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的三弟已经考上了空气动力学的博士研究生,如今在出没北京西郊,据说有七、八个北京姑娘憋着做驴人乡的媳妇呢。但他三弟一心想当火箭学家,没那个心思,急得北京姑娘们眼看就要集体跳楼了。
四弟学了个农机维修,混得也算不错。
他五弟也考上了县高中,作文曾在全省获过大奖。人们都说:老五和四海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对了,老四海已经当上大爷了,二弟一连生了三个孩子。由于担心超生罚款,第三个孩子是跑到山洞里生出来的,由于条件艰苦,孩子生下来时长了身黑毛,三四岁后才逐渐褪去。
侄子们从小就听奶奶、老爹和叔叔们唠叨四海大爷的陈年旧事,他们知道家中一切来源都是大爷的恩赐,但谁没见过大爷的音容笑貌。孩子们一直认为,大爷就是像册里那个中学生,看起来还不如五叔气派呢。孩子们一直弄不明白,大爷既然比五叔还要年轻,为什么他是大爷呢?他大爷的真是怪了!
是啊,老四海就如神龙一样,见钱不见人。
每隔几个月,他就会寄回一笔钱来。不仅能满足弟弟们上学的费用,老妈还省吃简用地盖起了五间大北房,电视、冰箱、洗衣机,全齐了。去年老二开上了摩托车,特别惹火。有时他骑着摩托车去南款赶紧,身后便挂满了眼睛,进了家门都甩不掉。
乡亲们都说:老四海保证是拣了台印钱的机器,插上电源就能印出票子来,别提多省心了。
大家认为老四海就是半个财神爷。没有人记得老四海当年贩卖人口的事,没人知道老四海如今在做什么,没人清楚如今老四海在何方流窜,很多人连老四海的岁数都记不出来了。更有甚者,不少亲戚认为老四海没准已经死了,汇钱的事不过是老妈编织的神话,寡妇总会萌生些怪异想法。
想什么的都有,说什么都有,如果几个月中没有老四海汇款的消息,人们就会得出老四海钱尽人亡的结论。可消息一旦传播开来,老四海就象知晓大家的心思似的,钱又汇过来了。旧的谣言平息了,新一轮谣言又出现了,于是印钞机变成了点金棒。
有一首歌,写出了很多漂泊者的心声,其中也包括老四海。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迷迷茫茫一村又庄。看夕阳,落下去又回来,地不老,天不荒,岁月长又长。一路走,一路唱,一路弯弓射鸟,一路走在旷野上,无数鸟儿鸟儿在飞翔……”
这后两句是老四海编的,走四方干什么,射鸟呗。
这些年他的确是走了不少地方,也射过不少只鸟。老四海认为,自己射下来的全是雕,大多是黑雕。
这次他是从海南回来的,是逃回来的。老四海差一点儿把小命丢在那个热带海岛上,差一点成了猎物的猎物。
十来年了,老四海一直盘算着自己的岁数,一直计划着自己的死期,但岁数一天天延伸,死期却迢迢万里,总是看不到。既然还看不见死期,那就得干下去。所以这些年中老四海干成了很多事,成就了不少传奇。他的事虽然不能算做惊天动地,但也绝对是技惊四座的。
在广州,他曾经以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身份出现各种高级场所中,没几天便有位大老板希望与他交个朋友。
老四海告诉人家,自己正在研制一种全新的全球定位系统,估计这项技术是其他国家一千年内都无法超越的。美国人的全球定位系统,也就是GPS,他们的玩意儿与咱们开发的技术比起来,是即复杂又落伍,成本还高,简直就是小儿科的东西。大老板一听这话就急眼了,问他申请过专利没有。老四海说:“这是国家项目,当然了。”于是他拿出份专利申请号证书,大老板当下立刻拍出十万块钱,希望预定这项新技术。老四海真不含糊,半个月后,他亲自给大老板寄去了一支做工精细的指南针。
老四海当然知道自己不能在广州混下去了,于是便跑到昆明。
按说老四海这些年也的确挣过不少钱,但他是个过路财神,大部分钱都贡献给国家建设了。老四海相信,资金就是水,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发挥它的最大效用。他的作为就是促进资金更好的流动,别人的钱都流向自己,自己的钱再流出去。老四海资金的流向大致是三个,其中一部分钱寄回家里,另一部分则消耗在路上了,飞机、火车、轮船,出租车等等等等……当然了最大的开销和是他自己。
老四海的日常开销大得惊人。有时他要扮演全国知名的大策划家,有时他的身份是寻找投资机会的海外商人,有时老四海还要客串一把在国外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华语作家。还有一次他竟然冒充某大寺院的主持,四处蒙骗香火钱。可笑的是,他在行骗过程中碰上了一个化缘的真和尚,真和尚识破了,诅咒他是借佛祖行骗,早晚要遭了天谴。老四海说:“佛爷不会和我一般见识的,你就更管不着了。”真和尚说:“你厚颜无耻。”老四海歪着眼说:“你呢?那你干什么来了?”和尚说:“我是化缘的,我是真的。”老四海道:“你给谁化缘?”和尚竟答不上来了。老四海笑道:“佛祖他老人家是不缺钱的,人家也不用花钱。可你们得花钱,我也得花钱。为什么你是化缘的,我就是骗子呢?”真和尚听得是口吐白沫,四肢瘫软,显然是犯了心脏病。老四海临走时良心发现,往他嘴里扔了几片速效救心丸。
扮演什么角色都是需要花钱的,仅仅是行头一项就是个不小的开销。所以老四海虽然屡屡得手,手里却没剩下多少真家伙。好在老四海也不是特在乎,自己已经三十二岁了,离老爹四十五岁的大限是越来越近了,不就是十来年的事吗?一晃就过去了。
去昆明的路上,老四海一直在心里盘算,在昆明能能干点什么呢?要不就把滇池修成迪尼斯乐园?
老四海乘坐的波音747,是大型宽体客机,由于飞机大,乘客少,很多座位还空着呢。他本能地希望占据两个座位,睡觉舒服。可他刚刚动了这个念头,便有个老外从过道里走了过来,风度翩翩地向他笑了笑,老四海只好把搭在旁边座位的腿拿下来了。老外安顿好行李,坐到老四海身旁,又礼貌地向他笑了笑。这是个白头发白胡子的白种老外,脸上都是红点,像一群麻子。但从脸上的纹路可以看出来,这家伙的岁数不是特别大,最多五十几岁,估计那满头白发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老四海认为不应该把学校里学的东西全忘记了,于是决定锻炼锻炼口语,他也笑着说:“Where are you from?”
白毛老外微笑着望着他道:“我会汉语,咱们还是用汉语交流吧。我是英国人,爱丁堡人!”
老四海扬了扬眉毛:“苏格兰人?”
老外没想到一个中国年轻人能把英国人分出派别,马上面露喜色了:“对,我就是苏格兰人,我叫理查!爱德华·理查。”
老四海读过英国通史,他知道爱丁堡是苏格兰的首府,位于不列颠岛的东北方向,在北海沿岸。老四海点着头说:“爱丁堡大学非常有名啊,大学里建筑也特别漂亮。”
这回老外更加高兴了,他一把拉住老四海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我毕业于爱丁堡大学,难道你去过苏格兰吗?爱丁堡保留了中世纪的所有哥特式建筑,我们的城市就像童话中的城市啊。”
“没去过,我是书上看来的。”老四海摇着头说:“我是北京大学的。”
理查挑起大拇指:“钦佩,北京大学是中国最好的大学,曾经现在过很多伟大的学者。”
由于他们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二人颇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旅途中便海阔天空地攀谈起来。
理查说:“我们苏格兰人比英格兰人文明多了,英格兰人粗俗无礼,全是足球流氓。”
老四海自豪地说:“我们北方中国人比南方人健壮,中国的战争都是北方统一南方的战争。”理查又问他是做什么的,老四海说:“我是自由职业者,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理查再一次挑起了大指说:“自由职业在你们国家刚刚兴起,看来你是个有文化素养很高的人啊。唉!等我退了休我也做自由职业者。”老四海问他的职业是什么,理查轻描淡写地说:“我来中国已经快六年了,我是环境计划署驻北京的干事。这次在广州出差,有急事要去昆明。”
老四海吃惊地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
理查点着头说:“是啊,我是个联合国的雇员,代表联合国监测中国环境环境变化,考察和记录重大的环境事件。还负责与你们国家的环保当局进行交涉。”老四海对这个职业有点陌生,便追问他去昆明有什么急事。理查不如一般英国人那样狡诈,是个快人快语的家伙。他说:“我接到了当地朋友报告,他们说滇池里到处都是水葫芦了,我要去看一看究竟。如果有继续恶化迹象,就要马上通报你们的环保当局了。”
老四海知道,水葫芦过度繁殖是水体富氧化的标志。他笑着问:“当地人难道看不见水葫芦吗?”
理查做了个捂住双眼的标志:“在某些利益面前,人是很容易失明的。”
老四海咽了几口唾沫,他觉得这个英国人有点危言耸听。后来老四海认真地问:“你觉得中国的环境问题严重吗?”
理查叹着气说:“在环境问题上很多国家都走过弯路,我们也走过。可我们走弯路顶多影响英伦三岛和西欧的一个角落,你们要是走弯路的话,其影响范围将是一片广阔的大陆。现在的问题,你们的中央政府清楚这一点,可地方政府出于自己的利益考虑往往喜欢装糊涂。我估计照这样下去,未来的20年里中国将面临一次没有前例的环境灾难,全世界都为此付出代价。”老四海追问有没有缓解的可能,理查表情严峻地说:“完善监控机制,减少人为因素。”
后来他们又聊了些山川风物,老四海见识广博,理查夸奖他是个旅行家,而老四海对这个苏格兰人的印象也不错。后来他指着自己的座位笑道:“你是联合国的官员,出门也坐经济舱?”理查苦笑着说:“经费紧张!省出张几票钱来,就能种一棵树了。”老四海好久没有说话,这家伙是不是太过迂腐了?
飞机快降落了,理查给了他一张名片,叮嘱他一旦碰上了环境问题,就马上通知他。老四海含糊着答应了,可心里却想:环境问题与我能有什么关系?我又不靠环境吃饭。
二人在机场分了手。
老四海独自站在机场大门外,一时也想不起自己该干点什么。实际上他去昆明的确是茫无目的。但抵达昆明的当天,老四海就碰上了一个崇拜者,是个安徽姑娘,名叫贤淑。
那天老四海进了昆明市,找了家四星级宾馆,他一时心血来潮,在总台登记时用了真名字。平时老四海一般是不用真名字的,因为他手里有十二个身份证,随便拿出一张就行了。而宾馆服务员可能是从来没见过姓老的,竟拿着身份证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老——老四海?”
老四海使劲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对,是姓老,我们家在驴人乡,我们家是秦朝人嫪毐的后裔,所以姓老。”
服务员听得云山雾罩,人都快飘起来了。老四海身边却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老四海?你真是老四海吗?”
老四海扭脸一看,自己旁边站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手里也拿着张身份证,看样子也是要登记住宿的。老四海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认识我吗?”
姑娘在他手背上瞟了几眼,葫芦胎记于灵动的目光中闪烁了一下。“我师父认识你,他是你师兄。”
老四海先是一愣,其后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那个瘦子的模样。虽然那事过去十来年了,但瘦子对老四海的影响至今尤在。他维持着脸上的笑容,眼珠子却几乎要转到后脑勺上去了。老四海真是担心,师兄会从后面突然冲上来,一剪子把自己的手指头剪掉。
姑娘笑着说:“放心吧,我师父不在昆明,他也不知道我在昆明。”
老四海嘴里应承着,眼睛却一直没闲着,过了好久他才最终确信,师兄的确不在附近。这时服务员已经登记完毕了,两个房间是挨着的。此时姑娘提议到宾馆的大堂吧里谈一谈,老四海本来不想去,但这姑娘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着实令人心软。他琢磨了一会儿,便答应了。
老四海向侍者要了一杯卡布奇诺,姑娘调皮地说:跟他一样。侍者微笑着走了,老四海又向周遍看了几眼,对面的姑娘竟呵呵地笑出了声。
咖啡还没有端上来,老四海就摸了个八九不离十,当然了,主要原因是人家主动。这姑娘叫贤淑,是安徽人,号称三年前拜在师兄门下,一心想当个出色的骗子。老四海听到这儿,不禁大是奇怪起来,自己做骗子不过是误入歧途,难道他人会当骗子作为人生理想吗?贤淑看出了老四海的心思,无可无不可地说:“我父亲得了癌症,我妈妈半身不遂,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可我们家是一点儿门路都没有,你让我怎么办?”
老四海叹息了一声,我本佳人,无奈为娼啊!
后来老四海向她打听瘦子的情况,贤淑说自己在半年前就与师父分手了,因为师父行骗的成功率不足30%,营业额也比较可怜。她认为师父已经失去了指点自己的资格,希望在社会大学中学到些真本事。最后贤淑充满敬意地说:“我师父曾经说过,全中国的骗子里只有你老四海是天纵奇才,是得了祖师爷真传的,一出手就夹掉了师兄的手指头,真了不起!”
老四海大张着嘴,傻了。
师兄与老四海的共事次数只有一次,他居然就给了自己这么高的评价!真是受宠若惊啊。几秒种后,老四海就坦然了,他一直瞧不起那个家伙,被瞧不起的人相中是耻辱的。
贤淑盯着老四海道:“你上个月是不是在广州啊?”
老四海冷笑着摇头。
贤淑自言自语地说:“江湖上把那件事传得很神。我本来不知道那个用指南针骗大老板的家伙是你,今天看见你的样子,应该和传说中的人差不多。”
“外面怎么说的?”老四海实际上是默认了。
“江湖上说:有一个北方同道,身高,相貌都和你差不多。他用指南针骗走了大老板一百万。”贤淑道。
“还一千万呢?纯粹是胡说八道,总共才十万!”老四海气得直哼哼,大老板再傻也不至于出手就一百万来吧。“那个大老板后来怎么样了?”
“没错,就是你了。”贤淑脸上充满胜利的笑容,接着道:“大老板是靠走私汽车发家的,他能饶了你吗?现在人家正在广州撒网呢。”
“他以为我没长腿吗?这只大笨鸟!”老四海哈哈大笑。他真是欣慰透了,这些年来值得欣慰的事太多了,最欣慰的是自己生在中国,生在这片浩瀚而人烟稠密的土地上。这个伟大的国家有将近一千万平方公里的地盘,坐上飞机随便转一圈,就不可能有人知道你的方位了。这个伟大的国家还有十几亿的芸芸众生,洗把脸地往人群里一钻,你就成为沧海一粟了。这浩瀚的土地和广阔的人群就是资源,人多傻子就多,骗子的潜在市场无穷无尽,甚至是无限大的。每念到此老四海都会庆幸得浑身颤悠,如果自己生在安道尔、锡金、摩纳哥、摩尔多瓦或者某个太平洋小岛国的话,那只有出国谋生了。在本土是根本施展不开的,可一旦出国便丧失了很多人文优势,比如文化传承,宗教传统等等。太幸运了!
贤淑喝了口咖啡,上唇沾了些白色泡沫,她小心地用纸巾飞快地点击几下,姿势颇是幽雅。老四海全当没看见,这样的女人到并不值钱。贤淑眯着眼睛说:“果然是名不虚传,水变油的事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老四海摇头道:“不是,那家伙的局设得太大了。一听说这件事,我就知道早晚得失控,果然吧,完了吧?”
贤淑摸着脸蛋,完全是一副思考者的样子。“可相信那事的人很多啊,听说他当众表演过,果然把水变汽油了。”
“那是魔术,哼!干咱们这行的,骗些钱就可以收场了。可那小子居然向政府开价,想当国务委员,那不是找死吗?”老四海痛惜地摇了摇头:“自我膨胀,这就是膨胀了,取得一点儿成绩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告诉你呀,要做事就做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的事。即使需要发挥空间,最多不能超过能力的10%,否则必然要完蛋,自己掀起的风浪往往会把自己也淹死。”
贤淑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个小本本,认真地记录起来。“那你是怎么会想起来用指南针骗人呢?”
“你不会是想编个老四海语录吧?”老四海惊讶莫名。
“我在学习呀,你是我师叔啊。”贤淑连头都没抬,笔尖在纸上飞快地舞蹈着。“说呀,指南针的事是怎么策划的?”
老四海郑重地说:“我是以中国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身份出现的,本来并没有想骗他,可这小子一个劲向地我打听高科技的事,顺口就设了个局。”
“真的?”贤淑有点不信。
“真的。”老四海认真地点头。“我干活之前从来都没有计划,往往是因地制宜,顺其自然。一旦事先计划了,人为的痕迹就很难避免了,更容易被别人发现。所以计划越周密,被人发觉的可能性越大。”
“我师傅认为,事先计划是行动能否成功的关键。”
“所以你师傅——比较差劲。”老四海本想说,所以你师傅是笨蛋,但想来他终归是贤淑的师傅,如此一说,就连贤淑也算进去了。
贤淑若有所思地歪着脑袋:“你的意思是无招胜有招,无形胜有形,对吗?”
“差不多吧。”其实老四海真是这么想的,自从树洞奇遇,铅笔刀事件和卖人勾当之后,他一直是这么干的。
贤淑皱着眉道:“那你的想法是哪儿来的呢?”
老四海倒吸了一口冷气,心道:这丫头真要偷艺啊,不能把细底全部告诉她。其实老四海的办法是非常简单的,每年中花半年的时间泡在图书馆力量,充实自己,武装头脑。现在有了网络,老四海便早早就置备了笔记本电脑,去图书馆不方便就直接在网上查,什么资料都是齐全的。知识就在于日积月累,积累到一定程度,什么主意都出来了。但老四海不想把这个秘诀告诉她,只得微笑着说:“师叔我混口饭吃不容易,教会了你,我怎么办呢?”
贤淑笑着道:“师叔不教我本事,能不能让我跟你一段时间?咱们做一对临时搭档。”她见老四海又在拼命转动眼珠,贤淑马上补充道:“一个人跑单帮太无聊了,我能给你解闷。”
老四海心里一动,带着这丫头安全吗?弄不好还是个累赘。他不动声色地说:“你拿什么给我解闷,我是处男,不想毁在你手里。”老四海是想用恶毒的语言把这丫头气走,一了百了。
“处男就是被无数女人处理过的男人,是吗?”贤淑笑得非常开心:“你真是处男就好了,我是黄花闺女,咱们俩个真是一对儿。”
老四海差点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这丫头已经二十五六岁了,怎么可能是黄花闺女呢?有一次他闲极无聊便到歌厅找个了小姐,劈头就问:“你是不是处女?”小姐说:“我是城里人,处女都在农村呢。”老四海怒道:“你胡说,农村只有畜生,没有处女。”当时那小姐乐得满地打滚,后来便一心想跟着他闯荡天下,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把她甩掉。
贤淑幽怨地看着外面,轻声说:“真的,我师傅一直想占我的便宜,可我嫌他太老了。还是师叔好,青年才俊全让你占了,名望也远在师父之上。”
老四海咬着嘴唇不说话,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天晚上,贤淑穿着睡衣冲进老四海的房间,一把将师叔的脑袋按到自己肚皮上,闷得老四海直想打喷嚏。老四海发现她虽然技巧娴熟,但依然是个处女。贤淑挺恨的,血流了不少,脸上却一直是坚强的笑容,估计那热情是为迎合师叔而装出来的。如此一来老四海真是动了恻隐之心,便答应带她做成几件事。
几天后,老四海在酒吧中结识了一个东北大佬。大佬两只手上戴着八个戒指,还外加一个扳指。这小子一个人竟叫来三个小姐陪着,真是精力过人。老四海为大佬桌上点了瓶红酒,号称是他觉得大佬很像自己失散多年的兄弟,如此一来二人便认识了。
大佬号称到云南来是为了收翡翠的,老四海和他聊了十分钟,便断定这家伙是个十足的棒槌,根本不知道云南的天到底有几丈高。又谈了一会儿,老四海终于摸清楚了,大佬是靠开饭馆发家的,现在他觉得开饭馆档次太低了,便决定从事珠宝买卖,因为如此一来便能混入上流社会了。这家伙是上个月才入的行,据说在东北家乡的珠宝门面还没开张呢。
这几天老四海已经把昆明周遍彻底的视察过了,在滇池边他看到了满湖的水葫芦。他当时特地在湖边站了一会儿,老四海心想:没准理查正在附近视察呢。还让这个老外说中了,满池的水葫芦,而当地人却熟视无睹。
后来他转到滇池的东北角,发现那里有个专卖假翡翠的市场,老四海当时就留心观察了几个小时。想到这儿,老四海有主意了。他蒙骗东北大老说:自己手里有一批上等缅甸翡翠,看在同乡(老四海家所在的省份和东北交界)的份,给你吧。大佬正发愁没有进货的门路呢,当下就千恩万谢,全然没想到对面这家伙是个骗子。
第二天中午,老四海携贤淑在一家四星级大饭店中,请大佬吃了顿大餐,二人在饭桌上称兄道弟,老四海却绝口不提翡翠的事。饭后大佬询问翡翠在何地。老四海却说:“哎呀,昨天是喝多了酒,满嘴胡说呢,今天请客就是为了赔罪,希望兄弟能谅解。”大佬本来是想了一晚上的对策,就怕上当,可怎么也没想到老四海变卦了。他以为老四海是舍不得出手,便说了一大筐拜年的话。老四海这才勉强地说:“明天吧,明天。”
离开大佬时,贤淑的小脸都气紫了。她担心这样拖下去,大老迟早会失去耐心。老四海却说:“我越是不卖,他越是想买。”贤淑将信将疑。
过了整整二十四小时,老四海就是不给大佬打电话,大佬来电话了,他也不接。第二天下午大佬终于自己跑过来了,半是问罪半是哀恳。
老四海却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一见面就说:“我已经向你赔过不是了,饭都吃了,你怎么还要啊?”
大佬忽闪着眼睛,琢磨了一会儿,最后突然单腿点地,双手抱在胸前:“大哥,你是我亲哥哥,我在老家租的门面房已经装修好了,好几百平米的场面,我们家就指望这批翡翠啦。这些日子我看了好几家的货,都他妈是假的。你是我亲哥哥,你不能看着小弟没米下锅吧。”
老四海连叹了几口气,无奈地说:“别的不冲,我就冲你这实在劲啊,我是真不好意思了。行啦,晚上八点来看货吧。”
大老高高兴兴地走了。
老四海带着贤淑跑到滇池附近的那家珠宝批发市场,检成色不错的假翡翠买了一批。老四海和老板的讨价还价前后持续了十分钟,价钱刚刚谈好,贤淑突然眯着眼睛道:“你有鉴定证书吗?”
老板眨巴眨巴眼睛道:“有,一块钱一张。”
贤淑接着说:“是地质学会的,还是珠宝协会的?”
老板道:“都有。”
贤淑道:“我要地质学会的。”
老四海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没说话。
从批发市场出来,老四海拉着贤淑道:“为什么一定要地质学会的?”
“权威”贤淑道。
“跟你师父没少学呀?”老四海觉得这丫头的确是块好材料,居然能给自己补上台,也算是难得啦。
“这不是我师父教的,女人天生的对珠宝这东西特敏感。”贤淑给了他一个媚眼。
老四海咬着后槽牙道:“你还有什么建议?”
贤淑指着一家大商场道:“应该再买几块真的。”
老四海点了点头。
晚上八点,大佬果然又来了。老四海将假翡翠摊在宾馆的床上,大大咧咧地说:“行啦,兄弟,拿走吧。”
大佬眨巴着眼睛道:“大哥,多少钱啊?”
老四海扬着眉毛道:“咱哥俩还能说钱?咱们说了钱那不就见外了吗?全拿走吧,大哥我不缺这几个钱,我就想交你这个朋友。”说着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块真翡翠举到大老面前:“兄弟你看,看见没有?”大佬摇了摇头。老四海叹息着说:“兄弟,你也就是碰上哥哥我啦,换了人早把你骗了。我告诉你,看见这纹路没有,这不是杂质,天然宝石才有纹路呢。晶晶亮的全是玻璃的。”
大佬一个劲点头。
老四海又顺手抄起另一块真翡翠,认真地说:“你看这水头怎么样?”
“水头?”大老仰面想了想,大叫道:“对,水头不错。”
老四海道:“水头好的叫成色润,看,多润啊,摸起来是暖的。另外呀。”说着他拿出那批鉴定证书,给大佬指点着:“看见没有,这是地质局颁发的宝石鉴定证书,真货才有呢,假货没有。”
大佬点头如鸡啄碎米:“大哥,我能不信你吗?我不信你,我这几天是干什么呢?”
老四海拍着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说:“所以呀,我就交你这个朋友了,翡翠拿走,朋友咱们是做定了。”
大佬一愣,贤淑紧张地说:“老总,真的?”
老四海一翻眼睛:“跟我兄弟,我还能玩儿假的吗?”
贤淑为难地说:“为了这批货,咱们还去了趟缅甸呢。”
老四海摇着头道:“少进两回赌场,什么都出来了。我跟你说,这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朋友是真的。等以后我到了东北,我兄弟不得照顾我吗?”
大佬的眼泪围着眼圈转三十多圈儿,最终还是掉下来了。他拉着老四海的手,抽抽搭搭地说:“哥,没的说啦,等你到了东北,毒龙冰火随你挑!今儿我能不给你钱吗?我不给你钱,我就不是人啦。”
老四海抬手就给了他一拳,怒道:“说什么呢?说什么呢你?你不是人?你不是人,那不是把咱妈也给骂了吗?行啦,兄弟你挣几个钱也不容易,哥哥我不是比你早混了几年吗?哥哥还有呢。”
大佬二话没说,从口袋里掏出几大捆人民币来,狠狠地拽在床上:“哥,我知道你不缺钱,可你要是不拿着,就是骂小弟的祖宗啦。回头你到东北那疙瘩找小弟,提小弟的名字,好使。”
老四海又推脱了半天,最后骂骂咧咧地把钱收下了。
大佬卷起翡翠刚出门,老四海拉着贤淑就从后门跑了。原来老四海早做好了逃跑的准备,去海口的机票就揣在他口袋里呢。
上了飞机,贤淑惊魂未定。她瞪着水当当的大眼睛,满脸纯真地说:“你可真沉得住气呀,我刚才都快急死了。万一他真不给钱了怎么办?那点假翡翠咱们还花了好几千块呢。”
老四海冷笑道:“干咱们这行的,关键是琢磨他们的心思。嘿嘿,我们北京有句俗话,叫流氓假仗义。这种人是黑道出身的,满脑子哥们义气,对付他们就得用这个路子。这些人是栽跟头可以,栽了面子绝对不可以。”
贤淑低垂着眼皮,动人地说:“别再和这种危险人物打交道了,万一让他们做了怎么办?”
老四海翘了鼻子:“嘿嘿,我才不稀罕骗老实人呢?要坑就坑比我有钱的,坑比我牛逼的。坑了他们,我心里塌实。嘿嘿,等咱们到了海南,我再骗个黑社会让你看看。他妈的,这个时代里没有雕,全是呆呆傻傻的肉鸡。”
贤淑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她转了转眼珠,然后趴在老四海怀里,如只温顺的猫。老四海抚摩着贤淑的头发,他隐约觉得自己对这个女人有点责任了。
两个小时的旅途就这样过去了,他们相互偎依着,象一对儿恋人。由此老四海想起了草儿,也想起了花儿,也许她们现在也趴在某个男人怀里呢,或是在农村的土炕,或是在煤黑子的窑洞,或者在写字楼里与老板进行嘴上运动呢。老四海自然清楚,花儿应该早就跑出来了,也知道老家正在通缉自己。但他认为花儿生就便应该嫁给煤黑子,这是她的命。这样的人即使回了城,也是个祸害!而草儿的老公,保证是一只生殖能力超强的公猪,弄不好草儿已经为他生了好几个小猪崽子了。
在海口一下飞机,映入眼帘的全是椰子树。在老四海眼里,挂在树杈间椰子和人的卵子差不多,那肮脏的枝叶简直就是遮羞毛。
海南是当时中国最热闹的地方,能听到各地口音,能看到各路美女。几年前老四海到海南来过一次,但那次是空花了些路费,一无所获。但老四海始终相信,这个地方能长出金子来。
老四海例行公事般地在海口极其周边地区转了一圈,出他意料的是海南岛上全是烂尾楼,烂尾楼的数量居然比竣工的楼还多呢。他的心一直瑟瑟抖着,这情景让他想起了十年前的省城。一座烂尾楼就成全了一个骗子,这么多烂尾楼,得出多少个骗子呀?
贤淑询问他是否有了具体想法,老四海拍打着胸脯道:“看样子咱们只好卖楼了。”贤淑揪着他问:“卖什么楼?”老四海单手一挥,气魄宏伟地说:“这些烂尾楼,我全给丫卖喽。”贤淑哼哼了几声,她认为老四海是说着玩儿呢。
贤淑不知道,老四海自从当上了骗子以后,是很少开玩笑的。
老四海先是带着贤淑住进高级宾馆,然后便紧锣密鼓地张罗起来。
老四海找了几座市中心的烂尾楼,勘测了它们的具体位置,测定了经纬线,画出坐标。然后他跑进一家小复印社,以每个证件五十块钱的代价制造了假土地证、开发证、施工许可怔和产权销售证等十几个证件,最后又伪造了国家建设部的批文,建委的红头文件。回到宾馆后,他把自己画好的图纸附在文件后面,假文件已经很成规模了。
贤淑看着他忙活,颇有点怨气,哼哼着说:“文件倒是挺像真的,可你没公章啊?”老四海不搭理她,继续手中的工作。
对了,还得说一句,老四海随身带着个百宝箱,这也是他多年行走江湖的经验总结,是不传之秘。百宝箱中有十来个不同型号的印章,印章的字迹部分是空的。箱中另有几个格子,格子里全是常用汉字的铅制字码,都是仿宋体的,大约有几百个字码,基本能凑齐各种国家机关的名目。使用的时候,老四海将字码组合成不同单位的名字,望印章中一粘,一个象模象样的公章就算做成了。这东西是老四海在郑州定做的,花了两千多块钱。实际上百宝箱利用的就是活字印刷的原理,老四海估计着毕升当年保证被自己这样的骗子坑过,于是他剽窃了骗子的创意,活字印刷便出现了。
老四海伪造了证件,然后躲进宾馆卫生间,拿出百宝箱。一个小时以后,所有空白证件都扣上公章了。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时,贤淑面对着盖上了公章的文件,惊得舌头尖都能舔到睫毛了。
晚上,老四海带着贤淑去了当地最豪华的夜总会,一上来就要了瓶人头马,然后就拉着贤淑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贤淑有点儿舍不得,小声劝:“师叔,咱们在昆明是挣了几万块钱,可要照您这么花下去,支持不了多久啊。”
老四海眯着眼睛说:“咱们在昆明一共挣了五万块,刨除开销去还剩四万,给了你一万,对吧。”贤淑认真地点头。老四海微笑道:“我还给家里寄了一万,咱们手里只有两万块了。”贤淑象吃了辣椒一样,冽着嘴说不出话来。老四海信心十足地说:“你放心吧,跟着我,错不了。”
其实老四海不是个没见过女人的人,在九十年代的中国大地上,随便找个女人比拣钱包容易多了,程序比泰国都简单。但老四海对贤淑的确是动了点感情,一来贤淑崇拜自己,在她面前,老四海觉得自己真有点儿象个射雕英雄了。二来,这贤淑是个处女,处女在男人心目中往往有着另一层含义。老四海甚至琢磨过,实在不成就把她带在身边,等自己的钱攒够了,就跑到越南去。然后在越南花钱弄个护照,再去香港,最后改头换面,回了国就成爱国华人了。那样的话,贤淑好歹也算是有个归宿,她要是运气好呢,可能会混成老夫人。
此时花枝招展的女歌手为每一桌的客人献歌,老四海出手就是小费一千钱。歌手一高兴,一连为老四海唱了三首情歌,《月亮代表我的心》、《明明白白我的心》、《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最后贤淑几乎要拿酒杯砸她了,歌手这才恋恋不舍地走开。
人头马刚喝了半瓶,有个马崽模样的家伙凑了过来。他坐在老四海身边,指着人头马道:“老总,赏我一杯吧。”
老四海瞥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几句话:“滚你妈的蛋,你要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叫人把你的腿插到你屁眼里去。”
马崽脸上的肉颤抖了几下,一缩脖就跑了。
那天晚上,老四海消费了三千多。
第二天,他带着贤淑逛了逛海口的滨海公园,然后又到省政府门口溜达了一圈儿,最后钻进省政府门口的传达室,向登记处询问机场该怎么走。贤淑大是奇怪,问他是不是想现在就离开海口。
老四海说:“咱们刚来为什么要走呢?”
贤淑说:“那你问机场干什么?”
老四海狞笑着说:“从容一点儿,有人盯着咱们呢。”贤淑不信他的鬼话,又问起马崽的事。老四海道:“这种事叫卡油,碰上怕事的,没底气的,多半会被人家欺负。”
贤淑说:“从没见你这么厉害过。”
老四海笑道:“我越厉害,他们越敬重我。”
天一擦黑,老四海又要去夜总会。贤淑则一个劲提醒他:“咱们的流动资金只有两万块。”老四海全然不当回事,当下又要了一瓶人头马。这回侍者已经认识他了,拼命地点头哈腰。
酒一上来,贤淑真忍不住了,一连喝了三杯,然后红着眼睛问老四海:“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老四海眼光向周围一扫,赶紧道:“别坏了我的事。”
此时昨天晚上那个马崽又转过来了,这回他是直挺挺地站在老四海面前,规规矩矩的像个傻子。老四海斜着眼睛问:“你是哪儿条腿痒痒啊?”
马崽陪着笑脸道:“老总,你别生气啊。昨天我是有眼不识泰山,今天我们老总想和您认识认识,我是来传话的。”
老四海不耐烦地说:“告诉你们老总,我不认识他。”
马崽的笑容更灿烂了,半弓着身子说:“我们老总特敬重您,他说:山不转水转,大家都是一个层次的朋友,圈子不大,早晚会碰上。与其在外面碰上,不如在自己家里。”
老四海大点其头,鼻子里发出讴讴的长音:“是这么回事,还真是这么回事。看来你们的老总也不是凡人。要不,咱们就见见?”老四海的最后一句话是对贤淑说的,贤淑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马崽立刻将人头马拎起来,指着另一个方向道:“我们老板在那边等您。”说着,他就要走。
老四海狠狠瞪了他一眼:“把那瓶酒给我扔了,丢人!”
老四海在一个封闭的雅间里见到了一个体壮如牛的家伙。他老远就走上来,拉着老四海的手,不亲装亲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应该是北京来的。”
老四海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几下,微笑着说:“好眼力!”
老板哈哈大笑:“气魄,气魄,只有北京的同志才有这等气魄啊。呵呵。”
此后老四海的身份便成了北京某大银行总部的特派代表,而且是某著名部长的女婿。说到女婿的环节,老四海偷偷看了贤淑一眼,然后又冲老板眨了眨眼睛。老板会心地笑了。
朋友就是这样,很多人相识了十年也不见得能成为说句心里话,但有些人刚刚认识就无话不谈了。老四海就有这个本事,仅仅有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他就让老板对自己的身份深信不疑了。同时他也把老板的底细摸清楚了,这老板是个湖南人,不仅是这家夜总会的主人,而且在三亚、湛江都有类似的产业。在中国开夜总会,基本上都是带有黑社会性质的。老板对这一点毫不隐讳,他曾经拍着老四海的肩膀道:“兄弟我是湘西的,我们湘西那地方不出别的,就出土匪。你知道吗?国民党册封的最后一个土匪头,是1965年才被他们打死的,我们湖南人多顽强啊!”
当天二人喝了个尽兴,老四海几乎是被马崽背回宾馆的。
之后的几天,老四海和老板之间是你来我往,以老四海请客多些。当然,偶尔老四海会突然离去,然后再打来个电话说:“没办法,领导要见我。”如此一来,老板对他更是器重了。
酒喝到一定程度,二人也能谈谈人生,谈躺理想。老四海往往点着老板的鼻子道:“虽然人分黑白两道,可这黑道无论如何也是不能上路的,上不了台面呀。”
老板说:“我和白道的朋友走得不错。”
老四海痛心疾首地说:“潘四儿比你怎么样?”
老板思索着道:“那个哈尔滨的老大吗?靠拆迁起家的潘四儿?”老四海微微点头,老板泄气地说:“人家呼风唤雨了。我——我不如他。”
“呼风唤雨有什么用?他就是斗争的牺牲品,其实认识几个当官也不管什么用,当不了靠山。一旦有风吹草动,人家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老四海嘿嘿笑着,口气却多了一丝威胁的味道。
老板拍着脑袋说:“这个话,朋友们早就跟我说过,可怎么办呢?”
老四海也叹息着说:“是啊,我是真盼着你们都能混到正道上来,我替你们着急呀。哎!”
老板感激地拉着老四海的手,那天二人又喝多了。
四、五天后,老板实在忍不住了。一瓶人头马下肚,他揪着老四海问:“兄弟,你来海南到底有什么公干啊?”
老四海瞥着贤淑一眼,然后慢悠悠地说:“小事,小事一桩。”
老板张扬着笑脸道:“你老弟还能干小事?”
老四海郑重地说:“真的,真是小事。我奉命来清理海南的烂尾楼啊,主要是调查情况,然后就成立工作组,该怎么干怎么干。”
老板一把抓住他:“什么意思?难道国家想这些烂尾楼全炸喽?”
“胡说,好歹也是钱堆起来的,哪儿能炸呀?政府认为,在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里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烂尾楼,简直是不能容忍的,与时代精神脱钩啦。所以政府想动用财政资金,把这些烂尾楼全收过来,然后出资建起来。”老四海说来异常轻松,似乎在谈论白兰地和威士忌的区别。
老板拧着眉毛道:“俄罗斯危机,南美危机,东南亚危机,都他妈经济危机了,就是建起来不也是空着吗?”
老四海轻轻在桌子上拍了几下,颇有点怒其不争地说:“要不我说你上不了台面呢?什么叫太平景象?太平景象都是营造出来的,不营造怎么会有太平呢?海南一年要来多少人?政府能让这些烂尾楼总在老百姓眼前晃悠吗?咱中国人是最要脸的,人的脸面重要,国家的脸面就更重要了。再说了,经济发展是带有周期性的,现在的经济形式的确是不大好,可一旦经济形式高涨起来,这些楼保证能赚上一大笔钱。而且建设也是需要周期的,等楼建起来了,另一轮经济高涨也就开始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普通人能考虑三年就不错了,政府必须得考虑五年以后的事,五年计划吗。”
老板由衷地点着脑袋:“对,对对,看来你老弟真是玩儿政治的,这玩意儿太深了。我们这些人,嘿嘿,我们也就是挣点小钱。”
老四海笑道:“看不清政治形式的,只能挣点小钱。”
老板的脸几乎凑到老四海脸前,谄媚地说:“老弟能不能指点指点我,让哥哥我也挣几个大钱。”
老四海笑道:“机会就在眼前呀。”
老板赶紧给老四海倒了一杯酒:“说说看。”
“你,马上出去买几个烂尾楼,现在买便宜得很,但一定要手续齐全的。等国家的收购行动一开始,转手就是一大笔,你到时候再开五个夜总会都绰绰有余了。现在是信息时代,我的话就是信息。”
老板一拍大腿:“对呀,外面那些破楼现在都跟白给一样,手里要是攒几个烂尾楼,到时候不就发啦?”
老四海呵呵笑着道:“到时候你还能和政府上层人士打上交道,一来二去的,你就是红顶商人了。利益共同体了,谁还能动得了你?真到了那一天,兄弟我没准还要求上你呢。”
“好说,好说,谁让咱们是朋友呢。”老板乐得两只手都拍不到一起了,大笑道:“老弟,真到了那一天,我给你找六个黄花闺女,挨个伺候你。”
老四海看了贤淑一眼,贤淑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老四海赶紧拍着老板的手背道:“算啦,兄弟我不缺这个。”
“那是我的一份心,可……”老板的脸忽然僵住了,好半天才道:“我从谁手里买烂尾楼啊?大部分人都欠着银行贷款呢,全他妈跑啦,哪儿找去呀?”
老四海大大咧咧地一扬手,将公文抱甩在桌子上:“合理合法,手续齐全的没有贷款的烂尾楼还真不多。我的调查工作已经做完了,有赚头的烂尾楼都在我手呢。看看,过户手续全都办好啦。你再看看地方,黄金地段,升值潜力无限呀。嘿嘿,兄弟我不敢说这一辈子都能吃上皇粮,给自己留条后路没有坏处。我劝你呀,赶紧去找门路,只要办下一两处来,将来就是钱。”
老板的眼睛死死盯着老四海的公文包:“到底,需要什么手续?”老四海将文件一样样拿出来,边让老板过目边解释用途和办理方法,而且说这几座楼都是自有资金盖的,全海南就这几座楼的手续没有大毛病。最后老板一把拉住老四海的袖子:“老弟,哥哥我是有两个臭钱,可这社会关系是需要一定时间来培养的,我培养成熟喽,烂尾楼是不是都盖好了?”
老四海掐着手指头道:“回北京,组织工作组,摸底,清资,收购,应该是半年的时间。等盖好楼的话,最少也得一年多。”
老板摊开手道:“所以呀,等我培养好社会关系,棺材板都烂了。”
贤淑手按公文包,给老四海使了个眼色。老四海逛荡着眼珠子道:“哥哥你不会是打我的主意吧?”
老板指着公文包:“咱俩能不能合伙啊?在海口,咱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就缺兄弟你这么一棵大树啊!”
老四海紧摇双手:“不行,不行,这几个楼是我给自己留着的。我替公家干活,总不能光挣点死工资吧,我这后半辈子还没着落呢。”
老板忽然挺着腰板道:“那你把这些手续卖给我得了,你少赚一点儿,有钱大家挣吗。”
老四海直直地站起来,冷笑道:“卖给你,我喝西北风去?”
“那咱们分成,我入股啊!我拿小头还不成。”老板满面期待地说。
老四海看了贤淑一眼,没说话。贤淑心领神会地拉了老四海一把:“北京那边的老板能答应吗?”
老板惊道:“这里面还有别人的事呢?”
“废话,我是吃皇粮的,我一个人能干成这么大的事吗?”老四海抓起文件,在老板面前抖落了几把:“办齐这些文件就得花不少钱,楼盘以前的老板多少也应该有些补偿吧?”
老板突然站起来,大手一挥,几十名大汉冲了进来。老四海和贤淑给吓了一跳。老四海心道:这家伙不是要杀人灭口吧?老板朗声道:“兄弟们,这位哥哥是北京来的,他能带咱们走上正道。往后啊,咱们再不用把脑袋栓在裤腰带上过日子啦。”
几十壮汉齐刷刷地来了个单腿点地。“大哥,我们早盼着这一天啦。”
老板挥舞双手,表情颇是感慨:“老弟,我在江湖上混了二十年,实在是混够了,你就拉兄弟一把吧。你看见没有,这群兄弟以后都听你的。”
老四海由衷地叹息一声:“择友不甚!我真后悔认识你。唉!没办法,行啦,就这么着。”
老板高叫了声:“好!”
接着老板让众人退去,拉着老四海商量细节。老四海说:“北京那个老板是出钱的,我是出脑子的,出关系的。一旦把你加进来,人家还真不见得同意。”
老板又一挥手,有人端来个托盘,托盘上摆着整整十万元人民币。老板道:“这是我的见面礼,少赚点没事,关键是我要进入——进入——啊主流社会。”
老四海苦笑道:“哥哥,十万块钱,别说老板看不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啊。”他偷眼看了眼老板,见他面有难色,马上道:“这样吧,钱我先帮你送过去。你呀,也得去一次北京,当面拜访人家。我告诉你,北京那个大老板,手里摇着几十个亿的资金呢。”
老板叫道:“太好了,结识了关键人物,以后的事就全好办了。前年我在文昌的庙里烧香,老和尚说我今年能碰上贵人,老弟,你就我的贵人。”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拿了支笔,在纸上写下个地址和电话。说道:“这是我在北京的手机号码,你到了北京就打这个电话。这是我的地址,德胜门内大街三十四号楼,整个楼都是我们家的,到地方一问就知道了。”说完,老四海站起来,将公文包扔给老板。“手续你先替我拿着,到北京后再还给我,你最多可以拿到15%的股份,多不了。另外,我明天就回北京,一到北京我就开手机,专门等你的电话。”说完,老四海转身要走。贤淑看了一眼茶几上人民币,老四海却目不斜视地往门口走。
老板大叫道:“兄弟,拿着钱呀,替我找门路还能让你替我垫上吗?”说着,他冲过来,将十万块钱狠狠塞在老四海怀里。
老景经过十年的磨练,已经混进省城了,当上了省城刑侦支队的副队长。但他每次想起老四海来都心疼难忍,当年他抓捕老四海未果,县局对他进行了通报批评,警服差一点儿被人家扒下去。幸亏组织上不知道天桥巧遇的事,要是知道了,老景的前途就真完了。老景一直有个预感,早晚还会碰上这小子,因为他欠自己一个人情。
这一年,香港即将回归了,上面下达了全力保证社会治安的命令。
那天老景收到了一封举报信,举报某农贸市场的大米都是掺过机油的,所以大米晶莹透亮,异常好卖,市场的红火全赖掺了油的大米。老景发现这封信已经在公安系统辗转半个月了,他觉得事关重大,马上向领导请示对策。领导命令他私下调查,千万不能让新闻部门知晓,以免影响社会稳定。领导说:“调查一定要严密,千万不能出了事。一旦影响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在老百姓中造成恐慌,咱们谁也交代不了。”
老景带着两个侦察员跑到农贸市场一看,顿时惊得是目瞪口呆。这里本来是家普通的集贸市场,可现在却成了周遍数省的大米批销中心。市场周围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大米就象沙子一样,撒得满地都是,商贩们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老景忽然想起上学时课本上的一句名言:物质极大丰富。现在这情景就是极大丰富了,照这样下去人类大同没几天就可以实现了。他在摊位之间转悠了一会儿,果然看出了毛病,几乎每一家的大米都是油光锃亮的,晶莹的米粒可以和珍珠粒媲美,别提多好看了。老景干了十几年的警察,眼里从不揉沙子。他当下就命令侦察员买回几袋子去,准备化验,可侦察员连转了几个摊位竟一粒大米都没买到。原来他们只想买走几斤,米老板听说只买几斤,立刻就拉长脸:“不卖,不零售,我们这儿都是论车卖的,跟你们捣不起这个乱。”后来老景只得下令,不能打草惊蛇,先偷回几把去,拿到证据再说。三人分头偷米,结果有个侦察员偷米不慎,被摊儿主们发觉,米贩子们倒是很齐心,奋勇而上,侦察员给打了鼻青脸肿。侦察员受不了这个委屈,伸手就要掏枪,幸好老景他们半路冲出来,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个大嘴巴,这小子才清醒过来。
虽然过程并不顺利,但终归还是偷到了几把米,老景将大米送到化验室。化验结果还没出来,领导就急眼了。
原来省城的一家报纸登出了有毒大米的新闻,文章说:某中心批发市场的大米全是掺过机油的,所以色泽鲜艳,手感油腻,销路遍及数省。报道一经发出,立刻被转载了无数次,全国上下一片哗然。这不是要置十几亿华夏儿女于死地吗?这简直就是谋财害命啊!消息很快就传到警察局了,领导气呼呼地把老景找了来,指责他不该走露消息,问他到底是安的是什么心?
老景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为了保密,自己的手下险些被人家打死,怎么可能是自己走露的呢?领导听了他的汇报,满腹狐疑地问:“难道记者比咱们消息还灵通?”老景苦着脸说:“现在是市场经济了,咱们市有五家日报,谁不是黑着心的要抓新闻呢?抓不到独家新闻,他们的报纸就卖不出去了。”
领导怒道:“那也应该有原则吧?新闻单位是政府的喉舌,应该多说点好事吗?暴光有毒大米?这不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局面吗?香港马上就要回归了,让香港同志怎么看咱们这个社会呀?”
老景心道:哪个社会没坏人呀?美国的坏人更多,人家一样是世界第一。住事不琢磨着解决,上来就埋怨!你就这水平了。他不干回嘴,只得闭着眼不说话。公务员的基本素质是领导训话的时候,最好把鼻子、眼睛、耳朵甚至连肛门都闭紧点儿,以免跑气,否则领导会误以为你是不服管教。
领导发了一顿脾气,然后怒冲冲地说:“你赶紧到报社去一趟,好好教育教育他们。然后把主持暴光的幕后黑手给我找出来,知道点儿破事就到处乱说,应该割了他们的舌头。而且,我估计把这事捅出来的人,应该是知道底细的,你的调查也省事了。”
老景有点欣慰了,最后这句话还像人话。他试着问:“农贸市场呢?”
领导不自觉地拍了拍脑门:“你要是不说,我还把他们忘了,马上查封!对了,一定要找出透露新闻的幕后黑手,找到了他就能找到这件事的幕后指使者。给咱们添乱的,都不是好东西!”
老景这才长出了口气,他正要起身告辞,领导桌上的电话响了。领导看都没看,随手按了免提,电话里发出一个尖锐的女音:“大米没法吃啦,咱们家人全中毒了吧?你说说,你说说,你们这帮当警察的是干什么吃的,就知道一天到晚地穿着警服臭美。”
老景差点笑出来,他知道这是领导夫人。
领导顾不得观察老景的表情,怒道:“怕什么?还能死得了人?从今天开始,咱们家改吃面食啦。”……
领导一直想把电话挂掉,但夫人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老景知趣地悄悄地退了出去。
老景命令侦察员们去查封市场,自己则跑到报社,直接找到报纸总编。他的确希望能认识认识这个家伙,一来是破案按需要,二来,如今这年头这样的好人已经不多了!
报社总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牛气烘烘地接待了老景。老景进门时,半站着的总编马上坐下了,歪着眼睛问:“您是什么级别?”
老景诧异地说:“正科。”
总编点着自己的胸脯道:“我是副局,我们社长是正局。嘿嘿,我知道你们是为什么来的,这件事已经惊动全国啦。可你们总不应该派一个科级干部来与我交涉吧?单位与单位之间交往应该遵循对等原则。”
老景在机关里混了十几年,自然清楚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不得不赔笑道:“我今天是来了解情况的,改日我们领导一定会登门拜访您。”
总编的脸色缓和了一些:“这样吧,你直接去见记者吧,具体情况,他比我清楚。可你要记住,我们的记者都是副处级的,是拿过全国新闻奖的。”
老景拍着胸脯道:“您放心,我觉不会用对付罪犯的办法对付他。”
总编这才官样十足地点了点头。
老景又低三下四地找到记者,没想到记者比总编还牛气呢,一听说老景要找提供新闻线索的人,立码急了。记者怒气冲冲地说:“保护线人是全世界新闻工作者的神圣职责。我要是把线人的消息透露出去,我在这一行里就没办法混了,是败类,你懂不懂什么叫败类?”
老景马上解释道:“我懂,我懂,我们是为了破案,绝不是难为线人。”
记者冷笑道:“我明白,出了这种事,人家首先想到的不是抓住元凶,而是谁把这消息捅出来的吧?嘿嘿!这事,你们觉得丢人了,是吧?嘿嘿。”记者目光中全是轻蔑。“头年,我们在农村采访小学老师强奸学生的事。乡长号称家丑不可外扬,他告诉村民,谁敢给乡里摸黑,就削了谁的户口。结果我们在村里就跟日本鬼子似的,人人喊打。呵呵,这里面的事我明白。”
老景指着自己的帽子说:“你不信我还不信这个?”
记者冷冷地说:“我当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冲这个玩意儿发过誓,我比你清楚它的含义。”
老景又有点急了,叫道:“找不到他,我们就找不到元凶。”
“你们废物。”记者道。
老景气得一拍胸脯,抬手就把手枪掏出来了,啪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记者一下子跳到椅子后面:“你,你要行凶吗?”
老景怒道:“我把枪压在你手里,问明了情况,我就让他走。我要是食言,你就毙了我。”
记者疑惑地盯着手枪,哆嗦着说:“你把枪压给我是违反纪律的,你胆子挺大呀。”
老景点头道:“你只要把这事说出去,我的饭碗就没了。”
记者抓起枪别在腰里,凶恶地说:“你要是敢食言,我就真砸了你的饭碗。我是副处级,比你级别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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