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年代的人们把肺结核叫做肺痨,那是种能把圣人折磨成吃人厉鬼的富贵病。万一穷人被这个倒霉的家伙纠缠上,可行的选择是直接跳河或者抹脖子或者上了吊。
旧式文艺作品中经常把肺结核当做人生的转折,主人公或者主人公的某位亲属得了肺结核,故事便由此展开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后浪依然往上上,依然死在沙滩上。如果换成医生来总结这段话,保证是:一代旧病换新疾,旧病死在病床上,新疾依然上病床,依然死在病床上。当然了,这是医生的美好愿望,一般情况是病人死在病床上,医生依然活着。
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不断面对新疾病挑战的历史。虽然性病死灰复燃,猖獗依旧,但癌症、爱滋病却替代了肺痨的角色,肺痨则彻底完蛋了。
老四海是只幸运的鸟,如今的肺结核顶多是一只是纸老虎,看着挺唬人,可放几个响屁没准就吓跑了。菜仁和方惠都打过肺结核疫苗,二人联手将他送到了西山脚下的一所医院。据说那是治疗肺结核的专科医院,一治一个准。老四海迷迷糊糊地连打了三天点滴,不仅止住了咳血和胸疼,精神也大好了。
女医生曾经宽慰他说:“放心吧,过上两个月你还是欢蹦乱跳的小伙子。”
老四海苦笑着说:“我都三十多岁了,早不是小伙子了。”
女医生是个五十来的半大老太太,她用温度表点着老四海的脑门说:“别胡思乱想,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现在不过是一个花骨朵。”
老四海倒是听说类似的划分,20岁到30岁的男人只能叫男孩,30岁到40岁的叫小男人,40岁到50岁的才能叫男人。50岁以上的统称老男人。如此算来他现在只年5算是小男人,而刚刚成为男人的老爹属于香销玉陨。唉,老四海是越想越觉得悲伤,自己要是步老爹后尘的话,四十岁盛开,四十五便死亡,那不就成了昙花了吗?
这几天里菜仁和方惠变成了机器人,他们俩上了发条一样,忙前忙后,送饭送衣,端茶倒水,没一刻清闲的。菜仁白天终归是要上班的,大多是下午才能来,最忙活的要数方惠了。老四海发觉方惠是个伟大的女人,伟大到谁也无法预料出她下一步的行动计划。
每天早晨九点方惠必然出现在病房里,手里必定端着热腾腾的早点,手把手地塞到老四海肚子里。三个小时后,她又能变魔术般地拿出午饭来。下午五点钟,她也将一大堆吃食规规整整地放在桌上,然后就道别,起程,似乎全是算计好的。
方惠送来的伙食也是千奇百怪,鱼汤、鸡蛋、牛奶是每日里的保留项目。有一次她还弄来几颗开花馒头似的东西,掰着瓣地让他吃。老四海尝试着吃了一瓣,竟发现那是种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味道面面的,如煮熟的土豆。
方惠说:“这是鲜百合,润肺的。”
老四海却从没听说过这东西。时间一长,他不好意思了,便劝说道:“嫂子,医院里有病号饭,您就别忙活了。”方惠却冷笑道:“我是在医院里当护工的,医院里的饭菜我太清楚了。还是吃家里的吧,塌实!”老四海说她有洁癖,方惠却郑重地问:“你进过猪圈吗?”老四海再不敢说什么了。是啊,菜仁和方惠都是典型的家居动物,他们同样的认为,外面的饭食再好也不如家里的干净,无论是飞机上的,饭馆里的或者医院派送的。
老四海被送到医院的时处于半昏迷状态,所以他并不知道医院的具体位置,更不清楚从医院到金鱼池的距离。有一次他拉住小护士,询问金鱼池到医院到底有多远。小护士逛荡着眼珠子想了半天,居然搞不明白金鱼池是个何等所在。老四海大声提醒说:“就在天坛北门。”
小护士的眼珠子一下子就砸到脚面上了,她几乎是哀号着说:“天坛!?那得——那得多远啊?你嫂子天天打车从天坛来呀?”
老四海惊奇地问:“有十公里吗?”
小护士二话没说就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将一张北京市地图砸到老四海身上。“你自己看吧。”
老四海打开地图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汗。医院的位置坐落在地图西北部的一个角落里,再延长几厘米就超出地图范围了。而天坛却在地图的中下方,依照比例尺算来,二者之间的直线距离最少是三四十公里。如果坐出租的话,其路程是绝不会少于五十公里的。
这时小护士满腔感慨地说:“每天打出租就得花上二百块,你嫂子挺有钱的。对了,你哥是大款吧?”
“她不是我嫂子。”老四海嘴唇蠕动了一会儿,却再也说不出别的了。
小护士等不来回音,哼哼了几声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方惠又来了,而且还捧着一碗香嫩润滑的豆腐脑。“四海,趁热吃了,豆腐里全是蛋白质。”说完,她又拿出一饭盒煮好的百合粥。“吃完豆腐脑,把这个也吃了。”
老四海拉着脸道:“嫂子,家里的钱长毛啦?”
方惠的脑筋并不快捷,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什么意思?我和你菜大哥的钱都在银行呢。”
老四海清楚方惠是小胡同赶驴的脾气,直来直去,心眼也不会拐弯,只得直截了当地说:“从金鱼池到西山,每天打车得花多少钱啊?在饭馆里吃都用不了。我跟您说了,医院里有病号饭,您就别天天送饭了,这不是浪费吗?”他又指着饭盒道:“鲜百合多少钱一斤,您这是何苦啊?我也不缺嘴。”
方惠长出了口气:“你直说不就完了,我还以为你要借钱呢。百合是你菜大哥从食堂拿出来的,他们食堂里多得是,没花钱。另外我有月票,先坐105到动物园,再坐332到颐和园,然后坐上郊区车就直接过来了,一分钱都不用花。”她忽然拍了下脑门:“对了,坐郊区车得花一块钱,来回两块就够了。瞧你说的,天天打车?谁花得起呀?一看你就不是过日子的人。”
“那,那您每天几点起床啊?”老四海的口齿竟有些含糊,舌头一个劲在嘴里转圈儿玩。
“五点多吧。”方惠显然明白了,老四海是心里不落忍,于是方惠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你少胡思乱想啊。你菜大哥说了,老四海是难得的好人,山区的穷孩子就指望你了。你到了我们北京,我们就有责任照顾你,要不我们心里能塌实吗?再说了,我看护别人时也得这么早起床。你也知道,有时我连觉都睡不上,这点儿事值个什么呀?”
老四海没词了,心道:你们是塌实了,我不塌实。
方惠逼着他把豆腐脑囫囵吃了,然后又把满满一饭盒百合粥倒进他嘴里。她是闲不住的人,见老四海吃完东西,马上又从护士那里借来个塑料盆,拎着盆就出去了。老四海不清楚她要干什么。不一会儿他看到方惠用后背把门顶开,她端着一盆温水,好不容易才把身子掉转过来。老四海还是不清楚她的用意。方惠把水盆放在床边,进挥舞着毛巾道:“四海,把上衣脱下来,我给你擦擦背。”
老四海的脸顿时成了西红柿,他小声嘀咕着:“嫂子,我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都有味儿了。”
方惠咋着嘴唇道:“废话,脏了才应该洗呢,不脏就是浪费水。”
老四海说:“下午,我到医院的洗澡房洗去,医生说我可以下床了。”
方惠几乎是叫了起来:“胡说,一个礼拜内你不能洗澡,肺病就怕着凉。快起来,我给你擦擦背,然后就赶紧躺下。快,脱了衣服。”
老四海磨磨蹭蹭地把衣服脱了,他也说不清心里是股什么滋味,又酸又痒。心脏顶端似乎被人用钳子轻轻夹着,钳子头还时不时地哆嗦几下,全是成心的。方惠担心水会流到床上去,特地在他屁股下面垫了几张报纸,然后耍花枪似的,细致而熟练地在他后背上招伙起来。老四海闭着眼,热毛巾在身上滚动着,飞舞着,寒气则顺着头顶一股股地冒向空中,最后他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老四海开始咒骂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要跑到北京来?为什么要来招惹菜仁夫妇?我老四海这三十几年来是从不欠人情的,在北京却欠下了天大的人情债,将来可怎么还呢?更可气的,这两口子的自尊心都跟金字塔似的,古老、结实、体积庞大。任凭你有多少钱也买不走也搬不动,怎么办呢?
方惠手脚麻利,老四海的后背、腋下、肋骨不一会儿就焕发新春了。她大喘了口气,使劲在老四海脊背上拍了几把:“真够脏的,赶紧躺下吧。”
老四海顺从地钻进被窝,小孩似的问道:“嫂子,我菜大哥这几天忙什么呢?昨天他说,今天早上四点就要出去采购,难道有活动吗?”
方惠将毛巾摊开,搭在暖气上,嘴里道:“你菜大哥的一个同事升官了,他们食堂啊今天要庆祝庆祝。”
老四海笑着说:“是不是从副堂长升到正堂长啦?”
“不是,那人是搞刑侦的,从外地调来的,他和你菜大哥关系不错。头半年在郊区挂职锻炼,一回来就升副局长了。唉!”说着,方惠叹息了一声。“你菜大哥这人呀是也好也不好。他有不少好朋友,以前总是他变着法地帮人家,可人家一旦发迹了升官了,就不怎么来往了。张扬是例外,他老想请你大哥吃饭,他说你菜大哥有福相,是星宿下凡。”
“嘿嘿,不是星宿下凡他就不找菜大哥啦,这些人都是狗眼看人低的。”老四海朝空气里呸了一口。
方惠找了块抹布,边擦桌子边说:“也不全是,人家有了钱的,升了官的,也有找你菜大哥做事的。是他不愿意和人家来往,他说:人有了本事难免会居高临下,咱的眼睛不能往向上看。”
老四海唏嘘一声,菜仁的确是这个心思。
方惠接着道:“所以我估计呀,老景当上了副局长,他们的来往也就到头了。”
老四海本能地要点头,突然觉得一枚细针直直地扎进了屁股,他腾地坐了起来,声音颤抖着说:“谁?谁升副局长?”
“老景。”方惠指着他,似乎想通了什么问题:“对了,老景也姓老,和你是一个姓。”
老四海不得不在脸上抹了几把,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激动掩饰过去:“啊——哈,我还以为,全中国就我们家人姓老呢。”
“我们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当年你菜大哥回来说,他在海南认识了一个姓老的朋友,我和方竹觉得挺新鲜的,天底下还有姓老的呢?后来知道老景也姓老就不奇怪了。老景是个不错的警察,挺有责任心的,法律意识还特别强,是他们局里的名人。你想想,人家从一个小县城的普通警察干起,升到省城又调进北京,现在又当上副局长了,没点真本事,行吗?”方惠的话里话外全是钦佩,听不出一点无可奈何的酸气。
老四海不用琢磨了,小县城里的老景还能有几个呀?此时他突然从心底油生一股豪迈来,我老四海绝不躲着你,我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咱们就斗一斗,射雕?这回我要射你了!
想到这儿,老四海坦然多了,不躲逼并不意味着主动找上门去。反正老爹四十五岁就死了,我老四海就是真让他抓起来,我也值了。
这时女医生来查房了,她通知老四海可以四处走动走动,但不能疲劳过度,也不能洗澡。于是方惠搀着他,二人决定去花园转悠一会儿。
病号楼是朝东的,花园是医院的西侧。老四海这才注意到,花园墙外就是层层叠叠的群山。春天即将逝去,山色半青半黄的,如一群正在褪毛的驯鹿。
山风如一杯凉茶,老四海立刻有精神了。二人在花园里聊了一阵儿,方惠告诉他:中午要回医院领工资。老四海难堪地说:您已经照顾我五六天了,工作都给耽误了,医院要是追究起来怎么办?方惠说:给谁干都是一天60块,你给我300块钱不就完了。
老四海翻着眼珠想了一会儿,终于大彻大悟了,这就是君子之交啊!
方惠临走前告诉老四海:菜仁和方竹没准下午会过来。方竹一直哭着喊着要来看他,这孩子最近的心态不太好,希望老四海帮忙劝劝她。老四海满嘴答应,他清楚,方竹不过是不想上大学。
方惠走了没多久,老四海便从窗户里看到菜仁和方竹的身影了。二人穿过医院大门,相互指点着,似乎正在发生争执。老四海心道:看来方竹这孩子不买菜仁的账。这就是做好人的结果,连孩子都不怕你。
菜仁和方惠颇有些异曲同工。菜仁也带了一大包吃食,拼命往老四海嘴里塞,直到将他的腮帮子填满为止。老四海好不容易才把嘴闲出来,大声道:“停止,马上停止,你别把我撑死。”
菜仁指天画地道:“我一看见你能吃东西了,心里就别提多痛快了,人有了食欲就什么病都不怕了。”
老四海笑着说:“我听说回光返照的人都挺能吃的。”
方竹哈哈大笑,菜仁使劲跺了下脚:“胡说八道!”
老四海看他真有点急了,赶紧说:“我是闹着玩儿的。”
菜仁晃着脑袋说:“唉,你是不知道,那天简直要把我们两口子吓死了,手机一个劲响却没人说话,我估摸着你是出事了。等我进门一看,我的天!盆朝天碗朝地,满地满床的血。你倒好,人事不知,四仰八叉地躺着呢。我还以为是出了人命案呢,差点报了警。”
老四海不好意思地对方竹说:“你爸爸又救了我一次。”
方竹不大服气地说:“我妈说了,是你命不当绝。我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同学了,他给你算过了,说你是天生的富贵。”
“你同学会算命?”老四海笑道。
“她会占星术,能根据星座走势预测未来。”方竹说得极为认真。
老四海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菜仁却板起面孔道:“你们小小年纪就什么命啊,运啊,星相啊,全是歪理邪说。对了,我还忘了说你了,上回你弄回一本黄历来,你们有点儿正经的没有?不好好学习,一天到晚地琢磨什么呀?”
方竹满不在乎地说:“那你说8341部队是怎么回事?”
菜仁急道:“我怎么知道?那番号也不是我定的。”
方竹一本正经地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命运安排我不参加高考,我就不能参加,即使参加了也不会有好结果。”
“你敢?”菜仁怒了,他顾不得身在病房,一嗓子吼了出来。
“您安静一点,这是病房!”方竹撅着嘴要跑。
老四海立刻站起来,叫道:“你等等,方竹啊,老叔叔给你算一把,老叔叔也是高手啊,算得比谁都准。”说着,他向菜仁使了个眼色。
菜仁气呼呼地转过身去。
方竹却不信任地说:“老叔叔,你也会算命?”
老四海笑道:“我有居士证,你看看这个。”说着,他果然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张著名寺院的居士证。
方竹捧着居士证,惊讶万分:“老叔叔,你还是居士呢。”
老四海心道:这东西十块钱一张,你懂什么呀?但他却在脸上堆满了庄重:“老叔叔是个有佛缘的人。我是五月份去的峨眉山,山下都快热死了,得穿背心。可等我爬到金顶的说话,挺好的天猛然间就大雪纷飞了,怪的是雪花只围着我一个人转悠。当时好几个大师拼命给我行礼,他们希望我能出家,光大佛门。但我觉得自己俗缘未了,所以就没答应他们,当时大师们都快哭出来了。我只好说:我早晚有一天会回去的。这么一说,才把他们稳住。”
“那你——”方竹瞪了菜仁一眼,指着外面道:“老叔叔,咱们到外面说去,我爸爸不信这个,别让他捣乱。”
菜仁哼了一声,气得脸都变色了。老四海只得跟着方竹走出病房,他们穿过花园,来到一片空地上。老四海满心琢磨着,到底用哪家旁门左道来说服这个倔强的小丫头呢?此时方竹忽然指着前方道:“叔叔你看,那有座阴宅。”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现在的孩子真是厉害,连阴宅都明白。他诧异地说:“医院里怎么会有阴宅呢?咱们看看去。”
说来的确太奇怪了,坟墓就坐落在医院的花园外围,背后是苍茫群山,颇有点儿依山临原的气势。它虽然靠着围墙,但那坠满植物的围墙几乎成了坟墓的背景,而远处的苍山则很像无数矗立的士兵。
老四海和方竹来到坟墓左近,一眼竟看到墓碑上写着:冯玉祥将军之墓。老四海愣了一下,难道名震天下的冯玉祥埋在医院里了?
老四海跑到墓碑后面查看墓志铭,这座规模不大的坟墓居然真是冯玉祥的。
方竹好地问:“老叔叔,这个人好象挺有名的吧?”
老四海心情沉重地说:“这个人的名气非常大。他原来是吴佩孚手下的师长,后来组建了国民革命军,把溥仪从紫禁城赶到了天津。他是西北军的首脑,蒋委员长的结拜大哥。听说二十九军的大刀队就是他一手建立的,有一首歌就是给他们写的。”
“大刀队?”方竹很是迷惑。
“在古北口,大刀队一口气削掉了九百颗日本鬼子的脑袋。”
“直接把鬼子的脑袋削掉了吗?”说着方竹跟着做了个切西瓜的手势。
老四海单掌在空中一切:“没错,一刀一个。大刀枪向鬼子的头上砍去……”老四海嘻嘻哈哈地唱起来。
“真够炫的!这么说他是八路军了?”
老四海摇了摇头:“他是蒋介石和张学良的结拜大哥,民国三十年代的三大巨头止一。1946年他去苏联考察,路过黑海时,轮船失火,给烧死了。”
方竹惋惜地拍了下巴掌:“那是他的命不好。”
“他命好!万一活到后来,他就该倒霉了。”老四海哼了一声。
“为什么?”方竹不解。
老四海仰脸看了看天空,女孩子怎么能明白这种事?
方竹拉住他,撒娇似的说:“老叔叔,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事啊?你怎么知道他是1946年被烧死的?”
老四海停顿了半秒钟,正色道:“因为我上过大学。”方竹转到墓碑后面,似乎是生气了。老四海接着说:“上大学没坏处,不仅能多学点儿知识,还可以锻炼沟通的本领,对你将来的成长是有帮助的。”
方竹依然躲在墓碑后面,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想上大学,可觉得我妈和我爸的日子太难了,我不想再拖累他们了。而且,哼,我也不大相信我爸爸的话,他脑子不灵便。”
“你爸爸就是心眼好,但他不缺心眼。”老四海说。
“他并不成功。”方竹转了出来,气势汹汹地说:“孝顺和听话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孝顺我爸爸,但我不能听他的。”
老四海捏着鼻子头道:“你孝顺他就应该听他的呀。”此时他看见菜仁了。这家伙鬼鬼祟祟地藏到一棵大树后面,正立着耳朵听呢。
方竹道:“这是两个概念,孝顺是对他们好,关心他们。是不是听他们的,那是另一码事。书上说,成功的人才有经验,失败的人全是教训。我爸爸的话是教训,只能从另一个方面理解。”
“所以他让你上大学,你就不想上了?”老四海为了让菜仁听得更清楚,故意把调门放高了些。
“对呀!”方竹说得理直气壮。
“没上大学就是他的教训,你要是不上大学,走的就是他的老路。是不是这个逻辑?”老四海一针见血。这丫头聪明透顶,但脑子却多转了半圈儿,真理和谬论仅仅是半圈儿的事。
方竹大张着嘴,显然被老四海的逻辑套住了。好久她才道:“可我的同学给我算过命,我明年应该是在南方的。”
“星相学是比较低级的预测方法,西方人在这方面比咱们落后了五百年。他们只能算出一点,却算不出一个面来。如果你明年去南方旅游,而星相对应的点正要是这一段时间的话,人家自然就以为你在南方了。”老四海知道自己是顺口胡说,但骗一骗方竹肯定绰绰有余。
方竹果然信了,她惶恐地说:“老叔叔,你不是会算命吗?给我算算吧。”
老四海假装高深地说:“我是佛家的人,佛家是不给人算命的,给人算命的和尚都是假和尚。佛家讲究因缘、来世、因果,一切有因必有果。你爸爸现在混得不好,与他当年没机会受高等教育有关。你有机会却不珍惜,结果怎么样你就自己想吧。天道常理呀。天道是会酬勤的,勤劳勤学就是勤。常理的意思,天道一般是不会变的。”说完,老四海背着手,走了。
几天后,菜仁兴高采烈地跑来,一把将老四海抱了起来:“四海,你可真有两下子,方竹填志愿啦。”
听到这个消息,老四海也挺高兴,自己居然了件积德的事!难得呀。当天二人唠叨了很久,最后菜仁感慨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你将来不会真去当和尚吧,千万别这么想。”老四海让他气得又咳嗽了一顿。
生病就是这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咳血、胸疼被止住了,但炎症依然存在。不久老四海竟开始发烧了,一连烧了半个多月,烧到最后连人都不大认识了。据说发烧是肺结核的必然现象,退了烧也就好得差不多了。方惠和菜仁轮流守在他身边,直到老四海的体温恢复正常。期间老四海隐约觉得菜仁失踪了两天,但他实在不愿意劳神琢磨与肺结核无关的事了。
天气热了,老四海的病情也不再反复了。
有一次菜仁郑重地盯着老四海道:“四海,你是怎么离开驴人乡的?”
老四海险些从床上摔下去,他第一个念头是老景拎着手铐,正在外面等着自己呢。仓促中他的眼珠将周围环境飞快地扫描了一遍,还好,门窗都开着呢,可以逃跑,而外面一个人影都没有。老四海强自镇静地说:“菜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是驴人乡的?”
“你发烧的时候我去了一趟,不远,一天就能打个来回。”
这一来老四海更震惊了,菜仁居然去了驴人乡,谁让他去的?他是怎么去的?他碰上谁了?
菜仁知道他的心思,叹息着说:“你发烧的时间太长了,后来就说胡话了。你拉着我的手说,让我去一趟驴人乡,替你去看看你老妈。还说千万别说是你让我去的,更不能告诉别人。你是不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老四海颓然,茫然,昏昏然,自己居然这么没出息?发几天烧难道把老底都烧出去了吗?他喃喃地说:“我还说什么了?”
“你还说你对不起你妈,让她担心了十来年。”菜仁仰面想了想:“好象没别的了,就这么多。”
“你见到我妈啦?”老四海觉得嗓子里藏了只蚊子,这话就是蚊子说的。
菜仁摇了摇头:“你妈前年就去世了,听说是血液上的毛病,花了好几万块也没治好。你二弟在家种地,你有两个侄子、两个侄女,最大的侄子已经上二年级了。嘿嘿,大家都说连超生罚款是你给交的。你三弟在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工作,听说是当上了火箭专家,可牛气啦。唉!你四弟命不好,挺好的日子!去年他开拖拉机从山上摔下去了,摔死了。你五弟在省城呢,听说是当上了杂志社的编辑,也挺有出息的。”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落了几滴眼泪,真是倒霉啊!老妈死了,她好象也没活到六十岁。四弟也死了,这是一家的短命鬼!幸好三弟、五弟还算争气。菜仁知道他心里难过,索性不吱声了。过了好久老四海展了展眉毛:“驴人乡的狗杂种们是怎么说我的?”
菜仁嘴里一个劲吸溜,看样子他并不满意老四海给同乡的评价。“你们乡里的人简直把你当成神仙了,大家都说你小子会印钱,是天大的孝子。可我就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十几年不回家?”
“没人告诉你?”老四海问。
“听说你爸爸十几年前死了,你就跑了。”菜仁道。
老四海心里总算塌实了一些,他又套问了几句。终于弄清楚了,驴人乡的人只记得他经常往家里汇钱的事,至于他卖人那件事早就被人遗忘了。最后老四海将老爹的遭遇详实讲了一遍,然后狠狠地说:“中国的农民是太坏了,又刁又奸,他们容不得你比他强,哪怕是强一点儿呢,强了他们就变着法的得把你们家整跨喽。我爸死后我不能上大学了,没办法只能下海,我要赚钱呀。妈的,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回去了,想起那个地方来我就恶心。菜大哥,我不瞒你说,钱难挣屎难吃啊。有时候你不得不干点缺德的事,好多时候你只能在走钢丝,一点违法的事都不干,那是挣不到钱的。你说我能回去吗?他们要是把我害了怎么办?”
菜仁使劲点头:“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在海南碰上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挺不容易的,书上说:资本的原始积累全是沾着血丝的。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那些人见不到你就传你的事,一旦见到你没准就该使坏了。”
老四海拉着他的手,使劲晃了晃:“兄弟我现在已经是文化人了,我再也不干冒风险的事了。”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菜仁很是欣慰。
后来菜仁告诉他,那棵神树已经彻底死了,当地人说:若干年前,神树曾经显过灵,于是有人提议在死树旁边盖座小庙,纪念神树的伟大功绩。菜仁回来的时候,小庙已经动工了。老四海哼了一下,没言语。
当天,老四海在医院的院子里给老妈烧了些纸,然后菜仁又偷偷弄来些白酒,二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个半醉。
夏天来了,老四海也痊愈了。他担心方惠和菜仁兴师动众地迎来送往,私下里办好了出院手续,悄悄地从西山溜进了京城。他沿着方惠的送饭路线,体验生活似的连续倒换了四次公共汽车。好家伙,这一路足足颠簸了两个半小时。他是下午两点出来的,到金鱼池时几乎就快要吃晚饭了。老四海不想麻烦菜仁他们,买了些半成品,准备回家自己做。
老四海租住的房子在三层,走到二层时他就听见上面有些动静。老四海是行走江湖的人,自然比一般人多加了几分小心。来到三层时他发现家门是虚掩着的,老四海断定门内的家伙不是贼,至少不是职业小偷,更不会是警察,或许是菜仁来找东西吧?他决定吓唬吓唬菜仁,当然不能吓得过火,万一把这个半大老头吓出心脏病来就坏了。
老四海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客厅里没人,动静是卧室中传出来的。他觉得不大对劲了,菜仁虽然有这所房子的钥匙,但一般是很少进卧室的。他从厨房里拿出一根擀面杖,然后一脚踹开了卧室门。
随着房门“逛荡”一声响,有个梳着发髻的家伙从写字台前跳了起来,他惊得面如死灰,转身就往阳台上跑。但阳台的门关着,那家伙荒不择路,一头撞在门柱上,“呕”的一声,便倒下了。
老四海差点笑出来,这毛贼的胆量也忒小了。他拎着擀面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便真笑出来了,躺在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假装神仙的师兄。他额头上鼓起个大包,一身王八绿的裤褂,依然是对襟的。这家伙已经昏过去了,半张着嘴,山羊胡子散落在脖子上,胡子中间夹杂着几颗口水珠,看了就让人恶心。老四海回头看了看写字台,还好,该锁的抽屉都锁着呢。他估计呀,师兄是不甘心那一万块钱入了虎口,亲自来偷了。
他半蹲在地上,仔细地打量起师兄的模样来。按说认识这家伙也有十来年了,但老四海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师兄的确切相貌。他看了几眼竟发现这家伙的岁数的确不小了,没有六十岁也差不多了。虽然他梳着发畿,但顶梁的头发非常稀疏,几乎要全秃了。
老四海琢磨着,怪不得这个老骗子当年要收自己为徒呢,瞧这意思他和老爹是同龄人。可老爹死了,这个老骗子却活得挺硬朗。想到这儿,老四海心中升起股无名火,他恨不得把这家伙直接从阳台上扔下去。此时师兄的睫毛哆嗦了几下,老四海知道他醒了,于是举起擀面杖,作势要打。
师兄猛然间以双手护住把脑袋,大叫道:“住手,不能打。”
“你又不是真神仙,为什么不能打?”老四海哈哈大笑,边笑边道:“这就是你的不对啦。你的正经职业是诈骗,怎么干起小偷的勾当了,真丢人!”
师兄在手指缝里瞄了他几眼,见老四海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只得露出脸来,气哼哼地说:“我——我是来踩点的,不是来偷东西的。”
“不偷东西,你撬我的写字台干什么?”老四海依旧满脸笑容。
“谁让你弄走我一万块钱的。”师兄有点气急败坏了。
“还是想偷。”老四海收敛笑容,凶蛮地说:“我问你,我这个地址是谁告诉你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不我把你送派出所去。”
“上回一块吃饭的,那个姓菜的说的。”师兄真害怕了,连声音都颤了。
老四海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菜仁这个人,空活了四十多岁,怎么一点儿防范意识都没有啊?
此时师兄一把揪住老四海,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住院了吗?难道,难道你小子知道我要来?”说着说着,师兄的目光里出现了恐惧,看样子他对老四海的能力已经有点迷信了。
老四海煞有介事地说:“嘿嘿,我估计你早晚得找上门来,所以想回家等着你,没想到还真把你堵上了。”
“不可能,胡说。”师兄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将信将疑地捂着脑门:“你——你胡说,你是吓唬我,我才不信呢!哼,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来?你还能真是诸葛亮?”
老四海把擀面杖放桌上了,摊开双手:“我估计你是没钱啦,你把那一万块钱花光了,那个姓张的厌倦你啦,来钱的道儿断了吧?嘿嘿,在北京,你不找我还能找谁呀?”
师兄鹗鱼皮般的老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苦涩,他泄气地说:“他奶奶的,当年我就看你是块好材料,我是慧眼啊,可惜咱们不能联手做事。一旦你我联手,这中国之大,任意驰骋啊……”
老四海赶紧打断他,轻蔑地说:“我要是和你联手,早就让人家抓起来了。你太笨。”
“我不笨。”师兄小孩似的嚷嚷起来。
“你还不笨?啊?”老四海大马金刀地坐在师兄面前,指着师兄的鼻子训斥道:“你用的那些古怪招术,要么早就过时了,顶多是骗几个零花钱。要么是太缺德,必然要出事。从事什么行业都应该与时俱进,开拓创新,你懂不懂?现在是信息时代、是网络时代,是知本时代,人家国外的同行已经开始用网络做大生意了。我说的这几条,你能明白一条吗?”师兄茫然地看着他,似乎老四海说的全是外国话。老四海轻蔑地接着道:“你呀,你已经脱离了时代了,你被社会淘汰了。我要是你呀,我现在就应该金盆洗手,回家过几年清净日子,好歹也落一个善终。”
师兄为难地将左手伸到老四海面前:“你看看我这条生命线,我能活九十多岁呢。我现在能收山吗?龙虎山的道长给我算过命,说我上辈子是一只龟,神龟长寿啊,我这几年之内是死不了的。”
老四海“哼”了一声,心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这老小子真是个愚蠢的祸害!他换了个苦口婆心的语气:“既然知道自己还要活几十年呢,为什么不学点新东西啊?人活着是应该充电的。一天到晚地荒度岁月,你这么多年的骗子是怎么当的?”
师兄满脸委屈地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我实在学不会。刚才你说什么网络,可我连26个字母都不认识。”
“学不会就直接回家,别给咱们这个行业丢人。”老四海吐出的字全是带着冰茬的,直直地砸到师兄脸上。
师兄“腾”地站了起来,疯狂地挥了下胳膊:“我告诉你老四海,我从1977年就开始干这行了,我曾经也是赫赫有名的。我当年跟一个村长说沙漠里能打出井来,结果全村的人给我凑钱,二十年前我一口气就骗了六百多块。我——我不干这行,我吃什么去?别的,别的他妈的我也不会呀。再说了,我现在是看见谁我就想骗谁,不偏他们我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我……”
“你不骗他们你就对不起他们,是吧?可你骗得了人家吗?十个人里有八个比你聪明。”老四海毫不留情地挖苦他。
“关键是我想骗,我看见他们我就是想给他们设个局,我他妈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跟抽大烟上了瘾似的。”师兄气急败坏地在屋里转起来,似乎房间里的一切都与他有仇。
老四海微笑着总结道:“你已经变成行骗的机器人了,行骗对你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是你存在的意义,你是制度化了。就象小偷不偷东西,手指头就痒痒,没错吧?”
师兄停在当地,愣愣地想了一会儿。“对呀,好象是这个意思。”
老四海手指门外道:“去,外面全是人,骗去呀,去呀。”
师兄面有难色:“我也知道现在的人都不傻,长了毛都比猴还精,可我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我来这儿不是为了那一万块钱,我是想看看你手里是不是有什么秘籍。”
老四海已经笑得上不来气了。这家伙真是蠢得可以,居然以为自己有什么秘籍,但他不愿意让师兄失望,指着自己的脑袋道:“没有秘籍我能混到今天吗?还真有本秘籍,可早让我给烧了,嘿嘿,内容都在脑子里呢。”
师兄很认真地看了看老四海的头,最终断定无发一掌将他的脑袋拍碎,只得赔着笑脸道:“师弟,我早就知道你是咱们这行的天才,你在南方做的生意都成传奇啦,咱们骗子界一提起你葫芦王来,没有不挑大拇指的。今天,师兄我是来求你的,你就稍微点拨点拨我,给我想几个主意。再怎么说,我当年也点拨过你吧,没有我,你能有今天吗?”
老四海心道:没有你,我今天能混到这一步吗?他不动声色却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整治整治这小子,最好让他把天下骗子的颜面全部丢尽,断了师兄的生路就更好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终于摆出了和解的笑容。“点拨点拨你也不是不行,可你听我的吗?”
师兄的鼻子头冒了几颗晶亮的汗珠,马上又暗淡下来。“你不会算计我吧?我可没钱,我出来才半年,张扬的事是我第一笔生意。”
老四海手指门外,怒道:“走,出去。”
师兄紧摇双手:“你别急呀,怎么说急眼就急眼?”他挥舞着那根短了一截的手指头,苦着脸道:“我是真怕你了,咱们握手言和吧。”
老四海笑道:“我当年真不是成心整治你,那时我根本没想干这行,是你没好心眼,谁让你想独吞的?后来在省城那回你是太缺德了,不整治你是对不起祖师爷。这回我可是真心帮你,听不听由你。”
师兄狠狠甩了下脑袋:“你说吧,我保证听。”
老四海在屋里走了几个方步,老谋深算地说:“你呀,你不能再装高人了,《易经》、八卦那东西对您来说太高深了。再说了,现在遍地都是高人,假装神仙的人如果加上你,我都碰上十几个了。四川泸州有个高人,在大庭广众下饿了自己七七四十九天,骗得全国人民都看不出真假来,你行吗?那个张扬啊就是个傻子,所以你才能骗出几个小钱来,再冒充下去就没戏了。”
师兄玩命点头:“我也知道我不明白,可有人信这个。”
“迷信易经、八卦的人文化水准都是比较低的,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掏不出大钱来。而且那些东西太玄奥了,换一人就一个说法。今天碰上你,他能信你的,明天碰上个别人,他就能信了别人的,对不对?你呀,索性就假冒名人吧,当名人更有权威。”
师兄眨巴着眼睛:“名人?我倒想假冒葛优呢,可我长得不象啊。”
“废话,谁让你冒充他们了?中国人最迷信政治人物了,就跟迷信皇上似的,冒充他们保证有人能跟着你走。这个名人啊最好是死的,死无对证。冒充的时候你就说自己当年是假死,为的是掩人耳目,东山再起。”老四海差点笑出来,但他使劲捏了捏下巴,终于忍住了。
“溥仪!”师兄脱口叫了出来。“我说有皇家宝藏,埋在东北……”
“溥仪不行,绝对不行,太俗了。这里是北京,北京人都知道溥仪是怎么回事。北京还有不少人姓爱新觉罗呢,弄不好你骗到人家孙子那去了。”老四海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最好是找一个南方名人,找个北京人不大熟悉的。”
“蒋介石——成吗?”师兄有点犹豫。
“蒋介石在电影里出现的次数太多了,也不大合适。”老四海假装疯魔地思索了一会儿。“白崇僖?不行,白崇僖的名头不够响亮,如果在广西还差不多。孙中山吧,对,就是孙中山了,要不你假冒孙中山的弟弟吧,你叫孙中河。一般的北京人是不大了解孙中山的,你的机会非常多,就看你自己的了。”说这话的时候,老四海已经做好了师兄勃然翻脸的准备。好在他并不担心这个,师兄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不大可能与自己动手。
师兄忽然拿起老四海桌子上的镜子,对着自己的老脸晃了几下,颇有点为难地说:“孙中山活着也得有八九十岁了吧?他弟弟岁数也应该不小了,我这模样是不是太年轻了?”
老四海大是诧异,这家伙竟然认真了?索性他也假装认真地说:“孙中山活到今年应该是134岁了。你就说你在山里修炼了几十年,虽然也有一百多岁了,但是练辟谷练得返老还童了。”
师兄冷笑道:“他奶奶的,有几个人能活到130多岁的?谁信呢?”
老四海轻轻在桌子上拍了几下,轻蔑地说:“我前几年在东北的慈航寺碰上一个老家伙,他说他跟吴三桂在同一张桌子上喝过酒。李自成就是因为没听他的忠告,才没当成皇上的。我告诉你吧,那小子手下的善男信女有好几千人,天天抬着他满街走。”
师兄叫道:“那他妈是骗子呀!”
老四海道:“你废话,他不是骗子是什么?可人家的话也照样有人信,所以我说134岁不算回事,何况你还是他弟弟呢。再说了,您这模样也不年轻啊,冒充孙中山的弟弟绝对说得过去。”说着,老四海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中国近代史》,翻出一张孙中山老年的照片来。“你看你看,平头圆脸,灰白胡子,面目有点清瘦,眼角的皱纹很深,跟你的模样差不多。”老四海又比量了一下师兄的身高,惋惜地说:“可惜了,孙中山还不到一米七呢,你的个子太高了。”
师兄猛然间瞪圆了眼睛:“照片能看出身高来吗?谁能知道孙中山有多高?”说着,他用手挡住山羊胡子,举着书与自己的模样对照了一下,大叫道:“差不多,还真有点像!”
老四海一愣,难道这小子真信啦?那可是他自己找死啊。“也是,弟弟怎么也不可能和哥哥完全一样。你要是假冒孙中河的话,我就用电脑给你合成一张照片,把你和孙中山放在一起,兄弟照。你叫孙中河,号逸神。他是山你是河,他是逸仙,你是逸神,怎么样?”
师兄一晃脑袋,不满地说:“没出息!反正都是假冒,我为什么要假冒他弟弟呀?我直接假冒孙中山不就完啦?”
老四海瞪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看师兄这意思,还真不像是开玩笑。他歪着嘴说:“行,你敢干我就佩服你,我都佩服死你了。”
师兄揪住老四海道,恳切地说:“兄弟,可我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善男信女都聚到我身边呢?你帮我想想啊。”
老四海心里骂了声:老财迷,老王八蛋,老糊涂虫!你想当孙中山?我就让全国人民直接把你送监狱去。他依然满脸微笑地说:“我服你了,给你想个招,谁让咱们是一个祖师爷呢。你知道吗,发动革命战争是需要花大钱的。你想想军队打仗,那一天就得花多少钱啊?”
师兄点头道:“是啊,孙中山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当时孙中山号召民主,要打倒皇上,建立共和国,所以在华侨里拥有崇高的声望。当时全世界的华侨都给孙中山捐款,让他跟清朝政府对着干,建立共和国。你想想,全世界的华人都捐款,光金银首饰就得用轮船运送,你知道那是多少钱吗?”师兄咽了几口唾沫,脑袋一个劲地左右摆动。老四海接着说:“那个钱简直都没了数了!后来革命进行得比较顺利,没用了这么多钱。再后来呀孙先生为了将来建设国家,就暂时把钱存到欧美和日本银行里去了。可没过多久孙先生就逝世了,那笔钱就谁也取不出来了。”
“真的?”师兄的眼睛烁烁闪亮,像黑夜中的两只猫眼。
“我还能骗你?你知道那八年抗战是怎么打起来的吗?根子就是因为那一笔钱,钱太多了,谁见了都得眼红。”老四海心虚,不得不喝了口凉水,他担心自己一旦来个大喘气就露馅了。“孙先生死后,蒋介石派人天天找日本的银行要钱,可他又拿不出孙中山的手谕来。日本人想赖帐,就拖着不还。蒋介石也不能答应啊,所以天天派人去催要,一下子就要了十几年,最后把日本人给要急了。气急败坏你懂不懂?”
师兄茫然地点头:“懂。”
“日本人气急败坏了,就打起来了。我告诉你,人类的所有战争都是因为钱,八年抗战也一样。你想想,黄世仁天天要钱,杨白劳能不急眼吗?咱中国人急了眼顶多是喝卤水的能耐,可日本人一急眼他就真敢跟你拼命啊!”老四海已经开始佩服自己了,我老四海是真有骗子的天分啊,怎么说起来跟真的一样啊?
师兄愤恨地说:“日本人真不是东西,欠债不还,还打仗。”
“唉!也不能全怪日本人。关键是孙先生留下的钱太多了,红眼病是全人类的通病,是人就得红了眼。”老四海觉得这是名言,如果将来真写书了,就把这句话用进去。
师兄忽然想起了什么,困惑地说:“孙中山的钱也不全在日本人手里呀?为什么只有日本人跟咱们拼命啊?”
“聪明,你终于要开窍了。”老四海赞许地笑了一下,特地给他点了一支烟。“没错,孙先生的钱在欧美的银行里还有一部分存款呢,可欧美地区是小国林立,银行比饭馆还多呢,孙先生的钱就分散了,显不出数来。蒋介石是想把大头先要回来,还没结果呢就打起来了。后来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跟咱们就穿一条裤子啦,对不对?”
师兄道:“好象是这么回事。”
“那是有协议的。他们帮着咱们打日本人,国民政府就把他们的欠款给免了,要不人家凭什么帮你呀?”
“那后来打赢了,鬼子投降啦,蒋介石应该早就把钱都要回来啦。”师兄的思绪很是缜密。
“你呀,一看你居然一点近代史都不东西,怪不得你当骗子都当不好呢。日本鬼子是给打跑了。可没过两天咱们国家就开始打内战了,蒋介石顾不上再要帐啦。”老四海忽然指着他的鼻子,惊奇地问:“对了,打内战的时候已经有你了,你怎么连这事都记不住啊?”
师兄尴尬地笑道:“那时候我还小呢。”
老四海无奈地一挥手:“行啦,明白没有,明白了就走吧。”
师兄奇怪地说:“明白什么呀?”
“就用那笔死账做文章,剩下的事还用我教你呀。”说着,老四海打开门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师兄看看老四海,又看看自己的手:“秘籍上有这条吗?”
老四海冷笑着说:“得活学活用,举一反三,秘籍上说冒充死去的名人是最高境界的骗局,可我担心你糟践了我的点子。”
“那手谕呢?孙中山的手谕呢?”师兄竟向老四海摊开了手。
“真废物,你都是孙中山了,还要手谕干什么?”
师兄先是拍了拍脑门,然后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最后突然抄起老四海那本《中国近代史》,转身就要走。
老四海一把拉住他:“把书留下,不许顺手牵羊。”
师兄讨好地给他作了个揖:“兄弟,借给我看看吧,我得把孙中山的事摸清楚啊,事先调查一定要做好。”
老四海一下子就想起贤淑了,看来师兄行事与自己的确不是一个风格。他假装恼怒道:“这书是我自己买的,你要看就自己买去。”
师兄看了看书后的价格,拿出五十块钱。“兄弟,我买了。你这书23块钱,我出五十还不行吗?”说完,师兄挣脱老四海的手,一溜烟地下楼了。
老四海望着他的背影,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师兄简直就是个傻冒!让你假冒孙中山的弟弟,或许会有几个傻瓜上当受骗,可你自己偏偏要冒充孙中山,这不是找死吗?他断定,如果师兄真敢这么干的话,一个月之内他就得回到监狱里去,而且他将成为骗子发展史上最为卓有声望的一条蠢驴。师兄不是说自己是神龟转世吗?好啊,就让他到监狱里当神龟吧,想活多少年就活多少年。
几个月过去了,老四海没有得到关于师兄的任何消息,但他却自觉不自觉地经历了另外几个变故。
首先是老四海搬家了,他担心一旦师兄出事,这家伙保证会把自己供出去,他会说是老四海教唆的。同时他叮嘱菜仁,千万别把自己的新住址告诉别人。菜仁认为他当年做“生意”时保证得罪过“权贵”,担心人家找上门来,自然发誓赌咒地答应了。
其二是方竹考上大学了,而且是座北京的名校,学的是艺术设计专业。
录取通知书下来的当天,菜仁一家外加老四海热热闹闹地庆祝了一翻。由于老四海在方竹考大学这事上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菜仁、方惠已经把他当成亲兄弟了。
其三是老四海偷偷地上了个电脑班。本来他是会使电脑的,但这回他想深造一下,学的是网页设计,还是高级班。老四海脑瓜好使,又有融会贯通的本事,毕业成绩全班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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