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蹇驴得志鸣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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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在日本参访团光临东华观之前,集训队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于是,那条暴土扬尘的山路铺上了大块的青石,观里的泥胎木雕们又一次重塑金身,连那个一不小心踩空了就能让人“遗臭终身”的棚厕,也被改造成了水压冲槽的贴瓷隔间。当然,为了让贵宾住得舒服一点儿,领导们的单身宿舍也腾了出来,里面粉刷一新,铺上了地毯,摆上了席梦思和茶几,以及全新的窗帘和桌布。

    但是,没了那条镇寺的金鱼,以上所有的工作都等于零。让薛新雨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难题,竟然还要落在自己和宋大洋身上。不过这一次,两人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猫和鼠,而是狼与狈。这天,秦队长将两人叫了过去,和颜悦色地对薛新雨说,“你爸爸已经向我推荐过了,说你绘画的功底很不错;而小宋呢,以前也当过铸工和焊工。你们两人仿造出一条金鱼来,先安放到锦鳞阁的莲花宝座上去,把眼前这一关应付过去再说。至于真品嘛,以后可以慢慢查找,反正嫌疑犯已经被关起来了,不怕这鱼游到海里去。”

    “我从来没见过那条金鱼,怎么画呢?”薛新雨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倒是实话,老甘头从来也不让外人进去,那条金鱼究竟是圆是扁都不知道。

    “可是那些日本人也没有见过呀!”秦队长笑着摆手说道,显然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在战争年代中,游击队员们用高粱秆削成假枪,穿伪军的服装进出碉堡,在铁桶里放鞭炮吓唬敌人的事例太多了。

    但即使作假,也一定要逼真。薛新雨找到了老甘头,根据他的描述画了几张草图,确定了最接近原形的一幅。定稿之后,宋大洋做了一个木头模具,然后开了介绍信,两人一起去了市里的五金加工厂。经过一番造型、浇铸和冷却后,一条沉甸甸的金鱼就躺在沙箱中了。锉去边角后,又小心车上了鱼鳞和尾鳍。回到了东华观,宋大洋找来了一支焊枪,将它牢牢焊接到了宝座上。最后,涂上油彩遮住了加工痕迹和焊点,一切就天衣无缝了。

    “这下,不要说那些不识货的日本人了,就是辽国公主复活,恐怕也看不出什么破绽了!”宋大洋自鸣得意道。

    “没错,她若是真的活了过来,就冲你在金鱼上花的心思,也要赏你一座金山了!”薛新雨也笑着夸了一句。可是,宋大洋听了却脸色微变,不肯再接这个话茬了。

    两人忙碌的时候,集训队的其他人也没有闲着。为了防止意外,连泉眼下的水潭也来了个彻底消毒。但是千算万算,到了接待日前的几天,大家才突然发现了一件天大的纰漏:偌大的一个东华观中,竟然没有一个神职人员。

    秦队长立即拉上了陈主任,连夜赶到宣武区京剧团借了一堆戏服来。和尚、道士的不够,就夹杂了青衣和书童的,反正只要不是那种大红大紫的霞帔蟒袍,哪怕苦人儿秦香莲穿的素褶子都行。回来之后,就急忙打扮了起来。老甘头是个不识字的老农,穿了一身鹤氅羽衣。至于年轻道士,则从男青年中挑选,于是薛新雨和陆鸣、冯晓白一并光荣入列了。而道姑本来是最现成的了,当然非史幽红莫属。众人都说她天生一股清雅秀洁之气,如果戴上了芙蓉冠,穿上了紫纱衣,一定玉髻袅袅,云袖飘飘,浑如下凡的绛珠仙子。可是人家一听,就像被蝎子咬了一样死活不肯,只好退而求其次,另选他人了。但是,戚玉秀也不知怎么了,不但神采全无,脸色暗黄,嗓子也肿胀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其他女队员要么气质不佳,要么体型不符,最后选来选去,道姑的角色落在了最小的舒梅头上。

    试穿戏服的时候,几个年轻人聚在一起相互打趣,说我们也算是八仙过海了:老甘头那个倔老头自然是干巴的张果老了;冯晓白智商最高,可以算得上是吕洞宾;陆鸣面如冠玉,是韩湘子的不二人选;薛新雨年纪最小,又放肆跳脱,当蓝采和最合适不过了。薛新雨听了有点儿不高兴,说舒梅比我还小,你看她连那身衣服都撑不起来,哪能当何仙姑呢?

    “我知道你心里暗恋着谁,可惜了,人家只当是马棚风!”舒梅本来就为迈不开步而犯愁,当下小嘴就撅起来了。

    “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喜欢谁了?”薛新雨心一跳,强辩了一句。

    “哈哈,这个你想不到吧?我们女生宿舍里都传开了,说小薛这个人表面上风趣,其实骨子里比他爹还要古板正经!和女生一起看戏的时候,那一双眼睛就像路灯一样死盯着一处,连零点一度也不敢偏离!”

    显然,史幽红虽然表面上视薛新雨为空气,实际上却将他的一举一动都记了下来。说来有趣,女人之间不提倡博爱精神,相互之间几乎全是单线联系,但是传来传去,最后总能到达每一个末端。

    舒梅说完,就笑着跑开了。薛新雨作势发怒要追赶,可是才跑了两步,又改口喊她慢点儿,千万不要摔倒了。

    为了隆重起见,中日双方的比赛被安排在了东华观的核心建设——玉皇殿中。这里是大家平常听政治报告的地方,如今为了让队员们了解一下邻邦的情况,特地请了电影厂的师傅放了一场纪录片。不过半小时的时间,大部分是日本风光掠影和中日两千年交往的历史,尤其突出了“绝大部分时间”的友好关系。之后,就是一小段现代日本生活片段集锦:新干线上,子弹头列车呼啸而过,一日千里;东京湾畔,高楼大厦奇峰突起,接天连云;街道上,外表光鲜的行人行色匆匆,举手投足之间自信毕露;家庭里,传统的榻榻米依旧,但旁边已经摆上了可以观看多个频道的电视机;工厂里,上下级之间依旧壁垒森严,但是收入差距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大,社长一年的薪水足够买一台小轿车,而最底层的勤杂工一个月也可以买一辆自行车。

    面对让人目眩神迷的景象,每个人都快要喘不过气来。回到了宿舍,薛新雨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收音机该进博物馆或者垃圾堆了——尽管前者已经好几年不“开门”了。之后几天,这场电影成了大家谈论的核心,男队员关心的是头戴圆盔风驰电掣的摩托车手,女队员则在窃窃议论那种上面窄得出奇,开口却宽得可笑的裤子,当然也有人问那个宫田荣树会不会出现在了参访团中?据说,时隔不过两年,这个新秀已经像超新星一样爆发,成为了“天元战”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冠军,从而跻身第一流棋士的行列。

    当然,今天的日本棋坛依然是“义雄时代”:藤原正雄依然占据着泰山北斗的地位,而风头最劲的人物是他的大弟子——也就是宫田荣树的大师兄冈村保义。此人不但将三大棋战中的“名人战”和“本因坊战”揽入怀中,还获得了“棋圣战”的挑战权,可惜最终被师父击退了。

    可是,等到贵宾终于在东华观现身的时候,全队上下却个个傻眼了。因为,这十来个人相貌各异,年龄却没有一个在四十岁以下的,还包括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

    原来,由于中日两国没有正式的邦交,因此日本棋院并没有派出职业棋手来华。这些团员中有的是退休的教师,有的是企业的技术专家,甚至还有北海道渔民协会的负责人,而领衔的福山秋一郎业余五段的确和围棋打了一辈子交道,身份却是一家围棋杂志的总编辑。换句话来说,这是一支临时拼凑的人马。

    从喧闹的北京市区来到了东华观,他们的口中就发出了“哦咿呀”的各种感叹调,翻译说是在夸这里幽静清爽,真是神仙居住的洞府。大家听了都很受用,当然也有人心中暗笑。上午,双方在八仙堂举行了例行的座谈,说了一番客套话。下午,参访团就开始参观观里的每一个殿堂。

    果然,一到锦鳞阁,他们就停下来不走了。非但如此,有人还从皮包中翻出了几张发黄的照片,开始了仔细比对,不时嘀咕几句,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神情。翻译询问了一下,转头问起了充当道长的老甘头:

    “根据三四十年代日本在华军事记者的报道,说东华观的这条金鱼长了两条奇怪的胡须,现在怎么不见了呢?”

    老甘头一下子僵住了,他虽然与金鱼亲密无间,可是压根儿就没注意过它是否长了胡须。其他陪同人员也暗叫坏了坏了,人人都说日本人认真,哪怕出国旅游一趟,也准备细致得如同出国打仗,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这时,正在一边拈香洒水的薛新雨急中生智,抢上前回答了一句:

    “本地的老百姓传说,它们可不是普通的鱼须,而是天上的龙须,摸了会走大运。于是你来摸我也来摸,天长日久,龙须就磨得不剩一点儿了。”

    听了翻译的转述,参访团员们个个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样子。福山秋一郎还赶紧掏出了一个小本子,把薛新雨的胡言乱语认真记录了下来。

    当晚,参访团就住在了东华观。第二天上午,比赛在玉皇殿正式拉开了序幕。按照约定,双方共进行四轮比赛,每一轮派出六名选手捉对厮杀。虽然日本派来的不是“正牌军”而是一队“协警”,让集训队上下多少有点儿失望,但毕竟事关国家脸面,因此谁也不敢轻忽,依然摆出了由“南薛北史”领衔,外加四位成年组高手的最强阵容出战。

    端坐第一台的,正是双方的主将薛平湖和福山秋一郎。双方落子之后,薛平湖就感到处处受制:强不得,一强就被反打;弱不得,一弱就被侵压;快不得,一快就出破绽;慢不得,一慢就落后手;远不得,一远就散乱无章;近不得,一近就团成愚形。他好像钻进了镇元子乾坤袖中的孙悟空一样,饶你有千钧金箍棒,也休想伤到对方分毫。同样,其他五桌上的选手也有类似的感觉,个个好似沾到了蛛网上的飞蛾,挣也是死,不挣也是死,最终只能束手待毙。

    于是,不到下午3点,第一轮比赛就全部结束了。结果让人大跌眼镜,中方竟然全军覆灭,被对方干脆利落地剃了光头!而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六局棋全是中盘告负,连一局坚持到终点的也没有。

    但是,选手们散场后的第一感觉竟然不是羞辱,而是莫名的气恼,都觉得对手太妖道,自己的力量没有发挥出来。晚上的检讨会上,大家一致认为今天失败的原因是棋风相克,要求更换对手。于是,第二天的出场次序进行了大改变,薛平湖和史瑞虎也对调了位置。

    但是,面对第二强的小坂元业余四段,薛平湖虽然坚持到了终局,但内行人早就看出来了,这局棋耗费了半天在无关宏旨的几个劫上,胜负其实早就定格了。当然,坐上头把交椅的史瑞虎也没能表现得比薛平湖更出色,再一次栽倒在了福山秋一郎的面前。其他四台虽然偶尔掀起了点儿风波,按结果依然是一边倒。

    这一下,谁也没什么借口好说了。当晚,秦队长和大家商量了半天,为了力争突破,决定顾不得那么多了,第三轮采取田忌赛马的方式,让己方的上驷对日方的下驷。

    “大家千万不要有什么心理包袱,我们这是做,不过是在充分利用比赛规则。”见到众人尤其是薛、史二人面有愧色,秦双河赶紧安慰道,但自己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在战场上,如果以众击寡、批亢捣虚、避强歼弱,那是一种能力、一门艺术甚至是一层境界,可在运用在了围棋比赛中,可就完全变味了。

    于是,和薛平湖对垒的就变成了唯一的女棋手菊池文子业余二段。这个老太太的水平固然弱了不少,可是薛平湖的压力却大到了极点。这是保住个人和家族颜面的最后机会了,否则的话,一张老脸将来还要往哪里搁呀?为了不让父亲分心,薛新雨几天都没有去见他。今天实在忍不住了,他就借了一个送茶水的机会,偷偷溜进了玉皇殿。只见菊池文子雍容端坐如梨山老母,而薛平湖却瑟缩如孔乙己,每落一子,连手都在不停地颤抖。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打入机会,竟然犹疑再三,坐视对手轻轻松松围成了一大块实空。见此情景,薛新雨心中着急又酸楚。转头去看那边,史老虎也变成了一个纸老虎,不用戳不用烧更不用打了,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走。薛新雨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低头走了出去。

    日落时分,结局又是哀鸿遍野。三天都被人家剃了光头,集中全国精英的集训队竟然落到了难求一胜的地步,让人无法相信也无可奈何。秦队长是个老八路,见此情景,恨不得自己挥舞着大刀片子冲上去。可是,在没有硝烟的二尺纹枰上,没有他肝脑涂地的机会。

    眼看只剩下最后一轮了,围棋队的“平型关”究竟在哪里?这时候,陈主任建议既然成年选手不行了,不如从长计议,上几个年轻棋手拼一下,也算是难得的锻炼机会。这个意见没有人反对,几位败军之将早已心力交瘁,没有了余勇可贾。不过,为了撑住台子,薛平湖和史瑞虎还是不能动,其他四个名额分配给青年组。这样一来,史幽红和冯晓白就是当然之选了,次一等的戚玉秀也算一个好手,最后一个名额,只能在尚算不错的张红芳、陆鸣和薛新雨之间产生了。

    从成绩来看,陆鸣是最稳定,该赢的一定能赢下来;张红芳是最早进队的一批成员,经验可算丰富;而薛新雨就有点儿吊儿郎当,不该输的棋也能输掉。但是谁也无法否认的是,这家伙天生是根“搅屎棍”,既能让低手骑到头上,也能让高手下不了台。

    时间仓促,不可能再通过比赛来选拔了,只能由上级指定人选了。几个领导中,薛平湖和陆德言自然向着各自的儿子,后者得到了史瑞虎的支持,陈主任模棱两可,说了些“谁赢的把握大就让谁上”之类的废话。于是,秦队长决定从善如流,让陆鸣顶上去。但是,散会之后他依然无法入睡,不知怎么,一件多年前的往事又浮上了心头。

    抗战伊始,胶东农民秦双河参加了乡自卫队。一天,国共合作伏击一股日军,可事到临头,本该充当主力的保安团不见踪影,而八路军虽然来了一个分区司令,竟然是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书生,随身只有一个排的骑兵。可是,秀才司令毫不慌张,巧布疑阵,让手执红缨枪的自卫队埋伏到了不同地点。来的日军只是一个探路小队,尖兵被点杀了之后,见四面山谷杀声震天,就仓皇撤退了,还被骑兵斩断了尾巴。凯旋的时候,秀才司令下令将缴获的几件钢盔军衣都挑在枪尖上招摇过市,顿时轰动全县,一批青壮后生当场就加入了队伍。秦双河跟着秀才司令南征北战,直到今天当了一名不高不低的国家干部。但是,他的崇拜对象却翻了筋斗,下放到了南疆劳改去了。当然,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舒梅的父亲。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像入夜后的星光一样渐渐清晰起来:老一套玩儿不转了,干脆最后一轮全让年轻人上!主意一定,秦队长马上披衣而起,唤醒了同事,重新拟定了一份明天对垒的名单。当然,为了提高胜率,依然采取由弱到强的上场顺序。

    第二天一早,这个新阵容就让日本人睁大了眼睛。惊奇的不光是对手的年龄截了一半,怎么东华观的道士也披挂上阵了?他们哪里知道,中国人一旦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必然全民皆兵,共赴国难,僧俗概莫能外。

    但就算是如此煞费苦心,形势依然多云转阴。不到中午封盘,戚玉秀就先败下阵来。她本来棋风绵长坚韧,今天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显然,黄子武出事还是对她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冲击;而陆鸣那一局,竟然让人联想起了黄粱一梦:“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张红芳在角部的一个定式中出了差错,虽然奋力追赶,在战斗中擒住了对方一块棋,但是差距依然无法弥补,最终负了七八个子。于是,到了下午3点之后,依然还在鏖战的,就只剩下史幽红、冯晓白和薛新雨这三盘了。

    史幽红被寄予了最大的希望,她的目标直指菊池文子。虽然男女平等已成为社会共识,但大家觉得女性对女性还是更平等一些。没想一上场,却发现对手变成了小坂元。原来,日方第一轮大获全胜后,以为侥幸所至;第二轮三轮下来,心态就开始无限膨胀了。他们知道菊池文子是中方蓄意攻击的薄弱环节,为了保证全胜而归,也将她的台次做了调整。

    但是,第一台的薛新雨却如上级所愿,对上了敌方的主将福山秋一郎。本来就是个钦定的牺牲品,可是下了这么久竟然还能扛得住,不免让众人奇怪了。待得他们仔细看了看棋局,就纷纷拍案惊呼了。

    薛新雨执黑以“对月式”开局——两个左右对称的小目,福山还以“星月式”——一个星位一个小目。黑棋挂角,白棋分投,黑棋转到另一边挂角,形成“双飞燕”之势。福山浑不在意,应以“五五”小尖,将两边的黑子一举分断。黑棋下一步依定式点“三三”入角,白棋压住一边,对方取得了实地,也不得不放弃外势,这是两分的格局。但是,薛新雨竟然不顾这个角没有净活,反而剑走偏锋,强行让白棋隔开的那个孤子跳了出来,摆出一副将白棋全部封闭在内的架势。这种鱼和熊掌兼得的企图,完全不合棋理,让福山忍不住心里暗笑。但是不久,他的笑就泛起了苦味。因为薛新雨死死缠住这队白子不放松,就像一只咬住雄狮后腿的鬣狗,虽然太放肆了,有违物种进化的规律,但一时半刻竟然奈何不了它。想要歼灭“三三”一子,薛新雨下立倒虎,摆开了要打劫的架势。虽然这个劫价值并不大,可是福山自重身份,原想兵不血刃稳稳当当拿下最后一局,不太情愿一开局就与对方拼个你死我活。患得患失的心态之下,黑棋不但活了角,跳起的那一子还压了白棋一路。最后,福山竟然被逼得夺路而走,让黑棋在这个局部大有斩获。

    不过,薛新雨的优势就像昙花一样不禁看。正当大家为之喝彩之时,福山良好的大局意识已经充分发挥出来了,尤其是抢占了上边的关键大场,看上去茫茫一片,像北京人家冬天码了一院墙的大白菜。眼看薛新雨的疯狗战术没有咬死人,观众们叹息一阵,觉得大势已去,转而关注起了冯、史二人。

    冯晓白有幸对上了菊池文子,是六局棋中胜率最高的一盘。可是,这个软柿子并不好捏,弄不好会溅自己一身稀汁。也许是性格相似,也许是风格沿袭,冯晓白和师父薛平湖一样,在面对压力之时缩手缩脚,对方强硬就退让,对方退缩就姑息,竟然硬生生让老太太在边上拔了一朵花,形成了偌大的优势。之后,虽然他发挥了绵密细致的特点,挽回了不少损失,结果也只能让人怒其不争了。

    史幽红与小坂元一局则不然,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步骤紧凑,手筋迭发,让人目不暇接。中盘之后,史幽红的局势看上去很有希望。但是,对方使出了胜负手,一举打入了一个留有余味的角上。史幽红果然心细如发,几乎像走钢丝一样将这个角做活了,但在外围却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局面又重新变得混沌起来。进入官子阶段,差距已经在一两子之间。

    收官最费工夫了,何况双方还有两个劫要打。这时,突然有人感到奇怪,说又过去两个钟头了,第一台怎么还没有结束呢?

    这下一看,大家的惊喜更超过了方才,因为黑棋竟然出现了胜机!原来,面对白棋的厚势,黑棋断然选择了打入,在白阵之中横冲直撞一番,竟然结出了累累硕果,在白菜帮子下面又新垒了一堆结结实实的蜂窝煤,从而在实空上取得了大幅领先。但是,正当众人为之庆幸的时候,一个坏消息又接踵而至,史幽红那一局仅以最微小的四分之一子之差而落败,让人扼腕叹息。似乎受此影响,薛新雨又连发缓手,让白棋从容稳住了颓势。现在,双方陷入了艰苦的拉锯战之中。

    冬日天短,外面早就黑透了,但玉皇殿中灯火辉煌,上百双眼睛,从四面八方聚焦在这一对孤零零的棋手身上。东华观内悄无声息,观外却人头攒动。今天恰逢星期天,从市里和红莲公社赶来的围棋爱好者,已经将山门围堵得水泄不通。不时有人从门缝中传出最新的棋谱,但人太多看不过来,于是干脆在红墙上划了桌子大小的棋盘,用黑白两色粉笔在上面画圈,还有业余高手自愿站台讲解。每一局落幕,现场都会响起叹息声、指责声甚至零星的辱骂声。现在天黑了,大批人员依然没有散去,数十只火把熊熊燃烧,仿佛葭萌关下张飞夜战马超的情景。

    进入官子阶段后,由于连续鏖战超过了十个小时,双方精力消耗太大,都下了不少疑问手。薛新雨到底血气方刚,一番错进错出后,黑棋还是将优势保持到了终点。盘面清点,薛新雨赢了一又四分之三子。

    宣布胜利的时候,薛新雨竟然没能站立起来,他的双腿完全麻木了。几个队友冲上前去,将他连人带椅子一起抬了出来。一路上,他看到了无数的笑脸,还有父亲眼角闪烁的泪花,听到了远处传来春潮般的欢呼声,恍然以为自己身处在一个海岛。回到了寝室后,这一晚上他就没有消停过,体委、外事、市里和集训队领导们络绎不绝地来看望,他们的情绪是激动的,态度是亲切的,话语是热情的。可薛新雨已经枵腹如鼓,面对桌上厨师特地加做的几碗好菜,始终没有下口的机会,眼睁睁看着被宋大洋和小队员偷偷端走了,心里真叫可惜。

    但是,一俊不能遮百丑。第二天,日本参访团带着二十三比一的胜绩走了,留下了一片压抑沮丧的气氛。时间仿佛突然倒转,又回到五十年前伊东道平横扫中国棋坛的那一幕。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更加让人不能接受,因为伊东道平好歹也是挂了号的高段位职业棋士,而这些人干脆不吃围棋这碗饭!

    当然,这样的今昔对比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否则一顶借古讽今的帽子就戴上了。休整拾掇了一天,秦队长把集训队领导和全体参赛选手招到了一起,开了一个扩大的比赛总结会。他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大家依次做沉痛检讨,全是一副低头耷脑的样子,仿佛在参加一场追悼会。一片愁云惨雾中,坐在了后排的薛新雨却突然“哧哧”笑出声来。

    看他得意忘形的样子,众人心头不怿,史瑞虎更是满腔羞怒,可是围棋就是胜者为王,败者没有一丝嘴硬的资本。薛平湖知道儿子犯了众怒,立即板起脸来训斥道:“不是告诉你了吗?着凉了要用手绢捂住鼻子。大庭广众的,不懂得会传染别人吗?”

    可是对于父亲的遮掩,薛新雨却一点儿也不领情,反而站起来大声说道:“我根本就没有感冒!我只是想说一句:你们太紧张了!那几个日本人根本就没什么厉害的,不过是节奏掌握得比较好而已,你们完全是被自己给吓倒的!”

    众人一听全定住了。薛新雨在后面看不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以为不相信,就赶忙拣了几个典型的例子来说明自己不是放空炮。为了显示公平,他举错不避亲,样本中既有父亲这样的老棋手,也有冯晓白这样的好学长。而当事人虽然心中未必同意他对自己失误的评点,但听他的语气中显然肯定了自己的实力,因此也稍微心平了一点。

    不过,让薛新雨没想到的是,他的长篇大论秦队长却全部听懂了。几天来,秦双河一直陷入了苦恼之中。集训队输得这样惨,该如何向上级交代呢?听了薛新雨的发言,他突然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叫了起来:

    “小薛说得对,是右倾保守思想在作怪!长期以来,我们的棋手平常只注重专业技能,不突出政治学习,不强调主观能动性,不敢发挥刺刀见红的战斗精神。因此前怕狼后怕虎,最终一败涂地,辜负了广大群众对我们的殷切期望!”

    秦队长慷慨陈词,深入揭批了一通灵魂深处的东西。在那个时代,他只能用这种思维方式来解释失败,甚至说服自己:只要有一种精神一股子气,就一定能够战胜一切敌人,不管是棋盘上还是战场上的,不管是存在还是不存在的。

    薛新雨一听,反倒张口结舌,站在那里愣住了。但无论他的本意如何,这个通过不正常途径混入围棋队的年轻人,现在俨然又成了正确路线的代言人。

    第二天一早,由秦队长亲笔撰写的“向薛新雨同志学习!”的大红通报就贴在了灵官殿的门上了。秦队长腹中墨水有限,而薛新雨平常的行状也没有什么闪光点,因此这个通报只有寥寥几十个大字,不仔细看还以为食堂又推出了新菜谱。

    但无论如何,这场意外的胜利让薛新雨的命运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折。他不必担心被遣送回家了,不必担心走后门的闲言碎语了,不必担心邪门怪招的冷嘲热讽了。连宋大洋的老乡来做客了,他在介绍室友时,薛新雨也排在了冯晓白之前,那前缀不再是“从浙江来的”而变成了“这就是战胜了福山秋一郎的”。对方一听,也立即显出肃然起敬的神色。其实,你要在东京的街上问这位福山君是何许人也,恐怕一百人中认识的不超过一个,而此人有九成是新闻界同行而不是棋界中人。

    但薛新雨很快就发现了,他还是一根出了头的椽子。棋局中有什么难解之处,甚至棋盘外的一些争议,总有人尤其是小队员喜欢来找他进行判定,似乎薛新雨就是一言九鼎的权威。而实际上,他在训练比赛中依然还是胜负无常,有的招数妙到毫巅,有的招数臭到极点,并没有因为一场外战的胜利而脱胎换骨。

    可是,有一个人却想让全体队员们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正当天寒地冻之时,秦队长突然宣布,要将全队拉出去参加农田水利基本建设。

    都说是劳动创造了人,但这一次却反过来了,因为它并不在当地规划之中,完全是秦队长自找的。集训队本来就老病号多,而爱下棋的青年队员,早就被同龄人贴上了好逸恶劳的标签。因此命令一下,除了不懂事的少年组队员以为好玩儿之外,全队上下怨声载道,说这样的大冷天,连农民都猫冬了,咱们怎么就不能消停会儿呢?但在公开场合,他们却纷纷痛表决心,个个摩拳擦掌。其中表现最为积极的就是宋大洋。这天太阳刚露头,他就一马当先,高举着一面红旗昂首阔步走出了东华观,后面浩浩荡荡的队伍拖了足有一里来长。队伍迤逦开到了十几里外的水库边,秦队长知道这群乌合之众干不了筑坝打井、排涝清淤、治理盐碱这样的重活,而造林植树显然又不是时候,就临时决定挖一条排水渠。

    青年组是当仁不让的主力军,挖沟这样强度最大的重活自然就落在了他们身上。薛新雨才弯腰干了半个小时,就觉得自己已经“鞠躬尽瘁”了。他放下了玃头,伸腰喘了口气,发现大地只是擦破了一层皮,而自己掌上的血泡却磨破了。他抬头四顾,只见宋大洋到处飞奔,哪里都能见他的身影,听到他的声音,可是哪里都没能留住他的汗水;坡上的冯晓白挥一下铁锹就喘息半天,害得筛土的舒梅支着双手不得不等他。这一次,戚玉秀没来帮他。薛新雨有点儿奇怪了,好像最近很少见到她,也可能是自顾不暇吧!想到这里,他突然心头一动,说声要方便,就来到了工地的另一边。

    眼前的一幕,让他差点儿就叫出声来:只见那面在寒风中招摇的“铁心铁胆铁姑娘”的大旗下,史幽红正赶着骡子上坝顶,可是骡子拉水还勉强胜任,这下换成了一车沉甸甸的鹅卵石,就怎么也不肯走了。打了两下,它干脆挣脱了缰绳逃走了。眼看车在半坡上徐徐下滑,史幽红不赶紧闪避,竟然要用自己的身体顶上去。这不是玩命吗?

    据一条“不可靠”的消息说,输给日本棋手之后,史瑞虎恨女儿不争气,盛怒之下竟然打了女儿一记耳光,致使史幽红的脸都肿起了半寸。薛新雨听了不信,一是因为它的源头来自袁招娣;二是因为自己从小就是个受人溺爱的孩子,所以不相信世上还有这样凶暴的爹;三是史瑞虎自己三战全败,哪有百步反过来笑五十步的道理?可是,眼见她右半边脸全用一条厚厚的红围巾裹上了,心中也不禁起疑。

    见形势危险,薛新雨立即冲了下去,先用双臂将车子撑住,用肘部将史幽红推到了一边,然后自己也跳开了。那台车飞快滑了下去,“轰隆”一声,就侧翻到一个沟里去了。溅起的碎石打在了土壁上,发出“噗噗”的响声。

    见此情景,史幽红才知道自己刚才的逞强是多么危险。惊魂甫定之后,她才转过头来。可是一见薛新雨,那感激的眼神突然就泛起了红潮,而声音也从来没有这样尖利过:

    “你走开!谁要你来管!我死了也不要你关心!”

    薛新雨一口气冲了上来,忍不住也高声大喊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比人强!你们女人解放了,厉害了,都到了能跟牲口一较高下的地步了!”

    一口气喊完了,薛新雨自己倒愣住了,怎么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脏话来呢?史幽红一开始也被他的愤怒吓呆了,可是随即沮丧、气愤和羞辱一起涌上心来,不禁放声大哭了起来。翻车声和哭声惊动了其他女队员,李爱琴和张红芳循声而来,一人劝一个,才把他们分开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大家散坐在地上休息。这时,总务送饭来了,而陆鸣也和吉普车一起出现在大家的视野中。他被食堂临时借调去了,专门负责送餐工作,当然谁都明白食堂的顶头上司是谁。很快,在男队员面前就摆放上了馒头配咸菜疙瘩,而女队员那边却传来了葱爆鸡蛋的诱人香味。

    “这小子,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他爹还会看人下菜碟儿!”宋大洋一边咽口水,一边恨不能向陆家父子的脸上吐口水。

    “女队员本来就该得到照顾嘛。”薛新雨淡淡回了一句。他心头的气痛还没有平复,吃饭没什么胃口。可是,陆鸣借机凑到史幽红身边献殷勤,掏出了小镜子、小梳子、小毛巾之类的玩意儿,似乎在伺候对方梳妆,就差打一盆清水了。史幽红虽然还是没有摘下头巾,却也没有拒绝和陆鸣分食同一个甜桔。当然,她也将这份甜蜜的滋味分瓣给了其他女队员。见此情景,薛新雨连口中的唾液也变成了硫酸。

    这段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其后的一个星期,工地上依然繁忙紧张。但是,从西伯利亚来的寒潮却彻底冲散了战天斗地的热情。一夜之间,气温下降了一半,集训队的病号也翻了一番。而勉强能干活的人,一尖镐打下去,也只能在坚硬的土地上砸出一个白点子。秦队长眼看大家都在做无用功或者磨洋工,只好宣布本次锻炼已经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该回营休整了。

    撤工的那天下午,秦队长独自一人巡视现场,只见夕阳西下,偌大的工地上一片狼藉,只剩下了两个孤零零的黑点。走进一看,歪歪斜斜深浅不一的沟渠边,舒梅每隔十米就摆放一块白石子做记号,准备明年春天重新开工时,每个人能够很方便地找回自己的位置,而薛新雨则在一边催她快点走。见此情景,秦队长突然有点儿感慨了: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崽儿会打洞’啊!”

    薛新雨听了不高兴,舒梅固然是个落难公主,可是自己虽然并不积极,但干起活儿来也卖力,怎么就成了不劳而获的硕鼠呢?可是,当他走过秦双河身边时,老八路却突然伸出手来,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好小子,要是放在过去,你就是个孤胆英雄的模子!”

    没想到,他的这一举动差点儿把薛新雨吓出了心脏病。回到了东华观之后,他在山门和舒梅分手后,却又转身回到了门卫那里。他要查找有没有自己的信,可是翻来覆去,却偏偏拣出了一份史瑞虎的。面对着门卫狐疑的眼神,薛新雨干脆大方地要了一支笔,把通讯地址抄了下来。

    “快过年了,队员们想写信给史老师拜年。为了给他一个惊喜,最好不要先让他知道。”

    转眼之间,春节就要到了。集训队中家在附近的都走了,远道的留下来了三五十人,所以东华观中并不显得冷清。第一次在北方过年,薛新雨感到很新鲜,因为“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雄浑景象,他已经向往好久了。可是,别人就未必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了,至少陈主任就犯愁了,因为秦队长家中突然发生急事,刚到腊月就走了。他前脚一走,总务长陆德言也后脚带着儿子回山西老家了,丢下了一大摊子给自己。虽然队里的领导还有薛平湖一个,可老薛平常只管教课,除了拈棋子的两根指头,其他三根都不沾水的,能帮自己什么忙呢?

    眼下最棘手的问题,就是缺少过年必不可少的猪肉。南方人过年要吃红烧肉,北方人过年要包饺子,总不能让大家年夜饭一人啃一个鸡爪子吧?可是翻遍了总务室的所有抽屉,就是没有找到一张肉票。如果发一份加急电报“你把肉票放哪里去了?”陆德言如何回复不要紧,恐怕公安部门要紧张起来了,以为东华观又发生了什么绑架案。上次的那一宗金鱼盗窃案到现在还没有结案,黄子武死活不肯签字画押,被送到一个劳教农场改造去了。

    左想右想,陈主任突然心头一亮,听说那个宋大洋门路广,也许可以找到办法。可是宋大洋到了红莲公社软磨硬泡一通,最后也是空手而归。没错,老乡平常关系再好,可大家天天盼着过年,不就是为了享受一顿平时难得吃到的油水吗?

    眼看到了腊月二十了。这天早上,薛新雨匆匆跑来告诉父亲,说自己要出门几天,跟着大伙儿北上内蒙古打黄羊。至此,薛平湖才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个劲儿地埋怨,说这样的大事,老陈怎么不早点告诉他?薛新雨暗想:“和您老人家说和不说有什么两样呢?”可是薛平湖立即就出门找陈主任去了,不过一刻钟又回来了,手中还攥了一大把粮票——集训队并不缺这个,而那支狩猎队也决定暂缓出发。薛新雨跟着父亲出了门,问要不要再叫上几个人帮忙。薛平湖说:“不用了,我们父子俩吃不掉一头猪,还不能把一头猪给赶回来吗?”

    公交车上,薛平湖什么话也不说,似乎心事重重。薛新雨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什么药,也宁愿保留这一份神秘或者希望。到了市内,薛平湖并没有去什么肉联厂,而是来到了马连道上的一个狭窄胡同内。他敲开了一个院门,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瘦的老头开门了。两人见面也没什么客气话说,薛平湖介绍了他的“犬子”,并没有提及他最近的风光,只说孩子早该来给伯伯磕头了,只是怕打扰了他。

    这个姓何的老头直着眼从头到脚看了薛新雨一遍,似乎在看一头出槽待售的小马驹儿,就差掰开嘴巴看看几岁牙口了。薛新雨对此感到很不舒服,但也能理解,虚度光阴的老人看风华正茂的少年,和半老徐娘看红颜少女一样,心情都不会太好。

    两人到屋子里说话去了,留下薛新雨一个人坐在了院子中的竹椅上。他四处观望,只见小小的庭院中,藤架森森余枯蔓,山石嶙峋无水声,似乎不是京派风格,反倒有几分江南气味。他左看右看,也没看出大肥猪藏在了哪里,倒看到了一大堆药罐。没错,这老头看起来的确像个有今天没明天的病秧子。

    不过一会儿,薛平湖和何老头又出来了。三人一起又上了公交车,来到了南郊的一个农场中。何老头找到了一个“国”字脸的干部,两人嘀咕了半天,又你推我让了一会儿,才将一个信封硬塞进了对方的兜里。于是,在傍晚时分,薛家父子就押着一头猪回去了。农场好事做到底,还派了一台拖拉机送了他们一程。

    “那位老——老伯伯是个二道贩子吧?”薛新雨心中高兴,在颠簸的拖拉机上忍不住问了一句。可是,薛平湖的回答却是冷冰冰的:

    “儿子,你要记着三件事:第一,他是谁你不要去打听;第二,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认识这么一个人;第三,如果你将来有了难,而我已经不在了,他就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

    薛新雨以前从未见过父亲神情这么严肃苍凉,不敢再放厥词,心头把父母两边的谱系算了个遍,也想不出有这么一个长辈来。但无论如何,人家一下子就搞到了一头几百斤重的大肥猪,神通也真够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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