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事情即使隐瞒也是没用的。”我说。
沉默。
“真是奇怪啊。”
“是啊,真是奇怪啊。”
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试图找到对方是不是在故意装出忧虑的样子,但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突然之间,我们两个人都想到,也许原本你我在手儿奈心目中的位置就是一样的。
“为什么,”我自言自语般地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只有到了今天,手儿奈才能决定自己更喜欢哪一个?”我注意到你刻意避开了“爱”这个字眼。
“是吗?那就是说,昨天她还决定不了?”
“大概是吧……可是为什么到今天就能决定了呢?”
“决定不了也许是因为两个都喜欢吧……”我低声嘟囔着。
“说不定也有可能是两个都讨厌吧……”
“我知道她讨厌我。”我回想自己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情,“但是,为什么她会讨厌你呢?”
“她讨厌你?你现在怎么没信心了?昨天你不是还说‘手儿奈还爱着我”吗?”
“我昨天那么说过吗?”
“一个字都不差,你就是那么说的。”你说。
“……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手儿奈喜欢我的话……算了,血沼,你怎么知道她会讨厌你呢?”你说得对,我对自己确实没有信心了。
“……我猜,说不定就是我帮你传话,让她觉得我这个人优柔寡断,然后就讨厌我了。”
“不可能是那样的吧。按照手儿奈的性格来说,她是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说的也是,应该不会那样的。”看起来,你也同样没有信心的样子。
“说不定,是两个都喜欢?”我叹了一口气说。
“那么她今天是要对我们说,‘我两个人都喜欢”?”
“呃?那又是什么意思呢?”
“‘两个人我都喜欢,决定不了更喜欢哪一个,所以,我们三个人开始交往吧”?”你模仿着手儿奈的语气说。
“我可不喜欢这样子。”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喜欢。”你也轻轻叹了一口气。
“可是,如果手儿奈她并不讨厌这样子呢?”
“唔,我不知道……但并没有什么根据认为手儿奈会这么说,对吧?”
“对是对,可手儿奈到底为什么要让我们三个人一起见面呢?”
这个问题差不多已经是第四次问出来了。
“就是要一起讨论吧。”你说。
“就是要讨论手儿奈到底该和哪一方交往?”
“就算讨论之后决定了要和哪一方交往,那么不交往的一方又能接受吗?小竹田,比方说,你能接受吗?”
“不能。要不,不是为了讨论,而是要我们打一架,谁打赢了就和谁交往?”我说。
“手儿奈喜欢强壮的男人吗?好像不是那样的吧?”
“……要不然,她还是一个都不喜欢?”我惴惴不安地说,“她不是喜欢上别的男人了吧?”
“啊,没有的事不能乱说。你见到过她和别的男人约会吗?”
……
……
……
就这样,两个人的对话一直都在这样的话题里绕来绕去。
“喂,血沼,”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刚刚说,手儿奈今天会给我们两个当面回答的。”
“是啊。”
“可是我没听你说几点钟给我们回答啊?”
“什么……啊啊啊!!”你大叫起来,“只有五分钟了!”
“什么?!在哪里?!”
“地铁站的月台。”
“奇怪的地方。”
我们两个人对望了一眼,几乎同时拔腿向车站跑去。
我们到达车站的时间还是比约定的晚了很多。
到达的时候,车站外面黑压压的都是人。我停下脚步,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就突然大叫起来,往车站闸机口冲过去。车站工作人员试图拦住你,于是你就一边哭着一边举起拳头打他,直到被里面的警官控制住为止。
我急忙赶过去,向旁边的另一个警官问道:“对不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嗯,有一起突发的人员伤亡事故。事故处理期间禁止无关人员进入。”
“不!!!”你听到警官的回答,又一次大叫起来。
“啊……是,是女性吗?”我尽最大的努力控制住自己,尽可能冷静地问。
“是。”
“是大学生?”
警官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们两个人,”我指了指近乎发狂的你,“今天和一个女性朋友约好要在这里见面……”
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歇斯底里让警官们相信了我们是受害者的亲密朋友。总之起先警官还因为不能确认我们的身份而禁止我们进入,可最后还是放我们进去了。
手儿奈已经没有一副完整的身体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不顾警官的阻拦,死命扑过去趴在残缺的手儿奈的躯体上痛哭起来。你就在我旁边一起号啕大哭。我们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手儿奈的鲜血染红了。
突然之间,你抱起了手儿奈残缺的身体,疯狂地向月台外面跑去。你的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时之间连警官们都怔住了,隔了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然后大家纷纷追了出去。抓住你的时候,你已经快要跑到出站闸机口了。而且即使好几个人抓着你,也很难把手儿奈的身体从你手上夺下来。
“手儿奈!……手儿奈!”你一边哭,一边不停地吻着满是血迹的残缺肢体——现在回想起来,那的确是一幅怪异的场景。但是在当时,至少我自己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怪异的地方,因为我也是同样把自己的脸贴在手儿奈的一条腿上,真心希望这样的做法能让她复活。
然而手儿奈已经不可能复活了。
根据目击者的描述,手儿奈一直都恍恍惚惚地走在月台边上,连地铁开过来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结果被地铁带起的气流卷着落到了铁轨里。另一方面,警方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而且手儿奈原本就是约好了要在这里和我们见面的,所以警方认为基本上可以排除自杀的可能性,于是将之定性为一起事故。但这只是由于缺乏有力的证据而不得不做出的判断罢了。事实到底是什么样子,大家都不知道。
为手儿奈举行葬礼的时候,她的父母都像是失去了理智。不过后来据我的朋友们说,当时你我两个人才更像失去了理智。我们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居然试图抢出手儿奈的棺材逃出去——然而我却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葬礼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我的生活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目标,每一天都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度过。说实话,我就仿佛没有经历过那段时间一样,记忆中没有留下一点儿印象,只记得自己每天都像在梦里似的,在路边的椅子上呆坐,在公园的垃圾箱里翻找,在空荡荡的地铁站里睡觉,即使偶尔回到宿舍里,我的一举一动也完全像个呆子一样。
然而,终于有一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我只是突然看见自己被埋在宿舍里堆积如山的垃圾当中,几乎连转个身都非常困难。我自己当时还紧抱着一个塑料瓶,像是抱着无比重要的东西。瓶子里装着淡黄色的液体,我打开来闻了一闻,一股骚臭扑面而来——居然是我自己的尿。我差不多要呕吐出来,赶快跑到卫生间里去把尿液倒掉。
从卫生间出来,我看着像垃圾场一样的宿舍,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然后我就想起了手儿奈的事情,于是又开始哭了起来。我哭着哭着,突然之间又想起了你。我不知道连我都成了这副样子,你会做出什么更加不可理喻的事情,于是我就穿着满是血迹和污泥的衣服,急匆匆地向你住的公寓跑去。
你的房间没有上锁。
“血沼!”我一边喊着一边冲进你的房间。
房间里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乱得不成样子,不过也并不是说井井有条,而是像一般男生宿舍常见的那种混乱罢了。我在房间里没有看见你的身影,只是听到从浴室里传来阵阵的水声。
我走过去,打开了浴室的门。
在扑面而来的恶臭中,我看见你躺在浴缸里,浴缸里黑漆漆的水直没过你的腰。
“血沼!”我抓住你的肩膀摇晃着,“还活着吗?认识我吗?我是小竹田啊!”
你脸上是一副呆滞的表情,过了半晌,你才渐渐意识到我的存在,显出惊讶的样子。
“是小竹田?!你怎么……怎么穿成这个样子?”你一边问着,一边从浴缸里站起来。
“我们两个人一直都在梦里啊!”
“梦?”你低下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啊,对了,原来是梦啊。原来那些事情全都是做梦啊!”
你的脸上露出了幸福甜蜜的表情。
“不是,那些事情不是梦!”
“什么,不是梦?!”你突然大叫起来,又一次滑到浴缸里。
“够了!”我也大叫着,“你不能再这样子了。人生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刚开始?哪里是刚开始?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手儿奈就是我的人生啊!”你突然抬起头瞪着我,眼睛里有让我不寒而栗的光芒。“是你!都是因为你!”
“你在说什么?”
“是你把手儿奈夹在我们两个中间!就是因为这个她才会自杀的!”
“不是自杀,是事故!”
“都一样。让手儿奈精神恍惚,以至于从月台上摔下去的不就是你吗!”
“为什么指责我?你不是一样有罪吗?”
“为什么要把我的手儿奈夺走?”你紧紧抓住我的手腕,几乎连血管都被你掐住了。
“手儿奈原本就是我的恋人,”我试图甩开你的手,“夺走她的人是你。”
“是你抛弃了手儿奈!为什么,你为什么抛弃她?你要是没有抛弃她,她就不会和我交往,那她现在还会活着!”
“……别说了!”我无法回应你的这种指责。确实,手儿奈是因为我抛弃她才会死的。我一直都知道这一点,但一直都不敢面对这一点。“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是我不对,请原谅我……”
“不能原谅。这是你欠我的债,很大的债。”你忽然平静下来,微笑着说,“这份债,要用你的一生来偿还。”
你突如其来的平静比刚刚的疯狂更让我感到恐惧。但是反过来说,这样的恐惧也激发了我自己的狂性。
“好,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偿还你?”
你放开了我的手,抱起胳膊,一动不动地坐在浴缸里。你的眼光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视着浴室半空中虚无的一点。你就那样子一直呆坐着,一坐就坐了一个钟头。你动也不动一下,我以为你又陷入哀莫大于心死的状态了。
“和我一起去参加医学部的入学考试。”
我怔了一下,没有明白你的意思。
“医学部的考试难度很大,”你没理会我,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没有把握肯定自己一定能通过。但如果两个人一起参加,至少成功的可能性总比一个人来得大。下一次考试的时间太紧了,没办法做足够的准备,不过下下次、再下下次的考试说不定就可以准备好参加了。”
参加医学部的考试和手儿奈有什么关系?我不明白。我猜那只是你头脑中妄想的一种表现吧,但我还是按照你的要求,开始着手准备参加考试。无论如何,对我自己来说,失去了手儿奈,也等于我的人生失去了目标,从现在起,以后究竟要做什么,我自己反正也没有心情去决定——既然自己无法决定,那就让你替我决定好了。
突击学习非常辛苦。不过我本来就是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态参加学习的,所以并不在意那些辛苦,反而以一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学习着。
然后就是考试。
考试的结果,我通过了。而你没有。
你又来到了我的宿舍。
“计划不得不做些改变了。我留在学校里继续做我的研究,你一个人在医学部研究如何拯救手儿奈。”
我的泪水涌上双眼,只能尽力强忍着不让它流出来。
“血沼,太晚了。到现在这个时候,不管什么样的医学手段都无法拯救手儿奈了。”
你猛地冲上来,一拳把我打得飞了出去。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重新走回到你面前。
“现在这个时候还不晚!”你的鼻子里淌出两条血痕,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极度愤怒的缘故。“本来就是你的原因才导致了这一切,你有什么资格说什么太晚了?”
“是的。可是,要让手儿奈的灵魂安息,这已经不是医学能够解决的事了。”
“我说的是拯救手儿奈,不是说让她的灵魂安息!”
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灰黑色的塑料袋,袋口紧紧地捆着,防止里面半液体状的东西流出来。
“拿着。”
“这是什么?”我刚一问出口就明白了。
“是手儿奈。如果医学十分发达的话,就能把她救活。”
我抬起头,凝视着你。
“血沼,你好好听着:手儿奈已经死了。”
“还不一定。你在医学部研究的时候,说不定可以找到救活她的方法。”
“死了的人不会再活过来。更何况,手儿奈的大部分都已经烧成灰了。”
“手儿奈就在这里。就算手儿奈的大部分都已经成灰了,这里仍然是手儿奈。”
“这个不是手儿奈。”
“不,就是手儿奈,”你说,“我一直都记得自己是怎么把她救出来的。”
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你。你已经疯了。要让你理解这块腐烂的肉不是手儿奈,那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然而很诡异的是,在你疯狂的坚持下,我竟然也开始把这肉块当作手儿奈了。
是的,因为这肉块里有手儿奈的遗传基因。
我知道可以根据遗传基因来确定一个人的真实身份。所以在理论上,只要有遗传基因,就应该可以将手儿奈复原出来。这就是所谓的人体克隆技术。虽然直到今天,世界上也都还没有任何有关人体克隆的报告,但至少在理论上这种事情并不是不可能的。之所以至今都没有这方面的成功报道,很大程度上也许只是因为无法解决伦理道德方面的问题。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是有希望的。
你握住了我的手。血从你的鼻子里滴到我们握着的手上。你没有理会。我也没有去擦它。
“拜托你了。我也要继续努力。”
“你?”
“是。我有我的考虑。”你仿佛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说,“如果你失败了,那就只有我能拯救手儿奈了。”
你离开了我的宿舍。
随着在医学部学习的不断深入,我也渐渐恢复了理智。我终于意识到,克隆手儿奈是一件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
从最理想的角度说,即使克隆成功了,那也不会是原来的手儿奈了。我所克隆出来的,仅仅是具有相同基因的陌生人而已。一个人之所以成为一个特定的人,并非单纯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明显的例子是:同卵双胞胎就具有完全相同的基因,但仍旧具有完全不同的人格。所以即使真的创造出和手儿奈一模一样的婴儿又能怎么样呢?就算那个孩子是用手儿奈的细胞培养出来的又能怎么样呢?无论如何,对她而言那应该是一个全新的人生了,你或者我,又有什么权利去规定她的人生呢?
我把手儿奈的残片扔掉了。
三十年过去了。
这时候的我已经当上了医学部的教授。至于你——从三十年前的那一次见面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只是听到传闻说,你参加了博士课程的进修,但最后并没有获得博士学位。据说,你在做毕业设计的时候丝毫不理会导师的指导,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搞研究做实验,所以最终被学校除名。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你的任何消息。
然而突然有一天,你到大学里来找我了。
“很久不见了,小竹田。”你看上去老了许多,比实际的年龄还要老上十岁的样子,“手儿奈治好了吗?”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你这三十年一直都是在妄想中度过的吗?
你从脏得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了手儿奈的照片。照片已经发黑了,可你看着照片,脸上还是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啊,那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还没有成功吗?果然如此……没关系,本来就不是很容易的事。何况你还要先做好自己的工作。”你坐到教授办公室的沙发上,“你好像已经当上教授了。”
“运气好罢了。”
“是吗?不错啊……我的运气就太差了,到今天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着落,住的地方也没有啊。那个,你,结婚了吧?”
“唔唔,二十年前就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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