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鸟-浮生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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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字之误

    我在某报当记者时,有一同事,姓凌,名云岫,燕山人。虽燕赵男儿却无慷慨伟岸之躯,只一米五几个头,常自诩与鲁迅和菲律宾外长罗慕洛等身高。云岫志在当作家,虽身处乱世年间仍不咎其志,整日苦索佳句,神思颇恍惚。下去采访,交稿总不及时且多错别字。生活上亦甚邋遢,自理能力较差,一年难得洗一次澡,头发长了也不去理,总是一副蓬头垢面、肮脏兮兮的样子。有好事者为其介绍对象若干,总是见了一面便不再见第二面,因其汗臭逼人,太不讲卫生是也。云岫自恃才高,每得女方不愿再谈之消息,便愤而说:“不谈去球!天涯何处无芳草!”

    当时报社实行轮流值班制度,且有军宣队进驻,对各值班编辑责任强调甚严。值班编辑须对报纸清样进行3次校对,然后签名送去付印。云岫当班,总是屡出错误。如“以粮为纲”,排成“以狼为纲”,他竟看不出来,照发不误。再如“贫下中农”,排成“贪下中农”,他亦觉察不出,屡遭军宣队长训斥,后略有改进,不敢再一目十行地看,但仍是大错不出,小错不断。

    又一日,轮其值班,云岫不敢粗心,听取一退休老校对之劝告,找一有机玻璃长尺逐行挪动校阅,稍有疑惑处,忙查字典,不敢疏忽。直折腾得精疲力竭,熬到下夜3点,才放心去睡,自以为这一回铁板钉钉,绝对不会出问题,故睡得死沉。

    次日军宣队长踢门而入,手持当日报纸,怒目圆睁,直逼黑被窝中闻声惊起之光脊梁云岫,咆哮如雷:“你是成心捣乱哪!你成心想让我吃官司哪!”

    云岫尚在懵懂状态之中,嗫嚅曰:“怎么啦?我……我又怎么啦?”军宣队长猛以食指戳点报纸说:“怎么啦?你看你干的好事!这么大的字你都看不出来么?通栏标题哪!你连通栏标题都给我弄错哪!”云岫心惊肉跳,定睛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那一排二号黑体字中间果然少了一个字:

    紧跟伟大领袖毛主席,把无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进行到底!

    原来校对时只顾看了小字和各文标题,未及细看该通栏标题。鬼知道偏偏就在这里出了毛病,而且是不得了的毛病。

    所幸这期报纸尚未送到邮局便被发现,未造广泛之影响,但问题仍非常严重。军宣队及报社“左派”根据云岫平时之吟风弄月资产阶级情调,先前的“狼”、“贪”之误,及一贯的吊儿郎当、不热爱无产阶级新闻事业之表现,认定其这次的错误绝不是一般的责任事故,而有其深刻的阶级根源思想根源,总而言之,笼而统之,一句话——有意的!

    遂决定停止其采编工作,今后不让其进行值班。令其停职检查作深刻反省,以观后效。

    云岫闭门思过,检查数次,渐次平息。因无工作可干,乐得轻松,终日读书,苦思冥想,猛写诗歌及小说,时不时还去街上闲逛,去郊原散步观景,愈发风花雪月,乐哉悠哉。

    如此半年有余,一“左派”愤而说:“我们累得贼死,他当逍遥神仙!好像他是个功臣似的,太不公平了!”

    遂又令其恢复了工作,且轮到他值班时也得值班,不能再继续吊儿郎当下去。

    云岫只好上班,懒散半年,甚觉不适。一日,又轮其值班,暗自警告自己小心为是。校对时,仍用前法,这次又有通栏大标题,逐字审校10余遍,双眼大睁如铜铃,不敢放过一笔一划。熬到下夜3时半,确信这次绝无问题,乃回宿舍睡觉。

    至次日午,一觉醒来,去食堂打饭,一印刷工突奔而来,挥一挥手上报纸,大呼:“老凌,你他妈的又出错了!你出大麻达了!”

    遂将报纸上一行画了红圈记号文字指给他看。云岫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吓得面无人色,手中饭碗掉地,饭菜狼藉溅其一裤脚。

    那一行字是:

    敬祝林副统帅不远健康!

    云岫呆立如木桩,又闻说报纸已由邮局分送下去,便想这下完了,笆篱子是蹲定了,一想铁窗滋味及今后无穷无尽之苦,不禁抽泣起来。

    这时军宣队长和革委主任迎面而来,云岫如见阴曹判官,浑身筛起糠来,啜泣日:“我罪该万死!我……我又错了!”

    军宣队长忽然灿然一笑,宏声曰:“这回,你错对了!”

    “错对了?何为错对了呢?”

    云岫甚诧异,以泪眼示问。军宣队长满面皆春风,面向众人宣布曰:

    “刚得到的消息,特大号外!那个人,摔死球了!温都尔汗,哦,温都尔汗,摔死球了!”

    军宣队长说话大喘气,凌云岫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这回他确实是——错对了。

    巾帼之勇

    知青时期,我在天山北麓老龙河畔一个叫做野猪窝子的地方插队落户。

    同村插青来自各地各学校,有女中一女生郜某,膀大腰圆,浓眉黑脸,煞像杨家将中之杨排风。此女性甚泼辣豪烈,且胆子极大,在众知青中享有女豪杰之美称。

    本村有空屋一间,孤立于坡梁下偏僻处,与村子约有半里路距离。因数年前有一村妇与丈夫公婆口角,一时气愤而悬梁缢死其间,此屋便久有地硬闹鬼之传说。言子夜时有女鬼持石杵捣地之声,或女鬼披头散发坐于窗前,脸绿而无下颏。某年某月某日,一乞丐见此空屋,夜宿之,半夜即被吓醒,惨呼奔跑,惊醒全村,从此更觉此屋实在阴森可怖。故十数年来,此弃屋无人敢往视,被乱草半掩,蛛网密封,真正成了一个吓人去处。

    郜及女友3人插队落户本村晚了几个月,可安顿处尽被先来者据之。村人告其尚存鬼屋一处,郜听罢笑曰:“屁话!哪来的什么鬼?我们去住!”

    三女面有惧色,迟疑不敢前往。

    郜奋勇拍胸曰:“怕什么?有我呢!”

    遂带领众女住进去。全村各校知青及众乡亲皆谓其胆子忒大,对之刮目相看。

    一日,郜与一女社员自县城归。无车,只得步行。是夜天无星月,漆黑一片。二人蹒跚赶路,前有马铃声响,遂尾随而去。忽听车夫转身道:“爹,要过桥了……”

    女社员正欲与车夫搭讪,抬手前触,乃棺木也。大惧而泣,惊魂难定,两腿抖瑟如筛糠状。郜告之曰,一个死人,有什么好怕的。遂搀扶该女归去。后该女将此事告与村人,于是郜之胆识更为人所敬服。

    又一日,邻村知青冯某到该村串门,在集体户宿舍听人说郜之大胆。冯甚不以为然。着人将郜唤来,说白天在梁南荒地劳动,掘出一墓,墓中人骨骼完好,头发尚存,只身上衣物腐朽不堪。如郜夜里能去该墓地取一棺板回来,甘愿五体投地向郜叩头3拜,另输人民币10元。郜笑曰:“男子汉大丈夫不反悔否?”冯某指天发誓曰:“若反悔我是你孙子!”

    是夜风雨交加,沙梁上风声呜呜如鬼泣。好事者闻信皆蜂拥而至,将集体户宿舍围得水泄不通,皆以亲睹赌局之结果为快。郜从容不迫,穿好雨衣,又要了只手电筒,长吁口气,便挺胸阔步夺门而去。约50分钟后,浑身湿漉漉归来,将一朽木掷地曰:“说话算话!给老娘叩头吧!”

    冯某脸作猪肝色,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赖账,只得伏地三拜。搜遍全身,只凑得6元零9分,乃窘然曰:“穷得尻子揽毡,就这些了,余下的先欠着!”

    不想此事竟促成一段姻缘,这是题外话,不提。

    光阴荏苒,一去就是10年。

    郜做了某银行一小支行职员,该支行位置略有些偏背。某晚,轮到郜及一年老体弱男职员并一刚参加工作之瘦弱小姑娘值班。有蒙面歹徒二人持尖刀利斧闯入,郜见状速从后面小门夺路而逃。歹徒先以利斧将老男砍倒,小姑娘亦被砍数斧,仍紧抱歹徒腿足不放,并大呼不止。歹徒甚慌乱,满室胡乱翻找终究不得要领,又隐约听见有脚步声杂沓而来,乃逃去。

    事后,小姑娘因临危不惧、表现英勇受晋升两级工资之奖励,且被该银行系统树为英模。老男亦受表彰,并晋升一级工资。郜说其走脱是为了叫人来捉拿歹徒,毕竟表现与前二者有些逊色,故无论她怎样申诉自己清白,总觉人们目光有些异样。

    此事后来被当年老知青获悉,便于酒后茶余之间引出些议论。有人说:“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郜所以失了当年锐气,大概是钉子碰得多了,学乖了吧!”

    亦有人说:“郜是不怕死人怕活人呢!”

    有当年绰号伊壁鸠鲁、后来上了某大学哲学系的魏君长叹曰:毕竟郜还是不怕死人,比我等强出一截。我等是活人也怕,死人也怕。萎缩到如此田地,还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呢?

    字画故事

    他名叫李烛尘,在一家出版单位工作。此人有个绰号,叫做:李不苟,谓其处世做事一律一丝不苟也。还有一个地下流行的绰号:葛朗台。这就有点讥讽的意味了,谓其吝啬。烛尘高度近视,一副眼镜厚如瓶底,十几个大圈套小圈儿,看上去两只眼睛小如胡椒。他当编辑当得极其认真,改稿质量很高,稿纸上写的蝇头小楷,工整如铅字。出了书,作者送点礼物,或请其吃顿饭,他总是一概拒绝,且拒绝得极其粗蛮,令作者瞠目结舌,窘迫不堪。他对领导也时有不恭,哪个领导要是对他修改过的稿件提出点他不以为然的意见,他便要寸步不让地争执,等领导转过身走了,他还要骂一声:狗屁!

    所以,坐了20年冷板凳,他才混了个副组长、副科级。

    烛尘有收藏癖,尤喜收藏砚台、毛笔,各地志书。他还有两帧字画,据说是清初狂士艾衲居士的真迹。虽然说不上是稀世之宝,价值连城,也算是世间难觅的两件珍藏。艾衲的真迹如何到了他家,个中就底不得而知。烛尘对此缄口不提,字画也轻易不肯示人,除书法界,美术界朋友,一般人难以见到。

    机构改革,新老交替,单位领导易人,老领导退下去了,不久,调来了一个新领导。

    新领导姓陈,名飘萍,有点像女人的名字。50开外,白白胖胖,笑脸常开,与老领导的铁面孔形成明显对比。大会上讲了不多的几句话,态度中肯,像个懂行的,颇得众人好评。

    陈领导也是个有雅兴的人,上任不久,听说本单位有个收藏家李烛尘,便对烛尘分外和善,还专门到其办公室坐了坐,聊了聊,约其有空到家里去叙叙,同时还提出,哪天要到收藏家府上拜访拜访。

    烛尘自然不会去,没想到领导竟会找上门来。他觉这位领导还有点意思,自然也就比较热情。

    新领导看了他的收藏品,又问了他家里的一些事。最后就提出来,他想看看那两帧字画。

    只好让看。哪知看毕,又说:“能否借我几天,好生研究研究?”

    烛尘不允,耐不住其妻连说行行可以,面子上总还有些妨碍,只好同意。但限期只一周,不能拖延。

    过了一周,限期已到,便去敲新领导的办公室。室内无人,坐等两个小时,陈领导方来,说忘了带来。烛尘正色曰:“信用为本,说话就要算话,明天你一定要带来!”

    二天又去,陈领导竟不在,说是开会去了。甚气愤,回家只怪其妻多事,妻说:“又吃不了你的,你天天去催债似的干嘛!”

    隔天又去,陈领导以掌击额说:“你看我这记性!说带来带来临出门又忘了,宽限一天好不好,我明天一定带来!”

    第二天又去要,竟然又说忘了。

    烛尘气愤难耐,猛往桌案上击一掌,喝道:“你叫辆车子,现在就去给我拿来!”

    时有围观者十数人,见陈领导大窘迫,皆为烛尘捏把汗,不给领导面子,今后难免要有小鞋穿,也有说其太缺心眼,太不识时务。不过两张破字画,值得这么较真么?

    陈领导果然叫了公车,将字画拿来。且笑,且拍肩,连说对不起。

    其时正值单位中层干部选拔调整,有数人经民意测验及领导研究可望提拔,李烛尘名字亦在其中。分析家预言说,李不苟这回又栽了!

    然而并没有栽,李烛尘不久即被宣布,为编辑部副主任,连升两级。定夺会议上,有人有非议,说李烛尘这个人脑子死板,不管上下左右,不尊重上级意见,不宜重用。陈领导竟为之辩护,办事认真,讲原则,不卑不亢,业务又熟,这个同志蛮好!可以信任!也可胜任!

    此事张扬开去,竟成为一桩美谈,都说陈领导不计前嫌,出于公心,识人用人,可谓伯乐再世。烛尘得以升迁,毕竟也有些高兴。回到家里,其妻说:“美死你了!选拔名单里,你是甩梢子的,不是老陈替你说话,能轮得到你么?”说着便笑,笑得古怪,令新任副主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数日,其姐来他家,面有喜气。该姐年47岁,丧夫数年,因平日注意保养,看上去要年轻10岁。烛尘近闻该姐谈了个鳏夫,懒得打听,现在见了面,方知其姐后天就要结婚。便问对象是谁,其妻其姐只是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便懒得再问,钻进书房,只顾捣古他那些收藏去了。

    大典之日,见陈领导焕然一新手挽新娘含笑入堂。众人皆哗然失笑,曰:原来如此!

    烛尘大窘,乃愤然退去。

    阴差阳错

    塔里木某农场,有一宣传干事老汤,年近花甲,擅长摄影,经常挎一照相机,东跑西颠,不亦乐乎。因其肤色如炭,面如锅底,被当地的维吾尔族老乡昵称为乌斯满江克拉汤。

    老汤人缘极好,性甚豪爽,善讲笑话,又能说一口地道流利维语,故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到了谁家,都像到了自家一样。

    农场与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相毗邻,地理位置极为偏僻遥远,但到老汤庭院,却像是进了世外桃源。其家有前后大院,前院屋前为葡萄架,两侧为南瓜架,有菜畦数垅,茄辣瓜豆之外,间种花草,锦团蔟蔟,蜂唱蝶舞。后院为3亩地梨园,绿荫如盖,鸟雀啁啾,附一鹿苑,有壮健马鹿7匹。老汤的工作不多,平时写写稿,照照相,余暇到附近水库钓钓鱼,有时还拎支猎枪,到胡杨林里打回野猪。热天常在葡萄架下置一躺椅,摆张小桌,一壶地产酒,几碟小菜,自斟自饮,有滋有味,乐哉优哉。

    一日在葡萄架下与老汤对饮,闲话时问其身世,如何到了如此荒僻地方来?老汤说,他原籍云南,后参军,还选拔进了航校,最得意时已晋升营职军官。一天,忽然来了命令,让其立即转业,糊里糊涂就被发配到了塔里木,成了一名普通农工,风风雨雨,吃了不少苦,如此一晃就是几十年,始终也没弄明白,怎么好端端的就被发配了?又懒得找领导去问,只好自认背时倒运,随它去了。后来回了一次老家,才搞清楚,原来一切症结都出在老家公社管户籍档案材料的那位老兄身上。老汤同乡里还有一汤,与老汤同名同姓,也在外地工作,但该汤却是地主出身,还有一些曲里拐弯的海外关系。秘书老兄往两单位回寄外调材料那天,因参加一个婚礼,多喝了两盅,将二人装错了袋子,寄错了地方,于是两汤的命运,由此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老汤说到这个荒诞故事要紧处,已经微醺,但面露得意之色,说他一点都不怪那寄材料的老兄,在老家还同那酒徒痛饮了两斤酒呢。

    老汤嘬一口酒,抬手指一指自己的羞处,说:“我小时候尿尿尿得很远,按老屋人的说法,这是注定了将来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这是天意!”

    老汤竖起一指,指指天空,又摊掌指指满园花草,说:“我现在过的是神仙日子,给我个皇帝我也不换!”

    又问另一汤如今怎么样了?老汤叹息一声说,他其实是替我倒了运,45岁上就升到地厅级,但屁股刚刚坐热,第三年就出了车祸。同车4个人都活着,就他被弹出车外,一颗拇指大石子击中太阳穴,抬到医院就咽气了。

    以血洗耻

    塔吉克族,为新疆人口极少之民族,人民厚道,民风淳朴,在新疆人中口碑绝佳。

    该民族休养生息于帕米尔高原之上,帕米尔又称葱岭,海拔都在3000米以上。县城塔什库尔干,为中国版图最西南角落之县城,从此县往南,有中巴公路逶迤通邻国巴基斯坦。小城四周皆为冰雪高山,群峰屏立,隔绝外界喧嚣,种种浊流秽气,很难进入该地。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在别地是天方夜谭,在该县却是百年古风。这些年小城渐渐热闹起来,外来人口有所增加,但净土遗风犹在,人们仍以信义为本,视偷窃等为最可耻之事。

    该小城有一塔吉克族教师穆某,因子女多,妻又多病,还要供养两方高堂四老,生活甚窘迫拮据。一次,难得地被学校派往山下,去300余公里地外的喀什市参加地区教学观摩会,会余,与一中学时代汉族同学结伴上街,进一商场,见一件女装,穆某驻足,凝视良久,说:“我爱人想这样一件衣服想了几年,我竟没有能力如她的愿,想想真是惭愧!”

    朋友说:“那你还犹豫什么!钱不够,我这里有!”

    穆某被朋友再三劝说,想病妻跟了自己多年,含辛茹苦,实在不易,就买了此件衣服。说:“借你的钱,我很快就会还你!绝不食言。”

    朋友说:“咱们是多年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

    穆某认真说:“咱们说好了的,这钱是借的,有借必还!”

    半个月后,喀什一生意人到塔什库尔干县谈笔生意,此人与借钱朋友亦相识,穆某郑重托此人将240元带还朋友,嘱咐再三,生意人拍胸脯说放心放心,一定转交。但此人过脑即忘,不久便去了土耳其和中亚几个国家经商,一去就是8年,后又重返喀什搞商贸,在一个聚会上偶然与借钱朋友相遇,这才忽然想起穆某相托之事,遂将240元钱交还借主,因当时有很多人上来碰杯闭话,商人顾不上说明,就忙着应酬去了。

    不久穆某又去阿图什公干,见到借钱朋友,朋友怪道:“你老兄也太认真了,不过200多块钱,你竟然牵挂了9年!你这不是要折我的阳寿么!”

    穆闻之愕然,问明缘由,默然而去。

    约6天后,朋友即收到一张汇款单,金额仍为240元,又收一信,滴血而书,信极短,照录如下:

    我信任了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当以血洗耻!

    瀚海栏干

    此事发生在40余年前,由友人赵北里闲话时说出。

    其时北里父赵师傅在渭干河大桥工地任木模工,其母携北里从湖南浏阳老家投其父,因桥工队驻地附近无汉族学校,赵师傅只好让北里留库车县城,在该县城黑墩小学读五年级,寄宿在库车师范学校。正逢寒假,赵师傅逶迤去县城,接北里回桥工队家里团聚,县城距大桥工地约40公里,桥工队一周只往县城放车一趟,若不赶趟,便只有搭维吾尔族老乡牛马车,可捎路十余公里,余路皆为戈壁瀚海,荒无人烟,只能步行。

    赵师傅携其子在县城路口搭上一维族老乡的大木轮子牛车,到奎依巴格村下车,此时大雾弥漫,数步之外,不辩路痕。赵师傅不谙地形,在迷雾中踟蹰前行,数小时后仍不见大桥工地踪影,这才知道是迷路了。其时仍是雾锁荒野,父子俩又冻又饿,从早晨走到下午,已是筋疲力尽,隐约见白日如晕,昏昏西沉,周遭一片混沌,不知身首何处。进退不得,赵师傅暗自叫苦,只怕父子俩抛尸荒野,也无人知晓。

    又摸索前行一阵,大雾渐散,举目四顾,瀚海无涯,隐隐约约见西南方向,有两棵树影,更远处依稀露出一个村庄轮廓。父子俩慌忙奔去,渐渐看清那两棵树下,有低矮土屋一座,但这时前面却横着一条河,碎冰浮着,不知深浅,又找不到桥,赵师傅只好负儿涉水过去。水寒刺骨,深可及胸,上岸已是浑身湿透,冷风一吹,父子俩抖索不止。

    挣扎到两棵树下,土屋里出来一对维族男女,听赵师傅结结巴巴说汉语,猜出意思,将两人让进屋,女子出去,那男子就让父子俩脱了湿衣裤,上小炕烤火,又将一条破被盖住二人,才唤女子进屋。土屋只有一间,又极小,除小土炕外,别无长物,但屋里烧得非常暖和。因语言不通,说话要加很多手势比划,但赵师傅最后还是弄清主人意思,今晚可在此留宿,明天再赶路。晚上女子给客人做的饭是汤面片,好像是他们仅有的一点白面,没有菜,饭里只放了一点切碎的恰玛古,油水也很少,但客人看得出来,这对贫苦的牧人夫妇,已经倾其所有来招待素昧平生的不速之客了。

    小夫妻俩喜欢笑,晚上睡觉时,让赵师傅父子合盖一床被,另一床夫妇合盖,且在小炕中间置土坯两块,上搭树枝一根,且沿炕面用石灰撒了一条白线,做这些事时两人始终在笑,神态似有些顽皮。

    次日早晨,男主人送父子俩一程,过村子到西去的车马道,方才分手。赵师傅到此才知道,他和儿子走的是偏东南向,与西南方向的大桥工地错了将近50公里,如果不是阿巴白克和米娜夫妇相助,他和儿子可能永远也回不到家了。

    那个村子叫栏干村。父子俩上了车马道后,步行数小时,见到渭干河,在这里又遇到一个好心的维族老乡,让他们上了他的马车,捎脚到库玉公路,赶到桥工队已晚霞满天了。

    寒假临结束时,赵师傅携儿北里,专程到栏干村找阿巴白克夫妇致谢,马背上驮面粉两袋,牛肉十斤,蔬菜一麻袋,还有茯茶和冰糖等礼物,但小屋无人,门挂铜锁,父子俩等到天将暮,只好将东西放在杂物房里,带着满腔的遗憾回去。

    渭干河大桥竣工后,赵师傅随桥工队移师阿尔泰,从此再没有回到故地。但赵师傅常对儿子说起那段迷途,要他永记那一饭一宿之恩。

    40多年后,北里到库车考察大峡谷,抽暇去栏干村,想看望阿巴白克夫妇,按时间推算,他们都该是70多岁的人了,能不能见到他们并没有多少把握,但他还是决定要去看一看。

    北里找到了栏干村,距村子约两里地的那两棵树还在,但土屋只剩了残墙断壁,几成废墟。

    村人告诉他说,那对夫妻不是栏干村的人,他们是游牧人,在两棵树只住了不到两年,因附近的草越来越少,就赶着羊群走了。去了什么地方,只有胡大知道……

    3年自然灾害时期,我曾转学到天山北麓的古牧地一所中学读书。5年后,又在该地一乡村插队落户约3年。人生无常,动若参商,窃以为今生今世再无重返旧地之可能。不想21年后又得一机会,在阔别多年之故地待了两月有余。所见所闻甚丰,其中有些零星琐碎人事,虽难入正传,弃之毕竟有些可惜,遂稍加整理,是以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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