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住了,不然也没什么更好的解释了。
有时候我也会想,到底这种事情是只有我一个人经历过,还是不管谁都曾经遇到过呢?虽然我确实很希望知道答案,可是又不敢贸然去问旁人。因为如果直接去问了,而问出来的结果是这种事情竟然只有我一个人经历过,那就等于是把自己的缺点暴露了,以后再和这些人见面的时候,难免会觉得比较尴尬。出于这样的考虑,我到现在也没有问过旁人。
有间酒馆就是这样。那酒馆是我和朋友们参加完宴会或派对之后去的小酒馆。在我的记忆里,去这间酒馆的时候就算不预约,也从没有碰到过客满的情况,这一点还是让人比较满意的。反正找一间新的酒馆也很麻烦,所以大家自然而然地就经常去那里了。不过比较古怪的是,有时候我并没打算到那家店去,可走着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间酒馆就在面前了;更古怪的是,如果换作白天,我即使走遍了那一带也找不见那家店,而且好像连店的名字都记不清楚。有一回我试着问了问朋友,他们都认为一定是我醉得太厉害了,连喝酒的地方都弄混了——反正就是弄得我很难为情,于是后来再也没问过了。
有一天晚上,我又和一些朋友来到这间酒馆。聚到一起喝酒的原因已经记不得了,总不外乎是谁换了工作,或者谁升了职之类的事情。
“但是,公司里我们的同学可越来越少了。”有人说。
“你弄错了吧?你以为那些号称辞职不干的家伙真的是不干了吗?其实有不少人就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工作,只不过谁都没有说罢了。”我回答道。
“不是不是,真正辞职的人确实有很多,”另外一个人说,“山田、佐仓、丸尾、野口,还有藤木,不都是辞职了吗?”
“藤木是调动工作,”我纠正说,“那家伙去了亚马逊分公司。”
“是吗?嗨,反正不管怎么说,辞了职的、换了工作的家伙相当多啊。”
“那也就是说,”又有个什么人说,“我们都老了,在公司的年头越来越长,同学也越来越少了。”
“你是老了,我可还不老。”
“什么呀,我和你是同年的吧?”
“我比你出生的还要早哩。”
“是啊。所以你失业了,而我还在工作呢。”
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时不时冒出一阵哄笑。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好个几钟头,这时候便有几个人提出该回去了,于是大家都纷纷起身准备回家。糟糕的是,外头天气突变,居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大家都没带伞,商量了一下,都觉得冒这么大的雨冲到车站的话,全身肯定都要湿透,还不如几个人出钱合乘一辆出租车回家来得好一些。
然而,合乘出租车的做法对我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我家的方向和他们所有人都相反,没办法合乘一辆出租车。于是,我不得不让打算合乘的人先走,直到最后整个酒馆里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等着最后一辆出租车开过来。
不过,店里其实还有一名男子在。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名男子好像一直在偷偷观察我。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看上去比流浪汉强不了多少,穿的衣服又脏又乱,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有稳定工作的人。他戴着一副眼镜,脸上净是弯弯曲曲的皱纹,眼镜一直不停地往下掉,时不时地要伸手去扶正它。整体看起来,我感觉这名男子虽然不大像是喝醉酒的样子,却总有一些不大对劲的地方。
我被这个家伙观察了很久,多少觉得不大自在,于是也开始注意他,谁知道他察觉之后居然从座位上站起来,直接走到我的面前说:“唔……冒昧打扰了,我想请问一下……你是不是认识我呢?”
我把该男子的形象在头脑中迅速搜索了一遍。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恐怕是认错人了吧?”
“啊,是这样。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十分抱歉。不过,我并没有认错人。应该说,我对你非常了解,但既然你不清楚我的事情,那我就不能自称是熟人了……那么,打扰你了。”
他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等一下,”我叫住那个男子,“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非常了解我的事情?你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我了解你的事情。”男子回答说,但并没有转过身,“不过你好像完全不了解我的样子。”
男子继续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等一下,”我也站了起来,三步两步追上那个男子,“那就是说,你刚刚还是弄错了。”
“不是弄错了……不过反正都一样。对不起了。”
“不一样吧?如果你确实了解我的事情,而我却又不认识你,那就是说,是我把你忘记了——是这样吧?”
“不,不是这样的。应该说,你从一开始就不认识我。毕竟按我对你的了解,你并不是那种会忘记大学同学的长相的人。”男子向我露出了一点微笑。
“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大学同学?”
“啊,不,应该不是。如果我是你的大学同学,那么你就是真的忘记老朋友的长相了——呵呵,我不能说自己一定就是你的老朋友,不过即使是关系一般的同学,也总应该记得长相的。所以说,你既然不记得我,那么我就应该不是你的同学了。”
我完全被弄糊涂了。这个家伙到底在说什么?他的话好像完全没有意义。难道说,这个家伙虽然从外表上看不出喝醉了,但实际上却是醉得一塌糊涂了?或者是说,真正醉得一塌糊涂的人是我?
“再确认一下,你和我并不认识?”
“是的,”他点了点头,“你完全没有关于我的记忆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有点儿不耐烦地说,“我的事情是我的事情,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你的事情——你知道我的事情,可我不知道你的事情,这样说没错吧?”
“是的。”
“那么,你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啊……我不知道。应该没关系吧。”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么我换个问题好了。你为什么说你知道我的事情?”
“因为你是我大学时候很要好的朋友。”
“刚刚……就在十秒钟之前,你刚刚说过我和你之间没有关系,对吧?”我确认道。
“是的。”
“可是你又为什么说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好友呢?既然是好友,那么不管嘴上怎么说,事实上应该还是有很好的关系吧?”
“不是。”他回答说。我觉得,他的表情看上去似乎有点悲伤。
“那么,是不是说我们以前是好友,但后来闹翻了,所以现在就成了毫无关系的人?”
“不是……我想,现在也好,以前也好,我们都是毫无关系的。”
“那你刚才为什么说我们两个人在大学里是很好的朋友?”我愈加急躁,声调也高了起来。
“十分抱歉,是我说错了。”
“不是抱歉不抱歉的问题,而是你刚刚确实那么说过。你说,你之所以了解我,是因为我们在大学里是很好的朋友。”
“是的。”他似乎终于决定了什么,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我是那么说过。”
这个家伙是在戏弄我吗?差不多从第一句话开始,他就一直含含糊糊地说着完全没有头绪的话,这样的人,还是别去招惹他比较好吧,反正出租车就快来了。而且,这名男子大概也不是真的想和我说话,他应该只是随便想找个什么人聊聊。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家伙可真是太无聊了。
“如果你的回答能再稍微清楚一点儿,那我可能会比较容易理解,但现在我却怎么也听不懂你的话,大概是因为我自己太笨了。十分对不起。”我往自己的座位走回去。
——不对。就这样回去的话,岂不是让他得逞了吗?他一定以为自己把我耍得团团转了。不行,无论如何,我也应该揭穿这个家伙的把戏,至少要让他知道我并不是那么容易被耍的人。
我走了回来。
“你知道我的名字吗?如果你的确是我的好友,总应该知道我的名字吧。”
“你叫血沼壮士。”
太简单了。刚刚和朋友喝酒的时候就有不少人喊我的名字。这个男子肯定就是那时候听见的。
“我的生日呢?”我紧接着问。
“十一月二十八日。”他也紧接着回答。
“血型?”
“AB型。”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这个家伙很早以前就打算好了要找我的麻烦,所以专门对我做了许多调查?可是他到底有什么企图呢?——啊,我还是让他报报自己的名字看看,说不定真是我多年前的朋友吧。
“那你的名字是?”
“小竹田丈夫。”
从没听过这个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个自称小竹田的男子在给我下什么圈套?再不然就是我醉得太厉害,以至于连自己的好友都忘记了?
“那么,小竹田先生,关于我,你还知道些什么事情呢?”
“你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希望成为一名诗人。”
确实如此。不过,在中学时代,本来就是有很多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诗人吧。
“一直到大学毕业为止,你一共存下了五本诗集。”
诗集的册数居然还被他随口说对了。不过能坚持写十几本诗集的人本来就是很少的。
“但在大学毕业以前,你就把那些诗集全都给烧了。所以关于那些诗集的事情,除了你自己以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偶然,肯定是偶然。纯粹是碰运气瞎猜的。要不然是我曾经把诗集的事情告诉过某个人了?不可能,这件事应该连家里人都不知道的。除非……这个男子真是我的老朋友?
“那五本诗集的名字,分别叫《春之诗》《夏之歌》《秋之句》《冬之咏》,还有一本叫《无题》。”
我僵住了。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也许根本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有点儿恶心,想吐。我怀疑这是个梦。可是,它又是真实发生在我面前的。我浑身冰冷。不能再和这名男子说话了,必须马上停下。可是就算马上停下,恐怕都已经太迟了。我要保持清醒。无论如何都要从这里逃出去。我无声地祈祷着。
“出租车来了。”从酒馆的入口处传来了出租车司机的声音。
谢天谢地,祈祷应验了。可我浑身还是冷得像冰一样。我头脑中盘旋着无数的可能,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足以让人信服的解释。幸好出租车来了,可以不用再管这些事情了,终于可以逃出去了。
“真是很有趣。”我的嗓子干渴得难受,只能嘶哑着声音向那名男子——小竹田丈夫——说,“但可惜的是,这个戏法太出奇了,所以反而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我这个人好奇心比较重,对这种事情还算有点儿兴趣。这样吧,如果方便的话,明天晚上,还是在这里,我再向你请教,你看怎么样?”
“……有些为难啊……如果真的要明天在这里见面的话,我就不得不熬一个通宵了。”
这家伙在说什么啊?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住的地方吗?那么,住在我家如何?不过,因为家里还有内人……”我猜到了他的想法,于是抢先说。
“当然不行。那样的话可就太失礼了。”
“那么,我介绍一家旅馆给你,如何?那家旅馆也是我经常去住的……”
“不是因为住宿的问题。”那男子坦然地说,“实际上,我的家就在附近,直接回家就可以了。”
“那为什么又说要熬夜呢?……冒昧问一下,是不是因为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你才来这家店的?”
“啊,不是,不是那样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如果不熬通宵的话,明天大概就来不了这里了。”
“为什么?”我又开始急躁起来了。
“唔……不太好解释,因为事情很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而且,就算我说了,你也未必相信……一定要我解释的话,我只能说,到明天的时候,我就不在了。”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是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旅行?搬家?”
“不是的,是我哪里都不在了。”男子低声回答道。
“呃?难道……对不起……你的意思是说,你今天晚上就会……死?”
“啊,不是死的意思。我的话确实不太容易理解。这么说吧,从你的角度来看,明天是我不在了;而从我的角度来看,明天是你不在了——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能说对方是死了。”
这个家伙还是在戏弄我吧?或者是在打算诈骗我?如果他确实准备好了要诈骗我,那他事先肯定会对我做一番充分的调查,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他会知道我的名字和生日之类的信息了。
“客人,出租车在等着呢。”酒馆门口传来司机有点不耐烦的声音。
“对不起,马上就来。”我向外答应了一声,转回头对男子说,“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这样了。出租车还在外面等着呢,我先告辞了。”
我走出酒馆,向出租车走去。
还不错,没出什么事。就算那名男子存心诈骗我,可只要我不理会他,他就没办法把我怎么样。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我没有赶快离开的话,说不定就要上当了。
出租车司机大概是等得太久,憋了一肚子的闷气,所以我一走到车子的前面,车门便猛地弹了开来。我自己觉得自己理亏,于是装作没有注意的样子,径直坐到里面的座位上,抱起双臂,闭上眼睛,回想那个男子话中的含义。
——那家伙为什么会说起诗集的事?是为了取信于我?以为只要说出诗集的事,我就会相信这名不认识的男子是我大学时代的好友?不对,那家伙自己说过他不是我好友。那么,他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请问你要去哪里?”
他为什么会知道诗集的事?他又为什么会选我做目标?
“我还是不走了。”
“什么?”
“我暂时还不打算回去。”
“什么意思啊!你先叫了出租车,叫来之后又让我等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又说不走了,开玩笑也不能这么开吧?!”
“对不起,是我不对。”
“虽然说对不起,可到底这种做法也太过分了吧。我开车到这里的时间加上等待这么久的时间,这些损失该怎么算啊?”
我从钱包里取了几张纸币出来。
“这样你看可以吗?我想,即使真的把我送到家里,大概也不过这么多钱吧。这样你就应该没有损失了——而且实际上你还节约下了送我回去的时间,这个时间可以用来送其他客人,你还是占了便宜的,对吧?”
“呃?这样可以吗?不是不是,我虽然这么说,但并不是这个意思……这样子总不太好吧。”
“没关系,本来就是我不对,请收下吧。”
“那样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司机收下钱,等我下了车之后,很快就把车开走了。
接下来——那个家伙,你既然让我蒙受了损失,就必须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一团怒火在我胸中点燃。为什么要像一个小孩子似的,被人家稍稍吓唬一下就忙不迭地想要逃跑呢!
我踩着重重的脚步,怒气冲冲地回到酒馆里。
那男子正坐在收银台旁边的座位上,面前酒杯里的加冰威士忌已经喝完了,剩下的冰块也渐渐化开,杯底积了一层薄薄的水。
“小竹田先生!”我大声喊道。
他好像吃了一惊。
“啊,血沼先生,出租车开走了吗?”
“不是。是我忘记了东西,所以回来了。”我在他旁边坐下,“实际上,是我忘记听你说完剩下的话了。如果就这么回去,心里头实在不舒服,尤其在我已经知道自己丢失了一部分有关过去记忆的情况下。”
“丢失了记忆?”那男子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你应该没有丢失记忆吧。”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是我的好友吗?可我却完全没有那样的记忆,这不就是我的记忆丢失了吗?”
“啊,恐怕不是吧……一定要说丢失记忆的话,恐怕也应该说是我的记忆丢失了。因为,血沼先生,你和我确实不是好友,只不过在我的头脑当中存有这样的记忆,以为你是我的好友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这名男子说的话越来越莫名其妙了,看来我留下来是个错误,还是应该直接回家才对,“你自己的记忆出错了?被植入了虚假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真的,只不过,关于两个人是好友的部分并不是事实。”
“你这话很矛盾啊……”
“我知道我的话不是很容易理解。这样说吧:首先,很明显,你并不知道关于我的事情,所以你和我并没有进入过同一所大学。”小竹田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我身上,而是落在了酒馆墙壁上某个遥远的地方;“其次,对于我来说,我本来期望着你能了解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这样说不定就有可能帮助我找到过去的某些未知的片断——但是,现在的结果却是让你完全陷入了谜团之中。”
“明白了——啊,不是,是完全不明白。总而言之,出问题的不是我,而是小竹田先生你?”
“确实如此,”他点了点头,“而且出的问题极其怪异,简直就不可想象。”
“那么有什么我能做的吗?——既然我对于你而言,是你的一个好友。”
那男子微微抬起头,然后振奋起精神说:“我……很孤独。”
“说不定我可以帮忙。是精神上的问题吗?”
“是的。”
“那,你去接受治疗了吗?”我确信自己抓住解决问题的关键了。
“治疗……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知道?去看过医生了?”
“我就是医生。”男子突兀地说,然后看着我笑了笑,“不,当然不是。不过说是医生也不算错吧。呀,总之我实际上并不是医生。”
“那么就请和我说说看吧。”我轻吁了一口气说,“不过,最好能按着顺序说,这样我可能更容易理解一点。”
“血沼先生,你没有听我说话的义务啊。”他微笑着说,“勉强自己陪着我的话,你自己也会不愉快的。”
“我确实没有听你说话的义务。但是,”我指着小竹田说,“我想你有同我说话的义务。”
他好像吃了一惊。“这又是怎么说的?”
“你本来可以不和我说话,但你还是说了,而且说的都是些很难理解的东西。就拿你来说,如果听到某些事情完全不合逻辑,但又有确凿的证据表明这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更重要的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还停下不说了,那么你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那样的话,”他想了想,慢慢地回答说,“我大概会觉得很难受,应该会觉得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吧。”
“说不定整个晚上都会睡不着觉吧。”
“唔……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渐渐地也就会忘记了吧。”
“你也许会忘记,可我是个有点儿神经质的人,现在遇上了这种事情,说不定此后一生都会在不安中度过。”我感觉现在自己已经掌握了谈话的主动权,于是进一步用命令的口气说,“不管怎么说,小竹田先生,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这一生恐怕都不会听到这些奇怪的事情。所以,请你承担起你应该承担的责任。”
“……就算是我的责任,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
“很简单,你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可以了。”
“即使我说的都是事实,你还是会觉得难以理解的。”
“能否理解,最终要由我自己来判断。你还是先说说看吧。”
“但是……”
“再磨蹭下去这里就要关门了。快说吧。”
于是,男子开始了讲述。
我——小竹田丈夫,和你——血沼壮士,我们两人在同一年里考入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恰好我们两个又是同乡,所以很快就成了要好的朋友。在大学里,我们两个都没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学业上我们都不是顶尖的学生,体育上也没有什么出色的表现,四年里我们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来了。到毕业的时候,我们两个人都不想马上参加工作,于是又结伴去考研究生——现在回想起来,大学四年里,只有准备研究生入学考试的那段时间是在认真学习吧。不过考上研究生之后,我们又变回了老样子,加上两个人都分在同一间实验室,于是每天就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
有一天,实验室里分来了几个大学四年级的学生。通常来说,每年四五月份的时候都会有这种分配。但那些分配来的学生往往都要等到研究生入学考试结束、暑假休完之后才会真正来到实验室里学习,所以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注意到新分配来的这些学生里还有一个女生。实际上,我们是在收到新生欢迎会的邀请函,看见上面竟然有一个女性的名字的时候,才注意到那个女生——菟原手儿奈。
那时候,我已经有过几次恋爱的经历,不过次数并不太多,而且每一次持续的时间都不太长,往往也就是在几个月之内就结束了。其实说是结束,却也不是那种很明确的分手,只是见面的次数不知不觉间越来越少,慢慢到最后面都不见了,也就相当于分手了——换句话说,恋爱关系是自然而然地消失了。一些恋爱经验丰富的朋友经常会说,我这个样子其实根本就是还没有开始真正的恋爱。我被他们说得多了,自己也觉得有些失败,所以暗暗下决心要尝试一次真正的恋爱看看。恰好在这时候,手儿奈出现了。
下定了决心的我,在新生欢迎会上坐到了手儿奈旁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举动,至今我都不太明白,也许是一时出现的灵感吧。而当我察觉到你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注视着手儿奈的时候,我也突然明白自己必须要赶快行动,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你捷足先登了。至于为什么我会注意到你的行为,这恐怕也是某种突然闪现的直觉吧。
“嗯……菟原小姐,”我的声音听上去比平时高了一度,“那个……你的名字,是不是有变音,该怎么读呢?”
该怎么读,我当然是知道的。之所以这么问,其实只是为了寻找一个说话的机会。
“呃?”突然被人搭讪,手儿奈稍稍吃了一惊,“啊,我的名字应该念作‘taikaona”。”
“有什么含义吗?”
“是古书里的名字,大概是传说什么的
。不过,这个名字的含义大概也正被彻底改变着呢。”
我不明白手儿奈的回答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含义正被彻底改变着”?是古书的内容被改写了吗?我考虑着手儿奈话中的意思,交谈自然就在中途停了下来,我们两个之间出现了冷场。
我犹豫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寻找一个新的话题。
“菟原这个姓,好像也是很难写的吧。”
“是啊,经常有人这么说呢。‘菟”是一种草的意思。我父亲的老家在乡下,那里好像全都是叫菟原的人。”
“哦?你父亲的老家在哪里?”
手儿奈皱着眉头回想着:“对不起,我很久没碰地理书了。”
“很久没碰地理书?可是,父亲的老家总该记得吧?”
“嗯,有点儿奇怪吗?我以前还是记得的,但时间长了,慢慢地就懒得一个一个重新记起来了。”
“啊,这并不奇怪啊。”我还是不太明白手儿奈的意思,于是又鼓起勇气换了一个话题,“菟原小姐有什么爱好吗?”
“石头的气味。”
“呃?!”
“石头的气味就是我的爱好啊。”
“石头……是什么特别的矿石吗?”
“唔唔,就是路边普通的石头。”
“可是,普通的石头什么气味都没有啊。”
“啊,是那样的吗?我还没注意到呢。这么说,石头的气味已经没有了呢。”手儿奈的眼睛恶作剧似的闪耀着绿色的光芒。
啊,她是在取笑我吗?是取笑我太认真了?还是取笑我这个人没什么幽默感?我是不是应该开一个美国式的玩笑让她看看呢?算了吧,如果一直都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到晚会结束都没个完。我还是直接问一些比较关键的问题试试看吧。
“菟原小姐,你现在……那个……有男朋友了吗?”
“为什么会问这种问题呢?”手儿奈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完了,她讨厌被人问到这种问题吗?现在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罢了。”我想不出什么好的借口,只得这么说。
“我有没有男朋友的事情,你只是‘刚好”想知道一下吗?”
“啊,不是,是那个……是因为我比较关心菟原小姐的事情啊。”
手儿奈微微侧着头,注视着我说:“小竹田先生是喜欢我吗?”
手儿奈说出那句话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四周变得一片静寂,整个会场上似乎只剩下我和手儿奈两个人。
“要说喜欢嘛……”
“或者是讨厌?”
“不,是喜……喜欢。”啊,我这个家伙,居然说出来了。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状况下。
“我对你的感觉很普通。”在周围的喧闹嘈杂中,手儿奈淡淡地说,“不过,因为刚刚认识,所以也没有什么讨厌的感觉。”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场里的人们突然都大笑了起来。我瞥见你也一起大笑着,心忽然放了下来。
“这么说,如果你还没有讨厌我的话,明天一起去看电影好吗?电影的名字叫《疯狂山脉》,明天是小范围的预演,我刚好有两张票。”我知道有几个低年级的朋友有票,今天晚上去抢他们两张就是了。
“啊,那部电影非常有意思啊。”
“呃?你已经看过了吗?不对吧,明天才是第一场预演啊,你是哪里看的呢?”
“是在露天电影院看的。”
“呃?没道理吧,你是不是和别的电影弄混了?”
手儿奈忽然高声笑了起来。
“生气了吗?”我不安起来。期待许久的机会就这样彻底断送了?“不是真的生气了吧?”
“没有没有。”手儿奈的眼睛又开始闪烁起绿色的光芒,“是啊,还没开始预演的电影我居然早就在露天电影院看过了,当然是很奇怪的事情啰。”然后她又大笑了起来,等到笑完之后,才对我微笑着说,“那明天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就这样,我和手儿奈开始交往了。从那时候开始,我们每个星期少则约会一次,多则五六次,所有认识我们的人,也包括我自己,都认为我们确实是一对亲密的恋人了。
手儿奈虽然不是那种闭月羞花的美女,却有一张孩子般可爱的脸庞,对于男性来说,似乎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她的身材虽然并不如何出众,但这种像孩子一样略显丰满的体态也能让男人的心里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和这样的手儿奈一起漫步在校园里,我总会有一种情不自禁的自豪感。
“这朵花的香味,从音乐的音阶上来说,就是尖锐的‘La”。”手儿奈常常会这么说。
“尖锐的‘La”?什么意思?闻这朵花的香味的时候可以听到声音?”
“唔唔,不是那样的意思。这个香味和尖锐的‘La”是一回事。小竹田不这么认为吗?”
“呃?可是,声音是声音,气味是气味。你的话很奇怪呀。”我看见手儿奈认真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讨厌啦,把人家当成傻瓜一样。”手儿奈越来越可爱了,“前几天也是这样的。找到好吃的巧克力糕点店,告诉你那个味道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大笑的。”
“可是,那是因为你说糕点的味道是绿色的啊……”
“不是绿色,是红里带一点紫的颜色啦。”
“反正我觉得那糕点的颜色很奇怪。”
“颜色还是普通糕点的颜色,就是巧克力、冰激凌和水果混合起来的颜色呀。只不过味道是红里带一点紫的。”
我笑了起来。
——然而,今天再回想起来,手儿奈应该是真的听到了香气、看到了味道。她有着一颗自由的心,对于什么是声音,什么是颜色,并没有常人那种刻板的观念。我越来越觉得,在手儿奈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奇妙的、难以言喻的魅力。
“手儿奈,我以前和你说过的,你应该去结识一些朋友。”我温柔地笑着说,“怎么样,找到人选了吗?”
“唔,找到了。我本来并不是特别想要找朋友的,不过你既然说了,我就开始注意了。有一次我在上课的时候看到有人拿着同样的讲义,于是就和她交上朋友了。”
“哦,是怎么交上朋友的呢?”
“很普通啦。下课以后,我走到她的座位前面说:‘我叫菟原手儿奈,我想和你交朋友。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再一次大笑起来,抱住手儿奈。即使是今天,我再一次回想起那个时候,依然觉得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
“我至死也不离开你。”
“真的?”
“嗯,真的。”
“直到死?”
“嗯。”
“直到谁死?”
“嗯?”
“直到我死的时候?还是直到小竹田君死的时候?”
“都一样。你如果死了,我也就死了。”
“可是,就算小竹田君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手儿奈的话让我感到微微一震。
“没关系,小竹田君不会死的。即使我死了,小竹田君也不会死的。可怜的小竹田君……”她把嘴凑到我的耳边轻轻地说,“你说假话哦。”
我知道手儿奈的性格绝不是喜欢卖弄的那种,但她举手投足之间自然流露出来的魅力,却常常会吸引异性灼热的目光,于是便常常会有男子趁我不在的时候向她求爱。当然,手儿奈绝不是一名轻浮的女子,对于吸引异性的种种事情,她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可以说,这种影响力更多的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而不是她刻意追求的效果。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只不过是想要尽可能巧妙而适当地接待那些朋友罢了——然而我那时还是个孩子,远不能理解这一点,所以在不知不觉间,我心中嫉妒的火焰便愈燃愈烈了。如果说在一开始我的嫉妒还只是小小火苗的话,那么每当我看到一次她又被男子求爱的情景,我心中的嫉妒之火就又会燃烧得猛烈一分。
终于有一天,当我又一次看到她和某个纠缠了她很久的男人在一起,而那个男人又一次要求和她约会的时候,我心中最原始的野性终于爆发了出来。
——手儿奈!你就这么喜欢被人邀请吗?这样的话,你最好事先就告诉我!为什么一边享受别人求爱,一边假惺惺地把我的名字挂在嘴边?你喜欢看男人因为你打架是吗?那好,我今天就满足你的愿望!
我从后面一把抓住正在和男子说话的手儿奈的手,用力把她的身子强行拉到面朝着我的方向。手儿奈吃了一惊,不过等她发现拉住她手的人是我的时候,瞳仁里便又闪烁起绿色的狡黠光芒。
“哎呀,原来是小竹田君啊。你是想吓我一跳吧。”
我不理睬她故作乐观的回答,带着深深的怨气咬着牙问:“你到底在和这个家伙说什么?在定约会的时间?”
“呃?什么呀?”手儿奈真的吃惊了,“我正在和这位坂森君说美芦的事情。美芦就是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个网球部的朋友,坂森君和她在同一个俱乐部,他曾经看见我和美芦在食堂一起吃饭……今天坂森君刚好遇到我,就和我说起关于她的事了……”手儿奈的视线在我和那个叫坂森的人之间跳跃着,有些难为情地解释说。
我根本不听手儿奈的解释,也完全不理会坂森的存在,只是伸手抓住手儿奈的肩膀,一边摇着她的身子一边大喊道:“多少回!多长时间!你说!你说!你说!想拿这种借口骗我?当我是傻子吗?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告诉我!告诉我!”
“我没有骗你!我说的都是事实!”
其实,我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手儿奈是没有错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手儿奈真的是在和别的男子约会,甚至订婚、结婚,作为我这个和她非亲非故的人来说,根本就没有阻止她的权力。但是,那时候的我完全不懂得宽容,只要一想到我的手儿奈在和别的男人说话,我全身的血就像冲到了头顶上一样——尤其是这一幕就发生在我眼前的时候。是的,那时候的我还太年轻了,即使我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也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狡辩!就因为你天天都是一副含糊暧昧的样子,这些男人才会天天缠着你!你要是真的那么清白,就拿个更坚决的态度出来,让这些不三不四的男人死心!”
被我说成是不三不四的男人,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坂森好像被我刺激到了。
“等一下哟,你这个人,还不了解菟原小姐的事情就这么乱说,不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吗?谁不知道菟原小姐是个好女孩啊。”
——坂森说得对。
“放聪明点,别把手放在菟原小姐的肩膀上!”
——我是惹人厌的男人。
“怎么,还不放开?”
坂森举起了拳头,但立刻就被手儿奈按住了。
——啊!为什么?手儿奈,为什么你会去接触其他男人的身体?
我的一腔怒火突然都转到了坂森的身上。
“要我说,”坂森瞪着我,“菟原小姐那样温柔的女孩子竟然成了你的女朋友,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我要冲过去把坂森揪起来,手儿奈拿整个身子挡住我。我嘴里骂着喊着不成字句的话,坂森对我比了个手势,然后穿过看热闹的人群,匆匆走开了。
我用力把手儿奈的身体推开,她跌坐在地上。我故意不去看摔倒的手儿奈,冲着坂森背影大喊:“是男人就不要跑!”
手儿奈像是哭了。
然后手儿奈从地上站了起来,死死盯住我。我能感觉到她眼神里的愤怒。
“你闹够了吧!你把我当成是你小竹田的私有财产吗?”
“你终于承认了?干脆点儿告诉我,你现在想做谁的私有财产了?!”
手儿奈的肩膀颤抖起来。
“够了!”
她推开围观的人,从我身边跑了出去。我也追出去,在她后面高声喊着:“你这个勾三搭四的女人!我看上你是我自己瞎了眼!”
——手儿奈不是那样的女人。
那件事之后,一连好几个晚上我都是在后悔、心痛与苦闷的情绪中度过的。手儿奈那里没有任何消息。我也想过主动向她去认错,但我终究没有,因为我担心即使自己去认错了,也没办法得到手儿奈的原谅。
季节变换,一转眼半年过去了。半年中我从没有去找新的女朋友,每天都只想着手儿奈。每次走进大学校园,我都会下意识地寻找手儿奈的身影,但即使偶尔真的看到了手儿奈,我也从来不敢靠近,只敢远远地望着她。
当我看见手儿奈一个人走着,或者和女性朋友们走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感谢神灵的眷顾,尽管我本来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但是,当我运气不好,看见她和男子说话的时候,我就会揪住自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呻吟。
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我从别人那里得知,手儿奈并没有交别的男朋友,所以我一直都幻想着——甚至经常会在梦中见到——她有一天会再一次回到我的身边。我自己也暗暗发誓,如果真的能回到从前的样子,我一定不能再像从前那么嫉妒了。
然而,有一天,我还是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那一天我吃过午饭,向研究室走过去的时候,忽然看见你和手儿奈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很热闹地有说有笑的样子。我看到你们两个聊得那么开心,几乎下意识地躲到了道路旁边的树后面,而你们两人也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就这么从我藏身的树木旁边向着食堂的方向走了过去。看起来,你们两个人是要一起去吃饭。
这个时候,我才是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作嫉妒得发狂了。和这一次比起来,以前的嫉妒就像天鹅的绒羽一样轻盈美好。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之所以会有那样强烈的嫉妒心,恐怕也是因为和手儿奈交往的对象是你——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我从手儿奈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你们的这种关系。
那天晚上,我把你叫到我的宿舍。
“血沼,你到底是什么居心?”
“什么意思?”你看起来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手儿奈的事。”
“手儿奈?”你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说,“手儿奈怎么了?”
“你最近一直在缠着手儿奈!”
“呃?这话不对头吧?可不是我缠着手儿奈,是我们两个在交往哦。”
“不可能!”
“不可能?呵呵,显然你想错了。不但可能,而且手儿奈好像很喜欢我啊。”
“手儿奈是我的女朋友。”
“是么?怎么我听手儿奈说的和听你说的事情不一样呢?……嗯,一定是有谁弄错了。我猜,弄错的多半是你吧?我和手儿奈已经交往了三个月,完全没觉得她是脚踩两只船啊。”
“废话,手儿奈当然不是那种女人。”
“哦,那就没有误解了。好啦,我回去了,明天见。”你顺手把我的桌子抽屉拉开,从里面拿出五本笔记本。“诗集我拿回去了,明天去给手儿奈看看。”
你正要往外走,我叫住了你。
“站住!血沼,你是个既卑鄙又胆小的家伙。”
“你说什么?”你好像有点儿生气了,“为什么说我既卑鄙又胆小?”
“你不是想逃走吗?”
“逃走?我什么时候逃走了?我又为什么要逃走?”
“如果你认为手儿奈是自己的女人,那么就来争一个胜负吧!”
“小竹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争胜负是什么意思?胜负早就定了。”你好像很疑惑,“胜负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抛弃手儿奈的好像就是你吧?”
我猛地往你的胸口上一推。你重重地撞到墙壁上。
“你听谁说的?!”我嘶哑着声音说,“我抛弃手儿奈的事情是听谁说的?”
“本来就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我怎么就从来没听说过?你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头也偏到了一边。
我一直死盯着你。
最初,你的脸上摆着一副强硬的样子。半晌过后,你的表情渐渐柔和起来,最后你低下头,用低低的声音回答:“是手儿奈……”
我突然间明白了。
原来如此。
很好。很好。手儿奈并没有忘记我,所以她才会说,是我把她抛弃了,而不是她主动离开了我。这也就是说,到今天为止她仍然爱着我。
原来如此。
不用说,我当然没有抛弃她,但她以为我抛弃她了。换句话说,两个人都没有要抛弃对方的意思,但两个人都以为对方把自己抛弃了。
我大笑起来。
“喂,小竹田,你没事吧?”
“啊,遗憾啊,真是遗憾啊。”我大笑着,泪水却充满了我的双眼,“这一次争胜负,是你输了。”
“你没头没脑地说的是什么话呀?”
“我是说,手儿奈还爱着我。”
“你是认真的?”
“啊,”我带着怜悯的眼神看着你,“血沼,你也是个可怜的家伙啊。”
“你是在胡言乱语吧。”
“不过这样说应该也可以:手儿奈自己还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更喜欢谁。”我又一次大笑起来,“这样的话,还是要决一个胜负了——你去传个话给手儿奈,只要说‘小竹田还爱着你”就行了。”
“我完全不明白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就算照你说的传话给手儿奈,那又能怎么样?”
“手儿奈就会变成我现在这种疯疯癫癫的样子。”
“我要是不同意呢?”
我逼近你。“你怕了?”
你抱起胳膊,偏着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好吧,我答应你。我会向手儿奈传话,但我不会给你任何保证。我只是传话,然后把她的反应告诉你。另外,我也不会单单扮演一个传话员的角色。我会尽我自己的努力阻止她再回到你身边。我会告诉她我也爱着她——这样做你满意吗?”
我一直大笑着,说不出话,只有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你来到了我的宿舍。单单看到你脸上严肃的表情,我就已经喜不自禁了。
“小竹田,你高兴得太早了。”你烦躁地说,“别以为手儿奈给了什么对你有利的答复。对你也好,对我也好,手儿奈什么答复都没有。”
“什么意思?手儿奈到底怎么说的?”
“手儿奈说,她不能只对我一个人做答复。她要在今天,在我们两个人面前做答复。”
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奇怪啊。”
“是啊,奇怪啊。”你应了我一声。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宿舍里只有静静的呼吸声。
半晌过后,你终于忍耐不住了。
“小竹田,我觉得,还是手儿奈喜欢你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为什么?”我反问道。
“如果她爱我的话,当时就应该告诉我了。”
“说不定她是想把这件事跟我说清楚,让我死了这条心。”
“可是没有必要同时对两个人说啊,”你像是恢复了一点信心,自言自语般地说,“如果她爱着我的话,应该先对我说,然后再三个人见面才对啊。”
“她没说过?”
“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是我先忍不住了。
“我不觉得对我比较有利。”
“为什么?”
“如果她还爱着我,应该马上就让你传话给我了。有必要三个人一起见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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