻子催了几声。这放在过去,才不会催他。非得等老马换好衣服,才会放他进客厅。

    不出所料,妻子对老马今天的工作兴趣颇浓。嘘寒问暖,七八个问题之后,终于切入主题。

    “你们处长找你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她问。

    “要是坏事,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打包走人,早回来;一个是组织谈话,不回来。”老马边说,边扒拉饭。这时候,儿子马杰才到座位上坐下,用汤勺往饭里盛汤。这意思看来,准备来个速战速决,没打算在饭桌边久留。

    “我和你说,”妻子说,“后面那种情况,也不是阿猫阿狗谁都轮得上的。反正你,轮不上。前面一种,要是你被扫地出门,死皮赖脸也要留下来啊。”

    妻子往老马碗里夹了一只鸡脚。老马看着鸡爪子,它摆出一个“来”的姿势,香气和色泽引诱着他和盘托出,他便照实说了金处长找他要猴子的事。

    “那你还坐在这里干嘛!”妻子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搪瓷碗里那几块诱人的红烧肉抖了三抖,酱汁粘在一块儿,稠得很。想必老马回来之前,它们焖了许久。看在几块肉的面子上,老马决定再挣扎一番。谁知和过去一样,几个回合下来,高下立见。

    “你啊,搞不清楚主次矛盾啊。”别看妻子平日在家中是个家庭妇女,退休前在单位却也是资深的党务干部。别的说不好,做人的思想工作那是行家里手。所以老马家的吵架和别人家不太一样,没有高频,没有脏话,没有连珠炮,有的是深入肺腑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当然,这些东西都不管用的时候,那些不上台面的,她也是会使两招的。现在,她已经切入这个模式,老马说不过她,就只能听着。儿子这时候已经吃完饭,把饭碗往水斗里一放,抹了抹嘴,进房间去了。

    “这几年,咱们家的主要矛盾,就是怎么把小家搞好了。怎么搞?你主外,我主内。你外头主得有成绩,咱家就上去了。眼光要放得长远一些。你就是眼光不长远。去年的竞聘,叫你提前去走动走动,偏不去,你看最后选的是哪些人。是吧?三年前的山区援建,你也没轮上,否则这会儿不都提干了。是吧?再有,刚进单位那会儿,分房子的事儿……”老马发现,同样是这几件事,妻子在不同的话题下,总能找到合适的方式把它们嵌进去。反正他也听得耳根生茧,由得她去。

    “当下什么最重要?猴子啊!三天内,你必须把猴子找到。不对!一天!24小时!总之越快越好。”她强调,“猴子是你和金处的缘分啊。要不是他女儿要个猴子耍耍,他犯得上求你?你倒好,吃饱喝足了,等着猴子自己上门。我们上辈子是路窄冤家,这辈子冤家路窄……”

    老马刚要接茬,她举手制止。

    “别人不是你,怎么替我们家做主拿主意?哦,合着等着它饿了,自己摸回来,还什么等着警察给你送回来……到时候就问你,怎么在家养个猴?还拿去孝敬处长呢,我看你就是个傻……”妻子双唇闭拢,一顺嘴,差点带出个不雅词汇。老马知道她吵架的兴致到位了,准备结束收听,收拾桌子走人。

    妻子也觉得教育到位,起身收拾好碗筷,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夹克衫,放在餐椅上,说夜里冷,让老马出去找灵灵时穿上。老马套上衣服,觉得还是挺温暖的。妻子说得也有道理。当时养灵灵干嘛?为了辟邪,为了自己健康,不就是为了小家好嘛。这会儿找它干嘛?为了给金处留下好印象,关键时候能借着猴子借把劲儿,为了小康,为了富裕,它也是为了小家好。所以,殊途同归。猴子就是这家庭最重要的一关,过不去也得过去。

    那晚,他做了梦。灵灵变作孙悟空,自己变作唐三藏,念个紧箍咒,猴子就是在天边,也得乖乖回到身边来。他还在梦里找到了女儿国国王,她从背后拍了拍那女子的肩头。女子回头,百媚纵生。他挺得意的,因为那脸不是他媳妇,是个女明星,叫什么他想不起来。

    5

    周日,大雨滂沱,浇得城市毫无还手之力。

    老马开着车,沿着城市环线赶往酒店。他有点儿后悔答应了王小利周末这趟“雨差”,按照以往经验,都会看一眼天气预报再接茬。谁让自己那天忙着出门找灵灵呢。环线上的排水能力很不错,一路上,没怎么溅起雨花。

    老马和王小利搭档搞婚庆,已经有几个年头了。老马也是由朋友领进门,靠着一只单反闯出一片天地。这种外快,适合忙闲明显的公司。只要一得着功夫,他就根据网上发来的单子,背上包,直奔酒店。从一开始的二三百,逐渐变成现在的七八百。有时候遇上新人阔绰,直接给一千多的也有。老马也不客气,反正通货膨胀嘛,好歹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

    王小利眼红老马这外快,便缠着他带自己入伙。他年轻,精神头好,脑子也快,没过多久就“多栖发展”起来。从摄像入门,慢慢地司仪也干,还拉了几家供应商接场子。只不过,这在圈内都属于私活儿,要是给他们挂靠的婚庆公司知道,那是直接扫地出门的。

    王小利拜托老马的这单,就属于这种情况。公司给他派了个司仪的活儿,出场费一千。他自己接的这单摄像,撑死五百再管顿饭。他一权衡,便找个理由丢给老马。老马对他这套心知肚明,也没多说什么。他常感慨,王小利真是应了他这个名字,就知道点蝇头小利。干咱们这行,金杯银杯,不如口碑。

    车子下了高架,一拐弯就是酒店。这家酒店他倒是常来。老马有时候觉得,自己和妓女差不多,反正接谁都是干活,在哪儿也都干活,也没初来乍到时候的热情了。后来,他觉得这样比喻自贬身价,改口说和职场一样。

    离请柬上写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也就是说,离正式开席,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今天这场,和其他人的还有些不同。白天拍摄的摄像,跟完迎亲和外景就撤退了,晚场就直接包给老马处理。然而中间空出的一两个小时,诸如新人化妆、伴娘伴郎的花絮,就没人拍了。新人正愁的功夫,老马赶到。拿起机器一通连拍,再转换角度来几个特写。拍完,把单反上的小屏幕给新娘一看,女孩儿乐得花枝乱颤,直夸这摄影师比白天那个给力。

    晚宴进入倒计时,宾客陆续前来。老马拍摄场内花絮的时候,瞟了一眼座位表,再扫了扫桌上放着的菜单。看座位表,是看看有没有熟人。有熟人,便行事低调一些,最好别让人认出来。而菜单,是看看这场的花销如何。花销大的,有时候还会给额外的小费。他把腰间系着的小包再检查了一遍,镜头、电池、闪光灯,都在原位。他又找到司仪,叫上新人,把几个重要环节,他要拍出的画面效果重复了一遍。新娘听得入戏,新郎则一般,全程面无表情。这样的新郎,老马见得很多,倒不是对摄影摄像有意见,只是一天折腾下来,累得慌。

    到第一个环节结束,新人退场换衣服的时候,雨还在拼命地下。主持人一再强调,今天有财有水,然而场内湿漉漉的环境终究让人无法尽兴。第二场的时候,果然出了点幺蛾子。

    按照惯例,第二场一般是成长礼的环节。新人与双方父母登场,家长代表感谢来宾,新人为父母送上礼物,营造一个感动的氛围。第二场刚开始,播了一则新人成长的微电影。老马站在一旁,正调弄着机器,不经意地看着屏幕。屏幕里是新人的孩提时代,从光着屁股到长大成人,一张张照片轮番登场。其中一张,是一个孩子由父亲抱着,站在动物园的猴山前面。孩子还小,咧着嘴笑着,分不清是新郎还是新娘。来宾们也跟着哈哈大笑,唯独老马笑不出来。他注视着背景,猴山上蹲着十来只猴子,有些虚化,但好歹也还是猴子的样子。

    他一下想起了灵灵。猴子和人不一样,没有衣服和裤子的装扮,看起来都差不多。最多是毛短毛长,屁股红粉的区别。所以,被人感动,还需要转个弯,需要联想联想,找到共同点。而猴子,没那么复杂。灵灵失踪已经第二天了。金处长还等着问自己借灵灵回去……他觉得一阵心烦,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神游的时间有点长了。

    新人的父母已经致完答谢词,正在相互拥抱。先是和自己原装的父母拥抱,之后是和新添的,从拥抱的礼节性程度上就可见一斑。老马拿起机器就拍,等放到胸口回看,心中暗叫不好。原来参数没调好,派出的六张面孔全是黑的。他再欲弥补,三对夫妻皆准备下场,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他也顾不上那么多,随手按了几张。再拿起一看,糊的糊,局部的局部,烂片一堆。为了灵灵,开了三五分钟的小差,结果一个大环节漏拍,眼瞅着五百块钱就像扔进了今天的雨里一样,泡汤了。

    新人敬酒的时候,老马拍得非常卖力,闪光灯闪个不停。等他们敬完最后一桌,和朋友们坐着聊天的时候,老马和化妆师、婚庆公司的小工们在最外圈的一个角落里,一起吃晚饭。老马没心思吃。他就是这样上心的人,一张照片没拍好,就像吃了个苍蝇。他心里盘算着等会儿的措辞,过去也碰上过这样的新人,看到照片不满意,钱是不会问他要回来,但是到网上去造谣生事,砸牌子。

    新人朝着他的方向来了,算是对幕后团队做最后的感谢。老马看着伴郎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红包,看来今天这场又有些小福利。新娘果然提出要看照片,老马便把机器给他,由她一张张翻看。他就像个等待老师批改作业的小学生,感觉就要翻到那几张的时候,不由得手心出汗。

    “哇,这几张太牛逼了!”

    老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发出赞叹的,不是新娘,而是站在边上的,已经把领带解下来,套在头上的新郎。

    “老师,”他一闪身来到老马身边,“你知道吗,我就想要这种效果。婚姻,整体是和谐的、完整的。而局部,是凌乱的,是断章取义的!”他指着相机里,那几张新人和父母离场时的局部照片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断章取义搁这儿变褒义词了?老马听不懂。但是他频频点头,而且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塞进了三个红包。他又瞥了一眼周围,那个肥胖的化妆师手里只有一个,她有些敌意地看着老马,手里的红包被捏得满是褶皱。

    “老师,您贵姓?”新郎问。

    “我不贵,就姓马。”老马说。

    “您太风趣了,以后我推荐我的朋友和职员,都找你拍。这是我的名片,你拿好。”新郎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张异型名片,递到老马面前。

    名片是倒着的。老马看着上面的字,一一辨认。新郎名叫图蜀,名片上画着一个水晶球,上面写着“TAROT”的字样。下面的一行小字吸引了他的注意。

    “魔幻塔罗占卜之旅”这塔罗牌倒是略有耳闻。怎么着?这算命的也能开公司?老马看着小白卡片暗自嘀咕。

    6

    第二天一早,老马刚把包往办公桌上一放,王小利便从格子里探出身子,和他打招呼。老马没回头,只听见这声音闷呼呼的。原以为是自己耳鸣,回头再一看,王小利带着白色纱布口罩,右眼上还一团乌青。

    “小利啊,你这又唱的哪出啊?”老马忍住不笑,问他。

    “马哥,不带这么损人的。我这都车祸现场了,你有没有同情心啊。”王小利本来脸就不太对称,右边腮帮子稍大一些。这样一来,右边显得更大。

    “甭问,昨儿是给武馆干司仪了呗。”老马抓住这机会,拿话噎他。老马心想,平日里你王小利这嘴也够欠,今天可算给我逮着机会了。

    “别提了!前天晚上没休息好,不在状态,那也情有可原不是。我看他们有人玩了命灌新人酒,我就上去劝了几句……嗨!”王小利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想必是往事不堪回首。

    “是你多管闲事儿。”老马整理好桌面,应了一句,“本来就是葡萄汁,你着什么急。”

    “早给他们换回去了。新人是第一回结婚,这帮朋友可不是第一次喝酒。”王小利一股子正义凛然。

    “那碍着你司仪什么事儿?怕喝多了,赖你账啊?”老马说。

    “说的也对……我就是看不惯……那个伴娘被他们逼得都要哭了。”王小利支吾说着。

    “我说怎么非要去做司仪,把便宜场子撇给我。”老马说,“敢情这里头不都是钱的事儿。”

    这时候,走廊外三三两两走过几个人,上班的大部队陆续到岗了。老马和王小利也结束对话,各自忙碌。临了,老马摸出300块钱给王小利。王小利不要,老马嘴里蹦出来三个字:医药费。王小利要从钱包里找50给老马,转念一想,那不是成了俩二百五?便作罢。

    老马虽说和王小利嘻嘻哈哈谈笑风生,但是心里总是压着块石头。相比于找灵灵,他更担心金处长后几天召见自己。他要拿什么交差呢?

    这天下午一上班,老马和王小利所在的部门讨论今年的评优分配。之所以要讨论,是为了公平公正。每人都有发言权,过去是举手,现在改了不记名投票。一般来说,荣誉和职位一样,也分个三六九等。荣誉高的,考虑位高权重的领导,老马和王小利,还有其他几个,把剩下无关痛痒的先进划拉划拉,轮流拿拿。就这个,也还是三人俩枣。老马是老同志,去年就高风亮节地把先进让给了王小利。开会时候,部门的王主任准时拿着文件进入会议室。他捋了捋稀疏的头发,看了看对面坐着的部门成员,翻开文件,说了句同志们我们开会。

    这种会议,开小差的居多。睡觉的,看手机的,神游的,在微信里开小会的,男女之间眉来眼去的,什么都有。老马刚准备切入睡眠模式,耳朵里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王主任报出来的。老马睁开眼睛,就看到王主任停下来,看着自己。其他的人,也都把头转向他的方向。老马有点惊讶,倒不是说不会听到自己的名字。去年不是把名额让给王小利了嘛,今年应该轮到自己了。这事儿,就连老婆都习以为常,恐怕把这三五百块钱的奖金都算在家庭基金里了。然而这名字出得略早。这个时段,讨论的都是重要奖项才对。还是王主任点他打瞌睡的名了?

    这当口,王主任顿了顿,算是提醒在场各位注意。他说:“处里领导讨论决定,纵观全年的表现,今年局里的先进个人,给老马了。”

    他紧接着又补充说:“老马同志去年还高风亮节,对荣誉不争不抢。一年来,表现大家也都看在眼里。所以,我们就不在这个问题上多浪费时间了。下面几个议题,我们再举举手。”说完,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王主任似乎很满意这种反应,没声音就表示同意了呗。

    他看着老马,示意他说几句获奖感言。老马把头低下去,看着自己穿着皮鞋的双脚。他揣测,这恐怕是金处长在背后的作用。他更担心,金处长也像老婆一样,提前透支了他们之间的交易。再过几天,猴子就要交给金处,灵灵和荣誉要等量代换。

    之后的会议,老马脑袋里都在琢磨找猴子的事。散会后,熟络的几个同事经过他身边,对他说:老马,这回可熬出头了。评上局里先进,后头就跟着提干了。你可以啊,有一手。

    老马笑笑,不搭茬。王小利往他的方向走过来,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睛直视前方。王小利今年双手空空,赛过一年白干。老马张开嘴想说些什么,王小利没停步,经过老马,顺着会议室的大门走了出去。

    快下班时候,老婆给老马来了个电话,说出了大事儿,让他一下班就赶回去,语气坚定。老马说,我哪天不是一下班就回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怒骂。老马和王主任请了个假,说家里有点事儿早点回去。王主任满脸堆笑,嘴里答应着,把他推出了办公室。

    7

    一场家庭风暴在老马家的九十平米里酝酿。

    老马家的房子是炒房团来之前买的。虽说房型一般,南北不直接通透,厕所还是个暗间。但是炒房团不管这个。一梯两户,六个楼层一起吃下,再慢慢消化。老马的对门,那对小夫妻,就是去年年底买来入住的。老马本以为他们是新结婚,结果搬来那天,从车上下来十几条狗。他这才知道有人能不上班,指着种狗交配赚钱。那几条狗每天放风时,都在老马家门口转悠,可能是闻到了灵灵的味道吧。有几次,它们还在门口撒尿示威。不过今天,这股火药味,它们恐怕察觉不了。老马边开门边想,这要是一泡狗尿能灭火,那就随他去吧。

    一进门,饭桌上空空如也。老婆坐在餐桌旁,脸色铁青。老马先看鞋,儿子的几双鞋都在,说明在屋里。老马心里摆正位置,准备和老婆谈话。这是老婆和他经常说的,要摆正位置。他的理解,今天这场家庭矛盾既然是不可避免,如何站队就是艺术。

    他撇下老婆,想先转进儿子马杰屋里。马杰房门关着,一副吵过架的态度。虽然他平日里回家后,也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闭上门。但是老马看着这门,就觉得比过去关得更严实。他敲门,房间里本来有的说话声停止。门把转动,马杰打开15公分左右的宽度,露着半个脸,看着老马。

    “爸,你回来了。”马杰说。显然刚才老马回来时候的动静,儿子已经知道了。

    “嗯,和你妈这是干嘛呢。来,出来出来……”老马示意马杰把门敞开,三人一起开个家庭会议。

    “好,”马杰说,“爸,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夏米妮。”

    从马杰背后,突然钻出一个女孩子,对着老马喊了一声:叔叔。

    老马猝不及防,愣在原地。这下他算是明白今天这场架的难度了,剧情复杂,而且还添了演员。

    老马一家,加上新来的夏米妮围着餐桌坐下,老马和老婆坐在一边,儿子和夏米妮坐在对面。老马泡了两杯茶,又吩咐儿子,拿饮料给小夏喝。他泡茶的功夫,打量夏米妮。她就像迪士尼的那个米妮老鼠,大眼睛,长睫毛,嘴唇上涂着艳红色,头发扎成两个球,竖在脑袋上。他后来坐在桌边,一股水果香气,估计是香水的味道。他又仔细一看,夏米妮脸上都是化妆的效果,否则谁能长个蓝眼球,眼睫毛跟小梳子一样。他偷瞄老婆,她正一脸不满意地盯着马杰。马杰取来饮料给夏米妮喝,小姑娘说声谢谢,声音甜美。

    “你干嘛,喝点茶,吃点点心,还准备一起吃晚饭啊!”老婆叫起来,“家里出大事,你们一个个就像没事人一样。”

    老马见此前缓和气氛的行为没起到作用,便改变策略,准备让马杰开口。没想到马杰也不含糊,直接开腔:“爸,妈,反正今天人我也带来了。我也没想到妈你反应这么大。米妮也是第一次来咱们家,是不是听我们讲完。”

    老马的老婆说:讲什么讲,要讲你们讲,我听过一遍了,不想再受一遍气。说完,进屋去了,随手把门重重一关。

    “怎么了这是?”老马问儿子。

    马杰叹了口气,吐起了苦水。

    原来,马杰今天下班回家时候,顺道把女朋友夏米妮一起带了回来。他也没和老马夫妻俩打招呼,主要此事事发突然。夏米妮中午给马杰打了个电话,说下午要见个面,有事商量。马杰搁下工作,离开公司找了个咖啡馆,等着和女朋友约会。没想到夏米妮一坐下就开始流眼泪,也不说话,看得服务员都窃窃私语。马杰愣着,说你喝点饮料慢慢说,怎么回事。夏米妮说,不能喝,对宝宝不好。

    随后,马杰思想斗争了一下午,下班时候,把夏米妮连同这肚里的孩子一起带回了家。老马的老婆正准备下厨,一看儿子早回来,满心欢喜。没想到门口来了两个人,她就觉得情况不对。再一看这女孩儿,一身夸张的化妆打扮,印象分就打了折扣。事后老马的老婆说,门还没打开,香味儿就钻到屋里来了,这种媳妇能留得住嘛。

    进屋之后,夏米妮就处处小心,保护住微微隆起的小腹,生怕磕着碰着。那老马的老婆是什么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便火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把马杰骂了一顿。马杰只好带着夏米妮躲到屋里去,等着老马回来打圆场。

    “爸,事情就是这样了。”马杰说。

    老马猛啜一口茶叶水,放下杯子,看着面前的儿子和夏米妮。他不知道夏米妮看自己是什么表情,估计和刚才那位未来婆婆的脸,抽搐得一般无二。

    “你,你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老马问。

    “叔叔,这是个人隐私。”夏米妮说。

    “我没说那孩子,我说你俩谈恋爱。”老马说。

    “那也是个人隐私。”夏米妮说。

    老马大概明白自己回来之前,屋内的气氛是怎么被挑起来的了。

    “马杰,你原来谈的那个小苏呢?什么时候不谈的?”老马问儿子。

    眼见着又一场矛盾要激化,马杰忙着主导话语权。

    “爸,您也别着急。我们也商量好了,等存够钱,搬出去住,不讨你们手脚。这几个月,我想让米妮暂时住在咱们家,好照顾一点儿。”

    “你想得够远的啊,”老马说,“我问你,怎么肚子都大出来了才知道?”

    “这段时间不常联系,这……这……之前有段时间了。”马杰说。

    夏米妮像触发开关了一样,顺势哭了起来,嘴里说着负不负责之类的事。

    “马杰,你当这是跑美国生孩子啊!在这儿生一回,再带出去养?你们结婚了没有,她爸妈知道不知道?你昏了头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当儿戏!”老马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被他的作用力撞得摇摇晃晃,差点翻倒。

    “叔叔,我爸妈都过世了,我的事儿我自己做主。”夏米妮说着,胳膊套住马杰的胳膊。马杰也自然而然地由她勾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她接着说:“您要是不同意,我也不强求,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地方住。您儿子让我来见见家长,说先一起住着。您自己问问他吧。我自己生,我自己养,等他会说话了,我带他来看爸爸。”

    这女子不简单,儿子指定是上当受骗了。老马心里琢磨,这档子事儿不容易处理。

    “夏小姐,你在哪里工作?”

    “自由职业。”

    “你和马杰认识多久了?”

    “103天,前几天我们刚过了100天纪念日呢。”

    “什么时候知道有的孩子?”

    “叔叔,这是个人隐私。具体的让马杰和您说吧。”

    夏米妮从坐下算起,除了哭那么一两下,就是玩手机。这时候,她起身,穿上外套表示要走。马杰见谈话无果,便跟着要一起出去。老马的老婆打开门,喝停儿子。

    “马杰,我去吃点东西,你饿不饿。”夏米妮踩着高跟鞋一只脚跨出门外说。

    “我……”马杰支支吾吾,“米妮你先吃着。我这里处理好,就去找你。”

    得了,自己的家改办公室了,还处理好。事到如今,处理得好?老马心想。

    老马的老婆从房间里出来,看了一眼客厅。马杰灰头土脸地站在玄关。老马坐在桌边,一言不发。桌上空空如也。

    这时候,夫妻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儿子:“马杰,你弄清楚了没有,这个孩子是不是你的?”

    马杰挠了挠头发,仿佛做出人生迄今为止最艰难的抉择一般。

    “应该不会错的。”他说。

    老马摇了摇头,他想点支烟。接下来,这个夏米妮又该怎么对付。而更重要的是,离把灵灵交给金处长,只剩下一天了。他在屋子里点起一根烟,思路又需要重新捋一捋。

    老婆见他点烟,便捎带着他一起呼天抢地地骂起来。他倒也有几分释怀,这是帮儿子在转移矛盾焦点,自己这立场不知道对是不对。

    8

    这一天晚上,老马和儿子谈了大半宿。自己抽了一包,和儿子又分享着抽了一包,直熏得屋里乌烟瘴气。他第一次知道儿子现在也抽烟,抽的是20元一包的龙凤呈祥。或许是夫妻俩对孩子的关心太少的缘故,所以连孩子周末出去,从约会直到带着怀孕的夏米妮回来,也全然不知,以为马杰还在和过去一个叫小苏的姑娘相处着。老马想起来前几天晚上在后花园找灵灵,碰到一对对搞对象的。他就问马杰,有没有带小夏来过这里。马杰点头,说来过几次。老马这样问,有他的判断在里面。这夏米妮如果家境条件过得去还算好,若是拿孩子傍上马杰,那就一定综合判断过他的情况,比如收入、家庭、住房条件等等。来这里约会是假,看看房价地段是真。

    老马最后说,该谈的也都谈了,你也是成年人,经历些挫折也难免。只是拿婚姻当赌注,这无论如何都有失偏颇。他让儿子主动做两件事,一是陪着夏米妮去医院检查,二是和她家里的长辈见个面。他不确定,这个女孩究竟要什么,如果只是那孩子讹马杰,那倒也有破财消灾的法子。

    这方法,老马自知有点阴损,毕竟儿子占了人家姑娘便宜。然而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如此。想到这里,他反而觉得事情可以放一放。马杰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几个月前认识夏米妮那会儿,姑娘主动得不行,他便也顺水推舟,现在这么一折腾,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他也六神无主。回头想想,虽然那个小苏模样平平,身材也平平,但至少没心机,不闹腾。

    窗外天色渐亮,运垃圾的车子鸣着喇叭在小区里打转。有些睡的浅的,被喇叭声一叫,醒了大半,权当闹钟了。

    “爸,灵灵找到了吗?”马杰突然问。

    “你怎么想到猴子了。”老马感慨。

    “没什么。”马杰说。

    老马心想,估计是平时天天在一块儿,虽然马杰不打理灵灵,看不见恐怕也怪担心的。

    “这都跑了三天了,我两条腿追不上它四只脚。”老马说。

    “别是给人捉了去?”马杰说。

    “我只听说打狗打猫的,没听说打猴的。猴年打猴,多不吉利。”老马说。

    “要不这样吧,我从网上给您找找。”马杰说着,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这有用?”老马眼里露出一丝曙光。

    “专门有个帮人寻物的网站,我把灵灵照片放上去,再设定个奖励,自然有人帮我们找。”马杰说。

    “那得给多少钱?”老马问。

    “那得您看着办了。”马杰转过头来看着老马。

    “那这样,”老马用手撑着大腿,“重酬5000。不过,加一个条件,限期24个小时。”

    马杰答应了一声,把条件依次输入网站,最后上传了一张灵灵的特写照片。

    老马叹了口气:唉,取之于猴,用之于猴。就当这先进奖金用来找猴子吧。

    老马下楼,推开铁门,准备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他在心里也下了个决心,今天要去和金处长解释一下,猴子暂时失踪,要不就再宽限几天,要不就另请高明。他觉得,从灵灵几天前丢了开始,也是诸事不顺的开始。解铃还须系铃人,昨晚上劝儿子主动,自己也不能马虎。

    胖保安守在保安岗亭门口,虎着脸,瞪着他。

    “老马,你这又折腾啥呢。”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晃着手里的大屏手机。

    “胖胖,这么早找我什么事啊,我这物业费可是一直让老婆子去交,她也不得空。没办法,你知道我管不了她的呀……”老马只当他是等着要钱。

    “我问你要钱,你问我要命!”胖保安激动地身体前倾,脚跟离地,“这是你发的吧?你看看!”

    老马接过他手机一看,只觉得画面眼熟。这不是儿子刚登的寻猴启事网站嘛!他再往页面的其他地方扫描,是胖保安的身份信息。最滑稽的,用户名叫堂吉诃德。

    “这个堂吉诃德是你啊?”老马问胖保安。心里想,就你还堂吉诃德呐?最多算个桑丘!

    胖保安叫嚷起来:“不行吗?不行吗!我就问你,你找猴子就找猴子,去发在网上干啥?”

    “我儿子帮我弄的,说这样找得快。你也可以帮我找,找到了我给你3000。咱俩这交情,应该打一个折扣。”老马继续说笑。

    “老马,我的老马同志。”胖保安一下严肃起来,“最近是街道精神文明评比,咱们街道今年难得有机会入围,下礼拜人家区里就来检查了。要是被人知道我们小区里有人养猴子,再被捅出去,我吃不了兜着走!他们本来就看我不顺眼,这下肯定叫我滚蛋!”

    老马听胖保安这样一番说辞,倒是不好意思起来。他借口上班要迟到,快步走出小区,胖保安腿短,追不上他,只好在原地蹦跶。

    老马赶到单位喝了口水,秘书办公室来电话,说金处长有请。老马倒抽一口凉气,夹着本子赶去楼梯间。

    “金处,您找我?”老马进了这间办公室,就自动切换了个说话模式。

    “老马啊,你坐。”金处长坐在椅子上,没起身,对着电脑批阅文件。

    老马没敢坐,说站着就好。他料定金处长今天找他,就是为了何时交灵灵的事。

    “老马,这几天忙什么呢?”金处长还是没看他。

    “手头有点事儿,瞎忙……”老马一开口,发现问题没答到点子上。忙啥?可不就是要你忙着找猴子来嘛!于是他补充说:“昨儿我去看过猴子了,训练馆说可能有点问题……”

    “打住。”金处长总算是转过了身。他点起一支烟,烟丝燃烧间,香味一闻就是高级货。“别谈困难,办法总比困难多。”

    他接着说:“老马,办法不去想,不会不请自来。你那天说延缓几天,我就知道里头有猫腻。我不管过程,只管结果。你答应了五天兑现,我也给了你定金。王主任给你们开过会了吧?我丑话说前头,明天猴子要是拿不来,那王主任也可以再开一个会,谈谈你们办婚庆的事儿。”

    老马见金处长的脸色从几天前的金光灿灿倏地变成今天的铁板一块,心凉了半截。原本想说的缘由,也被噎了回去。他从金处长办公室退出来,秘书正拿着当天的报纸往里送。他打了声招呼,转而回到自己的楼面,经过茶水间,正碰上打水的王小利。王小利这几天对自己的态度,不冷不热。老马想找机会同他解释几句,也没什么两个人的机会。这会儿碰上,老马便拉住他。

    “周末的单子,咱俩一块呗。你的司仪,我的摄像。”老马说的周末安排,其实王小利也收到了,如果王小利没私活儿,那就是二人近期为数不多的合作场。

    “得了吧,我最近不干了,高攀不起。”王小利说,“别羊肉吃不上,还惹身骚。”

    “小利,这里头肯定有误会……”老马解释。

    王小利不听,往茶水间外头走。走到门口,他停了停,转过身来说:“别人都说,自己升不上去,那就傍一个。按说你老马有机会,我该替你高兴,说不定哪天你飞黄腾达,兄弟我也弄个鸡犬升天。但是这里头不是这么个理儿。当时我们怎么说的?去他的办公室,去他的写字楼,咱们干婚庆是主业,在这儿干是玩票。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这谁说的?你老马说的。可现在好了,你服软了,你傍上金大腿了。”

    老马刚被一个要结果的打了退票,紧接着又来一个翻旧账的王小利。他知道,像这种事,这里头不是这么个理儿,两三句话能解释清楚最好,否则就是越描越黑。他叹了口气,冲王小利摆摆手。王小利才头也不回,回办公室去了。

    老马摸出手机,给儿子发了条微信,问他寻猴的情况。

    儿子回得很快,就俩字:等待。

    总等也不是办法。老马心想着还有半天时间,像老婆说的,再错过可一切都晚了。把猴子找回来,说不定金处长、儿子、王小利、胖保安都好对付了。还有,家里那口子,也过关了。

    他正要迈步去王主任办公室请假,发现地上躺着张名片。他捡起来一看,是上周末那个新郎图蜀发给他的。一定是刚才拿手机时候不注意,从裤兜里掉出来的。

    老马盯着名片上的水晶球,看入了迷。对了,要不试试这塔罗牌,事到如今,多管齐下吧,死马,不是,死猴当活猴医吧。

    9

    第二天闹钟响的时候,老马仰面看着天花板发呆。天花板中间一道狭长的裂纹,向屋角延伸。

    他想赖床。这种感觉告别他已经许久,上一次可能还是读书的时候。读中学时,每天早晨起床成了一场战役,好在读了大学之后,时间都能由自己掌控。加之身边的父母换成了同学,也不好意思赖床。老婆吼了一声,他从床单上弹了起来。

    去单位的过程老马记不清了,只记得吃了早饭,登上地铁的零星片段。他倒是对昨天下午去塔罗牌店的事儿耿耿于怀。特地请了事假,换了几趟地铁来到图蜀给自己名片上写的塔罗牌店,准备靠此法算上一卦,店却关门了。确切地讲,里面一定有人,就是不给他开门罢了。

    三条马路开外,老马便注意到了目的地的招牌。图蜀的店叫蜀山传,门面虽小,却装潢得颇为夸张,与整条街的基调格格不入。老马不知道什么是蜀山传,但估计和图蜀的名字有关。他远远看到有几个人进进出出,估计是店铺的客人。他加快脚步,生怕人多排队耽误时间。正当老马来到蜀山传塔罗牌店的街对面时,几辆大巴排队通过,拦住他的去路,也顺道遮挡住了他的视线。老马看着从眼前飞速闪过的车身广告,用手捂住嘴,排斥街上东窜西跑的黑烟。等大巴车队通过,老马赶忙过了马路,傻了眼。

    蜀山传的玻璃门内拉起了窗帘,内侧的门把手上挂着块牌子:今日暂停营业。

    怪了,刚不是还好好的嘛?他看了看时间,这也没到饭点儿啊。

    他扒着玻璃门朝里看,里面黑洞洞的,完全不像几分钟之前还在经营的店家。他又产生了一个年头,要不这图蜀是挂的羊头卖的狗肉?塔罗牌的招牌,却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松开了捏在门把手上的拳头,也放弃了再摇晃一下试试有没有人搭理的念头。

    此刻老马端坐在办公室自己的座位上,抽起了烟。这会儿办公室正空着,没人会说他。老马等着谁进屋,和自己就室内抽烟的问题干上一架,也当是为了在直面金处长之前,做个热身。

    桌上的电话极不配合地响了起来,老马拿起听筒喂了一声,是王主任打来的。深邃的听筒里传来冰凉的声音:到金处办公室去一趟。

    老马直起身子,又在位置上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准备出门的时候,几个同事回来,被烟呛得咳了几声。没人说他,就各自入座了。老马有些尴尬,他快步离开办公室,在走廊里沿着窗户,靠着边走。大院里,这时候挺忙,来了两辆黑色轿车。牌照老马不熟,估计是外头来办事的。他转弯上楼的时候,那车里面下来了一高一矮两个男人,站在大楼门口,打量着周围环境。

    老马放在桌上充电的手机这时候在响了起来。办公室里,没人关注。有人戴上耳机,有人心里默数着它的遍数。这通电话是马杰打来的。电话那头,马杰正焦急地等着老马接电话。

    “怎么还不接……出大事儿了。”马杰自言自语。

    10

    块儿头开着二手电瓶车,在空荡的街道间穿梭。他驾驶得极为平稳,绕开地面上的凹凹凸凸,在红绿灯前按照指示灯的提示走走停停。一般来讲,他的后座垒着五十件东西,都是从公司领出来,准备挨家挨户送到客户手中的快递。

    对,块儿头是个快递。

    他有名有姓,然而体型特征太过明显,结果从公司到客户,人人都叫他块儿头。他脑袋小,身体大,胸部下垂,能搁在肚子上。同事们取笑他说,他的运力比一般人强,胸下夹两件,肚子上还能放上一堆。其实块儿头的体重倒也还好,刚过了两百斤而已。只是他身上除了脑袋外,就没有小件,两条腿粗得像象腿,根本夹不紧。

    块儿头爱听相声,他听侯宝林的相声里说,《三国》里有那么个人无名无姓,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么一个人。除了老家父母兄弟来电话还喊他的名姓,这座城市里,都喊他的外号。

    块儿头,到哪儿啦?

    块儿头,来取个件。

    块儿头,放门卫吧。

    不过,他挺享受这份工作给他带来的存在感。虽然辛苦,收入却也不差。一度,他还指望靠着天天奔波减肥,说不定哪年过年回家,瘦得让老家亲戚都认不出。事实证明,这是奢望,即便他每天三餐吃素,也不管用。365天,他都重复着自己富有规律性的工作:骑着电瓶车,座垫不偏不倚地卡在两瓣屁股中间,去公司等着派单,之后按照顺序自下到上垒在后座,从最顶上一件开始派发。

    然而今天,不如平时麻利,本来该发完三分之二的,目前却只是过半。都怪右手上的擦伤,降低了工作的效率。要是发不完,是要影响绩效的。他摇摇头,肚子上的肉跟着一起摇晃。

    块儿头自认正义感强,眼里揉不得沙子。昨天晚上,去参加朋友婚礼,还因此惹出事端。去之前,他根据朋友圈的层次判断,当晚的酒席怕是要落入俗套。这个俗,还不是婚礼的形式和内容,更多的是宾客最后的敬酒,不搞趴下新人不退场的节奏。他坐在那里,和朋友们相互寒暄,尽量不掺和。然而台上却让他更不爽,那个司仪总在占伴娘的便宜,名占不行,就暗占,话里话外地调戏女孩子。场下都在胡吃海喝,没人在意。轮到敬酒时候,司仪活儿干完了,就缠着伴娘。块儿头看不下去,几步走到司仪跟前,也不解释,直接给他来了个开门见山。块儿头虽然不是练家子,但这拳头抡起来也不含糊,一拳打在司仪的黑框眼镜上。结果,司仪破了相,块儿头手背上破了一大块儿皮。

    司仪事后灰溜溜退场了。伴娘吓得花容失色,后来就再也没出现过。为此,块儿头有点后悔。他明白,见义勇为不是为了求个知恩图报,然而伴娘没个说法,周围一群酒徒只以为他们也喝高了,打架助兴呢。何况,打时不觉得,今天一上班,送件开车打电话,哪样都离不开手,就觉得不方便了。

    块儿头分包的片区不小,且都是小高层,以楼梯房居多。有时候不走运起来,一连遇上好几个六楼的。有几个和他熟络了,便叫他放在门卫,下班时自取;有几个也熟络了,却叫他专程送到家门口,这大胖子登楼,刚踩上三楼,六楼就有震感了。块儿头心里明白,也只得自我安慰。

    今天手不利索,活儿倒还算可以,是几个老主顾。他开车进入小区,想和保安打个照面,没见着人。他径直驶入,把车停在楼下,取上快递直奔二楼。这家的包裹平时可不少,都是一个叫作马杰的小伙子买的。他送快递这些年,练就了对于姓名,对于数字过目不忘的好本领。这个马杰,属于网购达人,一周光他的包裹,不下二十个。买的都是些什么呢?块儿头回忆。按说这是用户隐私,但他想得也坦然。我又没开包,总不算偷窥吧。他就只看卖家的信息。比如说:CD唱片,上面写着小心轻放;还有什么手办,后来他知道,就是小时候玩的玩具小人。还有就是零食、饮料等等。

    这一回又买了什么呢?他扫了一眼,上面写着“香气味道”几个字。他用鼻子贴着纸盒子嗅了嗅,什么味道都没有。等开门的功夫,他干脆掏出手机打开淘宝,搜了一下。原来是家香水店。里面的洋品牌,看得他眼晕。他从小看到字母就恶心,差点连拼音都没学成。他又晃了晃那盒子,好像能晃出水声一般。

    “胖子,你干嘛呢。”楼下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

    “阿姨,”块儿头嘴甜,“我当你在家呢。这不是给你儿子送快递嘛!你去买菜啦?”

    “儿子说晚上回来吃饭的,我去买几个菜。”女人说。

    “阿姨,你儿子有女朋友了,你要做奶奶咯。”块儿头说。

    “就你话多!”女人说。

    块儿头笑笑,把快递交给她,下楼开车。

    快递没有朝九晚五的作息制度。

    块儿头把最后一家送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晚上六点以后,他就提前打个电话给对方,问是否次日再送。购物者的心理,他不是太懂。不过,这个问题问出口,对方基本都会一口拒绝,让他当晚就送来。他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刷了刷朋友圈。这个时间点,鸡汤文该依次登场了。

    他在联系人里找到置顶的那个,给她发去一条语音,问了句:在干嘛。那个小小的正方形头像框里,一个撅着嘴的女孩儿冲他笑着。他觉得照片好玩儿,又点开放大看了看。这是他的老乡,叫夏婷婷,和块儿头来自一个村。小时候,两人就是同学,块儿头对夏婷婷有点意思,后来各自出村打工,还没开始便不了了之。没成想前不久在路上遇上了。块儿头还是开着他那辆电瓶车,正送着货,夏婷婷挎着个小包,在路口等专车。块儿头一眼认出她,扯着嗓子喊她名字。夏婷婷本能地一转头,见个大胖子冲自己咧嘴笑。夏婷婷想装不认识时,块儿头已经来到她的面前。

    “妹子,哥都不认识啦?”块儿头问。

    “这哪儿能啊,”夏婷婷抚媚一笑,“我认识的人加起来,一起上秤兴许都约不过你。”

    “认得就好,认得就好,他乡遇故知,两眼泪汪汪啊。”块儿头拽着词,伸手一把拉住夏婷婷的手。

    “你干嘛!”夏婷婷脸涨得通红,用力甩了几下,却被块儿头攥得更紧。

    “妹子,我也不耽误你的事儿,咱俩加个微信,回头哥请你吃饭。”块儿头掏出手机,示意要扫一扫。

    夏婷婷见他执意,又被几个路人多看了两眼,只得拿出手机与块儿头互相添加好友。刚加完,专车司机给她打来电话,夏婷婷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向着司机说的方向走去。

    “婷婷,你改名字啦?咋叫夏米妮咧?”块儿头问。

    夏婷婷也不搭理他。专车正好到位,她上了车,扬长而去。

    块儿头杵在原地,干脆不送快递,翻起了夏婷婷的朋友圈。他心里有点儿美,因为她刚才脸颊绯红。从此,内心心潮澎湃的块儿头,每晚都要和这位老乡聊上几句,哪怕这夏婷婷三五句话之内总说:我有点累,先睡了。

    每每到这里,块儿头也一阵疲倦袭来,铺天盖地地,把自己和夏婷婷,不,夏米妮盖在一处。

    今天,夏婷婷没有回复自己。他等了五分钟,决定给她打个电话。

    他拨通之后,电话开始嘟嘟地连线中。他把听筒贴着右耳,却惊讶地发现左耳里传来一阵熟悉的铃声。这是夏婷婷的铃声。他心想,没那么巧的事儿吧,难道寻寻觅觅,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他一抬头,正看见夏婷婷匆匆身影,她看了一眼手机,又搁回包里。

    块儿头纳闷,这么晚了,她这是做什么去?难道……

    块儿头沉浸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中,转动车把,跟了上去。

    11

    蜀山传塔罗牌店的招牌白天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儿,晚上就差了一个档次。三个字的霓虹灯坏了两个,只剩下个蜀字撑着门面。夏米妮按图索骥,照着这个“蜀”字,摸到了门。推开门进去,冷不防背后跳出来个人,吓了她一跳。

    “吓死宝宝了。”夏米妮一口港台腔,拍着自己的胸脯。

    那人把门关好,拉上窗帘,转过身和夏米妮说话。

    “花那么久才来,等你半天了都。”蜀山传塔罗牌店的店主图蜀,一脸皮笑肉不笑。

    “这么晚叫人家来干嘛……”夏米妮继续发着嗲。

    “本来想叫你一起吃晚饭,你又说没空。”图蜀说,“那只好晚点了,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讨厌。”夏米妮说。

    图蜀问夏米妮晚饭吃了没,夏米妮说大餐没吃着,吃了个路边摊。

    “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图蜀把她往里屋领。

    “什么东西啊?”夏米妮边问边探头向屋里看。

    图蜀走到里面一个房间,摸到墙上的开关,打开灯。一只铁笼子出现在了夏米妮面前,更稀奇的,是铁笼子里的物件,一只金色的猴子。

    没看见猴子的时候,夏米妮倒没觉得什么,这一见,就感觉一股动物特有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她嫌弃地往后一退,正撞上图蜀胸口。图蜀嘿嘿一声,就开始动手动脚。猴子先是见到光,又是看到两个人,在笼子里兴奋地上蹿下跳。

    “米妮,”图蜀说,“你可别嫌弃它。它可是颗摇钱树咧。”

    “什么意思?”夏米妮经常装傻,不过这回是真不明白。

    “冯先生,我和你说起过的。”图蜀在眼睛处比了个圆框眼镜的样子,“冯先生想托人找只猴子,被我找到了。”

    “他找猴子干嘛呢?”夏米妮说。

    “这个我就不方便问了。”图蜀说,“不过,听说冯先生每年年底,都有食用这个的习惯。”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像广东人一样,吃猴脑?”夏米妮瞪大了眼睛。

    “大概是吧,他们这些有钱人,我也搞不懂。”图蜀关上灯,勾着夏米妮从房间里出来,坐到外面的沙发上。

    “就像昨天的婚礼,他玩出事情来,我帮着买单。”图蜀说,“昨天那个摄影师拍得挺好,好几张脸都没拍全。说不定,下回我还能再当演员,帮着冯先生多演几场戏。”

    “这个冯先生这么厉害。”夏米妮说。

    “可不是,我们都指着他活呢。没他,能有我这车,我这店,我这钱,我这人?联系人说了,冯先生可难得托人,谁要是第一个把猴子送过去,那功劳可盖天了。”图蜀说。

    “你这猴子又是哪里弄来的?”夏米妮问。

    “你管这些干嘛,来,咱们再喝一杯。”图蜀说。

    图蜀能拿到这只猴子,全托了放生协会。

    图蜀小时候就看清了未来的形势。像他这样不学无术的,靠什么过生活?两个字:圈子。成年之前,他就什么圈子都混,大不了被别人赶走,不带你玩呗。一路走来,他倒也没落下心理负担,经过锻炼,这脸皮是越发得厚。前几年,他的日子逐渐好过起来,有了几份买卖,也有了几个小兄弟打下手。有朋友给他推荐民间协会,主题是放生。他称了几个钱,兜里发痒,就寻思加入玩玩。一来是做点善事,洗洗白;二来也交些朋友。他听说,冯先生就是某个放生协会的名誉会长。那就更需要爱屋及乌地入会活动了,遇到冯先生也好增加谈资。至于什么时候加入的放生协会,他记不清楚了。就像手机里的微信群一样,上百个,因为什么建立的,他建立的还是被拉入伙的,无从追溯。

    这个放生协会,活动得比较勤快。一个月一回雷打不动,遇上佛教节日,有时候一周一次。图蜀观察过,这不是退休职工、阿姨妈妈们参加的放生组织,从成员的穿着和谈吐来分析,层次还是比较高的,这样的人脉才有含金量嘛。每次放生的动物数量也比较可观,找条河道,用卡车把鱼虾龟等水族一趟趟拉过来。再请位师傅,念上一段,最后大家争先恐后地把自己带来的放生物倒入河中。师傅念什么,图蜀听不懂。他确定,放生协会里能听明白的不超过三个人。更多的,都是等那个动作——向河内一倒。好像烦恼、忧愁就此告别,一去不还一样。随之而去的,还有深藏在心里的罪孽、秘密。他看电视里说过,有的渔商5点把鱼卖给放生者,10点又去下游把它们捞回来,明天接着卖。照此来说,不就形成了个循环往复了嘛。但放生协会似乎并不在意,该倒倒,该买买。

    这圈子里虽说层次高,但也分个三六九等。买鱼对有些来说是九牛一毛,但其中不乏打肿脸充胖子的。比如说,协会里有一个胖子,每回只放一两斤鱼,也好意思争着往河里倒。这样,受排挤是一定的。也不知谁介绍了这么一位入会,他自己也从不说。

    然而,就在前几天,他听到胖子一个人在嘟囔,这才有了这只猴子的来龙去脉。

    “放两条鱼算什么功德,”那个胖子说,“真以为自己得着条生路,结果半道儿给大鱼吞了,或者被渔商截回去,空欢喜。”彼时,他已经放完了他的三两条小鱼。

    “那什么算功德?”图蜀觉得好笑,凑过去搭理。

    可能因为平时和胖子说话的人不多,难得受到重视,他便眉飞色舞起来。

    “什么算?接人于水火,这算。”胖子翘起大拇指。

    “你小说书看多了吧。”图蜀取笑他。

    “不是跟你吹,我前几天,救了只……”他突然压低声音,“救了只猴子。”

    “猴子?”

    “嗯,猴子。金毛长尾巴。”

    “哪儿救的?”

    “这你别管,反正哪儿有压迫,哪儿就有反抗。我是它的救命恩人。”

    图蜀看着眼前的胖子,计上心头。“你是叫块儿头吧,我听他们都这样喊你。我姓图,叫图蜀。”他说,“您这功德我听明白了,的确比他们强。但是这里头有个问题啊。”

    “什么问题?”块儿头说。

    “人家都说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这猴子在您这儿放着也不是办法吧。我没猜错的话,您平时是不是跑快递?这起早贪黑的,家里也待不了多久,猴子没人陪着玩,怕是要抑郁。”图蜀说。

    “这猴子也要抑郁?”块儿头问。

    “不如这样,我有一主意。您把这猴子给我,我有渠道,找片林子,放归大自然,让它找组织去。”图蜀说,“您给我可不白给,谈钱俗,咱们就说这个功德费。”说着,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摸了十张百元大钞给块儿头。

    “这……”块儿头环顾四周,其他的会员还在倒鱼倒虾,没人注意他们。

    块儿头看着钱发愣。1000块钱说多不多,但好歹抵得上几天的工资呢。本来这猴子,也是空手得的,净赚一票,何乐不为?

    “图先生,那我把猴子给您先带来。”

    “这又是何必呢,你钱拿着,再送来不就得了。”

    “那说不过去。”

    “那这样,你先拿500去,送来了再给你500。”

    “这敢情好。”

    就这样,当天晚上,猴子灵灵就被塞在一个纸板箱里,放在块儿头的后座,搬家到了蜀山传。块儿头在门口停车,看着店铺的招牌,心想图先生可能是搞旅游的,否则贴那么大个儿地球在店铺外头干啥呢。

    只花了1000块钱,冯先生的事儿就算办妥了。图蜀按捺住内心的狂喜,把剩下的500交到了块儿头手里。看胖子蘸着口水点着钱,他还想到了另一个人,夏米妮。

    图蜀和夏米妮在店里腻歪的时候,猴子在笼子里也不安分,吵得他有点分心,很快就完事儿了。他想,明天要去买个帘子,把那猴子遮起来,眼不见,心不烦。

    图蜀恐怕没想到,帘子都还没来得及买,自己就把猴子丢了。

    12

    块儿头把灵灵卖给图蜀,看似是做了个亏本买卖,但自己当时也是实属无奈。

    把猴子弄回来,真是为了救它于水火。他一度觉得,自己就像是路过五指山的唐三藏,上山轻轻一揭,便功德无量。然而唐三藏自打救了孙悟空,便成天把他带在身边,鞍前马后的。他不是取经人,每天还要送快递,猴子只能搁在快递公司里。公司里没有笼子,就取了根绳子,一头拴在猴子脖子里,一头用电瓶压住。公司里明文规定,连家属都不许带,更别说养个把宠物了。他请经理吃了顿饭,好说歹说,给他三天时间,等哪天晚上放猴归山。经理说,那你明天就去呗,他摇头。块儿头心里琢磨,还得去放生协会转上一圈,让他们这群占领道德制高点的会员也长长见识,看看究竟谁才是俗人。

    结果,猴子花了一个晚上时间,真变成了孙悟空,在快递站大闹天宫了一番。快递站像是个24小时便利店,开张就没有关门的时候。一会儿,快递收货,呼啦抄都来了;一会儿,快递发货,呼啦抄又都不见了。猴子喜欢热闹,连蹦带跳,正巧把绳头从电瓶下抽了出来。这下还了得,猴子在快递公司里,把一个个包裹当成了树桩,从这个跳到那个,再从那个蹦回这个。或者,在这个上面抓抓虱子,在那个上面撒泡尿。饿了,就拿桌上的水果、饼干吃,当值班员回来的时候,猴子正倒在最高的大橱顶上挠痒痒呢。值班员以为遭了贼,高声呼救。有人发现是猴子捣乱,就分头抓起了灵灵。猴子也不含糊,闪转腾挪,冲破了一道道封锁线,捎带着用爪子连抓带挠,搅了个天翻地覆。

    最后,猴子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拿下了,被装在一个纸板箱里,拿胶布缠了个结结实实。块儿头回来一看,眼泪都快下来了,连忙要解开,放猴子出来。折腾了一晚的快递站闹开了锅,找块儿头要医药费。最后,经理出来打圆场,说冤有头,债有主。明天开始,块儿头免费帮每个人送一个快件。至于猴子,限期一天,哪儿来,哪儿去。

    好人做不得。块儿头把猴子给图蜀送去的一路上,他都在暗示自己。想做点善事,结果闹得公司里鸡飞狗跳。说明自己和猴子没缘分,今后要不还是放放鱼,倒倒虾安全点。从蜀山传里出来的时候,他怀里揣着那1000块钱,心里一阵阵春暖花开,计划着带夏婷婷去哪个馆子搓上一顿,再看场电影,最好再能发生点其他什么事情。他的这份自我认识,保质期太短,又是没几天,自己打了自己耳光。

    今天,他上午送完包裹,下午干脆请了个假,等在蜀山传塔罗牌店的门口。他知道这是图蜀开的店,上次猴子不就送到这里来的嘛。他不知道的,是为什么自己的老乡夏婷婷深夜至此,还在里面待了一宿。难道这店还管住宿不成?块儿头是个成年人,这画面怎么解读,心里能不知道吗?他强迫自己别朝那个方向去想,或许夏婷婷在这里打工也不一定嘛,晚上值个班,很正常。还有一件事,他想找图蜀理论理论。

    原来,今天一早,块儿头打开手机刷朋友圈的时候,发现了这样一条别人转发的信息:重金寻猴。微信页面里,一只金色猴子坐在沙发上,眼睛亮晶晶的。下面还有几行字:

    姓名:灵灵

    年龄:4岁

    特征:金色毛发、尾长、动作灵活

    失踪时间:五天前

    酬金:5000元,当面酬谢

    他的眼球在猴子的照片和5000这个数字上来回跳跃,好像这样多来几个回合,酬金就归自己了一样。他盘算了一下这几天的事,觉得自己吃了大亏。1000和5000之间的差别,就相当于他和夏婷婷凭空少吃了几顿饭。5000,相当于他大半个月的收入,天上掉到自己嘴里的馅饼,就这样被自己慷慨赠人了。他在宿舍里盘算了许久。或许图蜀没有看到这条消息,自己再把猴子赎回来……或者,哪怕翻个倍,2000买回来,自己也还能赚一票呢。不过这图蜀,也不是什么好人……如果那天晚上夏婷婷进店后,是去找那个图蜀呢……他越想心里越乱,便把电瓶车开到蜀山传门口去想。他边想边盯着路人,寄希望于再次捕捉一次夏婷婷,或者遇上图蜀。

    两点之后,开始陆续有顾客进入店中。他观察,大部分人绷着脸皮进去,眉开眼笑出来。他鼓足勇气,决定进到店里去看看,说不定,自己也能得偿所愿不一定。

    块儿头把车锁好,推门进店。一个女孩儿迎上来接待。块儿头打量女孩儿,肤色白皙,身材也不错,只是这脸上却像打翻了芝麻瓶一样,散布了不少的雀斑,给整体的感觉打了不少折扣。

    “先生……师傅,我没有叫外卖啊。”雀斑说。

    “不,你没买,我也不送。我找你们老板,图老板在不在?”他说。

    “老板等一会儿就到,你和他联系过吗?”雀斑坐回座位,打开梳妆镜,照出自己的面孔。

    “没有。”块儿头回答得干脆,“对了,那猴子还在里屋吧?”

    雀斑抬头看看他,见他熟门熟路,便比刚才殷勤了些,倒上杯茶,让他先等着。

    “你们这儿经营什么业务的。”块儿头问。

    “塔罗牌啊,”雀斑说,“你还真逗,还什么业务。”

    “这个牌怎么算赢?怎么算输?”他一头雾水。

    “嗨,这你都不懂啊!是算命的,200一次,你问一个问题,我用牌给你解答。”女孩儿说。

    “这么神奇?”块儿头好奇。

    “我们这儿算得可准了,都是回头客。”女孩儿洋洋自得地说。

    “得了,咱也尝尝鲜,你给我算一个。”他说着,在桌边坐下。

    桌上放着一张毛毡垫子,上面依次放着几堆扑克牌,只是这牌制作得考究,也比一般的纸牌要厚上一些。他看了看一旁翻开的几张,图案上五花八门,画着星星月亮或是骷髅神怪,什么都有。

    “200,先拿来。”雀斑掌心冲着块儿头,问他收费。

    “我和你们老板认识,要不打个折。”块儿头说。

    “别废话,现金、微信、支付宝,哪个?”雀斑说。

    “那就给你现金吧。”块儿头从兜里摸出两百,放在桌面上。

    雀斑收了钱,放进抽屉。“你问个什么吧。”她说。

    “我问问,我和这个女孩儿有戏没戏。”他说着,从手机照片里找到夏婷婷的照片,给雀斑看。

    雀斑瞥了一眼照片,偷笑了一下。说了句:“抽牌吧。”

    块儿头瞄准牌堆中间的一张牌,用左手抵住牌堆,右手手指夹夹住,往外抽。图上的画面有些滑稽,一个金色木质的转轮上,爬着三只猴子。一只穿着蓝袍向上爬,一只穿着红裙向下走,还有一只坐在顶上,头戴王冠,手持一把黄金宝剑,背上还生了一对翅膀。

    “这是啥?孙猴儿的花果山?”块儿头说。

    “这是古塔罗的命运之轮,三只猴子象征着命运的变化不定。”雀斑严肃地说。

    “这就是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啊。”块儿头说,“没听明白,你再给解释解释。”

    “猴子,就是人的心,七情六欲,活络得很。”

    “这又怎么讲?”

    “200就给解释到这儿,还想听,再给200。再说也甭解释了,你要是问你和这个女孩儿的话,我就直说了,没戏。”雀斑顿了顿,“我看你实诚,就告诉你吧,这女孩儿我见过,经常到我们这儿来,和我们老板好着呢。”

    雀斑这番话,直逼得块儿头一阵急火攻心。身体虽然勉强支撑在座位上,这魂早就瘫软一地了。

    “你们老板什么时候来?”他问。

    “大哥,我好心告诉你,你可别给我们惹事啊。”雀斑说。

    “你别担心,我和他还有别的事儿呢。”块儿头话音刚落,传来开门的声音,图蜀叼着烟站在门口,还没点上。他看到了在算塔罗牌的块儿头,也是一阵讶异。

    雀斑见状,赶快收拾包,说了句老板我先走了,从店里逃走了。

    13

    马杰给老马一连打了五个电话,也没人接,总是传来“您拨打的用户……”的女声。他便找出来王小利的手机,想让王小利联系父亲。王小利一看来电是老马的儿子,也不爱搭理,一开静音,把手机翻个面搁在桌上。

    马杰一天都在关注灵灵的动向。自从上午发布了5000元的“悬赏令”之后,他接到了不下二十个电话,清一色的都是骗子。一半说猴子在我这里,你快来吧;还有一半说,我们有个寻人平台,可以登录到我们这里。马杰说,我这是找猴不是找人,相当于找东西。没想到五分钟后,就有寻物平台给他来了电话。

    下午吃过饭之后,有同事找到马杰,打开手机问他说:你知道吗,有只猴子走丢了!马杰正纳闷,自己没说,难道同事也看到了寻猴的页面?这网站虽然用户不少,但主动去看寻物启事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接过手机定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只见手机屏幕上贴着一张灵灵的照片,在一边用花哨的艺术字写着几个大字:

    “全城寻找孙悟空”

    他往下拉了拉屏幕,才明白来龙去脉。原来寻找灵灵的消息,被一个城市日报的记者看到了。本来他也没在意,结果好几位市民主动给报社打电话,说自己看到了一只猴子。马路上看到的,说猴子爬在梧桐树上;地铁里看到的,说猴子没买票就坐地铁;还有的,说猴子没看到,只看到路口的红绿灯上,冒出了两个红灯,寻思可能是猴子屁股闹的。

    于是,记者根据台里领导的意思,发动了一场全城寻找猴子的爱心大接力,还美其名曰:全城寻找孙悟空。找到猴子,物归原主,酬金报社出。

    马杰一下就懵了,自己的家事,顿时变成了几百万人的事,这还了得。他一心想着快些告知父亲,当下如何应对。然而父亲不接手机,王小利也不接,他弄不清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想了想,要不给夏米妮挂个电话去?

    14

    夏米妮按照和雀斑商量好的交接班时间,去蜀山传上班。

    她见店里窗帘布遮着,觉得奇怪。想打开门,门上了锁。她绕到店的背后,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后门,进到店里。后门是仓库,她不常去,一下没摸到开关。光注意找灯,脚下却绊算,一跤跌在地上,额头正巧磕在货架上,顿时皮开肉绽。她顾不得疼,朝着地上的障碍就是一脚。然而这一脚下去,像踢在棉花上,软绵绵的。夏米妮觉得哪里不对,伸手一摸,便尖叫起来。哪是什么障碍物,分明是个人的肚子!

    夏米妮还算镇定,虽说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男人的身子倒也没少见。她把手贴在那肚子上,肚子有节奏地起起伏伏。她定了定神,好歹是个活物。这要是被死人绊倒一跤,多晦气。她艰难爬起身,膝盖上也传来阵阵刺痛,看样子刚才这下摔得不轻。终于摸到开关,打开灯一看,夏米妮傻了眼。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成天骚扰自己的胖子。

    在夏米妮的手机里,块儿头有另一个名字:死胖子。若是让块儿头看到,没准他又能美一阵。胖子人人都可以叫,死胖子并不是。夏米妮在块儿头的小脑袋旁蹲下身子,两手揪住他的脸,左晃右晃,想叫醒他。晃了没用,便举起手想打他的耳光。一抬手,手里一片殷红。夏米妮一阵恶心,把血在块儿头的衣服上擦了擦,拼命拍着他的肚子。这块儿头还是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夏米妮急了,摸出电话想打120,但又怕解释不清现场的情况,便想起了另一个号码。

    “喂,喂,马杰,你在哪儿呢!快过来帮帮我!我这儿出人命了!”夏米妮对着电话里呼天抢地。

    “米妮,你在哪儿呢?我也正找你呢!我这就来!这就来!”马杰在听筒那头喊着。

    15

    老马这辈子没有想到,人生还会有如此这般的逆转。

    他能体会到这点,全拜金处长所赐。

    当他接到王主任电话,上楼往金处长办公室走,还有不足百步的当口,有两个人抢先敲响了门。一高一矮,就是老马隔着窗户看到的那两个。他们朝老马看了一眼,目光锐利,老马停住步子,在原地愣着。一高一矮的背后,是金处长的秘书。显然他们的闯关,出乎了他的意料。王主任也来了,离开一段距离,在后头伸着脖子看着。

    之后,一高一矮和金处长,还有局里的领导,在会议室开了个短会。只半个小时不到的功夫,门开了,金处长被一高一矮带进了车里,疾驶而去。

    老马约莫揣摩到了其中的含义,再加上隔墙有耳,局里马上传出了消息:金处长不知犯了什么事儿,挺严重的,被检察院带走了。

    王主任来到办公室,叹了口气,阴阳怪气地说:“老马啊,金处长前面什么事儿啊?你也不给我们传达一下。”

    “王主任,你可别乱说啊,我一小兵卒子,信息哪比得上你。”老马说。

    “你要那么说,前几天那个先进,金处长的秘书还特地找我点你名干嘛?你当自己太聪明,还是当我们全傻呀?”王主任说。

    老马明白,这已经演变为了一场新的站队游戏。自己因为一个未经举手表决的先进名额,已然成了金处长的人。

    “老王,你可别血口喷人啊。”王小利在他的格子间里说话了。

    “王小利,你怎么说话呢!”王主任说。

    “我和你说,金处长可是问老马要进贡来着。老马可是硬撑着,就是不给。这也算坚贞不屈,换做是你,天晓得。”王小利说。

    “嘿,你个王小利……”王主任说着就要朝他的格子走。

    “王主任,你来一下。”这时候,门口有人喊。

    王主任咬牙切齿地对办公室轻声说了句:等我回来跟你们算账,便跟着来人走了。

    金处长的事情发酵得很快,与之相关的调查同步进行,涉事人依次接受组织谈话。王主任其实和金处长的事没有半毛钱关系,然而一谈话,他倒是东拉西扯出一堆别的破事,其中也包括老马评先进的事儿。

    老马自然也接受了谈话。

    “他问你要过一只猴子吗?”一个老马不认识的人,神情严肃,坐在他的对面,问他。

    “嗯,要过的。”老马点头说。

    “说原因了吗?”那人问。

    “嗯,说女儿搞调查,说耍几天还我。”老马说。

    “真要是给了他,就还不回来了。”那人说。

    “他要我那猴子干啥?”老马问。

    “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那人说。

    “真不知道,”老马说,“不,知道也知道,就是搞调查嘛。但是,听你一说,这又是幌子。所以,真拿去干啥,我真不知道。”

    “总之没好事儿,你那个猴子还在吧?”那人问。

    “不在。”老马回答。

    “去哪儿了?”那人问。

    “跑了有几天了。”老马说。

    “那要是没跑去,还给他不?”那人问。

    老妈又开始了关于灵灵的神游。是啊,灵灵到哪里去了呢?他想到了儿子马杰,不知有没有人找到灵灵呢。

    16

    再说说之前发生在蜀山传的事吧。

    图蜀和块儿头因为猴子的价钱,发生争执。图蜀锁上店门,拉起窗帘,要给块儿头点颜色瞧瞧。块儿头心虚,自己虽然体型占便宜,但是打架从来是吃亏的,除了上回出其不意地打了那个叫王小利的司仪。他朝关着猴子的方向退去,图蜀以为他有心抢猴,拿起一把锁助动车的环形锁,朝着块儿头脑袋上就打。块头闪身躲过第一下,第二下意识跟上了,身体不听使唤。被图蜀一下敲在头侧,顿时摇摇晃晃就要往下倒。关键时候,他一把打开关着猴子的笼门,猴子一跃而出。倒地的功夫,块儿头又压倒了一排货架。图蜀正要追灵灵,猴子已经趁乱从开着的气窗逃到了街上。

    等图蜀飞再奔出去追的时候,猴子早就无影无踪了。

    图蜀在外头晃了一大圈,找了几个地方,只找得饥肠辘辘。他撤回蜀山传,刚一进店,觉得气氛不对。转身再看,已经被几个人摁倒在地,脸皮紧贴着地面。

    “你们……你们……哪儿的……这里是冯先生的店……”图蜀的声音从他扭曲的嘴巴里发了出来。

    “你说的冯先生已经被控制了。不是他,我们还找不到你呢。”

    图蜀用余光看去,摁住自己的,像是电影里的便衣警察。他在脑中搜索着他的人脉网,这会儿谁能帮助自己呢?不过,真如他们所说,冯先生都倒了,这下麻烦可大了。

    图蜀不做挣扎,脸与地面贴得更紧了。

    17

    老马下班回家的时候,夕阳西下。

    这七天的时间里,他从未感觉像今天般如释重负。

    自打几天前灵灵失踪,他就开始麻烦不断。直到现在,好像一切都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灵灵还是没有找到。即便此前和马杰打电话时,儿子说起的什么“寻找孙悟空”,也没能帮上忙。此刻,老马还是希望别找到的好。他脑袋里东拼西凑,想了几条原因。

    一是灵灵的失踪,间接地帮他和金处长之间划清了界限,现在局里上下都为他折服,说老马是不畏强暴,敢于抗争。其中带头的,正是态度180度转弯的王小利。

    二是儿子马杰带来的好消息。他说,夏米妮没有怀孕,都是骗人的。和她见面时,马杰发现夏米妮肚子一片平坦。搞了半天,夏米妮的那个孕妇肚子,是垫出来的。马杰说自己再不折腾了,想回家吃个晚饭。他另外补充,还是老马说得对,小苏挺好的。小苏唯独一条,对动物毛发过敏。

    三是“寻找孙悟空”活动。老马决定回去把灵灵的笼子一起扔了。现在人肉搜索厉害得很,说不定哪天有人来问猴子的事,我就说我从来也没养过猴子,那个寻猴启事和我也没关系。如此一来,胖保安的饭碗也保住了。虽说找不到灵灵有点伤心,但也实属无奈之举。

    老马还能想出个四五六七八来,他不想了,他觉得够了。

    18

    如果灵灵也能开口说话,或者提起笔来写几句,那也一定是段奇遇。从那天老马打开门,它往外一窜开始,就离开了那个熟悉的家,开始了在外飘荡的生活。那天的出逃,绝不是计划性的。一股浓烈的水果香气,沿着楼梯,透过老马家的防盗门,直往灵灵的鼻子里钻。像在笔尖套上了个挂钩一样,把灵灵的心思往笼子外头的世界勾搭。

    这种水果香气,不是真实水果发出的。网上有卖这样的香水,叫“香气味道”,各种水果口味的都有。块儿头第一次闻到夏婷婷身上香水味道的时候,他总觉得是哪种儿时吃过的水果味儿。他问夏婷婷要了一些来,在老马家的楼道上洒上一点,又在他家门口滴上几滴,就这样,顺利地把灵灵骗出了门。灵灵往外一窜的功夫,他早就守株待兔般地拿麻袋一套,带走了。他经过保安岗亭的时候,有两个人正在掏着钥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压根没看见他。他还特地绕到后花园,把橘树上的橘子摘了个精光,生怕猴子饿着。他对这一带,太熟悉了。

    块儿头一心向善,看不得别人孽待动物,更咽不下放生协会那口气。送快递的过程中,他打听到二楼有家住户养了只猴子。有没有孽待他无从得知,但把猴子关在笼子里,本来就是孽待。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只猴子弄到手,让放生协会也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放生。

    灵灵大闹快递站之后,被卖给了图蜀。图蜀本想将他转手送给冯先生,没想到剧本还没开始,戛然而止。冯先生那边出了岔子,他的虾兵蟹将——金处长、图蜀,当然还有很多其他人,都被一网打尽。灵灵从蜀山传逃出来之后,它回到了大街上。前几天的流浪,都算不上流浪,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这一下,才过了两天的功夫,灵灵就饿得扛不住了。它在街道两旁的树上游弋,可是这行道树上哪来的果子?经过水果店的时候,也不敢去拿果子吃。这么一来二去,就瘦了一大圈。

    无巧不成书。

    就在猴子几近无奈的时候,远处驶来一辆电瓶车,上面载了两男一女三个人。灵灵提鼻子一闻:对!又是那个水果气味!

    19

    老马的心算是舒坦了。他撤掉了家里阳台上的铁笼子,又把地板和墙壁好好刷洗了一遍,阳台又恢复了刚装修时的样子。他在打开的窗户前站着,吹着微风。今天天气不错,所以开窗透气的人家不在少数。明天,他想去添两把木头椅子,放一张小桌,在这里看书喝茶。他看着空荡荡的阳台,唏嘘不已。灵灵生活过的痕迹,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外面传来助动车转弯时的嘀嘀声,他不用看也知道,给自己家送快递的那个胖子又来了。马杰不在,但说不定也有快递需要代收。然而这次好像是送对门的。

    对门的小夫妻把门开出一条缝,伸出手来,接过快递单,用极快的速度签字,把五包狗粮依次收好。从他们的脚边探出两只狗脑袋,一只咖啡色,一只白色,一个劲儿地朝屋里叫嚷着。小夫妻训了它们几句,关上了门。

    老马家的门铃也响了。看来还是有快递,他想。打开门,马杰、夏米妮和块儿头站在一处。

    块儿头傻愣愣地和老马鞠躬:叔,不好意思啊。

    夏米妮也配合着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具体的让马杰解释吧。

    夏米妮拽着块儿头急速下楼,楼梯发出噔噔噔的声音,震动着老马的脚底心。

    马杰说:爸,我回来了。

    老马一头雾水,完全理弄不清楚他们的道歉和招呼与自己有何相干。

    他说:回来就好。

    马杰一边换鞋一边说:对了,周末我约了小苏一起,我们外头吃饭。

    老马说:外面吃浪费,到家来,让你妈下厨。

    “再说了,”他说,“我都给你创造条件了,小苏不是过敏嘛,你看——”

    这看字还没说出口,老马就傻了。

    他眼前,一只金色长尾巴的猴子正用爪子勾在阳台的晾衣架上,冲它龇牙咧嘴呢。

    这猴子比灵灵瘦一些,但还是灵灵。

    老马一阵晕眩。这灵灵怎么回来了?从哪里回来的呢?

    还是说,它根本就一直在这里,是我看错了?他想开口喊灵灵的名字,却干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20

    两只狗脑袋,一只咖啡色,一只白色,它们趴在自家阳台的窗户下沿汪汪叫着。

    就在一分钟之前,一只金色长尾巴的猴子从它们家打开的门缝钻入,沿着阳台打开的窗户飞檐走壁回到了隔壁的人家。

    它们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慌慌的,所以叫上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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