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人生不见参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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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抹阳光从东华观的塔顶消失了,寂静尾随着黑夜迅速吞没了北京西郊这片久负盛名的道教圣地。没有缭绕的香火,没有悠扬的鼓乐,没有祈福的清音,没有喧闹的道场。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那些萧瑟日子里,东华观真正实现了“四大皆空”,连道士也不见了踪影。而寄住在这里的男女老少们,也处于朝不保夕的境地。

    这一群人中,有皓首长者,有青春红颜,甚至乳臭未干的童子。他们不是香客,不是难民,甚至不是一伙儿人,口音南腔北调,服装土洋错杂。唯一将这群乌合之众纠集在一起的,是观门口一块写着“围棋集训队”字样的油着新漆的木牌。当然,与普通人理解的运动员相比,他们的健康状况普遍令人堪忧,个别人还是潜在的结核病患者。但即使如此,身处在这古观之中,青灯之下,不但没人抱怨,他们反而暗叹侥幸。因为道观里虽然缺水少电,但生活条件总比他们之前流落的北大荒农场、滇南橡胶林、乌蒙山苗寨、海西大草原强多了。在这里,除了他们衣食无忧之外,甚至还有津贴可拿。在多年的动荡过后,连刚恢复办公的体委都在紫禁城四周打游击,比冰窖还冷的小项围棋能够找到如此清雅的栖身之处,可真是托了太上老君的保佑了。

    现在,他们真正看不顺眼的,却是彼此的身影。以前隔着千山万水,他们又都是风雷激荡中的惊弓之鸟,顶着“封建糟粕”和“风雅余孽”的罪名,在自身难保之际,那些盘内的芥蒂和盘外的龃龉,哪里还排得上号?现在同处一院,共对一枰;双目相视,黑白分明,想不勾起旧仇宿怨,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说来也许没人相信,集训队中除领队、会计、厨子、门卫等一干行政服务人员和不入流的少年组小队员外,真正的棋手人数不过半百,门派却超过了两位数。喜欢屠大龙的四川黄家,好摆“玲珑图”的山西陆家,狂捞实地的“钻地鼠”九江冯家,不多不少只赢一目的“气死人”长沙戚家,全都一一到位。但是,真正能够称得上高手的,依然来自于久负盛名的两大围棋世家——“南薛北史”。

    自清乾隆以来,京城棋坛的头把交椅就非史家莫属,连接出了几代“棋待诏”。传到了史胜东手里,棋风更加凌厉,绰号“大刀”。可是清朝覆灭之后,史胜东丢了饭碗,眼看只能到大栅栏摆摊了,幸好北洋政府的段大帅爱棋如命,召他入府为宾。不久,从日本来了一位名叫伊东道平的棋手,要向中原名家讨教。于是,原本仅限于咫尺纹枰上的争斗,立马就上升到了民族尊严的高度。

    段大帅立即派遣史胜东出战。史大刀也磨刀霍霍,恨不能将伊东一劈两半。可是当他投子入盘,却像猛虎逮雀一样,处处扑空。眼看一局终了,连对方的衣袖都没有摸到,史胜东就莫名其妙地败下阵来。大帅不甘心,又找来了几个所谓的江湖逸士,结果更是惨不忍睹。见东家如此上火,府中一位绍兴师爷献计了,说杭州有一位名叫薛鉴水的医生是个围棋好手,他的诨名叫作神穴手,每一招都如针灸般切中要害,本事似乎不在史大刀之下。大帅一闻此言,立即发电报去请人。不久之后,薛鉴水果然来到了北京。甫一交手,薛鉴水就感到束手束脚,对方怎么走都看上去轻灵流畅,自己每下一子都滞涩呆板。不过,连输了两局之后,他凝神静气,发现伊东道平虽然精通棋理,但缠斗的功力似乎不怎么强,就决定满盘分断做劫,一心乱中求胜。伊东道平因连胜轻敌,加上久战疲倦,竟然将大好优势吐了出来。终盘一算,薛鉴水胜了两子。大帅见扳回了面子,顿时心花怒放,连连夸赞薛鉴水,连带着奉送给了伊东道平一顶高帽子:“阁下水平如此神妙,真不愧是日本的第一高手!”

    伊东道平听了却大为惶恐,说自己不过是个普通的六段而已,同一水准的棋手在日本至少有二三十人,之上还有几大宗派的八段掌门人,至于公认的最顶尖棋手,是当代“名人”(官方督办)本因坊秀正。秀正究竟高到了何等境界,自己不敢蠡测,但半年前曾有幸与他的高徒藤原正雄下过一次六番棋,在让子的情况下才勉强打成了平手。

    众人听了心下不以为然,因为这种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事儿,咱中国人早就干过了。据《旧唐书》记载,宣宗时期一位日本王子到了长安,要求与中国高手对弈。当时的第一国手顾师言与之下得难解难分,最后使出一记妙手“镇神头”,才勉强击败了对方。为了维护天朝体面,顾师言诈言自己不过是第三高手,要过了自己这一关,才能见识前两位高手。对此,日本王子只好悻悻而归。

    而在伊东道平这边,却有一肚子倒不出来的苦水:他此行的目的根本不是来炫耀棋艺的,恰恰相反,是自感多年学棋进步不大,才远渡重洋,来向中华高手学几招的。早在一百多年前,琉球国的一位棋手曾经来到日本,击败了很多高手,就神气十足地去了中国显摆。当时的中国棋界,正是“绝代双骄”范西屏、施襄夏称雄的盛世。琉球棋手一上手就被中国棋手杀得七零八落,大败亏输。琉球棋手归国之后,有人问起中日围棋孰强孰弱,他叹息道:“汉流浩荡,充塞天地;和风纤弱,怎堪一击?!”此言一传到日本,上下闻风色变,以为中华棋道深不可测,万不敢与之争锋。伊东道平没想到自己一路走来,竟然如入无人之境,真有啼笑皆非之感。

    伊东道平在半憾半喜之中回国了。可是,他掀起了一阵东洋风,彻底改变了中国的围棋规则,尤其是废除了绵延两千多年的座子制。在很多人眼中,这可是祖宗家法,丝毫不可动摇啊!对此,段大帅这个乱世枭雄倒是个明白人,懂得棋势和国势一样,只认拳头大的道理:

    “争什么?如今这世道,谁强就得按谁的规矩来!你们有本事让人家几个子,人家一样会按你们的规矩办!”

    至此,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吗?当然没有!与外国人争是争不过了,可是自己人还是要上斗一斗的。尤其对史胜东来说,薛鉴水既然踩到了自家的地盘,还在大帅面前抢了风头,不分个高下怎么能行?于是,双方在北海公园的龙泽亭摆开了擂台,约定七局定江山。一番龙争虎斗之后,打成了三平。最后一局,更是下得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史胜东告负之后羞怒交加,竟然一病不起。薛鉴水通吃南北后,也没有得意多久,就匆匆返回了家乡,不久也离开人世。两人谢世之后,继承了史胜东衣钵的史瑞虎继续称霸京师,而薛鉴水的儿子薛平湖也独步江南。他们各守着自己的半壁江山,从未见过面,但也从未忘记父辈结下的宿怨。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到了新社会,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早该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按照流行的说法,大家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一个共同的事业走到了一起,算是进了一个大熔炉。可是,把这样两个水火不容的干货丢了进去,却非炸了炉膛不可。

    这天天刚亮,对弈课还没开始,史瑞虎就在戒律堂里拍桌打凳了:

    “缸里怎么一滴水也没有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他这一嗓子吼起来,不要说正在埋头数子的队员们,连房檐下点卵的一对燕子也惊飞了。不过,看他一副咬牙切齿、挥舞着牙刷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上甘岭坑道中忍渴坚守阵地的战士,倒像阎王殿里那个一手拿笔一手执笏的赤眼绿髯鬼判官。

    住在观中固然逍遥,但毕竟不是真神仙,也要食人间烟火。因此,集训队排定了运水人员,每天去山下二里外的泉眼处拉水。虽然队里为水车配了一头骡子,但山路崎岖,这个活计并不轻松。不过在那个以粗壮为美的时代,每个人都恨不得将自己的细皮嫩肉锉成砂纸。如果还有人偷懒耍滑,那可真该好好批斗一番了。

    正打开教案准备讲课的薛平湖也吃了一惊,赶紧抬起头来,望向墙上的值日表。作为集训队的主教练,这样的体力活当然轮不到他干。但是,他的本能告诉自己,史瑞虎这次发飙肯定不是冲着别人。果然,他一查之下,今天当班挑水的正是自己的学生冯晓白。原来,按照集训队的教学计划,除了全员上大课之外,个别拔尖的好苗子,则由教练单独开小灶。如此一来,薛平湖和冯晓白就有了师徒的名分。不过,这个年轻人的棋风虽然偏好捞实地,身子骨可不大结实,一开春就咳个不停。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早上又爬不起来了。

    “怎么搞的?要是放在旧社会,官府的老爷们一旦伺候不好,要拖到衙门里打板子的!”薛平湖恨徒弟不争气,但更恨史瑞虎的小题大做,就含沙射影地拿对方的家庭成分开涮。

    冯晓白本来就慌乱,两边火力一夹,更加瑟缩成一团。可是,史瑞虎似乎并不在乎被人掀家底——实际上,他甚至比薛平湖更喜欢翻旧账。对方的话音未落,他立即就顶了回去:

    “哈哈,大家可都瞧见了!做师父的不好,全赖在徒弟身上;做师父的得了便宜,就不说沾徒弟的光了!”

    这话太难听了,也有点儿让人摸不着头脑。可是薛平湖却像被毒蜂蜇了一样,脸色一变,匆忙拉着冯晓白走了出去。

    主教练和裁判长斗嘴,就像龙虎争雄,谁招惹谁倒霉,因此现场的队员们都鸦雀无声。不过,每个人心中并非没有立场,个别人甚至希望吵得更厉害一些,最好闹到集训队的一把手——支部书记兼领队秦双河那里去。从集训队成立的第一天起,秦队长就收到了不少小报告,说史瑞虎蛮横霸道,浑身上下全是军阀作派,有的小队员学得慢一点儿,他竟然动手揪耳朵“爆栗子”;薛平湖的问题就更严重了,不但在课堂上讲阴阳风水什么的,皮箱里还藏有一本《玄元妙经》,光听这名字,就知道是“破四旧”的漏网之物,该搜出来一把火烧个干净才是。当然,秦队长是老八路出身,又是懂政策的人,虽然不明白国家为什么要发展这种让人一坐就一整天不动的运动,却知道斗争要讲策略,眼下围棋队确实离不开薛、史二人。因此,他绝不会因为几个小报告就大动干戈。当然,他的心头难免还是会生点儿疙瘩的。

    此外,众人听出史瑞虎话中有话,似乎涉及多年前薛、史两家的一段旧事。谁都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可是偏偏史瑞虎戛然而止了。没错,老史虽然为人豪放,但下围棋的人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直筒子。把柄一旦在手,就要用在刀口上。

    薛平湖一直走到了观门外才停下来数落了冯晓白几句,叫他赶紧下山把水补上,然后慢慢踱回了自己的房间。看来,上午的课只能听任史瑞虎一个人唱独角戏了。想到这里,他叹了半口气,后半口怎么也出不来,就憋在心头膨胀。薛平湖和很多南方的男人一样怕事却好计较,属于“嘴头上跑马拳头上跑汗”的那一种人。今天,他肯在众人面前吃瘪,不是没有原因的。其中之一,就是自己的儿子薛新雨就要来了。

    一想到儿子,薛平湖就心疼加头疼。妻子去世得早,自己一手将孩子拉扯大,他不知道操了多少心。三代单传的独子,薛平湖自然宝贝得不得了,未免对他有点儿娇生惯养。如今,儿子已经十六岁了,也不正经上课,整天就在街上闲逛。社会上这个派那个派的,可是儿子连当个逍遥派都不合格。此时,“上山下乡”运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薛新雨这样的无业青年正是动员的最佳对象。薛平湖不过是一只春生秋死的蝼蚁,岂敢和大气候对抗?但是,出于父母的私心,总希望自己的孩子少吃点儿苦啊。

    薛平湖觉得如果能把儿子接到集训队来,不奢望他能克绍箕裘,只要天天放在眼前,自己心头就安定了。可是冤家路窄,儿子要想进集训队,必须要过史瑞虎这一关。要知道,这个裁判长可不是光吹哨的,还负责全队的考核工作。儿子要入选,必须要他点头同意才好。可是以两家的世仇,对方不借机刁难才怪呢!

    可恰恰相反,那天在集训队每周的例会上,当薛平湖期期艾艾地把要求提了出来的时候,史瑞虎却第一个拍手叫好:

    “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一代更比一代强!太好了,我也有个闺女,那就让两个小字辈较量一番吧!”

    薛平湖顿时变了脸色,自己的水平与史瑞虎尚在伯仲之间,但是史瑞虎的女儿史幽红,却是年轻一代棋手中的佼佼者。一般女性下棋多精于算计,却拙于谋篇布局。可是史幽红却是个异类,这个丫头外表冷艳,心思深沉,还善于下圈套,高手一不小心都能着了道,想在她手下讨个好可不容易。儿子虽然天资聪颖,悟性绝佳,但一向干什么都不认真,而轻浮躁动正是棋手的大忌。自己离家半年了,摸扑克牌的时间肯定要远远超过了碰黑白子的时间了。

    他这一踌躇,史瑞虎更加得意了,思路也愈发离奇了,说如果小薛不敢和女儿对垒的话,就干脆加入少年组吧!这样一来,以后连挑水的任务也豁免了。

    与会的头儿本有五个,除去秦领队和薛、史二人以外,负责外事的陈主任去市里拿文件了,而总务长陆德言一向谁也不得罪。他虽然也是名家出身,可是棋力平平,下出的棋看上去花团锦簇,其实华而不实,对方一玩儿硬的,就像积木一戳就倒。但常言道:功夫在棋外。所以,陆德言为人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是个上下都说好的主儿。不过,今天的他竟然一反常态了。

    “老薛教出来的孩子,水平一定错不了!老史,君子成人之美,你就不要太难为人家了!”

    薛平湖没想到平地上竟然冒出了一支同盟军,顿时喜出望外。可谁都知道,最终说了算的还是秦双河。

    关于集训队的管理原则,上级早就有指示,说这些人三教九流,不稼不穑、不工不商,因此,思想上要多监督,生活上要多照顾。除此之外,最重要的还有一句:多培养传统优秀文化的继承人。秦队长当然知道,这个继承人并不是血缘意义上的,就像今天激情如火的“旧世界掘墓人”不一定非要从考古系去召集一样。何况,由于就业困难,在很多工矿企业中,某种不成文的子承父业的顶班制度已经出现了。那么,是否就可以开这个口子呢?

    其实,薛平湖这个人虽然外表洒脱,却并不拘泥呆板,昨晚他就私下找过领队,恳求了小半夜。看他那神情,似乎不把儿子弄来,那小子会把杭州西湖的水给放了。秦双河虽然和这些文化人说不到一块儿,却有吃软不吃硬的好汉性格。于是,他决定原则和人情一并考虑,清了清嗓子,一锤定音了:

    “老薛有实际的家庭困难,组织上当然有帮助的义务。前几天,咱们有一个队员患了肝炎回去了,正好缺一个名额。不过,必要的考核是不能省略的,我也同意让幽红试一下他的水平。”

    见领队已经点头,史瑞虎眼看孤立了,只好给自己搭一个台阶:“没问题,我坚决服从领导的意见。这样吧,我也不欺负人,既然你儿子比我闺女小两岁,那就让两子吧。”

    薛平湖如愿以偿,当天下午就赶到石景山邮局发电报给儿子。薛新雨到来之前,他的心中忐忑不安,既担心儿子输棋,又怕他抗命不肯来。可他真是多虑了,薛新雨接到父亲的电报后大喜。这半年来,薛新雨确实过得惬意,但花果山的美猴王尚且向往天庭,江南的小桥流水看腻了,也想见识一下北国风光。于是,他立即丢下了狐朋狗友出发了,一路顺风就来到了北京。

    不过,薛新雨并没有马上来见父亲,先在城中玩儿了两天,才动身前往东华观。公交车到了终点站,后面就全是山路了,只好自己一步步爬上来。

    初秋的阳光虽然失去了毒辣,但走了个把小时之后,薛新雨依然汗流浃背。山道上罕有行人,更不见村舍,想讨碗水喝也没去处。突然,耳中依稀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他闻声而寻,绕过一棵红叶灼灼的大枫树后,眼前果然出现了一条小溪。四顾无人,薛新雨放下行李,脱衣下水。在水中嬉戏了一阵,他突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这条小溪的源头在哪里。溯游了一阵,听到了一阵轰鸣声。从水中抬眼一看,只见前面不远处是一个半亩大的清潭,四面翠柳如屏,芦花胜雪。北边的山壁下,豁然有一股泉水喷涌而出。薛新雨欢喜之极,立即屏息潜入了水中,准备一个猛子扎到泉眼下。正在此时,他突然发现右侧的岸边似乎有丝丝光亮闪动。定睛望去,只见温煦的阳光之下,透亮的碧水之中,光洁的青石之上,竟然有一对雪白的莲藕在轻轻颤动,让人心生爱怜,薛新雨就直冲了过去。

    他的双手刚刚触及莲藕,就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叫,随即水花四溅,那团白藕也倏忽不见了。薛新雨一挺身,就从水中站立了起来。他抹去脸上的水滴,睁眼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岸边的巨石上,一位半裸的姑娘正慌乱着掩上自己的衣襟衬裙,遮住上下要害部位。一时间,她的头发也来不及梳理,就散乱地披在了肩头和脸上,让人看不清眉眼。薛新雨这才明白,自己刚才捉住的不是白藕,而是人家的一双脚。看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薛新雨不用一秒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赶紧要辩白几句,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嗓子干涩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勉强才挤出了半句: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听在姑娘的耳中,倒像是遗憾没能够把人家的胴体看个巨细靡遗。

    其实,薛新雨一向口齿伶俐,脑筋活泛,尤其善于和女性打交道。从幼儿园开始,他就是阿姨的宝贝蛋,女教师的应声虫,女同学的搬运工。在杭州的时候,连一起的哥们都说小薛行为放肆乖戾,但一见女人就成了一摊泥,最适合待在大观园或女儿国里。当然,知道的说这小子从小缺少母爱,对女性有乳慕心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孩子发育的哪个环节出了毛病,以至于缺乏性别意识呢。

    当然,你若是因此就断定薛新雨是个嘴上长不出茸毛的奶油蛋糕,那可就大错了。除了手指有点儿纤长外,他具备了一个青春期男性的一切特征,包括突起的喉结、逆反的脾性、挑剔的目光。

    “臭流氓!你还想看什么?看我不戳瞎你的贼眼!”那女孩子一听到薛新雨的话,顿时羞怒交加,抓起一根柳枝,就劈头抽了过来。

    薛新雨心头迷惘,竟然忘记了躲闪,头上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几下,顿时起了几道红印。女孩子一开始下手有些狠,但见他一丝不动,自己的动作也慢了下来,最后竟然愣住了,手中的柳条也耷拉了下来。

    其实这一切的发生,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只听见“哗啦”一声,从林中又冲出了一位短发圆脸的姑娘,手中高举着一根扁圆的木棒。见了薛新雨,短发姑娘就要砸了下来,却被自己的同伴阻拦住了。

    “算了,这个小屁孩不过是来摸鱼的,饶了他算了。”说完之后,那个女孩子竟然轻轻笑了一下,口气中流露出了故意的轻蔑。无论刚才这个小子真的看到了什么,一旦传扬了出去,都会让自己名誉受损。所以,最好的掩饰方法,就是将他小而化之,最好缩成一个穿开裆裤的“童子鸡”。

    直到现在,薛新雨才看清了她的容貌。如今这个年代,夸一个女孩子漂亮,早就不能用什么“沉鱼落雁”、“羞花闭月”的词语形容了,单论“眉目如画”,就名不符实,因为宣传画中劳动妇女的标准形象是脸色红润、粗眉大眼、四体强健、精神高昂,而这个姑娘的脸色白得可怜,眼珠黑得可鉴,嘴唇鲜得可口,腰肢软得可折,神态冷得可怕,似乎是从遥远的未来,或者早就遗忘的过去飘来的。

    不过,当她穿上不分款式的衬衣,扎起千篇一律的辫子,套上老少皆宜的布鞋,这一切的美景就如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两位姑娘不再理会他,手牵手离去了。薛新雨远远望去,只见她们到了停在泉边的一辆水车边,一边给骡子上套,一边“叽叽呱呱”笑个不停,似乎那个受了惊吓的姑娘还捶了圆脸女孩的几下。看来,她俩是乘拉水的机会,偷偷跑来潭中来洗澡的。不过,负责放风的人只顾着观察大路上的动静,没想到会有人从下游蹿上来。

    两人一骡一车的影子消失了好久,薛新雨才回过神来。他脸上固然热辣辣的,可心头却黏糊糊的,似乎中午吃的那碗炸酱面在胃里泡化了,淀粉弥漫在了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他顺流回到了原处,穿好了衣服,然后背起行李继续赶路。

    夕阳西下,鸦群聒噪,晚钟悠长。最后一丝暮色中,薛新雨终于看到了东华观的大门。不过,他还没踏进门槛,就被一脚踹了出来。

    毫无防备之间,薛新雨的腰间就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他闷哼一声,疼得弯下了腰。薛新雨看见两个人厮打成一团,虽然拳脚飞舞,除了着肉的沉闷声,却没有发出什么响动,否则早就惊动了里面的人了。

    但是,薛新雨的叫声却让这场角斗戛然而止。两人松手后,一个个头矮壮的青年狠狠瞪了对手一眼,扭头就走了。另一个大个头长得高鼻细眼,宽额阔口,活像条短吻鳄,脸上却始终挂着笑容。等对手不见了,他才转身走了过来,问起了这个不速之客的来意。等薛新雨报上名,他立即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太好了!真没想到,原来你就是薛教练的儿子。你知道吗?你要来的事,他每天都要念叨好几遍,弄得全队上下都想见你呢!”随即,这人见薛新雨痛苦的样子,又替他生气,“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下脚这么狠,却没踢对人!哎呀,要是再低一寸,可不把人废了吗?”

    于是,容不得薛新雨反对,他就被大个子放在了自己的脊背上。薛新雨十分感动,今天这一路上,他终于碰到了一个好人。

    穿过了棂星门,只见前面的灵官殿上灯火通明,人声喧哗。大个子说大家正在开饭,撞见了不好,于是直接来到了主教练的单人间。房门虚掩着,薛平湖不在,他将薛新雨放在了床上,不一会儿功夫又拿了两大瓷缸的饭菜来了。两人一起吃饭,薛新雨才知道对方的名字叫宋大洋,和他对垒的名叫黄子武,是集训队里出了名的坏痞子。

    “他是个捣乱分子,谁棋下得比他好,就暗中使坏。今天下午对局,你父亲的高徒冯晓白屠了他的大龙。他气不过,就跑到我们宿舍里,在晓白的被子里塞了一堆骡子粪。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欠揍?”

    薛新雨明白了冲突的缘由,就夸赞对方是个仗义的大侠。宋大洋听了很受用,说我们这里是典型的庙小妖风大,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好了。两人聊了大半个小时,薛平湖才回来,一见房中这两人,顿时一惊一喜。又见儿子脸上带伤,行动不便,变成了怜怒交加,连声问个究竟。薛新雨很乖觉,只说自己不小心在山道上摔了一跤,幸好宋大哥路过,将自己驮了上来,否则今晚只能躺在野外喂狼了。

    第二天一早,薛新雨就跟着父亲出去了。他们拜访的第一个对象,当然是秦队长。秦双河是个军人,看人的眼光都是横平竖直的,见这小伙子眼活手轻,问一答十,与其父大异其趣,倒也颇为喜欢;负责外事的陈主任是个典型的外交家,知道薛新雨身份暧昧,因此很注意掌握分寸,冷热适中还有点儿余温,像当前的天气;相比之下,总务长陆德言就亲热多了,拍肩摸头好似自己的亲儿子,当场给他办了一张饭卡,跟脚就送来了一套崭新的生活用具。

    宋大洋说错了,至少有一个人不想见薛新雨——千万别弄错了,这个人可不是史瑞虎——恰恰相反,史瑞虎恐怕是这里除了老薛之外最急于见到他的人。作为死对头,他当然非常关心对方后备力量的建设。三人见面之后,两个大人不咸不淡地敷衍了几句,史瑞虎就依例问了薛新雨几个问题,如喜不喜欢下棋、什么时候开蒙、每天下多长时间、是否参加过正式比赛之类。小薛的回答让老薛直皱眉头,却不好圆场。等父子走后,史瑞虎心头按捺不住高兴:这个小子一没大志,二没佳绩,真是虎父犬子;而自己的女儿还在襁褓中就能辨认黑白子,又是从校、区、市一级级打出来的。可是他高兴之后竟然又有点儿失落,如果女儿赢了——那自然是板上钉钉的,这小子扫地出门,老薛脸上无光,固然惬意解气,可三代人半个世纪的较量,最后竟然要靠女流之辈一战定江山,祖宗的脸上也不怎么光彩。

    真正让薛新雨吃了闭门羹的,不是集训队的领导,而是东华观真正的地头蛇——附近红莲公社派驻东华观的管理员老甘头。他独自一人住在八仙堂后的锦鳞阁中,满屋子除了一张床,就塞满了侥幸逃过劫难的匾额、雕像、法器等杂物。周边的居民传说,锦鳞阁里还藏了一条金鱼——纯金打造的。因此,老甘头几乎足不出户,当然也不喜欢任何一个外来人。

    “没事就不要到这里来,有事也轮不到你来!”老甘头一张苦瓜脸,丝毫没有给父子俩一点儿好脸色。老薛倒也罢了,光看小薛那双灵气外泄的眼睛,就让老人家联想起了旧北京天桥上揽客的小幺子。

    爷俩四处转悠了一圈,连厨师和门卫也拜见了,只剩下学员的宿舍没有走访。薛平湖自重身份,又知道儿子现在还没到认师兄弟的份上,就省了脚力。例行公事之后,父子俩最大的任务当然就是备战了。下了两盘指导棋之后,薛平湖心里多少有了底,因为儿子的手法虽然生疏,但是大局感比以前强了,算路也还精准,只是有点儿急于求成,每一步的意图都太明显,不过这都是年轻人的通病,以后有的是时间来磨炼——当然,前提是他能够扛得住史幽红的凌厉一击。

    薛新雨刚来到东华观,不想让父亲失望,更希望留给众人一个好印象。于是,除了拉屎撒尿,他几乎足不出户,一日三餐也是父亲带来的。第二天午后,薛新雨正想偷懒眯一会儿,突然听到了敲门声。他开门一看,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女孩。薛新雨让她进来,对方却笑着摇手后退。原来,按照统一安排,集训队的男队员都住在玉皇殿东西两侧的厢房中,而女队员住在东华观最北面的玉仙庵中。今天下午,因为薛教练不在课堂,女队的棋谱记录纸没了,为了避嫌,她们打发了一个还没完全发育的孩子来要。

    薛新雨翻出来拿给她,两人就站在门口聊天。这个名叫舒梅的小女孩最喜欢讲话了,不等介绍,就说:“我们都知道你是谁了。”薛新雨见自己名闻深闺,未免有点儿得意。他哪里知道,入观和下棋,是人生中最寂寞的两件事情,现在都让集训队的人赶上了。如今的东华观,不要说来个新人了,就是跑进来一条癞皮狗,也会让大家谈上好几天。

    薛新雨问她是什么地方的人?父母干什么的?住在这里是否想家?舒梅一听眼圈就红了,说家就在西城区,父母几年前下放到广西去了,一直以来音信全无。东拉西扯了几句,薛新雨正要借机打探那个史幽红的情况,恰好薛平湖回来了。舒梅一见,吐了一下舌头,一溜烟跑了。见到父亲皱起了眉头,薛新雨半是解释半是得意地说道:

    “我可不是在浪费时间。我已经知道了,这个舒梅不但是全国少年冠军,她的父亲以前还是秦队长的顶头上司呢!”

    “那算得了什么机密?到屋里来,我告诉你一个真正的机密!”薛平湖有点儿懊恼地摆摆手。原来,刚才领队告诉自己,除了薛新雨,总务长陆德言的儿子陆鸣明天也要来投奔集训队。可集训队只有一个空缺的名额,于是为了公平起见,决定两人都和史幽红下一盘。按照先来后到的次序,上午是薛新雨,下午是陆鸣。至此,薛平湖才明白这就是陆德言在会上支持自己的真实原因。看来,自己不但白白担了人情,自己的儿子还得给人家的儿子垫炮架子。

    “如果后下,还可以观摩一下对手的路数,这样就多了三分机会。这个老陆,真能够算计——可惜没用在正经地方。”

    二人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冯晓白偷偷溜了进来。爱子和爱徒见面,自然有一股子说不出的亲切。冯晓白提议两人摆一摆棋,不等薛新雨答应,就先在对角星位上摆上了两个黑子,自己拿了一个白子放在了右下的小目位置。几十手之后,薛新雨就渐渐落了下风。这时候,他突然明白了冯晓白的来意。于是,就问史幽红是不是真的像众人风传的那么厉害。冯晓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抽了抽鼻子,似乎凉气进多了。见薛新雨有点儿气馁,冯晓白又鼓励说:“不要紧,她又不是神仙,你也有胜利的机会。我教你三字诀:一缩、二躲、三拖。‘缩’就是棋子之间联系要紧密,不要轻易被分割;‘躲’就是没把握的战斗,即使人家百般挑逗,也不要按捺不住逞一时之快,否则会死得很惨;‘拖’就是尽量拉长战线,反正你有两个子的占先,而且还不贴目,本钱比对方大,她不一定能够耗得过你。”

    薛新雨听了连连点头。这种乌龟壳战术虽然丢人,但大家都说:能赢的棋就是好棋。否则光论好看的话,陆德言就该是天下第一了。

    次日清晨,测试赛就开始了。为了避免干扰,比赛放在了教练们平常切磋的八仙堂里。一见到来者,薛新雨的心就差点儿跳出了胸膛。因为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对手,正是三天前在清潭中洗浴的那个女孩。

    不过,史幽红见了他却连眼皮都不抬,一副心如止水的样子。但是,她表面镇定下是羞辱、气恼、敌视交织在一起的情绪,甚至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因为从舒梅这个“包打听”那里,她早已经猜出了那个野小子就是仇家的儿子,于是恨不能立马将薛新雨杀个片甲不留,逐出山门,免得将来有人嚼舌根子。

    开局之后,史幽红第一手不是占星位,而是直接挂黑子的右上角。当薛新雨依定式应了拆二之后,她并不投子入角,形成两分的局面,而是干脆来了一手小飞,逼住了拆二那一手,让薛新雨既不能甘心守一个小角,又无法顺畅地向外扩张势力。显然,她的目的就是主动挑起战斗,乘对方立足不稳打他个措手不及,尽早结束战斗。

    见对方来势汹汹,如果按照以往的性子,即使不敌,薛新雨也要立即反击了。但他想起了冯晓白的话,还是忍辱负重地在角上自补了一手。可万没想的是,史幽红下一手竟然点在了黑棋拆二中间的下一路上。如此一来,非但角上的实地严重受损,白棋还瞄着拆二。一旦刺穿之后,黑棋就彻底散了架。薛新雨万没想到,开局还不到十手,冯晓白教给自己的战术就全部失效了。你要缩,人家硬挤了进来;你要躲,可是刀口已经架到脖子上了——不,插到裤裆里了,不伸头一样要命;至于那个“拖”字,就更加不值得一提了。即使薛新雨消耗光了史幽红的精力,人家下午还要比赛,那岂不是让陆鸣白白捡了便宜吗?

    薛新雨凝神静气想了一会儿,突然一手打在了左边那个依然空白的星位上。见他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竟然脱先而去,观战的人个个惊诧不已,包括对手史幽红。可是她定睛一看,却暗中叫一声苦。原来,刚才几手棋固然有欺凌之嫌,但是对手不应,自己倒真没有什么后手好下。继续攻角吧,没有把握将对手全部杀死;将对方封在里面吧,也非得花费三五手才行。围棋就是这么奇怪,妙招反成臭招,往往只在瞬息之间。

    史幽红是个聪明的姑娘,立即放弃了速战速决的想法,将战线全面拉开。两人都是快棋手,不过一个小时,就下了上百手。史幽红果然技法高超,白棋成功地侵削了黑棋的两个角,还吞掉了边上的一条小尾巴。黑棋全仗着让子的优势,才勉强围成了厚厚的外势。不过这本来就是史幽红想要的,就像海豚追逐沙丁鱼,总是先将猎物赶到水面上去。所以,等实地捞足之后,她立马就打入了黑雾弥漫的中腹。

    薛新雨立即对这个侵入的白子展开了围剿,可是史幽红治孤的手法和她的体态一样轻盈,东一子西一子,全落在黑棋的急所,很快就摆出了两个眼形。至此,每个旁观者都看出来了,只要白棋活出来,这局棋就赢定了。就在这时,薛新雨突然再一次改变了战场的焦点,把子落在了一开始就僵持不下的那个角上。看来,他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只好回过头来浑水摸鱼了。面对黑棋强硬的一顶,白棋简单退了一步,并不想与之纠缠。可是薛新雨得理不饶人,下一手断在了三路上,竟然要将角上的几个白子全部吞吃掉。这真是太过分了!史幽红立即还以颜色,一子靠了上去。这时候,薛新雨却不干了,而是回头在中央的白棋眼形中轻轻一挖。刹那间,史幽红心头一凛,明白自己上当了。原来,角上这几步都是虚招,目的就是声东击西。现在,断的那一子已经与挖的一子遥相呼应了,征子是吃不掉的。而如果黑棋破眼成功的话,这条大白龙的生死就成了问题。

    眼见形势丕变,史幽红陷入了长考。薛新雨没什么可想的,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她的面容依然冰雕玉砌,不见一丝惊慌,但秀气的鼻翼上似乎沁出了点点莹珠,才知道这个女孩身上背负着泰山一样的压力。上两代的恩怨已经化解不开了,而清潭初会的尴尬,让史幽红对自己有了难以释怀的偏见。既然如此,就此打住也许最好。何况,作为一个还不定性的年轻人,薛新雨觉得天高地阔,干吗非要在单色调的黑白世界中厮混一生?

    苦苦思索了半个多小时,史幽红才下了一手。显然,如果大龙不活,那就只能靠开劫来弥补了。可是没想到的是,薛新雨为了确保吃掉大龙,竟然前瞻后顾,缩手缩脚,连续打输了两个劫,不但丢掉了那个像百慕大一样让双方都头疼的角,在官子上也吃了大亏。终盘最后一算,白棋盘面上赢了两子。

    下棋必然有输赢。赢了的感觉很简单,就是“欢喜”二字,顶多有比较级和最高级,如“大喜”和“狂喜”。可是史幽红只是暗暗舒了一口气,轻得只有近在咫尺的薛新雨才能感觉到,除此之外,她连眉毛也不弯一下。而关于输棋的感觉,却千姿百态,甚至和天文、生物、武术等领域搭上了关系。比如说,终盘的一瞬间,有人以为突然发生了日食,天一下子黑了;有人全身冰凉,以为自己退化成了冷血动物;有人头痛欲裂,以为自己挨了一记重锤。可是薛新雨的样子很奇怪,似乎如释重负,像一个终于还清了高利贷的赌徒。

    不过,等他一起身后,突然看到呆站着一边的父亲那失望的眼神,尤其是从鬓角冒出的银丝,心中顿时五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向他交代。

    这是薛新雨第一次故意输棋。当然,也绝对不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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