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时代-一刀平五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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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景开车,记者带路,最后二人竟然来到了省图书馆。老景没有阅读证,记者便用记者证将他带了进去。

    老景心下是暗自佩服,这情景与他想象的差不多,拥有如此济世胸怀的义士就应该在这种高尚的地方出现。二人径直走进阅览室,室内空旷、荒凉,宽大的阅读桌边大约只有五六名读者。老景眼尖,一眼就看见有个穿软皮甲克的年轻人,他正趴在长条桌尽头打瞌睡呢。这家伙脸边全是书,手边有一杯茶,估计是读书读得太累了。

    记者蹑手蹑脚走到青年身后,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大忍心地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几把。青年揉揉眼睛,慢慢抬起了头,他第一眼看见了记者,第二眼就落在老景脸上了。老景眼前一花,不得不将双手按在桌子上,整个人都瘫软了。

    老景对面的这个发奋苦读的青年,竟是失踪了十来年的老四海!他衣冠楚楚,神采飞扬,柔和的目光里透露出一副知识分子的从容,丝毫看不出他是个逃犯来。与老四海比起来,老景却有点儿自惭形秽了。

    老四海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脖子如半年没抹机油的轴承,转动艰难而且异常迟缓。他一点一点地转向记者,声音干涩,空气里全是悲凉。“我真不应该答应和你见面,你怎么能把警察带来呢?”

    记者喉咙里咕噜了一声,手指着老景道:“你怎么知道他是警察?”

    老景下意识地摸了摸枪套,空的。

    老景和老四海就这样对望着,二人象两只素有冤仇的野狗,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毫无征兆地撞上了。它们诧异,凝视、运气、积累着愤怒,捕捉着撕咬的时机。老景发现,过了这么多年老四海居然就没什么变化,只是比当初稍微胖了些。他穿戴平常,但衣服的质地非常优良。这小子面带微笑,却笑得邪性,浑身透着诡异。其实老景一直关注老四海的一举一动,每次上头颁发新的通缉令和案件通报,他都要仔细查询、核实、分析。老景心里跟明镜似的,至少有好几件蹊跷的诈骗案与老四海有关。虽然做案者的名字并不是老四海,但那的狡诈的嫌疑人保证是他。因为老四海手上有一块葫芦胎记,很多人都记得这个细节。别的警察不清楚那是老四海,但老景明白。好在这些案子都不在他的管辖范围,而且老四海也从来没回过驴人乡,否则老景早就动手了。

    老景呵呵冷笑道:“上回我没抓你,因为你给了那孩子五块钱。这回我不能再放你走了。”

    老四海也笑了。他一直就没想明白,那次在天桥见面,老景真没认出自己来,还是另有原因呢?现在知道了,这个木头般呆板的家伙原来也有弱点。想到这儿,老四海坦然地将双手摆在老景面前:“那你现在就抓我吧,反正大米掺机油的事已经解决了,我心里塌实了。”

    老景一愣,大米掺机油的事难道真是老四海告发的?如果是,那这小子就把自己当成古代游侠啦,我老景倒成了鹰犬。

    记者奋不顾身地挡在二人中间,大义凛然地说:“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过节,这回你绝不能抓人。你答应过我,要保护线人。”说着记者凶恶的拍了拍口袋,狞笑着道:“当心我砸你的饭碗。”

    老四海激动地推搡着记者。“不行,我不能给你找麻烦,他是找我的。”说着,他强行要向老景面前冲。

    记者双手拼命向后拢着,就象老鹰捉小鸡中的老母鸡一样。他大叫道:“绝对不行,还有没有天理啦?有本事他把掺油的人抓起来,他敢吗?”

    老景怒道:“已经去抓了。”

    记者冷笑道:“嘿嘿,那家市场是公家开的。”

    老景气得牙根痒痒:“这事跟市场的头头们有什么关系?那是小商贩的无耻勾当,这群奸商!”

    老四海阴惨惨地说:“你怎么就知道没关系?市场是公家的,管理者都是个体的人。你不觉得这件事是集体策划的吗?凭一两个小商贩有这么大能量吗?”

    老景道:“你给我拿出证据来。”

    老四海的手指头四下一指,轻描淡写地说:“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别耽误人家学习,找个地方说。”

    老景满脸轻蔑,心道:你还能跑喽吗?

    在记者的提议下,三人找了家茶馆。进了包间,服务员要给大家表演茶道,老景不耐烦地说:“出去,我们要谈正事。”服务员惶恐地看了他们一眼,飞又似的跑了。

    老四海哈哈笑道:“瞧你那模样,全然就是个黑社会分子。”

    “少废话!”老景拍案而怒,他指着老四海的鼻子骂道:“你小子太不象话了,你太不象话了你!咱们老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败家子?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呀你?”

    老四海不服气地说:“咱们已经出五福了,我和你没什么血缘关系了,我就是和你妹妹结婚,婚姻法也是允许的。”

    老景怒道:“你乱伦,你得不了好!”

    记者惊奇地说:“原来你们是一家子?”

    “不是!”老景和老四海同时嚷嚷起来。

    记者左右看看,真糊涂了。过了一会儿,老四海觉得这是小孩游戏,没什么意思,便冷冷地说:“我姓老,他也姓老,我们是一个祖宗的子嗣,却不是一家子,走的也不是一条道儿。”

    记者点头道:“那是,你是行侠仗义的。他吗,嘿嘿!”这个记者真是太讨厌了,灵牙利齿,唇枪舌剑,时刻忘不了挖苦老景几口。他嘴里不闲着,手也不老实,一直在口袋附近转悠,还时不时地敲打几下。铛铛铛的声音令人心烦,明摆着就是威胁。

    老景没心思和他们闲扯,他指着老四海,面目阴森地说:“坦白交代,我给你找条出路。要不,嘿嘿!大米掺机油,成车成车地往出运!嘿嘿!这事关系到千家万户的性命,谁也包不住。”

    老四海义愤地说:“你们既然知道这事的性质,为什么我的检举信寄出半个月也没人搭理?”

    记者惊道:“你以前寄过信?”

    这次抡到老四海指上老景的鼻子了:“我是先给你们寄的信,然后才想起去找报社的。”

    记者狠狠瞪了老景一眼,看样子是在思索骂人的字眼。老景则回手将老四海推到椅子里,大叫道:“我收到检举信就开始调查啦。国家机关的工作是有一定程序的,这就象一部机器,齿轮转到我这儿,我才能采取行动。任何国家都是这样的,不新鲜!”

    老四海冷俊地望着窗外,喃喃地说:“大米的流通也是有程序的,这半个月里最少也卖出一两千吨了吧?”

    老景烦躁地挥舞双手:“我们上午就把市场查封了,现在我要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要给责任人定罪。”他忽然盯着老四海,阴森森地说:“你不会也掺乎进去了吧?”

    老四海鼻腔里“嘤”的叫了一声,象鸣笛一样。他不情愿把脸对着老景,干脆扭到另一侧去了。

    记者嘿嘿冷笑:“荒唐,难道有人往自己脖子栓绳子吗?”

    海口老板给了老四海十万块钱,答应他立刻赶到北京去洽谈。

    老四海让贤淑把现金带回宾馆,自己去了趟机票代售处。但出他意料的是,由于台风当天晚上要从琼州海峡路过,本天的机票已经卖完了,他只好买了第二天早晨的。老四海清楚马上要从原来那家宾馆里搬出去,于是拿了机票就往回跑,并通过电话预定了另一家宾馆。然而一进房间老四海却发现贤淑不在,不仅人去房空,那十万块钱也插上翅膀飞了。老四海立刻意识到要出问题了,他火速赶到机场,空旷的候机厅,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老四海再次回到宾馆后,终于在卫生间的废纸篓中发现了一张纸条,是贤淑写的。大意是老四海这个傻瓜太危险了,他专门跟有钱有势的人做对,迟早会出事等等。

    老四海气得一脚将废纸楼踢进马桶了,贤淑这丫头简直是太不知道好歹了。

    商业从来有其自身的运行法则,任何人都是无法更改的。

    生意是与什么人做的?犹太人认为:商业行为的一方必然是有钱人,赚有钱人的钱才能获得最大的利润空间。我老四海从骗老百姓,那是因为老百姓手里没钱。给他们设个局,即便是成功了,一次顶多也就骗上个几百块钱,连顿饭费都不够。那些大老板怕什么?当今中国处于资本的原始积累时期,大老板的钞票都是带着血腥的?骗了他们,这些家伙也没几个敢明目张胆地去法院。我不骗他们,他们的钱迟早也会被别人骗走。骗老百姓的骗子都是傻骗子,兔子急了一样咬人,咬一口就不轻。贤淑这样下去,迟早是要出事的。

    驴人乡曾经有一只野狗,那狗平时特别老实,给它一棍子它立刻就趴下了,希望你再来一棍子。这狗是穷狗只能吃些人屎充饥,饿急了连狗屎都会生吞下去。有一次野狗运气出奇的好,不知从哪弄来一根骨头来。结果让老景给看见了,那时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孩子,老景想把骨头抢过来,实际上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野狗红眼了,一口差点把老景的整只手都咬下来。后来野狗把老景追得屁滚尿流,差一点自己跳了河。当时老四海他爹说了一句话:千万别把老实狗逼急了,老实狗急了咬人更狠。所以老四海一般不打老实人的主意,老实人真急了眼,除了喝卤水就是跟你玩命。

    老四海心里咒骂贤淑不懂事,本人却并没有失去理智。他收拾好家当,再次赶往机场,但机场已经关闭了。老四海将行李存放在寄存处,专心等待明天最早的班机。他琢磨着,将来一旦碰上贤淑,必须要把这个道理讲清楚。自己这个当师叔的,失职啦。

    干骗子这一行出手要快,逃跑也要快,因为谎言是经不住时间考验的。他之所以马上要离开海口,就是担心老板明白过来。

    老四海出得机场,无事可干,便找了家顶顶热闹的大排挡。他挑了只螃蟹,又要了四瓶啤酒,独自喝了起来。

    郁闷,满天的郁闷象海南湿热的空气一样,让人喘不上气来。老四海十几年来只信任了一个人,可这贤淑丫头却卷着赃款跑了。老四海哭笑不得,他边喝酒边总结经验。思前想后,老四海觉得贤淑的确没什么出众的地方,自己扮演螳螂,贤淑想做黄雀,这招术并不高明,凭自己早就该看明白了。估计呀,都是处女膜惹的祸,要不是那几滴凄美的鲜血,他老四海怎么可能相信她呢?

    海南的大排挡里都是安装着电视的,老四海闲极无聊,边喝边看电视。忽然一则电视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据说某上级单位经过长时间的周密而审慎的调查,终于在滇池水面发现了大面积的水葫芦,当地环保局正在组织人力紧急清除呢。新闻快结束时有位当地官员郑重表示,一定要治理好滇池附近的排污工厂,要还给世界一个风景如画的滇池。老四海哼哼了几声,没想到啊,理查的工作还是颇有成效的。看来外国人的眼睛就是比中国人的眼睛好使啊,人家在广州就能看见昆明的水葫芦,而当地官员似乎以前就从没听说过这个事。

    老四海正看得起劲呢,新闻却点到为止了,广告铺天盖地地砸下来了。老四海无奈地喝着酒,眼睛却希望关于昆明的新闻继续演下去。此时电视上正在播放一家美容院的广告,丰乳肥臀的女郎向天下女士宣传丰乳肥臀的妙用,然后她又将美容院的美容项目统统介绍了一遍。让老四海惊诧的是,美容项目中居然有一条是修复处女膜的,要价800元。曼妙女郎向世人宣称:惊喜就在身边,还你百分之百的处女之身!

    老四海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了,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炸开了。他奶奶的,贤淑的处女膜保证是修复的,自己从一开始就上当了。

    老四海算计了一下,贤淑一共从自己手中弄走了十一万块,也算是巨款了。而她的代价仅仅是800块元的修复费,这是将近百分之一万五千的利润!这笔买卖真是太划算了。

    但有一个环节老四海还是没想明白,贤淑不可能事先料到在昆明能碰上自己,那她为什么要修复处女膜呢?难道贤淑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看来只有一种可能,贤淑是个职业骗子,处女膜就是她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需要经常的修复、保养。妈的,老四海一怒之下,又要了四瓶啤酒。

    世界本来是灯红酒绿的,但七八瓶啤酒下肚,在老四海眼里,世界就只剩下绿色了。那是种泛着黑的绿色,与发霉面包的颜色差不多。满眼茁壮的绿色、蛮横的绿色,无所顾及的绿色,最简单的一种说法是:王八绿!在酒精的刺激下老四海觉得自己更加茁壮了,绿毛都快从耳朵里长出来了。他怪笑着拉住侍者,象所有爆发户一样大呼小叫道:“大爷我今天高兴,所有人的单我全埋了!今天晚上我请客!再来四瓶啤酒!”

    似乎总有这类情景出现,排挡中响起一阵颇为职业的欢呼声,大家纷纷为老四海的慷慨鼓掌叫好。

    老四海真是喝多了,兴奋之余他从身上掏出几千块钱,豪情万丈地甩手扔给侍者:“上酒,给大家上酒!整箱整箱地上。”

    食客们全疯了,大家高声祝:“大爷万岁万万岁。”

    老四海却骂道:“万岁!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万岁的都是王八。”

    食客们哈哈大笑,纷纷夸奖老四海英明伟大用呀正确。大排挡中充斥着荒诞的欢乐气氛,连顶棚都鼓起来了,远远看就象个大气球。

    此时有个食客偷偷地走到老四海面前,举着五十块钱道:“我不用您请客,我自己掏得起。”

    老四海还没反映过来,人群中便有脑袋蹦了起来:“一边去,别扫了大爷的兴致。”

    食客道:“这兄弟是碰上伤心事了,我不想占人家便宜。”

    老四海一听这话就急了,他揪住食客的领子道:“我能有什么伤心事?我能伤心吗?”

    食客刚要说什么却突然呆住了,排挡里的所有人都呆住了。老四海觉得一只手搭上了自己的后脖子,正要回头,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伤心了,你小子也该伤心了,你跑不了啦。”老四海一耳朵就听出来了,揪住自己的脖子的人就是夜总会的老板。

    酒劲散了,所有的念头都散了,老四海开动身上的所有细胞,好几亿个细胞核都在飞快地运算着。怎么办?事情保证是败露了,否则这家伙是不会亲自追到机场的。

    老四海知道,一定要说点什么,马上就得说,哪怕是胡说八道呢。他刚要张嘴,老板便大叫道:“不能让他说话,给我打,拖出去,往死里打!”旁边立刻冲上五六个马崽,大家七手八脚地就把老四海拎出去了。

    老四海揪着一个马崽的领子骂道:“狗东西,你的腿真痒痒啦?”

    这家伙就是在夜总会被老四海唬住的马崽。马崽怪笑道:“少你妈放屁,你那个地址是假的,我们老板查出来了。”

    此时众人把他拖进一个很僻静的停车厂。

    大家不由分说,没脑袋带屁股的就是一顿拳脚。老四海觉得天上掉下来无数把锤子,半分钟后便血流满面,口歪眼斜了。慌乱中,他担心一开口就会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只得咬牙忍着。他憋足了劲,几次想从众人的缝隙里冲出去。但老板远远站在外围,不时地大声吆喝,指挥着马崽们围追堵截,老四海堪堪的就要被打死了。

    最后老四海已经起不来了,老板叉着腰走上来,立着眉毛道:“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骗子,奶奶的,我的钱呢?”

    老四海朝着老板的影子狠狠淬了一口,气势汹汹地说:“等我回了北京,我叫人扒了你的皮。”

    “破雨伞,你还要硬撑着!打,给我往死里打。”老板实在是气疯了,嘴里喊着让别人打,自己却先冲了上来,照他小肚子上就是几脚。老四海一翻白眼,人晕过去了。

    等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身体悬在一块大石头的突出部上,耳边是滔滔浪声。老四扭眼一看,果然是海边。台风在天边翻滚出道道利闪,巨浪疯狂地撞击着石头,水花已经溅到眼睛里了,老四海不得不把视线收回来。

    老板和众多马崽将陆地的方向全部堵死了。老板狞笑着道:“把钱拿出来,我留你一条命。”

    老四海暗中叫了几声苦,钱早就没了,哪儿拿去呀?他琢磨着这些家伙手狠毒却不一定敢亡命,于是咬着舌根说:“有种你就杀了我,省里的人还在等我消息呢。我死了,你也好不了。”

    老板气得脖子空转了好几圈,声音都劈叉了。“你这孙子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你那些一堆文件有一张真的吗?德胜门内三十四号楼?我一打听才知道,德胜门内根本没有楼。你说不说,钱在哪儿?”

    老四海知道事情已经完全败露了,此时他真想把贤淑放在火上,烤成人干。这女人算是把自己害了,武器仅仅是一副假处女膜。老四海只得服软道:“钱让那婊子拿走了,没了。”

    老板一挥手,众人将老四海抬了起来。老板道:“说,那婊子在哪儿?”老四海无奈地摇头。“好!没想到你还是个情种!我看看那婊子给不给你烧纸。”老板一挥手,众人使劲一悠,老四海的身子便腾空了。就在腾空的一刹那,老四海突然发现双腿无论如何也分不开,原来人家把他的腿捆在一起了。

    老四海的心一下子就落到肛肠里去了,他刚要呼救,一口海水就涌了进来,眼前立刻一黑,无数的金子、银子、钻石、珠宝全出现了。天哪!脑子里全是宝贝,根本数不过来。

    海水是腥的,口鼻中的鲜血也是腥的,海水是咸的,口鼻中发鲜血也是咸的,海水和鲜血混和在一处的味道就是死亡的味道。老四海知道自己快死了,死了好,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就全他妈塌实了。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支离破碎的黑暗,巨浪嚎叫了两声,一切就归于沉寂了。老四海的身子逐渐下沉,心里却琢磨着,原来黑暗的颜色也是分了很多种类的,暗黑、红黑、漆黑,当然最终的一切必将是漆黑的。是啊,漆黑的成分越来越重了,老四海的身子却越来越轻了。他知道,这是海水的浮力抵消了地心引力,快到海底了,这回是真完了。

    老四海后悔了,要知道结果这样的,就应该从银行取点钱还给人家就算了,自己怎么会干舍命不舍财的事呢?老家的弟弟们要是有良心,每年就给自己烧点纸钱吧,一定要多烧点,争取做个高层次的鬼。

    事实上,老四海后来是被救上来了,而他自己完全不记得被救的过程。最初的印象仅仅是被人倒提着,鼻子里,嘴里全苦咸苦咸的海水,哩哩啦啦的,就象小孩撒尿一样,而且是一泡分外持久的猛尿。

    之后他又昏迷了好长一段时间,天快亮了,神智才逐渐恢复过来。他先是坐起来,整整适应了半分钟,这才看清周遍的环境。老四海是坐在沙滩上的,面前坐着个家伙,他伪装得慈眉善目,正笑呵呵地看着自己呢。老四海觉得这家伙有点儿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此时那家伙说话了,语调里充满了紧张:“你怎么把黑社会的人得罪啦,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老四海听出来了,这家伙是个北京人,北京人怎么会在海南呢?他回忆着自己在北京的日子,依然找不到这人的影子。

    那人接着道:“真悬啊!我一心想把酒钱给你,就一路跟着,没想到他们还真想把你整死。”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五十块钱,轻轻放在老四海手边。

    老四海终于想起来了,他就是在大排挡里非要自己出钱的食客。这家伙够执着的,为了五十块钱,居然追出了这么远,捎带着还救了一条性命。想到这儿老四海真有点感动了,他操起古代侠客的风范,拱手道:“这么说,您是我的恩公了,多谢你救命之恩。”

    那人赶紧摆手道:“可不能这么说,小猫小狗的让车轧喽,咱也不能看着它就这么死了啊。”

    老四海在北京呆过,知道北京人一旦说“咱”,往往就把对方也算在里面了。他暗自摇头,心道:不看着它死又能怎么办呢?

    “哎,当年我在越南救的人多了,有的成了好人,有的也是白救。”那人忽然凭空挥了绘手,自我介绍道:“我叫菜仁,你呢?”

    “我——”老四海犹豫了一下:“我叫,我叫老四海。”

    菜仁摇着头:“你得罪了黑社会,说明你也不是什么坏人。赶紧走吧,千万别在海南呆着了。”

    老四海望着面前这个菜仁,头疼得厉害。这事可能吗?这家伙是为了五十块钱跟上自己的,而且还把自己给救了,难道就自己这么走啦?不对,保证有其他目的。他试探着问:“您就是为了还钱?”

    菜仁老实地说:“我不想占人家便宜,何况你这年轻人是碰上伤心事了,想发泄。我现在占你的便宜,不是乘人之危吗?”

    “为了还钱,您就把我救啦?”老四海道。

    菜仁格外认真地说:“我不把你救上来,怎么还钱呢?你死了,我就等于得欠你一辈子。你呀千万别把这事放在心上,救人是我的本能,我当年是卫生兵,专门救人的。”

    老四海心里哼了一声,这个菜仁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得真象!他决定不给菜仁任何机会,先挤兑挤兑他。老四海苦着脸道:“我本来就不想活了,他们要是真把我弄死了,我就算超脱了。您呀,不应该救我。”

    菜仁呵呵了几声:“你刚什么岁数啊?你佩说‘超脱’这两个字吗?你也就三十岁吧?”

    老四海道:“我三十二了。”

    菜仁晃了脑袋:“我整整比你大一轮,我都没超脱你能超脱吗?”

    老四海摊开手:“我女朋友跑了,黑社会把我的钱也全抢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死了好。”

    菜仁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全是因为感情的事。我是从你们这岁数过来的,我明白。嘿嘿,听我的,回家吧。你是北方人吧?”老四海点头。菜仁接着道:“咱们都是来南方挣钱的,结果没几个能把钱带回去,都赔啦。我比你大了十多岁,现在一样是没挣着钱。我再告诉你吧,女朋友跑了,咱不怕,那说明你命里没有。好好混,将来保证能找个比她强的女朋友。”

    老四海抬杠道:“你也没见过,你知道她有多好吗?”

    菜仁仰头想了想,认真地说:“对,我没见过她,也不应该背后说人家坏话。反正啊,你将来的女朋友保证不比她差。”

    老四海真拿不准了,这家伙真缺心眼还是假缺心眼?他再度恨了恨心:“您走吧。”

    菜仁果然站了起来:“好,我走,你好好想想。”说着,菜仁转身要走,但腿一动立刻又停住了,他转过头来,关切地说:“你不会要自杀吧?”

    老四海阴沉着脸道:“我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活着干什么?”

    菜仁一把抱住老四海,似乎一撒手老四海就要重新回到海里去。菜仁细声细语地说:“年轻人,千万别想不开,不就是回家的路费吗。”说着他掏出钱包,拿出几百块钱。“拿着,坐轮船走,路上节省着点,然后坐火车回北方。你别嫌少,我手里就这点儿了。”

    老四海惊道:“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菜仁瞪着眼睛道:“我也不是白给你的。”

    老四海笑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好人?现在还有好人吗?现在的好人比大熊猫都珍贵!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不图名利不早起,这个菜仁终于把尾巴露出来了。老四海狞笑着说:“怎么个不白给我?”

    菜仁从口袋里拿出张名片,递给老四海:“这上面有我家的地址,你要是有了钱就给我汇过去,我也不是富人。”

    老四海又沉吟了几秒钟,最后发着狠说:“我要是不给你汇呢?”

    菜仁愣了一下,然后笑道:“你还真不是那种人,我能看出来。嘿嘿,就这样,赶紧走吧。要不,我把你送到码头去?”

    老四海喉咙里象塞了几只死耗子,堵得死死的。他勉强说:“我自己走,不麻烦您了。”

    “你得保证,不能自杀。”

    老四海掂量着手中的钞票,艰难地说:“我不自杀。您就放心吧,我保证不自杀。”

    这就是老四海离开海南的经过。

    由于担心在机场再次遭遇埋伏,老四海便按照菜仁的指点,取了行李,坐上条破烂的客货混装船,直接去了湛江。然后他从湛江转火车到了广州。

    破轮船穿越琼洲海峡时,台风又杀了个回马枪。漫天的浪头有五六米高,船身倾斜到45度,老四海觉得肠子一个劲地要从喉管钻出来。他估计这是海口老板在背后作祟呢,他和贤淑都希望自己一死了事,索性请出了老天爷。

    几天后老四海只身到了广州,他在广州同样有仇人,不敢有片刻耽搁,当天便登上了北去的列车。实际上老四海是一路疗养一路北上,抵达长沙时,他依照菜仁留下的地址把钱汇过去了。这个菜仁让他想起了那个曾经给过他一斤粮票的城里人,或许天下真是有几个好人的,暂且把菜仁也算在里面吧。在武汉过长江时,面对滔滔白水老四海就拿定主意,这次要回省城了。有十来年没在那地方出现过了,风声早应该过去了。

    老四海手里的钱足够他维持相当一段时间的,他不准备在省城做生意,兔子不食窝边草,万一碰上熟人就麻烦了?于是老四海象个学者一样,天天泡在图书馆里。当今的社会是一日千里,各行业的精英都讲究个充电,所以吃偏门的就更应该抓紧时机充实自己,否则迟早要被社会淘汰掉。老四海深知这个道理,每年中他至少要用半年的时间充电,这也是他百战不殆的秘诀。

    那天早晨,老四海去图书馆的路上,肚子忽然饿了,于是钻进一家小店里要了碗馄饨。据说馄饨汤是排骨汤熬出来的,味道鲜美,老四海吃得兴致昂然。正吃着,他忽然觉得有个家伙坐到对面了。老四海随便瞟了他一眼,那家伙大马金刀地叉着腿,脸上有股子说不出来的表情。他并不认识这个人,于是接着吃。

    此时对面那家伙竟开口了:“多年不见,你小子出息了。甲克是皮尔·卡丹的,皮鞋是花花公子的,你这块表是江诗丹顿的。呦!全是真的呀!你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老四海赶紧把手腕子塞到两腿之间。那块表是他在广州买的,的确是花了好几万块钱,这家伙居然挺识货的。他再次打量面前这个人,这回看得仔细了些。但他依然记不起这家伙是谁,只觉得眉宇间有那么点儿似曾相识,但天下人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大同小异。

    老四海只得微笑道:“恕我眼拙,您是哪位?”

    “贵人多忘事,嘿嘿。”那家伙嘿嘿冷笑几声,然后将一手放在桌面上:“这回你认出来了吧。”

    老四海发现那家伙的食指顶端缺了一块,他立刻想到了师兄。到今天老四海才知道,老鼠夹子夹的是他的食指啊,仅仅是夹掉了一小块。按理应该夹大拇指才对,大拇指一掉这只手就算废了。老四海在这个人面前向来是充满了优越感的,他不慌不忙地说:“原来是您啊,我以为您早就洗手不干了呢。”

    对面的人果然是当年那个瘦子,也就是老四海的师兄。他强压着怒气,皮笑肉不笑地说:“洗手不干?洗手不干了我吃什么去呀?谁养活我呀?老四海,今天我总算把你逮着了。十几年了,一想起你来我这牙根都痒痒,嘴里就冒酸水。我真想咬你一口。”

    “那就是你嘴里有脏东西,应该刷牙了。诶?你刷牙吗?”老四海不动声色。

    师兄的脖子原地转了360度,他耸起肩膀,身高平地增长了20公分,声色俱烈地说:“好小子,我不和你斗嘴。我告诉你,为了找你,我专门去了几趟驴人乡,你们家的底细我全清楚了。”他扬起自己的食指,义愤地说:“我报案啦,我给你挂了号。可我到公安局一打听我才知道,你小子还卖了一个姑娘呢,真有你的呀,你是什么都干出来。”

    “别拿驴人乡说事,我和驴人乡没关系。”嘴里这么说,但老四海的心还是忽悠了一下。“你为什么告我?他们抓了我,有你什么好处?”

    师兄摇头道:“没有,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可我咽不下这口气。”说着,他掀开外衣,露出皮带上的一只刀把。“我带着家伙呢。”

    老四海依旧稳如泰山,轻蔑地说:“咱们是干骗子的,动了刀就是强盗了,祖师爷能答应你吗?”师兄脸色一变,老四海接着道:“再说了,咬人的狗不露齿,你还没拔出来呢,没准就躺下了。”

    师兄下意识地四下看了几眼,果然有点害怕。他系上扣子,眯缝着眼睛道:“老四海,我这人不记仇,但我这手指头也不能白丢啊。你应该给点补偿,这叫走道儿钱,你懂不懂?”

    老四海知道,所谓走道儿钱是江湖上的一种说法。某人受了某人欺负,必定要找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报仇。对方担心事情搞大,便提出和解,于是在中间人的调停下,付给受害者一定补偿。这样双方的面子都保全了,加害者和受害者都可以体体面面地继续行走江湖了,因为他们都有了自己的说法。但老四海认为自己与江湖道没有关系,自己是跑单帮的,从来没有加入过任何组织行会,所以他不准备买这个帐。

    老四海笑道:“这个事我不说出去,你不说,谁也不知道这个手指头是怎么掉的。你走不走道儿,跟我没关系呀。”

    师兄晃悠着脑袋:“好,六亲不认你还软硬不吃!你可真行。嘿嘿,我问你,在厦门假扮午夜牛郎,敲诈人家阔太太的是不是你?在武汉硬说长江大桥要塌,向好几个老板收了维修款的是不是你?广州那回……”

    老四海突然伸出手去,捉苍蝇一样将他的嘴唇捏成了一条缝儿。“那些事跟我没关系,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师兄好不容易将嘴唇挣脱出来,坏笑着道:“跟你没关系?可跟你手上那个葫芦有关系吧?”老四海下意识地向自己手上看了一眼,葫芦形状的胎记异常明显。他暗叫声不好,这么多年了,居然把这个胎记的事给忘了。怪不得贤淑一眼就认出自己是老四海呢,原来她是看到了胎记。师兄接着说:“我记着你这个葫芦呢,别人也记着,大家都叫你葫芦王,您在江湖上是大大的有名啊。”

    老四海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我没功夫和你磨牙。”说着,他结账要走。

    师兄淡淡地说:“你可以走,你当然可以走,你走了我就找不到你了。”

    老四海知道他话中有话,又坐下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师兄仰面望着天花板:“你走了,你妈走不了,你们一家人全走不了。不就是驴人乡吗?很近呀!我只要把你的底细说出去,你们家就遭殃了。老四海呀,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把你骟了吗?你小子得罪的全是大老板,全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腰里响当当的主儿,人家能饶了你吗?他们找不到你,做了你的家人也可以解解气呀。”老四海的目光落到师兄的手上,面目上布满了凶狠。师兄笑道:“除非你把我杀喽,要不就没用。”

    老四海使劲晃了晃脑袋:“我没钱。”

    “你有脑子呀。”

    “你要干什么?”老四海真想把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掐死。

    师兄忽然诚恳起来,他字正腔圆地说:“我是个想干事的人,只想和你联手做几笔买卖,挣点钱,这样的话咱们以前的恩怨就一笔勾销啦。”

    老四海微笑道:“你做生意的成功率还不到30%呢,你凭什么与我合作?你连你徒弟都摆弄不了。”

    师兄脸色骤然就变了。“你认识贤淑?你保证认识她!这个臭丫头,吃我的,喝我的,还到处败坏我!真他妈没良心!”

    老四海冷冷地说:“人家也没白吃你的,她还伺候你呢。”

    师兄摸了摸胸口:“这丫头就是床上工夫还不错。告诉你,她跟我的时候还是个雏儿呢,你没这个福气吧?”

    老四海心道:你这蠢材,就你这样的也佩当骗子?他冷冷地说:“你的功力太浅了,咱们搭档不合适。”

    师兄急了,一把揪住老四海的袖子:“那丫头是胡说,我有很多成功案例。知道东郊市场吗?就因为我一句话,整个市场的营业额就翻了三翻,他们老总亲手拍给我两万块。在咱们省,我——我比你还有名呢。”

    老四海知道东郊有个市场,那是个批发大米的地方,市场的经营与师兄有什么关系?他满脸的不信任:“为什么天上这么黑?因为牛儿在天上飞。为什么牛儿在天上飞?因为有人在地上吹。”

    师兄怒道:“我从不瞎吹,我的话全是货真价实的。我告诉你,那家市场原来生意特冷清,眼看着就要黄了。市场老总托人找到我,想让我给他们出几个好主意。我稍微点拨了一下,生意就火了。”老四海冷笑着不说话,师兄干脆全招了。“我当时就告诉他,现代人吃的是品质,而大米生意讲究的是个货色,货色一般,生意保证是好不了的。怎么才能让货色出众呢?只有往大米里掺机油,即吃不死人,又能让大米焕发第二春,你就等着回家数钱吧。”

    “你他妈的真缺德!”老四海脱口骂了出来。

    师兄无辜地摊开双手:“干咱们这行的,吃的就是缺德饭。你拿指南针骗人家就不缺德么?”

    老四海道:“我骗的都他妈有钱有势的,他们都承受得起,没有一个人因为我家败人亡的。你小子把所有吃大米的都给坑了,你也太……”

    “少跟我玩儿这套。”师兄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你把人家黄花大姑娘都给卖了,你还恬着脸的说我呢?”

    老四海不说话了。是啊,花儿保证要把自己恨死了,她虽然讨厌,但卖给人贩子的确有点过分了。但有一点是不对的,花儿绝不是黄花闺女。

    师兄知道自己点中了老四海的要害,微笑着说:“咱俩联手做成几笔,二一添做五,完了事,你走人,想去哪儿去哪儿。”

    老四海决定不能当面得罪他,便投其所好地说:“这事可以,但做生意得有计划,我得事先规划一下。”

    师兄大点其头道:“没错没错,必须得计划好喽!为了大米掺油的事,我特地去了趟河南,调查研究吗。”

    老四海道:“半个月,过半个月我把计划给你。”

    二人分手了,老四海立刻就给公安局写了一封举报信。他这么做有两个目的,其一:老四海的确认为,往大米里掺机油太缺德了,干这种事是要遭报应的。其二吗,老四海想借公安局的手把师兄抓起来,抓了师兄,他老四海就算安全啦。师兄是不会出卖自己的,他在省城保证有不少事迹,这小子担心别人把他的事全抖落出来。老四海等了十来天,公安局没消息而师兄又找上门来催促行骗计划。他只好说:正在谋划中。最后老四海实在等不及了,又给报社写了信。这招儿还真见效,事情一上报纸,老景便不请自到了。

    老四海将师兄与市场老总合谋的事大略说了说,并将师兄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合盘托出。老景立刻通知手下去抓人,完事后他盯着老四海问:“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这时老景的手机响了,是个朋友打来的。朋友是某大机关的领导,号称大米市场是某某同志的形象工程,能否通融一下?大家都有个面子。老景问他吃不吃大米,朋友说吃,老景就把电话挂了。他又要处置老四海,但电话又打进来了,老景无奈,只得将手机电池卸下来,来了个不在服务区。

    老四海不说话,记者站了出来。“你完事了吧?都是求情的吧?”老景拿不准该怎么办,眼睛却一直盯着老四海。记者接着道:“不管你们以前有什么事,这次让他走,男人说话要守信用。”

    老四海玩命摇头:“不对不对不对,他不是男人,他是公务员,咱们中国有三种人,男人、女人、公务员。你不能把男人的标准强加到他身上。”老四海已经看出来了,老景显然是受到了记者的牵制,于是玩了个火上浇油。

    老景果然火了,他敲着桌子低吼道:“我要不是早就答应了记者同志,你今天是走不了的。”

    记者道:“你凭什么不让他走?他有功。要不是他,你们天天得吃机油饭,这叫正义感,现在的人什么都不缺就缺正义感。”

    “他有正义感?他?”老景气得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响,他挥着手道:“我今天让他走,我还要处理市场的问题呢。但老四海你给我听着,下回再碰上我,你就没这么便宜了。”

    老四海毫无表情地说:“我不叫老四海,你认错人了。”

    老景一愣,二人对视了几秒钟,老景甩手而去。

    老四海送走记者以后,便径直去了美容院。老四海知道,真正的间谍绝不是相貌英俊的小生,而是再一般不过的平常人,这样的人一般很难引起别人注意。而间谍的另一个基本要求是不能有显著的身体特征,否则早晚要露馅。他是真后悔,为什么自己偏偏在葫芦记这个环节上疏忽了呢?害得师兄和贤淑都知道自己的底细,真是不应该。十几年不见了,如果不是这个葫芦记做怪,师兄不一定能认出自己来。老四海决定斩草除根,把娘胎里那点东西全割下去。

    医生从他屁股上割下一块皮,然后又将手背上的胎记削去,以屁股皮替换了手皮。手术过程中,老四海忽然问道:“大夫,以后我这只手不会发臭吧?”

    医生笑道:“不可能,我给好多小姐做过手术,都是屁股皮换脸皮的,要是发臭的话人家早就找回来了。”

    老四海当时就发誓,以后再不亲小姐的脸了,万一要是亲上了屁股岂不恶心致死啦?

    手术后,老四海拎着行李去了机场,他的下一站是西安。

    八水绕长安,有水的地方一般都是财路畅通的。

    西安城的西关门内有一条著名的回民街,卖的全是西北回民的吃食。什么羊肉泡、胡辣汤、炖闷子、拌凉粉、莜面卷等等等等,小吃种类繁多,几乎将大西北风情全部浓缩在一条街上了。

    老四海在回民街上一连吃了三天,也转悠了三天,吃的是小吃,转悠的是古玩市场。西安的古玩市场与小吃街是相连的,那是一条细长细长的小胡同,胡同终点便是著名的大清真寺了。西安的大清真寺是中式建筑,号称比北京的牛街清真寺还要古老,它的镇寺之宝是世界上唯一的木雕古兰经,据说极其珍贵,那东西就安放在礼拜堂内。所以来这里做礼拜的穆斯林古已有之且络绎不绝。而古玩市场则依托了这些人气,至少混了个表面繁荣。

    老四海喜欢北京,也喜欢西安,他喜欢那种横平竖直的城市布局,走到哪儿都不会迷路,走到哪儿都有出路。对于他这个职业来说,不迷路,能逃跑无疑是最最重要的。

    他在市场上毫无目的的转悠着,不时地问问这问问那,全然是一副大行家的派头。老四海多少明白些古董知识,都是书上看来的。他想淘换几样半真不假的东西,这玩意儿将来是一定能派上用场的。

    到第四天的时候,有个小贩终于忍不住了,他追着老四海问:“先生,是不是想弄点好东西呀?”

    老四海大大咧咧地说:“这地方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小贩道:“听口音,您不是西安人吧?”

    老四海特地将舌头伸长了一些,带出点儿河南腔调。“我是洛阳的。”

    小贩点头道:“都是出古玩的地方,您肯定是行家。我就告诉您吧,这市场上所有摆出来的货品,没一样是真的。”

    老四海冷笑道:“还用你说,我眼睛一扫就知道。”

    小贩满脸的佩服,转着眼珠子道:“想看真家伙,您就跟我来,可好着呢。”

    老四海知道,这些古玩贩子一般不具备侵略性,于是跟着他钻进小胡同。小贩走了几步,见四下无人,便从口袋里拿出样东西。“您看看这个。”

    小贩递过来一个油布包,老四海小心翼翼地打开,包里竟是一把小刀形状的东西。小刀的质地是铜的,通体黑绿,全是脏乎乎的锈斑。刀柄是个硬币一样的半圆形,也是铜的,并不厚实,分量也不是特别重。刀身上隐隐约约地能看出几条蚕丝般的黄线,象是字迹却又看不大清楚。老四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将布包塞进小贩手里,转身就要走。

    小贩死活拽着他:“先生,你说句话啊。”

    老四海笑道:“兄弟,卖假货你也应该找点儿大路货卖,一般人不知道的。可这东西只有王莽铸过,别人再怎么做都是假的。”

    小贩叫道:“大哥,这是真货。我找好几个人看过了,大家都没看出毛病来。”

    轻蔑如洪水一般,一口气便从老四海嘴里冲出来了,险些将小贩贴到墙上去。“废话!没看出毛病来就能证明它是真的?这是一刀平五千,全中国还能剩下多少枚,你有那个福分吗?”

    老四海的话没错,这种刀型钱币并不是战国的刀币,是王莽的新朝铸造的。王莽这人没什么真本事却好大喜功,一心想在历史上留下不朽的名声。他想提前实现共产主义,来了个均田制,结果碰个了灰头土脸,最后还闹出了全国性的大饥荒。由于做出一番大事业实在是力有不逮了,王莽后来便选择了铸造钱币的方式来名垂青史。他当政了二十几年,前后铸造了好几十种铜钱,一律的做工精美,一律材质优良,一律的别具匠心,有些钱币已经成了收藏市场的绝品。就拿这种刀型币来说吧,模样与战国时齐国的刀币很像,学名叫一刀平五千。这五个字就是那几条看不大清楚的黄线,是用错金工艺将黄金丝直接错到币面上的,这种工艺在当时都是非常而先进珍贵的。由于铸造量稀少,存世量则更少了,所以在中国的古钱币收藏中,一刀平五千是标志性的极品。也正因为如此,从明朝开始就有人假造了,市场上见到的一刀平五千大多是假的。即使是假品也能分出等级来,早期铸造的假币如今也颇值些银子了。

    小贩脾气不错,虽然被老四海数落了一顿却并没有急眼,反而嘻嘻笑着道:“您还真是个行家。您的话全对,我也不信我真能有那么大福分。我日他先人的,我干这行也干了好几年了,可一样真货都没碰上。可我还得问问您,您见过这么真的假币吗?假币也不是一般的假币吧?”

    老四海又把油布包拿了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了几眼,最后点头道:“是有点象真的,但不会超过一百年。”

    小贩一拍巴掌:“对呀,这东西绝不可能是现代人做的。我估计呀,少说也得是民国时期的,前清的也有可能啊。虽然是假的也有一定价值,您不亏。”说着,小贩在手指头上吐了点唾沫,在币面上狠狠擦了几下:“您看您看,这几个字还是真金的。”

    老四海哼哼着道:“也就0.1克。”

    小贩道:“那也是金子呀。现代人谁能拿真金做假钱?即使是假币也是下了大功夫的,不容易。”

    老四海知道这玩意儿有点意思,决定买下来。他笑着道:“闲着也是闲着,你就开个价吧。”

    小贩试探着伸出五个手指头:“五百?”老四海二话没说,转身就要走。小贩一把抓住他:“你砍价啊,生意啊,谁也不能一口价。先生,我都一个星期没开张了,您得照顾照顾我呀?”

    老四海道:“我看你是开不了张了,你老想一刀把人砍死。”

    “三百。”小贩自动降价。

    老四海伸出一个指头:“一百。”

    小贩仰头想了想:“你再添五十,这东西就是您的。”

    老四海死死盯着他的手中的油布包,一字一顿地说:“添五十可以,你小子可不能给我掉包。”

    小贩道:“您是行家,干我们这行是不能骗行家的。”

    老四海递给他一百五,拿着假钱走了。

    离开市场,老四海对这枚假钱忽然产生了怀疑。

    此前他只是在书上见过一刀平五千的照片,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了。万一这东西假得离了谱,将来一旦拿出去,岂不是要闹出笑话啦?

    他跑到陕西省图书馆,借了一本古钱币收藏的书,对着图片比较起来。老四海是越看越高兴,这假钱和真钱的模样简直是一模一样,无论是外观、尺寸、字体,甚至错金线的粗细都是差不多的。他又借来个天平,称了称分量,假币居然也是不差分毫的。老四海知道,假古币做到这个份上,那是费了很大心思的,看来这东西的价值不止是一百五十块钱。

    下午他特地跑到文物研究所,花了五十元的鉴定费,请出一位古钱币鉴定专家来。

    专家掂量着一刀平五千,只看了一眼便问:“你多少钱收的?”

    老四海咬着牙说:“五千。”

    “在什么地点?”

    “洛阳。”

    专家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把钱币还给老四海道:“回去吧,拍卖会上你可以卖一万。”

    老四海的鼻子头哆嗦了一下,跟着鼻涕就要出来了。但他的定力很好,不仅没从椅子上出溜下去,而且抑制了流鼻涕的愿望。“一万?一万块钱出手是不是少了点啊?”

    专家笑道:“没错,头两年它能卖到一万五。可现在经济危机了,东南亚和港台买主都出不起大价钱了,古玩市场的平均价格已经坐滑车了。这东西顶多也就是一万块了,但它能保值,将来还会再涨起来的,两万的前景也是有的。”

    老四海咽了几口唾沫,眼前浮现出贤淑购买翡翠时的情景,于是道:“你们能不能给我出份鉴定证书呢?”

    “行,不过出证书是需要另花钱的。”

    老四海爽快地说:“只要别让我再花五千就行。”

    专家哈哈笑道:“你要能五千卖给我就好啦!”

    二十分钟后,省文物研究所的鉴定证书就出来了。证书上端端正正地写着:

    鉴定内容:古币。

    名称:一刀平五千。

    年代:公元前1世纪(王莽新朝)。

    工艺:黄铜错金。

    品质:中上……

    最下面是研究所的钢印和专家的亲笔签名。

    专家把证书递给他,颇有些感慨地说:“小伙子,眼力不错。我干这行快三十年了,这是我第三次在民间看见一刀平五千的真品,难得呀!”

    老四海真想告诉他,这玩意儿只花了一百五,但他担心老头子当场吐了血,最终也没敢说出真相来。老四海清楚,在古玩界,自己的幸运遭遇叫做捡漏,小贩的糊涂叫打眼。本以为弄了个假玩意却换成了真的,这叫弄拙成巧,怎么想都是美滋滋的。

    一切手续都办好了,老四海揣着一刀平五千和鉴定证书,哼哼着小调回宾馆了。

    路上,老四海觉得每个路人都是喜气痒痒的。快到宾馆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年回家奔丧时,在长途车上有个老头曾经说过:“小伙子,好好混,这就是好运的开始。”

    十几年了,这句话终于应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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