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时代-生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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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年代的农村都有电影放映队,往往是一部片子能翻来覆去地放上好几年。播放的故事片大部分是样板戏,偶尔也会有几部战争片。

    老四海小时候看过这种露天电影,有一部黑白片给他的印象极深,那是部战争片,好象是《南征北战》。其中有一个情节是红蓝两军都发誓要攻占一个叫凤凰岭的山头。于是两伙人从山头的两个方向一块儿往上冲,就像赛跑一样。蓝军装备好,但负重大,红军大多是一把步枪外加一颗脑袋,所以红方先到了一步。于是手榴弹、子弹、小钢炮和人体炸弹一起招呼,蓝军很快就被打下去了。之后凤凰岭也便遭了殃了,据说在随后的战斗中峰顶的海拔高度被削掉了好几公尺,除了士兵,连耗子都给炸绝种了。

    现在他和师兄就是红蓝双方,张扬就是那座凤凰岭。打,还是不打?这是个问题。是张扬倒霉,还是自己和师兄倒霉,亦或大家一起倒霉,这也是个问题。

    张扬似乎早就估计到许真人是名声远播的,老四海凭空吹捧了半天,他一点儿也没觉出奇怪来,反而更加自豪了。大老板大多明晓投桃报李的规则,于是在许真人面前又将老四海狠狠地夸奖了一翻。在他嘴里,老四海的文学才华不仅高过了老舍,盖过了鲁迅,而且超过了所有的活作家和死作家。另外张扬还说天下人的菩萨心肠集于老四海之一身了,因为老大作家刚刚捐建了一所希望大学,马上就要领养全中国的穷大学生了。老四海不紧张不心虚也不反驳,反而抱着胳膊向许真人投以暧昧的微笑,似乎是许久不见的老友。

    许真人早就泰然了,他在眼神里逐渐堆积着欣赏,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怪不得呀怪不得,我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老兄,你说是不是呀?”他最后那句话是问菜仁的。

    菜仁迷迷糊糊地说:“对呀,我正在奇怪呢,您为什么一看见老四海就变颜变色的?”

    许真人嘿嘿一笑,手掌在菜仁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我一进门就看出了,他的印堂异于常人,真是少见的面相啊!你们看看,你们仔细看,这位老先生是印堂放光,又鼓又亮。再看这儿,眼圈附近全是红晕,这是鸿福齐天,鸿运高照啊。你们再看看这条纹路,是倾斜的。”说着他那半根指头竟然在老四海脑门上戳了几下,老四海担心他下毒手,不得不缩了缩身子。“嘿嘿,只有才华横溢,文才飞扬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纹路,这是文曲星君的标志,是通天纹。实在是不得了啊!不可限量啊!他这个人呀,我算是看出来了,早晚得当上中国作协的主席,跑不了的,而且这是最低级别,搞不好——嘿嘿……”

    师兄故做神秘地咂着嘴唇,似乎很是感慨。而老四海只是微微一笑,鼻孔顺便翻了起来,直直的对着他。还行,这个师兄还算识趣。

    张扬一听说老四海能当作协主席,立刻疯狂地叫嚷起来:“哎呀,那可是部级干部,还是最低的级别?您要是当上了部级干部,千万别忘了拉兄弟一把。我那膏药是祖传秘方,千年古法,伤了筋动了骨,我保证你十八天就跟好人似的。要是多用上几贴,没准比受伤前还硬朗呢。”

    菜仁哈哈笑道:“你这人,惟恐天下人不把腿摔折喽。”

    张扬道:“大家都不受伤,我的膏药卖谁去呀?”

    许真人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老四海身了,他冷笑着说:“即使大家都受了伤,也不一定非要买你的膏药。”

    张扬急道:“大师,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咱中国生产膏药的企业没五百家也得有四百八十家。竞争太激烈了。”忽然他望着老四海道:“兄弟,你要是真当上大干部,我不求你别的。你只要把那些生产膏药的全给我抓起来,我就去五台山给你烧高香,两丈高的香,我给你烧四十九捆。”

    老四海气得直咳嗽,连连挥手道:“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是应该就近想办法。”

    许真人近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张扬也觉得未来的大仙不如面前的土地爷,马上转向许真人道:“老作家说得对,这事我就指望您了。刚才您进门的时候说什么来着?撤了屏风,换了太上老君照样不管用?那可怎么好啊?”

    许真人装腔作势地说:“我们是修行的人,按说这天机是不可泄露的。”

    “您是救苦救难救人于水火,既然您是救人,露一点天机也无妨吗!”张扬真诚地作了个揖。

    许真人大大地叹息了一声:“哎!冤孽呀!我呀早晚得遭了天谴。”

    老四海情不自禁地笑了,他心道:你小子居然知道自己要遭天谴!看来师兄的脑子还是挺灵便的,连身后的事都规划好了。

    张扬十分伤感地叹息着,嘴里发出“咋咋”的声音。“老让您给我操心了,真是不好意思。这样吧,到时间了,大家都饿了,咱们先去吃饭吧,在饭桌上聊。老神仙,您一定要帮帮我,我现在有点儿掰不开镊子了。”

    老四海看了菜仁一眼,菜仁知道他们都不是北京人,马上翻译道:“掰不开镊子就是没办法的意思。”

    张扬使劲点头:“对,对,就是快没办法了。”

    “好说好说。”许真人嘴里应承着,眼角却一直挂在老四海脸上。

    但老四海的脸皮比城墙拐弯都厚,任你风吹浪打,我自岿然不动。

    张扬说:要带领大家去东直门外的一家饭馆吃螃蟹,饭馆的名字叫做“靓汤”。菜仁偷偷告诉老四海,那是家上海本帮菜的馆子,死贵死贵的。据说把一块臭豆腐包上粽子叶,就能卖个三十五十的。

    为了表示尊重,张扬亲自扮演司机,许真人就坐在他边上。几分钟的车途成了张扬的独角戏,他惟恐大家不清楚他是卖膏药的,张嘴一贴膏药,闭嘴一贴膏药,满车飞膏药,还号称人生在世,谁也缺不得膏药。老四海真希望弄块膏药来,把他的嘴贴上。许真人的心思也不在膏药上,这小子的眼睛一直在反光镜里转悠。老四海知道,这小子是观察自己的表现呢。他成心逗许真人,不时地做出些古怪的表情来,许真人的情绪随着他脸上的变化而变化着,险险地就成了变色龙。

    张扬早就定好了包间,包间的名号是阳春,于是大家在张扬嘴里都成了白雪一般的雅士。

    在门口,老四海笑着说:“雅士也要干俗事。”菜仁不明白他要干什么,张扬却大声说:“不就是去茅房吗?去吧,去吧,喝得差不多了我才去呢。”

    老四海笑了笑,先出去了。

    这家饭店的确是非常高档的,卫生间里都是进口香水的味道,便池竟然镶嵌在一面大镜子里,连洗手液和干手器都是名牌货。老四海刚刚在便池前站定,许真人便推门进来了。老四海骤然紧张起来,大腿根儿一使劲,尿水硬是给憋回去了。他望着镜子中的许真人嘿嘿笑道:“师兄不会是想在背后给我一刀吧?”

    许真人占据了旁边的便池,冷笑道:“我想给你两刀,嘿嘿,假装作家?你真是没出息。”

    老四海抱以同样的冷笑:“我六年前就假冒过算命的,比你可装得像多了。印堂?你们家的印堂长在脑门子上面?一看你就不懂。”

    许真人的尿直直地冲向便池,砸在陶瓷壁上“砰砰”做响,看样子他是憋了一肚子气。尿出一半,他终于又开口了:“老四海,咱们的恩怨以后再做了结,今天你不能坏了我的事。我刚从监狱出来,我没钱呀,我实在过不下去了。你砸了我的买卖,我和你拼命。”

    老四海笑道:“你放心,您是我师兄啊,看在祖师爷和贤淑的面上,我也不能坏了你呀。”

    许真人怒道:“你少提贤淑那个小妖精。奶奶的,不走正道,专门靠处女膜骗人,真给祖师爷丢人。”

    老四海呵呵苦笑:“你怎么知道的?”

    许真人无奈地说:“她跟我关在同一个监狱里,她的烂事传来传去就传进我的耳朵了,都成了业界的笑话了。幸亏同行们不知道她是我的徒弟,要是知道,我的老脸就没地方放了。”

    老四海心脏一沉,胃里竟有点难受。“真被抓了?”

    “就是因为处女膜被抓的,她是个死脑筋,在同一家美容院里修补了七回。第八回的时候,警察就直接把他带走了。”许真人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心。“你小子也被她骗了吧?咱们都一样。”

    老四海终于尿出来了,差点溅到许真人身上。

    许真人正要出门,老四海冷冷地叫住他,阴森地说:“按祖师爷的规矩,咱俩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呢?”

    “你想分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抓住这条鱼,你也太狠了!”许真人急了,一把揪住老四海的领子,热气径直吹进他脸上。

    老四海不动声色地说:“见一面分一半,这是道儿上的规矩。我不想坏你的事,可你也应该按规矩来。师兄,在道儿混,关键在个名声,名声要是坏了路就算是绝了。”

    许真人气急败坏地叫嚷道:“你坏我的事坏得还少啦?大米掺机油那次,要不是因为你跟记者说了,我能进得去吗?”

    老四海说:“你是太缺德了,祖师爷规定,干咱们这行的不下毒,不使药,不许偷,不许抢。你干的事和下毒有什么区别?我是替祖师爷教训教训你。记住,在世面上混,混的就是个规矩。”许真人浑身瘫软,眼看就要一头栽进便池了。老四海连忙扶住他:“这条鱼挺肥的,以后你还有机会呢。这次不按规矩来,你就一分钱都没有了,想想吧。对了。”与此同时他一手指着大便池的格子门道:“看看里面有外人没有,这任务交给你了。”说完,老四海扔下许真人,先走了。

    临出门前,老四海特地回头看了一眼,许真人将额头顶在墙面上,那样子是异常的沮丧。这时老四海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老四海怎么就堕落成一个人了?居然和他一样!这个变故是几时发生的,又将在何时结束呢?

    走到“阳春”门口,老四海便听到张扬大声嚷嚷道:“每人两只螃蟹,全带激光号的,听见没有?”

    只听一个娇小的女声道:“我们饭店有规定,每人只供应一只大闸蟹。”

    张扬大叫道:“没听说过,你们还敢钓我的胃口?就要两只!”

    老四海往屋里一看,张扬正和女服务员打嘴帐呢,女服务员执拗地说:“规定就一只。你如果不要带激光号的,还可以考虑。”

    张扬一掌拍在桌子上,恼怒地说:“废话,不带激光号的大闸蟹是串了种的,是假的。去,把你们经理给我叫来,我就要两只。”服务员二话不说,扭脸要走,张扬一把拉住她:“话还没说完呢,你怎么说走就走啊?”

    服务员竟是满脸傲慢:“您不是叫我们经理吗?”

    张扬气乐了:“好,去,把你们经理叫来。”

    服务员头也不回地走了。菜仁一个劲点头:“这小姑娘真有性格,对付张扬就得用这种态度。”

    张扬气得呼呼直喘,老四海笑嘻嘻地走了进来:“您这是何必呢,一只就一只吧。”

    张扬挥着手道:“你是不知道,全北京就这家饭馆的阳澄湖闸蟹是真的,一只不过瘾,几口就没了。”

    菜仁笑道:“可人家就给一只,这是人家的规定。”

    张扬拍着胸口道:“我知道他们的规定,他们这叫蒸馒头——端架子。我是谁呀?我是张扬,我是上帝,规矩是上帝定的,上帝今天就想吃两只螃蟹。”

    此时值班经理跟着服务员跑进来了,一进门就鞠躬道:“几位先生,我们老板有明文规定,每位客人只能供应一只带激光号的螃蟹。”

    张扬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我就要吃两只。”

    经理苦着脸说:“只能给一只,给了两只我就下岗了。”

    菜仁劝解道:“张扬,你也真是的,一只就一只吧,少吃只螃蟹还能不会走道啦?”

    张扬毫不嘴软,毫不退缩:“我今天是请研究《易经》的大师吃螃蟹,请是闻名的大作家吃螃蟹,我就要吃两只。你还真别拿下岗吓唬我,我老婆下岗好几年了,现在过得可舒服了。”这时许真人也回来了,张扬一看见他,精神头更足了。“大师,你请坐首位。今天我大师要吃螃蟹,你们要是敢不给的话,大师您就做个法给他们看看,你们饭馆里有多少只螃蟹就得死多少只。”

    许真人嗔怪地说:“扫地不伤蝼蚁命吗,螃蟹好歹也是生灵啊。”

    “那好,为了保护生灵,就让他们饭馆直接关张。我可告诉你们。”他这后一句是对着经理说的。“我们这位大师是半个神仙,人家在武当山上修炼了十年,在龙虎山上修炼了十年,在青城山上还修炼过十年,天地造化,日月精华,全在他一人身上呢。”

    老四海气得又咳嗽了几声,他断定这话保证是师兄的说词,张扬还真信了。经理悲哀地摊开双手,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您要是实在想吃两只,你就把我当螃蟹吃了吧,我求您了。”说着,经理竟做出了要趴在桌子上姿势。

    张扬歪着嘴,似乎在等着他假戏真唱。

    许真人却适时地开口了:“张老板,何必如此铺张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又是何必呀?一只螃蟹就一只吗?少吃一只螃蟹就是多了一份善举啊。”

    张扬眨巴眨巴眼睛:“既然大师这么说了,那我就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了。给我记住,下回一定要两只。”

    经理千恩万谢地走了,老四海则鄙夷地瞟了许真人一眼,心道:你小子装得还挺像。

    点完菜,大家总算落座了。张扬开门见山地说:“今天我请二位高人来,主要是帮我出点主意,一个好汉三个帮吗。最近世面上的膏药生意不太好做,我琢磨着肯定是有外邪缠身了,所以希望二位能帮我破解破解。”

    老四海赶紧摆手道:“张总,我就是个写字的,没别的本事。驱除外鬼的事,还得找许真人这样的得道之士。”老四海明白,今天张扬请自己和菜仁来,主要是作陪的,是突出主人的面子和非凡的社交影响,关键问题还得靠师兄解决。

    张扬满意地说:“老作家真是太客气了。当然啦,您说的也有道理,术业有专攻吗。大师,你看我这事……”

    许真人瞥了老四海一眼,眯着眼睛道:“张总啊,你现在已经是腰缠万贯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但这条蛇早晚是要撑死的。”

    张扬愣了几秒钟,忽然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撑死总比饿死好。您是修炼得道的人,我是经商的,咱们的追求不一样啊。嘿嘿,不怕大家伙笑话,我就是利欲熏心,我就是财迷转向,我一想起钱来,这浑身上下就透着那么舒服。资金一到了我的帐上,我就跟吸了毒似的,大小便都痛快。可要几天里进不来钱的话,我抽自己一顿的心都有,我就成废人啦,我没用啦。没办法呀,钱就是我的价值,有多少钱我都不嫌多。”

    老四海知道,这种现象的哲学概念叫做异化。也就是说,人在某种条件下,变成某种事物的奴隶。此时菜仁使劲点头,微笑着道:“张扬说的是实话,十年前他就是这么想的。”

    张扬得到战友的鼓励,更来劲了。“大师,您就帮帮我吧。您是高人,可高人也得用钱,现在这世道,没钱行吗?买了车,我是车主,买了房子,我是业主。买了地,我是地主,买了名牌衣裳,我就是名牌人。嘿嘿,有了钱才能保住老婆,老婆不跑咱才叫男人。有了钱,我才能给我爸爸买块好坟地,买了坟地,我才是孝子。有了钱,咱才算是个正经人,谁也不敢小看你。我跟你直接说吧,万一没钱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

    许真人正要说话,大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老四海以为是螃蟹来了,而开门进来的却是张扬手下的保安。他先向众人笑了笑,然后偷偷摸摸地小步跑到张扬面前,将一只小皮包放在桌子上。“张总,您要的东西。”

    “行啦,回去吧,下午给你放半天假。”张扬哼哼着说。

    “谢谢您,谢谢您。”保安又给在座的每一个人鞠了躬,然后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

    老四海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六点钟了,张扬居然号称要给人家放半天假,真是个奸商!

    张扬将小皮包放到许真人面前,大声道:“大师,我知道这事多少要耗费些您的元神。这是点儿小意思,不成敬意。您帮我出个主意,只要大家都来买我的膏药,咱们?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小皮包上,老四海凭经验就能判断出来,包里应该是两万块钱的现金,而且全是100元的。他心道:假装神仙的确是一条生财之路,但比起自己来,师兄的道行明显是差得太远了。我老四海要是给张扬设局的话,最少也得让这小子拿出五万来。

    许真人瞥了老四海一眼,之后,目光拐了个弯,从小包裹旁边拐到了张扬脸上。“张总,你有多少年没给令尊做法事了?”

    张扬一愣,转了转眼珠道:“好象,好象有十年没烧纸了。我去年给那老东西买了块坟地,还没交工呢。我准备坟地——唉?你怎么知道的?”

    许真人微笑道:“天机不可泄露。”

    旁边的老四海却想:什么天机?傻瓜都能看出来,张扬这种人一般是想不起来给他爸爸烧纸的。

    张扬摇头晃脑地拉着菜仁,似乎要证明什么。“怎么样?怎么样?我没和你瞎说吧?大师绝对是高人,心里一算计就什么都明白了。”他甩手就把菜仁扔了,凑到许真人面前道:“大师,您的意思是?”

    许真人眯起眼睛,怜惜地说:“一年不烧纸就是欠一年的债,十年不烧纸就是欠十年的债,你们家老爷子能放过你吗?你呀赶紧给老爷子烧些纸,把这十年欠下的债全还上,消除掉你周边的阴怨之气。然后我再把独门绝学传授你几招儿,至于老爷子能否消气,那就得看你是否心诚了。”

    张扬挽起胳膊:“这么说是我爸爸捣乱?”

    “不许胡说,人死就是半个仙,得罪不得呀。”许真人极为认真。

    “行,没问题,晚上我就给我爸爸烧纸,烧他几百块钱的。”张扬翻着眼睛,看样子他有点不甘心。

    许真人赶紧叮嘱道:“一定要心城,阴怨之气就是老爷子的不满。我问你,令尊喜好何物啊?”

    “这!”张扬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扫了老四海和菜仁一眼,然后鼓起勇气道:“那老东西就喜欢女人,为这事当年没少跟我妈打架。”

    “烧几个女人,给老人家送几房偏室去,老人保证高兴。”许真人道。

    “烧女人?”这回菜仁和张扬同时叫了出来。

    “纸糊的女人,还能烧活人吗?”老四海脱口而出。

    张扬和菜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许真人却钦佩地说:“这位老作家的确是有慧心的!你,早晚必成正果。”

    张扬叫道:“二位都是活神仙,我们这些俗人啊脑子就是不灵。”

    师兄和老四海对了下眼光,老四海主动把头低下了。许真人道:“这只是第一步,仅仅是第一步,铺垫而已。”

    “那第二步呢?”张扬迫不及待地探直了身子。

    许真人又装出副高深末测的样子。“这就是本门的不传之秘啊,按说这个——本人本人——”

    张扬拍着胸脯道:“大师,事成之后,我找人给你写本传记,我让你名垂青史。”说着他一眼看到了老四海:“老作家,这任务就交给您了,大师名垂青史,你也就名垂青史了。”

    老四海真是慌了,两只手摇得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我可不行,真不行,大师心怀四海,我就是一潭死水,实在是不敢望其背项啊。”

    “谦虚什么?你们这些文人就这点儿不好,瞎谦虚!你不写,谁能写?我还能把鲁迅从棺材里揪出来吗?”张扬急了。

    许真人担心老四海乱说,赶紧打断他们俩的争执:“算啦算啦,本人从不在乎虚名。我看你张总如此虔诚,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千万不要说出去。”说着他把声音压到了最低程度,老四海和菜仁不得不狗一样的竖起耳朵才能听见。“张总,你在办公室里供那个关公像意欲何为呀?”

    张扬吧嗒几下眼皮:“发财呀!”

    “嘿嘿,关公的确是财神,但招财进宝只是结果而不是原因。供奉他是本末倒置,舍本逐末怎么会发财呢?”

    这回不仅张扬、菜仁糊涂了,连老四海都琢磨不透了。师兄这个坏蛋,难道还能坏得离了奇吗?他有这个本事吗?

    张扬陪着笑脸:“大师,到底是原因是什么呀?”

    “这就是本门不传之秘,是祖师们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从求得的真传。几百年来是屡试屡爽,从未失过手,而且还成就过不少名人呢。当年胡雪岩曾经拜访过本人的师祖,十年后他就成了东南首富,不得了啊!他和你一样,开始时也是做药材生意的,后来就成了红顶商人,青史留名啦。”许真人看出来了,自己连老四海都蒙住了,不禁有些得意。

    “那我怎么才能当上胡雪岩呢?”张扬已经快急了,眼珠子都红了。

    “我问你,什么样的人才用膏药啊?”

    “受伤的人。”张扬道。

    “他们是怎么受的伤啊?”

    “这——现阶段大部分是摔的。”

    “如何才能让人多摔几回跟头呢?”许真人的问话是一句紧似一句,一句快似一句,张扬明显地被他逼进死胡同了。

    “现阶段,大部分摔伤都是天气原因。”

    “所以你的办公室里应该供奉雷镇子。”师兄仰起消瘦的脑袋,心满意足地呵呵地笑了几声。

    “雷镇子?”张扬显然不知道雷镇子是什么东西,又不好露怯,只好眼睁睁地望着菜仁和老四海。

    菜仁抢着说:“我知道,封神榜里有这位,一手拿着锤子另一手拿着凿子,他是文王的干儿子,后来就做雷神了。”

    许真人赞许地点点头。

    张扬照自己脑门上拍了一巴掌:“天天打雷,天天下雨,把他们的腿全他妈摔折喽,我就发大财了。”忽然他愣住了,脸阴晴末定:“这玩意儿——?”

    许真人的小眼睛骤然放出红光,一字一顿地道:“这就是呼风唤雨。明天,我亲自给你布置道场,后天保证打雷。但事先一定要疏通财路,把你的办公室重新整理一便。”

    张扬双手攥在一处,“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我张扬真是碰上活神仙了,我上辈子是积了德啦。”

    老四海又咳嗽起来,咳得胸口隐隐做痛。他琢磨着:嘿嘿,万一天气预报不准确,我看你这个许真人后天怎么收场。

    饭局时,大部分人都会去几次卫生间。所以老四海和许真人的交接仪式依然是在卫生间里举行,他从许真人手拿走了一万块钱。临走时,许真人发狠道:“早晚我要收拾你。”老四海全当没听见。

    出于尊重,张扬要亲自送许真人回仙府,菜仁和老四海便决定打车回家。在出租车上,菜仁询问老四海对许真人的印象如何。

    老四海轻蔑地说:“什么真人?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菜仁一听这话就乐了:“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偏偏张扬这种人就喜欢吃这口,嘿嘿!四海,你将来要是再写书啊,干脆就写写这些骗子吧,挺有意思的,保证能畅销。”

    老四海心里动了一下,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瞟菜仁,菜仁竟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估计他是认真的。老四海浑然叹息一声:“骗术花样繁多,骗子更是多如牛毛,一本书怎么能写得过来呢?”

    菜仁说:“写了就不比不写强,让大家多个心眼没坏处。”

    老四海只能苦笑。

    二人回到金鱼池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菜仁请老四海到家里喝茶。老四海笑道:“天晚了,你家里又都是女眷,我还是不去的好。”

    菜仁道:“一个是你嫂子,一个是你侄女,都不是外人。”

    老四海知道,一般人一旦说出:不是外人,往往意味着大家都是外人。但菜仁无疑是真诚的,他仰面看了看天空,能见度很好,到处都是星星。老四海微笑着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淡泊些,好。”

    菜仁哼了一声:“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事太多。”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菜仁家楼口,楼道里是漆黑的。前几天菜仁曾经告诉过老四海,楼道里以前是有灯的,但大家都不愿意交电费,干脆就把灯泡全砸了。菜仁挥手向老四海道别,转身要进楼门,忽然他停顿了一下。老四海立刻觉出有些地方不对劲了,他顺着菜仁的视线望去。正好看见一条黑影在楼道中迅速地闪了过去,然后便是“咚咚咚”地往楼上飞跑的声音。

    老四海和菜仁几乎是同时启动的,他们脑子反应的是同一个字——贼!

    二人拥挤着冲进楼道,追到二层就把黑影追上了。菜仁是当过兵的,刚要动手,却听得黑影道:“你们俩大晚上的折腾什么?”

    菜仁的手停在空中,老四海则赶紧赔不是道:“原来是嫂子,差点让我们当成小偷。”

    方惠的语气里全是嗔怪:“你们俩才像小偷呢。”

    菜仁不解地问:“黑灯瞎火的,你在楼道干什么呢?”

    方惠在脸上抹了一把,低声道:“没事,咱们回家吧。四海,到家里坐坐。”说着,方惠抬腿要走。

    菜仁一把拉住她,另一手点燃了打火机。老四海和菜仁都看清楚了,方惠脸上全是晶晶闪亮的泪痕,显然是刚刚哭过。这下菜仁不干了,怒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方惠挣脱他的手:“没事,咱们回家吧。”

    菜仁不顾一切地挡住她的去路:“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四海觉得自己在场不合适,扭脸要走。方惠道:“四海,你别走,没别的事,就是工作上不太顺心。”

    菜仁长出了口气,但怒火马上就复燃了:“是不是那帮病人又在你身上撒气啦?他们生病就生病吧,干嘛总是找你们护工的不是?”

    老四海也觉得是这么回事,解着恨地说:“这帮人就该生病,哼,病死他们都是应该的。”

    方惠急道:“咱们回家说去行不行?这是说话的地方吗?”

    菜仁熄灭了打火机,楼道里黑得令人目眩。三人摸索着上楼,老四海边走边喘气,不知怎么,他最近的体力不是很好,咳嗽,胸口还常常无缘无故地疼。进了家门,方惠先是把方竹的卧室门关得死死的,然后招呼二人去阳台,看样子她是不想让方竹听到大人的谈话。

    一到阳台,菜仁就急切地问:“是不是病人欺负你啦?我早就说过,咱不干了行不行?咱们穷可也犯不着受窝囊气……”他还要说什么,但方惠的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眼睁睁的就成了泪人。菜仁双手扶着阳台的栏杆,叹息着望着夜空,背影里写满了悲怆。

    老四海不清楚事情的原委,先递给方惠一张餐巾纸,然后道:“嫂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方惠照哭不误,菜仁挥着手道:“不用问我都清楚。”他转身拉住方惠:“我问你,是病人还是家属?”

    方惠垂着头道:“是病人,是个老太太。”

    “这回是因为什么?”

    “老太太把腿摔断了,我一直照顾她,三天没睡了。”

    “三天没睡?”老四海心道:使唤农奴也不能不让人家睡觉啊。

    “是三天,干我们这行的都这样,本来也没什么。”方惠似乎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抹干眼泪道。“八点多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我就趴在她的床边眯了一会儿。”

    “后来呢?”菜仁问。

    “后来老太太醒了就拿拐棍打我,说她不是花钱来请我睡觉的。我气不过就跑回来了。”方惠使劲在脸上揉搓了几把,然后竟整理了几下衣衫,似乎是整装待发了。

    “你还去呀?”菜仁几乎是怒吼了。

    “你叫什么?方竹已经睡了。”说着,方惠果然走回室内,拿了几样东西,之后便转进了卫生间。

    老四海从水声中判断,方惠应该是在洗脸。他好奇地问:“三天不让人睡觉?这老太太是不是把心也摔坏了。”

    “这样的人,每个月都能碰上几个,一点人心都没有。没办法,我老婆是下岗下怕了,我说什么她都不听。”菜仁在额头狠狠抓了几把,似乎要把头皮整个揭下来。

    老四海试探着走到为卫生间门口,小声道:“嫂子,这样的人不伺候也罢。”

    方惠在里面说:“我已经伺候她三天了,不回去就白干了。弄不好医院还要罚款呢,里外里的损失,谁受得了?”

    老四海想了想,然后从口袋里把师兄那一万块钱拿了出来。此时方惠正好走出门,老四海便举着钱道:“嫂子,有个朋友欠我的钱,今天刚还给我。您和我菜大哥先拿着用吧。”

    方惠惊恐地说:“四海,这怎么行啊?你没家没业的,挣几个钱不容易。”

    “容易,容易,我挣钱挺容易的。”老四海道。

    “胡说!谁挣钱容易啊?”这话是菜仁说的,他已经站到老四海身后了,听那语气,似乎很是气愤。

    老四海照自己的肋骨上拍了几把,笑道:“我不缺钱花,我有。你们家里不宽裕就先用着,咱们是什么关系?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啊。”

    菜仁一把按住老四海的手:“我救你,可不是为了今天向你借钱。我这辈子从来没向别人借过钱。”

    方惠也道:“你大哥说得没错。四海呀,我们知道你手里有钱,你没钱你能捐建学校吗?可就是你再有钱,我们也不能拿。”

    “这是借,将来你们有了钱再还给我。”老四海的调门已经提上来了,内容却退了一步。

    “借了别人的钱,心里就得老惦记着,睡觉都不痛快。”菜仁坚毅地盯着老四海的眼睛。“张扬比你有钱吧?我从海南回来的时候,他托人给我送来五万块。我不要,怎么拿来的又怎么拿走了。”

    “他是爆发户,咱们是生死弟兄。”老四海道。

    “我一样救过他。他有钱了,可在我面前他牛不起来。”菜仁哼了一声。“如果当时我拿了他的钱,我就比他低一头了。”

    老四海都快哭出来了,天下居然有这样的两口子,心安理得的钱却不要!

    方惠也一个劲点头:“四海呀,我们两口子一辈子都没向人借过钱,我们心里塌实。那什么,你们俩先聊着,我还得照顾那死老太太去。”

    说完,方惠收收拾拾东西,走了。

    老四海捧着那一万块钱,颇为尴尬地站了一会儿。

    菜仁拉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这份心我领了。哥哥我现在有劳动能力,我天天给人家做饭,干完活儿就是钱,拿着那份钱心里多塌实啊!”

    老四海笑道:“我在北京住过几年,我觉得北京到处都是混吃等死的主儿,你们北京人挺没出息的。”

    菜仁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赞许地说:“没错,北京人就是懒,可这一千多万人里总得有几个要强的吧?要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啊?”

    老四海和菜仁在阳台上聊了一会儿,菜仁不再骂那些病人了,老四海也只得把那一万块钱收起来了。

    十一点半,他告辞了。

    老四海来到楼下,竟然在楼口发现了方竹,她在睡裙外套着件短大衣,看样子是偷偷跑出来的,正在等人呢。老四海一出门,她马上走了过来,老四海向楼上看了一眼,疑惑地说:“你怎么跑出来了?你爸爸正生气呢。”

    “他生气就让他生吧。”方竹做出个无所谓的样子。

    老四海又向周边打量了几眼,假装理解地说:“你们有事在学校里说不成吗?这么晚了还跑到楼下等,真是不懂事。”

    “谁呀?”方竹傻呼呼地问。

    “男朋友啊。”老四海似笑非笑地说。

    方竹瞪着大眼睛道:“什么男朋友啊?我等你呢。”

    老四海不由自主地向自己身后看了一眼,万一要是让菜仁看见,自己就说不清楚了。他战战兢兢地说道“都十一点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呢。”

    “他们早就把我吵醒了,睡不着。”方竹忽然揪住老四海的袖子,认真地说:“我爸爸说,南方的钱特好赚,只要有经商头脑就能赚到大钱。”

    老四海笑道:“你爸爸赔钱了,赔得还不少呢。”

    方竹说:“我爸爸脑子不好使,他太实在了。我想去南方,我设计的封面可好了,大家都说我有天分,我想开个图文设计公司。等我挣了钱,我就天天请我爸爸吃鱼翅捞饭……”

    “你不上大学啦?”

    “上大学有什么用?出来不过是给人家打工,学得最好也是高级打工仔。我不想参加今年的高考了。”方竹道。

    老四海甩开她的手,一把捏住她的耳朵:“胡说,你妈你爸辛辛苦苦的,为的是什么呀?你个不懂事的小丫头,你要是我闺女我用鞋底子抽你。”

    方竹打掉他的手,惊奇地说:“为什么要用鞋底子抽啊?”

    老四海仰头想了想,是啊,为什么偏偏要用鞋底子呀?难道用扫帚就不行吗?反正老爹以前就是这么揍自己的,至于为什么要用鞋底子,老四海从没认真琢磨过。但他绝不是纠缠枝节的人,马上正色道:“不说鞋底子的事了。我告诉你,不上大学不行,不深造怎么能有出息呢?”

    方竹不服气地说:“大学毕业的都没什么出息,瞧人家比尔·盖茨多狂啊!”

    老四海指着南方说:“多学点儿东西没有坏处,你知道社会是什么样吗?去南方?南方到处都是骗子,把你卖了你都得帮人家数钱呢。”

    “危言耸听。”方竹不屑地耸了耸肩膀。“我从来不相信这种鬼话,都是吓唬小孩的。我已经十八岁了,用不着你们吓唬。”

    老四海翻了几下白眼,心道:这个傻丫头!你对面就是个骗子,你对面的人就让花儿帮他数过钱,当年的花儿比你还大两岁呢。你居然敢不相信我?碰上别的骗子你就倒霉了。他微笑着道:“这样吧,今天太晚了,改日我给你讲讲我在外面的见闻,都是真的。然后咱们再决定上不上大学,好不好?”

    方竹瞪着他道:“你会编故事,不会是编故事骗我吧。”

    老四海单手指天:“我要是骗你,我——我——我爸爸不得好死。”

    方竹这才信了,哼哼着说:“我三岁的时候就知道我爸爸最喜欢骗我了,你要是敢骗我,我一辈子不搭理你。”

    “你爸爸骗你?”老四海心道,菜仁会骗人吗?

    方竹冷笑道:“她说我是垃圾堆里拣回来的,难道不是骗我吗?我都四岁了,他还敢这么说,都傻到家了。”

    老四海苦笑不已,死说活说地终于把方竹劝回去了。

    方竹走了,老四海心思恩乱,不得不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

    夜空是暗蓝色的,云是黑的,风是凉的。老四海点了一支烟,抽了两口,捻灭了,然后又点了一支。他一直以为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孩子是自私的一代,是混蛋的一代,是垮掉的一代。但方竹这个孩子不错,小小年纪就知道应该挣钱养家了。种什么种子结什么果,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啊,社会规范多了,现在的孩子想挣钱就可以开公司,费用不多,手续也很简单。可自己当年只能做骗子。他奶奶的,想着想着老四海竟有点生不逢时的愤慨。凭自己的脑子开个破公司算什么?把海南岛卖给黑龙江都不在话下。

    他越想越生气,最后把一整盒烟都抽了。烟没了,老四海从小区里溜达出来,找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说要去最热闹的地方。司机建议道:“迪厅最热闹。”老四海道:“那就去迪厅。”

    出租车在新街口附近停下了,司机指着一条胡同道:“胡同太窄,我的车进不去了。迪厅就在里面,走300米就是。”

    老四海按司机指点向胡同里走去,果然发现了一家迪厅。他早年在南方游荡时经常出没于迪厅,但南方的迪厅大多如宫殿般富丽堂皇,北京的迪厅居然深处胡同,难道北京人不喜欢蹦迪吗?老四海花五十块钱买了张门票,刚进厅堂就被震了出来。我的天哪,噪音分贝足足高达110,老四海进门时竟觉得肠子似乎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他定了定神,然后张开大嘴以降低噪音对耳膜的冲击,这才敢重新进入。

    原来北京的迪厅是属坛子的,口小膛大,门面虽小,但仅仅舞池的面积就有三百多平米。老四海进门时一眼就看见迈克·杰克逊了,他正在大屏幕上疯狂地弹吉他呢,他身边是一片没长成型的孩子。屏幕下则漂动着几百颗摇摆不定的脑袋,一大群衣着鲜艳,发式怪异的男男女女正在杰克逊的指挥下狂歌乱舞着。各色脑袋海浪一样涌来涌去。当然人头海浪舞动的频率比真海浪足足加快了十倍。

    老四海仅看了几眼就呵呵笑起来,有个女孩狂野地晃着脑袋,耳坠子如两把尖刀,不时地在她脖子上割着,划着,撞击着。还有个小伙子,他鼻子上挂了个铁环,活脱脱地做了牛。至于上下嘴唇一片蓝一片红的,眼睛涂得像熊猫的,裤子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基本上就属于正常范畴了。

    老四海明白,这些孩子大多是吃了摇头丸的,自己把自己当成猴子耍着玩儿。他正要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却看见几个保安渐渐聚了过来。这一来老四海害怕了,进了迪厅而不晃脑袋,不是记者就是警察呀!保安不是吃素的,绝对看得出来。他知道,现在走人都不行,走了嫌疑更大,一出门就能被他们塞下水道里去。没办法,他只好投入人丛,跟着大家的节奏晃了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保安散去了,老四海也快要吐出来了。

    他急忙冲进卫生间,一张嘴就把晚饭吐进了便池,真可惜,那是纯正的阳澄湖螃蟹。此时格子门开了,一个女孩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她一手举着香烟,另一手将一张锡纸当空甩了出去。老四海一愣,回眼向卫生间门口看去,是男厕所呀。女孩毫不在乎,轻蔑地瞪了他一眼道:“流氓!”说完,她摇摇晃晃地走了。老四海气得放了个屁,到底谁是流氓?

    折腾了一会儿,他总算是把胃里那点东西清理干净了。正要出门,却听得外面一阵混乱。他开门一看,却见几个端着微型冲锋枪的警察从过道里冲了过来,他们边冲边喊:“谁也不许动,不许动。”

    老四海“砰”的一声将门关上。坏了,警察扫毒怎么把自己也堵上了?这要是让他们抓进去,三审两审的一定会露馅。公安局领导肯定高兴死了,本来是查抄摇头丸窝点的,结果顺手牵羊,全国知名的大骗子老四海也落网了。想到这儿,老四海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眼睛往上方一扫,立刻发现了卫生间的窗户是开着的。天知道窗户外面是龙潭还是虎穴,反正跑出去总比坐以待毙强。老四海想都没想,一头就钻出去了。

    还好,窗户外是面小山墙,山墙外便是胡同。老四海翻过山墙,撒腿就开跑。隐约中,他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停下,老四海转身就钻进了一条更窄的胡同。他也不知道一口气跑了多远,再次看见大街路牌时,已经跑到了西四。

    老四海找了辆出租车,先到了鼓楼,没有跟踪的。老四海又换了一辆车,这才敢回家。

    真险啊,差一点就让警察堵上了。想起警察,他又起老景了,这个狗东西,做梦也想不到我老四海在中国心脏里转悠呢吧?你呀,就在省城呆着吧。

    老四海累坏了,回到家,吐了几口痰,一头扎在床上,呼啦呼啦地大睡起来。

    老四海虽然是个浪人,但除抽点小烟之外,日常生活还是很有规律的。他平时七点钟起床,做些身体锻炼,八点之前吃早点。再之后要么进图书馆充电,要么寻找下一只肥鸡。所以老四海一般是不看手表的,他的生物钟很准时。至于酒吗,老四海也是很有节制的,他担心喝多了就会说出实话来。

    天亮了,老四海眼睁睁地,看着一屡阳光从窗帘后面顽强地钻出来,却丝毫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不,那不是阳光,那是一小撮淡清色的雾,缥缥缈缈,晃晃悠悠,一点都不真实。它一直爬到老四海的床边,最后竟爬上了他的脸。他觉得有点儿痒痒,伸手抓了几把。奇怪呀,手似乎缩小了,半天也没抓到面孔。而自己那张老脸竟如木头一样,任凭手指甲肆意蹂躏却毫无感觉。

    老四海向来是聪明绝顶的,他知道,要坏事。于是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然而脚一落地,整个身子也跟着落地了。他不自尽地咳嗽起来,嘴里却有股子腥臭味儿。他用手抹了一把,天啊,满手的鲜血!他惊恐地四下张望,天哪!昨天夜里自己吐在地板上的那几口痰,竟然也变出了红的。

    老四海躺在冰凉的地板,仔细回忆着昨天夜里的经过。

    那不过是一场虚惊,如何受的伤呢?他想了几分钟也没想不出头绪,最后决定先站起来再说。然而把身子挺直的艰难程度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到最后人的确是站起来了,但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的七个魂魄惊跑了六个。

    满嘴喷血!

    内裤上,大腿上,床单上全是黑红黑红的血珠子,有几颗血珠甚至顺着大腿一直滚到了脚指头的缝隙里。

    老四海好不容易挪到桌前,找出手机,拨通了菜仁的电话,然后一头摔倒在地,昏过去了。

    据说休克是生与死的中间地带,很多医学家专门研究这种现象,以期找到生与死的平衡点。

    老四海从没读过此等题材的论著,所以不清楚休克到底是个什么状态。难道像睡觉一样,梦他个七荤八素,亦或如死去,万念皆空。这回他算是领教了,休克跟睡觉差不多,同样有梦,同样要翻身,同样的憋着尿就难受。休克与睡觉的区别是睡觉是主动的,休克反之,睡觉是可以随时醒来的,而从休克中复苏却要等待一定契机。

    老四海的确是做了不少梦,他梦到了驴人乡,梦到了村后那幽深的大山,梦到了沟壑中湍急洪水的肆意咆哮。他还梦到了草儿,梦到了花儿,梦到很多与自己发生过肉体联系的女人,却惟独没梦见贤淑。更让他难堪的是,他在梦里也在琢磨这个问题,看来贤淑比噩梦还要可怕。

    有一段时间里,昏迷的老四海竟陷入了深邃的哲学思考,他的命题是:我老四海为什么是个人?为什么堕落成与师兄一样的东西了?为什么?奇怪的是,刚刚梦到师兄,师兄竟然出现了。他远远跑来,亲热地说:“我已经死了,阎王爷让我来接你,下辈子咱俩就要做亲兄弟啦!”老四海大叫道:“放你娘的鸟屁,我死了也不和你做兄弟。”师兄说:“你已经死啦。”说着,他走过来要拉老四海,老四海拼命要挣脱他,如此一折腾竟醒过来了。

    难道是在船上?一起一伏的,老四海直想吐。他努力将眼睛挣开,四下一看,自己正趴在一个人的后背下楼呢。他艰难地回头,只见自己的住的单元房大开着门,方惠正拎着几个包裹急急忙忙地往出跑呢。老四海立刻意识到了,背着自己的人保证是菜仁。

    他按住菜仁的肩膀,虚弱地说:“菜大哥,你让我下来,我后背疼得厉害。”

    方惠在后面叫道:“后背疼,那就对了。”

    老四海顾不得琢磨什么东西对了,扭着脖子道:“大哥,你让我自己走吧,我把后背伸直了,可能会舒服点儿。”

    菜仁头也没回地说:“不行,你病得不轻,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老四海还要说什么,方惠大声道:“四海,别再说话了,说话伤肺。”

    老四海扭脸看着方惠,眼光中全是询问。

    这时菜仁已经把他背到楼下了,他把老四海放在台阶上,自己快步往外跑,嘴里叫道:“老婆,你盯着他,我去叫出租车。”

    方惠拿出手绢,在老四海脸上擦了擦,然后双手在他后背上搓了一阵儿。“四海,是不是舒服一点儿了?”老四海点了点头,方惠接着说:“你千万别着急,没什么大病。发低烧、咳血、咳嗽、后背疼,我估计呀应该是肺结核,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老四海一听这话就急了,挣扎着要起来,嚷道:“嫂子,这东西传染,太危险了,你们离我远点儿。”

    方惠一把按住他,关切地说:“我是干护工的,打过肺结核疫苗,你大哥也注射过。放心,没事的。嫂子亲自照顾你,保证不让你遭罪。”

    老四海痴痴地望着,一口血又堵在嗓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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