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寅生躺在床上读那本据说在全球发行了3亿册的《梅森探案集》下卷时,丢了一个小盹,书从手里滑落下去,掉在了床底下。他立刻就惊醒了,伸手在床下掏摸时,摸到了一条裤头,他以为是自己的,迅速扫了一眼,发现不是。就索性坐起身,把床头灯拧亮,认真研究了起来。
这是条丝质裤头,墨绿色,中间开着暗口,显然,是男用裤头。在前面靠近羞处的右侧,有几个既不是英文也不是汉语拼音的字母,还有灰白色的一些斑块,地图一般。王寅生还检查出几根卷曲的毛。可以肯定,在自己的这张床上,有另外一个男人睡过,而且忘乎所以地留下了这么一件物证。王寅生的脑袋立刻大了,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起来。
王寅生伸手把侧卧在身边的马婵娟推了一把。半裸的女人刚刚酝酿出一点睡意,像鱼一样扭了一下身子。
王寅生又使劲推了两下。
马婵娟就转过脸,翻着白眼,说:,“你发什么神经呀!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
王寅生用手指挑着那裤头,举在女人眼前,说:“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女人眨着眼睛,皱着眉头说:“这谁的裤头?你从哪儿翻腾出来的?”
王寅生说:“我问你呢?这不是我的裤头,它怎么跑到我床下来了?”
王寅生炯炯地盯着女人的脸和眼睛。马婵娟也坐起来了,眨着眼想一想,就一把打开王寅生的手,让他赶快把裤头扔了。
接下来的解释天衣无缝,让王寅生看不出一点破绽。马婵娟说,这裤头肯定是赖小宝的。王寅生出差期间,赖小宝和她妹妹马杜鹃到家里来过,住过两天。马婵娟说,反正他们已经领过结婚证了,少男少女,干柴烈火,难得有个肌肤亲热的机会,你说我能忍心让他们分开睡吗?
王寅生想想,赖小宝的确是个丢三落四、马马虎虎的人,把裤头丢在别人家里这种事,也只有他能干得出来。
这样想着,就把裤头扔了,说,“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马婵娟扬起脸,说:“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怀疑我招野男人了!”
王寅生说:“我没有这么说,我这么说了吗?”
马婵娟说:“你是没有这么说,但是你的话里有这个意思!”
王寅生不想跟女人抬杠。他盯着看马婵娟的乳沟,忽然就有了冲动。赖小宝和马杜鹃云雨的情形刺激了他的欲望。他不说话,伸手从马婵娟的乳罩里探进去,抚摸揉搓起来。马婵娟忸怩了一下,渐渐就有了反应。两个人很快就亢奋起来。每次做爱,马婵娟都要让王寅生讲些色情故事,王寅生讲不出新鲜故事,就只好重复。这次用不着他讲,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受到刺激,房事进行得淋漓酣畅。
完事后,马婵娟余兴未尽,两条白皙裸臂缠住王寅生不放,娇喘着说:“寅生,假如我真勾引了一个男人,或者,被一个男人勾引了,你会怎么样?”
王寅生已经疲软下来,懒懒地说:“你说呢?”
“我问你呢?这问题我怎么替你回答?”
王寅生便朝对面墙上指了指,说:“你问它吧!”
他说的它,是杆双筒猎枪,被几颗射钉架在墙上。猎枪上方,有一颗岩羊的脑袋,羊头上插着10根幼鹰的羽毛。王寅生的业余爱好是打猎,枪法很好。这支枪,是他参加工作不久花了600元从一个哈萨克牧民手里买来的。他用这支枪猎过不少野兔、狐子、野鸽、呱嗒鸡,最值得炫耀的是猎获过一只岩羊和一只山鹰。现在,这两样猎物的头羽成了他居室的装饰品。
在灯光的照射下,那支枪闪着一道冷森的光。
王寅生的双眼眯着,好像在瞄准一样,也射出一束冷光,说:“这么回答你该满意了吧。我的女人,谁敢动一根毫毛,岩羊和鹰就是他的下场!”
马婵娟又像鱼一样扭着她的光身子,撒娇一般说:“开个玩笑你倒真认真了呵!我是那样的人吗?除了你,我怎么可能还有第二个男人!”
王寅生的瞌睡上来了,对女人的撒娇缠绵不为所动,说:“睡吧,我明天还要和大朋去草台子和浅山呢。”
二
清晨,王寅生的猎友封大朋开着他的三菱越野车,到朗秀园小区大门口来接王寅生。车上已经坐着一个人,是封大朋的中学同学贾雨时,也算是一个熟人。这时正好是北京时间八点半,正是晨练的人们回家吃早餐的时辰。3个人在一个街头食摊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到一家超市,买了一堆砖茶、方块糖、点心、烟酒。这些东西是准备送给草台子村的农民妥十六的。
出了超市,封大朋把车子开到特区大世界,在一家叫拉斐克的俄罗斯酒店前面停下,封大朋进去,十多分钟后才出来,后面跟着一个前挺后撅、金发碧眼的俄罗斯小妞。封大朋介绍说她叫娜佳,几天前才认识的。
从大世界出发,已经11点钟。封大朋很会投其所好,放起了苏联歌曲,头一首就是《山楂树》,娜佳十分兴奋,随着音乐摇头晃脑,双手打着响节,还在封大朋的脸上吻了一下,封大朋也撅起嘴回吻一下。王寅生就笑一笑,贾雨时冷着脸,鄙夷着牵一下嘴角。
贾雨时不想看前面的调情,转脸对王寅生说:“我没有见过你打枪,听说你枪法不错,到了浅山,我要好好领教领教。”
王寅生说:“我有一年没有动过枪了,有了《野生动物保护法》,用枪的机会越来越少,如今也就浅山能去。你呢?你用的是什么枪?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也喜欢打猎。”
贾雨时说:“我没有枪,也不会打猎,我听说你们要进山打猎,就想跟你们出去散散心,临时决定的。”
王寅生说:“浅山荒凉得很,草台子也是个穷乡僻壤,路还挺远,你去了准会后悔!”
贾雨时说:“我这两天心情不好,总是窝憋在这个乌烟瘴气的城市里,压抑得很,得换几口新鲜空气。”
城市的确乌烟瘴气,车子跑了半个多小时,才冲出乌龟壳一样笼罩在头顶上的烟雾,过了南郊的那些矮山,天空突然变亮变蓝了,阳光像金粉一样耀人眼目。前面的田野、树木、村庄、河泽明明灿灿,加上俄罗斯歌曲,让人赏心悦目。封大朋回头说贾雨时:“你这个鸟人就是心事太重,无病呻吟,好端端的你压抑个鸟啊!”
封大朋说着就出了道测试题,让大家回答,说过一条小河,有5种方式,划船、游泳、荡秋千、踩鳄鱼背、过独木桥,任选其一。娜佳说她非常喜欢游泳,就选游泳过河吧。王寅生选择过独木桥。贾雨时踌躇一会儿,选择了荡秋千。
封大朋就说王寅生是性冷淡,贾雨时是浪漫型,娜佳是实干型。封大朋说:“测试结果说明,雨时是个情种,生性浪漫,多情善感;寅生是个冷血动物,冷硬荒寒。娜佳实干不实干,我得用用才能知道!”
封大朋说着像马叫一样大声笑着,在娜佳大腿上摸了一把。几个人跟着笑。说话间已经出了绿洲,前面是灰褐色的大戈壁滩,高速公路与左侧的天山山脉平行延伸,在公路的另一侧,大戈壁缓缓地倾斜下去,沉人到一片蓝紫色的迷蒙中,像大海一样深不可测。在那迷茫大海的远方,隐隐约约露出一些红色矮丘,嵯峨如同礁尖。阳光炽烈,热风灼人,大地蒸腾着袅袅的白色火焰。封大朋把冷气打开,密封了起来的车里,便充斥弥漫着娜佳的香气。
车子在高速公路上跑了大约80公里,拐向左侧一条岔路,这是简易沙土路,向天山的山前大缓坡伸去,横亘在前面的天山山体雄浑荒凉,大缓坡广漠无垠,弥漫着一片灰蓝的尘雾,烈日灼烤着,无形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前面出现了一团水面,像片小镜子,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依稀还能看到一些树,一些稀薄的绿色植物。戈壁荒漠很容易出现幻影幻象,但这片水不是幻景,它就是草湖。
草湖距离高速公路约莫30公里,湖水由地下水和天山雪水积聚而成,湖面很不规则,周遭长满了芦苇、芨芨草和茅拉(菖蒲),还有稀疏的胡杨、梭梭和柽柳。湖里有成群凫水的野鸭,草丛里有五更鹚、斑鸠、阳雀、百灵、布谷。湖很小,但水草的腥气很重。南岸还有几个渔工的窝棚,泊着几条破船。
封大朋把车子停在沙滩边的一棵胡杨树下,让大家下车,说草湖水质很好,他要游泳。说着,就脱得只剩三角泳裤。娜佳跟着脱,那边湖岸上,几个渔工伸长脖子看女人脱衣,黑脸白牙地咧嘴笑着。脱得只剩泳装的娜佳丰乳肥臀,金色的汗毛在阳光下看上去像细密的金粉。封大朋拍拍她的屁股,说:“娜佳,亲爱的,你太性感了!”一边朝王寅生和贾雨时喊;“脱啊!你们傻瓜一样愣着干什么!”
王寅生早有准备,脱了衣服,见贾雨时不动,就说:“脱吧,天热得像馕坑,正好到水里凉快凉快!”
贾雨时犹豫着,说:“我没带泳裤,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个湖。”
王寅生说:“要泳裤干什么?你就是一丝不挂,娜佳也不会在乎,人家是洋三陪,什么世面没见过!”
贾雨时就脱,脱得只剩裤头时,他发现王寅生突然瞪大了眼睛,好像受了惊吓一样。
“怎么啦?我哪儿不对头了,你怎么这么看着我?”他说,一边低头看自己身上。
王寅生连忙扭过脸去,他往湖水里走。他不想让贾雨时看出他的失态。
三
贾雨时水性不行,他在湖边浅水里泡了泡就上岸了,坐在树下吸烟。他看着王寅生往湖心游,奋臂劈浪,脑袋埋在水里,忽左忽右地换气,很快就游进一个苇湾里。王寅生不见了,他就看封大朋和娜佳。他们一直在离岸不远的浅水里嬉笑调情。湖水的遮掩使他们的水下动作肆无忌惮,贾雨时发现女人的躲闪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挑逗,就像诱饵一样让男人贪欲的本性一点点往外显露,直达无耻。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喜欢男人中间的无耻之徒。眼前这道人欲的风景就是一个证明。
贾雨时对封大朋和梁谨的私通一直毫无觉察,不仅毫无觉察,而且还认为绝无可能。封大朋是个粗俗放浪的人,缺乏起码的教养,属于梁谨不愿用正眼瞧一下的那种角色。几次家庭聚会,梁谨都对封大朋印象不佳,说他吃没吃相,坐没坐相,举止放肆,言语粗鲁,这样的人,往后不要再往家里招了。贾雨时听从了女人的警告,那以后无论何种聚会,家里家外的,只要有梁谨在,就不叫封大朋。他做梦都没有想到,他不在的时候,这两个人会狼狈为奸,行苟合之事。
贾雨时并没有将两人捉奸在床上。他去了一趟泰国,又在广州、深圳滞留了几天。回来后的第二天,收到一封信,从里到外,所有文字都是电脑做的。信里的文字是两个人的3次幽会,时间、地点都是具体确凿的。没有落款。这个目击者到底是谁,贾雨时猜测有可能是封大朋的前妻,但那个和封大朋离异5年的女人现在住在另一座城市里,且重新组合了一个家,她会为了前夫和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女人的偷奸犯科专程跑来,耗时半月,跟踪盯梢吗?排除了封大朋前妻寄匿名信的可能,贾雨时又罗列了一些人,包括两人可能的或潜在的仇人,挖空心思,费心劳神,最后终于悟出,目击者是谁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私通这个事实。为了澄清和落实这个事实,他不动声色地观察梁谨的举止、言谈,甚至脸部神情的变化。在他故意提到封大朋的时候,观察得尤其仔细。他很想把那封匿名信拿出来让梁谨看看,好好过一回察颜观色的瘾。但后来还是决定暂不拿出。慢慢地品尝妒恨让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绵长的快感,他不想让这种快感由于自己的莽撞很快消失。
昨天,他又当着梁谨的面,故意给封大朋打电话,一边偷看女人的表情。梁谨正躺在床上读一本书,薄如蝉翼的粉色睡衣显出优美的身体曲线,他发现她好像在听且目光凝住不动,就拖长通话的时间和封大朋东拉西扯,一边观察梁谨的面部神情。封大朋说明天要到山里打猎,问他想不想去?他就灵机一动,说心里正憋屈着呢,巴不得出去散散心。
贾雨时上床的时候告诉梁谨明天要和封大朋去浅山,并且决定和她做一次爱。他把做爱当成一次测试。测试的结果是,梁谨毫无激情,四肢摊开,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
如果换了封大朋呢?
贾雨时现在看到的就是封大朋和女人调情的场面。他们先是在水里嬉闹追逐,后来就拥在一起,狂热亲吻,然后两个人手拉手上了岸,钻到一个草丛后面。那个丰乳肥臀的俄罗斯妞儿在草丛消失的最后背影重叠出梁谨的影子,贾雨时的妒恨立刻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四
王寅生躲在那个苇湾里,仰面躺在一堆矮芦苇上,矮苇倒伏在湖水里,他的四肢连同脖子都浸在水里,只露出眼鼻。他看到的天空被烈日烤得发白,白蒙蒙的,一如他的心情,空洞而且荒凉。那个疑团迅速扩大,骤然而至,使他猝不及防。同样的裤头出现在一个没有想到过的男人身上,这样巧合的几率有多大呢?赖小宝有这样的裤头吗?如果赖小宝压根儿没有把裤头忘穿上,贾雨时这个人难道不值得怀疑吗?
王寅生立刻想到脱衣服时贾雨时的犹豫样子,于是贾雨时和马婵娟有可能偷情的一些细节就浮现出来。躺在一个背静的水湾里进行联想和推理,使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来。如果不是那条水蛇突然从苇丛里游出来,惊飞一群野鸭,他还会继续猜想推理下去。水蛇的出现使他意识到潜伏的危险,他没有游回去,而是就近上岸,绕着湖岸回停车的地方。
封大朋和娜佳躲藏的那个草丛非常隐蔽,他们以为非常隐蔽就毫无顾忌,两个人都脱得一丝不挂,交媾的动作疯狂而且热烈。两具强悍的肉体纠缠交合得惊心动魄。王寅生屏住呼吸,躲在一个野蔷薇丛后面,看得目瞪口呆,面红耳赤。后来发现对岸的渔工朝这边指指画画,他才蹑着手足离开。
王寅生无意中看到这个野合的场面风景,看到贾雨时时心情变得更加复杂。同样心情复杂的贾雨时一直在望着那个草丛,他没有想到王寅生会突然绕回来,好像吓了一跳一样。这个细小的神情变化又被王寅生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盯住贾雨时的下身。
贾雨时给王寅生扔了一支烟,王寅生接住,点烟的时候,他问:“你这裤头非常特别,还有上面的字母,那是几个什么字?”
贾雨时低头看着自己的下身,说:“这是我在芭提雅买的大路货,足足买了一打,一起去的同事,差不多都买了,还有鳄鱼皮皮带、珍珠鱼挎包,象皮钱夹。这上面的字母是暹罗文,大概是好运的意思。”
王寅生说:“你是运气不错,可能还包括桃花运在内!”
王寅生想含沙射影一下,但他发现贾雨时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他听的是草丛那边传来的声音,他把身子像鹿一样竖立起来,好像还嫌王寅生站在前面碍事,还伸手拨拉了他一下。草丛里那桩事好像进行到了欢乐的高潮,他们同时听到急促的粗喘和尖叫似的呻吟,那些草好像也受到感染和刺激,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王寅生看着贾雨时缩下身子,就说:“你好像对这种事很感兴趣?”
贾雨时说:“我的确很感兴趣,今天尤其感兴趣。”
王寅生说:“我对你也很感兴趣,今天尤其对你感兴趣。大朋说你是个情种,你恍恍惚惚的倒真像个情种。一个人太恍惚了不行,太恍惚了就会漏洞百出,丢东忘西,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
贾雨时心不在焉,眨着眼说:“你说的话,我听不懂,我觉得你有些神神道道,你还盯着看我的裤头,我就弄不明白,裤头有什么好看的?男人盯着看男人的裤头这正常吗?”
王寅生笑起来,说:“你怕我看你的裤头了?你一定是想起哪儿出了个纰漏,所以你就怕了起来?”
贾雨时站了起来,他听到了手机响。王寅生侧着耳朵听贾雨时和手机里的人对话,里面好像是个女人的声音。他想凑近一点听,但贾雨时立刻护着耳朵走开。王寅生偷听不成,灵机一动,翻出自己的手机,看马婵娟在干什么。马婵娟正忙着跟别人通话。王寅生就又给赖小宝通话,赖小宝关机。他就盯着看贾雨时,贾雨时的通话没完没了,他裸身站在湖岸,穿着那条非常扎眼的泰国裤头,跟手机里的女人说个没完。
王寅生转身到车上,端出他的双筒猎枪,连他自己都没闹明白,他怎么就跑到车子那儿端出枪来。他端枪的样子像个挨了枪子的伤兵,两腿岔开,枪口朝下,耷拉着脑袋,眼白全部退到下眼,好像还歪着嘴。这时野合完毕的封大朋正好从草丛钻了出来,看见他这副怪样子吓了一跳。一边喂喂叫着,一边朝他跑了过来。
封大朋喘着粗气说:“你昏头啦!草湖的鸭子不能打,你狗日的又不是不知道!”
王寅生说:“我知道,我不打鸭子。”
封大朋说:“不打鸭子也不行,草湖禁猎,打什么都不行!”
王寅生眨矇眼说:“打蛇行不行?我看见了一条毒蛇,老在我眼前晃,我想打死它!”
封大朋说:“打蛇也不行!蛇又没有惹你,它惹你了吗?”
贾雨时说:“王寅生今天不太正常,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今天好像中了邪,变得神经兮兮的!”
王寅生说:“你他妈的才中了邪不正常!我看你恍恍惚惚,鬼鬼祟祟,像个贼!”
封大朋拍着娜佳的光膀子,说:“当着外国朋友的面,你们给自己留点面子好不好?我看都是这个草湖惹的祸,这湖有点鬼里鬼气,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赶路要紧!”
五
草湖到草台子是30公里的爬坡路,缓坡上稀疏地长着马莲、骆驼刺、铃铛草、芨芨、琵琶柴、优若黎、白刺藜等植物,看不到一棵树,但远远近近的红柳、梭梭、野蔷薇使这片荒寂的原野有了比戈壁沙漠丰富一些的层次。往远处看,稀疏的灰绿汇成厚重的绿海,汹涌着铺向天边。这样的地方,是野兔、狐狸、狼、獾、旱獭、鹅喉羚等动物的天堂。封大朋和王寅生早年的狩猎,就经常选在这个缓坡平原上,后来这儿有了3个戴红袖筒的哈萨克族护林员,他们就只好往更深更远的山脚下走。这也是他们出猎次数一年比一年少的原因所在。
在一道有一股细水流经的浅沟里,封大朋发现了两只正在低头饮水的鹅喉羚,它们站在一个小水洼旁边,姿态优雅,黄棕色的皮毛和翡翠色的角被西斜的阳光照得分明。目测距离大约150米左右。王寅生跳下车,朝远处望,没有发现骑马的哈萨克,就朝封大朋挥了一下手。然后猫着腰往前跑去。封大朋抓着他的小口径枪,跟着王寅生身后。他们跑到一丛红柳后面,还没来得及端枪瞄准,那两只羊就箭一样跳开了,它们奔跑的姿势矫健优美,扬着尘烟,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封大朋转回来,望着那串尘烟,说:“现在草滩上的动物都学乖了,闻见人的气味就跑,就连呱嗒鸡、兔子都变机警了。”
贾雨时说:“你是入侵者,浑身邪气,不怀好意,它们能不跑么?有等着挨枪子的动物吗?”
封大朋说:“有,去年老寅射中的那只幼鹰,就傻乎乎的,老寅就藏在崖下,枪口对着它,它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察。它当时可能只顾了等母鹰。母鹰正往回飞,鹰爪上缠着一条蛇,枪响的时候,母鹰在空中尖利地叫了一声,像飞机一样俯冲下来,幸亏老寅开了第二枪,不然,母鹰的利爪会把他的脑袋抓个透明大窟窿!老鹰的复仇心是非常可怕的。”
贾雨时看着王寅生,说:“你把幼鹰打得粉碎,还拔了它的羽毛,当家里的装饰品,真够残忍的!”
王寅生说:“你在我家里见过那些羽毛是不是?你好像是我家的常客,连我家墙上的装饰品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贾雨时指着封大朋说:“我没有去过你家,是他告诉我的。有人倒是我家的常客,我是说我不在家的时候,这个人经常光顾我家,他还以为把我蒙在鼓里,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他把我也当成一只傻乎乎的幼鹰了!”
封大朋听着,瞪圆了眼,说:“贾雨时你他妈的这是说谁呢?这些天你一直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我到底伤着你哪根筋了?我又没有强奸你老婆,我就是想强奸也不会强奸梁谨那样的,梁谨不过是一具漂亮的木头模型,我宁愿奸尸也不愿奸木头!”
贾雨时说:“真是强奸倒也好了,我可以送你去蹲大狱!”
封大朋又像马叫一样哈哈大笑起来,说:“不是强奸,通奸就更不会了!梁谨怎么会跟人通奸?她那样的木头人怎么会懂得通奸的乐趣和妙处!她连你都伺候不好,还会去伺候别人吗!”
封大朋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笑痛了肚子,他用一只手捂着腹部,一只手指着贾雨时和王寅生,说:“神经病!你们都他妈的是神经病。”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娜佳就跟着他一起笑。后来王寅生和贾雨时也加入进去,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六
缓坡大草滩快到尽头的时候,变成了一片庄稼地,高地的气温低些,庄稼成熟得晚,这里的麦子还没有开镰,苞谷的叶子还是绿的。村子歪歪斜斜、破破烂烂,被天山的裸山压着,远看很像一堆晒干了的狗屎。
车子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老牛喘气般进了村,路边几个灰头灰脸的村民都弯起腰,像瞅鼠洞一样往车里看,同时露出猩红的牙床,丑陋地笑着。他们看见了一个洋女人,也看清了封大朋和王寅生,就用凉州话喧聊起来。
“是妥十六的朋友,驴下哈的妥十六!”
“快跟驴日的说去,真美死他驴日的!”
草台子一色的凉州人后裔。妥十六当然也是凉州人。他们都长着差不多一样的狭长脸,像河西走廊一样的长脸,脸上的每道折皱都盛满了尘灰,树皮一般,头发都乱蓬蓬的,芨芨草一样朝上扎着,像越狱的囚犯。
妥十六站在他家的干打垒院墙那儿,搓着手板,咧开黄板牙,远远地笑着。院墙上面,依稀还能看出“油炸韩大泡子!”的文革标语。在他身后,他的瘸子婆姨和几个破衣烂衫的孩娃,早早做好了迎候的表情。
“哦嗬哦嗬!来啦!来啦!”
妥十六哦嗬着,火灼了一般,伸手和每个人握,边握边说,“我就知道是你们来了,我思谋着你们也该来了!”
妥十六把一干人迎进他的屋院,就让大家坐在一张破桌子四边,桌子上满是污垢,爬着硕大的苍蝇。封大朋把超市买的那些礼物堆放到桌子上。妥十六让它们堆放了一会儿,他要让院墙外边的那些熊人眼馋一下,然后才让他的瘸腿女人搬回屋去。这时太阳已经沉下去了,那些驼峰一样的裸山都被染成了金黄色。
喝茶的时候,妥十六又搓起了手板。
“我的鸟铳坏了。”他说。
“日他妈的我打不成猎了。”
“我知道你们要来,我给你们留了一块熏腊,是野猪的熏腊……”
封大朋说:“我们不稀罕吃肉,我们稀罕你院子里的东西。”
妥十六的院子很大,种着满院子的茄辣瓜豆,不施化肥和农药,用的都是农家肥。还有蒸红薯、蒸南瓜和老玉米,还有凉拌的野荠菜、椒蒿和苜蓿尖。晚餐就是这些东西,堆了一桌,中间是一盆辣子熬的野猪熏腊。就在葫芦架下面吃,吃得非常过瘾。后来就开始喝酒。酒是城里带来的,4瓶伊犁英雄特,5个人喝。娜佳也很能喝。
以前是3个人喝。封大朋和王寅生是在浅山碰到妥十六的,妥十六那时用的就是那根老掉牙的鸟铳。那是5年前,他们合伙撂倒一头野猪,就在妥十六家住了3天,吃了3天的野猪肉,喝了3天劣质酒。就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3个人成了朋友,以后每次来,都要在妥十六家吃住、喝酒,海扯神聊。
4瓶酒喝完,好像都醉了又都没有醉。这时已经半夜了,月亮高高悬在空中,黑压压的天山如同剪影。妥十六让娜佳跟他的瘸腿老婆睡一个屋,封大朋说:“老妥你还是睡你婆姨去吧,娜佳她要跟我睡,我们睡你家的大炕!”
妥十六笑着说:“哦嗬哦嗬,那你们睡,你们好好睡!”
王寅生和贾雨时到院子外边,两个人都解开裤子,对着一个陈年麦垛撒尿。他们同时打了一个酒嗝,然后互相看着对方。
“我没有去过你家。”贾雨时说。
“我真没有去过你家,我得特别申明一下,你是个疑神疑鬼的人,你的样子让我感到不寒而栗!”他说。
“我有一条你的裤头,你的裤头又没有长翅膀,它会自己飞到我床底下?”王寅生说。
“那不是我的裤头,去过新马泰的人多了,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我的裤头?你怎么不怀疑封大朋呢!封大朋也有这样的裤头,老实说我也怀疑他,他是个没有廉耻的人……”
他们没有继续讨论下去。因为这时候封大朋也跑出来撒尿,他的尿跟马尿一样,尿势猛烈,打得麦草啪啪乱响。人没有廉耻他的尿也就不懂得廉耻,他们都觉得封大朋的尿有一股冲鼻子的狐臊味。
封大朋尿完了,躬一躬屁股,收拾了裤裆,他说:“今晚恐怕要委屈你们了,三男一女在一张炕上,有什么办法?妥十六就只有这么一张炕……包涵呵,你们要多多包涵啊!”
封大朋说完就去搂娜佳睡觉。
王寅生和贾雨时躺在炕上,炕那头的折腾让他们一夜都没有睡好。
七
草台子就在山脚下。看起来就像在山脚下,但真往浅山山沟里走却还有很长的一段路。山太高太大太雄伟了,路的长短就看不出来。这段爬坡路上看到的尽是巨大的黑石头,好像被烟熏过一样,焦黑焦黑,远看像满地的驴粪蛋,但近看却都大得吓人,有的比哈萨克的毡房还大。妥十六说,这些石头有的还会走,今年在一个地方,明年来看,它就跑到另一个地方去了。妥十六还说,民国初年,草台子至少有11个人亲眼看见过,黑石滩这个地方降落过一个锅盔一样的东西,那个大锅盔足有一个麦场那么大,天黑得像锅底,大锅盔发出鬼火一样的幽光。瞎子韩生万让这光照了一下,眼睛忽然就复明了,但韩大泡子的爹照了这样的光,第二天就死了。壮得像熊一样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你们说日怪不日怪?
妥十六说这些天方夜谭时眼睛像癞蛤蟆眼一样鼓出来,神色诡秘,像个幽灵。这样就使得这段进山的路有了一点神神鬼鬼的味道。加上天又是个阴天,很厚的黑云盖在头顶上,使周遭的景象变了样子,连王寅生和封大朋都怀疑起来,是不是走迷了路。
但不久太阳就从云层里钻了出来,路没有错,他们进的还是浅山那条沟。沟口很宽,但越野车开进去后,沟就分岔了,分成了3条干沟,沟底没有水,但有草和小半灌木,还有稀稀拉拉矮小的树。下了车子,他们就在这样的乱沟里寻找猎物。如今只剩下这样荒僻的山沟可供狩猎。这里没有戴红袖筒的护林员,就是草台子的乡民,也不会到这沟里来,这里除了沟就是山,重重叠叠、绵延无尽的荒山,不要说放枪,就是扔颗飞毛腿或爱国者导弹,也不会有人听见。
王寅生和封大朋满沟乱转,枪都上了膛,随时准备射击,碰到什么射什么。鸟铳坏了的妥十六带着两个没有枪的人,跟着。山沟里安静得就像坟场,没有碰到什么猎物,连一声鸟叫都听不到,他们都觉得非常奇怪,这时候空气里好像掠过一道风,一团黑影在地上移动。妥十六先抬起脑袋,看见半空里的那只鹰。那只鹰就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好像发现了什么猎物。封大朋就在脚下的草丛和杂木丛里巡睃,鹰盘桓不走的地方,肯定有野物的活动。不是狐子,也应该是兔子、旱獭之类的小走兽。
封大朋没有找到任何小走兽,只发现了一条秃尾巴花蛇,是条很大的蛇,足有两米长,好像吞进去了10只山鼠。这蛇爬不动了,它往一个野蔷薇丛里逃逸时,斑斓的身子暴露在浅草里,王寅生朝它的脑袋开了一枪,蛇头变成了肉酱,四处飞溅,蛇身如一条彩带在地上乱挣。封大朋用枪挑起来,仰头朝天空望,他想把那只鹰引诱下来,但鹰不为所动,高高地在半空盘旋。
封大朋掂着蛇的分量,说:“这条蛇少说也有四五千克,要是广东人,又是一道美餐!”
贾雨时说:“广东人连老鼠、猫、猴子、蚂蚁、蟑螂都吃,要不怎么得“非典”呢!”
封大朋把死蛇扔了,蛇腹朝上躺在草地上,是惨白的一条带子。鹰并没有俯冲下来,他们走开了,那只鹰还在半空悬着,对那条肥大的蛇似乎毫无兴趣。
封大朋继续往沟里走,妥十六屁颠屁颠地跟着。王寅生看见贾雨时躲在一个杂木丛里撒尿,就停下脚步,等贾雨时。
“你昨天夜里没有喝醉吧?”王寅生说。
“我喝了不少,但没有醉。”贾雨时说。
“但是你说醉话了,你说封大朋也有你那样的泰国裤头,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有那样的裤头,这是不是你的意思?”
“我觉得你这人很无聊!”贾雨时说。
“不是一般的无聊,而是非常的无聊!”
贾雨时说完,就像躲“非典”病人一样慌忙逃开,他越来越害怕王寅生这个人。
贾雨时追上了妥十六和封大朋,他们好像发现了呱嗒鸡,封大朋举着枪朝一个山坡瞄准。山鸡的颜色跟裸山的颜色都是黄褐色,很难分辨,但它们的喙和细细的腿是枣红色的,就是这些细小的红色在山坡移动,被他们发现了。这群山鸡大约有20只,封大朋朝其中的一只开了一枪,坡上溅起了一团烟,那些呱嗒鸡立刻跑得一个不剩。
封大朋没有打中山鸡,仰起头望天上的那只鹰,他觉得是这只鹰把沟里的鸟兽吓跑了,但他无可奈何。妥十六觉得这鹰总在头顶上盘旋,有点奇怪。这种鹰是浅山一带最大的飞禽,翼展差不多有两米,能把一只羊叼到半空,但再厉害的鹰也怕带枪的人,这鹰一直跟着人,就有点蹊跷。
妥十六对封大朋说:“你不要打鹰的主意,你死了这条心吧!”
封大朋就把举起的枪放下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后面赶来的王寅生却朝天上放了一枪,子弹在空中炸开了一朵烟花,鹰好像冷笑了一下,一抖翅膀,飞走了。
他们继续往山沟深处走。后来的山,渐渐变成了草山,鸟叫声多起来了,他们猫着身子东张西望,又翻了两架矮山,终于发现了几只岩羊。
那几只岩羊在一座陡山的半山腰上,崖很陡,像一面立起来的篮球场,岩羊们总喜欢在险峻的绝壁上活动,它们不喜欢吃沟底的草,只喜欢悬崖上的那些灵草,它们在山岩上跳跃自如,神态安详。靠近它们非常困难。王寅生看到了真正的猎物立刻亢奋起来,他在山下观察山势,要缩短射程,只有从左侧攀援到山腰,左边的山坡也很陡峭,但比正面的绝壁要好攀登些。
王寅生抓着枪往山上爬,封大朋跟了上去。妥十六和娜佳留在山脚下,贾雨时也应该留下的,但他在岩缝里看见了旱龟壳,妥十六说这里的山上有旱龟,他想捕一只旱龟,就跟着爬山去了。妥十六后来跟人说,是鬼把姓贾的那个人招上去的。
他们3个人是沿着一条岩缝往山上爬的,大约攀到离地30米时,一块空出的裸岩挡住了去路,王寅生抓住一棵伏地柏登上了那块裸岩,但封大朋登上去后,伏地柏齐根断了。壁虎一样紧贴着岩壁的贾雨时伸出了一只手,让上面的王寅生拉他一把,王寅生犹豫了一下,好像想了一会儿,才弯下腰,把枪管伸下去。
这时候,那只鹰又出现了,封大朋感到一阵强劲的冷风袭来,他认出了那只鹰,大喊了一声,但鹰已经呼啸着俯冲下来。事情就是在这几秒钟之间发生的,鹰的利爪如同重锤般砸向王寅生的脑袋时,他的枪同时响了,抓着枪管的贾雨时让那颗子弹从肩胛穿进了自己胸膛。和王寅生站在那块裸岩上的封大朋没能躲过那只母鹰巨翅的劲扫,他和两个人一起,像滚木一样摔下山去。
母鹰完成了它的复仇之后没有立刻飞走。
它在陡崖的上空悬停着,翅光森森,冷目炯炯。它看到那个枪杀幼鹰的人血浆迸裂,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尖叫着滚落下去。它等待了一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从这个挎双筒猎枪的人钻出越野车的那一刻,它就认出了他。它知道它的机会来了。
母鹰搞不清那声枪响是怎么回事,鹰对人间的是非恩怨不甚了了。冷眼看完这惨烈的一幕后,它又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然后长啸一声,扶摇而去。
和母鹰一样,草台子的庄户人妥十六也弄不明白王寅生那一枪是怎么回事。他是个过气的猎手,他知道鹰是非常机警凶猛的飞禽,记性好,记仇。但妥十六对人的了解绝不会多于对鹰的了解。他想那一枪可能是王寅生不小心走火了。人在情急慌乱的时候是会走火入魔的。妥十六知道从此之后,他的与世隔绝的破屋院里不会再有城里的朋友光顾,他们以及他们和他的交往都会和他那杆作废的鸟铳一样,成为他寂寥一生中唯一有点说道的一点回忆。
妥十六在向村人们讲述这个惊险故事时,没忘了糟蹋一下跟3个男人睡一炕的那个洋女人,说人都死伤个球了,她还哭着说小费怎么办呢?妥十六说,我又没有睡你,我怎么知道怎么办?真日他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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