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木客:叶广芩短篇小说选-祖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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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夜深沉。

    炉中的火已经乏力,将残的煤显出了通体透明的红,映得沙锅也变得温馨可爱,使溢满空间的苦涩花香平添了几许暖暖的人情。

    纸窗外,雨声淅沥,晚秋的寒意趁着夜色悄然袭来,直抵人的胸臆,我往炉里夹了一块煤,斜倚在窗前南炕上的舜铨轻轻地咳了几声,那咳带着明显的克制与压抑,听了让人揪心。我问他要不要喝水,他说不。我走过去为他盖被,他问我那篇《景福阁的月》写得怎么样了,我说已写好,交给《中华散文》编辑部了。他说颐和园的景福阁早先叫昙华阁。光绪年间重建才改成现在这个样子,为赏月听雨之地,名之所来,取自《诗经》“寿考维棋,以介景福”一句,景福者,大福也。舜铨说,书还是要多读的,要博学详视,遍采广询,不可单纯钻文学,做单一的作家难免失之于浮,要做学者,多读经史,由俗学而文学,由文学而理学,由理学而小学,这样才能除去迷妄与迂腐,增添笃实与深思,成为通博的大儒,那文学之业自然是水到渠成了。我笑了,说七哥设定的目标,不说今生,怕是来生我也达不到了。他说不难,自拔于流俗,而因而知,而勉而行,不求近效,铢积寸累,受之以虚,得之以勤,没有不可达之境……未说完,又咳嗽,脸憋得发紫,我轻轻为他捶背,透过薄绒衣,触及肋骨,骨的尖厉引起我一阵心酸:如此人物,不知当今世间尚存几人?

    舜铨的病已被诊断为肺癌晚期,消耗性的疾病把他弄得很苦,也把大家搞得很累,不分日夜地照看护理,东西南北地奔走找药,谁都不忍放弃这最终的努力,谁也都明白已无力回天。我由大西北匆匆赶回北京,说是照料病人,实则是来送终,为手足中唯一尚存的七兄送终,尽管为同父异母之兄妹,也是骨肉相关,血脉相连,内心凄苦自是难言。舜铨一去,家庭中舜字辈将仅存我一人,再无人督我攻读经史,一切当好自为之……

    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堆满了杂物,这些物件自“文革”期间红卫兵洗劫过以后再无人动过,尘网蛛封,烂旧不堪,难寻出一丝亮色。三合土的地面,砖砌的土炕,在现代化城市北京已属凤毛麟角,而在东城这座古旧的废园一隅却奇迹般地存在着。小屋原来是府中花匠所居,辛亥革命后,那个在京城务酒花颇有名声,被称为“酒花赵”的花匠另有高就,到袁世凯秘书家中去做了听差。在这条胡同中,两座显眼的大红宅门紧紧相连。花匠移徙数步,薪水竟翻几番,所以,赵花匠最终也没为他的离去后悔过,后园中的小屋由此空落,改作堆房,不用之物一并塞入,后来姨祖母又自戕屋中,自更无人涉足,日久天长,窗残纸破,门户歪斜,鼠亦来,虫亦来,谲诡幻怪,飞鸟惊蛇,实在让人有讳莫如深之感。如今祖父所遗三百间房屋已不复存在,唯存一角荒园五间花厅,近日为城建所计,又拆迁在即,动员搬家,让先住过渡房,再搬朝阳门外金台小区四室二厅水暖齐备的现代化公寓。有铝合金窗,全封闭阳台的新屋较这四面透风的危旧花厅一下进步百年,在七嫂丽英与侄女青青的热切企盼中舜铨却说出要老死旧宅,死活不搬的话儿来。舜铨的脾气无人拗得过,搬迁计划暂时搁浅,因为谁都知道他将不久于人世。丽英的两个兄弟早已看中花厅的楠木雕花隔扇,并已与某涉外工艺商店谈妥,以不低的价格售出。正是为拆隔扇,将病中的舜铨移居西北角花匠小屋,房将不存,要隔扇何用,虽然是祖宗留下的东西,但祖宗所留数不胜数,至今所存又有几何?何苦为隔扇伤神。

    扶舜铨重新躺好,我将火上的药锅端下,把药渣滗下,倒在碗里凉着,棕色的药汁在错暗的灯下显得分外浓酽,心头不由冒出“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的诗句,白乐天以酒待客,我以药侍兄,情景何其相近,气氛却迥然相异:彼时天将雨雪,此时苦雨绵绵,彼时朋友相聚,此时骨肉将离,伤感之情随着潇潇雨声愈积愈难耐……拆卸隔扇的声响由花厅传来,呼呼斧凿,如敲击在心,我看舜铨,那张脸虽憔悴,却是出奇的静。从那平静中,我悄悄地感觉到了沉重,感觉到了秋的肃杀与生的苦累。

    为了便于住人,舜铨身后的窗纸被重新糊过,细腻的纸张散发出樟木箱子的味道,凭气味我已断定,这是家中那批保存多年的宫中御用宣纸。这批纸因无字,“文革”中才幸免于难,虽经年历月,除颜色微微有些泛黄外,质量依然柔韧无比。听父亲说过,因为是御用宣纸,制造便更为讲究,从选料到洗料、切料、打浆,抄纸、烤贴,前后经数百道工序,需一年时间。因为采用天然日光漂白,不用强酸强碱,所以纤维损伤少,强度极高,作为“旧纸”存放,洇墨性能更佳,用来泼墨作画,层次丰富,皴、擦、烘、染都能显出理想效果。父亲和舜铨都是书画界名人,对这些纸甚为珍视。所以没有动用,据说与宣统三年宫中纸案有关。传闻当时皇太后隆裕总管太监张兰德伙同颜料库太监私自将八万五千张上好御用宣纸偷偷调包,拿出宫去换钱,为此隆裕大为恼火,传散差,给张兰德一顿好打,并下令严查此案,一时宫内宫外人心惶惶。这些纸与彼是否有染,难以讲清,为避嫌疑,遂予封存,并且一封就是若干春秋。

    不想昔日存留之纸,今日却为舜铨之妻派了用场——糊窗户。本是传自大内,该大展风采的精品却抹上稀糨糊粘贴窗棂之上,作遮风挡雨之用,纸命如斯,令人感叹。

    为照顾方便,我在小屋内另支一折叠钢丝小床,与炕沿成直角放置,两床之间隔一旧式太师椅。直背的椅子很硬,坐上去并不舒服,一条腿已经折断,用铁丝简单地缠绕着。我坐在椅子上调整一下姿势,椅子立即吱吱作响,发出脆裂的呻吟,舜铨说到那边拿个垫子吧,我说不用。我说记得这把椅子是有过棉垫子的,还罩着蓝布罩儿。舜铨说我没记错,不过那罩儿不是蓝布的,夏秋为棉龙缎,冬春为黑狼皮,内中所实亦非棉,而是南海鹤绒,我问南海鹤绒是什么,他说大概就是鹅绒吧。又说祖母就是坐在这把椅子上逝去的,祖母无疾坐逝的事我知道,已被人们作为传奇多次讲述,但我一直搞不清楚祖母是带着怎样的心绪和情结,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这个世界的。这位出身显贵,性情刚愎的祖母,做事向来果断清晰,自尊自信中透着暴戾与威凌,所以连她的死也这般干脆利落,与众不同。

    1915年12月21日,袁世凯称帝的第九天,祖母坐在这把椅子上抽水烟,看照片,照片是她的两个儿子由日本寄来的。祖母有四子,我的父亲排行为四,届时正与他的三哥在日本求学。三伯父在早稻田大学攻法律,我父亲在庆应义塾大学学经济,都是名牌大学名牌专业,这也是祖母高瞻远瞩的有意安排。自1902年至今天,日本这两所大学每年有一场轰动东京的足球赛,谓之“早庆”之战,比赛时双方兴师动众,校舍皆空,举校助威,三爷四爷为各自校队出力,虽是亲兄弟亦水火不相容,一有结果,立即将战况报知北京的母亲,博老太太一乐。每有照片到来,祖母都仔细观看,在那站成一排的人群里寻找儿子,照片中,儿子头顶的辫子已不见踪影,儒雅万分的长袍马褂也换作了陌生球衣,脚上穿着白鞋,长筒花袜子扯得老高,最使她不解的是人人都穿着短裤,精胳膊露腿的还扯着一面小得不能再小的三角旗子。那旗子看质量比大清的龙旗差远了,那么多人却还为它去争,足见是件很新派儿的事情。老祖母对一切新派儿的事情都感兴趣,但她对袁世凯的“立宪政体”“新官制”“巡警部”等一律持反对态度。清朝被推翻,袁世凯复又称帝,老祖母对他更是深恶痛绝,大有不共戴天之劲头。二十一日这天,做饭的老王向祖母讨询明日冬至的饭食内容:白肉、青韭羊肉煮饽饽、鸭汤白菜火锅。祖母说,明天是冬至,以往宫中是要大祭的,有皇上时,赶下晚坤宁宫的煮白肉就分下来了,现在大清帝国虽变中华帝国了,白肉咱们还是要吃的。祖母说的白肉,是宫中每年祭典所用,祭祀时皇帝站在坤宁宫中央,太监们抬进活猪,将白酒灌进猪耳,猪便摇头晃脑,这样表示祖宗神灵已经“领牲”,然后将活猪放下锅去,煮熟,这便是宫中的白肉了。煮熟的白肉被切成块,分送亲族权贵,以纪念祖先刻苦征战的生活。坤宁宫煮肉的大锅至今依然还在,每为参观者不解,煮白肉我儿时亦常吃,搁以多种佐料,煮焖半宿,切为薄片蘸酱油吃,那肉晶莹透明,肥瘦相间,醇香无比。在老王与祖母商定好第二天吃食,退到门边正要转身时,我的大爷进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白纸卷,兴冲冲的。大爷趋身走到祖母跟前时,祖母正微笑着把我父亲和三伯父的照片往桌上搁,大爷说儿子今天也有件让母亲高兴的事,说着将纸卷递过去。祖母展开纸卷,原来是袁世凯颁发的“龙虎勋章”表彰状。祖母见状,脸有些变色,大爷没有注意到这点,仍滔滔不绝地讲述袁世凯授勋时的盛况,祖母对着表彰状视之良久,用手点了点上面的印,要说什么均未道出,就闭上了眼睛。祖母归天的消息传到后头时,老王还没走到厨房,他不相信刚才还吩咐做煮白肉的硬硬朗朗的当家老太太会一霎时殁了,就赶忙朝前跑,到前庭见老太太气息已绝,众人正呼天抢地地乱作一团,唯独大爷还举着那张纸站在一边发愣。他劝大爷赶紧把纸收起来,主持大伙儿办事,大爷仍木木地站在那里。事后家里人说,祖母之死是气的,长子为袁世凯谋事已为不肖,又弄出个什么“龙虎勋章”来,气也把老太太气死了,所以大爷一生没有一男半女,成为绝户也是报应。

    祖母的葬礼在外观上看很简朴,这也是她的精明之处。而祖母棺内随葬物却颇丰,除平时所爱之外,宫中赏赐铸有“福”“寿”字的金镶银小锞子放了四十九个,还有玉雕的佛像,玛瑙的念珠,青金石的佛塔,那件价值万金,压金银丝的诰命夫人朝服自然也得穿去,难怪安定门的杠夫们抬起那口外表无任何特殊装饰的棺材时说,考太太怎这么沉?解放初,北京要扩建,东直门外的祖坟属迁移范围,我曾与一些亲戚们去太阳宫迁坟,亲眼目睹了祖母这些丰厚陪葬。祖宗坟内启出的物件为参与迁坟的子孙们就地瓜分,我曾幼稚地动员大家捐献国家,但没人理睬我。我微弱的声音回荡在青黯的石碑与古老的墓穴之间,在凝重与苍旧中显得漂浮不定,苍白无力。祖宗的财宝,在被刨出的瞬间便宜告了丢失,祖宗的骨殖却是一块不少地晾在干硬的风中。那时看坟的老刘还在,他拉了拉我的衣裳说,您别说啦,没人听,抓紧着给自己划拉点东西,待会什么全没了。老刘跟我说话的时候怀里抱着个瓷罐,罐子绿色的彩釉在昏黄的日光下有些怪诞,假模假式的不正经。我说这是什么,老刘说罐子,我说我看怎么不像,老刘说它是个罐子。当时西北风正紧,我们说话的这会工夫太阳很快被沙尘遮盖,天空惨淡,激扬熛怒,弟兄叔侄间的眼睛已经发红,发直,彼此间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恶,甚至谩骂与厮扭。细细推敲,杀气腾腾的人众都是有血缘关系,未出五服的至亲,血型大部分为“O”,宽额细眼是他们共同的特征。这些宽额细眼的人们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祖宗的石碑前扭作一团……我在祖父厚重的墓石上坐下,身边摆放着他结实粗壮的骨殖,那颗头骨,具有同样宽阔的前额,眼不再细长,变作一双深邃冷漠的空洞,在悲怆的风尘里无言地注视着他亢奋的子孙。我没见过祖父,但此时此刻,却与他有了一种跨越时空的感应,这种靠血缘而不靠语言的交流,是一种心的沟通,他把他的感受准确无误地传达给了我。

    祖父身后的一小土坟也被掘开,没有石券,菲薄的棺板也朽烂不堪,细小微黄的骨零乱地扬撒在墓坑中,不见陪葬,只有一支残破的骨簪,压在被尸肉血水浸泡过的烂糟糟的纺织品残片下,羞怯怯地似要向人诉说什么。我问老刘这是谁的坟,老刘说是姨太太的。满族人惯称祖母为太太,姨太太即是姨祖母了,是祖父的小妾,来自苏州的一个江南女子。姨祖母在我们家里生活了近五十年,儿子们呼之为姨妈,孙子们呼之为姨太太,这个姨非血缘之姨,而是对妾的俗称,姨太太悲凉一生,至死也没将这个“姨”字去掉。我诧异姨祖母棺木劣质与陪葬的寒碜,老刘说当年这副棺材刚出东直门二里,没到坟地就散了架,临时找来草绳捆扎,才得以继续前行。棺木未到墓园,中途落地为送葬之大忌,你父亲和几位大爷为此在坟地唱戏三天,一来冲秽,二来慰藉亡灵。坟地唱红,招摇太过,外人以为葬下了什么大人物,未出一月,棺柩便被盗墓者掘出,骨错尸移,一通翻检,最终连个铜钱也没找到,盗墓者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墓葬,气恼之余,暴尸荒野,扬长而去。后有野狗争食,犬吠声惊动老刘,才急急赶来,将肠肚掏空,骨肉不全的姨祖母草草埋葬了。祖母的棺木埋葬已近五十年,仍弹之有声,坚硬无比;姨祖母所葬不过数年,棺木已然无形,碎若木片,这鲜明的差异使姨祖母在儿子们心中的分量、在家族中的位置一目了然。我为姨祖母的命运愤愤不平。

    祖宗的骨殖分别装入被称为“火匣子”的木匣中,用大车拉往蓟县黄花山重新安葬,那里将起一座大坟,祖宗们生矜迹于当世,死同宅乎一丘,也可谓共得其所了。黄花山墓地的排场虽不及太阳宫,但气势是太阳宫无法相比的。新墓从选址到立碑,诸事全由舜铨操办,所以太阳宫哄抢财宝之时,舜铨正在黄花山掘坟坑,立石碑,修墓圈。去黄花山之前他嘱咐我,要操心着父母亲的遗骨,顺序不要搞乱了,居中是父亲,左侧为嫡母瓜尔佳,右侧为桐城张氏母亲,再右为文登陈氏母亲……我与舜铨均为庶出,瓜尔佳母亲的亲子,这个家庭的嫡长子亦健在,这些事本该他出面料理,但他自民国十八年由家中出走再未回来过,据说在台湾成了军界要人,于是启坟重葬的重任就落在我们这些庶出子女的肩上。祖宗们的骨殖被抬上车,向黄花山起运的时候,已是风清月明,清晖满野,激战后的祖茔棺碎碑残,一片狼藉。月色中,北方燕山余脉,势如降龙,形似侧垒,以此之象本当主三公九卿之贵,不知怎的却跑了风水,使祖先迁移中,安宁难保,遭此生吞活剥下场,连看坟老刘也摇头叹息。大车缓缓离开坟地,老刘追赶了几步,将怀里的罐子递给我,说虽不值钱总是祖先遗物,留个念想吧。我迷惘地看着这个绿罐,不知带回它可派什么用场。老刘说,这是从你祖父的棺头取出的,里面装着祭奠时灵前供奉的各样菜肴,出殡前,子孙们用竹筷一人一箸将菜夹进去,然后用油纸封好,随棺一起埋人土中,让老人慢慢享用。我接过罐子搁在车上,回身见老刘已冲着渐渐远去的大车跪了下去,将头碰在刚刚被翻腾过的土地上。老刘是我们家第三代看坟人,他的祖父与我们的祖父有着不错的交情,我们家在购人坟地时多购五亩,作为产业赠送刘家,以为看坟酬劳。百余年来,刘家为祖茔兢兢业业,添土排水修墙,竭尽勤勉,无一丝懈怠。我知道,随着祖宗们的离去,与刘家多年保持的关系亦将随之消失。秋天,老刘不会再带着儿子来给我们送老倭瓜和大白菜;春天,舜铨也不会再带着我溜溜达达地来乡间为父母扫墓,喝老刘儿媳妇煮的粘粘糊糊的棒儿粥。

    二

    窗外,黑夜长雨森森;屋内,舜铨安然酣睡。熬好的药终是没喝,已经凉透,看他熟睡的模样,我不忍心叫醒他,对癌症病人来说,睡觉比吃药更珍贵。我回来后立即建议,将舜铨送进医院治疗。丽英说他哪里肯,逢有汽车从门口过他都是一脸惊恐,以为要拉他去医院,那小孩子怕离家一样的情景让人不好再强求。我说人命关天之事,怎可都依得垂危病人。丽英似有难言之隐,许久才说,姑爸爸不知,舜铨这病一针药就是上千,那点死钱,眼见着已经光了。我言七兄何以落魄至此,他的那些画呢?当初舜七爷的名声可是无人不晓啊!丽英说,那些画“文革”被抄被烧,所剩无几,加之日常所用,多由此出,他又没加入过国家单位,连退休金医疗费也没有,每月只靠她织袜厂的退休金度日……我痛责自己的粗心,一直以为舜铨以卖画为生会过得很不错,而今书画界不是出了很多大款么,以舜铨之功底,绝不会养不活自己。但我忽略了舜铨严格的画风,忽略了他擅长的是一丝不苟的工笔花鸟,在当今,时间以金钱计算,一切都变得很匆忙的时候,谁会有心细赏他笔下的那鹪鹩的细羽,那海棠的嫩蕊心……看着鬓间已出现数缕银丝的丽英,我觉着有些对不起她。我向来觉得她和她的娘家人过于凡俗,过于实际,与飘逸儒雅的舜铨不是一个档次,岂不知儒雅到了老病交加时,可以依赖的便不是飘逸而是实际了。

    我踱到门前,倾听外面凄切的雨,檐水滴在石阶上,杂乱无章,恰如我纷乱的思绪。漫漫长夜,守候沉疴在身的亲人,是人生必经的历程,是一种苦涩的幸福,也是一种无奈。炉上的壶盖发出扑扑的声音,壶嘴也泛出呜呜的音响,恍惚间,又加入了某种和声,隐约听去,其声嘤嘤,其情切切,似子归啼夜荒山,如孤鸿哀唳沙滩,时急时徐,时隐时显,呜咽不绝,渐微渐杳……我打开房门叫丽英来听,却见花厅灯光已熄,想是人已睡去,沉寂的院落中,塞满了如同呼唤人名的秋雨,砭人的风令人从心底发颤。转身进屋,猛听得炕上有两个生命的呼吸,我骇得屏住气息凝视着沉睡不醒的舜铨,火光映照下,那脸已分明变了形象,变得遥远又陌生。这一切告诉我,园中的小堆房不止笼罩着一个人的梦——那位不堪孤寂、忧郁、疾病折磨而自己割断血管的姨祖母,就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舜铨的位置,带着对人世无限赍恨与绝望,愤愤离去的。

    这个家中,我唯一见过的祖辈就是姨祖母了,听说这位姨祖母有着惊人的美丽容貌。父亲从日本放假回来时带过一架德国照相机,给家中每个人都照了相。唯独“忘”了姨祖母,致使这个家包括祖母的巴儿狗在内,每人有照片留下,姨祖母却一张也没有。只是全家为祖母出殡,在灵前照的一张全体相中,我才在后排的角落里寻到了这位江南妇人。彼时姨祖母虽已人过中年,又是缟衣素裳,却依然风姿绰约,引人注目。亲族中女眷甚多,俊美者亦不在少数,但北地胭脂终归不胜南朝金粉,与姨祖母相比都显粗糙,缺少韶秀清丽之气。姨祖母被祖父由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买回来时二十有六,而祖父已是须发皤然,步履蹒跚的老翁了。美丽的姨祖母被祖父用一乘青布小轿由妓院抬来,以汉人的装束在家中出现时,竟令全家上下几十口人都惊呆了。下人们说,祖母的巴儿狗见到姨祖母非但不咬,反而从祖母腿上跳下来直立在姨祖母对面向她拜,可见狗也喜欢漂亮的人儿。姨祖母给祖母磕头,祖母冷着脸问她叫什么,姨祖母说随奶奶怎么叫都行。祖母一拍桌子站起来,说猫儿狗儿还有名呢,恁大活人怎会无名,分明是顶撞,八大胡同的婊子想成精不成!姨祖母一言不发,只低头垂泪,初进门便领教了太太的淫威,以后日子可想而知。有人说姨祖母不懂规矩,不直接回话儿明摆着等着挨训。老王说,窑子里的花名儿怎好报给老太太听,污了老太太耳朵更为不敬。祖母为此事与祖父大闹一场,言纳妾非为子嗣便是荒淫。汝已有四子,足可顶立门户,何苦又多此一举。祖父一怒之下住进京西潭柘寺,日日与老和尚谈论经文,再不回家,祖母说祖父既喜光头她不如也效仿和尚,剪断青丝。说到做到,追到潭柘寺,当着祖父的面将头发剪去,口口声声要效乾隆皇后那拉氏以剪发之举谏皇帝幸民间妓女。据《清鉴纲目》记载:“三十年闰二月,帝在杭州,尝深夜微服登岸游。后为谏止,至于泣下。帝谓其疯病。令先程回京。”用乾隆本人的话说“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欢恰幸之时,皇后性忽改常,迹类疯迷,蹈获过愆,自行剪发,因俗所忌……”相隔一百六十余年,性质完全相同的两起剪发事件,却以完全相反的结局告终。那拉皇后以“性忽改常,迹类疯迷,于第二年死去,死后竟无穴安葬,棺椁放置皇贵妃地宫中,每年清明、中元、岁暮、冬至和忌辰亦无享祭。敢为皇后说话的御史李玉鸣也同时被罢官免职,放逐伊犁,终不得回。”锦县生员因上书不平,被斩。刑部侍郎阿永阿被远谪大北,戍黑龙江。刑部尚书金汝诚被摘去顶戴,回家“尽孝”……乾隆三十二年宫廷因剪发引起的轩然大波终以皇后的大败而告终。而宣统元年的剪发风波却是以祖母的胜利而结束:不给姨祖母如夫人的名分,将其贬居西跨院,院门上锁,钥匙由祖母收存,子侄辈及闲杂人等有事无事均不得靠近,一日三餐与下人同等饮食,由墙上转桶传进。后来人们从祖父的朋友处得知,祖父之所以敢置祖母的醋雨酸风而不顾,接姨祖母进门,很大原因是倾倒于她那口绵软苏白和柔肠百转的昆曲。然而姨祖母自进家门即被锁入西院,与祖父偶尔相见也一改过去做派,敛气吞声,谨言慎语,时刻不忘谦卑地位,更不敢开口吟唱。祖父大为恼火,却又奈何不得,很快对姨祖母失去了兴趣,由她去自生自灭。花匠老赵走后,姨祖母又被移往后园小屋,照旧上锁,所不同是,饭食由舜铨的母亲张氏去送,作为桐城世家出身,比婆婆还要大的儿媳,与清吟小班出身的姨祖母自然没有共同语言,那鄙视与不屑也是毫不掩饰的。祖母与张氏母亲去世后,小屋便不再上锁,姨祖母也可走出房门去厨房与佣人们共同用餐,但吃归吃,她从不与任何人搭讪,默默地来,默默地走,无事从不走出后院小屋,所以外面的人,很少有人知道家中还有姨祖母这样一个人。

    正因了姨祖母的年轻,才使得我与她在这个家族中有了短暂的相聚。母亲说我尚在学爬时便由姨祖母看护,那时她下肢已瘫,终日靠在窗前的土炕上,观树影的移动,数雀儿的飞落。每当我被母亲抱到她身边时,她那双僵冷的眼神才有了些许生气,对她来说我毕竟是个活物,一个于她无害的活物,她自进入这个家门,终究还能做些有益的事情——看护孙女。我在幼时的懵懂中能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人以喜悦和安慰,这不能不感激我贫苦家庭出身的母亲,她以“南营房的穷丫头”才有的善良与爱心,将我送至姨祖母身边。离去前,母亲用长枕头将炕沿堵了,怕的是能滚善爬的我万一掉到地上,姨太太无法把我“捞”上来。

    在这条炕上,我跟姨祖母滚了多少个日月,已经记不清了,听母亲说姨祖母不知害了什么病,口腔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全身糜烂,脓血满炕,除了我的母亲,连后园也无人进了。难熬之时,姨祖母拼着力气喊:疼啊——来人看看我——声嘶力竭的凄惨呼唤在后园飘荡数日之久,没有人进去,更没有医生的到来。不堪病魔煎熬的姨祖母最终用剪刀挑破了双腕的血管,任那血慢慢地流,一直流尽。我长大后,曾探询过姨祖母的姓名籍贯,这也是我的祖母初见她时曾经问及又遭拒绝的。遭到拒绝,在祖母心中多少是个遗憾,尽管这遗憾对祖母微不足道,但对姨祖母来说则无疑捍卫了另一个家族的名誉与自尊。她从未对任何人谈及过她的家世与出身,不过从年轻轻即被卖入娼家,足见其家境的贫寒与悲惨,内中的隐痛想必难与人言。只是我的母亲告诉我,有一次姨祖母与她聊天时无意中提及。说在家做女孩儿时小名叫做“随风”。我总觉得这个名字太怪,不像人名,特别不像女孩子的名字,问母亲是否记错,母亲说绝对没有,是姨太太亲口说的,“随风”,而不是什么别的。口误总是有的,更不可忘记姨祖母有着一口令祖父倾倒的苏白,咬字不清的情况也不能不考虑。

    三

    中午吃饭之前,舜铨的妻弟们提出了舜铨死后骨灰的存放问题。两位舅爷爷郑重其事,我却心不在焉。我对丽英说昨晚园中有人夜哭,丽英说那是“蓝梦卡拉OK”的音响,那家歌舞厅隔音设备极差,夜静之时,鬼哭狼嚎,什么语声都可以听到。附近居民已告到工商管理部门多时,仍不见采取措施,好在大家都要搬迁,犯不着跟他们叫真儿,由他嚎去。

    舅爷们又跟我说骨灰的事,他们说舜铨死后骨灰存放老山骨灰堂还是撒向江河湖海,这事当由我决定。我说骨灰扬撒祖国大地固然很合潮流,子孙后代们也省了许多麻烦,但除非本人立下遗嘱性文字才好这么做,只是舜铨病成这副模样,怎好贸然跟他谈什么骨灰安置问题,这样做未免于情理相悖。舅爷们说要是这样那就不说,万一舜铨来不及交代那就存了,暂放三年再说。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着坐在一边的丽英与青青,感到舜铨的离去对她们是早了,这也是这对年龄相差过大的夫妻无可挽回的一步。

    拆去隔扇的房屋连成一片,显得衰旧空旷,一座即将被拆的旧屋,正如一个趋向死亡的老人,使人觉得它已名存实亡,昔日那无处不在的灵气,那给人以依赖的踏实,早已消失殆尽,荡然无存。我说还是把七哥送医院去吧,丽英无言,大舅爷说,已是不治之症,现在也没有安乐死,将来青青母女还要过日子……我明白了大舅爷话中再清楚不过的意思,这使我盘郁在心头许久的辛酸热热地升起来,泪水充盈了鼻腔,我屏住气息,将那苦涩之水咽了下去。想舜铨一生,辛勤作画,与世无争,也曾有过艺术的辉煌,也曾有过人生的佳境,如今谁识京华倦客,回首悲凉,都成梦幻,叹浮云本是无心也成苍狗……舅爷见我无言,又指桌上当年我由祖坟抱回的绿釉罐说,姑老爷骨灰,将来可否置此。我一惊,没想到连骨灰盒的开销也算计到了,思考如此周到精细非头脑极冷静之人而不可为,看来家里并非人人都悲伤到昏天黑地的份儿上。骨灰盒的价格想来不过百元之事,我与舜铨穷是穷,终还没落魄到买不起骨灰盒的地步,我说不可,此罐由祖父棺前掘出,内装残羹剩饭,霉烂不堪,后虽返家,又被充作沤花肥泡马掌之物,污秽难闻,舜铨清爽洁白一生,终了怎会委屈此物之中,青青说古色古香的,菊花一样的造型,挺可爱的呢,我用洗碗液浸泡了好几天,不脏。父亲前几天跟我说好几回,让我把这个罐子擦洗出来,说最近可能有用,我想恐怕也有这个意思。我说,你父亲若真有这想法,自然会明确提出,若未言明,骨灰盒所用之资连同火化费用和住院费用全由我承担。大舅爷立即跟上说,有了姑爸爸这句话我们心里多少有了底,都说姑爸爸一次的稿费抵得上丽英数月的工资,姑爸爸与姑老爷手足情深,这种至爱亲情我们当好好学习呢,当然,也不能一切全依赖姑爸爸,众亲戚也会齐心协力的。我明白自己是钻入了另一个家族的圈套了,我将在舜铨这件事上被大大地敲上一笔,这实在是始料不及的。我们这个家庭在历史上出过不少工于心计,察见渊鱼的人物,到我这辈,却怎变得如此木讷呆傻,不谙世事,小家小户出身的丽英姐弟,自有着小家小户兄弟姐妹间的提携与关照,有着小家小户的精明与狡黠,这一点无论我或舜铨,都不是对手。就是从这个家门走出的,在政治上能翻云覆雨,左右大清帝国命运的人物与舅爷们相对,怕也会败下阵来。我开始怀疑舜铨所留大批藏画的真实下落……

    为了证实舜铨是否有将自己装入绿罐的意向,我决定将罐子抱到小屋去,摆在他的窗台上,让他日日可见,不会没有说法。我抱起罐子踏着积水,穿过荒凉冷落的小院,怀中的绿罐在细雨中似乎发出一声凄异的叹息。

    舜铨正在炕上坐着,见我手中的罐子,高兴地说,噢,你把它拿来了。说着接过去,细细地抹拭。我想说骨灰的事,却终张不开口。舜铨说,这个罐啊,从你拿回来那天,我就知道它不是寻常东西,故意冷落着它,为的是让它悄没声儿的,完好地保存下来,八百多年的岁月,如今该派用场了。我问他可派什么用场,他笑而不答。我说那就卖了它,八百年的东西能值不少钱。他说以钱而计便玷污了国宝,怎能俗到如此地步。此绿菊铁足凤罐产于宋建炎二年官窑,因泥胎配制特殊,罐底露胎部分呈赤铁色,质硬似钢,击之发金属音,其色与绿菊色调相近,来自天然,与哥窑的豆绿和清代雍正御厂仿烧的豆青又不同,绿中暗含水气,流光溢彩,变化无穷,极为罕见,是宋瓷绿水釉中仅存精品,一窑百件,成者有二,一大一小,大曰龙罐,小曰凤罐,官窑所制,大都专为皇室,物以稀为贵,仅此两件作为传世,再不烧制。建炎三年,金兵南侵,高宗仓惶逃奔杭州,扬州所遗甚多,绿菊铁足龙凤罐在所难免,由此落金人之手,流入北国,后因长期辗转,下落不明,瓷史虽有记载。终未见龙凤罐实物,作为研究南宋官窑的重要实物资料短缺,实为遗憾。不想启祖父之坟,使凤罐重见天日,这实为中国陶瓷界一大幸事。可惜,以后运动连接不断,瓷罐虽在,总无机会献出,今我来日无多,想必大限之日便是凤罐曝光之时。他说已给有关文物部门写了信,希望不日派人来家取罐。舜铨说1930年中国有个叫朱鸿达的人曾依据宋《咸淳临安志》所指官窑地址搜集瓷片编印成书,于1937年出版了《修内司官窑图解》一书,所集众多瓷片中,独缺铁胎绿菊釉,今所献绿菊铁足凤罐,当补此空白。我问凤罐何以会到祖父之手,舜铨说他也讲不清楚,祖父一死,再无人识货,仓促间抄来作棺前祭物,也算是跟陶瓷界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祖父殁于辛亥革命前夕,那时整个大清王朝一片慌乱。袁世凯放出风来,要将诸皇亲驱进皇宫,关押在北五所的空房里,断绝一切联系,不共和便不放人。这样一来,各王公近支纷纷逃避,醇王缩在府中再不上朝,肃王避往日本人占的旅顺,恭王去了德国人占的青岛,庄王住进了天津租界,大部分与清廷有瓜葛的人也躲进了东交民巷……有人劝祖母赶紧携家人择地躲避,祖母说贝勒爷际在弥留,要死便死在自己家中,谁见有抬着病人逃难的,老死外面,即便葬于祖坟也寻不回自己家门,何苦?再说,今日之势躲避岂能奏效,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依着咱们的心当然盼着铁打江山一辈辈传下去了;可目前要钱没钱,要兵没兵,连王爷都跑了,只一个小皇上在撑着,让那孤儿寡母又向谁要主意去?只要京畿不起兵祸,太后皇上不受伤害,大清江山善始善终,共和就共和吧。1912年2月13日,皇帝的退位诏书在北京各大家报纸全文发表,老百姓欢天喜地地拱手相告:“改朝换代了,是共和的天下了!”在皇帝“必为列圣在天之灵暨皇族、宗支、王公、亲贵等所共谅也”的哀告中祖父逝去。北京东城家中,留守者仅祖母和稀里糊涂的长子,江山已无,家亦难保,在一片忙乱中祖父的丧事办得十分草率,凤罐莫名其妙葬入太阳宫墓地自然在所难免。

    我为舜铨对身外之物的洒脱而敬重而释然,以他一生之经历,所得与所失,岂可用八百年的罐子所能了断。我想起骨灰存放老山骨灰堂的事,便有意把话往身后之事引。我问舜铨还记不记得看坟的老刘,他说怎会不记得,要活着今年该有一百零七岁,怕是早已作古了,“四清”时他的孙子刘建民写过一个证明,说五亩地系我家坟地,刘家租种,按时交租,属租佃性质。“文革”时刘建民又来,是来算剥削账,带了一车农民造反队战友,一通摔砸掠抢之后,打断了舜铨两根肋骨。舜铨认为,他以一纸证明,两根肋骨,给刘建民撑足了面子,总算没负刘家百余年看坟辛苦。可是刘家孙子以后再没来看过他,这使他很难过。舜铨说,太阳宫的坟地虽形、势俱佳,终归是离城太近,祖宗不得安宁,况且风水气脉不是长久不变的。天道盛衰,也非人力能定。后来所葬的黄花山,地广人稀,远离闹市,背靠蜿蜒奔涌的瑞昌山脉,脚抵美丽富饶的淋河平原,雄浑壮丽,坦荡开阔,是块难得的风水宝地。天地间阴阳造化俱有本源,积得一分阴德才得一分享用。他在“文革”中能大难不死,我在西北黄河滩能转危为安,皆倚祖宗荫庇,与祖坟所选穴位也大有关联。他说自“文革”后再未去祖坟祭奠过,但祖坟的情景却时刻萦绕在心,群山雄峻,旷野凄迷,老树无言,草衰阳西……金凫几经秋叶黄,暮鸟夕阳摧晚风……我明白,舜铨印象中的祖坟景致实则是宋朝无名氏名画《秋山游眺图》的一部分,这个对艺术追求了一辈子的画家,至今仍没有走出中国国画的意境,没有挣脱出传统艺术观念的束缚,对祖坟的崇敬与虔诚与对中国文化之美的感动作为情感体验和艺术造诣而互为混淆,达到了迷狂的程度。果然,舜铨最终提出死后回到父母身边的愿望,并希望我和他的女儿青青共同操办完成。他说,青青还年轻,正在上学,然而作为这个家中的唯一传人,黄花山她不可不去……舜铨在说这些话时不像说他自己,而像在谈论别人,语调缓缓,平静坦然。他像窗外一枚即将辞枝的黄叶,离别之际向同伴们轻轻道别,在沉默的睇视中得到深切的理解,然后轻松地飘落下去,心满意足地化作土灰。

    四

    我去医院联系舜铨入院事宜,因考虑是自费,院方给予很大通融,就这亦需先预交押金八千元。医院的人说,这种病到现在程度,本不应收,在护理方面力量牵扯太大,现在护士奇缺,考虑病人是个德高望重的画家,家属又确有困难,收便也就收了,但钱是需要大量准备的,八千元只是底金,另外还需三日结账一次,按治疗护理情况交款。我一一点头答应,咬着牙说,钱我们不在乎。

    出了医院门我就给西北的丈夫打电话,让他速筹三万元,两日内电汇北京。他说三万元岂是两天能凑齐的,就是借他也要跑几家。我说两日期限已够宽松,七兄的病可是以时计算啊,他仍表示有困难,说是单位卖房,才交过房款,熟识的几位朋友囊中都颇拮据。我在电话里发了脾气,骂他是冷血动物,不谙手足之情。他说你这是怎么了,干吗这样,我又没招你。我开始哭,将压在心头的抑郁一并释放,丈夫迟迟疑疑地问,你哥哥是不是已经死啦……负责公用电话的小姐不耐烦地说,有话快说,要哭坐到那边椅子上哭去,后边的人还等着使电话哪!我料定小姐与我丈夫一样,都属独生子女范畴,他们没有兄弟姐妹,自然体会不到相濡以沫的手足相离是多么惨情,它比与父母相离更让人难以接受,失去父母是大悲大痛,兄弟相离则是渗人心骨的钝痛,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凄酸楚,更是兔死狐悲的怯怯惶恐。

    回家的时候顺便去东风市场北门丰盛公买乳酪,这是舜铨平日爱吃的。儿时,父亲常带着他和我来这儿喝酪,吃奶油炸糕。

    那时的丰盛公是个院落,绿门脸,不是现在这般模样。父亲去世后就是舜铨带着我来,一人一碗酪,一人四块炸糕,完了还要添一碗八宝莲子粥,直吃得弯不下腰,才拉着我的手顺金鱼胡同慢慢蹓回去,逢有我嘴上沾着糖渣、粥迹,他便会蹲下来用手帕细心地替我擦净,然后拉起手再走,那情景不似兄妹倒似父女。如今,昔日冷静的金鱼胡同已变作宾馆商店林立的大街。来到丰盛公时布帘已经挂起,小吃部关了门挂起了拆迁的牌子。我忽然觉得极累,靠在小吃部的墙上,呆愣愣地看着进出市场的男男女女。有步履匆匆的,有优哉游哉的,有空手的,有携物的,好像大家都很有钱,都活得惬意而自在,唯有我,像被美好生活甩出来的倒霉蛋儿。

    回到家里已经亮灯,舜铨的屋里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我以为是文物部门来的人,朝他点了点头,孰料那人张口叫了我一声“大表姐”,一下把我推入云里雾中,半天回不过神来。称我为表姐者南方口音,面孔白皙,身材微胖,穿戴极普通,眼镜后面是一双俊美有神的眼睛,称呼我的时候那双眼便亲切坦诚地望着我,没有骄矜与张狂,也没有卑琐与不安。我告诉来人,我不是什么大表姐,若真该做谁的表姐也排不到“大”的份儿上,我的上面还有几个姐姐,当然都已不在人世。对方很诚恳地说,因为从未有过往来,许多事他搞不清楚,这次来北京,他就是想把一些该弄清楚的事弄清楚,冒昧上门,实在是失礼之至,原本他是想写封信来,但三言两语又说不明白,所以就自作主张地来了。

    我这时才看见舜铨的炕头放了束淡粉的菖蒲花,系着缎带裹着塑料纸,能选鲜花作初见面礼物者,当不是俗人。舜铨正在看一本《美文》1994年第10期杂志,那上面有我写的一篇散文《太太与姨太太》。来人指着杂志说,他是读了我这篇文章才费尽周折找来的,我问为什么要找我:是不是文中对谁有冲撞,但我写的全是家事,与外人无干。来人说他姓李,叫李成志,小名福根,祖籍苏州,后移居吴江,又转张家港,现在在南方办着一个公司,从我的文章上来看,他应该是我们的亲戚。我说我们这个家族几辈人都在北方生长,若论婚嫁也都是长江以北,与江南素无指染,怎会有亲戚在南面,我也从来不曾做过谁的表姐。福根说,我料想表姐不明白其中原委,所以才把这本杂志带来,您的文章上是这么说的:“母亲说姨祖母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小名叫‘随风’,我总觉得这名字太怪,姨祖母随风是南方人,南方人‘凤’‘风’不分,传讹在所难免,及至不久前读到清人小品‘珠玉随风,书香满纸’二句才猛有所悟,能以‘随风’二字为女命名,必是书香门第而非草舍人家,既是如此人家为何又使女儿落入娼家?这个谜至今难解,怕也永远解不开了。”今天我来,便是为表姐解谜而来,“李随风”乃我姑祖母,曾祖生有四女一子,长女珠玉,次女随风,三女书香,四女满纸,祖父名惠章。曾祖乃苏州一落魄文人,屡试不第,一直坐馆乡间,光绪二十八年冻饿而死,曾祖母亦追随而去,四位姑祖母由亲戚做主,早早嫁人,二姑祖母嫁与苏州利昌祥绸缎店掌柜朱可卿作偏房,朱可卿鸦片烟瘾颇大,姑祖母过门未及两年,朱家破败迹象便渐露渐显,加之大夫人的不能相容,在朱可卿去外地采办货物之时姑祖母被卖与人贩,带往北方,因此您文中提及的姨祖母是我的姑祖母随风断然不会错的。我认为这个推断未免虚妄荒唐,近百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况且姨祖母有意割断一切联系,未留下任何身份证据,怎好轻易妄断谁谁就是其后人?退一步说,真就是其后人又便如何,一个妓女出身的小妾,究竟能给后人添多少光彩呢?我真被眼前这位南方人搞糊涂了,凭着一册杂志,几段文字便千里万里来冒认祖先,神经怕是不太正常。

    舜铨一直在看杂志,读得很仔细,他对姨祖母的了解不会比我多,作为女眷,我虽年小也因母亲与姨祖母有过接触,而舜铨与她连见面的次数也是极其有限的。来人见我们尚存疑虑不太热情,就取出身份证让看,又取出南方某名牌大学毕业证书让看,随即掏出的还有工作证、工会会员证、机动车驾驶证等等,都摊在桌子上以示诚意。他说他理解我们的心情,他这样突然出现在家里自称亲戚,搁谁也不能一下接受,但他实在压抑不住认亲的强烈欲望,他太迫切需要知道姑祖母的一切了,前几年有“寻根”一说,他现在既已知道“根”了,就该来找,如若他的祖父在世,得此消息,也会像他今日一样,不顾一切地来寻找姐姐,以图一聚。

    丽英已做好了饭,让青青来唤,来人也没有走的意思,只好相邀共同进餐。他与我一同来到花厅,两位舅爷已坐在饭桌前等了。饭是简单的热汤面和外面小铺买来的烧饼,用来待客实在拿不出手,好在来人不在乎饭食的简陋,很随和地端起饭碗跟舅爷们搭讪着,舅爷们管他叫老李,他说都是一家人,只叫他小名福根就挺好。福根说,今天来得仓促,也未给青青带什么礼物,当表舅的太不像话,说着从兜里摸出个信封交给青青,让她去“买糖”。丽英以极快速度瞥了一眼信封,从薄厚大小判断出里面是一张百元的票子。青青也摸出信封的质量,嘴上说着谢,将那信封随手折了装进衣服口袋。福根说,不是表姐一篇文章南北两个家族实难相聚,应该好好庆祝一番。丽英说,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做打卤面,用大虾仁打卤,招待福根。福根说,团聚讲的是气氛,与其让表嫂忙碌不如出去吃,不知附近有什么好饭馆。丽英思忖着,不是在思忖饭馆,是在思忖来者的财力,真点出好馆子来对方无力支付岂不尴尬。倒是二舅爷来得快,他说东边豁口“全聚德”烤鸭店挺好,他那边是“全聚德”,咱这边也是“全聚得”。大家都说不错,就订在明天中午去“全聚德”吃烤鸭。丽英嗔怪福根怎的不早来走动走动,福根说这要问表姐了,她早写出那篇文章我早就来了,还能等到今天。不过,今天来了,也不算晚,能见到姑祖母生活过的地方,见到伴随姑祖母走完人生道路的亲人也是冥冥中的一种缘分,舅爷们说那是,又问这次进京在何处下榻,可要家中安排住宿。福根说公司在北京有办事处,他来之前已预订了房间,离此不远,很方便。福根与舅爷们变得很快,一顿饭吃完。除我以外,一家人已福根福根叫得很顺口了。

    我觉着无话可谈,便要回到舜铨那边去。福根说时间不早,也该走了,再三约好明日午饭时间,才在众人簇拥下走出大门。

    回到小屋,我把菖蒲花插到绿菊铁足罐里,搁到窗台上,说这个姓李的真怪,来认咱们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还要明天请吃饭,该不是吃错了药?舜铨说这件事他还想不太清楚,现在社会变化太大,不是十几年前了,够得着够不着的亲戚都躲得远远儿的。从道理上看是没有胡认亲的,特别没有胡认祖先为妓女为妾的。舜铨又嘱我对待李先生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一切顺其自然,这个家至今已一无所有,再无任何值钱之物可着人算计,李先生真有所图,怕是什么也捞不到了。我说我总觉得这事巧得不合逻辑,我偶读清末文人笔记,记其中珠玉书香两句,南边就真冒出随风满纸四位姑娘,倘我再将后两句续完,怕要闹出一个班了。舜铨说,看来人做派举止也是个文化人,是知书达理之辈,非市井无赖,即使人家认亲认错,在言语上也不能慢待讥讽,大贤何所不容,不贤何其拒人,况且这个家对姨祖母不起,禁锁多年,烂棺薄葬,其后人若真认真起来,我等也无语相对。我说您真信他是姨祖母的什么后人?舜铨一笑,说亲朋之间,居心宜直,用情宜厚,后人与非后人,亲戚与非亲戚都无关紧要,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不妨糊涂一些,不必那般小家子气。

    后来又说到舜铨的病,我说眼见秋声已尽,寒气逼来,小屋简陋破败,难抵严冬,不如住进医院,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出院迁入新居。舜铨说躺在南炕,观遍梧桐落叶,听尽园中秋雨,是人间难寻的佳境,这种福分不是谁都能享,谁都会享的,虽家道不富,淡饭粗茶,加之疾病缠身,然天下事岂能尽如人意,心境顺恰适,尽其在我,随遇而安,乐亦在其中,房屋虽破,乃先祖遗之,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看着迂得可以的舜铨,我好气又好笑,心想,只要西北的钱一到,立即把他请进医院,不去也得去,“粗衣淡饭好些茶,这些福”你“老夫”尽管事了,然“齐家治国平天下,此等事”还需“尔曹任之”,由不得你也。大街门响,那是舅爷们的离去。

    丽英端来热水,给舜铨擦脸洗脚,又端来热粥,坐在炕沿一勺勺喂进,照料之精心,我自愧不如,毕竟是二十年的夫妻了。青青趿着一双湿鞋由花厅奔过来,一进门就扑上炕去,将一双湿脚塞进她父亲的被窝,被她母亲狠狠骂了几句。

    我踱出门来,站在檐下怅望灰暗沉寂的天空,满园落叶瑟瑟风,人生秋凉无数,此度秋凉怎却这般难熬难耐。

    五

    在“全聚德”与福根的相聚是愉快的,丽英和舅爷们对福根态度的热情也是显而易见的。福根对我仍将他呼为“老李”并不在意,倒是对青青将他唤作“表舅”很为动情,说他兄弟6人,无一姐妹,自无人呼之为舅,今有京城的外甥女声声呼唤,极让人心热,真是再珍贵没有了。于是青青便“表舅”“表舅”叫得更勤。饭桌上,福根问得最多的是他姑祖母的事,长相如何,性情如何,是否缠足等等。有些事我实难张口,诸如家族中对她的冷淡与虐待;有些事我尽可夸张,例如她的美貌与温顺。福根问及他的姑祖母在看护我时模样是否依旧动人,我说那时尚小,无有记忆,就连依稀的梦影也寻不到了,福根听了就大喊遗憾。

    吃完饭上点心的时候,青青用纸包了几块点心,说是带给他的父亲。福根对丽英说,表哥病得这样为何不早送医院。丽英眼中有隐隐泪光,我赶紧说已联系了,这几天就准备送他住进去。福根说还是赶早住,今年秋天北方雨水多,冷得早,肺病的人最怕天寒,真有不测,后悔也来不及了。倘若住院钱不够,他可以由公司支取,公司是他们兄弟几人开的,为表兄治病是大家共同的心愿,责无旁贷。丽英就转过脸来看我,舅爷们也停止了咀嚼静等下文。我说七兄的病已是不能再拖延了,这是要急速解决的大事,我如今只此一位兄长,自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住院需一笔押金,不知老李可否先为垫付,我丈夫的钱寄来立即偿还,最迟也不过一周吧。福根说我太见外,没把他当成亲戚看,这笔钱于我们公司实在算不得什么,何苦又如此认真。我说情归情,钱归钱,此事即使我不认真,舜铨也不会贸然接受,为使病人心静,钱还是算借,否则我们于心不安。福根说既然非要还,那就还,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不必着急。

    下一步的工作是动员舜铨住院。

    淫淫秋雨已经停歇,园中的潮气都渗进低矮的小屋,屋内生着火炉还觉阴冷。福根经常来陪舜铨说话,端汤倒水极尽亲戚本分,使病中的舜铨很受感动。福根讲话也很艺术,并不直接谈住院搬家的事,而是跟舜铨聊过去,聊这个家族百余年来的盛与衰。福根语虽多出野史,毕竟是读过一些书的。他对美国人卡尔所著《清宫见闻记》最感兴趣,他说书中描写慈禧太后容貌颇详,不知是否确实,说着从兜里掏出本子,翻到抄录的一页读道:“伊乃一美丽和善之妇人,度其年事,不过四十而止(实际已六十九岁),面貌之佳,适与其柔荑之手,苗条之体,黑漆之发相得益彰。盖太后广额丰颐,明眸隆佳,眉目如画,樱口又适其鼻,下额极广阔,耳官平整,齿洁白如编贝,嫣然一笑,姿态横生,令人自然欣悦。太后精神之焕发,神采之照人,可知其平日居气养体之道,决非常人所及。”舜铨听毕说,难为你会费心把这些记下来,学化学竟对史料酷爱如此,非亲眼见真不能信也。又说那位慈禧,与我家素无瓜葛,彼时她深居宫中,欲见颇难,不仅我父亲,连祖父也是没见过的,祖母虽有被召进宫去的时候,也是随着诸福晋们在廊下远远侍候着,不能近前。是否如文中叙说那般美丽,不敢揣度。福根说,慈禧的娘家人总有在者,不知对此有何论说。舜铨说,慈禧娘家人今在何处已不知晓,从来与我们没有过往来,对于慈禧娘家,倒听祖上传闻,太后本人曾有过抱怨,说“自余髫龄,生命极苦,以余非双亲所爱,尤觉毫无乐趣,吾弟所欲,余必欲之,至于予者,靡不遭呵叱”。可见关系也一般。福根说,六十九岁的老妪,让人平心揣之,竟如四十许美妇,必有养颜之秘方,据说慈禧每十日饮珍珠粉少许,每日清晨饮用太监送来的一盅名贵中药加花露制剂以养颜,您祖母常入宫室,想必谈过此事,或有方子传出。舜铨说未曾听说过。福根也不再问,又将话题扯到他姑祖母身上,说姑祖母因其容貌而屡遭磨难,想必也是驻颜有术的。舜铨又说不知。福根问他姑祖母所葬何处,舜铨说蓟县黄花山。福根说如此他应该去凭吊,以慰姑祖母离乡背井,思乡思亲之苦。舜铨对福根的想法很支持,疲倦的脸上也有了激动的红晕,他对我说,舜铭你当与李先生同去,黄花山祖坟有三十年无人祭扫了,衣食者,人之生利也,埋葬者,人之死利也,生且有利有节,死何独不管不顾,无利无节。你祭奠之时当禀告父母,说我不日即归葬于彼,可于父母膝前尽孝矣。我说去黄花山怕不太容易,那里山荒路远,又不通车,恐要做长途步行的准备。福根说这不是大问题,他可以找辆车来,自己开车去,我说早年去时只有十多岁,如今许多年过去,地点怕已记忆不清。舜铨说墓冢颇大,碑石亦高,墓圈四周尚有石墙,碑顶有蟠龙雕刻,碑前有青石卷案供桌,三十年的风雨侵蚀,损坏难免,但搬是搬不走的。我说既然七兄如此热心,老李又有车相助,我就跑一趟,其实心里是没底的。舜铨说碑石阴面正对瑞昌山,山顶上有巨石,如展翅欲飞之鹰,碑阳面面临淋河石桥,两点连线取其中便是祖坟,祖宗有灵当助你一臂之力,此事本当儿子所为,无奈儿子不争气,病入膏肓,实在是不孝得很了……说着说着脸色便很惨然,我赶紧答应去认真寻找并详尽记录祖坟情况,使他放心。福根说,去祖坟与舜铨住院都是事不宜迟的急事,若表哥能尽快入院,他明日即驱车前往。

    舜铨想了想,终于答应了。

    六

    我没想到福根竟开来了一辆深蓝色的日本“巡洋舰”,那辆车七转八拐,开进胡同来的时候引出不少街坊,特别是人们看到助手席上坐着一位抱摄像机穿红坎肩的小伙,都以为电视台来采访画家舜铨,围着车叽叽喳喳地看热闹。

    我对福根说怎么弄出这么个人物来,福根说是雇来的,今日一整天他是为我们服务,让他照什么他就得照什么。我再看那红坎肩,虽然抱着机子也是一脸恭敬,不像那些嘴里嚼着口香糖,说三句话就瞪眼,牛皮轰轰的摄影师。于是知道花钱雇的与自己找上门的竟有如此大的差别。福根说,我看表兄对祖坟的事甚为上心,为满足他的想念,才特地找来搞摄像的,将祖坟情况录下来放给表哥看,让他如身临其境一般。南方人的精细与周到令人佩服,我深感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丽英要照顾舜铨,青青要上学,舅爷们对坟的事没兴趣,也各自去上班。能去黄花山的只有我与李福根。我名是去祭扫祖坟,实则是为来日舜铨的骨灰安葬打前站;福根名去拜谒姑祖母,实则干什么我说不清楚。花这么大代价去寻觅一个扑朔迷离的姑祖母,这事总让人觉着蹊跷,觉着不可思议。

    车出北京,穿通县,过三河,向东疾驰。京郊富裕起来的农民早早奔了小康之路,红瓦白墙的小楼鳞次栉比,柏油路一马平川的宽直,与数十年前我乘胶轮大马车晃晃悠悠,行于坑坑洼洼的黄土路上简直是两重天地,越行,我对此行的结局越不抱乐观态度,心里便躁躁的,不想说话,福根的兴致却很高。一边开车一边跟红坎肩用家乡话说笑,那些话十分难懂,听之如外语一般,我想,祖父若因了这样的语言而将姨祖母接进家门,其对语言的欣赏水平未免太糟糕了,太不值得。看福根与红坎肩的亲热与熟稔,我开始想,这个人究竟是不是雇来的。

    中午时候来到黄花山,那山果然雄伟,奔涌自北而来,临了在淋河平原上掀起一个高浪又戛然而止,抛洒出一抹缓坡,渐渐向南泻去,让人一看便心旷神怡,意兴大发。我跟红坎肩换了位置,坐在前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麓,寻找舜铨所说的刻着蟠龙帽的石碑和墓圈。汽车沿着山脚土路缓缓前行,见前面有一片红墙黄瓦建筑,下车打问,说是清东陵,福根就要把车朝东陵开,说也说不定祖坟就在那儿。我说别去了,依我们家的级别连风水墙都近不了,还是折回去再找吧。又掉头朝回开,三个人的眼睛都朝坡上看,唯恐落下一处所在。红坎肩说,那碑说不定“文革”时已被推倒砸碎,所以不能只想着竖立的碑,也得顾及到地上的石头。于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车开得更慢。两趟下来,仍无所见,我已失去信心,坐在路边焦躁地往肚里灌矿泉水。红坎肩对车上那盘《永别光辉岁月》十分喜爱,一遍遍地反复播放,“麻木对苍生只懂不说话,难道赤子之心灵要被人作弄……”半通不通的歌词,如吼如哭的沙哑摇滚,让人心烦。我几次压制了去关掉机子的冲动,尽量离那车远些,尽量不去看那闭眼摇晃的红坎肩,尽量不听那振聋发聩的噪音。

    猛然,福根抓住我的胳膊,激动地对我说你看,看山顶上那只石头鹰!在福根的指点下我认准了那只鹰,认准了鹰嘴的方向,顺着方向下延,见到了近在五十米处的桥,不是舜铨所指的石桥,已变成水泥栏杆可并行卡车的公路桥。桥上卡车,拖拉机轰鸣不绝,驴车马车穿梭不息,桥下河水混浊凝滞,秽不可闻,桥头商贩凑集,市井热闹,哪里有什么凄迷旷野,无言老树。将鹰嘴与桥连成一条直线,寻到它的中点时,我不禁目瞪口呆了,在本该是祖坟的位置,巍然屹立着一座水泥厂!

    没有带蟠龙的石碑,也不见石砌的墓圈,唯有喷灰扬尘的烟筒和上上下下繁忙的搅拌声,我分明觉得那不是搅拌石头,是在粉碎祖先的骨殖。几代祖先,灵无迹,物无痕,魂化逝,魄消亡,这就是祖坟!这就是我父母亲的长眠安息之地!福根将已不会思维的我塞进汽车,直奔水泥厂而去。

    这是个私人企业,传达室的老头不敢阻拦锃光瓦亮的“巡洋舰”,车便照直开进厂区,嘎地一声停在厂长办公室门前,红坎肩扛着机子刚一露头,一个男人立即从屋里奔出来,老远就伸手准备握。有人拉开车门,我木然地被请进办公室,坐在铺着线毯的人造革沙发上。那个自称厂长的人被红坎肩的机子唬住了,不知这一行男女所为何来,急着喊着让沏茶。一个抹口红,描眉毛的怯妞先端来一大盘炒葵花子,然后才送来茶。福根喝着茶,半天不说话,厂长站在一边,越站越发虚。半天,福根才慢慢地说,我们是来跟厂长谈件要紧的事情,厂长说尽管谈,尽管谈,不必客气。说着把散着香水气味的名片给每人发放一张。福根将自己的名片递过去,厂长接过来一看,大惊失色,说原来是成志集团的李总裁到了,失敬失敬!你们的广告我是天天在电视里看的。我这才想起,李福根还有李成志这样一个名字,这许多日竟忽略了成志集团与李成志的关系,那在黄金时间频频播出的广告,已在全国家喻户晓,让人看得厌了。福根见我看他,歉意地一笑,说表姐喝茶歇着,让我跟他们慢慢说,转身对恭立在一边的厂长说,这次来黄花山纯属私事,是来祭奠祖坟的。厂长说不知贵祖葬在何处,福根用脚点着地面说:就在这儿!厂长说总裁真会开玩笑,这屋里怎会有您家祖坟,会不会是记错了啊。福根说别的可以记错,祖坟岂有记错的道理,今天来便是跟厂长要祖先骨殖来了。

    厂长搔着脑袋愣了半天,说,我年轻,过去的事多不知道,这个厂是我父亲建的,我把他找来您跟他说……

    厂长一溜烟跑出去找他爸爸,院里站了不少观众,有说海外华人来认祖归宗,有说厂子破坏了文物古迹,上边下来兴师问罪,也有说成志集团来合资办厂……

    来了一个挺精神的老头,是原厂长谢汝成。谢老汉一进门便坦率地承认,原先这里是有几座大坟。又说这一带坟很多,早时候,黄花山连同瑞昌山,鹰飞倒仰山南北一百二十五公里,东西二十公里为皇家陵区,光带琉璃瓦的坟就有二百多座,周围所葬就更不计其数,不知李总裁找的是哪座坟。福根说就找建在你们厂里的坟,又改口说,你们厂建在它上面的坟。谢老汉说这些坟是不上文物统计的坟,怕无据可查了。康熙二年在东陵风水墙外建红桩火道,立红桩九百六十根,火道外二十丈另立九百六十根白桩,使百姓易于观视,不得越人。乾隆年间桩外十里又立新桩,上书“后龙风水重地,凡木桩以内,军民人等不准越入,如敢故违,严拿以治重罪”。这样一来,陵区越发大得没边了。解放以后,特别是“文革”以后,只对东陵风水墙内有建筑的陵墓加以保护管理,至于黄花山附近的坟陵,虽处于界桩之内,但荆棘丛生,残破无主,从未见人吊唁过,其实就是墙内那些王爷陵,公主陵,忠臣墓等也没见有后人来探视过。圈内按文物加以保护,圈外按无主墓加以处理,土地是国家的,个人即使掏了钱也只有使用权,没有占有权。建厂之初,厂区内共拆坟七座,哪位是祖上至今也说不准了,建厂时登了“迁坟启事”的,让坟主在一月内迁移,逾期不迁,作无主坟墓处理,就地深埋。李总裁当时恐怕没有留心,才有今日之憾。福根看了看我,我低下头去。福根问老汉记不记得有碑上带着蟠龙的大坟,谢老汉说七座大坟都有大碑,碑上都刻有蟠龙,“文革”时皆被砸碎,后来齐整些的被老百姓拉回去砌了猪圈垫了墙基,完整的一块也没有了。福根说七座坟都无主来认么,谢老汉说都无人认领。福根说那些骨殖深埋何处,老汉指指烟筒,又指指厂房,又指指院墙,从那根迟迟疑疑,无准定向的手指,我推断出:父母及祖先的遗骨是被扬了……

    心已变得极沉重,不是为故去的先人,是为活着的兄长。

    大约我的脸色难看,谢老汉和他的儿子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是晕车。找不到祖坟,这种事作为集团总裁的福根也没遇到过,他问那父子俩怎么办,父亲说没法子,儿子说没办法,又说甭说骨头找不回,连山上的石头也找不回了,近五分之一的石头已变作水泥,卖往全国各地……我想起了沿途所见的那些新盖的小楼……

    福根问能不能在山上再立块碑,谢老汉说立碑除非在山巅,半坡的石头保不齐什么时候又会被挖,但将碑立在山顶又不合章法,老理儿说祖茔葬平地要选高处,葬山地要选低处,山地之气脉在山脚,否则生气就会脱散,于子孙不利,明显地,谢老汉说这番话是不愿得罪李总裁,并非真心要立什么碑。我说走吧,厂长就让描眉女子像搀扶老奶奶一样把我搀出门去。福根发动汽车,掂机子的小伙早已钻进车中,他的摄像机自始至终也没打开过。我说要顺着坡一个人走走,福根说成,就开着车在下边的路上远远地跟着。

    曾经来过的山坡,曾经隐蕴过祖先气息的土地,此刻变得如此陌生,如此严厉。大块的堆满山坡的乱石,是炸山的遗迹,丑陋干枯的树根,是砍伐后的纪念。头顶变斜的秋阳,脚下趟起的浮尘,烧水泥的浓烟带着令人窒息的噎呛,夹裹着细沙铺天盖地,将山川笼罩。这便是舜铨思念的灵秀之所,是他梦中的归处,然而这荒山秃岭,崎岖山路,就是梦魂也会不堪其跋涉之艰难,不堪无休无歇的困扰啊。

    山的转角处有一座坟,坟的基底砌着青石,坟前有石碑,纵然残旧也还直立。福根开着车已先到了,远远望去他正低头在坟前默哀,红坎肩举着机子前前后后地拍摄。我赶忙走过去,细读碑上的文字,保圣夫人瓜尔嘉氏之墓。碑后有小字:

    兹尔瓜尔嘉氏,夙著贤声,久事宫掖属。朕冲幼保抱需人,维我圣祖母简之,傅姆之中,知尔谨厚,俾视朕躬。尔奉命恰勤,夙著罔懈,凡善调护,审卫养、时衣服、节饮食、候寝兴、防疾苦,于礼皆尔职也……

    康熙四十年四月二十八日立

    我对正在郑重三鞠躬的福根说,这不是我们家的坟,这是康熙的奶妈子坟。福根说,我想你们的祖坟与此相差不会太多,摄了像回去让人看,谁也不会来细细查过。我说我们自己的祖坟自然自己知道,为什么还要拍回去让人看,做这偷梁换柱的把戏。福根说至少要让表哥看吧,他在家可是眼巴巴地等着呢。我说这事你骗不了他,也瞒不了我,摄像者乃你下属,你们是一势的,你们来黄花山自有不可告人目的,为此目的竟牵强附会,冒认亲戚,居心之叵测已昭然若揭。福根说表姐怎这样多心,我们是亲戚毋庸置疑,您在文章里写得明明白白,我在见面时也说得清清楚楚,怎能是牵强附会,冒认亲戚。我说,你身为集团总裁,遮遮掩掩,扮作布衣,钻入我家,巧于颜色,以博信任,能说是光明磊落么?福根说,我一进门就告诉了你们,我叫李成志,怎能说不光明磊落?表姐这样无端怀疑实在让人伤心,红坎肩不耐烦地说,李总咱们还是实话实说,也省了人家许多猜疑。红坎肩说,成志集团公司开发了新产品“宫廷驻颜口服液”,为宣传起见,言所用配方来自清宫,就是慈禧太后每日饮用的中药制剂与花露,您祖上内眷常出入宫廷,将方子带出使之流传后代是顺理成章的事。李总裁确有四位姑祖母,并非妄说,其一也确卖入京城,见您写的姨祖母文章,当下料定确是其人,遂寻至北京,以续亲戚之好。驻颜的配方传入彼手,便是货真价实的“宫廷”了。从检验那一关看也是师出有名,依之有据,不是妄说。我说转了半天还是妄说,我们家从未有过什么药汁,那些太后妃子谁爱驻颜谁驻颜,谁爱喝口服液谁喝口服液,与我们无关。红坎肩说,它却与成志集团有关,这件事弄成了可以在泰国、菲律宾开分公司,那里原料丰富,劳力低廉,一年下来利润有数百万,表姐表哥若认下此事,算作15%干股,足不出门,净拿数万,这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呢?何乐而不为?

    我问他,你是谁?红坎肩说是集团副总裁。

    我想说些“有奶便是娘”之类的语言,念及舜铨“勿弄傲慢轻侮之色”“不可慢待讥讽”的嘱咐,终是忍下了。

    七

    回到家里,小院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急奔小屋,见屋门大敞,被褥零乱,不见舜铨,只那束菖蒲还在罐中寂寞地开放着。我又折向花厅,屋里只大舅爷在用抹布擦拭隔扇。他见了我说,姑老爷今天下午突然大出血,已经送到医院去了,丽英和青青守在那里……没等他说完我就朝外跑,在大门口他追上我说,任何人都得有这一天,迟早的事,真有什么,姑爸爸可得想开点儿,您这儿一乱,丽英母女俩就更没了主意。大舅爷还说了许多,我已听不进。

    急匆匆赶到病房,舜铨的情况已稍有缓和,蜡黄的脸上遍布着胶布和进进出出的管子,斜立在床头的蓝色氧气瓶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硬与冰冷,连串的气泡,滴滴的血浆,这一切告诉我,床上的舜铨暂时还没有从生命的行列中退出。丽英的脸是苍白的,一双眼已哭得发肿,在舜铨抢救时她肯定有过呼天抢地的大恸。青青坐在床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父亲,父亲病情的急剧发展毕竟来得太突然,小孩子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残酷与不可琢磨,那双与她母亲极为相像的眼里充满了恐怖和不知所措。

    丽英三言两语讲了怎么回事,又讲多亏福根开出的三万元支票,在这样的时候,李家亲戚能帮上一把,这恩情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舜铨睁了一下眼睛,眼神散乱而茫然,竟没有认出站在病床边的我。青青伏下身去使劲儿叫爸,我说不要打扰他了,让他静静地歇着吧。青青说万一他要去了呢,我说去了就去了,给他一个轻松,一个无牵无挂的松心。青青说,可是我爸不能去,李家表舅还托我爸写字呢。我说人都这样了还写什么字。青青说反正我爸不能走。丽英不愿意我们再说下去,厉声制止青青,青青说,姑爸爸也不是外人,我二舅说了,爸爸写不了字了让姑爸爸写也行,只要写出“宫廷驻颜口服液”几个字,下面标上咱们家原来那长长的姓氏,后头是舜铨题还是舜铭题都一样。我说既然舜铨与舜铭都一样,那么青青题也可以。青青说,我的名字太现代,不古老,都赖我姥姥,本来按辈排我排到“衍”字,我姥姥不认那账,非管我叫青青,现在吃亏在眼前了吧……

    我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把青青拽到走廊里,让她如实交代,在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讲述中,我终于搞清了下午的事:吃热汤面那天福根给青青“买糖”的信封,在福根离去的当晚即被打开,并非是想象中的百元钞票而是一张印字的白纸,八千元的数字豁然填在醒目之处,几个人都是头一次见识支票的,其激动程度可想而知。那晚,我与舜铨在小屋里谈论姓李的冒认亲戚时,丽英和舅爷们正在花厅里商量支票的处理办法。二舅爷说,人家说了,是给青青买糖的,这钱的所有权当属于青青,可以让她妈妈代为保存,留待以后上大学用,姑老爷、姑爸爸那边就甭打招呼了,权当是孩子的私房钱。第二天去“全聚德”吃饭,离家之前福根向丽英说出让舜铨为他们的产品题字的想法,丽英才明白,8000元并非单纯“买糖”之资,尚有它用。但钱已到手如肉吃进嘴里,岂肯轻易吐出。再者,写字者是她的丈夫,这个主多少还做得,便一口应承下来。今日下午趁我去黄花山,便备好笔墨至舜铨病榻前,让他题写“宫廷驻颜口服液”。舜铨不写,给丽英以训斥,丽英便哭,说钱已收了花了。舜铨听了这番话盛怒难抑,一手掀翻了炕桌,浓浓的墨汁濡染了一炕。舜铨说他清白磊落一生,谨守范围一世,今病且殆矣之时,怎可做这不明不白,欺上瞒下之事,这字他就是死也一字不写。言毕拊胸剧咯,血往上涌,鲜血由鼻口喷涌而出……

    没等青青讲完,我已泪如雨下,转身进门,奔至舜铨床边。攥紧了他那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手,我的老哥哥啊——

    舜铨的生命得到了暂时的延缓,可以支起床铺坐几分钟了。福根也常来看他,每次来都带鲜花,不唯送舜铨,还送医生和护士,所以自舜铨住进医院以后,病房里和医护办公室里永远是鲜花盛开。总裁已非昔日装扮,而是西装革履,考究入时,头发一丝不乱,派头撑得很足。在他的主持下,舜铨被安排进高干病房,享受着特级护理,谁都知道,这里住着成志集团的亲戚,他乘坐的那辆“奔驰”也为医院所熟悉,只要那辆车一进大门,就有人来通报舜铨,您的大款亲戚又来啦!舜铨对福根很客气,二人相对,照旧谈笑风生,这使我对舜铨凛然起敬,唯其有看透人生的眼力,才会对人采取这么宽容通俗的态度,这是我所不及的。舜铨跟我一样,从未呼过总裁为福根,所不同的是我将他称为老李,舜铨将他称为李先生。

    小院的拆迁工作已经开始,最先拆除的便是小屋,那个浸润过鲜血与墨渍的土炕在推土机的轰鸣中,玩具一样塌毁消失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呻吟和似有似无的歌唱,又是“蓝梦歌舞厅”吧,我对自己这样说。青青要改名,要重归“衍”字辈,我问是谁的主意,她说是她自己的主意。她问我“衍”字后头添个什么字好,我说我也不知道,她说她去找她父亲,我说等他好一些再提这件事吧。

    一日午后,福根探视毕才走,舜铨对我说,所欠李先生住院费一定如数还清,否则他住在这里不踏实。我说西北的钱已到,昨日已全部偿还。舜铨听了,沉默良久说,舜铭,难为了你。想我缠绵床褥之时竟一贫如洗,有妻不能养,有女不能教,反靠弱妹接济,诚为父为兄之憾也。数十年来,以卖画糊口,日常岂有盈余,即或有也不过鼠尾之脓,车辙之水……我说七兄不必忧虑钱的事,舜铭在一日,便有兄嫂侄女一日,兄长数十年养育之恩时刻不敢忘怀,报之犹恐不及。舜铨说他病这几日竟想起父亲给他讲的李鸿章一件事来。他说,李鸿章垂危弥留之际,恶卧京城贤良寺,其时有俄国使臣,在窗外恫吓催促,于邑难勘。死之前一点钟,俄使尚来催促画押,可叹中堂大人至死不得安生。不想,今我命危,亦有人索字,虽不似俄使威逼恫吓的催促,也是先斩后奏的挤对,舜铨说,我平日常笑李中堂晚年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的弥缝偷安之举,却不料数日前李先生言有车去黄花山,我听了竟怦然心动,趋近迎合,痛自惩责,亦为好利之心,老了老了,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我看他有些激动,就变换话题,说文物部门已经来电话联系过,他们对铁足凤罐十分重视,周三负责人亲自来取,说是还要来医院看望您。舜铨说,罐子一定要妥善存好,万勿有何闪失,罐子取走之前,不要对其他人谈及此事,更不要谈论它的价值。既已答应捐献国家,不可再有变更,不轻然诺,诺必践之即是如此。又说,舜铭以后写文章勿再将家事宣告于人,以免招事,我说记下了。

    舜铨说他很累了,让我扶他躺下。他也是很虚弱了,躺在那里连眼也睁不开了。望着深陷在枕头中的几乎只剩下一张皮的头颅,那宽阔的前额,深陷的眼窝是那么熟悉,我想起了在太阳宫祖坟见到的祖父的颅骨,他们是何等相似……或许是心灵的感应,舜铨睁开疲倦的眼,懒懒地问了两个字:祖坟……我说祖坟很好,碑也在,桌也在,石头鹰和小石桥都还在,那儿的景致气氛绝美无比,四野静谧,山色空濛……我奇怪,怎么涌上心头,冒出嘴边的都是谎言,这些谎言一经心血的洗礼,都变作了绝对的真实。舜铨的目光变得出奇的明亮,他很高兴,轻轻吟道: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又说,人生难免一死,所幸有祖宗坟茔,有那山紫水明,骋目舒怀灵地……长眠父母身边……听秋虫……鸣唱……观草际……萤……飞……

    舜铨的声音渐渐低缓,微笑在那张孩童般稚气的脸上弹出了优美的绝调。我闭上了眼,不忍见那渐渐淡了去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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