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屋子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一桌子茶点,我一口也没吃到;一盏红灯,我一眼都没看清;一个厕所,我一次也没进去;一头雾水,我到现在还没有擦干净!”
大家先笑了一阵,然后说:“你小子出门的时候那么嚣张,现在不唱两句,我们怎么会轻易就放过你?”大家原以为薛新雨要耍赖推脱,没想到竟然一口就答应了。虽然没有配器,但是京剧的唱腔本来就那么几套,所以倒也没有跑调,可是那词儿就歪出去不止七八里地了:
“洗衣买菜捡煤渣,担水劈柴全靠她。里里外外一双手,官人的孩子早当家。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可怜一朵小寒梅,生在了雪山崖!”
众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所以个个神色恻然,连宋大洋这门大炮也没声了。可是薛新雨歇了两口气,突然捏尖了嗓子,又唱了一段西皮流水,这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姐姐,您听我说,我家的熟人数不清,没有赛事不登门。虽说是熟人又不相认,可你下手真叫狠!我千里投奔遇美人,哎呀,这个美人是仇人!”
厢房里顿时乐开了锅,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冯晓白也乐了,宋大洋更是合不上了嘴巴:
“你小子终于原形毕露了!看来,你爹还真没说错,你小子天生就是个挑刺惹祸的精!”
晚上,薛新雨躺在了被窝里,心里既感到得意,又有点儿害怕,毕竟无端攻击伟大的革命文艺路线并不是什么让人轻松的事儿。他在蒙眬中睡去,思绪却依然停留在那条黄昏的山路上。一个身影与自己若即若离,若分若合,一时卷曲一时舒放,一分浑圆一分纤细,一阵香甜一阵酸麻,一片温润一片光爽,一半诱惑一半抗拒,一刹欢愉一刹怅惘,只有那副容貌始终模糊不辨。薛新雨的潜意识早就笃定了自己缠绵的这个对象是谁,可是没想到她竟然又掺杂了不同的面孔,甚至包括一个仅在火车上打个照面的文雅少妇。早上清醒了过来,薛新雨的第一反应是天下雨了,可是随即就发现那种冰凉凉、湿漉漉的感觉不是来自窗外,而是她自己的大腿内侧。虽然中学已经停授了生理卫生这门课,做父亲的薛平湖也忽略了儿子那沙哑的变声,但是薛新雨已经不是个懵懂少年了,他早就从乱七八糟的渠道窥透了两性间的奥秘。但即使如此,当第一次突然来临的时候,依然让他感到慌乱不堪。乘人不备,他赶忙擦拭干净又换了条内裤,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但是,这个难以启齿的梦就像某种恶兆一样,让薛新雨一连几天都筋软骨酸,神不守舍,自然触了不少霉头。由于注意力不够集中,他在训练课上连连输棋,甚至败给了公认的最不入流的袁招娣,人家自然将这场胜利无限扩大。不久之后,连东华观的门卫都知道了薛教练养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可是,薛新雨神经的某一部分又格外亢奋,无论是在课堂、食堂,还是路上,只要史幽红的身影一出现,就立即气喘胸闷,像进入了南方的黄梅天。这种病灶发作厉害了,只要是男性哪怕是个小队员,谁要是多看了她一眼,他都忍不住地妒意中烧。可恨的是,那个陆鸣偏偏喜欢往史幽红身边凑,而她竟然也对他青眼有加,笑语嫣然,这可真叫人气得发疯!
更糟的是,仿佛受到了薛新雨坏运气的连累,集训队的坏事也接踵而至。先是陈主任接到了外事接待工作暂停的通知;之后,又突然来了一个消息,说国庆招待会也临时取消了,让老棋手们个个难过不已又惊惶不已。到最后,秦队长甚至下达了一条禁令,没有他的批准,任何人不能私自外出,连周末回北京的家也不行。
对于大人们关心的事情,薛新雨也感到好奇。不过,对于儿子的疑问,薛平湖只是唉声叹气。可在队员们中间,那小道消息可就传得海了去了。其中,宋大洋就按捺不住说了一句:
“队长真是小题大做,我就一双下地的泥腿,又飞不上天,干吗要这么紧张?”
“少说怪话了!你上次抱怨说集训队的伙食只配喂猪,已经让人告到上面去了。”冯晓白一听脸都变白了,赶紧制止他的胡言乱语。
“我看还不如喂猪,起码猪吃了增肥,我吃了半个月,倒贴回去了两斤!”薛新雨也站到了宋大洋一边。
“你们两个真是一对活宝!”冯晓白见自己的好心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只好愤恨地骂了一句。
但这种紧张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有一天,不能外出的禁令取消了。非但如此,队里还破天荒组织了大家去北海公园游玩。正是十月小阳春,北京天青水碧,枫丹菊黄,到处洋溢着一股久违了的喜气。女队员们个个兴高采烈,乘机将压在箱底一整个夏天的裙子都穿了出来。打扮得花团锦簇不说,她们还不时笑成一团,似乎空气中充满了一氧化二氮。男队员们跟在她们的屁股后面,看得心头起火,肚中生气,因为按照队里的要求,他们统一穿上了白衬衣黑裤子,活像一群会动的毛笔头。
“果然是头发长见识短,这些丫头啊,就知道傻笑!”通常情况下,对女性的攻击总是先从智商开始的。
“她们哪里是傻?分明是想吸引游人的注意!可惜的是,今天公园里除了我们这些棒小伙子,全是些老头和小孩!”现在,连她们最引以为傲的情商也遭受了污蔑。
糟糕的是,这些“嘀咕”竟然被人家听见了,那反击当然也就不是一般的猛烈了。其中李爱琴的话最刻薄,她虽然和男生关系最近,毕竟不会认错自己的阵营:
“你们吃醋了不是?下棋比不过我们,干活儿也偷懒。哎呀,我还听说你们中间当中有人为了一个女人打得头破血流,啧啧,可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
可是没想到的是,宋大洋最赖皮了,干脆打蛇随棍上,马上回了一句:“我们当然想吃肉了,不过,太肥的可消化不了!”
一片哄笑声中,李爱琴显得尴尬无比,她毕竟是个姑娘,拉不下脸来说脏话,可是又忍不下这口气。正在此时,一直安静旁观的陆鸣却悠然说了一句:“秋气干燥,我们应该向女队员学习,每天的饮食清淡一点儿,就不会有这么大的火气了!”
李爱琴一听,就像来了救星,拍手笑道:“果然小陆最善解人意了,你们学着点儿,以免将来都讨不到老婆!”
众人见陆鸣泄了男子汉阵营的气,个个吹胡子瞪眼睛,可是他的神色依然故我,好像什么也没看见。可是薛新雨分明看见史幽红虽然从头到尾没说一个字,可是她的目光却在陆鸣的脸上停留了好久。
游园回来,酝酿已久的野营也提上了日程,几个人还简单分一下工。薛新雨负责征收菜金,然后统一交到食堂去订购各类主副食。其实,后一部分工作根本不需要他自己来做,因为舒梅和食堂的厨娘关系极好,一切就由她代劳了。同样,外出游玩的计划几乎在每个厢房展开了,大家各自搭伴,互不干涉。让薛新雨稍微高兴了一点儿的是,史幽红并没有接受任何人的邀请,她跟着父亲回家探访亲友去了。
由于宋大洋的拖累,薛新雨所在的这个寝室平常没什么人缘,自然邀请不到那些眼光高的女队员。本来李爱琴还有点儿指望,可是因为北海公园的那场斗嘴,人家赌气不来了。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整装出发的那一刻,戚玉秀却突然大驾光临了。
戚玉秀对薛新雨还是不理不睬,对其他人也是半冷不热,唯独见了冯晓白,那神情可就大不一样了。宋大洋看见了,暗中做了个鬼脸。薛新雨马上就明白了:原来,这两个人在搞对象。
在那个年代,谈恋爱属于私情杂念的范畴,与解放全人类的崇高理想比较起来简直渺小得不值一提。但两者细论起来,居然也有很多相同之处,那就是想起来无比刺激、谈起来无限向往、做起来路途艰难。集训队成立之初,为了让大家把精力放到即将到来的大赛上,特地划下了一条不可逾越的规定:男女队员要是堕入爱河,轻则警告重则开除。可是,即使“大敌”当前,少女怀春、少男钟情却是不可违抗的自然规律,而东华观偏僻的地理位置,封闭的生活空间,周而复始的单调节奏,更有助于这种情感的滋生和蔓延。这几个月来,队里已经收到过不少小报告了,只是人家一没亲嘴,二没搂抱,只好不了了之。何况,就是那些打报告的探子们,本身也脱不了失意情敌的嫌疑。
在洒满朝阳的山路上,这七八个人组成的游团就出发了。他们翻越了东华观的后山,又跨过一条干涸的溪流,一直走到了燕山下向阳的一片草地上。一路上,大家像出笼的小鸟一样“叽喳”个不停,但话题绕来绕去,似乎总围绕着一个吃字。
“你们知道吗?我在东北捉的可是个大家伙!狍子真是又傻又好奇,你放一枪,它吓得跑出了老远,可一会儿又回来了,想知道究竟是咋回事儿吗?这样的猎物,到后来我们都懒得用枪打了。冬天北风一吹,江面就上冻了,可是狍子不知道,还以为是一片平地呢,一赶就跑到上面去了。一个个刺溜打滑,跌倒又爬起来,蹄子怎么也站不住。我们冲上去,一棒子揍倒一个,拉回去几天也吃不完!”
薛新雨听得津津有味,可是旁边的小队员们却个个索然无味。原来,宋大洋的传奇不知道已经讲了多少遍了,早就勾不起大家的胃液了。
“巧了,我们在南方捉蛇也用棒子,不过不是大棒,而是那种又长又细的分叉小竹竿。见到蛇先不动,等蛇迟疑不定的时候,将它的脑袋叉住,然后挑到袋子里去。不过,捉蛇毕竟太危险了,我更喜欢夏天到水田里捉田鸡。听到了“咯咯”声,就用手电筒一照,那田鸡就傻眼了一动不动,任你捉了回家去。”
舒梅好奇地问田鸡是什么鸡?薛新雨说田鸡不是鸡,而是青蛙的别称。舒梅听了直呕,说青蛙是益虫,你们怎么能忍心将它们的腿撕下来吃呢?薛新雨听了语塞,宋大洋却接过了话头,说:“没错,田鸡很有营养,真的有益于人。”
冯晓白和戚玉秀远远落在了后面,一开始还只是喁喁私语,到后来干脆就搂腰抱肩了。除了小队员好奇地偷望几眼,大家都假装没有看见。只是舒梅同样身为女孩子,未免有点儿不自在,一路上小脸都红扑扑的,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到了扎营地后,宋大洋自顾自地去捉兔子了。秋天是兔子最肥的季节,也是最容易下套的时候。他果然没有吹牛,不过一个时辰,就提溜了两只红眼圆睁的啮齿动物回来了。当然,之后那些开膛剥皮的恐怖活儿也由他一手包办了。薛新雨带着舒梅在山坡上转悠,挖了一些煮汤的佐料。而三个小队员则四散去掏鸟窝,也没有空手而归。至于生火烧水的工作,当然就交给那两个不愿意挪窝的情侣了。可是大家回来之后,发现灶台依然清冷,而草地上却烧焦了一大片,差点儿引发了火灾。原来,两人意乱情迷之下,把干柴点着就塞进地灶不管了。
见此情景,也没人忍心责备。大家一起动手,嘻嘻哈哈之间,又重新烧了火,然后架起了锅。等到水开了之后,他们依次将各色荤素食材放了进去。大家耐心等待了大半个小时,香味终于传出来了。现在,连冯、戚二人的目光也不放在对方身上了。时候终于到了,锅盖一揭开,一团蒸气散去,只见里面是个五色斑斓的图画:嫩红的兔肉,雪白的山药,淡黄的甘草,深褐的蘑菇,漆黑的木耳,滚圆的鸟蛋。每人分了一大碗,片刻之间,就锅底朝天了。
就着带来的馒头和花卷,大家吃得啧啧出声。舒梅虽然刚才看到兔子被擒还眼泪汪汪,现在看着肉团却两眼放光。薛新雨心里笑她伪善,可是又觉得她的模样真可爱。说到底,大家的肚皮里真的缺油水啊!
吃饱喝足之后,这次野游就没了焦点。漫长的一个下午,大家无外乎就是坐在一起打牌,或者躺在草地上吹牛。
“大宋,既然北大荒有吃有喝那么舒服,你干吗主动申请跑到这个破观里来呢?”现在,薛新雨已经知道除了几个名门后代外,其他的队员全是自愿报名选拔来的。所以,他对宋大洋的选择颇为不解。在很多人的想象中,狼群奔跑的雪原,肥鱼跳跃的水泡,火车穿越的林海,寒冬闪烁的极光,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
“那里什么都有,连女人也更有味道,可就是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宋大洋的眼中突然闪现了一丝阴郁,这可是以往没有过的。但随即,他就恢复了满不在乎的嘴脸,反问了一句:“小薛,你说究竟是你爹的棋厉害还是史老虎厉害?来了这半年了,也没见他们俩真刀真枪干过一场。”
“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儿史老师肯定胜过了我爹,那就是人家教出来的孩子更有出息。”说到这里,薛新雨突然感到有点儿自惭形秽了。
“哈哈,这个你倒不必气馁了。不是我哄你开心,我虽然下棋不行,可是看人的眼光是不错的。我告诉你,在年轻一代棋手中,你真是个罕见的天才!”说完这一句后,见薛新雨似信不信,宋大洋又加上了一句: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一点吗?因为你和我一样不守规矩吗?那可就大错特错!你下出来的棋,看起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杂乱无章,可是仔细一想,都有迹可循;有些人恰恰相反,每一招都有根有据,只能算是乖学生,没有大格局!”
见宋大洋竟然将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拔高到了大国手的位置,薛新雨觉得这位仁兄真的被太阳晒昏了头。他往那边一瞅,只见冯晓白已经输了好几把牌,脸上沾满了纸条,只剩下了两只眼睛还在转动,活像一团水母。于是,薛新雨笑着说:“冯哥可能还有登顶的份儿,你瞧人家现在已经熬了一锅糨糊,准备将来往墙上贴奖状呢!”
太阳偏西了,他们才踏上了回程。刚拐上了东华观西面的那条岔道,与另一伙队员们不期而遇。领头的是黄子武,后面紧跟着的是袁招娣。双方正在愣神的时候,她已经跑了过来,亲热地对着戚玉秀说道:
“玉秀,我早上找了你半天,你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呢?对了,你昨晚不是答应了黄大哥了吗?今天怎么又变卦了呢?”
“我什么时候答应他了?”戚玉秀脸色一变,竭力分辩道,可是声调却并不干脆。
“哦,我知道了。不是你不想来,而是有人不让你来。”袁招娣的话音刚落,黄子武的眼睛就发红了。站在戚玉秀身后的冯晓白脸色更白了;宋大洋脸色依旧,拳头却暗暗捏紧了。眼看一场冲突在所难免,薛新雨突然跳到了前面,大声说道:
“你们都是男子汉,不懂得尊重女人的意愿吗?戚玉秀又不是一个绣球,谁抢到就是谁的!”
万没想到,他的公道话竟然提前引爆了炸点。黄子武像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冲了过来,一拳当头砸来。薛新雨侧头一躲,肩上却重重挨了一记。这是第二次遭受突然袭击了,不过,他可不是个光挨打的主儿,立即一脚飞踹了过去。眼看开打了,双方的队员都一拥而上,有助拳的,有劝架的,更有火上浇油的。一片混乱中,薛新雨被拖了出来。他抬眼一看,只见戚玉秀早拉着冯晓白跑了,而袁招娣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不知挨了谁一记耳光。
天黑之前,这场斗殴才算结束了。这群人吵吵嚷嚷回到了东华观,立即引起了全队上下一片哗然。薛平湖也闻声出来了,见到自己的儿子受伤了,连忙将他拉进了自己的房间。薛新雨还在争辩自己没有犯什么错,可是薛平湖只听了几句,就责备他少不经事:
“你真是个傻孩子,就知道乱讲义气。人家三男两女争风吃醋,你一个光腚蛋儿,来的什么牛劲儿呀?”
原来,集训队中的很多人都知道,袁招娣喜欢上了黄子武,可黄子武眷恋的是戚玉秀。两人以前是体校同学,但是戚玉秀来到集训队后却移情别恋,喜欢上了秀气文雅的冯晓白。至于宋大洋为什么总是替冯晓白当头炮,那也绝非薛新雨想象的仅仅为室友打抱不平。两个月前,宋大洋和几个公社的老乡一起去水库拉网捉鱼,而黄子武恰好也在那里,不知怎么双方产生了口角,就此结下了梁子。
薛平湖知道儿子这下闯大祸了,连忙去找秦队长澄清事实。但是,作为围棋队有史以来第一次严重违纪事件,谁也不能姑息纵容。很快,调查结果就出炉了。薛新雨和黄子武一样被列为罪魁祸首,各挨了一个处分。让人气愤的是,那个挑拨者袁招娣居然什么事儿也没有。通报一公布出来,薛新雨无论走到了哪里,都成了一个过街老鼠。连打饭的时候,厨娘的那个患了小儿麻痹症的女儿看他都是一脸鄙夷的神态。
集训队毕竟不是为了培养现代京剧迷、营养学家和角斗士的。随着初冬寒风的袭来,功课日渐紧张,因为时间已经不多了,而日本访华围棋代表团的名单也已经传来了。
尽管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与日本人对垒的机会,但为了给父亲争一口气,薛新雨的头脑也和气温一样逐渐冷却了下来,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散漫下去了。处分是要进档案的,像影子一样跟自己一辈子。更严重的是,与堪称遵纪楷模的陆鸣相比,自己凭空沾了这么一个大污点,已经明显落了下风,如果成绩再不好,那就只能接受淘汰的命运了。于是,他决定洗心革面,老老实实先把成绩提升上去再说。
如此一来,倒是因祸得福,薛新雨发现围棋竟然是一剂忘情散。据说,宋太宗就酷爱围棋,他的理由说出来竟然是“避六宫之惑”。的确,一盘棋一下就是大半天,中间一刻分神的机会都没有,尤其到了关键之处,连五官也好像全封闭了,变得无色无嗅,不知饥饱,不分冷热,不辨妍媸,无论坐在面前的是一位千娇百媚的玉人还是青面獠牙的罗刹,都没有什么区别。一局下来,下棋者犹如病鸟出笼,半天也回不过神来。白天一晃就过去了,他们在晚上睡梦中满脑子还是黑白绞杀,让那种蚀骨摧心的情思也没有了插针之隙。
聪明的人一旦定下心来,进步总比普通人要快一点儿。与他人相比,薛新雨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能够得到父亲的亲自指点。那些精微的感悟、诡谲的战术和实用的手段,绝非光靠打谱就能够参悟透的。更重要的是,父亲手中珍藏着一本据说是宋代的棋谱。不过,一般的书是越老越值钱,唯有棋书像女人一样,越老就越没什么吸引力了。
这本《玄元妙经》,薛新雨其实以前早就有机会看了,但因为贪玩儿一直没当一回事。现在他穷极无聊,不得不硬着头皮看了几眼。中国古代围棋实行座子制度,在对角线的星位上各放两子,就像两军对战一样,先安营扎寨,树旗立辕,然后再堂堂正正摆开架势开打,就差“来将通名”的程序了。除此之外,计算胜负也有“还棋头”的规定,多出一块棋就要还给对方两子,讲究到了极点,唯恐胜之不武。可是日本围棋却全然不同,双方犹如龙战于野,鸟飞于天,鱼入于渊,无凭无据,无拘无束,全凭各自的技能和气力决胜负,因此发展出了迥异的理论和定式。
但薛新雨看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又了一点儿感悟,觉得这本《玄元妙经》也并非全无用处,甚至有那么一点儿空谷足音的味道。比如,在座子制度下,双方壁垒森严,固然限制了自由布局的空间,被淘汰也是必然之数。但因为双方各守星位,不能一味守角,势必在中腹展开恶斗,从而留下了一页页精彩绝伦的血泪篇章。而日本围棋没有了任何束缚,反而如同在庭院中放了一群兔子,看似视野开阔,容易隐蔽,但兔子们最终必然会发现,最安全的选择是在角上挤成一团。因此,日本古代围棋一直拘泥于角部的战斗而不能自拔,虽然衍生出了无穷的绝妙定式,但难免有“铺地板”之嫌。直到一代雄杰道策名人打破藩篱,推陈出新,提出了全局平衡的新理论,才能够后来居上,全面反超了中国。
父亲忙的时候,薛新雨就硬拉着冯晓白过招。刚开始他依然不支,但差距逐渐拉近,尽管还是败多胜少,可是对方连一子也让不动了。但是,让薛新雨有点儿失望的是,水平突飞猛进的并不止自己一个。
这天,史瑞虎挑选的棋局是昨天陆鸣战胜黄子武的一局让先棋。显然,老史对陆鸣颇有好感,连夸开局这个“大雪崩”下得好,几十手定式一招也不差,硬是逼得对手出了错,足见陆鸣同学平常学习专心。他在讲台上摆了几手,突然点名叫起了薛新雨,问他下一步该怎么走。面对这突然袭击,薛新雨幸好没走神,迅速而准确地做出了回答。史瑞虎找不到发飙的借口,有点儿悻悻然:
“看来,你也没有闲着。这样吧,下午就和小陆来一局吧!谁是英雄谁是狗熊,我们明天课上再细细评论!”
午休之后,薛新雨又回到了戒律堂,见到陆鸣早就正襟危坐等在了那里。猜先的结果,是薛新雨执白。陆鸣摆开了最稳妥的“逐月式”——小目的形状像汉字“月”,所以交错的两个小目就像追逐的月牙儿。薛新雨先下了一个星位,第四手不下在余下的那个空角上,却高挂对方的小目。等陆鸣一托之后,立即向前一顶,等黑棋退了一手后,又顺手扳了上去。见此情景,陆鸣的脸色有点儿变了,因为开局这十手分明与自己昨天赢黄子武的那盘棋一模一样。显然,这是薛新雨在向自己挑衅——或者是向史瑞虎传达无声的抗议。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凡事不求胜先虑败,绝不和薛新雨这种顾头不顾尾的愣头青计较。何况,薛新雨来者不善,一定对“大雪崩”定式研究了很久,自己难免有点儿心虚。于是,他下一手犹豫了好久,最终选择了粘角。这样陆鸣虽然保住了角上的实地,却将外势让给了白棋。
薛新雨得理不饶人,顺势向两翼扩张。陆鸣这下可真恼了,马上采取了拦逼的措施,并伺机将一子打入了白阵。如此一来,局面就过早进入了中盘战斗。最终经过一番腾挪,黑棋治孤成功,将白棋的大空穿了一个洞,然后扬长而去;但白棋也乘追杀之际不断旁敲侧击,压得边角的黑子抬不起头来,并最终围成了一个五六十目的口袋。进入官子阶段后,黑棋盘面上已经贴不出目来,陆鸣却不像上次对垒史幽红那样潇洒认输,而是拼命搜刮,甚至使出了一些对于专业棋手而言要打板子的俗手,企图将劣势扭转过来,但为时已晚。
终局之后,陆鸣没有复盘就沉着脸走了。薛新雨欣喜之余,也没有计较对方的无礼。第二天一早,他就兴冲冲来到了戒律堂。可让人失望的是,今天史瑞虎选讲的却是冯晓白和小队员的一盘指导棋,好像忘记了自己昨天说的话。薛新雨知道老史头心胸狭窄,但这样明目张胆地袒护陆鸣,以至于言而无信,还是让人气愤。于是,整整一个小时,他鼻子都像一台制冰机般在不停地喷冷气。
赢下了陆鸣,让薛新雨陡然信心爆棚,于是产生了冲击一下高手的念头。眼下青年组中,史幽红是一枝独秀,冯晓白有半肩之差,再次的黄子武、戚玉秀、张红芳都在伯仲之间。可是按照规定,只有同一水平的棋手才有经常切磋的机会。因此,薛新雨唯一的办法,就是将遇到的对手全部击倒,这样才能显露头角,引起老师们的注意。
但事与愿违,可能是由于薛新雨太急于求成,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先是败给了黄子武,又输给了陆鸣一次,和相对较弱的张红芳也下了个一胜一负,平分秋色。最后,薛新雨杀了袁招娣一个尸横遍野,才算是出了一口闷气。
与之相反,舒梅却因为成绩优异,破格从少年组晋升到了青年组。这样一来,这两人关系更加亲热了。一天中午,两人一起坐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舒梅问他昨天与戚玉秀比赛的结果,见薛新雨直摇头叹气,她就安慰道:
“半年多了,我在少年组每个星期的总评中都排第一,现在才升了一级。而你才一个月,竟然长了一个子的棋力。照这个速度下去,到了明年这个时候,给我们上课的薛教练就一定不是你爸爸了!”
听她这么一说,薛新雨也被逗笑了,心态也逐渐放松了下来。可机会就是这样,你越急越抓不住;可你不在乎了,它反而突然降临了。这天下午,薛新雨本来排定的对手张红芳病了,而史幽红也恰好轮空。于是,两人就被临时凑成了一对。史幽红对薛新雨似乎好了一点儿,这倒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在山路上,他说得繁星乱坠的花言巧语。女人的心思很微妙,又没有任何道理可循。尽管这个臭小子新添上了一个爱打架的恶名,可是强盗的名头毕竟比流氓好听多了,起码展示了雄性的特征。在女队员中,史幽红和戚玉秀关系最好,当然知悉密友那隐秘的地下三角恋。她笑戚玉秀为什么总像老母鸡护仔一样罩着冯晓白,甚至连拉水那样的粗活也包办了。上次冯晓白挨史瑞虎的批,就是因为戚玉秀前夜来了例假,第二天身体不舒服,没有及时将水缸填满的缘故。
史幽红心目中理想的爱人就是两个字:优秀。当然,他的棋艺未必要超过自己,否则的话,恐怕自己只能一辈子独身或者嫁个老头子了。可是,在生活中两人绝对要平等,即使不那么平等,也要向自己这边倾斜。他要照顾自己,呵护自己,甚至必要时轻轻敲打一下自己的好胜心,这样才像个男人的样子。可是,从小学到中学,在父亲的严格管制下,她更习惯于枯坐对局和埋首打谱,眼看青春年华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自己竟然连个和异性交往的机会也没有,心中未免有些伤感。有时候,看到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四方格子,她就想象那是一间间房子,而黑白子就是一对对男女,它们进进出出,分分合合,生生死死,可是全与自己无份。眼下又迁到了东华观中,本来就心里有点儿不大自在,而更让她惊骇的是,女队员宿舍的前身竟然是一个道姑庵!这可真不是什么好兆头。
这次打架,薛新雨受到了无妄之灾,大家其实都是心知肚明,不过一来讨厌这小子和宋大洋臭味相投,二是他借了父亲的光才进了集训队,不是真刀真枪公平选拔出来的。对于走后门的人,谁都会有点儿幸灾乐祸的心理。
可是,薛新雨上次在她面前杂念丛生,可今天只想证明自己的实力,反而心无旁骛。他在棋盘上放了一个黑子,就停手不动了。史幽红先是一怔,随即微微一笑,知道他不情愿再矮人两头了。于是,也拿起了一颗白子,打在了自己的右上角上。
这一次,两人下得不像上次那样快,而是均频频陷入了长久的思索之中。在史幽红眼中,才过了一个月,薛新雨的棋力进步飞速,但思路却更加怪异了,有时甚至不按照定式走,但硬说是无理手吧,应起来却分外费神;可站在薛新雨的角度看,对方真是刚柔并济,滴水不漏,无论自己怎么变招,都能够从容化解,显得游刃有余。当然,如果在外人眼中,这一局不怎么精彩,因为双方只是各怀杀机,都没等到有把握的机会,所以始终没有进入激烈的战斗。进入后盘后,薛新雨不擅长收官的毛病又暴露了。不过,这次他倒是锱铢必较,寸土不让,冷不丁还反咬一口,就像一只护着鱼骨头的猫。史幽红眼下的心思全在即将到来的正式比赛上,简单收一收也就算了。
结果,黑棋盘面上多了二子。这样一来,情况可就有点儿微妙了:如果让先的话,黑棋不贴目,那么铁定赢了;如果是分先的话,按照当时的胜负规则,先行的黑棋要贴二又四分之三子,那么白棋反而赢了一又四分之一子了。
薛新雨当然想赢,毕竟第一次战胜了众人眼中高不可攀的棋手,即使是让先,说出去也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但是潜意识中又希望自己能与史幽红平起平坐,所以,他不免有点儿迟疑了起来。
集训队员们没有日本棋手那样严苛的尊卑等级,更没有那一套点头哈腰的繁文缛节,但是赛后的记分、收子、清理等琐碎活儿,习惯上还是由年纪小或水平低的棋手来完成的。过了一会儿,史幽红见薛新雨还不动手,有点儿奇怪,但她冰雪聪明,很快就猜出这小子正在为面子和里子的取舍而犯愁呢。于是,她伸手将本子拿了过来,在“战果”一栏中写了一行小字:“分先,白赢四分之三子。”
薛新雨见了,尽管被判负,但心里却着实感激。复盘的时候,他的话也滔滔不绝,一点也没有以前的扭捏姿态。见他一副红头赤脸的模样,史幽红觉得可笑,又有点儿不大耐烦,因为她晚上还要和父亲再切磋一局,现在早点儿赶回宿舍还能眯一会儿养点精神呢!于是,她顺手从文件夹中掏出了一张棋谱,说:“这是我近来下得最得意的一局棋。你现在总算有进步了,也许可以看得懂,就赏脸给你开开眼吧。”她又接着说,“可别弄坏哦,我手中只有这一份,出了差池可要你赔的!”
薛新雨双手接了过来,点头如捣蒜。史幽红得意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心里乐,因为那不过是自己上午随手做的几道边角死活题,根本就没什么价值。可是薛新雨却奉若拱璧,小心捧回去后,不但收藏在了箱底,没人时还拿出来偷偷嗅一嗅,似乎上面还残留着她手上的香泽,又怕太忘情了,把它弄潮了皱了破了不好交代。不过,当他按照棋谱将棋子摆开之后,却如坠五里云雾中,只见这里缩了一团乌龟,那里跑出一头独角犀,边上还有一只金鸡独立,更怪的是,它们相互之间竟然各自独立,毫无牵连,莫非史幽红要发明一种围棋中的“五禽戏”?薛新雨满心想去请教一下,可又怕人家顺势把棋谱收回去了。他在那里乱猜疑,可是史幽红自己早就把这件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经过了与史幽红的这一战,薛新雨多了几分自信,可他的状态依然起伏不定,运气好时能击败冯晓白,差的时候连李爱琴也能输。知道的人说他总喜欢别出心裁,本来稳赢的棋偏要行险,反而弄巧成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少年贪多求快,弄得根基不牢呢!
薛新雨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呢!不过有一天,他突然感到奇怪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为什么秦队长和父亲一直没有向自己询问宋大洋的情况呢?难道大家遗忘了那条失踪的金鱼了吗?下棋的人和搞侦破的人一样,每天都在琢磨别人的心思,当然懂得什么叫做逆向思维。薛新雨想了片刻,就猛然明白了。
果然,他的猜测没有错。就在几天后的一个半夜,他突然被外面传来的响动惊醒了。似乎有人在叫嚷,还有急促的脚步声,窗外的灌木丛中也有手电筒的光柱在晃动。很快,大家都醒了过来,披衣坐在床上相互询问,个个惊疑不定。最后,胆子最大的宋大洋下地开门出去窥探了一番。很快,他就大呼小叫地跑了回来,带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黄子武被抓起来了!
天一亮,就有附近公社的民兵鱼贯进入了各个厢房,要求队员待在原地,还将每个人的铺盖被褥掀了个底朝天,似乎在查找什么重要的东西。宋大洋从中见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向人家打招呼。可是对方脸挂严霜,就像根本不认识这个老乡似的。紧张的气氛持续了一个上午,连午饭也是食堂的师傅送到各个房间的。午后,来了一辆警车,将黄子武押了上去,然后“呜呜”开走了。随后,民兵也撤离了。但是,整整一个晚上,东华观都像是炸开了锅。
各种传言纷飞,都说黄子武这个家伙一向仇恨社会,练武逞凶,欺压队员,还私藏炸药,企图制造事端。可是,这一阴谋却被觉悟很高的年轻队员陆鸣发觉了,并掌握了确切的证据。于是,后面发生的故事就像电影中的剧情一样:机智的侦查员在半夜敲开了四号厢房的门,与埋伏在内的同志里应外合,经过了激烈的搏斗,共同将凶悍的歹徒制服。可是,根据同室队员的说法,实际上根本就没有那么复杂,黄子武被铐起来的时候,还没从梦中醒过来呢!
无论这些说法哪个真实,都无法回答薛新雨心头的疑问:金鱼究竟是不是黄子武盗走的呢?第二天,他来到了父亲的房中。薛平湖虽然是集训队的领导,但对前晚的行动并不知情,完全被蒙在了鼓里,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心有余悸。他满地乱走,第一百次为要不要烧掉那本《玄元妙经》而踌躇。不过,他毕竟是个局内人,于是告诉了儿子一些内情:第一,金鱼并没有找到。黄子武的态度很强硬,无论怎么审讯,都矢口否认自己盗窃过任何寺庙财物,即使到了派出所也没有改口;第二,炸药也不是真的。陆鸣揭发黄子武的依据,是亲眼看到对方将一个小包藏到了宿舍外的石柱下。可是刑侦人员将小包打开后,发现里面既不是金鱼,也不是什么定时炸弹,只不过是几根雷管而已。据黄子武自己交代,那是他用来炸鱼的。
薛新雨曾听宋大洋说过,农场的保卫人员也曾用训练剩下的手榴弹炸鱼,但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将危险物品囤积在一个外事活动的必经地点上,这可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了。
黄子武被带走了,集训队暗中称快的人不少,最高兴的就是冯晓白和宋大洋。不过,冯晓白是喜在心头,嘴上却不肯说什么,还要忙着抚慰戚玉秀那颗乱跳的心;而宋大洋的快乐就洋溢在嘴上了,没错,他和黄子武结仇本来就和吃的有关。
“真是报应!那小子就喜欢吃独食,一下子就把水库的鱼全炸翻了,让我们一大群老乡捞什么下锅?”
薛新雨本来也该高兴,因为正是这个莽汉让自己背负了一个处分。可是不知怎么,他心中五味杂陈,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喜悦。
不管怎样,东华观的金鱼事件就此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本来是个简单的失窃事件,可是黄猫捉鼠,居然把蛇给赶出来了。于是,一件保管不善的过错立即变成了一件消除安全隐患的功劳。对于薛新雨来说,唯一的好处就是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了。今后,他不用再时时提醒自己监督宋大洋了,可算是卸下了一副沉重的担子。同时,尽管疑点重重,陆鸣立了这样一个奇功,挽回了集训队的声誉,完全立稳了脚跟。薛新雨觉得自己卷铺盖走人的一刻,也就指日可待了。
但让人意外的是,由于黄子武被除名,集训队反而又多出来了一个空缺名额。这样一来,薛新雨和陆鸣就不再是竞争对手了,可以相安无事了。但是,薛新雨也并没有接到把关系转进来的通知,全队上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把心思放在他的切身利益上,包括父亲薛平湖。因为,那个日本参访团已经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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