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薛新雨在大好形势下莫名其妙翻了船,随后,就是陆鸣亮相时赢得了满堂彩。集训队的棋手中周正的不少,但如此秀气的青年却一个也没有。更妙的是,他不但性子温良敦厚,棋也下得潇洒自如。一上来就摆开了堂堂之阵,节奏不疾不徐,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全然不似薛新雨那么古怪离奇。而史幽红因为上午涉险过关,心情十分放松,连带着杀气的神态也卸掉了大半,弈得更是风顺帆正,波澜不惊。盘面上落子叮叮,精彩纷呈;盘面外众人赞叹连连,不知是在欣赏这变相的表演赛,还是在夸这对金童玉女。
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薛新雨这个败军之将,不躲在房中舔伤,居然也有心情跑来观摩,还不时与记录棋谱的舒梅搭讪几句,似乎自己只是一个误入的游客。而薛平湖却满脸痛苦地呆坐在角落,对于任性的儿子,他一点儿辖制的办法也没有了。看来,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打包送人了。
但最让人想不到的是,薛新雨最后竟然留了下来。他有幸成为青年组中的一员,当然不是因为秦双河舍不得一个游击队员的好苗子,而是因为陆鸣最终也输了。
爱情总是突然降临的,但好感却需要一步步积累,于是越多投一子,史幽红就看陆鸣越顺眼。但同时,她也起了强烈的好奇心:这个小生看起来面面俱全,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斤两呢?于是,进入中盘之后,她不再按部就班了,而是瞄准黑棋边上的薄味展开了冲击。陆鸣左支右绌之下,棋形逐渐溃散。不过,他是个很有风度的年轻人,眼见落了下风,才不会像薛新雨一样狗急跳墙呢!所以他干脆大方地投子认输了。
这个结果,不但史幽红始料不及,更让史瑞虎扼腕不已,因为他私下早就交代女儿了,要放陆德言的儿子一马。但假戏真做,也要打得热热闹闹的,才好瞒过众人的眼。万没想到最后弄巧成拙,这小子竟然和他爹一样,一点儿也经不起摔打。
现在,形势一下子变得微妙了起来。如果一胜一负,胜者留败者走,谁也无话可说;两人全胜,还可以对掐,那就更有看头了;可是现在两人全败了,薛平湖不忍心逼儿子再战,而陆德言心里也明白,陆鸣这盘棋虽然漂亮,但在内行人看来,实际上含金量不足。如果和薛新雨对垒的话,恐怕凶多吉少,所以也极力反对。做父亲的都不开口,旁人又何苦去当冤家?研究到了深夜,秦双河只好决定:关系先不转,视今后的表现再定。于是,两个小子就“一售一搭”,全进来了。
但是,事情还没有完。凌晨时分,秦队长好不容易才入梦,却又被急促的敲门声给惊醒了。他开门一看,见老甘头一脸惊惶之色,并带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锦鳞阁中的那条金鱼不见了!
秦双河赶紧叫起了同事,大家一起来到了现场。锦鳞阁是东华观中最为精巧的一座建筑,分为上下两层,那条金鱼就镶嵌在了楼上一个真人高的仙姑铜像下。可是现在仙姑手中的宝篮犹在,里面那条嬉戏的金鱼却不翼而飞了。众人仔细查看,连接处的断口清晰整齐。显然,金鱼是被人用锐器切割下来的。房间内外和阁楼上下都没有发现脚印,大家仔细验看,才发现窗户上一根铁条有卸下又重装的痕迹。
秦队长的脸色变了,陈主任更是站都站不稳了。与老百姓讹传的故事完全不同,这条金鱼根本不是纯金铸造的,而是比纯金更贵重的一整块铁陨石雕琢而成。据观志记载,辽国有一位公主笃信道教,仙逝之后,香冢就埋葬在东华观。辽国皇帝追封她为“妙贞真人”,修了玉仙庵,让人依照她的容貌身形铸造了一座铜像,还将珍藏在宫中的一块陨石也送来烧化了。千百年来,这条金鱼就成了信众尤其是妇女的崇拜对象,据说颇有灵验云云。
奇怪了,如今连佛祖孔圣龙王这样的大鱼都成了揭批的对象,谁还在乎一条摇头摆尾的可怜小鱼?可是集训队领导为何如此慌张呢?因为,它与当前的一件大事有关。
大家都知道,围棋是中国人发明的,大约在隋唐时期传到了日本。可是近代以来,日本围棋在理论、实战、人才三方面突飞猛进,将中国远远抛在了后面。为此,日本人非常得意地宣称:“中国是围棋的母亲,而日本是围棋的养母”。
建国之后,双方长期不相往来,只能通过零星的书籍和棋谱了解各自的发展状况。近年来,随着东亚局势的变化,中日之间的坚冰下也开始出现了涓涓暖流。本着文化先行的原则,不久之前,日本民间友好人士决定组织一个围棋参访团,来华与中方举行一场友谊赛。
日本人曾经是中国最大的敌人,集训队中甚至有人还背负着血亲之仇,但眼下却是一个最大的“恩人”——尽管没有人愿意承认:如果不是为了准备这场友谊赛,集训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组建,自己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放下玃头和扁担?
而按照日方的要求,来华除了比赛之外,还要参观一些景点,而东华观的金鱼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保护金鱼就成了一项政治任务,这也是老甘头见谁都觉得像一只馋猫的缘故。如果不是因为金鱼无法移动,秦队长恨不能每天都搂着它睡觉。
秦队长毕竟是老革命出身,冷静了下来,像一个刑警一样,仔细询问事情发生的经过。老甘头说自己每天早晚要擦拭金鱼两次,今天要举行测试赛,前面的八仙堂里人多手杂,就格外小心,只在晚上大约10点左右,出去上了一趟厕所。半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上去一看就发现金鱼不见了。
老甘头情急神乱,一口咬定是新人干的,惹得薛平湖和陆德言指天誓日,说自己的儿子从来就不知道“贼”字有几笔。史瑞虎一向脾气急躁,更要连夜举火点灯,将全观翻个底朝天,不信它能藏到老鼠洞里去。这个建议立即得到了众人的赞同,但被秦队长否决了。因为,这次盗窃行动干净利落,显然不是新手所为;而且,对方一定对金鱼觊觎良久,准备十分充分,不会偷了东西才去想如何瞒赃。东华观突然来一番大检抄,难免不会把消息传到上面去。到那时,大家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好在距离比赛时间还有几个月,不如把事情压下来,先把贼稳住,然后封锁上下山的道路,通过暗访私查起底,争取把这场风波给掩盖过去。
这么商定之后,几个领导彻夜不眠,对东华观的全体居民进行了逐个排查。能够轻松翻越几米高的阁楼,并且有足够的手劲拆卸铁条和斩断金鱼的人,一定是个青年男子。于是,算来算去,最大的嫌疑就落在了宋大洋和黄子武身上。这两个人,一个是黑龙江农场的拖拉机手,一个是体校生,膂力都十分了得。近期更有人举报他俩经常私下打架,似乎有什么不可解的冤仇。
那么,如何摸清这两人的底细呢?盘问室友吧,难免要打草惊蛇。秦队长想来想去,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于是,一项侦查任务就落在了薛新雨的头上。作为新人,他要搬到宋大洋所在的一号厢房中去住;而陆鸣呢,则被安排去紧盯四号厢房中的黄子武。
昨天,薛新雨还是个待考察的对象,今天就成了肩负使命的探子。这样的变化,真让人哭笑不得。何况,凭宋大洋给他的第一印象,怎会相信这个豪爽的大哥就是贼呢?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薛新雨一早就带着行李到了自己的新家。正在打谱的冯晓白见了又惊又喜,赶忙帮他扫床放铺盖。薛新雨见房间中只有他一人,问室友都上哪里去了。冯晓白说三个少年组的孩子回家去了,而宋大洋去附近的红莲公社找东北老乡唠嗑去了。
虽然两人关系亲近,但薛新雨也不能将自己的任务和盘托出。于是,他就问冯晓白为什么也不出去走一走。冯晓白说这里荒山野岭的,有什么可看?随即,又说他昨天的棋下得真好,到底是家学渊博,最后只要简单定型,不要和史幽红缠斗,她就没有什么机会了。薛新雨听了笑而不答,突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我听说人说,集训队里有一个叫黄子武的,总喜欢欺负人。他要是胆敢骑到咱们的头上,我非把他的脑袋塞到尿壶里不可!”果然,一听薛新雨的豪言,冯晓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但是他既不证实那一堆骡子粪的前事,也不愿意和对方计较。
“算了算了,那家伙是个神经病,理他干什么?”
放好蚊帐之后,薛新雨小心地将自己的宝贝收音机放在了枕边,然后仰天躺在了这张吱嘎作响的木板床上。尽管他身份未定,但几天的煎熬终于结束了,可以放松一下。突然,他想起了什么,跳下床拿起扫帚就要来个大扫除。冯晓白见了直笑,以为他要给大家留一个爱劳动的好印象。可是薛新雨将每个角落尤其是宋大洋床下都刮掉了一层土,连个能钻进蟋蟀的缝隙也没发现。
因为集训队是临时建制,所以队中一半以上成员来自京津地区的中学。中午吃饭的时候,偌大的灵官殿显得空空荡荡的。于是,薛新雨的目光就盯在了那一堆“叽叽喳喳”的姑娘身上,同时有点儿失望地发现史幽红并不在其中。
冯晓白见了,就悄声逐一给他介绍:个头高挑脸上微有雀斑的是张红芳,嗓门大但心肠忒好的胖姑娘是李爱琴,东张西望的瓜子脸就是喜欢搬弄是非的袁招娣……可是,他唯独漏了那个差点儿赏薛新雨一记扁担的圆脸姑娘。薛新雨追问了一句,他才懒懒地说那是个湘妹子,名叫戚玉秀,本来叫“毓秀”,自己感觉不时髦,就改了。薛新雨听了,倒替她有点儿惋惜。
晚上,带着酒意的宋大洋和带着各种零食的小队员回来后,一号厢房中便是一阵热闹。宋大洋情绪亢奋,双眼乜斜,衣扣解开,像打鸣的公鸡一样跳到了桌子上,说等他将来发达了之后,要带他们这些共患难的哥们到银行去,每人发一条麻袋,想装多少就装多少,仿佛自己是转世的陈涉。薛新雨一听竖起了耳朵,显然宋大洋要兑现诺言的唯一办法,就是将那条金鱼倒卖了。当然,在这样一个连鱼市都不存在的时代,能不能找到买家就另说了。可是看到其他人包括冯晓白都在笑,就知道是自己想复杂了。看来,这样的昏话,室友们早就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了。
可是熄灯之后,宋大洋不说昏话了,却说起了荤话。他开始逐个点评起了队中的女性,甚至连厨娘也没有放过。自古以来,男人们将女子比作花儿,比作水果,比作美玉,比作衣服,甚至比作菩萨娘娘,薛新雨今天倒是第一次听人比作各式菜肴。
“你们觉得张红芳像什么吗?一只天鹅?哈哈,她有那么美吗?光知道自己臭美!我看啊,她就是一只烤鹅,脖子那么长,不叫秃鹫就不错了!”
接着,宋大洋又说李爱琴是一盘红烧肉,补人又腻人。天天是没油水的伙食,也不知道她一身的脂肪从哪里挤出来的。在他的启发下,一个小队员也开窍了:
“我觉得呀,那个多嘴婆娘袁招娣就是一只口水鸡——哦不,是一只流口水的鸡!”
大家听了一起大笑。显然,他们都讨厌这个姑娘。笑声中,宋大洋又大放厥词了:
“戚玉秀倒是个漂亮妹子,不过就是火气大,像湖南人爱吃的那种牛肉粉,吃起来香,吃完了才知道会辣死人!”
最后,他竟然连舒梅也没放过,说这个丫头太青涩,眼下还当不了主菜,就算是一碟清爽开口的凉拌春笋吧!言外之意是,等她成人了,可就像修竹一样无法攀折了!薛新雨一开始听着新鲜,可是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果然,一个让他脸红心跳的名字终于出现了。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宋大洋并没有将史幽红比作夏天的雪糕,而是北京冬天最著名又最普通的小吃——冰糖葫芦。
“表面上越冷的女人,其实心里越热。只要你能把外面那层硬硬的糖壳咬碎,保管里面滋味能甜死个人!”
见他越说越有味,冯晓白拍了两下隔板,说:“大宋你不要再做春梦了!老史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个掌上明珠,女婿一定要万里挑一的,至少也要降得住史幽红。就你那臭棋,给人家提鞋也不配。”没想到宋大洋一听,更加放肆起来,说:“我们这些人里就数你棋力最高,一定是自己心里早就眼馋那个大美人了,所以才编出这么个条件吧!要不这样吧,我明天撺掇老史搭个台,让你和她来场比棋招亲如何?”冯晓白见他如此不可理喻,叹了口气不说了。
女人之间的闲话,就像那种老式的小鞭一样,“噼噼啪啪”响个没完,有的还有延迟功能,看起来捻子都没了,却冷不丁又冒出了火星;而男人之间的闲话,就像晴空霹雳一样,听起来骇人,其实什么杀伤力也没有。于是,第二天一觉醒来,大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忙着洗漱吃饭,然后赶到戒律堂听讲。
薛新雨自以为来得早,进门后才发现前排早就让女队员占满了,只好坐在了靠门的后侧。今天第一堂课是父亲薛平湖的围棋理论课。一听什么“起手据边隅,逸己攻人原在是;入腹争正面,治孤克敌验于斯”,薛新雨就乏味得打瞌睡。其他人也对这种老生常谈不感冒,又摸透了主教练面软心善的性子,所以咬耳朵递条子开小会的不少。宋大洋悄悄戳了薛新雨一下:
“在家里,你爹也是这样教你学棋的吗?”
“哪里呀!他老人家说了,精通棋理却不善实战,就像光知道打鸣不知道踩蛋的公鸡!”
宋大洋忍不住笑出声来。薛平湖瞧见了,瞪了两人一眼,心里抱怨儿子不懂得维护为父的威信,又叹息他毕竟年轻,不明白为父的苦心。围棋名列“六艺”之一,看起来风雅,但像酿酒打拳行医一样,是一门养家糊口的手艺。绝招妙手全是苦心孤诣所得,哪能随便就露出来呢?即使要传人,也遵循“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的原则。今天,如果自己手上没有几招真功夫,能吃官家的这碗饭吗?
但是一到史瑞虎的课上,情况可就大不一样了,每个人的神情格外紧张。谁都知道,史瑞虎对谁都不留情面的,即使自己的宝贝女儿,也当场训哭过两次。薛新雨当然早就知道这个老虎的屁股是摸不得的,所以格外提心吊胆。可是怕什么来什么,史瑞虎今天选讲的棋局,偏偏就是前天薛新雨与史幽红的对局。从黑棋的第一手开始,他就抨击不断,让薛新雨几乎抬不起头来。非但如此,对于薛新雨颇为自得的一顶一挖,史瑞虎没法说是臭棋,干脆断言是另有人在暗中指导。
“自己不行了,就让徒弟来帮忙;自己的儿子不行了,也让徒弟来帮忙。这样的名家,可真是挂羊头卖狗肉!”话音刚落,他一眼瞥见冯晓白要站起来辨白,立即训斥了起来:“我叫你回答了吗?不是做贼心虚,你站起来干什么?”
冯晓白腿一软就坐下了,而薛新雨却气血直冲脑门,要跳起来说道点啥。这时候,史瑞虎一回头,反而叫起了陆鸣。
“你是新来的,和大家关系都不熟,说出来的话最公正。你看一下,这两个人的棋是不是从一个模子倒出来的?”
陆鸣看了一眼史瑞虎,又看了看挂在黑板上的那一张放大的棋谱,手指摸了一下鼻子,神情无限尴尬,心想我连冯晓白的棋是方是圆都没见过,怎么知道这两人暗通款曲呢?
“我完全同意史老师您的意见:冯哥和小薛的棋确实风格很接近,也许都是主教练一手调教出来的吧?就像我下的棋,人家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家的路子。”
听了陆鸣的回答,每个人心里都在笑:这个年轻人啊,和他爹一样乖滑。史瑞虎还不满意,而当事人之一史幽红却款款站了起来,细语轻声地说:“这种声东击西的战术是薛老师惯用的,在座的很多人都熟悉。当时薛新雨同学这么下,纯是因为自己在角上留有余味,否则即使有人事先支招,他也没有机会使出来。况且,利用征子来破眼也未必就是薛家的独创,因为古谱‘盘蛇势’中就有类似的手法。”
她的言辞恰到好处,既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也在某种程度上洗清了薛新雨的冤屈,总算让这场硝烟散去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课后,薛新雨逃一样地溜出了戒律堂,见到几个女队员在陈主任的办公室外“叽叽喳喳”成一团,互相争抢着一本杂志,就凑过去看热闹。原来,这是新到的一份日本围棋期刊。虽说是新书,其实出版日期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了。女队员虽然好学,但也没有到了求知若渴的地步,她们指点着封面上一位面目俊朗的少年棋手,口中啧啧赞叹。原来,这是今年日本“新人王”的获得者,名叫宫田荣树,也是日本当今第一高手藤原正雄的弟子。
“你们在看什么呀?”薛新雨问了舒梅一句。想要套关系,自然先从熟人开始。
舒梅说大家都在夸这个棋手长得真帅,薛新雨一听直撇嘴,“帅什么呀?我爹年轻的时候在杭州见过日本兵,很多个头还没有你高呢!”
舒梅毕竟也是个女孩子,见他居然将自己与鬼子等量齐观,心里有点儿不高兴,说:“你是不是妒忌了?就算你和陆鸣两个加起来,我看也不如人家神气!”
薛新雨觉察出来了,赶紧给她送上了一顶小小的帽子,说:“谁妒忌了?我的意思是:这小子不知道从哪里修来的福气,竟然入了我们集训队最水灵的小妹妹的法眼。”舒梅一听高兴了,刚才的不快立马烟消云散了。
薛新雨借这个熟络劲儿,又没话找话,问旁边的戚玉秀平常爱看什么书?可是对方却爱搭不理的,只是碍于他是主教练的儿子,才勉强应了一声:
“我最爱看《水浒》了,什么‘拳打镇关西’了,‘景阳冈打老虎’了,‘醉打蒋门神’了。反正,只要是动手,不管是打人还是打畜生,我都喜欢!”
薛新雨吓了一大跳,不敢再说什么了。回到课堂后,轮到陆德言给大家上习题课了。陆家的祖先是跑江湖的,全靠在街头给人设局下套度日,因此手上的死活题有几百个,保管讲个十年八年也不会重复。今天,他出了一道名叫“八龙升天”的题:八个黑子被白棋分割包围,除了就地做活外别无他法。陆德言很懂得如何打发时间,知道队中的高手一眼就看穿了,故意先让少年组的小队员来解答。每错一次,就引发一阵欢笑,直到舒梅上台才将它破解。整个戒律堂中其乐融融,唯有薛新雨一个人闷闷不乐,他还在疑心戚玉秀将自己当做了西门庆一样的下流痞子。
午饭之后,除了残蝉那快要断气的吟声之外,东华观里一片寂静。薛新雨初到北方,还没有养成午休的习惯,又怕不小心睡过了头,就将自己的闹钟定了时,放在了共用的方桌上。不知不觉,他就蒙眬睡去了。突然被人猛推了一把,睁眼一看是冯晓白。原来,下午上课的时间到了,而屋子中其他人早就没影了。薛新雨赶紧跳下了床,一边穿鞋一边骂那个该死的闹钟,却发现它已经不翼而飞了。
薛新雨第一次训练课的对手是李爱琴。这个姑娘的身体虽然沉重但并不笨重,五官搭配得也很耐看,眉眼之间甚至还透出一种别样的圆润。凭着年轻人好强的心性,两人一上手就展开了对攻,下得不亦乐乎,也难免错进错出。一会儿你吃住了我一块,一会儿我破了你一路。薛新雨通过一个转换,占了些便宜,并将优势一直保持到了终局。
这盘棋结束得最早,为了不干扰别人,两人就悄悄出去了。坐在堂外的台阶上,李爱琴从书包中掏出了一张煎饼,撕了一半给薛新雨吃。薛新雨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问她是从哪里弄来的,因为中午食堂的面点中并无这一路吃食。李爱琴有点儿得意又有点儿神秘地笑了笑,不肯回答。薛新雨第一次赢了棋,未免有点儿骄傲,就问她自己的水平在青年队中能排到什么位置。李爱琴回答说大约在中等吧。薛新雨听了不大服气,原以为自己仅次于史、冯二人而已,但想到李爱琴是个不打诳语的人,而且父亲薛平湖也反复强调“人上有人”的道理,集训队中卧虎藏龙,一定要虚心向大家学习,就不说什么了。
渐渐又有人出来了,并且越来越多。但奇怪的是,老师一直没有人招呼大家进去复盘。薛新雨向内一张望,发现还有一局没有下完,旁边还聚集了很多人在围观。不过,他们都远远地保持了一丈以上的距离,就像围观动物园的猛兽一样。
还在对弈的是宋大洋和陆鸣。薛新雨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没发现这局棋有什么惊悚之处,不过是双方为了一个劫打来打去。数一下劫材,陆鸣胜券在握,不过宋大洋看上去却更胸有成竹一些——每隔一两分钟,他的肚子里就发出一声响亮的“唧叮”,似乎活吞了一只鸡,或者肠子在“弹钢琴”。
“宋大蒜又在使损招了!”李爱琴一见就恨声不绝。
薛新雨刚要问她为什么要给自己的老大哥起这么个绰号,旁边几个女队员“叽叽喳喳”的碎语就给了他一个答案:
“这个大宋,简直就是个臭屁王!而且,那屁不但又臭又多,还放出平仄来了,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中间还不带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拉蒙古长调呢!”
“那算什么呀?你们不知道,他那一双臭脚有多熏人!上个月我和他下了一局,大热的夏天,他不穿拖鞋偏要穿胶鞋,脚汗都流了一地。这还不算,到后来他竟然脱下了鞋袜,用手指去抠脚趾缝!别说看了,想一想都让人恶心死了!”张红芳一边说,一只小手还使劲在鼻前扇动,似乎那股气息还在骚扰自己。
“我最讨厌抽烟的人了!可是你们不知道,这家伙不但满嘴黄牙,还喜欢生吃萝卜,比赛的时候一个劲儿打嗝,害得我快要吐出来了。要不是看在——哼,我恨不能看着他的脸给一拳!”戚玉秀说到最后,自己倒呛了一下。她的相貌比身边的几个女伴都要俊秀,不知为什么,天性却喜欢动武。
“看在谁的脸上?哈哈,恐怕不是宋大洋的吧?”袁招娣突然插了一句,还格格笑了起来,似乎抓住了什么把柄。戚玉秀听了脸色发红,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尽管不明白袁招娣在影射什么,但薛新雨也觉得宋大洋真是活该讨人厌。要知道,琴棋书画是过去读书人陶冶情操的方法,因此礼数比胜负更重要。下棋要讲究“三正”:身正、眼正、形正。连打个喷嚏都是有辱斯文的事,可宋大洋这家伙,竟然连生化武器都搬出来了!
虽然祖传岐黄之术,到了薛新雨这一代,连白术和黄芪都分不清了,但他依然如中医探究病情一样,对宋大洋来了一番望闻问切,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原来,午休之后,宋大洋将自己的闹钟带走了,塞在了皮带扣子下。他看形势不利,就偷偷让它发声来干扰对手。
这两天来,薛新雨已经和陆鸣打过几次照面。虽然他们表面上十分客气,但彼此都知道这是无可回避的竞争对手,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可是,这个陆鸣也真让人佩服,面对宋大洋的无赖招数,他竟然无动于衷,像个失聪的聋子。又拖了半个小时,宋大洋黔驴技穷,不得不认输了。可是回到住处后,他竟然还有脸骂陆鸣:
“你们别看那小子一副正人君子样儿,风吹不进水泼不进的,其实是个狗特务!等着瞧吧,总有一天我要揭了他的皮!”
薛新雨听了心头一抖。说实在话,自从领取了监视宋大洋的任务之后,他的心中就隐隐不安,似乎自己不是深入虎穴的杨子荣,而是一个翻版的甫志高。何况,宋大洋这个人很讲义气,虽然“臭名昭著”,但从不把独门功夫用在同室身上,可谓盗亦有道。
转眼之间,中秋节就到了。在革命的年代,传统节日就像被一棵伐倒的大树一样,虽然枝干全不见了,但根可不容易刨干净。何况,大家说了那么多遍的“忆苦思甜”,也得多少给人一点儿真甜头吧!为此,集训队的食堂极其难得地烤了一批月饼。没有莲蓉,没有香油,只是最简单的枣泥馅。但是,对于这种甜得烧心、干得噎喉、沉得坠胃的月饼,它们的硬度更让人记忆深刻。
“我给你们讲一个笑话,”宋大洋挥手让现场安静了下来,然后神态俨然说了起来,“有一年,我们农场做了一批月饼,比这个还难吃,最后大部分都没有卖掉。过了一年又到了中秋节,大师傅又从库房中把它们端了出来,居然还没有长毛。大伙儿当然不满意了,说不浪费粮食也就罢了,为什么每个价格还高了五分钱?人家回答得倒是振振有词:‘今年提价,是因为把一年的仓储费加上去了!’”
“这个,倒符合政治经济学的原理:成本决定价格。”一片哄笑中,冯晓白冷静地说了一句。他是全队中最刻苦的学员,平常看书也多,什么《资本论》、《反杜林主义》都认真读过,还细细做了笔记。
宋大洋平常对他总是礼让三分,可是今天却不服了:“照你这么说,废品的价格最高。谁都不买,它一年年下来不就层层加码了?”
眼见两人争了起来,薛新雨赶紧插口打断,“冯哥说得也有道理啊,文物就是越旧越值钱。你们不知道,过去一张错版的邮票,当时谁也不要,如今可要换一头牛呢!”
尽管巧妙地偷换了概念,但薛新雨自己心里依然觉得这件事实在荒唐。但究竟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薛新雨很快就发现,甜不但留在舌头上,更弥漫在很多人的心头,尤其是老一代的棋手们。这两天,他们破天荒地接到了参加国庆招待会的邀请函,这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非但如此,这天,薛平湖收到了政协送来的一张戏票,请他周日去文化宫观看一场新出炉的样板戏的首映式。当然,它很快就落到了薛新雨的手中了。
这天一大早,薛新雨就忙乎开了。他穿上了干净的衬衣,套上了父亲自己平常都舍不得穿的灰涤卡中山装,脚踏全家仅有的一双皮鞋,神气活现地出了门。对于他的好运气,大伙儿心里羡慕,嘴上却忍不住要奚落一番:
“真是驴粪蛋子表面光!打扮得这么立整,又不要你去登台表演?”
“谁说的?等回来给你们唱一曲‘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保管震得你们大小便失禁!”
薛新雨丢下了一句脏话,兴冲冲地下了山。还没走多远,他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头一看原来是舒梅。她小脸红扑扑的,身上还背了一个大包。原来,最近天变凉了,她要将夏天的衣物送回家去,顺便将御寒的毛衣带回来。薛新雨当然二话没说,就将那个包放在了自己的肩上。
班车到站后,他们又换了两遍公交车,最后舒梅带着他来到了一个很气派的四合院中。据说,她家住在这里已经超过了上百年。可是,如今搬进来了很多外来户,而主人反而被挤到了一个背阴的小厢房中去了。
一进门,薛新雨就忙着敲煤烧火。舒梅虽然年纪小,但很会做饭,不过一个时辰,就将两大碗炸酱面端上了桌。薛新雨见她一脸满足的神情,虽然心里有一丝难过,但还是竭力装出了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问她国庆放假准备怎么过。舒梅说不过多放一天而已,准备洗洗衣服就行了。薛新雨说自己和室友已经商量好了,打算去水库野营,如果舒梅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舒梅犹豫着说:“你们都是男队员,带上我恐怕不方便吧?”薛新雨拍着胸膛说:“没问题,我们该摸鱼的下水,该捉蛇的钻洞,该砍柴的上山,正好缺一个看守大营的。你只管坐在那里看东西,保管一个指头也不用动。”
饭后,舒梅收拾自己的衣物。薛新雨没事干,就随便翻书看,很失望地发现舒家的书虽然不少,但全是俄文原版的大部头,连本连环画也没有。原来,舒梅的母亲曾是建国后公派的第一批留学生,自然成了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的崇拜者。舒梅说家中原来的藏书有一屋子,可惜全烧了。又说咱们集训队中喜欢读书的人真多,尤其是陆鸣,非但“老三篇”背得管瓜烂熟,还能吊几句古典诗词。薛新雨听了刺心,赶忙打住说时间不早了,早点儿送他去车站,免得抹黑走山道。
送舒梅到车站之后,薛新雨独自来到了文化宫。他发现,今天的文化宫就像是各种冷色调的大聚会。来宾无论贵贱高矮胖瘦老幼,全逃不出蓝黑灰绿的色谱,偶尔也能见到一两个穿艳服的人,那也是友好国家的外交官或少数民族同胞。薛新雨乘兴而来,可是真到了门口却胆怯了,因为就在片刻之间,他竟然发现了好几个在纪录片上才见识过的人物,顿时心脏开始“突突”。好不容易挨了进去,像没头苍蝇乱钻了一阵,薛新雨才知道前台那些摆满了鲜花果品的桌子与己无关。他的座位在最右边的出口处,旁边还紧挨这一个厕所。从这个角度看舞台中央,无论电影还是话剧,都等同于皮影戏。薛新雨落座后,抬眼一看,更加大惊失色,因为坐在左侧的人竟然不是别人,而是史幽红!看来,“有关方面”的考虑非常周到,绝不会偏袒“南薛北史”任何一方;而薛平湖和史瑞虎虽然势如水火,在偏爱孩子方面却同出一辙。
史幽红昨晚就离开了东华观,今天是从家中直接赶来的。薛新雨见了她,就像老鼠面对一块来路不明的奶酪,既想入非非又想逃之夭夭。在这个除了演员没人会化妆的时代,史幽红的审美观竟然退化到了蚕宝宝的水平:一条丝巾细心衬在领口,一根丝带精心系起发辫,一双丝袜小心藏进裤腿。可即使如此,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中,她依然是一朵开放在午夜的兰花。突然见了薛新雨,史幽红似乎也很意外,不过嘴角马上就撅起来了,似乎薛新雨是那个不时散发异味的厕所的一个构件。
节目开始了,舞台上一时龙吟虎啸,一时如泣如诉,一时血雨腥风,一时欢歌笑语,真是精彩纷呈。可是薛新雨头脑中却一片空白,像个傀儡一样,别人鼓掌他就拍手,别人欢笑他就咧嘴,别人流泪他就皱眉。演出结束了,尽管史幽红不乐意,可两人还得结伴一起回去,因为天色已经晚了,而回程的班车也只有最后一趟了。
车辆开动之后,史幽红从包中拿出了一个饭盒,打开看了一会儿,才从中挑了一个豆包塞给薛新雨。薛新雨已经饿坏了,也没说什么客气话,因为这一个星期中,已经是第三遭“吃软饭”了。
“你们女队员真有本事,总能搞到好吃的。我来了好几天了,都不知道厨房的门是朝哪边开的!”
“因为你没有方向感呗!”史幽红听了,只是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一路上,史幽红的目光都飘在窗外,而薛新雨也目不斜视,直直盯着前面司机的脊背,似乎人家干过什么缺德的坏事。到了班车终点,天完全黑了。至此,薛新雨的尴尬才缓解了一点儿,因为走山路不必并排而行;而史幽红更是暗中庆幸,以前她从未这么晚回来过,身边有一个男子相伴总让人安心一点儿,尽管这个男子本身不太让人放心。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路上,听着虫鸣啁啾,枯叶飒飒。天地之间全是一片墨色,浓一点儿的是山,淡一点儿的是川,完整的是石,参差的是树,点滴的就是飞鸟或者飞虫。偶尔一两点光亮,也化不开这种无边的混沌。突然,薛新雨开口问了一句。
“史姐姐,你觉得——你觉得围棋像什么?”
史幽红本来对他的第一印象就糟糕透顶,而如此良夜,这个小色狼兼大呆瓜又提出了一个如此无趣的问题,嫌厌之心更加浓烈,忍不住想说:“围棋不就是抢地盘吗?除了像军阀土匪黑社会,还能像什么呢?”可是话到口边,却突然变成了一句反问:“那你觉得呢?”
薛新雨见她肯开口搭话,心里高兴异常,赶忙把自己的想象和盘托出:“我觉得像天上的星空。你看,北极星就像‘天元’一样占据中央位置,众星都围着它转;围棋有四个星位,正对得上古代星象中的‘东方青龙,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北斗七星弯弯曲曲,看上去多像一把诡异的‘妖刀’!银河倾泻而下,好似‘大雪崩’的定式;而彗星长长的尾巴,是一路打下去的‘征子’;如果恰巧有一颗流星飞过来,那就更妙了,对于这个慌不择路的孤子,干脆任其一路狂奔,它自个儿就会把自个儿耗死了!”
秋季的星空是一年中最寂寥的,而中秋之后,下弦月要到半夜才升出来。所以,此时的夜空显得分外明净清澈。听他一通乱扯,史幽红忍不住也来了兴致:
“你发痴啊?围棋可不像你形容得那么天马行空,也没有那么宁静和平。每一颗星距离都成千上万光年,好不容易走近了,杀气也早消磨在路上了。在我眼中,围棋就是种蘑菇的游戏。你种白的,他种黑的,还可以使坏拔掉对方的。到了收工的时候,大家一起数一数究竟谁的多。”
“太有趣了,这个比喻真是又简洁,又形象,我怎么没有想到呢?”薛新雨赞叹道,欢喜的声调中掩饰不住夸大的成分。见他如此谦卑,史幽红本已矜持到了嗓子眼的心突然没了支撑,开始做自由落体运动。
“你的棋也很——很不错,两年前的我,还不一定就能下赢现在的你呢!不过,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姐姐了。一是我不爱听,二是让大人听到了,还以为我们史家以大压小欺负你们薛家呢!”
说完这几句话,史幽红没有再发出什么声息,但笑意却洋溢了出来。薛新雨的耳朵听到了,眼睛也看到了,可是鼻子却出毛病了,竟然闻到了丝丝江南才有的桂花香。可是,他的绮思不过浮现了片刻而已。等到遥遥望见了山门,史幽红转过头来,脸色突然转喜为嗔:
“想要讨好我可没有那么容易!我早就明白了,上次那盘棋,你是故意输给我的。可是这样一来,我就更瞧不起你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