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舵》三部曲-各显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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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把手的权威,又有那些分享到利益者的大力拥护,吕有顺只得表态同意。以前的领导小组,除了吕有顺这个组长,压根就没设副组长,如今冒出来四个副组长,论级别还都是市领导,一言九鼎、独掌大局的好日子,注定要和吕有顺说再见。事件落幕后,有些官场老人评价,比起吕有顺,陶定国更懂得权力的真谛——权力的本质是利益分配,它的最高境界是分享,最大忌讳是独占。

    【1 君子好色,取之有道】

    一天下午,高明勇夹着一叠文件走进庄智奇的办公室。接过文件,庄智奇正准备批阅,高明勇开口说:“庄总,上午我在咱们公司遇见陈锦儿了。”

    庄智奇对那位相貌出众、谈吐不凡的茶友印象十分深刻,抬头问道:“她来公司干什么?”

    高明勇说:“她准备在摩天大楼里弄一个高档茶舍,上午去招商部谈合同。”

    庄智奇随口说道:“锦儿眼光不错。将高档茶舍放到河州顶级的摩天大楼里,双方都能增色不少。”

    高明勇点头道:“是啊。不过听她说,谈判进展不顺利,双方在价格上有些分歧。”

    庄智奇“哦”了一声。他开始意识到,高明勇当初向自己引见陈锦儿,绝不是单纯地品茶。

    庄智奇默不作声,高明勇却并不甘心。他说道:“庄总,锦儿经营的茶坊的确很上档次,在河州也有品牌效应。我觉着,真能把茶坊引入纬通大厦,一定是件双赢的事。”

    庄智奇已然明白高明勇的用意,他停顿了一会儿,才为难地说:“这事我的确插不上手。明勇你知道,我这个总裁,主要精力放在了上市这一块。地产方面的业务,是安总负责的。”

    高明勇摇头叹息:“安总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她那里不好说话呀。”

    庄智奇手里转动着钢笔:“你也知道我和安总的关系,你去都不行,我去更不顶用。”

    “要不这样?”高明勇说,“我让招商部写份报告,就说陈锦儿的茶舍很有档次,能够吸引许多河州的达官显贵。这些人常来纬通大厦,也给咱们提供了结交的机会,这对公司的长远发展有帮助。因此,在租金上给予适当优惠,划得来!”

    庄智奇默默听着,心想这个高明勇真能号准老板的脉!他提出的,无疑是最能打动杜林祥的理由。

    见庄智奇没有反对,高明勇趁势说:“报告打上来,能否麻烦庄总签个字?然后我再交给杜总。最后如果杜总、庄总都同意了,安总那边自然不会有意见。”高明勇知道自己在公司的分量还不够,更清楚杜林祥对于庄智奇的信任。报告上有了庄智奇的签字,过关的概率无疑会大增。

    换作其他人,庄智奇是不愿多管闲事的,可这次偏偏是陈锦儿!能帮上人家就帮一把吧,何况高明勇刚才那番说辞,也并非全无道理。庄智奇点点头:“行吧,到时我签个字。”

    见高明勇欢天喜地走出门去,庄智奇心中苦笑:高明勇这小子可是个人精,从不做吃亏的事,在陈锦儿那边,没准还要拿什么好处!

    来纬通有些日子了,庄智奇发觉做大了之后的民企,许多地方竟和国企差不多。这或许与企业性质无关,只能叫“大企业病”。林正亮分管工程建筑,那些老板想在纬通承包工程,不把林总打点好,门儿都没有。高明勇这个办公室主任,更少不了干些损公肥私的事情。比方说今天,优惠了租金,吃亏的可是企业。

    庄智奇还发觉,杜林祥对于下面这些人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清二楚。杜林祥压根没想杜绝这些现象,他只是约束着所有人,凡事不要过度。只要不过分,挣点小钱就当是老板发的福利吧。

    这或许才是杜林祥洞察人性后的高明之处。普天之下,谁人不贪?撵走了高明勇,新来的办公室主任也会想方设法捞钱。况且,别人还未必有高明勇这等和稀泥的本事。

    庄智奇的工作实在太忙,渐渐地也就把这种小事抛之脑后。半个月后的周末,他却接到一个电话:“庄总,你好!我是陈锦儿。”

    陈锦儿的声音很甜美,一如芬芳的茶香。庄智奇礼貌性地回了声“你好”,陈锦儿便说:“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顿饭,感谢你一下。”

    庄智奇意识到,大概高明勇已经把茶舍的事搞定了。他笑着说:“别这么客气,小事情。”

    陈锦儿说:“看来庄总是接受我的邀请了!那真是荣幸之至。好吧,下午六点,我开车过来接你。”

    庄智奇一开始并没打算接受对方的邀请,一句“别这么客气”不过是客套话。无奈陈锦儿连珠炮似的,根本不给自己推辞的机会。庄智奇只好说:“不用那么麻烦,到时我开车过去就行。”

    陈锦儿坚持说:“那地方不好找,还是我来接你吧。”

    下午六点,陈锦儿准时将车驶到楼下。庄智奇直到六点一刻才下楼,钻进车里,他抱歉地说:“给小孩做晚饭,耽搁了一会。”

    陈锦儿并不介意,笑呵呵地说:“早听说庄总是个模范丈夫,一般说来,模范丈夫也会是模范父亲。”自打第一次见面后,陈锦儿便打听了许多有关庄智奇的事。那段流传甚广的爱情故事,陈锦儿自然是知道的。

    汽车驶出院子,陈锦儿掏出电话,拨通后问对方:“今晚你在哪儿?”

    得到对方的回答后,陈锦儿说:“按老规矩给我做两个人的菜,半小时后就到。”庄智奇有些纳闷,陈锦儿问人家今晚在哪儿,难不成餐馆还是流动的?

    到了地方一看,庄智奇才发觉,所谓餐馆,就是一条小渔船,船上只能摆下一张桌子。老板平时以打鱼为生,哪里鱼多,船就往哪里开。老板不仅鱼打得好,还有一手好厨艺。刚打上船的鱼,经他的烹调美味无比。

    这样的餐馆,通常只招待熟客。庄智奇感叹道:“锦儿不仅精于茶道,对河州民间的美食,看来也是如数家珍。”

    麻辣鲜香的鱼端上桌,老板还拎来一瓶白酒,热情介绍说:“这是老家土酒作坊里产的,好些人喝过后都竖大拇指。”

    庄智奇担心这类高粱酒度数太高,说道:“这儿有女士,船上还有红酒吗?”

    老板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陈锦儿却说:“这里就一种酒。没事,白酒我也能喝。”

    端起酒杯,陈锦儿满脸开心:“这次茶舍的事,麻烦庄总了。”说完,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庄智奇也满饮了一杯。酒很烈,有些“一线割喉”的感觉。看着陈锦儿若无其事的样子,庄智奇大抵也知道了她的酒量。

    陈锦儿与庄智奇第一次在茶坊相见,是在高明勇的安排下,怀着一种十分功利的目的的。这样的场面活,陈锦儿经历得多了。那些一掷千金的纨绔子弟、深藏不露的官场老手,抑或是附庸风雅的假道学,不知见过多少。唯独这个庄智奇的学识、谈吐,让她真正折服。后来了解到庄智奇的许多往事,更对这个才华横溢、用情专一的奇男子青睐有加。她早就想再见庄智奇,可又找不到合适机会。今天借着感谢对方的名义,终于得偿所愿。

    庄智奇对于陈锦儿的茶坊印象深刻,问道:“你那间茶坊叫‘茶言观色’,茶自是好茶,色又指什么?”

    陈锦儿莞尔一笑:“色当然就是指美色。庄总应该看得出来,我茶坊里的服务员,个个都是美女。”

    庄智奇说:“最难得的是,还有一位艳压群芳的女老板。”

    能得到庄智奇的赞许,陈锦儿心里甜滋滋的。她说:“很多人讳于谈色,其实大可不必。如同好酒、贪财一样,有几人不好色呢?男人好女色,所以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诗句,女人也好男色,才有‘美女爱英雄’的说法。好色只是一个中性词,如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关键是君子好色,取之有道。”

    从喝酒到谈吐,陈锦儿俨然一位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庄智奇点头说:“有道理,难怪有酒色财气一说。”

    陈锦儿说:“酒让男人勇,色让男人雄,财让男人豪,气让男人威。本质上说都不是坏事,关键是把握好度。所以,茶坊里多点美色,也添了几许生气。可要是出卖美色,那就超过了度,不是茶坊,而是青楼了。”

    与陈锦儿在一起,庄智奇的心情很放松,他侃侃而谈:“我以为,青楼才是将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地方。现在的人,老是把青楼等同于妓院,但两者压根不是一回事。古代的妓院,一般的叫法是窑子,偶尔也被称作红楼,那里是做皮肉生意的地方。可青楼呢,一般是王孙贵族们畅谈风月的地方,没有身份地位的人,压根进不去。青楼里的女子,大多才艺双绝,而且对外宣称是只卖艺不卖身。”

    庄智奇接着说:“我认为古时候的青楼,更像如今的娱乐圈,青楼女子都是家喻户晓的明星。私生活可能是糜烂了一点,与妓女毕竟有天壤之别。青楼里的老鸨,类似经纪人的角色,负责包装策划。像李师师、陈圆圆、柳如是等人,应该算是那个时代的超级影后,要不怎么那么多达官贵人,争着抢着娶进门?”

    陈锦儿放下筷子:“原来青楼和妓院不是一回事。这顿饭,又长见识了。”

    小船已驶到江心,伴着江风,吃着最正宗的河鲜,感觉无比惬意。两人的话题转到各自家世,庄智奇问:“你的普通话里有南方口音,大概不是河州人吧?”

    陈锦儿答道:“父母都是河州人,我也生在河州。九岁的时候去了香港,后来又去澳洲留学。三年前才回河州。”

    庄智奇说:“父母在河州还是香港?”

    陈锦儿眨了眨眼:“父母在我很小时候就过世了。我干爹在香港做生意,我跟着他在香港长大。”

    庄智奇赶紧说:“对不起,提起你的伤心事。”

    陈锦儿说:“没事,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听到这话,庄智奇颇有感触:“是啊,过去的事终究是要放下。”

    陈锦儿知道庄智奇一定又思念起了亡妻,便说:“我听很多人讲过你的家事,如今像你这样的男人,真是不多见。”

    庄智奇只是干笑了一声。陈锦儿接着说:“你还不到四十岁,身边总得再找个女人。”

    庄智奇摇摇头:“结婚是件大事,不想去折腾。”

    陈锦儿笑了笑:“那就找个红颜知己。”

    庄智奇说:“红颜知己的标准更高。所谓红颜知己,就得红颜而不红脸,知己还得知彼,你说难不难?”

    陈锦儿笑得更开心:“没看出来,你这人还挺逗!”

    “对了,你在国外待了很长时间,国外有什么好茶没有?”庄智奇不是一个不解风情的人,刚才陈锦儿那番话,他不可能听不出一点弦外之音。于是,庄智奇赶紧岔开话题。

    陈锦儿有些气馁,但她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当然,国外也有很多好茶。比如印度的大吉岭红茶,日本的玄米茶,欧洲的伯爵茶。我在纬通大厦的新店,就会有一个外国名茶专区。”

    庄智奇说:“好啊,到时一定要来品鉴一番。”眼看天色已晚,庄智奇主动告辞,陈锦儿略带怅然地开车将他送了回去。

    第二天是工作日,刚到办公室的庄智奇,就被杜林祥找去。杜林祥开门见山:“昨天谷伟民给我打来电话,说他从中东回来了。我约他来河州,他说事情忙走不开,反过来还邀请我去香港面谈。”

    庄智奇问:“你要去吗?”

    杜林祥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让你去一趟,全权代表我和谷伟民接洽。”

    庄智奇左手托着下巴:“这样也好,不能显得咱们太主动。”

    在杜林祥看来,谷伟民是拿捏谈判节奏的高手。一开始把自己请到北京,并不直说卖壳的事,而是借打探万顺龙的情况,自然而然地放出消息。当自己表达买壳意向后,谷伟民又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推说人在中东度假。现在回到香港了,居然连河州都不肯来,就等着杜林祥主动送上门去,他好挟主场之利漫天要价。

    杜林祥如果真跑去香港,就显得太猴急,以后还有什么议价能力?所以先派出庄智奇进行火力侦察,自己再视情况发展做出应对。总之,谈生意时,该摆的架子还得摆一摆。

    杜林祥点燃一支烟,“你这次去,主要是听他怎么说,看看他有什么具体条件。另外,你也可以直接告诉他,咱们联系了好几家上市公司,正在展开接触。姓谷的别以为,非得在他一棵树上吊死。”

    庄智奇说:“这个我明白。有什么事我会随时向你汇报。”

    杜林祥又问:“你准备带谁去?”

    庄智奇想了想说:“就带尹小茵与祝天瑞两人吧,他们都是战略发展部的,对情况熟悉。”

    “祝天瑞?是战略发展部组建时招聘进来的?”杜林祥深吸了一口烟。

    庄智奇说:“嗯。小伙子是海归的金融学硕士,工作中也很能吃苦。怎么,杜总觉得不妥?”

    “不!不!”杜林祥说,“战略发展部的事,你说了算。对于祝天瑞这个人,我也没什么印象。”

    杜林祥接着说:“把高明勇也带上吧。他这几年经常去香港,对那边的情况熟悉。另外,这小子有股机灵劲,出去为你做些服务工作,还是挺称职的。”

    庄智奇笑着说:“我原本想着明勇是集团办公室主任,要留在杜总身边。你肯放人,我求之不得。”

    杜林祥说:“回去准备一下,这几天就出发。”

    【2 权力的本质是利益分配,它的最高境界是分享,最大忌讳是独占】

    奥迪轿车停在市政府门前的广场上,杜林祥缓步下车,夹着公文包,径直朝里走去。市长吕有顺正在办公室里等着他。杜林祥决定让庄智奇奔赴香港,自己留在河州,除了是一种谈判策略,也的确因为有要事在身——吕有顺无比在意的那场旅法画家的画展,几天后就要在纬通大厦举办。

    杜林祥知道,吕有顺正处于仕途的关键时期,能否接下市委书记,并跻身省委常委,形势依旧不太明朗,而各方势力的角逐也几近白热化。河州官场都在流传一个消息,吕有顺工作中太强势,得罪的人太多,与现任市委书记陶定国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陶定国与吕有顺围绕河州新城主导权展开的斗法,在河州官场已是尽人皆知。开发建设河州新城,当初是吕有顺力排众议的结果,多年来他也一直兼任河州新城开发建设领导小组组长。新城建设大获成功,各界好评如潮。吕有顺不仅顺理成章地将其纳入自己的政绩簿,甚至俨然把河州新城当成自己的独立王国。

    这种状况,是身为一把手的陶定国无法容忍的。一年前,河州就出现一种声音,说为了新城进一步发展,应该让市委书记陶定国亲自兼任领导小组组长。市委书记伸手抓权,吕有顺不好硬抗,便想出了以退为进的招数。吕有顺在市委常委会上主动提出对领导小组进行班子调整,设一正一副两个组长,分别由陶定国与自己担任。而领导小组内的办公室主任一职,则由自己兼任。

    领导小组下设的办公室,是负责具体工作的机构。以往,办公室主任由市政府秘书长担任。吕有顺的如意算盘,就是让出组长头衔,把实权抓在手里。陶定国毕竟是市委书记,不可能事必躬亲,自己身为唯一的副组长,又兼任办公室主任,不怕有人兴风作浪。

    与吕有顺求学北大、京官外放的傲人经历不同,陶定国是乡政府电话员出身,一路战战兢兢爬上高位,即便官居副省,学历一栏也不过是略显寒酸的党校在职大专。说到抓经济工作的能耐,陶定国的确不如吕有顺,可要论起官场之术,陶定国也是顶尖高手。他对吕有顺以退为进的把戏心知肚明,心中不免冷笑:你小子跟我玩这套,太嫩!

    在常委会上,陶定国拒绝了吕有顺的提议,表态说组长一职,还是由吕有顺担任。他高度评价近年来河州新城的发展成就,同时声色俱厉地痛批某些传言是在班子成员间制造不团结。

    表明自己无意组长一职后,陶定国又指出随着经济实力的提升,领导小组的力量有必要加强。他提议,增设四个副组长,由常务副市长、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分管工业经济的副市长以及市委常委、公安局局长四名市领导担任。

    比起吕有顺的以退为进,陶定国的这番以退为进更加老辣。一方面明确表态自己不会伸手进来,展示高风亮节,堵住所有人的口;一方面又把河州新城这块肥肉抛出来,那些被提名担任副组长的人,无不跃跃欲试。

    有一把手的权威,又有那些分享到利益者的大力拥护,吕有顺只得表态同意。以前的领导小组,除了吕有顺这个组长,压根就没设副组长,如今冒出来四个副组长,论级别还都是市领导,一言九鼎、独掌大局的好日子,注定要和吕有顺说再见。

    事件落幕后,有些官场老人评价,比起吕有顺,陶定国更懂得权力的真谛——权力的本质就是利益分配,它的最高境界是分享,最大忌讳是独占。

    与陶定国斗法落于下风,在省领导眼中,吕有顺也未必得到多少青睐。上周杜林祥与某大型银行洪西分行行长张清波打乒乓球时,张清波说起一则见闻。据张清波说,河州财政局爆发窝案,局长以及多名副局长落马。尽管吕有顺并未牵涉其中,但这名局长是外界公认的吕有顺的爱将。

    省委书记来河州调研时,又提到这件案子,对吕有顺轻描淡写说了几句,要他吸取教训。接下来,对市委书记陶定国就没那么客气了,当着众人的面一顿痛批。张清波就在现场,他回忆说:“陶书记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个劲儿地检讨,可话还没说几句,又被领导打断。”

    杜林祥起初不解:“省委领导给吕市长留情面,是好事啊。”

    张清波摇着头:“被领导骂,不是坏事,说明领导把你当自己人。领导对你客客气气,说明你根本没进人家的圈子。”

    见杜林祥似懂非懂的样子,张清波讲起一则典故。蒋介石过世后,蒋经国将他父亲生前的几任侍卫长请进官邸。蒋经国对众人执晚辈礼甚恭,但唯独有一个人例外,便是郝柏村。郝柏村当时不满六十岁,在历任侍卫长中算资历较浅的。蒋经国对他指指点点,说他这里没做对,那里要改正,还要他多向前辈请教。郝柏村立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

    离开官邸后,一位受到礼遇的侍卫长垂头丧气。旁人大惑不解,他解释说,小蒋把我们当成他父亲的人,人家如此客气,是感谢我们忠心耿耿伺候他父亲多年。郝柏村不同!小蒋把他当成自己的心腹,那还客气什么?

    此话果真被言中!郝柏村日后飞黄腾达,成为蒋经国时代台湾政坛最耀眼的明星。

    讲完这个故事,张清波摇头叹息:“我看省委领导,是把陶书记当成自己人,打轻一点打重一点都没关系。至于吕市长,唉……”

    听了这番话,杜林祥不由得心头一紧。吕有顺与张清波,不仅与自己私交甚笃,更是事业上必须倚靠的两座大山。吕有顺的仕途,某种程度也与自己息息相关。正因如此,杜林祥更得使出浑身解数,把吕有顺看重的这场画展办好。

    杜林祥看过画展的相关资料,这名旅法画家叫李晴,是位三十出头的美貌女子。杜林祥深信,吕有顺心中看重的,绝不是李晴的什么画家身份。

    电梯门打开,吕有顺的秘书已等候在此。握手后,秘书低声说:“吕市长在办公室等你,其他来汇报工作的,都被我挡下来了,等你这边谈完,才放他们进去。”

    今天没有公开活动,吕有顺的头发没吹,脚上穿一双黑色布鞋,正在座椅上看报纸。见杜林祥走进来,他将报纸往桌上一撂:“画展定在后天,你那边准备得如何?”

    “一切就绪。”杜林祥说,“地点就安排在纬通大厦内的五星级酒店。环境很高档,外人也不会打扰。”

    吕有顺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我大概八点半过来。”

    杜林祥说:“我在地下车库等着你。还专门准备了一台电梯,咱们从车库直接上去,中途在任何楼层都不会停。”

    “很好。”吕有顺点点头,“客人们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杜林祥说:“安排好了。李画家,还有北京来的胡总,以及香港的几位企业家,都安排在总统套房。其他随行人员,入住酒店的商务单间。”

    吕有顺说:“把胡总和李晴的套房安排在同一个楼层,彼此隔得越近越好。”

    杜林祥听吕有顺说过,胡总叫作胡卫东,与李晴是大学里的师兄妹,这次画展,背后正是胡卫东一手策划。杜林祥心中暗笑:日理万机的吕市长,考虑问题时也很细致嘛!

    “画展结束后的晚餐呢?”吕有顺问。

    杜林祥说:“按照您的意思,不要上大餐,体现地方特色,我就安排在郊外的一个土菜馆。这家餐馆的味道很好,做的全是河州家常菜。当天我们包了场,不会有其他客人。”

    吕有顺将双手叉在胸前,思忖了一会儿:“弄点家常菜是不错,但跑那么远,总归不太方便。能不能把厨师请过来,就在纬通大厦里吃?”

    杜林祥说:“没问题,我马上去联系。索性就在大厦顶楼的包间,那也是纬通集团宴请贵宾的地方。”

    有关画展的所有细节已安排妥当,杜林祥准备起身离开。吕有顺倒记起一件事,说道:“你们企业是不是在河州新机场门口,弄了一个大幅广告,是宣传纬通大厦的?”

    杜林祥不明白吕有顺为何忽然提起一个广告,他点头说:“有这事。”

    吕有顺说:“回去把广告语换一下,有人提意见了。”

    杜林祥从来不是一个舞文弄墨之人,广告语的具体内容都是营销部的人定的,自己也记不清楚。杜林祥不解地问:“广告语,换什么?”

    吕有顺说:“广告上是纬通大厦的图片,配了一句广告语:河州,从此以我为中心。”

    杜林祥记起来了:“对,是这么写的。纬通大厦是河州最高的建筑,也是整座城市的地标,地址又正好处于河州新城的中心,营销部的人就想出来了这句广告语。怎么,有什么问题?”

    吕有顺淡淡地笑着:“我是觉着没什么问题,但有些吃饱了撑着的人有意见。他们说河州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天下,不以党委为中心,要以一家私营企业为中心?”

    这顶帽子扣得太大,杜林祥既惶恐又愤怒:“这他妈什么狗屁话!”

    “的确是狗屁话。”吕有顺的脸色很不好看,“不仅是我,包括陶书记,还有大多数市委常委都对这些议论不以为然。不过从另一方面来想,换个广告语嘛,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为此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吕有顺又说:“我今天不是给你下命令,只是朋友间的一个提醒。有些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作为商人,杜林祥当然不愿冒引火烧身的风险。他点头说:“回去我就让人换。”

    回公司的路上,杜林祥想起这段小插曲,只觉既滑稽又可气。但从这件事上,杜林祥也明显感觉出,经历过宦海中的无数风浪,吕有顺身上的霸气不再如当初。以作风强势著称的吕市长,也拾起了中庸之道。

    画展当天,吕有顺准时来到现场。画展的主角李晴与胡卫东,却是姗姗来迟,直到上午九点过,还没从宾馆套房里出来。吕有顺领着杜林祥以及几名专程从香港飞来的企业家,在画作前端详了好一阵。众人一边看,一边交口称赞。杜林祥不知道别人是否真懂画,反正他自己是狗屁不懂,但这丝毫不影响无数个“好”字从自己口中说出。

    九点半,主角终于亮相。李晴主攻的是西方油画,今天却穿了一件中式旗袍,配上她精致的身材,甚是得体。一旁的胡卫东,三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米黄色的休闲西装,脚上是一双圆口布鞋。

    吕有顺赶紧上前与二人握手,胡卫东说了些“这次画展,麻烦吕市长”之类的客套话。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李晴领着众人又在展厅走了一圈,每到一幅画前,她都会做一番讲解。吕有顺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会发问。李晴的回答也很得体,尤其是她笑起来时,脸上的小酒窝特别可爱。

    杜林祥不懂画,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已炉火纯青。这一圈走下来,尽管胡卫东与香港过来的几名企业家几乎没怎么说话,但仅凭着彼此间的身体语言与眼神,杜林祥已将众人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先说胡卫东与李晴,杜林祥百分之百肯定这两人不是普通的大学师兄妹关系。当然,他们更不可能是正大光明的夫妻。是红颜知己、情妇抑或小三?管它呢!这些词语,在杜林祥心中,原本就没什么差别。

    至于香港过来的几名企业家,应该和胡卫东、李晴原先并不认识。看样子,他们或许是吕有顺的朋友。吕有顺在香港工作多年,在当地企业界人脉深厚。

    参观完画展,吕有顺对胡卫东说:“胡总,我一会儿还有个会,就不能陪你们了。晚上就在这座大厦,我略备薄酒,大家再一醉方休。”

    胡卫东抱拳道:“恭敬不如从命。”

    吕有顺又扭头对几位香港企业家说:“诸位今天算是开了眼界了。一会儿有什么安排?河州有许多风景名胜,下午去参观一下?”

    一位香港企业家操着蹩脚的普通话说:“河州的风景再美,也不如李小姐的画美。吕市长你去忙,我们还想再仔细看看李小姐的画。”

    “你们可真是识货。”吕有顺点点头,“河州的风景名胜就在那儿,什么时候去都有。李小姐的绝世佳作,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

    临出门时,吕有顺又叮嘱杜林祥:“大家是在你的大厦里,你可要尽好地主之谊。”

    杜林祥忙不迭地点头:“能为大家效劳,不胜荣幸。”

    吕有顺走后,这群香港企业家又围着李晴的画作转了好几圈,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后来,终于有人开口说:“李小姐,不知我们能否收藏几幅你的大作?”

    李晴有些为难:“办画展前就说好,只是展览,不对外出售的。”

    一位香港企业家仍旧心有不甘:“看在朋友一场,你就不能破破例?”说完,他又以求助的语气对胡卫东说:“胡总,麻烦你帮大家敲敲边鼓。”

    胡卫东看着李晴:“吕市长为这次画展出了不少力,这些企业家都是吕市长的朋友,你看……”

    李晴犹豫了一下说:“既然是朋友,索性就送几幅给大家吧。”

    对面的人连忙摆手:“这些画饱含李小姐的心血,如果白送,我们反而不敢要了。”

    站在一旁的杜林祥看着两边你推我让的样子,心中哂笑。他知趣地退出现场,摸出一支烟点上……

    晚宴定在六点,吕有顺提前半小时就赶到。杜林祥听大厦工作人员说,香港过来的几位企业家,一下午都泡在胡卫东的套房里,看样子双方是成交了。李晴卖了几幅画,收了多少钱,杜林祥不清楚,也不想去打听。

    对于胡卫东,吕有顺始终是恭敬有加的模样,酒桌上还介绍起近年来河州的发展情况。胡卫东仔细听着,却没有搭话。

    饭局的气氛很融洽,吕有顺与胡卫东甚至聊起各自的童年时光。吕有顺感慨不已,说自己家里穷,父母走得早,全靠舅舅拉扯大。胡卫东倒是来自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国企工厂的工程师,从小生长在厂区大院里。父母前些年已退休,如今移民到了国外。

    听着这些,杜林祥心中一阵纳闷:这个胡卫东,只是一个生意人,没有一官半职,父母也不是什么权贵。以吕有顺的身份,犯得着同这种人套近乎?

    敬酒时,杜林祥客气地说:“胡总是京城里的大企业家,欢迎你来河州投资发展。到时也好有机会向你请教。”

    胡卫东说:“杜总才是大生意人,是我该向你请教才对。说到生意,我虽然在河州没有什么动作,不过在洪西省下面的一个地级市,却投资了一个旅游项目。杜总有兴趣,我们也可以合作嘛。”

    “真能与胡总合作,简直是荣幸之至。”杜林祥依旧说着言不由衷的客套话。胡卫东也是老江湖,一眼看出杜林祥的心思,没再多说什么。

    晚宴结束后,吕有顺亲自将胡卫东送回房间,两人又在套房里聊了一个多小时。杜林祥一直等候在外面,今晚他还有最后一项任务——送吕有顺回家。上午参观画展时,吕有顺带着秘书与司机,出席晚宴时他却将秘书支开,还告诉司机不用等他。

    钻进轿车,吕有顺拍着杜林祥的肩膀:“这次画展很成功,辛苦你了。”

    “这是哪里话?没做好的地方吕市长还得多担待。”杜林祥露出标志性的憨笑。

    吕有顺吩咐道:“他们明天就要离开河州了。香港来的朋友你不用管,就把胡总与李晴送去机场。我跟机场也打了招呼,直接走贵宾通道。”

    杜林祥对胡卫东的背景的确好奇,他试探着问:“这个胡总,在北京做什么生意?”

    “生意?”吕有顺冷笑一声,“没个谱啊,什么赚钱,就做什么。或者说人家做什么,什么就赚钱。”

    “天下还有这种生意!”杜林祥更加疑惑,“刚才听胡总说,他家里没什么背景啊。”

    吕有顺盯着窗外,好一阵才转过头来:“林祥你不是外人,实话告诉你吧,胡卫东是个好命人,他没有好爸爸,却有个好同学。”

    与晚宴上的谈笑风生不同,此刻吕有顺的神情略带几分苦涩:“胡卫东的确是个平民子弟,可他的大学室友,却是位背景深厚、手眼通天的人物。胡卫东此前一直在一家央企工作,也没混出什么名堂。几年前他的那名室友从国外归来,胡卫东辞职做起生意。那名室友身份特殊,好些时候不方便抛头露面,只得把胡卫东推到前台。”

    杜林祥明白了,胡卫东只是一双白手套。白手套尚且能令吕有顺恭敬有加,背后那只手,能量该有多大!胡卫东今年不到四十岁,他的室友,年龄应该也相当。这种年纪的人,如果是自己在官场打拼,还远未到出人头地的时刻。胡卫东的同学究竟是什么背景,杜林祥已能猜出个大概。

    一路上吕有顺的话不多。杜林祥知道吕有顺还算是个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对于长袖善舞、曲意逢迎那一套,骨子里是排斥的。像今天这样的聚会,吕有顺有喜悦,更多的却是无奈。

    需要贵人提携的,何止一个吕有顺!如今的杜林祥,更不乏攀龙附凤的热情。第二天送胡卫东去机场的路上,杜林祥一本正经地问起胡卫东在洪西投资的旅游项目,并表达出十分强烈的合作意愿。

    胡卫东呵呵笑道:“杜总有兴趣是好事啊!我立马让人把项目资料传给你,回头咱们再琢磨一下具体的合作方式。”

    【3 做生意就像谈恋爱,有时不能过于主动】

    正当杜林祥忙于在河州张罗画展时,庄智奇已经带着高明勇、尹小茵与祝天瑞飞抵香港。

    一行人乘坐下午的航班,到达香港时已是傍晚时分。飞机上的茶点似乎不顶事,庄智奇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高明勇对香港很熟,他在赤角机场里找了一家埃及餐厅,安排大伙坐下来。这家餐厅在机场美食区里很有名,是正宗的中东风味。餐厅里的服务员基本来自国外,所以点菜必须用英语。高明勇操着蹩脚的英语,点了这里最出名的羊肉三明治,招呼大伙一起津津有味地品尝起来。

    谷伟民安排了轿车在机场外等候,并提前为他们订好了宾馆。一行人上了车,直奔市区而去。车上,接待人员用一口港式普通话介绍说:“谷总本来要亲自接机的,可临时要接待新加坡的客人,就赶不过来了。他为你们预订的是香港半岛酒店。尽管香港的高档酒店多如过江之鲫,但唯有半岛酒店最能浓缩港岛的百年沧桑。”

    庄智奇很多年没来过香港了,但对于半岛酒店并不陌生。号称“远东贵妇”的半岛酒店,在1928年开业时,就成为当时亚洲最豪华的酒店。此后,这里曾作为英军的临时军营,二战期间又成为日军指挥中心。1941年香港沦陷时,港督也是在这里,向不可一世的日本军队递上投降书的。

    原先的酒店只有七层,呈H形。到1994年时,酒店进行了扩建工程,保留原建筑的同时,在北面加盖一幢三十层的新楼,楼顶还设有直升机场。

    当年运作河州冶金上市时,庄智奇也会来香港拜会客人。一位港商曾带他去半岛酒店喝下午茶。半岛酒店的下午茶蜚声全球,并俨然成为香港的一种文化符号。它由三样东西组成:正宗的英式茶与茶点;半岛大堂茶座华丽典雅的环境;大堂乐队现场演奏的古典乐曲。优雅贴心的服务和殖民时代古色古香的环境,无声无刻不撩动着人们的心弦。张国荣、钟楚红等明星,都是半岛酒店下午茶的常客。

    下午茶是从下午两点到七点,今天肯定是赶不上了。庄智奇想在香港的这几天,一定要抽空去重温一下旧日情怀。

    谷伟民为他们每人都预订了一个单间。房间很宽敞,里面还摆有一套沙发。拉开窗帘后,维多利亚港的美丽夜景尽收眼底。

    庄智奇斜靠在沙发上,心中依旧盘算着明天与谷伟民的过招。他忽然想到一组财务数据还需要再核对,便起身前往祝天瑞的房间。按了几下门铃,里面却没有反应。庄智奇又敲了隔壁高明勇的房门,依旧没有动静。

    倒是尹小茵听到声响,从自己的房间走了出来:“庄总,你找他们?”

    庄智奇点了下头:“这两个家伙,跑哪儿去了?”

    尹小茵说:“刚才在过道遇见他们,说是出去买报纸。”

    庄智奇打趣道:“他们倒还勤学上进,一到香港就琢磨着充电学习。”

    尹小茵问:“你有什么事吗?”

    “有几个数据,想找他们再核实一下。”庄智奇说,“既然人不在,就等他们回来再说吧。你这会有事没有?”

    尹小茵回答说:“没有。”

    庄智奇说:“那我请你去楼上酒吧,我给这俩家伙打个电话,叫他们一会儿直接上来,咱们边喝酒边等着。”

    尹小茵显得很开心:“好啊,这就走!”

    位于半岛酒店二十八层的Felix酒吧,在全球都享有盛誉。酒吧由法国著名设计大师菲利普·斯塔克设计,并以其太空主题吸引客人纷至沓来。观景玻璃360度环绕,可从黄昏待到深夜,坐拥维多利亚湾百变夜景。Felix酒吧还有一个“男人千万不能错过”的地方,那就是“全亚洲景色最好的男厕”。大块落地窗正对着维多利亚湾,暧昧的霓虹灯,如铁柱般高耸的摩天楼,让每一个站在这里的正常男儿,都有一种征服的本能冲动,荷尔蒙的急速提升自不在话下。

    庄智奇和尹小茵从半岛酒店左侧Felix专属木雕电梯进入二十八层。出了电梯,仿佛进入了法国电影《第五元素》那个飞往外星的超光速飞船的走廊,有种新潮的怪异感。铝制桌子及玻璃底面,营造出现代的冰山感觉。高贵的葡萄酒像鱼群一样排列在弧形的墙上,让亲临者可以坐在这酒海里畅饮。

    尹小茵还是第一次来香港,对周围的一切都颇为好奇。坐下后,她笑吟吟地说:“庄总真是体贴下属,紧张的工作中还带我们来这么潮的酒吧放松一下。”

    “第一是放松身心,第二也是感谢你。”庄智奇说。

    尹小茵脸上的表情总是那么天真无邪:“感谢我什么?”

    庄智奇说:“这段时间你一直在照顾我们家毛毛的生活,还辅导他作业。你是公司派给我的工作助理,生活上的事,不是你分内的。”毛毛是庄智奇儿子的小名,如今还在读小学。

    尹小茵说:“庄总工作忙,帮你照顾好家庭,你才能更好地投入工作。再说,我真的很喜欢毛毛,这孩子挺懂事的。”

    说起自己孩子,庄智奇流露出笑容:“毛毛的确很懂事,学习也刻苦,就是性格太孤僻。这段时间经常和你相处,我发觉他变得开朗很多。他特别喜欢你,一口一个小茵姐姐。”

    尹小茵开心地笑起来:“毛毛告诉我说,‘爸爸老是批评我孤僻,其实他就是个孤僻的人。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不是读书就是下棋。不像小茵姐姐你,整天乐呵呵的。’庄总,毛毛可在给你提意见哦。”

    “儿子给老子提意见,老子只能虚心接受。”庄智奇笑着说。

    庄智奇抿了一口酒:“小茵,工作不忙的时候,欢迎你去我们家,和毛毛多交流。他许多时候连我的话都不听,只听小茵姐姐的了。”

    两人聊天的主题始终围绕着毛毛,庄智奇脸上不时荡漾起父爱的温暖。半小时后,高明勇和祝天瑞回到酒店,也径直来到酒吧。庄智奇招呼他们坐下后说:“天瑞是大才子,只是不知道明勇你也喜欢读书看报。”

    “那是,那是。跟在庄总身边,一定得加强学习。”高明勇脸上浮现笑容,谄媚中却又带着一丝憨厚。

    尹小茵见祝天瑞腋下夹着厚厚一叠报刊,说道:“买这么多啊?给我一份瞧瞧,我也学习一下。”

    祝天瑞脸上有些慌张:“街头小报,有啥好看的?”

    尹小茵说:“干吗那么小气!”

    庄智奇也在一旁帮腔:“几张报纸,给小茵看看怎么了!”

    高明勇出来打圆场:“不是天瑞小气,只是小茵最好别看。外面包着几份报纸,里面是几本杂志。女士不宜,呵呵。”

    尹小茵依旧一头雾水,庄智奇却明白过来:“明勇,刚才你说跟着我要加强学习,我可没让你去学那些东西。”

    尹小茵追问:“是什么杂志?”

    庄智奇说:“咸书。”

    尹小茵还是不懂:“咸书是什么书?”

    庄智奇解释说:“咸书是香港的叫法,其实就是色情杂志。”

    高明勇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刚才我去天瑞房间里聊天,说起香港的色情杂志不错,就跑出去买了几本。”

    尹小茵毕竟是80后大学生,她没有什么害羞的神情,只是噘起小嘴:“不就色情杂志嘛,弄得神神秘秘的。”

    庄智奇说:“香港允许色情杂志存在,但需要用胶袋封着卖。在亚洲,香港的性文化算是很开放的。日本色情杂志只能露上身,下半身要打格子的。香港除了不可以有男女一起的那个什么之外,其他都行。”他又拍了拍祝天瑞的肩膀:“在香港看看这些也没什么,但不要带回内地。如果在机场被海关查到,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祝天瑞连忙点头,高明勇做出一副心悦诚服的样子:“庄总的知识就是渊博。比方说香港人把色情杂志叫作咸书,我就不知道,平常也就把这些咸书当成《金瓶梅》来读。”

    庄智奇不以为然地摇着头:“那你可真把《金瓶梅》给糟践了。一部巨著,在你心中倒和色情杂志一个档次?”

    高明勇把马屁拍到马蹄上,一脸迷惑地说:“《金瓶梅》也是巨著?”

    “当然。”庄智奇说,“有位伟人说过,中国小说写社会历史的只有三部:《红楼梦》《聊斋志异》《金瓶梅》。《金瓶梅》是《红楼梦》的老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

    庄智奇上大学时的中文老师,就是一位研究《金瓶梅》的专家。他绝非好色之徒,对于《金瓶梅》的文学造诣,向来推崇备至。庄智奇侃侃而谈:“我个人以为,中国能称得上雅俗共赏的小说,只有三部:《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大名鼎鼎的《红楼梦》好则好矣,就是过于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是看不太懂的。而《三国》与《水浒》都是由俗到雅,只有《金瓶梅》是由雅到俗。”

    祝天瑞曾是个文学青年,他饶有兴趣地问:“什么叫由俗到雅?”

    庄智奇解释说:“《三国》与《水浒》,是根据许多民间传说整理而来的,最后却成为能登大雅之堂的皇皇巨著,这就是由俗到雅。而《金瓶梅》,原本是一部细腻雅致的小说,最后却成为民间广为流传的淫书,便是由雅到俗。”

    庄智奇接着说:“书中尽管描写了一些荒淫无道的生活,却还有很多伦理纲常的东西。西门庆本是色中饿鬼,有五个老婆,但书中没有他同时找两个老婆一起上床的描写。还有,西门庆是家中的绝对权威,可以任意把哪个老婆抓起来一顿暴打。但是,当他要和下人发生性关系时,比如说与家奴来旺的媳妇宋惠莲,那么苟合的场所一定是野外或伙房,而不会是正儿八经的卧室。上下尊卑有别,下人是不能入正室的。”

    庄智奇又说:“《金瓶梅》大概写于明代中晚期。这就说明,经过宋明理学的教化,三纲五常已深入人心。你再看看唐朝人写的香艳小说,比如《赵飞燕外传》之类,那里面的性爱场景就更加开放露骨,几乎跟如今的日本AV不相上下。”

    祝天瑞听得津津有味,间或还若有所思。高明勇嘴角挂着笑容,尹小茵似懂非懂,眼中却满是崇敬的目光。

    “好了,”庄智奇止住话头,“下次有空再聊《金瓶梅》吧,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要把几个数据核对准确,这样明天与谷伟民接触时心里才有底。”尽管有些意犹未尽,众人还是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工作中。

    第二天清早,庄智奇拉开窗帘,只见维多利亚港透出了一片无以名状的深蓝,忽而飞近忽而飞远的海鸥,更像是大自然浪漫的一笔。待到光芒射向海面,微风乍起,细浪跳跃,又搅起满眼碎金。

    庄智奇凝视窗外,手里夹着十块钱的云烟,不停地吞云吐雾。他的这个习惯与杜林祥很相似,不论成功还是失意,都不会改变对某种烟草的偏好。纬通集团每到开会时,董事长面前一盒红塔山,总裁面前一盒云烟,倒是林正亮、高明勇等人,嘴里叼的却是动辄上百元的名烟。

    谷伟民一大早就打来电话,说上午在办公室恭候大驾。用过早餐,庄智奇一行便直接前往谷伟民的办公室。谷伟民是个不折不扣的空中飞人,在北京、上海、香港,都拥有自己的办公室与豪宅。他在香港的办公室,就在中环附近一栋高档写字楼里。

    谷伟民热情地招呼大家落座,并让秘书沏上一壶台湾冻顶乌龙。庄智奇开门见山地说:“前段时间,我们杜总已经和谷总进行了初步沟通。杜总工作太忙走不开,所以委托我来香港,就是想听谷总谈一谈具体的意见。”

    谷伟民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然后说:“既然是谈买卖,那最关键的就是价格。我现在是大众股份毫无异议的大股东,只要杜总出的价钱合适,我可以把这些股份全部转让出去。以后这家上市公司的壳,就是你们的了。”

    庄智奇问:“谷总开价是多少?”

    谷伟民说:“上次在楣园时,我就谈过,河州的万顺龙也打算买这个壳,目前双方谈的价格在四千五百万左右。我和杜总是老朋友了,在同等价格下,可以优先把壳卖给纬通。但如果你们的报价低于这个价格,恐怕我就很难出手了。”

    庄智奇说:“据我所知,谷总买这个壳时,只花了两千多万。这才几年时间,价格就翻番了。”

    “庄总,你是资本市场的老手,不过刚才说的,可就是外行话了。”谷伟民展现出强势作风,“大家都知道,买壳容易洗壳难。我为了把这个壳洗干净,理顺这里面的债务关系,花的钱多了去了。”

    庄智奇笑了笑:“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也就直言不讳了。如果谷总已经把这个壳洗干净了,你会舍得卖出来吗?只怕我们接手后,还得重新洗一遍。”

    “庄总说话,总像冲锋枪上刺刀——连打击带讽刺。”谷伟民在办公椅上比画着刺杀的动作。

    庄智奇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谷伟民说:“做生意嘛,讲究自愿。如果杜总觉得我要价过高,也可以选择放弃嘛。说实话,万顺龙那边,可是一天几个电话在催。”明明对面坐的是庄智奇,谷伟民却说“杜总觉得我要价过高”,他的意思是说,我跟杜林祥才是老板,这价究竟高不高,你庄智奇说了不算。

    庄智奇见对方咄咄逼人,主动退了一步:“买卖嘛,是谈出来的。作为买家,当然是希望价格越低越好。”杜林祥交给他此行的任务,是来探听虚实,庄智奇不想一上来就和谷伟民闹僵。

    接下来,话题进入大众股份这家公司的具体运营情况。庄智奇的话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是谷伟民在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眼看临近中午,谷伟民起身说:“中国证监会的领导召见,我下午就要飞去北京。接下来的时间不能陪诸位了,所以中午略备薄酒,款待一下大家。”

    谷伟民是商场老手,他也看出庄智奇此行,就是衔命进行火力侦察的。既然自己已经花了一上午时间,把基本情况介绍清楚了,就没必要继续陪他们耗着。

    谷伟民的用意,庄智奇自然能猜到。他笑着说:“谷总一番盛情,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

    谷伟民订的餐厅是利苑,也位于中环附近,走路就能过去。谷伟民边走边介绍说:“利苑是香港很有名的一家高档粤菜馆。它由广东军阀、国民党军政大佬‘南天王’陈济棠的幼子陈树杰先生于1973年创办,风靡中国港澳地区及新加坡。利苑最擅长在传统粤菜的基础上加入世界上其他美食元素,以及大江南北菜式的精髓,变化万千。”

    众人走进包间,一位穿着得体的白领丽人,早已等候在里面。谷伟民正想介绍,高明勇却主动说:“不用谷总引见,这位谢小姐,我们在北京就见过。”

    “对,对。”谷伟民拍着后脑勺,“瞧我这记性!”

    对于谢依萱,高明勇可谓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谢依萱有什么特质令高明勇过目不忘,而是北京楣园聚会后,杜林祥忽然问自己,谢依萱是否像河州的某个女人。

    高明勇绞尽脑汁,也没发觉谢依萱长得像谁。此番相遇,高明勇把谢依萱仔细打量一番后,心中仍在嘀咕:“像谁呢?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

    “小谢,你辛苦了。”谷伟民对待下属也是彬彬有礼。

    谢依萱点头微笑道:“谷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谷伟民招呼众人落座,并对谢依萱说:“你也在这里一起吃吧。”

    谢依萱却说:“公司里还有事情,有一份文件让我下午一定要传到新加坡。”

    谷伟民“哦”了一声,之后和蔼地说:“工作忙,你也要保重身体。”

    尽管谷伟民、庄智奇心中都藏着心事,在席间却对生意闭口不谈。他们都明白,做生意就像谈恋爱,有时不能过于主动。

    谷伟民是个在酒桌上调节气氛的高手,他主动引出一个话题:“我以前看过一本书,把城市比作女人,可谓入木三分啊。说起北京,书上是这样说的:北京是一位清朝格格。清朝完蛋了,格格自然也就地位尽失。但是,她是贵族,骨子里的贵族气还在,天生的丽质还在。解放军进城了,一位放牛娃出身的大将军一眼就看中了这位气质超凡的格格,娶了她。她于是和这位泥腿子高官过起了貌合神离的日子。”

    尹小茵欢喜地拍着手说:“这书我也看过。”尹小茵没有那些白领丽人的成熟知性,却多了份青春活泼。

    谷伟民笑着说:“小茵,接下来的段子就由你讲。书里对上海是怎么形容的?”

    尹小茵说:“说起上海,它是这样写的:上海是十里洋场的交际花,国民党时代某位权臣的姨太太。全国解放了,这位姨太太被某位新权贵接收,仍然是姨太太。然而,后来一夫一妻制被严格执行,姨太太属于非法,这位姨太太因此流落民间。直到改革开放之后,她因为有海外关系,摇身一变,开始珠光宝气,青春焕发。”

    庄智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这样的比喻实在贴切啊!那它又是怎样形容香港的?”

    尹小茵摊摊手:“可惜啊,这本书好像没说到香港。”

    谷伟民说:“书上的确没写香港。不过你们河州的一位大才子,却把香港这一段给补上了。”

    尹小茵问:“怎么说的?”

    谷伟民想了想说:“香港是广东一户地主家里的小女儿。地主老爷和丫鬟生下她后,不便留在家里,便让丫鬟带着她远赴海外。这女孩吃着牛奶面包长大,读的是莎士比亚小说,说一口再地道不过的英语。但当她长大成人凭自己努力混迹于西方上流社会时,却苦于那一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黄种人面孔。中国人把她当洋人,西方人又当她是东方人。这几年中国有钱了,她又回故土来淘金,还开始慢慢学着说普通话。”

    尹小茵笑了起来,就连坐在一旁的高明勇、祝天瑞也异口同声地说:“形容得真不错。”

    庄智奇夹了一口菜:“是河州哪位大才子啊,有这等本事?”

    “万顺龙呗。”谷伟民漫不经心地说,“上次他来香港,我也是在利苑款待他的。”

    庄智奇放下筷子:“万总不愧是出了名的儒商。这种段子,我们杜总就编不出来。”接着他又指着高明勇与祝天瑞:“我刚才这句话,你们可不能回去打小报告啊。”

    满桌人开心地笑了起来。看似在漫谈风月,谷伟民却故意扯出万顺龙的旗号,就是提醒所有人,后面还有一个买家在等着。庄智奇偏不吃他这套,做出轻松自如的模样,还用一个小幽默来调节气氛。

    接下来,谷伟民开始给庄智奇灌酒。庄智奇的酒量很好,白酒一斤往上说,啤酒几乎没醉过,红酒却不怎么在行。不知谷伟民是否早就知道庄智奇的短板,坚持说:“到了香港,就得入乡随俗,喝红酒!”

    高明勇想来帮庄智奇挡酒,谷伟民却死活不干。最后尹小茵端着杯子站了起来:“谷总,感谢您的热情款待,我敬您一杯。”

    谷伟民以嘲弄的口气说:“庄总,咱们老朋友了,让一个小姑娘来挡酒,说不过去吧。”

    庄智奇还没来得及开口,尹小茵就抢着说:“谷总错怪我了。我可不是帮庄总挡酒,实在是仰慕谷总,特地站起来表达敬意。”

    女人,尤其是美女劝酒,总有事半功倍的效果。谷伟民一拍大腿:“小茵发了话,我有什么好说的。你是不是帮庄总挡酒,我不介意。不过和美女喝酒,我是有讲究的。喝一杯?形单影只,太寂寞。喝两杯?好事成双,容易让人误会。喝三杯?桃园三结义是男人的事。喝四杯?太不吉利了。就喝五杯,怎么样?”

    见着美女,谷伟民自然开心。另一方面,他也希望能用五杯酒,吓退尹小茵。尹小茵似乎有些胆怯:“五杯太多了!谷总,您是领导,我只是下面的员工。您敬我五杯酒,实在折煞我了。”

    尹小茵的嘴很甜,谷伟民开心地笑起来。他也认定尹小茵不敢接招,便大声说:“哪有什么领导、员工?上了桌子,就是兄弟姊妹。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这个大哥?”

    尹小茵连忙摆手:“不是那意思。既然谷总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只好从命了。”尹小茵端起杯子,连干了五大杯。

    谷伟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还没见过如此凶猛的女将。可话都让自己说满了,只好扭头把五杯红酒硬灌了下去。

    谷伟民刚想坐下,尹小茵又过来倒酒:“大哥敬了小妹五杯,如果不回敬你,那就是我这个小妹不懂事了。”

    谷伟民此刻才发觉,今天遇到高手了。他摇晃着脑袋说:“今天就算了,酒已经喝得不少了。”

    高明勇趁势说:“谷总,小茵妹妹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对,惹你这个大哥不开心了,你连碰杯的机会都不给人家?她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回去好好修理她,该写检讨写检讨,该下岗就下岗。”

    尹小茵装出一副焦急的模样:“谷总,我哪里做错了,您尽管批评指正,可别害得我丢饭碗。”

    起码在酒桌上,谷伟民也算个性情男儿。被高明勇一激,加上尹小茵的撒娇,谷伟民一下子站起来:“好妹妹,我听你的,喝!”

    这一来,又是五杯酒下肚。谷伟民晃晃悠悠地走去洗手间,一路上还在嘟囔:“喝这么多酒,下午别不让我上飞机。”尹小茵回到座位上,朝庄智奇得意地眨了眨眼。

    从洗手间回来后,谷伟民坐在椅子上,朝庄智奇竖起大拇指:“庄总有福气啊,有位大美女愿意挺身为你挡子弹,你可要珍惜啊。”

    尹小茵喝酒时脸没红,听了谷伟民这句话,脸颊倒一下子绯红。宴席结束后,谷伟民起身说:“我这就要去机场了。庄总你们既然来了,就在香港多玩几天。我让公司的人帮你们安排一下,找个好导游?”

    庄智奇说:“不必了。刚才我跟河州的同事打了电话,我们坐晚上的飞机回去。”

    “这么急?”谷伟民说。

    庄智奇说:“今天和谷总谈了这么多,我还要赶回去向杜总复命。”

    谷伟民笑了笑:“代我向杜总问好,我也盼着有机会与他把酒言欢。”

    回到半岛酒店,庄智奇连拨了几通电话,之后就开始收拾行李。下午两点过,他提着行李箱步出酒店。回头看了看半岛酒店富丽堂皇的大堂茶座,不免有些遗憾:“此刻正是半岛酒店下午茶开始的时间。可惜,这次又无福享用了,遗憾只能留待下次弥补。”

    庄智奇钻上一台的士,轻轻说了句:“去中港城。”

    汽车启动后,庄智奇拨通了高明勇的电话:“今晚你们先回去,我有点私事,要在这边多待几天。”

    电话那头的高明勇有些吃惊。刚才不都说好了,搭晚上的航班一起回河州,为何突然变卦?

    庄智奇又强调了一句:“我向杜总请过假,他已经同意了。”

    高明勇立刻说:“好的。”

    【4 朋友之间也得讲规矩】

    位于尖沙咀广东道33号的中港城,是目前全世界最大的金色玻璃幕墙建筑物,也是香港著名的商业综合物业,拥有宽大的购物空间,网罗了负有盛名的各式店铺。香港的中国客运码头亦设在这里,每天二十四小时有喷射飞船驶出,搭载香港市民前往澳门。

    庄智奇自然没有逛商场的心情。他急匆匆地走过检票口,登上了驶往澳门的客船。往返于港澳之间的喷射飞船,迄今已运行四十多年,成为两地市民的共同记忆。

    飞船驶出码头,庄智奇立刻感到船体出现明显的震动。喷射飞船不同于常规排水型船舶,在高速航行的时候,船体会抬升出水面,只有水翼和水翼支柱处于吃水状态,整艘船依靠水翼提供的升力来保持平衡。因此在船体离开水面与扎入水中时,乘客会感觉到震动。

    上午谷伟民的一番话,把大众股份吹得神乎其神。如此物美价廉的好壳,简直难得一遇。庄智奇闭着眼睛也知道,谷伟民的话里是掺了水分的,但水分究竟有多重,他心里没底。

    买壳上市,当然就得做好接手后去洗壳的准备。但这个壳究竟有多脏,需要投入多少成本才能洗干净,却是在买壳前一定要弄清楚的。尤其面对谷伟民这样的资本玩家,双方交易前的正规财务审计,恐怕也未必能把所有问题摊在阳光下。

    从河州到香港,直至中午的酒席,庄智奇都在冥思苦想,如何通过其他渠道,了解大众股份的真实信息。最终,他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叫伍新福,多年前是大众股份公司保安科科长。

    庄智奇与伍新福之间,还颇有些不打不相识的味道。谷伟民收购河州冶金后,工人们曾多次进京上访,向相关部门检举谷伟民掏空上市公司的行径。彼时的大众股份,也在谷伟民掌控之中。谷伟民派伍新福率人到北京截访。这个伍新福虽是个粗人,却性情耿直,一来二去,还和庄智奇成了朋友。

    后来两人联系不多。庄智奇中午回到宾馆后,拨了好几通电话,才知道伍新福离开了大众股份,目前混迹于澳门的赌场。庄智奇决定亲自去一趟澳门,力争找到伍新福,并从他那里探听到有用信息。

    庄智奇把这个想法同杜林祥汇报后,杜林祥十分支持。庄智奇当即说:“那就让公司把我们四人的机票都退了。”

    杜林祥犹豫了一下:“你一个人去吧。公司还有其他事,让他们三人先回来。另外,这事暗中进行,要注意保密。”

    于是,庄智奇只对高明勇说有点私事,要在香港滞留几天,自己悄悄奔赴澳门。

    港澳两地的航程只有一个多小时。庄智奇再次感觉到船体的震动——喷射飞船开始减速并重新扎入水中。登上码头,庄智奇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午四点过。他暗自为自己打气:一定要找到伍新福。

    然而直到第二天下午,忙活了一整天的庄智奇依旧一无所获。从大众股份员工那里打听来的手机号码,一直关机。去到澳门几家赌场询问,人家都让庄智奇吃了闭门羹。有家赌场的保安,甚至警告他,再跑来问东问西,老子可不客气。

    找人,尤其是到赌场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找人,的确不是庄智奇所长。他有着典型的独行侠性格,自恃才高,万水千山我独行。身边几乎没有朋友,生活中不善交际应酬或者说不屑于交际应酬。

    庄智奇甚至有些遗憾,如果杜林祥不把高明勇召回河州,让他来干这事,倒是合适人选。

    正当庄智奇情绪低落时,手机响起来。拿起一看,是陈锦儿打来的:“在香港玩得开心吗?”

    庄智奇问:“你怎么知道我在香港?”

    陈锦儿咯咯笑起来:“昨天我去纬通大厦看新店的装修进度,听你们的员工说,庄总去香港公干了。”陈锦儿接着说:“我也来香港了,抽时间吃顿饭?我在香港生活了很长时间,怎么着也得尽地主之谊。”

    庄智奇说:“真是不巧。你到香港,我却去了澳门。”

    陈锦儿有些诧异:“你也喜欢赌博?”

    庄智奇解释说:“不是赌博。来澳门办点事。”

    陈锦儿立刻说:“那更巧了,我今晚也要去澳门,现在就在中港城码头。咱们就在澳门聚一下。”

    “你也要来澳门?”庄智奇问。

    陈锦儿说:“怎么?我就不能去澳门?”

    “随口问一下。”庄智奇说,“我去码头接你吧,反正现在没什么事。”

    陈锦儿很开心:“好啊。到时见。”

    庄智奇来到澳门氹仔码头,枯坐了两个多小时,陈锦儿才走出来。庄智奇问:“打电话时你就说自己在香港的码头了,怎么过了两个多小时才到澳门?”

    陈锦儿说:“香港那边排队上船的人很多,耽搁了时间。”

    庄智奇说:“今天又不是周末,怎么那么多人?”

    陈锦儿噘噘嘴:“我怎么知道。”其实,两人通电话时,陈锦儿还躺在自家沙发上。她听说庄智奇到了澳门,便灵机一动,说自己也要过来。

    澳门是个舒适的海滨小城,生活节奏比香港慢很多。这里的教堂有时会播放流行歌曲,街边小店的门口煮着热气腾腾的黑芝麻糊。古色古香的建筑述说着澳门的历史,猪扒包、葡式蛋挞、烧鹅这些特色小吃,更为小城平添了几分滋味。

    两人在澳门的老街漫步了一会儿,眼看天色渐暗,便走进一家小吃店。陈锦儿点了几样小吃,然后问:“你怎么突然跑来澳门了?”

    庄智奇说:“过来找个人。”

    陈锦儿说:“看样子,进展不顺利?”

    庄智奇点点头:“来了一天,一点眉目都没有。”

    陈锦儿问:“找什么人?”

    庄智奇说:“一个多年没有联系的朋友。其他人给我的手机号码,总是打不通。”

    陈锦儿说:“虽说澳门不大,可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也不容易啊。”

    庄智奇说:“是啊。这人近些年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就听说他混在赌场里,但究竟干什么工作,我也不知道。”

    陈锦儿忽然眼睛一亮:“你确定你的朋友在赌场混?”

    “嗯。”庄智奇说,“他以前的同事,都说他在赌场里。”

    “那就简单了。”陈锦儿得意地敲着筷子,“快说,他叫什么名字?”

    庄智奇说:“他叫伍新福,是山西人。几年前在深圳一家叫大众股份的企业当保安科科长。”

    陈锦儿掏出手机,拨通后说:“干爹,我有点急事,要在澳门找个人。这人叫伍新福,据说就是混在赌场里讨生活的。”

    对方好像有些为难,只见陈锦儿撒娇道:“干爹,这事你可一定要帮帮锦儿啊。我知道,你最疼我了……”

    几分钟后,陈锦儿放下电话,朝庄智奇笑道:“搞定了,明儿上午就回话。一定帮你把这个人找出来。”

    庄智奇听陈锦儿说过,她从小跟着干爹来到香港。不过他依旧将信将疑,陈锦儿干爹真有那么大本事,能在鱼龙混杂的澳门,轻易找到一个人?

    陈锦儿却显得信心满满:“只要他是吃赌场饭的,我就一定能找到他。”

    吃完饭,陈锦儿说:“你的事我帮你解决了,你怎么感谢我呀?”

    庄智奇笑着说:“你尽可开条件,我愿意效劳。”

    陈锦儿说:“就陪我去赌场玩一会儿。”

    庄智奇一口答应下来:“那没问题。”

    澳门是享誉世界的赌城,城市中心就坐落着好几家高档赌场。赌场内人头攒动,各色人物川流不息。每座赌场里都有免费的食品和饮料,各种风情的表演,让你在赌博兴奋之余调节心情。富丽堂皇的装饰,温文尔雅的服务生,迷醉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赌场周边遍布当铺、银行,金钱在这里变了味道,变得一文不值。

    两人玩了好一会二十一点,庄智奇运气不错,陈锦儿却手风不顺,所幸下注不多,输赢也不是很大。趁着荷官发牌的空隙,庄智奇随口问了一句:“赌场楼上是干什么的?”

    陈锦儿说:“是VIP包间。你是不是见今天手气不错,想上去试一试?”

    庄智奇连忙摆手:“我这点散碎银两,还不够给人塞牙缝的。”

    陈锦儿却来了兴趣:“来都来了,咱们就上去瞧瞧。不赌也能去看看热闹嘛。”

    陈锦儿硬拽着庄智奇上了楼,一路走还一边介绍说:“大多数企业都有一个二八定律,就是说80%的利润,是由20%的产品创造的。赌场也一样,能进入VIP包间的客人不足20%,但他们创造了赌场80%以上的利润。”

    庄智奇笑着说:“听你这口气,对赌场很熟嘛。”

    陈锦儿听着这话,没有吱声。一般的赌客是没有资格进入VIP包间的,陈锦儿却仿佛是这里的熟客,周围的服务生也对她礼敬有加。

    VIP包间不大,金色的房间挂着精裱的油画与一副铠甲。包间里客人围坐一周,桌上摆着长方形的大额筹码,一摞摞高叠着,身着制服的荷官优雅地将牌派到每个玩家面前。

    陈锦儿告诉庄智奇:“像这种包间,赌场里有几十个。内地一个有名的富豪,就是在左边隔壁的包间里,输掉十亿港币。”

    原本说上来瞧瞧的陈锦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坐上了赌桌。或许她真是个大赛型选手,仅仅一个小时时间,就赢下十多万元港币。看着她在桌上一掷千金的豪赌模样,一旁观战的庄智奇不由得心惊肉跳。

    与陈锦儿刚认识时,庄智奇只觉得她是个精通茶道的才女,接触久了,发现她身上除了过人的才气,偶尔也透着一股邪劲。金庸笔下的小东邪郭襄,说的大概便是这类女子。郭襄能成为小东邪,是因为有个老东邪的外公,不知陈锦儿的干爹,又是怎样一个特立独行的角色?

    离开赌场,已过了凌晨三点。陈锦儿说:“糟了,今天光顾着玩,忘记订宾馆了。”

    庄智奇顿了顿说:“我问一下我住的那家酒店,看还有没有空房间。”

    “好吧,那我就先跟着你,去你住的那间宾馆。”陈锦儿小声说道,脸上泛起妩媚的红晕。

    坐上的士,陈锦儿伸了个懒腰:“真的有些困了。”说完后她将头一偏,靠在庄智奇的肩上。陈锦儿感觉得到,庄智奇的心跳在加快,呼吸声也重起来,她的内心不免得意。陈锦儿慢慢闭上眼睛,充满幸福地等待着。

    几分钟后,庄智奇却将手伸向裤兜。他摸出手机,自言自语道:“忙了一天,这会儿倒可以上网看看新闻。”借着掏手机的动作,庄智奇巧妙地将倚靠在自己肩上的陈锦儿扶了起来。

    陈锦儿大失所望,但她并不气馁,又笑着说:“要是一会儿你住的酒店也没有房间了,那可怎么办?”

    庄智奇说:“酒店多的是。这家不行,还可以换另一家。”一边说着,他一边将手机揣回裤兜内。所谓上网看新闻,只不过是个借口,庄智奇的心思压根不在那里。

    陈锦儿顺势又扑到庄智奇的大腿上:“人家累了,躺一会儿怎么了?不动那些歪脑筋,你就不会这么小气了。”

    陈锦儿如此一说,庄智奇反倒不好拒绝了。陈锦儿的身体默默躺在庄智奇的大腿上,车内安静了下来。陈锦儿分明感觉到,庄智奇的两腿间有一个硬物逐渐挺起。张爱玲曾在小说《小团圆》中,形容过女人坐进男人怀抱的感觉:“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陈锦儿此刻正触摸到这件东西,无论它是狮子、老虎的尾巴抑或包着绒布的警棍,总会撩拨起女子的心弦。

    手机又响了。陈锦儿有些懊恼,庄智奇接完电话却轻松地说道:“酒店正好还剩一个单间,我替你订下了。”

    “哦,知道了。”陈锦儿淡淡地答道。

    第二天十点过,庄智奇房间的电话响起。拿起电话,是住在楼上的陈锦儿打来的:“还不起床呢?”

    庄智奇睡眼惺忪:“嗯,昨晚睡得太晚。”

    “伍新福找到了。”陈锦儿说。

    庄智奇这下彻底清醒了:“他在哪儿?”

    陈锦儿说:“中午干爹会派人过来,到时慢慢告诉你。”

    庄智奇焦急地说,“我得赶紧去找他。”

    “放心吧,一个大活人,跑不了。”陈锦儿说,“我干爹亲自给伍新福打了电话,他今晚自己会到宾馆来。”

    “真的?”庄智奇显得十分兴奋。

    陈锦儿说:“当然是真的。你就安安心心再补一会儿觉,养好精神吧。”

    中午,庄智奇准时来到宾馆餐厅,陈锦儿却直到十二点半才走进来。她不仅换了套新衣服,刚才还去美发院做了个新发型。

    陈锦儿介绍身旁的一位帅气小伙:“这位周先生,是我干爹公司的,今天一大早从香港赶过来。你叫他小周就行。”

    握手寒暄后,庄智奇急切地问:“伍新福现在在哪儿?”

    小周说:“他现在住在珠海,今天下午就会赶来澳门。”

    庄智奇说:“不是说他一直混在澳门赌场吗,怎么又住在珠海?”

    小周说:“伍新福是赌场的‘沓码仔’,长期往返于内地与澳门之间。他和他的家人,就住在珠海,是去年刚买的房子。伍新福这个名字如今很少有人提了,赌场里的兄弟都叫他‘豹哥’。”

    庄智奇心想,怪不得自己找不着伍新福,敢情人家在道上有个新名头。他又一脸迷惑地问:“什么叫‘沓码仔’?”

    小周笑了笑:“‘沓码仔’是道上的黑话,就是指澳门赌场贵宾厅和赌客之间的中间人。‘沓码仔’要去发掘潜在的内地赌客,调查客人的资金实力,安排接待客人到澳门赌博,再从赌场拿回扣。”

    小周接着说:“内地对于个人携带大笔现金离境,是有严格管制的。所以就需要‘沓码仔’为客人‘洗码’,即按照客人的实力为他们提供相应的筹码,使大陆客人免受没法带大量资金到澳门赌博的限制。但这种筹码不能直接兑现,只能在赌桌上使用,被称为‘泥码’。”

    庄智奇说:“这些年来,伍新福就在做这种生意?”

    小周点点头:“客人赢了,要通过伍新福把筹码换成现金并转移到内地;客人输了,伍新福要想办法把赌债要回来。只要能把赌债讨回,赌场就会按1%-1.2%的比例给他提成,这部分收入被称为‘码粮’。伍新福的生意做得不错,在澳门赌场,‘豹哥’也算小有名气了。”

    庄智奇嘘了一口气:“没想到啊,他竟然做起这门生意。”

    小周说:“为了追讨赌债,非法拘禁、恐吓威胁这些手段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伍新福当过保安科科长,认识些道上的兄弟,这方面自然轻车熟路。另外,伍新福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优势——他是山西人。在澳门赌场,山西煤老板是优质资源中的优质资源,难以统计每年山西煤老板有多少资金因此流向澳门。这几年,‘沓码仔’中有相当多的山西人,甚至不是山西人的也要学几句山西方言。”

    庄智奇说:“伍新福今晚确定会过来?”

    小周说:“他本来上午就要过来的,我考虑到庄先生昨晚睡得太晚,怕打搅你休息,特地叫他下午过来。”

    庄智奇说:“这次太麻烦周先生了。”

    “千万别这么说。”小周谦虚地说:“我就是个跑腿的人,还是徐先生面子大,他一个电话,伍新福就得屁颠屁颠赶过来。”

    庄智奇猜想,小周口中的徐先生,大概就是陈锦儿的干爹。听这口气,道上有些声望的豹哥,在徐先生眼中不过是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角色。

    用过午餐,庄智奇要去前台帮小周开一间房,让他下午好好休息一下。小周说自己的房间已经订好,而且庄智奇与陈锦儿下榻的房间,也由他负责结账,甚至这顿午餐,小周也已早早埋单。

    庄智奇连说“这怎么行”,小周却很坚持:“徐先生专门从国外打电话交代了。他说锦儿小姐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庄先生,您真要抢着埋单,就是为难我们这些下边的人了。”

    整整一个下午,庄智奇都待在宾馆里看电视。陈锦儿或许因为昨晚的事有些失落,也没有主动联系庄智奇。直到下午五点半,小周才打来电话:“庄先生,伍新福已经到了。就在楼下餐厅。”

    庄智奇心急火燎地赶下楼去,只见伍新福带着一个马仔,正站在餐厅包间门口,和小周聊天。庄智奇快步走过去:“老伍,生意做大了,就忘了老朋友?”

    伍新福定睛一看,也很吃惊:“这不是老庄吗?怎么是你?”

    庄智奇笑道:“怎么不能是我?”

    伍新福说:“徐先生打电话,说有位河州过来的老朋友想见我。我还在纳闷呢,这辈子都没去过河州,从哪儿钻出一个老朋友?想不到是你!”

    小周说:“你们故人相见,好好聊。我就先告辞了。”

    伍新福说:“周老弟,你别走啊!今晚我请大家吃饭,你赏个光嘛。”

    小周连连摆手:“不用了,锦儿小姐下午专门交代,今晚你们老友相聚,我们就不打搅了。”

    庄智奇不禁为陈锦儿的善解人意而感动。今晚要与伍新福聊的事,的确不想让外人知道。下午他还在犯愁,到时怎么把陈锦儿与小周支开,没想到,人家早就考虑到了。

    走进包间,伍新福拍着庄智奇的肩膀:“老庄,最近在哪儿发财?”

    庄智奇笑着说:“谈不上发财,在河州一家企业打工。不像你,已经自己当老板了。”

    伍新福摇着头:“我算哪门子老板?老庄既然是徐先生的朋友,以后还指望你帮我美言几句。”

    尽管庄智奇从没见过什么徐先生,但也点头道:“好说,好说!”

    坐上桌后,庄智奇自然聊起了与伍新福相识的往事:“我们冶金厂的工人去北京上访,刚出火车站,就被你拦下了。我接到电话匆匆赶去救人,你也是好一顿拳打脚踢。”

    “放屁!老庄,你这人好没良心。”伍新福说话声音很大,“从头到尾,老子动过你一根汗毛没有?至于那几个工人,也是后来实在不听话,甚至还要翻墙逃跑,老子才叫人动手的。你是文化人,我这辈子就敬重文化人。”

    与伍新福在一块,庄智奇的声音也不自觉变大:“你既不是公安,也不是武警,凭什么把人家关在京郊的小破屋里?工人们当然要跑了。”

    伍新福嘿嘿笑道:“当年也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谷伟民是大众股份董事长,我是公司的保安科科长,他叫我干的事,我能不干吗?”

    庄智奇说:“你这专门帮谷伟民截访的黑保安,最后怎么也不干了?”

    伍新福摇摇头:“毕竟都是些昧良心的事。当初为了混口饭吃,没办法呀。看着那些可怜兮兮的工人,我心里也不好受。加上后来企业不怎么景气,我就索性辞职,来澳门闯荡了。”

    “听说你现在成了‘沓码仔’,在道上也是有头有脸的豹哥了。”庄智奇说。

    “也就是瞎混呗。”伍新福说,“过去是帮着老板对付工人,现在是帮着赌场对付那些老板,工作性质差不多。”

    庄智奇哈哈笑起来:“你这人啊,说话倒是直截了当。”

    餐厅服务员已经把菜端了上来。伍新福拿筷子指了指:“先吃饭,边吃边聊。”动了两下筷子后,二人又举起酒杯,互敬了几大杯。

    伍新福属于那种一喝酒就上脸的人。他放下酒杯,涨红着脸说:“老庄,你大老远跑来澳门,不会就找我叙旧吧?有什么事直说。”

    庄智奇吞下一大筷子菜,压了压胃里的酒劲:“我来找你,就是为了大众股份的事。”

    庄智奇放下筷子,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伍新福听完以后,双手不停地搓起来:“老庄,咱俩是朋友,按说我应当帮你。而且,我也早看谷伟民那王八蛋不顺眼了。可惜这事,实在有心无力。”

    伍新福接着说:“大众股份这几年的状况,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每年都在裁员,员工工资也在下降。但我所知道的情况,也就这么多。我以前是保安科科长,只负责一些打打杀杀的事,根本接触不到核心工作。”

    伍新福说的是实话,但庄智奇并不甘心:“你是企业的老人,就算离开了,里面总还有些老关系。就不能想想办法?”

    伍新福摇摇头:“公司原先分管财务的人,全被谷伟民撵走了。现在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全是他自己带过来的亲信。如今大众股份的财务总监叫焦天明,据说是跟随谷伟民多年的铁杆亲信。”

    庄智奇点了点头。这像是谷伟民的套路,当初收购河州冶金后,谷也在第一时间派人接管了所有财务工作。

    “就没一点办法?”庄智奇眉头深锁。

    伍新福沉默了一分多钟,才开口道:“我倒有一个主意,或许可以试一试。”

    庄智奇说:“什么主意,快说!”

    伍新福点燃一支烟:“这个焦天明,不仅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还是个色鬼。这些年在澳门赌场,输了不少钱。听说上个月,又跑来澳门豪赌一场,栽了五十多万进去,现在正在到处筹钱还赌债呢。”

    庄智奇说:“你的意思,是花钱买通他?”

    伍新福摇了摇头:“钱肯定要花,但光花钱也解决不了问题,还得用上其他手段。”

    庄智奇知道,伍新福这人除了黑吃黑,也拿不出什么别的手段。他有些担心:“别干出什么违法的事来。”

    伍新福说:“不犯法,就和那姓焦的温情脉脉地聊天,你聊上几天几夜,也没个屁用。”

    庄智奇又问:“焦天明是欠你的钱?”

    “不是。”伍新福说,“他是欠另一家高利贷公司的。但澳门的债务是可以转手的,我们花钱买下他的这笔债,就能名正言顺地上门讨债了。”

    庄智奇说:“好吧,只要能拿到有用的信息,钱不是问题。另外你的辛苦费,也少不了。”

    伍新福说:“咱们老朋友了,不谈钱。”

    庄智奇说:“朋友之间也得讲规矩。这事成了,单独表示二十万辛苦费。”

    伍新福笑了起来:“还是老庄你够朋友。”

    伍新福又向庄智奇讲了接下来打算如何对付焦天明。庄智奇觉得办法倒还不错,可就是阴损了点。最后,伍新福拍着庄智奇的肩膀:“老庄,这事包在我身上。你就安安心心回河州,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庄智奇连声道谢,还询问对方要不要先汇点钱过来,作为活动经费。伍新福大手一挥:“不用,事情成了再收钱。你是徐先生介绍的,我还怕你赖账?”

    庄智奇本想从伍新福嘴里,打听一下这位徐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刚才还在伍新福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装出一副和徐先生很熟的样子,要是开口一问,岂不立马露馅!

    吃完饭,伍新福又拉着庄智奇去夜总会,一直玩到深夜一点过。回到宾馆后,陈锦儿却不见了。庄智奇掏出手机,发现晚上九点多,陈锦儿就给自己发了短信,说是临时有事,和小周一起回香港了。

    庄智奇有些怅然若失。自己的拒绝,或许真令陈锦儿生气了!

    【5 能编谣言的,都不是一般人】

    庄智奇搭乘下午的航班飞回河州,高明勇亲自到机场来迎接。汽车驶出机场,高明勇说:“我来接你时,杜总交代了,晚上有一个饭局,让你一起去。”

    庄智奇问:“什么饭局?”

    高明勇说:“河州成立了一个地产商协会,万顺龙当选为会长。今晚万顺龙设宴,除了杜总和你,安总也要参加。”

    奔驰轿车飞驰在高速公路上,庄智奇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路边的田埂上,不时有农户在燃放鞭炮。庄智奇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农户们都在放鞭炮?”

    高明勇也一头雾水:“不知道啊。刚才出城那一会,市区里也到处在放鞭炮。我看了看日历,今天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啊。”

    前排的司机插话说:“你们还不知道啊?上午河州城就传开了,每家每户都要放鞭炮,否则自家的孩子就危险了。”

    高明勇问:“怎么回事?”

    司机说:“前天晚上,河州北郊的一座道观突然垮了。然后今天一早,就有人传说,道观垮了,阎王爷很生气,派人来河州,要收一百个孩子去阴曹地府。只有放鞭炮,才能把来收人命的小鬼撵走。我老婆中午也买了一串鞭炮来放。”

    庄智奇问司机:“你也信这套?”

    司机笑着说:“谈不上信。反正一串鞭炮值不了几个钱,就当花钱买个心安呗。”

    高明勇有些不屑:“这都什么事啊?几句鬼话,就让全城人忙活起来。”

    庄智奇心中也觉得好笑。但转念一想,心情又有些沉重:“河州的高楼大厦,比起香港、澳门已经差不了多少了,可许多老百姓的观念,还是相当落后。”

    回到办公室,庄智奇稍微休息了一会,就跟着杜林祥、安幼琪一道前往顺龙集团的办公楼。万顺龙与顺龙集团常务副总孙兴国等人早已恭候在顶楼豪华包间里。杜林祥走进去后热情地伸出双手:“万总,祝贺你啊。现在你当了会长,就是我们的领导了,以后还望多多关照。”

    万顺龙笑着说:“林祥,你老提那个什么破会长,我可要跟你急。就是一个屁用没有的虚名,我实在推脱不掉,才勉为其难去当的。什么领导啊?以后我命令纬通集团的房子售价不能超过一万,或者哪块土地拍卖,纬通不准参加,你会听我的吗?”

    杜林祥哈哈笑起来:“万总讲话,总是一针见血。”

    万顺龙同安幼琪早就认识,打过招呼后,他又握着庄智奇的手:“这位想必就是庄总吧?”

    庄智奇点点头:“万总,你好,久闻你的大名。我就是庄智奇。”

    万顺龙说:“早就听林祥介绍过你,是一位顶尖的资本市场人才。”

    庄智奇连声说:“过奖了,过奖了。”

    众人落座后,杜林祥问:“怎么就我们一家,其他的房地产企业呢?”

    万顺龙微笑着说:“我就请了你。那个什么协会,全是空架子,没啥用。河州的地产界,也就咱俩了,其他开发商,凑一块也赶不上咱们。”

    杜林祥说:“万总家大业大,说话有底气啊。我可没有你那样傲视群雄的气魄。”

    万顺龙悠闲地点燃一支烟:“去年本土开发商中,顺龙与纬通加起来的份额,占了60%多。我这句话哪里夸张?这几年发展下来,那些小开发商,早被咱们甩出去老远了。”

    杜林祥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的笑容:“小弟我比起万总,还差得远。”

    万顺龙说:“今天就是借这个狗屁协会的名义,请林祥兄弟,还有安总这样的老朋友,以及庄总这样的新朋友聚一聚,大家来个一醉方休。”

    安幼琪说:“万总今天打算请我们喝什么酒?”

    孙兴国说:“今天请诸位贵宾体验一下我们最新式的喝法。”

    在座的,都是成天泡在酒坛子里的人,大阵仗见得多了,实在不知这酒还有什么新喝法。孙兴国招呼服务员:“把东西端上来。”

    只见从外面走进两名服务员,一人手里拎着一瓶高档白酒,另一人手里端着一个筲箕,筲箕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米饭。

    杜林祥小时候在农村就编过筲箕。那是一种用细竹篾丝编织的圆形浅竹筐,用来盛米淘米,上面有许多细条小槽。他顿时来了兴趣:“这是怎么一种喝法?”

    万顺龙拍着杜林祥肩膀:“你别急,再看看。”

    服务员将盛着米饭的筲箕放在一口大碗上面。另一个服务员则拧开酒瓶,将满满一瓶白酒缓缓倒进米饭里。大约一分钟后,这些白酒便滤过米饭与筲箕,流入下面那口大碗中。

    庄智奇颇为好奇:“这酒滤出来是什么味道?”

    孙兴国对服务员说:“赶紧给每位贵宾倒一杯,让他们尝尝。”

    见众人杯里都盛满了酒,万顺龙便举起杯子:“来,兄弟我先干为敬。”

    杜林祥等人也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下去。放下酒杯,杜林祥有些陶醉:“这酒香里又夹杂着一股米香,别有一番滋味。”庄智奇也说:“经过热腾腾的米饭一过滤,酒喝起来还有温度。”

    杜林祥竖起大拇指:“以前只知道万总海量,不晓得你还是个懂酒之人。酒到了你这儿,果真喝出了新名堂。”

    万顺龙哈哈大笑:“这哪里是我的发明,真正的智慧在民间啊。”

    万顺龙解释说:“前段时间到乡下去看望一个亲戚,发现他们竟然是这么一种喝法,我便学了回来。如此一弄,酒就发生了三种变化。第一是经过加热,酒有了温度;第二,就像刚才林祥说的,酒香中夹杂米香,有点像醪糟,但又不是醪糟;第三,过滤之后,白酒的度数降低了。”

    安幼琪说:“有道理。今天咱们喝的是52度高度酒,但我刚才喝了一杯,感觉比以往要温和一些。”

    万顺龙说:“我回来之后,又做了许多试验,比如用什么米过滤,酒最香甜。我试了泰国香米、东北的珍珠米,最后发现还是洪西农家刚打出来的新米最好。在时间上也有讲究。如果想米香味再重一些,可以把米饭放在大碗里,倒进酒后泡一阵子再过滤,也可以像今天这样,直接过滤就端上桌喝。”

    庄智奇说:“这种喝法,等于降低了酒精度数,也算是养生之道。”

    “不过它也有弊端。”万顺龙说,“就是过滤后的酒,不能再存放了。哪怕就放上一天时间,也会变质,所以今天咱们得努力,把这些酒消灭干净。”

    有了万顺龙这番开场白,酒桌的气氛自然被调动了起来。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上红霞飞。趁着兴致高涨,万顺龙也讲起了酒段子:“据说有个局长天天喝酒,喝得老婆都受不了。老婆就到处去反映情况。告到纪委去了,纪委书记说,该喝不喝也不对;告到人大常委会,人大主任说,喝酒的开支早列在预算内;告到妇联,妇联主席说,我家那位也是天天醉;最后找到书记,书记拍板了:喝死了我们为他开追悼会。”

    满桌一阵大笑。孙兴国站起来给杜林祥敬酒,杜林祥此刻心情也不错,便打趣道:“孙总,你知不知道酒桌上有句话:屁股一抬,喝了重来。”

    孙兴国反应也很快,立刻说:“真没听说。但我晓得另一句话:屁股一动,表示尊重。今天站起来敬杜总,就是表示一种尊重。”

    “还是老孙名堂多!”杜林祥大笑起来,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酣耳热,杜林祥拍着万顺龙:“万总,你的那本《顺龙有悔》,我可给公司每个员工都买了一本,让他们好好学习。”

    “哦。”万顺龙扭头说,“大家看后有什么意见?”

    杜林祥说:“就我手下那帮人,能把书中精髓学个十之一二就谢天谢地了,哪还有什么意见。”

    万顺龙说:“你这话,我担当不起。”他又指着庄智奇:“庄总,早听说你是大才子。你给我说说,那书有什么问题?”

    庄智奇放下酒杯,说:“书的确是本好书,我们只有顶礼膜拜的份。但我有一个疑问,今天正好向万总讨教。作为一本成功商人写的书,书中谈商业的篇幅不多,更多在谈历史、谈艺术、谈人生,不知当初万总是怎么考虑的?”

    素来好为人师的万顺龙,自然不会放过卖弄学问的机会,他坐直身子开始侃侃而谈:“南怀瑾先生说过,所谓历史,常常人名、地点、时间是真的,内容却是假的;小说呢,人名、地点、时间都是假的,但那个故事往往是真的。叫我写一部顺龙集团的商业发展史,怎么写?里面有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拿出来与外人分享的。可如果要违心讲假话,那我还写书干什么!所以,我决定少谈商业。总之,有些话我不能说,但说出来的一定是真话。”

    杜林祥默不作声,他知道万顺龙这番话确是有感而发。就说顺龙集团发展历程上,姜菊人所给予的巨大帮助,万顺龙敢写吗?还有万顺龙机关算尽,甚至不惜使阴招,让我杜林祥在摩天大楼项目上栽了个大跟头的事,他会写吗?所有这些,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也。

    别说顺龙集团了,现在中国哪家企业,敢把自己的发展历程毫无保留地摊在阳光下?这些年来,杜林祥就从没读过企业家传记之类的书籍。在他看来,书里那些激动人心的励志故事,还是留着去忽悠大学生吧。

    “按万总这么说,那历史书就没有读头了。”庄智奇笑道。

    万顺龙正色说:“读当然要读,但正如孟子所讲,尽信书不如无书。我随便举个例子吧,比如三国时的夷陵之战,历史学家都评价说刘备不听诸葛亮的劝告,执意兴兵,最终惨败而回。但我认为,刘备力排众议决定出兵,倒是一个真正的战略家。”

    杜林祥读书不多,但对于《三国演义》却是烂熟于心。他不解地问:“事实最后不是证明,刘备败了吗?否则也不会有白帝城托孤。”

    “林祥,你这就是以成败论英雄了。”万顺龙说,“《三国》我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越读到后来,就越觉得刘备当时必须伐吴。关羽大意失荆州,等于把一个战略要地拱手让人。失去了荆州,就注定蜀汉政权只能偏居一隅,永远不再有逐鹿中原的机会。”

    “为什么这么说?”万顺龙自问自答,“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几十万大军想沿着这条险路杀出去,何其困难!所以诸葛亮六出祁山,都失败了。退一步说,就算他成功了又怎么样?出了祁山,大军还在陕西一带,离魏国的首都远着呢。但荆州不同,从荆州出发,四面都是平原,粮草辎重便于运输。只需几天时间,大军就能直指许昌、洛阳。”

    见众人听得聚精会神,万顺龙愈发得意:“所以对于刘备来说,荆州不能丢。丢了荆州,就丢了国运,往后哪怕撑个几十年,也不过苟延残喘。况且从当时形势分析,蜀国兵强马壮,是有可能夺回荆州的。蜀、吴交战之初,蜀军不就势如破竹吗?换作我是刘备,也一样会以倾国之兵,杀向荆州。”

    “过去人们指责刘备伐吴,是出于一时义愤,为关羽报仇,这更是无稽之谈。”万顺龙说,“刘备一代枭雄,连儿子都可以摔,哪里会在乎一个兄弟的死活?况且关羽死在公元219年,刘备伐吴是在公元221年,中间隔着整整两年呢!刘备绝不是一时意气用事,而是为自己出兵找个借口而已。”

    “听万总这么一说,还真有道理。不过为什么会有夷陵之败呢?”庄智奇此刻也来了兴趣。

    万顺龙说:“出兵讨吴,战略上是正确的,但具备战略眼光的刘备,在战术上犯了大错。蜀军百里连营,营寨又都是由木栅所筑成,周围全是树林、茅草,一旦起火,就会烧成一片。最后,让陆逊火攻得手。”

    万顺龙接着说:“咱们现在看历史,就得一分为二。不能因为刘备战术上的失误,就否定其兴兵伐吴的战略正确性。”

    杜林祥拍起手掌:“听万总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这句话,杜林祥是发自肺腑的。他甚至觉得,万顺龙如果不经商,应该会是一位著作等身的学者。

    万顺龙哈哈笑道:“我这人啊,没事就喜欢瞎琢磨。而且对于许多早有定论的事,我也要去质疑。我最推崇胡适先生那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哦,”庄智奇说,“万总还有哪些高见?”

    “随便举个例子吧。”万顺龙说,“都说崇祯杀袁崇焕,是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自毁长城。我当初就大胆假设,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袁崇焕真是一个内奸,崇祯杀对了。只不过后来满人得了天下,反过来矢口否认和袁崇焕有勾结,还把一个天大的屎盆子扣在崇祯头上。我带着这个疑问,就去翻书,查阅各种史料。直到目前,还没有找到足够的证据来支撑我的观点。不过在此过程中,我却明白了另一点,即便崇祯中了别人的反间计,也谈不上是自毁长城。”

    “怎么说?”庄智奇问。

    万顺龙说:“袁崇焕虽然有过宁远大捷,炸伤努尔哈赤致死的壮举,不过其复出后督师辽东那几年,也是战绩平平。和八旗铁骑对阵,顶多算是没吃大亏,但绝对没占着便宜。满人把袁崇焕当成入关路上的绊脚石,或许不假,但要说对其多么忌惮,就言过其实了。有袁崇焕在,明朝也收复不了辽东;袁崇焕不在了,换个吴三桂,山海关照样没丢嘛。”

    庄智奇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早就听说万总是有名的儒商,今天算是开眼界了。”

    万顺龙算是来了兴趣,接下来的时间,几乎成了他的专场学术报告会。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任由他指点评说。

    眼看饭局接近尾声,万顺龙才收起了学者派头,重新露出商人的狡黠。他点燃一支烟,不紧不慢地说:“林祥,你买壳上市的事,运作得怎么样了?”

    杜林祥一听这话,知道今天饭局的主菜终于端上桌了。他顿了顿说:“不是太顺利,也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也一样。”万顺龙叹了一口气,“谷伟民这个王八蛋,精得很哪!”

    万顺龙话锋一转:“下个月,城西又有两块地要拍卖了,纬通有什么想法没有?”

    安幼琪目前分管公司的地产业务,她接过话茬:“那两块都是黄金宝地,在商言商,纬通当然想吃下来。不过听说万总也看上那两块地了,我们和顺龙集团相比,实力还有差距啊。”

    万顺龙笑了笑:“据我所知,外地的大开发商目前对那两块地没什么兴趣,报名参加拍卖会的都是本地企业。正如我刚才所说,河州本地房企,除了顺龙与纬通,都是虾兵蟹将,不值一提。如果林祥真对那两块地感兴趣,我可以成人之美。”

    万顺龙接着说:“生意场上,就得互相给面子嘛。为了两块地,咱们在拍卖会上使劲加价,到头来即便一方获胜,也把成本抬高了。与其这样,不如我知难而退。林祥,咱们是老朋友了,我也知道纬通自打运作摩天大楼之后,资金链一直很紧张。瞅着眼前有个赚钱的项目,我也就发扬一下风格。”

    “万总真是大气。”杜林祥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主动退却,绝非万顺龙的性格。万顺龙先提上市的事,接着又说到土地竞拍,实则是想和自己做笔交易——顺龙主动退出土地拍卖会,纬通则放弃从谷伟民手上买壳的打算。

    安幼琪也是心知肚明:“万总,你这次成人之美,有什么附加条件没有?”

    万顺龙续上一支烟:“谈条件就俗了。只能说,咱们之间互相支持一下。关于顺龙集团买壳上市的事,林祥能不能支持一下呀?”

    “万总的意思我明白了。”杜林祥搓着手,“但纬通的情况你也清楚,如今债台高筑,就指望在资本市场圈点钱回来救急。”

    万顺龙说:“纬通的情况我当然清楚。我向来是把纬通当成合作伙伴而不是竞争对手,我是真心希望你们企业走上正轨。当初纬通情况危急时,我不是既花钱买楼,又借出一大笔款,帮助你们渡过难关吗?以后根据情况发展,那笔借款你们也能延期偿还。”

    杜林祥在心中狠狠地骂了一个“呸”字。他最讨厌万顺龙这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模样!老子能有今天,还不是拜你所赐!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姓万的,你等着!

    “是啊,感谢万总当初仗义出手。”杜林祥强迫自己装出感激涕零的样子。

    庄智奇这时开口:“万总,今天你提出的方案,恐怕我们得回去开会研究之后,才能答复你。”

    杜林祥很感谢庄智奇跳出来替自己解围,他点头说:“这种大事,是得研究一下。”

    “当然,当然。”万顺龙点头说,“这也是情理之中。”

    “你看我,”万顺龙忽然拍着脑袋,“说不谈生意,怎么这会儿又扯到生意上去了?还是喝酒!兴国,还剩多少酒?”

    孙兴国答道:“还剩小半瓶呢。”

    万顺龙说:“咱们还得再使把劲呀。开头我就说了,大米一过滤,这酒就存放不了了。”各怀心事的众人,又开始把酒言欢。

    安幼琪觉得包间里太闷,想透透气,便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外面一片爆竹声响,烟花满天。她也听说了河州百姓今天放鞭炮驱鬼的事情,就叹了口气:“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信这些。”

    孙兴国却得意地笑起来:“不好意思。满城鞭炮响,吵着安总的清净了。”

    “老百姓放鞭炮,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安幼琪奇怪地问。

    杜林祥立马想起了什么:“万总,这鞭炮……”

    万顺龙瞪了一眼孙兴国:“你这嘴巴,实在可恶。”

    “我说怎么全城老百姓都放起鞭炮了。”杜林祥一拍大腿,“听说几个月前万总收购了一家鞭炮厂,准备拆了在原址搞地产开发。今天这满城鞭炮响,我就一直在纳闷,可又不好意思问你。”

    万顺龙哈哈大笑:“那个鞭炮厂是我三个月前买的,准备拆了厂房修个度假酒店。后来发现仓库里还堆着许多鞭炮,就琢磨着把鞭炮折价卖了。钱多钱少无所谓,关键是把地方腾出来。可最近没什么节庆假日,那些鞭炮哪怕亏本甩卖也没人要。”

    万顺龙接着说:“项目经理天天在我面前叫苦,还说鞭炮是特殊产品,实在不行还得花钱请专业公司来销毁。我一听这话就气得拍桌子。我教训他说,顺龙集团不缺这点小钱,但好端端的产品,拿在手里卖不掉,最后花钱来销毁,实在是一个商人的奇耻大辱。正好这时,城郊的道观垮了。临机编了个放鞭炮驱鬼的段子,只半天时间,仓库里积压的鞭炮便销售一空,而且还是高价。”

    庄智奇感慨道:“以前听过一句话,谣言止于智者。我觉得还应加一句,谣言起于智者。古往今来的那些谣言,可真不是一般老百姓能编出来的。”

    安幼琪说:“恕我直言,万总你这一招,放在那些民智已开的地区,恐怕就不吃香了。”

    万顺龙点头说:“安总说得太对了。甭说在国外,哪怕就是北上广深这些城市,估计也没人信这套。但中国太大了,依旧有许许多多像河州这样的城市。另外还有更多的城市,比河州还落后。仔细一想,这不是发财致富的契机吗?几十年经济发展下来,老百姓兜里都有点钱,也具备一些购买力了。可大多数人的意识,还是相当落后。正所谓人傻钱多,就看生意人能不能速来了。”

    酒席结束了,万顺龙亲自送杜林祥一行下楼。坐上车后,杜林祥问庄智奇:“这顿饭吃下来,对万顺龙有什么印象?”

    庄智奇思忖了一会儿,说:“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杜林祥笑了起来:“为了认清这个人,我花了几年时间,交了几亿的学费。你不简单,一顿饭的工夫就大功告成。”杜林祥又问:“今天万顺龙算是把话挑明了,你怎么看?”

    庄智奇说:“大主意还得杜总拿。”

    杜林祥闭上眼睛沉思良久,然后恶狠狠地说:“当他是在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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