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天堂河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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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柄粪勺

    20世纪70年代初,我被推荐入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这年入学新生一律先到郊县大兴县天堂河北京大学分校半工半读,为期一年。

    到总校报到后,未及到未名湖畔看看北大校园,次日就被集体送往天堂河分校。

    分校座落于平原乡野,有几十栋青砖平房,栅栏围着,是为校园。园外有地数百亩,分由各糸学员们耕种。

    哲学系在校园北侧,为一长列平房,大小宿舍十余间,帐篷两顶,与学校农机修理站相毗邻,门前有操场,篮球场,打麦场,麦场上堆着几个陈年麦垛。学生宿舍一律双层铁床,大家挤着,如同睡在火车车厢里。

    分校生活实行准军事化,以军号声为行动号令。清晨号声一响,大家齐刷刷起床,紧急集合,晨练课目为跑步、齐步或正步走,由工宣队队员带领着。晨练毕,开早饭,饭毕或上课,或下田劳动。开饭各组派一值日生去食堂打饭,捧盆拎桶,将饭菜打来,各组学员分别围作一堆,由值日生分配饭菜,学员或蹲、或站、或坐,狼吞虎咽,山呼海啸一片稀溜喧响。

    当时学员们都争相表现艰苦奋斗,吃苦耐劳,唯恐落于人后。表现最为突出者,为一陕北同学郅某。郅同学每日清晨都要比大家提前半小时起床,集合号吹响之前,他不是在清扫宿舍门前卫生,就一定在打扫厕所卫生。厕所粪池稍满,他便挑粪往地里送。因其不怕脏累,屡受工宣队表扬,称其根红苗壮。郅同学除不怕脏臭之外,还擅写思想汇报,经常狠斗私字一闪念。入党申请书亦写得十分迫切。一次抢险,郅同学带头跳入齐胸深粪水池中,堵住决口,赢得一片喝彩,工宣队问他当时怎么想的,郅同学斩钉截铁说,他当时想的就是身在田间,胸怀世界,要解放全人类,绝不能在危险面前有丝毫退缩。工宣队长兼书记听了,不断颔首点头。还在郅同学肩上重重拍了一掌。

    第一学期末,全糸开总结表彰大会。工宣队长兼总支书记特别嘉奖郅同学,奖品为一崭新长柄粪勺,上束了大红花。郅同学昂然上了主席台领奖,如接冲锋枪一般,双手紧握,横在胸前,甚是英姿飒爽,又表了几句誓言,慷慨激昂,意气风发,台上台下,掌声雷动。

    不久“四人帮”倒台,分校停办,全体学员返总校学习。收拾行囊时有学员问郅同学,你那长柄大粪勺怎么办?也带回京城么?郅同学愤然说,我带它干球!什么不能奖,偏要奖我这样一个劳什子,侮辱人嘛!遂提勺出去,如扔投枪一般,将之扔进粪池。

    张冠李戴

    哲学系学员里,有江某和汪某,分别来自南北两个革命圣地,自视甚高,颇为矜持,因两人经常在同学中炫耀来处显赫,被同学暗送绰号圣蛋和龙种。两人都是党员,又都在圣地陈列馆任馆长,说起党史来,如数家珍,比如王佐怎么死的,遵义会议都是谁参加了,毛主席取得领导权到底是谁起了决定性作用,两人都以权威自居,喜欢同学们听他们高谈阔论,自许为南汪北江。

    一日,在花生地里松土劳动,有学员起哄,要圣蛋龙种再讲党史故事,且提出要求,必须故事曲折,情节生动,人物栩栩如生。

    圣蛋说:“党史又不是章回小说,我们也不是说书的,不能瞎编乱造,我们是很严肃的。”

    龙种点起一根烟,朝天空喷一口烟雾,说:“中共党史,故事多多,不用编造渲染,随手拈来,就很传奇,比如王震、皮定钧、陶勇,就都可以写成长篇小说,保证引人入胜,不过现在说这些人有些不合时宜了。”

    圣蛋想一想,说:“关老爷子还是可以说一说的,他是铁匠出身,真正的无产阶级,授少将衔,也没有犯过什么路线性错误,一生淡泊名利,从不宣传自己,他是个平民将军,到死时还穿着补丁衣服,按他的战功,是可以授中将衔的,可他连少将都不想要,毛主席说皮有功,少晋中,我看对他也是适用的,这老爷子的事迹确实感人至深!”

    两人就很动情地说起关将军的感人故事,比如老人家粗茶淡饭,自己种菜吃,收养孤儿,回老家访贫问苦,见老百姓仍然过得苦寒,痛哭流涕,把陪同的地县官员骂得狗血喷头。

    两人正说得起劲,学员潘某打断说,关老爷子果有其人,但是一些事你们张冠李戴了,你们说他高大魁梧,虎背熊腰,生得怒目金刚,满腮虬髯,也是不对的,关老爷子其实是个娃娃脸,个子长得也很矮小,根本不像你们说的那样孔武雄豪,方面大耳!

    圣蛋龙种甚鄙夷,说有照相资料为凭,回到校园,即取出一资料册给大家看,并翻出一帧旧相片,指着两人说,这是历史资料,我们研究详查过的,绝不会有错!

    大家便都伸了头去看,照片上两个人,站在一座高岗上做远眺状,圣蛋指着高大的一个说:“这个是首长,那一个是警卫员,一目了然,你还有什么话说?”

    潘某笑了起来,也指那高大者说:“他叫潘风楼,跟了老爷子许多年,老爷子一直叫他潘伢子,这是他们分别几年后在歇马河边的合影,距今至少有20年了,我家里也有一张这样的相片呢!”

    圣蛋大窘,龙种想一想说:“你家里怎么会有这个照片?”

    潘某说:“潘风楼是我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打架风波

    北大学员,年龄参差不齐,王大学那样50多岁高龄者有之,不足20岁者亦有之,天南地北,老老少少,凑在一起,难免要生出一些故事。

    学员冯某,晚到基地3天,有海军牌照高级轿车送来,行李巨大,由随车军人搬之入宿舍,一军官模样的中年人还见了系里领导,说冯某体弱,要多加照顾。冯某生得细皮嫩肉,果然柔弱,年龄也小,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初到一地,好像还有些怯生怕羞,后来渐渐熟悉了周围环境,骄娇二气和顽劣脾性就显现出来。

    袁某与冯某同在一个宿舍,且是上下铺,长冯某约十余岁,此人性格甚为孤僻,寡言少语,平时难得见他一个笑脸,人长得黑,穿戴也很土气,很被冯某瞧不起,背后称他为黑鬼,非洲佬。平时对袁也是百般挑衅,嫌其脚臭,吃饭嘴巴发出吧嗒之声,像猪吃食的声音,袁某吸烟,他也看不惯,说袁抽的烟品质太低,臭烘烘的,把他都快要熏死了。

    袁某对冯某,好像很能忍让,从不与其理论,一次冯某要在上铺取照相机,也不脱鞋,抬脚就踩在袁某床铺上,同室学员都看不过去,纷纷指责其欺人过甚,大家都是同学,老子再有权势,也不能把特权带到教育革命基地来。

    冯某见犯了众怒,说:“我踩脏了他的褥单,我赔他一条还不行么?”

    遂从钱包里抽出一张10元钞票,扔向袁某脸面,袁某将钱拾起,放冯某床上,一言不发,将踩脏的床单扯起,端了脸盆,到水池清洗。事后同学都说其窝囊,袁某叹一口气,说:“他还是个半大娃儿,我跟他计较什么?”

    不久,袁某母亲和姐姐到分校来看望他,给其带了自纳的布鞋和衣服,还有土特产大红枣、红薯干等,大家都热情欢迎同学家长,独冯某躺在上铺不为所动。袁某从食堂打了饭菜,一家人在宿舍进餐,正高兴说话,在上铺吃苹果的冯某,忽然将一把果皮扔下来,落在袁某母亲饭碗里,袁某脸色大变,嗖地站起,厉声说:“你给我起来!向我的母亲磕头赔罪!”

    冯某半抬起身,懒声说:“对不起呵,我不知道下面有人,我不是故意的呵!”

    袁大吼如虎啸,猛将冯某从上铺揪起拖下,按其头,往地上猛磕,又将其拎起,狠掴其耳光十余下,掴得冯某嘴角冒血,惨叫不止。其母与其姐拦阻不住,急唤同学进屋,此时冯某已瘫软如泥,呻吟如婴啼。

    袁某打人事件一时震动全校,因冯父为高官,军地兼职,系中央委员,学校不敢隐情不报,同时将袁隔离起来,等候处理。

    次日,来了一辆军车,有军官若干进了工宣队办公室,一小时以后出来,绝尘而去。同学们都觉得冯某该打,但又都替袁某担着心,以为他祸闯大了,学籍肯定是保不住,说不定还要受牢狱之苦呢,但军人们来了又去,袁某平安无事,大家都觉得十分蹊跷。

    不久冯某转校到了另一所大学。袁某仍是沉默寡言,一如先前,同学问得紧了,才说:“我本来不想打他,都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事后同学才搞清楚,袁某到校不久,就知道那公子哥儿和他是同一个父亲,只是那父亲进城后就不要他们母子了,他说:“公子哥儿怎么欺辱他都可以,冒犯他苦命的母亲,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三个老外

    我们到大兴分校不久,哲学系就来了3个外国同学,其中坂田成一和北之海是日本人,马尔罗是加拿大魁北克人,他们放着总校漂亮舒适的留学生楼不住,偏偏再三要求到天堂河基地参加中国的教育革命,和中国学生一起挤双层铺,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

    3人未来之前,工宣队便向大家宣布纪律,对他们要内外有别,不卑不亢,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说,除了《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其他报刊材料,包括《参考消息》在内,不能随便给他们看,有关教育革命的内部争论,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进行。大家因此便都谨慎起来,想他们有没有可能是间谍或特工呵,是来刺探情报的呵!但他们来了以后,大家相处一段时间,发现他们实在不像外国特务,遂放松警惕,打成一片,有同学还根据3人特点,分送3人3个外号。北之海为大相扑,因日本有个相扑国手,好像也叫北之海,马尔罗叫白马,坂田叫老蔫。

    3人知道中国同学送了他们外号,不但不生气,还非常高兴。坂田甚至还把老蔫两个字记在他的日记本子上,因为蔫字对他来说,是一个比较难写的汉字。

    坂田眉清目秀,总穿印有大分舞鹤字样的运动衫,初不解,后来才知道,他来自日本国大分县舞鹤中学。此君不爱说话,嗜烟,学习劳动之余,常独坐一隅,食指与中指夹根香烟,脑袋微昂,双眼眯着,有滋有味地嘬,烟雾蒙眬,觉得他也有些蒙眬,不晓得他望着远方,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吸的烟,也不过香山、八达岭的档次,跟中国同学差不多。有时候断烟了,小卖部又关了门,他便如困兽般坐卧不宁,实在忍不住了,才向中国同学伸手,低声细气说:“老赵,你有烟吗?我的烟,你看,没有了,你的,能不能借我一盒?”

    他的中国话说得磕磕绊绊,加之性格比较内向,总好像有点怕羞似的,与大家的交流较少,但革命的中国同学始终把他当自己人看待,因他的出身好,父亲是开大货车的司机,日本工人阶级。跟富豪出身的北之海不同,北之海的父亲是银行家,很有钱,而老蔫是靠自己的努力到中国留学的。

    北之海的形象,似乎也印证了肥瘦不均的资本主义特点,与清瘦的坂田相比,他的体形显得霸蛮而肥大,确实很像相扑运动员,此君睡觉打呼噜,鼾声如雷,宿舍同学怕他喧嚣,纷纷抢在他睡前尽快入睡,说:“快睡吧!日本拖拉机马上要发动了!”

    北之海知道打呼噜讨嫌,便迟迟不上床,熄灯后,塞了耳机听音乐,确信室友们都睡了,才拔了耳机开睡,所以他早上起床往往最晚,集合总是迟到。他有一个突出表现,是在吃忆苦饭的时候,那饭是用糠、粗玉米面加野菜一起煮的,黑糊糊的,大家都吃得龇牙咧嘴,象征性地吃几口,就换了白米饭,肥佬却老老实实将一碗黑糊糊吃个精光,还说粗纤维,对减肥有好处。

    学习列宁《帝国主义论》期间,系里组织一次演讲,由学员上台批判垂死的资本主义,3个外国同学都报了名,自告奋勇,现身说法。但坂田因为汉语不好,临阵退缩下去。肥佬却像相扑手上赛场一样赳赳迈步上台,照稿子念了不到两分钟,大肥脸憋得猪肝红,念不下去了,索性将稿子揉成一团,结结巴巴说:“就是这样,大大的不好,资本主义,很不好!完了,我完了!完蛋了!”说完,大肥手一挥,雄赳赳下来,全场哄堂大笑。

    比起两个日本同学来,马尔罗的口语要流利得多,讲稿又做了充分准备,加之表情丰富,手势优美,引经据典,举了许多例证,讲演大获成功。

    马尔罗运动员体形,金发碧眼,高鼻宽额,一身白肉,胸肌发达,喜欢掷铁饼、橄榄球,天气稍热,便爱露体,常常裸露上半身,后被制止,便略有收敛,改穿背心,但还是常常忘形,将背心卷到腋部以下,仍露半体和琥珀色茂密胸毛,再制止,说他露体不雅,白马便有些愤怒,抗议说:“这有什么?我自己的身体,人的身体,每个人都有的身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后来,白马把露体事和性骚扰联系起来,很严肃地对我说:“我不搞性骚扰,老赵,我是一个正派的人,我的女朋友多得很,我用不着这样去骚扰!”

    一天,白马在操场练习扔铁饼,不小心滑手,铁饼在空中突然改向,恰巧砸在经济系路过的一个女同学腰上,白马吓得面无人色,差点瘫倒。幸好铁饼正在下落,其势已弱,并未酿成严重后果。白马次日即到小卖部买了一堆慰问品,又到野外采了束野花,跑到经济系宿舍慰问女生。该女为湖南汉寿人,面容姣好,性情活泼,能歌善舞,为分校公认漂亮湘女,绝色佳丽。白马探望一回,过几天又去,如此频繁探望,遂有谣言鹊起,湘女初很热情,探望几次后,或躲避,或冷脸相待。这边工宣队,班组长也找他谈话,正告他要自重自爱。白马便很沮丧,私下对我说:“这个地方真是让人感到窒息!”

    “老赵,我搞不懂你们中国人,男女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

    不久,反击右倾翻案风开始,分校轰轰烈烈地闹起来,各系学员争相写大字报张贴,口诛笔伐,铺天盖地。3个外国同学一边观潮,饶有兴趣,一边随波逐流,也谈写心得。某日早起,忽然在食堂墙上出现一幅拥邓标语,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后查出是图书馆一女老师所为。哲学系首当其冲,将该女老师揪来进行批斗。100余人静坐会场,令女老师低头认罪,不许乱说乱动,女老师甚强硬,昂首挺胸,大义凛然。有激进同学嫌其气焰嚣张,振臂声讨之,于是响起排山倒海一片口号声,挥舞手臂如同森林,3留学生从未经历此种场面,个个满脸惊诧,目瞪口呆,望那女老师,都像要哭的样子。

    批判声讨正进行时,老蔫忽然站起来,端了一杯茶,让被斗女老师接了,然后转过身,朝大家说了几句谁也没有听清的话,再回原地坐好,看他90度深鞠躬的姿势和脸上谦和的表情,好像是要大家多多关照的意思。众人甚诧异,冷场一分钟后,一革命女生站起来,朗声诵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温良恭俭让的语录,然后冲上台,将女老师茶杯夺过,猛掷于地,又按女老师脑袋,抬脚踢其膝部,令其低头弯腰,老老实实。正施威时,肥佬忽然挥臂大喊一声:“文斗要,武斗的不要!”

    四座愕然,这时白马又站起来,说:“不要这样,这样不好,有什么话,大家好好说,摆事实,讲道理,好好的讲道理,我不赞成这种不文明的方法!”

    批斗会因有此3人的异常表现,开得很砸,只好草草收场。

    这以后大约10天左右,三同学被遣返回总校,原因不说自明。走时大家都来和他们握手,有的还和他们拥抱。白马和我告别时颇为感慨,说:“老赵,我其实不想离开,天堂河这地方不错,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空气也好,学到了很多东西,这半年,我真是胜读10年书!”

    “四人帮”倒台,基地解散,所有学员后来都回到总校。在京城两年,虽在一个大校园里,因不在一起生活学习,很难见到3个外国同学。据说,白马在留学生楼上,经常同其他留学生辩论教育革命,且很激昂,如斗鸡一般,并且一直在自己床头上,贴一条毛主席语录,大意是书读多了有什么好!这很出人意料。四人帮都垮台两年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且宣布说:四人帮是四人帮,我是我,我是真正的左派,跟那些有野心的阴谋家是两码事!

    十几年后,某日,有同事转告我,说有人从乌市假日大酒店打电话约我见面,好像是个日本人。按所留电话,找到酒店一间豪华客房,见是北之海。

    肥佬仍是肥硕如初,体积好像更大。原来他是代表日本国某商社来华洽谈商务的,打听了我的单位,一定要见我一面。说起当年旧事,这肥佬连声说:“有意思!有意思!那时候很有意思!”

    又告我坂田消息,说老蔫现在北海道当农场主,还是嗜烟,不爱说话。白马也见过一面,在非洲一个干旱穷国救灾,已成了一个国际主义志愿者,走到哪里,随身总带着一本过时的袖珍本《毛泽东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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