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就是这么个家伙!就算是为手儿奈,也要先考虑自己的事情……算了,这样也不错,”你放开手坐了回去,“这样的话,你也能专心做研究了。那么,研究的结果呢?很难取得进展?”
我向你说明了研究中止的情况,也向你解释了我中止研究的原因。当然,我是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说明的。我不知道一直陷于妄想之中的你会不会被我的分析说服。
“原来如此,”出乎我的意料,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发怒,反而笑嘻嘻地说,“我本来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看着你,你忍不住笑起来。
“那显然不是医学能够处理的事情。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你存有期望……啊,你先别生气。”你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通过医学手段拯救手儿奈,存在着好几个问题。首先,手儿奈的残片里能不能取出她的有活性的遗传基因,能不能用这个遗传基因克隆出一个新的手儿奈,这就是有疑问的。因为残片里的细胞已经死亡很久了,虽然我自己不肯承认,但我也知道它里面十有八九无法得到有活性的遗传基因。另一方面,就算肉体克隆成功了,我们也还面临一个如何克隆手儿奈的意识的问题。毕竟对于一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她的肉体,而是她的精神意识。而关于这个克隆意识的问题,实际上首先就是要搞清楚人类的记忆到底保存在什么地方。如果是保存在灵魂里,那么就不得不去捕捉人类的灵魂;如果保存在大脑当中,那么就不得不去复原所有神经细胞的状态……无论如何,要想做到这些,几乎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到这里,你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接下去说:“但是还不到彻底绝望的时候。医学方法不行,不代表别的方法不行。如果我的理论正确,那还是有希望的……小竹田,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帮什么忙?”
“你这所大学的附属医院里有神经科吗?”
“有。”
“那么,我想看看患者的病历。”
“什么!”我禁不住提高了嗓门,“你疯了!这是犯法的!”
“别大惊小怪的。我又不是要看患者的名字或者长相,只是想看看患者的症状和大脑内部状态的相关记录罢了。”
“我的专业既不是神经科,也不是脑外科。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我不需要全体患者的资料。合适的话,只要一两个人的信息就够了。我想要的只是那种患有时间知觉障碍的患者的资料。”
“时间知觉障碍?”
“对。你和我都具有正常的时间感知能力。昨天之后是今天,今天之后是明天,诸如此类。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应该是由大脑来判断完成的。但是有些人不具备这样的能力。他们可能会把今天同前天直接联系在一起,也可能会认为今天之后就是后天,于是他们就会无法预测昨天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或者经常会想起明天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啊,我明白了,你说的是精神分裂症当中的一种。照你描述的症状看起来,应该是记忆障碍或者是妄想症什么的。”
“为什么说是妄想症?”
“因为没人能回到过去,也没人能跳到未来。而且,在患者头脑中想象出来的那些‘明天曾经发生的事情”,实际上到了第二天也并没有发生。所以那些当然就是妄想了。”
“你确定?那些患者的记忆和未来实际发生的事情从来都不相符合?”
“嗯……那倒也不是。不过即便发生过这样的事,也是极偶然极偶然的,完全可以用极小概率事件来解释。”
“妙极了!”你开心地大叫起来,“不然我可就真的绝望了。如果这些人对于未来的记忆一直都和现实一致的话,我就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了……现在还是有希望的……小竹田,什么时候能拿到患者资料?”
“这个我可说不准。我去问问神经科的朋友,看看能不能拿到那种资料。”
“无论如何要拿到,不然就麻烦了。那么,我过一个星期再来,到时候期待你的好消息。”
“喂,等等。你有住的地方吗?不行的话可以住在我家……”
“车站候车室也能睡觉。”
你又像来的时候那样漫无目的地晃了出去。
也许我应该完全无视你的请求才对。
可是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心理,我最后还是去找了神经科的朋友。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也还在为手儿奈的死内疚吧。手儿奈的死有我的原因在内,而她的死又导致了你数十年的混沌生活。我虽然无法补偿她或者你,但是为实现你的愿望尽一点自己的力量——尽管我认为你的愿望不过是妄想而已——至少可以给我自己带来一点点心灵上的安慰,即使自己也知道那只不过是我虚伪的安慰而已。
患者的资料全都搜集在一张光盘里。一部分是基于照X光而得到的大脑内部结构图,另一部分则是脑电波的数据记录。
“多谢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情要请你帮忙,”你把光盘接过去的时候说,“我需要一些设备来分析这些数据,所以要借你研究室的电脑用用。另外,晚上我能不能直接睡在你的研究室里?我自己带了睡袋,只要占用研究室的一个角落就可以了。”
“电脑的事情没问题,不过睡觉你完全可以睡在我家里。”
“这就不用了。我倒不是怕打扰你,只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从你家到研究室的这段路上。”
从那一天开始,你就在研究室里住下了。每天你都忙着分析患者的资料,对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视若无睹。我也不敢说出真实情况,遇到有学生问的时候就胡乱编些理由搪塞过去。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忽然有一天,你飞奔着向教室跑来。
“可以了!小竹田,我弄明白了!能把手儿奈救活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我这么想着。
“你跑慢一点儿,当心摔着。你弄明白什么了?”
“等一下跟你仔细说,现在你先帮我一个忙。”
“又要帮什么忙了?”
“我想要用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
“什么啊!你这是得寸进尺啦!虽然我是教授,可你也要知道,有些事情我能办到,有些事情我办不到啊。”
“你应该能办到啦。只要让我用,我就能救回手儿奈了。”
“如果救不回来呢?”
“绝对能救回来!”
“万一呢?啊,就算失败的可能性是一亿分之一呢?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一定能救回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反正这是绝对、绝对可以实现的!”
我在想,该怎么做才能把你从妄想的世界中拉出来呢?你已经沉迷了那么久,单靠语言能把你说服吗?显然不可能。那么,就满足你的请求,让你自己最终明白自己的设想有多么疯狂,怎么样?退一步说,如果你真的成功了,不也是真的拯救了手儿奈了吗?但是另一方面,你的要求并不是那么容易可以做到的,我必须编造一些理由,如果这些理由被揭穿,我就会丢掉我现有的职务。这样说来,假如你的设想根本就是错的,我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吗?
啊,不,我怎么能那么想?这三十年来,手儿奈的死一直都像一块沉甸甸的铅块一样压在我的心上,如果有任何事情能让这种罪恶感减轻一点的话,即使明知道那是不可能成功的,又有什么值得不值得的呢?
我编造了一个借口,从院方得到了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使用许可。
你认为,为了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应当在深夜里使用这一装置。我当然同意这一点。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到底要拿这个装置干什么了吧?”在治疗仪的控制室里,我对你说。
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这是一种用来治疗癌症的装置。一般来说,当癌症发展到无法使用手术治疗,或者由于癌症本身的性质无法手术的时候,就要用这种装置了。它的原理是把高能粒子射线分成若干束,从人体的不同角度照射进去,这些分散的射线会在人体内的某个点上交叉,于是这一点上就会承受极高的放射剂量,从而达到杀死这一点上的癌细胞的效果;而对于正常的人体组织来说,它们承受的都是极小的放射剂量,所以几乎不会受到任何影响。当然,确定射线交叉点是一件精度要求非常高的工作,所以这种治疗仪都是使用电脑控制的。
“嗯,当然是为了逆转时间啊。”
你果然这么说了。从上一次你说到时间知觉的时候开始,我就猜到你的目的了。
“干吗用那种眼神看我?”你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你以为我疯了?你以为我是在信口胡说?”你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算了吧,我不是今天才被人看成疯子,早在三十年前就被人这么看了。但是不要以为我真的疯了。这三十年来,我的任何一项举动都有着我自己的理由。唔,我知道,你认为我是受不了手儿奈的死,所以发狂了……可惜你还是想错了。这样吧,还是让我从头开始解释给你听。
“手儿奈发生事故之后,我一直在考虑,是否真的没有办法能将她救活。接下来,我就想到了两种方法,一种就是拜托你去研究的从细胞中提取DNA进行克隆的方法;还有一种就是逆转时间,回到过去的方法。当然,我当时也知道,不管哪一种方法都是脱离现实的,可是换一个角度想,哪里存在比这两种更加接近现实的方法呢?显然没有。所以还是只有这两种方法可行一些。
“说实话,一开始我觉得克隆的希望更大,可是由于没能通过医学部的入学考试,所以只好拜托你去研究。不过从另一方面说,我也想到,与其两个人都研究同一种方法,不如各自寻找各自的途径,这样才更有可能成功。所以我就开始了时间方向的研究。
“我调查了物理学当中许许多多的领域。当时我的想法是,首先要研究那些禁止时间逆行的物理法则,然后设法构造出那些法则适用范围之外的条件,这样就有可能实现时间的逆行了。
“于是我就开始了我的调查——相对论、量子力学、电磁学、热学、混沌学,诸如此类。可出乎我意料的是,不管在哪一个领域,我都没有发现禁止时间逆行的物理法则——换句话说,在我们今天所知道的所有物理学当中,没有任何禁止时间逆行的理由存在。
“不管哪一种物理理论或者物理法则,基本上都是以一组方程式的形式表现出来。当然,描述静态现象的方程组一般具有三个参数,分别用来表示空间中的三个位置;而动态方程组则会多包含一个表示时间的参数t。奇妙的是,无论是哪一组方程式,对于t的方向都没有要求。t沿着正方向变化也好,沿着负方向变化也好,方程式都是成立的。这实际上就是说,从物理学的意义上看,时间逆行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在现实当中我们从来都没有遇到过时间逆行的事情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原因不是很简单吗?”我一边尽力回想着几十年前学习的那些物理学知识,一边回答说,“物理法则并不一定都表现成方程式的形式。比如说因果律——‘原因必在结果之前”的法则就没有对应的方程式。”
“很好,你提出了因果律——但因果律是确实可信的物理法则吗?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所谓‘原因”、‘结果”之类的说法,其实是相当暧昧的概念。‘这个是原因,那个是结果”,其实都是基于人类的理性而做出的判断,而不是客观存在的、可以被仪器测定的规律。实际上,‘原因必在结果之前”的说法,和‘时间不可能逆行”的说法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你假定其中一种说法正确,然后以此来证明另一种说法的正确性,这岂不是在循环论证吗?说到底,你所说的仍旧是基于你日常生活的经验。但是对于我而言,我认为,这种日常生活的经验并不足以证明因果律的物理实在性。”
“好吧,你不承认因果律也没关系,至少你要承认热力学第二定律吧?那不也是包含了时间方向性的物理学法则吗?”
“就是所谓‘熵总是随时间而增加”的理论?我知道这个理论,它的意思不就是指事物总是向着更加混乱的方向变化吗?可是这一说法足够严密吗?无论在何种情况下,熵都是向着更加混乱的方向变化吗?确实,建筑会毁坏,杯子会碎裂,木桩会腐烂,钉子会锈蚀。但生物体呢?不断向更加高等的方向进化,这也能说是混乱吗?还有人类的文明呢,这也是在向混乱的方向变化吗?”
“你所看的范围太小了,如果放到全宇宙的范围来看,你的问题就不成为问题了。你要注意到,太阳是在不断散发能量的,正是利用了这些能量,地球上的生物体才能向着熵减少的方向进化。如果你把地球连同整个太阳系作为一个整体来考虑,你就会发现它们确实还在向着混乱的方向演化。”
“你这终究只是一种悲观的论调罢了。对我来说,热力学第二定律仍旧是一种相当暧昧的说法。它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熵总是随时间而增加”,这一定律本身就已经使用了‘时间”这一词汇来进行表述,换句话说,热力学第二定律首先假定,宇宙中的某些因素决定了时间的方向性——可是,这种决定因素到底是什么?”
“我对物理学不是很了解,”我努力回想着学过的所有科学知识,“不是说,宇宙一直都在膨胀吗?越到未来,宇宙的体积就会越大,差不多就是类似这样的答案吧。”
“唔,我猜你就会这么说,可这个解释和熵增加的说法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照你的解释,宇宙的膨胀也好,熵的增加也罢,如果确实能够观测到这些现象,就可以决定时间的流动方向;那么,如果观测不到这些现象,是不是说时间就没有流动性了?小竹田,你认为呢?假设我们闭上眼睛,这是不是就相当于我们观测不到外界的情况了?那么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说时间也停止流动了吗?”
“呀,当然不能这么说。就算闭上眼睛,还是能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因为我们的头脑里还能意识到时间的流动啊。”
“说得对!说得太对了!”你兴奋地差不多要跳起来了,“时间的流动和意识的流动根本就是一回事!是人类的意识构造出了时间的流动性!”
“不是那回事吧。虽然说人类的意识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动,可那也不是你说的意思吧。”
“那好,你说说为什么意识可以感觉到时间的流动?”
“这应该是和记忆本身的特性有关。人们记得过去的事情,记不得未来的事情,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吧?也就是说,记忆就是和记录相同的东西。不单单是我们的意识具有记录的能力,还有像磁带、光盘,甚至纸张等等都有记录的能力。它们都可以记录过去的事情,都不能记录未来的事情:这些东西和我们的意识都具有相同的性质。你前面说,意识决定了时间的方向,照你的逻辑推下来,岂不也可以说是纸和铅笔决定了时间的方向吗?”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你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我一句。
“唔,知道一些。”我记得那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理论,于是仔细想了想,回答说,“那好像是用来责难量子力学当中的某个解释——好像是叫‘哥本哈根诠释”的思想实验。具体大概是这样的吧:假设有一个密闭的箱子,箱子里有一只猫和一个放射性粒子。粒子的半衰期为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在一个小时以内,这个粒子发出放射线的概率恰好是百分之五十。此外,箱子里还有一个监测放射线的装置,一旦监测到放射线,就会放出毒气来把猫杀死。在一个小时之后,把箱子的盖子打开,看见死猫的可能性有百分之五十,看见活猫的可能性也有百分之五十。但不管是哪一种状态,至少在打开箱子之前就已经决定下来了——然而有些物理学家却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在打开箱子之前,箱子里既有活着的猫,也有死了的猫,只是这两者都处于一种‘非实在化”的状态,一直要到有人打开箱子的那一瞬间,其中一种状态才会被实在化,而另一种状态则会完全消失。”
“说得不错。这其实就是理解世界的一种方法。密闭的箱子里既没有活着的猫,也没有死了的猫。猫究竟是死是活,必须得等到有人来把箱子打开,对猫的状态做出观察的那一瞬间才会确定下来。”
“嗯,但是这种考虑方法存在缺陷吧。要想确认猫的状态其实很简单嘛,我可以不打开箱子,只要摇一摇就行了。如果猫活着,它就会叫的。”
“摇箱子也是一种观察方式。在摇箱子的一瞬间里,活的猫和死的猫也就被实在化了。”
“用超声波扫描呢?”
“一回事。扫描的一瞬间就决定了猫的生死。”
“你既然这么说,那我问你,像婴儿的性别,也是在出生的一瞬间决定的吗?在此之前,孕妇怀着的既是非实在化的男性婴儿,也是非实在化的女性婴儿?”
“不错。不过,因为出生前都会使用超声波诊断婴儿的性别,所以实际上在诊断的时候性别就已经确定下来了。此外,像录像带的内容也可以说是在播放的一瞬间才确定;还有书信,在拆封之前它的内容也是不确定的。”
“接电话的时候呢?谁打来的电话也不能确定?”
“当然,那也是在接电话的一瞬间确定下来的。总而言之,所有的记录都并非是真实确定的记录,如果没有经过意识的观察,那么记录就不会实在化。从这个角度上说,我们所认为的记录其实只不过是我们意识的延伸而已。
“再举个例子,比如说月球。在人类踏上它的表面之前,那里既是非实在化的荒凉的无生命的世界,也是非实在化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世界。但随着人类的勘查,如今只有一个死寂的世界被实在化了,生命的世界也就随之归于寂灭——说到底,我们并不是在观察一直存续着的现象,而是我们的观察导致了现象的实在化。”
“唔,你的想法倒是很有趣。但这种想法与其说是科学,倒不如说是哲学,因为它根本都是无法用实验证明的。”
“不是我的想法有趣,而是量子力学本身就这么有趣。按照量子力学的观点,在静态的层面上,所有的物质都是由质子、中子、电子之类的粒子构成的。但在动态的层面上,在具体计算粒子运动的时候,量子力学又不把它们看作粒子,而是把它们看作波来进行计算。有趣的是,基于这种看法而得到的计算结果,竟然可以和实验结果吻合得相当好,而且无论是对粒子本身性质的预测,还是对粒子运动方式的预测,都得到了大量实验结果的证实,所以人们也逐渐倾向于接受这一看法。在这一基础上,又有一些物理学家提出了更加古怪的理论,他们认为粒子在没有接受任何观察的情况下都以波的形式存在,只有在其接受观察的时候,才会以粒子的形式表现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理论虽然说的是微观粒子,但却很容易推广到宏观层面。‘薛定谔的猫”就是推广的一种方式。箱子里作为宏观存在的猫,它的状态受到微观粒子状态的影响,于是在人们做出观察的一瞬间,猫的生死状态也就随之确定了。”
“你说的这些东西都不能算是物理的范畴了。”
“但这确实是物理过程,物理学家们还专门给这个过程起了一个名字,称之为‘波函数坍缩”,而且这个过程是不可逆转的,即使停止观察也不会返回到初始状态。对薛定谔的猫来说,如果打开箱子的时候猫已经死了,那么关上箱子之后猫也不会再活过来——但是,这和时间完全没有关系。并不是时间的方向决定了死亡的不可逆转,而是意识的介入导致了这一情况。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明白,于是只是看着你,没有说话。
“这意味着,时间的流变就等于意识的流变!如果我们能够控制意识的流变,那么就可以控制时间的流变了!”
“根本就是妄想。”
“认为时间有方向的想法才是妄想。”你轻轻笑了起来,“这么说吧……呐,我问你,你我为什么要头朝上脚朝下站着?”
“……因为有重力呗。”
“不错。因为有重力,而且我们的大脑也感觉到有重力,所以才会保持我们身体的直立。当然,只要自己愿意,倒立也是可以的。时间也是一样。我们的大脑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宇宙的膨胀,或者是熵的增加,又或者是粒子的衰变,反正总有什么东西被感觉到了——然后大脑才会将意识的方向——实际上也就是时间的方向——同这种未知的东西保持一致。但是现在,我想要把这个方向逆转过来,就像我打算倒立一样。”
“好吧,”我明白自己的物理学知识不足以找到你理论中的漏洞,“你说的意思我明白了,但这和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有什么关系?”
“你和我之所以能够保持身体直立,是因为大脑能够感知重力;而这个感知重力的器官其实就是隐藏在你我耳朵里的半规管。如果破坏了半规管,人就不能感知上下方向,也就无法保持身体的平衡了。同样的道理,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时间的流变方向,也是由于我们大脑中的某个器官能够感知到某些东西。假如把这个器官找出来破坏掉,我们也就可以不必再和时间的流变方向保持一致了。”
“这么说,你要患者的资料就是为了……”
“不错。我推测,时间知觉障碍症应该就是由于大脑中的时间感知器官损坏而导致的。如果在患者的大脑扫描信息中,能找到某些共通的不正常的部分,那么这些部分差不多可以肯定就是感知时间的器官了——而且,我也确实找到了这些部分,那是大脑当中的一个很小的区域,只有几公分大小,要想在不伤到其他部分的情况下破坏这个部分,非要利用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不可。”
“你不是要真的破坏自己的大脑吧?”
“准确地说,我只是要破坏大脑中特定的部分罢了。这样的话,我就可以从时间的流变中解放出来了。”
“可是你能保证这么做没问题吗?无论如何,你是在对大脑动手术啊。”
“只要没有损伤到其他部分就不会有问题。”
“可是你调查的那些患者都有各种各样不正常的地方,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不正常呢?”
“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当中受损的不仅仅是时间感知的部分,在那部分附近的区域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所以他们才会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精神障碍;如果只破坏时间感知区域的话,是不会有问题的。”你有些不耐烦地说,“浪费时间争论这种问题根本毫无意义,你还是赶快教我怎么操作这台设备吧。”
尽管我很清楚,你设想的这个可怕计划根本就不该实行,可我就好像是被你催眠了一样,居然就按着你的要求开始向你讲解了。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我也并非是在完全听你的摆布。当时我心中所想的是,现在我还说服不了你,但是等到适当的时候——比如说你不得不依靠我帮忙的时候——我再来说服你放弃这个计划也不迟。
“这个设备的使用方法很简单。只要将患者的头部固定好,送入处理室,关上门,然后在这个控制面板上选择‘X光扫描”,再点击‘开始”就可以了。”
我用鼠标点了一下屏幕上的“X光扫描”按钮,一条错误信息弹了出来。
“处理室内无患者,本操作无法执行。点击‘确认”按钮切换到演示界面。”
我点了“确认”,屏幕上显示出模拟的大脑内部结构。图像根据双眼的视差进行了立体化处理,同时也可以很方便地进行横切处理和透视处理。
“厉害啊!”你赞叹了一声,“要是我做学生的时候就有这种系统,肯定会认真努力去研究这个方向……画面的操作方法我大概还知道一点,让我自己试试看吧。”
你接过鼠标开始自己操作。看起来,你好像对操作电脑很熟悉,我看见你熟练地把光标移动到大脑的图像上,对它双击鼠标之后,大脑图像被放大显示了出来。
“怎么输入要治疗的部位?”你问道。
“一般情况下,程序在扫描患者的大脑之后,都会自动定位若干个可能发生了病变的部位,我们要做的就是从这几个部位当中选择真正发生了病变的部位就可以了。”
“不能手动操作吗?”
“你等等,我找找看。”我点开帮助菜单,“手动输入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输入坐标位置,另一种是用鼠标直接在大脑图像上点击。看起来应该是鼠标操作比较简单……在治疗区域的表面用鼠标确定若干标记点,然后系统就会自动把这些点用一条平滑曲线连接起来,围出一块区域。如果这个区域不符合要求,还可以继续标记更多的点,点数越多,区域就会越精确。”
你按着我的解释用鼠标在图像上点选出一块区域,然后这块区域被显示成了绿色。接着你按下了“开始治疗”的按钮,一条确认信息弹了出来。你再点了一下确认信息上的“YES”按钮,却又弹出一个新的窗口,要求你输入操作者的ID。
“这是什么?”
“安全措施。确保一定是具备资格的操作者才能够操作这样的设备。”
“你有资格吗?”
“唔,申请使用权的时候一起给我了。”我报出一串数字。
你照着我说的把ID输入进去。然后是最后的确认信息。YES。可以看到处理室里有一道红光闪烁了一下,画面上弹出一条新的信息:“指定的部分已经治疗完毕。要继续治疗其他部分吗?”
你看着屏幕上的提示信息,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我有点奇怪地问。
“小竹田,前面这些操作,能编个程序让它自动执行吗?”
“不可能。这个控制装置是治疗仪专用的,和通常的计算机不兼容,不可能自动执行。”
“那么,处理室里有控制装置吗?”
“怎么可能有呢?难道说要让患者自己给自己治疗吗?根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的。”
“现在不就是这样的情况吗?”你微微闭上眼睛,沉吟着说,“要不然,你帮我操作?”
“想都别想。”
“为什么?”
“如果你的理论有错误会怎么样?如果你找到的那个区域是维持生命存续必不可少的关键区域怎么办?就算不是必不可少的关键区域,这也毕竟在是对大脑内部动手术,稍有不慎就会让你变成废人。我虽然不是医生,但至少也知道会有什么严重后果。真要是发生这种事情,不要说你,就连我的下半辈子也跟着完了。如果真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倒也罢了,可如果是因为你自己的理论出错,那我的这个责任也担得实在太冤枉了。”
你突然大笑起来。
“原来如此,小竹田,你还留恋着你的人生啊。看起来,你对现在这个没有手儿奈的人生相当满足呢。”你猛然间收住笑容,换作一副严肃的表情,“但我不一样。我一直都牵挂着手儿奈。而且,我从最初就没有真的打算依靠你来解救手儿奈。”
听到你的指责,我不禁重新审视自己刚才的言行。我为什么会说那样的话?那不是很难得的赎罪机会吗?难道我真的是一个自私自利,只知道考虑自己的小人?可是话说回来,手儿奈的死真的有我的责任吗?
你从大衣口袋里把手提电脑和手儿奈的照片一起拿了出来——那件大衣破得几乎都和擦地的抹布没什么区别了。
“我用这个东西代替我进行操作。”
你很熟练地用一根电缆把手提电脑接到控制系统的鼠标键盘输入口上,又用另一根电缆接到监视器的信号输入端,接着就调用了一个不知名的程序。程序运行了一会儿之后,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处理室的门便打开了。
“我现在进去把头固定住之后,处理室的门就会自动关上,接下来的一切工作都会由这台电脑为我自动完成。不管我出了什么问题,都和你没有任何一点关系。即使警方传讯你,你也只需要把这台电脑拿给他们看,就可以开脱罪责了。”
“等等,你要是不打麻药……”
“不需要打麻药,大脑内部根本没有感受痛觉的器官。”
你进入处理室几秒钟之后,电脑程序就自动开始运行了。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监视器屏幕闪烁起来,上面出现了无数的几何图形,在疯狂地闪烁跳动着。我本来以为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这样的设备里面应该不会有声音传出来,可实际上里面不但有声音,而且那声音听上去还相当可怕,几乎都不是人间该有的声音。听着那些声音,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一样,恨不得用指甲把自己脸上的皮肤一条一条撕下来。而且就算拼命捂住耳朵,那声音还是刺入了我的鼓膜,一直刺入我的大脑之中。
我实在忍受不了,放声尖叫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恐怖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然后处理室的门又一次打开,你摇摇晃晃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你没事吧?”我差不多也要被那声音弄得神经崩溃了,看见你出来,赶快过去把你扶起来。你身子软绵绵地靠在我的肩膀上。
“没事,我身上哪儿都不痛不痒,也不难受,只是好像休克了一会儿。”
我支持不住你的体重,于是扶着你走到床边上,让你坐了下来。
“奇怪啊?!”你猛然看到了自己的手,把手握成拳头再张开,连着做了几次。“小竹田,你有手表吗?”
你抓住我的手臂拉到自己面前,盯着我手腕上的手表看了半天。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变化?!”
你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到桌子旁边。电脑屏幕上正显示着当前的时间。你呆呆地看着上面的数字,过了一会儿,双手捂住脸,慢慢滑倒在椅子上。
“什么地方弄错了,不应该这样的。”你神经质似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不行,就算这一次失败了,我还是不能放弃。”
“还是放弃了好,”我安慰着你,“对大脑内部动手术,能够平安结束就足够谢天谢地了。况且你自己对自己的大脑处理过了,现在再想做什么都做不成了。”
确实,你能安然无恙地从处理室里出来,已经很让我惊讶了。从你进去的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担心你会死在里面,或者最少也会被变成一个废人。现在看你的身体似乎没有任何不妥,我也稍稍安心了一点。
“你!”你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但身子晃了一下,幸好及时扶住了桌子,“你就一直光想着你自己!”
我吃了一惊。你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就真的不是只考虑你自己吗?
“……算了,你这样也没什么不对。只是目前看起来,我预想的计划确实失败了,我的意识确实没有从时间的流变中解放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对了!”你把汗津津的手掌按在我肩上,“小竹田,你刚才一直在看电脑屏幕,看到什么了?程序是不是正常运行了?”
“……我不知道,”我有些胆怯地说,“我没看电脑屏幕,因为,刚刚的声音实在……”
你突然放开我,转回头去看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屏幕,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
“程序里应该有什么地方出现了问题,所以对大脑的处理失败了……早知道还是不应该依靠电脑……可是,我的大脑已经处理过了,而且还是错误的处理……”你忽然抬起头,转身盯住了我的脸,“此刻就是你赎罪的时刻了。”
啊,你终于说出这句可怕的话了。你终于要对我的大脑动手了。为什么我就逃脱不了这样的命运?我知道我应该断然拒绝你。但是最终,从我的口中却说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
“好的。那么就请你操作吧。”
为什么会说出那样的话,至今我自己也没有明白。难道说我当时真的是被你催眠了吗?或者是因为看到你安然无恙,所以我对整件事情的看法也变乐观了吗?呀,说不定在我内心深处,其实是在盼望着能接受这样的处理吧。把我自己的性命交到你的手里,这总可以向你证明我不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了吧?你应该也相信我确实是想洗刷自己对手儿奈犯下的罪责了吧?
我学着前面你的样子,自己躺到了处理室里。刚刚把头用皮带固定好,你的声音就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怎么样?可以开始了吗?”
“开始吧。”
一开始只有凉凉的感觉,然后渐渐变得麻痹起来。麻痹的感觉从我头脑的中心开始向四周扩散,慢慢地扩散到整个头部,然后又向下蔓延到颈部、胸部、腹部、四肢,一直扩散到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这种麻痹的感觉像是水面上的巨大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激荡开来。当每一道涟漪经过的时候,全身的感觉都仿佛被同时调动起来了一样,一层层叠加在一起,冲击着我的神经,最后汇聚成一种无法形容的麻痹感。
我的眼前也闪烁着各种色彩的光芒——不,那些光芒应该是从大脑的后部开始,逐渐向中间扩散的——赤色、橙色、黄色、绿色、青色、蓝色、紫色,还有其他一切人类所能感觉到的光线全都汇聚在一起,构成让人几乎无法忍受的炫目光芒,无边无际地充斥在整个视野之中。而且它们并不是简单地混合成一种颜色,相反,我可以清晰地辨认出其中的每一种光芒。
此外,声音也充斥在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我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也随着那些声音在颤动,而且仿佛那些声音要将我的皮肤撕破,直接从我的身体内激荡出去一样。
还有各种各样的味觉、各种各样的嗅觉、各种各样的触觉、各种各样的内脏感觉、各种各样的情感,全都汇聚在一起,犹如大海的波浪一般,一波一波地冲刷着我全身上下的每一个角落。我无法抵抗也无力抵抗这样的冲击,唯一能做的,只有像是完全没有感觉的木头人一样听任这一切感觉的摆布。
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突然之间,那些庞杂纷繁的感觉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仿佛我在一瞬间转移到了一处巨大的山谷,四周只剩下无穷的黑暗和无限的寂静。那种感觉就像在艳阳高照的夏天里突然闯进阴暗的房间,又像刚刚参加过摇滚音乐会之后的低声耳语。简而言之,那就像是一种失去了一切感官的感觉一样。
再接着,幻觉出现了。但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幻觉。它不仅仅是听觉或者视觉意义上的幻觉,而是包含了所有感觉的幻觉,就好像是我亲身体验着的感觉一样的幻觉。
我是在夏日里捉知了的小学生。在离家很近的小山里,在密密的小树林间,偶尔也有巨大的树木生长着。山上有很多陡峭的断面,断面上露着黄黄的泥土。站在断面的边上往下看,在远远近近的树木间隙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我家所在的那条街道。太阳虽然高高地挂在天上,树林里却凉风习习,清爽怡人。我的肩上斜挎着虫笼,从早上开始到现在,捉到的知了差不多已经把笼子给塞满了,可我还是继续不断地去捉知了,不断地把它们往笼子里塞。笼子里的知了连身子都动不了,只能时不时发出一点吱吱声。我毫不理会,继续往里面塞着,直到笼子里发出一种古怪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笼子也被撑得鼓了起来,知了的体液飞溅出来,沾在我的T恤衫上,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笼子里有个不是知了的东西。那是一只没有头的麻雀。
我是缩在操场的一角远远躲着那个少女却又用炙热的目光追随她身影的中学生。那个少女胸前校服的飘带飞扬着,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灵,让我忘却了其他女生的胸前也有着同样质地、同样颜色、同样形状的飘带。那少女犹如初春绚丽的阳光一样,在操场上轻盈地跳跃着。我从没有和她说过话,是的,连做梦都不敢和她说话。忽然间,那个少女向我这里看过来,那一瞬间我们的目光碰撞到一起。虽然彼此隔着一个操场,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目光相遇了。然后我终于忍不住低下了头,试图避开她的目光,但我却感觉到她仍然在继续观察着我,她的视线贯穿了我的全身。接着那个少女不急不徐地向我走来,我想逃,但逃走就等于我承认自己心虚,于是我只能定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少女来到我的面前,微笑着问我:“你在看我?”我仰起脸,微微颔首。于是少女又问:“你喜欢我?”我说不出话,只有轻轻点头。少女说:“想和我接吻?”我握紧拳头,再放开。少女说:“想和我做爱?”我的身子僵住,动弹不得。少女接着说下去:“但是,这些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听不到你的声音,也看不到你的样子——我完全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因为,”少女轻轻指着我,“你是死亡躯体残存的灵魂哟。”
我是天真无邪地吮吸着奶瓶的婴孩。母亲在厨房里洗东西,我一个人睡在摇篮里。有一只老鼠从摇篮下面爬上来,它顺着布袄爬上我的奶瓶,牢牢盯住我的眼睛。“可怜的孩子,”老鼠说,“我是老鼠,如果被人类发现,我就没有活路了,所以我永远都要鬼鬼祟祟地生活。而你是人类的婴儿,自己还不能活动,你的生死此刻就掌握在我的手里。如果我杀了你,你的母亲一定会对我恨之入骨。但即使我不杀你,你的母亲也不会因此而感谢我。所以杀不杀你,对我都既没有好处,也没有损失,那么我杀不杀你呢?瞧,我只有二三十秒的时间做决定,因为你的母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啊,真是可怜的孩子啊。”
我是面临高考,却在深夜里偷听广播的高中生。收音机里一直播放着毫无意义的音乐节目,节目内容大概也只有主持人自己会觉得有趣。怎么就没有一个有趣的节目呢?咦,不对,收音机里的声音怎么变了?是要换节目了吗?“……好了,接下来由我们的听众嘉宾为大家主持。今天我们从来信的听众中选出的嘉宾主持是——小竹田丈夫!”呃?什么意思?我是嘉宾主持?是要打电话给我吗?这么晚了还给我打电话,把家里人吵醒了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偷偷溜出去,找一个公用电话打给他们?可是,我不记得自己给他们寄过信,他们又怎么会选中我的?难道是朋友搞的恶作剧,冒用了我的名字?“今天是小竹田君第一次来到我们的直播间,那么,我们会听到什么呢?呵呵,肯定是很有趣的东西。”收音机里在说什么啊?我明明在这里,为什么说我在直播间里呢?“现在我们要为小竹田君解释一下——特别是要为那一位正在自己家里收听着节目,却因为突然听到自己正在直播间里主持节目而吓了一跳的小竹田君解释一下。小竹田君,你之所以既在自己家里又在工作室里,原因其实是很简单的——因为坐在我身边的这个小竹田君才是真正的小竹田君,而你只是虚无缥缈的幻影罢了。好,现在我们请坐在我们身边的这个真正的小竹田君为我们说一句话——”我在听到自己的声音之前关掉了收音机。
下一个我是因为初次离开父母而尖叫哭闹的幼儿园里的小孩。“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啊?”保姆说,“不能安静一会儿吗?”我不停地大声哭。“真是麻烦啊。——喏,小竹田,你快看那是什么?——是小金鱼哦!”保姆还很年轻,不太会哄孩子的样子,她把不停哭闹的我抱到房间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个金鱼缸。她让我站到桌子上。“呐,小金鱼很可爱吧。”可是她的行动却让其他的孩子纷纷抱怨起来,于是这个自食其果的女孩儿只有丢下还在哭闹的我,急匆匆地赶过去安慰那些孩子。她回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金鱼的数目不对,却很惊讶地对我说:“怎么回事,小竹田?你的嘴里怎么有血淌出来?”
然后,我是一边和手儿奈甜蜜地说着话,一边漫步在草地上的青年。啊,手儿奈!沐浴在和煦的春风里,手儿奈如同美丽的精灵一样陪伴在我身旁。我禁不住说:“手儿奈,你是多么可爱啊。”手儿奈微笑着,她的笑靥比四下里怒放的樱花还要美丽。“可是,你不是盼着我死么?”“你在乱说什么呀?!我怎么可能盼着你死呢?”“真的?那,难道是你放弃了?”“什么放弃了?我放弃什么了?”“我的命啊。”“你怎么能这么指责我呢?到现在为止事故还没有发生,你不能因为自己所预见的事故责备我。只有在事故确实发生之后,你才能指责我放弃了你。在事故发生之前就认定责任的做法从道理上讲是站不住脚的。假如未来人们可以预测杀人案件,于是就在案件发生之前将罪犯处决——实际上是在对没有犯下死罪的人实施死刑,这怎么可以呢?所以,请你不要用还没有发生的事来责备我。”“你在说什么呀?什么事故啊?”我突然醒悟过来。“你到底是谁?”少女回答:“我是生下来就具有奇异命运的人。我是使两个男子的人生因我疯狂的人。波函数坍缩的时候——我是触摸气味的人,我是观察声音的人,我是品尝颜色的人,我是聆听味道的人,我是嗅取形状的人。我是古代诗歌中的女主人公。波函数发散的时候——”少女的瞳孔闪烁着绿色的光芒,“我是手儿奈。”
所有这些体验,分不清是我大脑中本来的记忆,还是将记忆组合而生的幻觉。每一个画面就好像是我亲身经历的一样,却又在一瞬间突然切入到下一个画面。我在那些虚幻的、由我的大脑创造出的世界里没有一点儿自由,只能如同大海里的小舟,漂浮在无可计数的记忆断片里。唯一支撑我坚持下去的东西,只有我还残存的一点意识,那意识若隐若现,却总在我将要迷失的时候提醒着我:我是在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的处理室里,所有这一切幻觉终究会有一个尽头——然而尽头却迟迟没有到来。我想睡去,却睡不得;我想转身,也转不得。最后我终于放弃了一切努力,专心等待着死亡,然而等待了比一个人所能经历的一生长出数十倍、数百倍的时间,我仍然没有等到死亡。我终于明白,死亡也已经是我无法做到的事情了。我心中的时钟已经停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发现自己横躺在黑暗之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判断不出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然后处理室的门被打开,光线照射进来,于是我知道了自己还活在世上。但即使知道了这一点,我也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
“结束了?”你问我,脸上带着阴郁的表情。
“啊,太恐怖了。”
“我那时候也很恐怖。”
“可你只在里面待了三十分钟!”我恨恨地说。
“你不是也只待了三十分钟吗?”
我连看手表的力气都没有了。
“为什么失败?”我擦去眼角的泪水。
“不知道,我的操作应该是准确无误的。”
“可是时间一直都在朝着未来的方向前进着啊!我刚刚除了经历了一次人生最大的休克之外,也没有发生任何异常的情况啊。”
你闭上眼睛,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
“有一个原因值得考虑。”
“什么原因?”
“我们破坏的那个区域确实是感知时间的器官。”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
“就像半规管是感知重力的器官一样。”
“这个你也说过了。”
“但即使没有半规管,人还是能够站立。”
“……不对,你刚刚说……”
“虽然不能直接感知重力,但还是可以利用间接的方法感知重力。一般来说,有两种方法可以代替半规管的作用:一种是利用我们的视觉,另一种——在我们闭上眼睛的时候——则可以利用我们对于手脚的固有感觉来判断。通过这两种方法,大脑就可以推测出重力的方向,从而保持我们身体的直立了。说不定我们目前也是一样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
“我们既然破坏了那个感知时间的区域,那么应该就不能直接感觉时间的流变了。但是,我们身体中其他的感觉都还残留着。比如说,”你拿起一支圆珠笔,放开手,笔掉在床上,“我们可以利用半规管感知重力的方向,但也同样可以利用物体的下落来感知。比如说,我们看到松开手以后圆珠笔就会掉到床上,于是就可以推测出重力的方向;同样,在我们的主观上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大脑也会自动调用所有的感觉来判断时间流变的方向。你看好了——”
你拿起圆珠笔,用力扔出去。圆珠笔撞到墙壁上,碎裂开来。
“圆珠笔碎了。但是,碎掉的圆珠笔不会自动复原。我们具有的这种常识非常讨厌,”你的泪水溢出了眼眶,“如果退回到没有任何常识的婴儿状态,时间逆行一定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可讽刺的是,只有实现了时间逆行,才能退回到婴儿状态。”
“那么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你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两行泪水从你的脸颊上淌了下来。
再不能做什么了。于是我回了自己的家,你还是去了我的研究室。
回到家里,妻子看见我恍恍惚惚的样子很担心。我推开她,抱起威士忌酒瓶疯了一样地喝,然后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睡在卧室的床上。可是,似乎有一点儿不大对劲的感觉。房间里的样子和昨天似乎有一点微妙的差异,可是也说不出到底哪里有差异。就好像在生活了几个月之后,总是有些小物件的位置被自然挪动的感觉一样。
这肯定是昨天就喝得太多了。我这么想着,往厨房走去。
先起床的妻子正在准备早餐。
“我昨天是不是酒喝得太多了?”
“呃?”妻子停下来,转身看着我,“你弄错了吧?”
“弄错了?”
“是啊。你昨天晚上只是练习了一下今天会议的纪念演讲就休息了。”
“会议?今天?”
今天要举行会议吗?
我匆匆走到书房去看自己的记事本。
今天是五月十五日,没有任何会议。难道我记错日子了?可是前后一个星期都没有任何会议的安排。肯定是妻子弄错了。
我又回到厨房。
“是你弄错了,今天没有会议哟。”
“不可能的吧。你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非常兴奋,一直在说‘这次会议上我是第一个演讲的,这是很大的荣誉啊!””
“我说了是五月十五日吗?”
“没有……五月?”妻子皱起眉头,“你在说什么呀?今天是六月二十日啊。”
我一听到这句话,突然站不住了,一下子滑倒在椅子上。然后,我又抬起头,努力对妻子做出微笑的表情。
“啊,好像有点儿太累了。”
“没问题吗?要不然,今天的会议请假别去了?”
六月二十日的会议我还是记得的。那是我所在的大学的四十周年纪念会议,我在会议上要做开幕演讲。显然,请假不去是不可能的。
“没关系,到休息日的时候好好休息一下就行了。嗯……帮我把电视机开一下吧。”
我在电视节目上确认了今天的日期。没错,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我匆匆吃完早饭,向大学走去。
教授办公室的样子也发生了少许变化,这也证明过去了不少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过去这一个月的记忆都没有了?从妻子的样子看起来,过去的一个月里应该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事情……就是单纯地丢失了记忆吗?或者,我患有某种很罕见的多重人格的精神疾病?
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你对我的脑部进行的处理,然后我又想起了进行处理的立体定向放射治疗仪是我借用的,也许有人发现你也使用了那台设备。真要那样的话就糟糕了,说不定我教授的职务就保不住了。
啊,当时的我还不知道,马上我就不必再考虑职务一类的问题了。
“教授,会议时间就要到了,可以来大礼堂了吗?”对讲机里传来秘书的声音,“演讲用的光盘已经在礼堂的电脑里准备好了。”
我踏着绝望的步子走进大礼堂。礼堂里黑压压地坐了好几百人。
“小竹田教授来了,请大家鼓掌欢迎。”会议主席向大家介绍着。
我在大家的掌声中走向讲台。那种感觉就像走在太空中一样,轻飘飘地,又好像是我的灵魂的一部分离开了躯体,漂浮在半空中观察着剩下的那一部分一样。
所有这些人好像都不知道我丢失了一个月的记忆。这一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若谈到最近的事情无疑是很危险的。到昨天为止,我表现的一切都还正常吗?一个月前的后遗症只在今天突然发作了?还是说,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常常发作?
“大家好。”我站在讲台上开始了演讲。不知道是不是麦克风没有调整好,音响里发出巨大的噪声。我等这些噪声停止之后,再重新开始自己的讲话。
“今天,我们在这里迎来了我们大学的四十周年校庆纪念日。”我突然想到,也许我丢失了一年以上的记忆,而不仅仅是一个月。如果是这样的话,在座的人们可能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应吧。我停住话头,会场里安静下来。还好,下面没有什么异常的反应。
“在这个纪念大会上,我有幸受邀进行演讲,这是非常大的荣誉。当然我也很清楚,并不是因为我的工作,而只是因为我的年纪才得到了这样的荣誉……”
台下传来了轻轻的笑声。一般而言,在这样的会议上,不管开什么样的玩笑,台下都不会哄堂大笑的,所以现在尽管有轻轻的笑声,我也感觉很满意了。
那么,接下来说什么好呢?尽管我刻意放慢了自己的语速,但要想纯粹只依靠临场发挥就完成一次如此重要的演讲,根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最少最少,此前必须要做过一些准备才行——对了,妻子不是也说我昨天在练习吗?研究室的其他同事应该也听到过我的练习吧?如果我现在说的内容和练习时候的内容不一致,他们会不会觉得很奇怪?等等,等等,刚刚秘书说电脑里有光盘的——
“玩笑话就不多说了,现在让我们进入正题。”
我点了一下显示器上的“开始”按钮,画面上立刻闪现出几行大字。
大学四十周年庆建言
面向未来的展望
平成大学 医学部
小竹田丈夫
我身边的巨大屏幕上显示出同样的内容。要是看到画面能让我想起些什么就好了。我沉默着,进入下一个画面,那上面显示出一幅图画,画的是一个地球,上面写着“医疗全球化”几个字。我什么也没想起来。再进到下一个画面,是少年追着一条狗的动画,但是没有一点文字说明。我有些着急了,却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会场也开始有些骚动。为什么每一个画面上都没有一点提示性的文字呢?我翻过一个又一个画面,大屏幕上图案出现又消失,可是始终没有找到一幅可以让我好好说一点儿东西的画面。我只能三言两语胡乱介绍一下画面的内容,然后匆匆翻到下一页。很快就到了最后的画面,在这个画面上,有一些总结性的文字。我照着那上面的内容读了一遍,然后对台下鞠了一躬,就这么走下了讲台。
预定一个半小时的演讲,我只在台上站了十分钟。
“唔……那个……设备出了一点儿问题,纪念演讲提早了一些结束……”
会议主席坐不住了,站起来向大家试着解释。
我没有走回准备席,而是直接向场外走去。虽然看不见,我还是可以感觉到会场里众人的目光集中在我背后。
我回到教授研究室里。坐在办公桌前,我的目光越过山一样堆积着的文档望向窗外。
全都结束了吗?如果我承认自己得了奇怪的疾病,是否可以得到原谅呢?可是,如果承认有疾病,我还能继续做教授吗?我到底该怎么办?过去是否有过同样的病例?啊,这个疾病的原因我自己很清楚,一定是接受脑部处理而导致的。那么,去调查接受过同样手术的患者应该会有帮助吧,可是我并不知道有谁接受过这种手术……除了一个人……
我抓住研究室里的学生,询问你在什么地方。可是不管哪个学生都有一个多月没看见过你了。只有一个学生说,今天早上好像看见你在学生食堂周围闲逛。
我慌忙向食堂跑去,然后在垃圾桶之间看见了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的你。
“喂,血沼,你真的在吃别人的剩饭啊。”我抓住你的手腕,把你拉起来,“起来,我要找你帮忙。”
你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在时间里跳跃了?”
“什么?”
“不明白也好,那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又退回到自己独有的世界里。
“你起来,跟你说正经事!”我用力摇晃你的肩膀,“我在接受了大脑处理以后,一觉醒来就到了今天了。”
你一听到这话,突然就跳了起来,满是污垢的脸上绽放出笑容。
“原来你果然跳跃了!不过好像才第一次吧……那,今天是几号?”
“好像是六月二十日。”
“唔,差不多刚好一个月。”你沉思了一会儿,“你说要找我帮忙,可我自己也有麻烦啊。”
“难道你也遇上同样的情况了?”
“是啊,你才刚刚是第一次遇上,我已经遇上几百次了。”
“几百次?几百次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记忆丢失了几百次?就在一个月里?”
“记忆丢失?啊,你还在那么想啊。”
“怎么,这难道不是记忆丢失?你说过如果对大脑进行手术就可以返回到过去,可实际上并没有回到过去,反而引起记忆障碍了。”
“不是记忆障碍,是你来到未来了。”
“什么?”
“你从五月十五日直接来到了六月二十日:你经历时间旅行了。”
我笑了起来。
“我确实丢失了一个月的记忆,所以看起来好像是我直接从五月十五日跳到了六月二十日,但这个明显是错觉。因为我们本来是要回到过去的,怎么可能来到未来呢?”
“原因我不知道。”你平静地说,“我本来以为,我们会以正常的、向未来前进的速度很平稳地向过去移动。可是就和你经历的一样,我只要一睡着就会在时间里突然飞跃,而且我自己完全无法选择飞跃的目的点。看起来,还是我了解的理论太少,一直都把时间当成连续体了。”
“时间本来就是连续体。”
“唔,看上去时间好像确实是连续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时间不是连续体。五月十四日既没有和六月二十日联系在一起,也没有和五月十五日联系在一起……或者干脆这么说:五月十五日下午一点零分零秒和五月十五日下午一点零分一秒实际上都没有联系,只不过是我们的大脑把它们联系在一起罢了。这也就是说,时间是连续体的感觉,完全是我们大脑的错觉而已。”
“你说的完全没有一点儿根据。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可是我们的大脑有什么必要做出这种错觉呢?”我反问道。
“有什么必要?必要性难道你还没有体会到吗?至于说原因——时间本来只是一个个独立的点的集合,但是对于人类来说,如果不能把这些独立的点按顺序组合起来,那么我们就理解不了事物的发生顺序,对我们周围世界的认识也就无从说起了——所以,我们的大脑才会发展出给时间点排序的能力。当然,对于你我来说,大脑的这一机能已经被破坏了。”
“你说得肯定不对。现在你我感觉到的时间不还是流动得很正常吗?”
“这个问题我以前应该对你解释过,这是因为我们大脑在自动使用其他部分代替原先的机能啊。但是当我们睡着的时候,大脑的活动减弱了,代替部分不再发挥作用,于是我们就会在时间点中跳跃了。”
“……我还是不信。这么说吧,如果我真的通过时间旅行从五月十四日跳到了六月二十日,那么不仅是我个人的记忆不存在,对于其他人而言我也是不存在的,因为从五月十五日到六月十九日的这段时间,我根本就没有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啊。”
“小竹田,你还是没有弄明白。这虽然是时间旅行,但并不是说你的肉体被送到未来了。实际上,被送到未来的只有你的意识而已。”
“这么解释也说不通啊。如果说只有我的意识跳到了六月二十日,而身体却没有跟着过来,那么从五月十五日到六月十九日的这段时间里,难道我的身体一直都处于神志不清的状态吗?但是我今天遇到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这么说啊。”
“你果然不能理解。”你轻轻地笑起来,“当然,其实我也没有完全理解。这么说吧,首先,时间是流动的,至于时间为什么流动,原因我们不清楚,仅仅是把它作为一种客观现象接受了,并且给它标记上一个个的日期并加以排序:五月十四日之后是五月十五日;五月十五日之后是五月十六日,依次类推。现在,我们又有一个意识的流动,这种流动和时间的流动本来是独立的。五月十四日的意识和五月十五日的意识一开始并没有联系在一起,只有经过我们大脑当中时间感知器官的确认,发现在时间上存在着五月十四日到五月十五日的流动,这才把五月十四日的意识和五月十五日的意识结合到一起——这是正常人的情况。但是对于你来说,大脑中的时间感知器官已经被破坏了,于是你的大脑就不知道该把五月十四日的意识结合到哪一天去,只能随机挑选一个日子结合,这就是为什么你的意识会从五月十四日一下子跳到六月二十日去。换句话说,你从五月十五日到六月十九日的意识都是存在的,只不过没有把它们同你五月十四日的意识联系起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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