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身后的薛新雨以为她激动得虚脱了,刚要上前去扶,自己的衣袖一紧,耳边传来一个轻微却异常急促的声音:“不要动。”薛新雨如闻纶音,硬生生又把腰挺了起来。
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戚玉秀双膝跪地,披头散发,号啕大哭了起来:“爷爷,求求您救救我的未婚夫!”
她一边哭,一边从胸前口袋中掏出了一份申冤信,大声诉说起了黄子武的冤情。看满纸淋漓的深褐色,显然不是墨汁,而是干涸了的鲜血。沈老将军一惊之下,见跪在眼前的清秀少女不称自己为首长而称祖辈,立即动了恻隐之心,赶紧把她拉了起来:
“好孩子,你先起来再说话。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一定要重新调查,把真相弄个水落石出。”
戚玉秀要的就是这句话,她并不敢真的把仪式搞砸了,那样反而连自己也要搭进去。于是,她噙着泪,说了一番感谢组织多年来的培养,但这个冠军不仅仅属于个人,更属于围棋战线的全体同志(这话太对了,因为它至少也属于另外两个为她铺路搭桥的战友。其中,史幽红与其说是同志,不如说是同谋更贴切一些;而薛新雨呢,干脆是个“心有灵犀不点自通”的志愿兵)。今后我一定好好努力,力争早日打败日本棋手,用成绩来报效祖国云云。这些话当然是沈老将军最爱听的,它们都一字不漏地登到第二天的报纸上去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希望杯”引发的围棋热潮逐渐向全国蔓延。与大红大紫的戚玉秀相比,史幽红心中欣慰又颇感失落,尤其是报纸上闺友的大幅压题照片,竟然比两个亚军的合起来还要大。史幽红仔细端详了半天,总疑心自己的形象有点儿模糊,而薛新雨的那张反倒俊朗得扎眼。
有关的文字报道,她也分外留意,看到主角戚玉秀被形容成为了一匹“杀出的黑马”,而自己姓名的前缀是“才貌双全”,让她心态稍微平衡了一点。要知道,这些文字工作者是很少用如此个性化的词汇来形容一位女性的。通常来说,他们歌颂母性,而无视即使身为母亲的人也有小女儿情怀;他们尊重女工,而无视有些女工可能更喜欢主持家务;他们关注女权,而无视女人未必都乐意骑到自己的男人头上。可是史幽红随即就不忿又不安了,因为她看到薛新雨的评语竟然是更具有冲击力的“英气逼人”!她觉得“咄咄逼人”似乎更适合一些,因为,经过了这次较量,她在同龄人中第一人的位置已经摇摇欲坠了。
女人只会妒忌另一个女人的美艳,却不会妒忌一个异性在职业领域内的挑战。说到底,戚玉秀能够登顶,还真该好好感谢薛新雨的主动配合才是。尤其是那一手双输的落子,简直是匪夷所思。看来,这个小子还是很有点儿大丈夫气概的,不像自己原来想象得那么龌龊促狭。但是,去年冬天他在工地上对自己的大声斥责,却依然让她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虽然对方救了自己一命,可也不能吐出那么难听的字眼来呀!
作为一个心细如发的敏感女子,薛新雨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她早就洞悉了。虽然到目前为止,两人之间还没有任何超越常规之外的接触。但是,一个男人在夜空下对着一个女人说星星,无论说的是牛郎星、织女星还是丧门星、扫帚星,无论说得让你满眼金星还是满头火星,千百年来所传达的无非是一个意思。
不过,这个薛新雨像新买来的竹席,到处都是刚硬的茬子,在享受清凉之前,要你先贴上去软化他;而陆鸣就温柔体贴多了,像一个羽绒垫子,随你心情拍打挤压,总是随手折弯,没有丝毫违拗,甚至连起码的弹性也没有。那一次对阵日本参访团,自己输给了小坂元之后,队里纷纷谣传说父亲史瑞虎打了自己一巴掌。实际上父女闹矛盾是真的,史瑞虎动粗也确有其事,但绝非上述原因,而是自己赌气不愿意继续下棋了,要求回校读书或者进厂上班,一下子激怒了父亲那根最敏感、最骄傲的神经。当然,史瑞虎再粗暴一百倍,也知道绝对不能去打女儿的脸,因为那是未来另一个男人的图腾。她在家中捂着被子哭了一夜,又痛又火,一侧的牙也肿了,半边脸看上去好像高了一层,这才捂上了围巾。回到了东华观,袁招娣一见就大惊小怪起来,她也懒得解释,一任对方捕风捉影,反正作为家庭暴力的受害者——自以为是的受害者,把悲情放大十倍也没有什么坏处。在水库边的工地上,寒风凛冽,沙土飞扬,还要忍受薛新雨的讥讽,真是凄苦到了极点。所以,陆鸣的关怀,就让她倍感温暖。当然,史家是京城里的百年望族,史幽红也不是小家碧玉,如果这么一点儿殷勤就让她心有所属,眼窝子未免也太浅了点儿。何况,眼下她的追求者已经不局限在小小的东华观了。一个“希望杯”,让她的芳名流传到了社会大众之中。
这是一个英雄辈出而明星绝迹的年代。电影里没有棱角分明的硬汉和柔情似水的佳人,舞台上没有亢奋的歌手和疯狂的乐队,球场上没有即兴的发挥和出格的庆祝动作,连收音机里吟唱的高音也辨不出雌雄。于是,一场并不重要的“希望杯”就给人们带来了更多的遐想。在围棋这个暮气沉沉的老人世界中,三位年轻人横空出世,披金戴银,而他(她)的容貌竟然又是如此上镜,立即就成了同龄人的崇拜对象。每天一大早,东华观的门前都铃声阵阵,成捆的信件从邮递员的自行车上卸下来,为门卫平添了分拣的负担。说来也奇怪,这些来信至少有一半是寄给史幽红的。原因一想也很简单,围棋爱好者绝大多数是单身男性,对薛新雨有天然排斥,而戚玉秀虽然勇夺冠军,姿容清秀,但她舍命救夫的消息也在民间不胫而走。这样的女子固然让人钦敬,可是无主的“罗敷”显然更有诱惑力。
以前,史瑞虎总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儿子来继承宗祧;现在,女儿的知名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列祖列宗。史幽红每次想到这一点,不免都有点儿得意,也绝对不再闹性子要放弃下棋了。可是父亲对她的管束反而更加严格了,尤其是在棋盘之外。
于是,每天一早,史瑞虎要做的第一件事情,不再是去看大缸中是否装满了水,而是坐在山门前,像个战时的新闻检察官一样,手中拿把大剪刀,将女儿的来信一封封拆开,一旦见到甜蜜肉麻的字眼,立即像毒瘤一样予以清除。看到千疮百孔的来信,史幽红想笑又想哭。
“爸爸,过了今年我就二十岁了,您什么时候才肯彻底放手呢?”父女在一起时,史幽红半是撒娇半是埋怨道。
“幽红,乖女儿,我就你一个孩子,怎么能不上心?现在,你是一朵鲜花,开在了明处,那些追求你的人都躲在暗处。年轻姑娘容易被坏人的甜言蜜语打动,一昏了头上了当,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不帮你把把关,爸爸哪里放心得下呢?”史瑞虎自觉责任在肩,不容推卸。
“可是,我迟早得嫁人呢!总不可能谈对象的时候,您也陪在旁边吧?”在那个年代,年轻人并不使用“约会”这个词。
“我当然不会跟在旁边了,那样多讨人嫌啊!”史瑞虎的通情达理只存在了一秒钟,“不过,我会拿个望远镜,在远处盯着那小子的一举一动。他要是敢对你动手动脚,我就冲上去敲断他的腿骨!”
听了父亲的话,史幽红只好无奈地叹息。在这之前,从那个时代少女的最浪漫想象中,她倒真有过这样的一个绮梦:和一位遥远的驻守边疆的军人鱼雁传书,心心相印,忠贞相守,等待他胸佩红花立功凯旋的那一天。万一他壮烈牺牲了,史幽红的想象不但没有终结,反而丰富了一百倍。她将不远千里奔赴高原哨卡,迎回他的遗骨,将那些海誓山盟的信件播扬在冰山上,甚至用恋人的刺刀扎入自己的胸膛来殉情。她越想越离奇,越想爱情越神圣,连带着自己也变得崇高伟大了,甚至感动得哭湿了枕巾。
可是,在父亲的管制下,那位幸运的军人永远也不会收到一份来自京郊的散发着芬芳的回信。现实一点看,史幽红终身的托付对象,只能局限在东华观这个狭小的范围里了。而集训队中,能够算得上才貌双全的适龄对象仅仅只有冯晓白、陆鸣和薛新雨三人了。她对冯晓白没什么感觉,听说他和戚玉秀掰了之后,隔壁的李爱琴盯得很紧,两人一个丰腴一个枯瘦,一个爽朗一个内向,倒也是对绝配;薛新雨的才气固然远胜过陆鸣,而后者的情商似乎又远高于前者为什么说“似乎”呢?因为很少有人当面说陆鸣的不是,可是有关薛新雨的评价,上到秦双河下到门卫,众口一字就是个“好”,而这些人显然并不都是薛家请的托儿。
终于有人公开要当“红娘”了,那就是自己的闺蜜戚玉秀:“我们肯定误会他了!你想啊,他初来乍到,怎么知道那天下午你刚好在水潭洗澡啊?再说了,他真要看见什么了,那不也是前生的缘分吗?”
“快别说了,一提起那事儿,我都要羞死了!不过,我倒真是佩服你,为了救那个黄子武,竟然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史幽红心里很清楚,即使薛新雨的相貌、棋艺、人品、修养再拔高十倍,和两家的宿怨相比,全都轻飘飘的如一钱不值的浮云。何况,现在这么多人都站在薛新雨一边,他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自己迟早也要成为囊中之物,这可真让人气愤!于是,她的心理天平不知不觉就倾斜到了陆鸣这一边。至少,从公平的角度看,她也要给陆鸣一个机会,不能让薛新雨一个人把满城春光全占了。
当然,在“希望杯”引发的一连串效应中,最轰动的莫过于黄子武的回归了。不过,在劳教所待了半年多之后,他的性情大变,沉默起来一天也不说半句话。而最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按照常理,为了感谢失而复得的自由,他本应该把那个失而复得的女友当观音菩萨供着。可是从表面上看,他对待戚玉秀反而没有以往那么贴心了,偶尔还发点儿大男子脾气,但后者也受之若饴,百依百顺得让旁人看了都有点儿恼火。但是要骂黄子武是个不知情义的冷血动物,却也未必如此。他回来后谁也不理,见了领导也是一脸寒霜,第二天却来到薛新雨的宿舍坐了半天,说了一阵子话,临走还借了两本棋谱回去。
他一来,仿佛老虎归山,吓得陆鸣要搬家。他主动要求调换到一号厢房。听到这个消息后,从宋大洋以下个个如临大难,连一向从不公开臧否他人的冯晓白也使劲摇头:
“不怕人心隔肚皮,就怕有人把心塞到你的肚皮里。他要是真来了啊,以后,我们睡觉都不敢说梦话了!”
“账房先生果然有水平,连骂人都不吐半个脏字,可就是比我们这些大老粗只会胡咧咧强多了!”宋大洋夸了一句。冯晓白无论在棋盘上还是棋盘外,都有点儿斤斤计较,所以新获得了这么一个雅号。
于是,在全体激烈反对下,陆鸣最终搬到了二号厢房。大家松了一口气,可也知道如此一来,等于公开了彼此之间的矛盾,以后难保不被人算计。何况,陆家父子最近官运亨通,陆德言因为组织工作表现出色,被提升为了常务副领队,领队秦双河抽调到广东学习之后,他就成了实际上的一把手;而陆鸣虽然在“希望杯”上表现平平,但在集训队随后进行的改制工作中占尽了先机。他不但保留了队员的身份,还当上了新成立的竞赛部干事。这种身份,最让人忌惮和讨厌了,就像一个人在比赛场上既当裁判又当队员,还让别人怎么活?
而最大的失意群体则是成年组的队员,他们在本次赛事中溃不成军,全体沉沦,只好接受退休或遣回原单位的命运。而作为领军人物的薛平湖和史瑞虎,也在“希望杯”上铩羽而归,在八名选手中垫底。薛平湖虽然赢下了与史瑞虎的那一盘,但时过境迁,早就没有当年父辈北海争霸的轰动效应了。于是,他不好意思再当滥竽充数的主教练,改任帮闲性质的技术顾问;而史瑞虎看上去要体面一些,他依然是裁判长,又兼任了竞赛部部长,但是出现在讲台上的身影日少一日。不过,两个“老古董”的逐步隐退,并没有让“南薛北史”成为历史名词,反而昭示着第三版的“薛史争霸”隆重登场。戚玉秀虽然是名义上的冠军,但内行人都知道现在谁才是中国围棋天空上冉冉上升的双子星座。
但是,对薛新雨来说,最大的喜悦并不是替代了父亲那虚无缥缈的江湖地位,而是摆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虽然没有拿到冠军,但他依然得到了一笔奖金,数额竟然超过了父亲一年的津贴总和。不仅如此,在集训队重编后,薛新雨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具有主力性质的一队,拿到了和七级技工一样的工资。也就是说,这个青年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饭碗。
打开红漆封印的牛皮纸袋,薛新雨将那一叠票子往桌子上一倒,立即引发了室友们的阵阵惊呼。于是,他们就像土匪下山一样倾巢出动,直扑市里的那些心仪已久的著名餐厅。当然,并没忘记搭上研讨会的女队员。李爱琴和张红芳应约而来,可没想到舒梅却婉言谢绝了。薛新雨正在兴头上,没心思去关注她的小脑袋中在想什么。在全聚德,他们一人点了一只烤鸭,样子好似吃了十年斋的黄鼠狼,引起了服务员们的窃笑。
肉饱饭足之后,薛新雨才致了马后炮式的开场白。他的意思分为三层:首先感谢宋大洋和冯晓白半年来对自己的照顾;其次,宣布研讨会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正式寿终正寝;最后,说明今天既是一个欢送会又是一个迎新会,因为几位少年组成员要回家去了,而林家亮光荣加盟了一号厢房。
“原来我们开研讨会都偷偷摸摸的,似乎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现在好了,集训队采用了我们的讲解和点评方式,不再是老先生们一言堂的大课了。”李爱琴欣慰又感慨地说道。可是,张红芳就感觉很不公平了:
“我和爱琴没进‘希望杯’八强,进不了一队没什么可说的,只怪自己水平不够。可是陆鸣和我们一样没有出线,他凭什么也进一队呢?”
“还不是老一套:买一个,送一个。既然有人没有参加比赛也能进一队,他当然也有了借口。”冯晓白一边咬鸭脖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他明着说的是陆鸣,实际上暗批不合规矩的黄子武。这个情敌不仅将自己的心上人夺走了,而且因为沈老将军的亲自过问,竟然也直接保送进入了一队。冯晓白的心没有任何瑕疵缺损,可就是太小了,和小鸡仔是同一量级。
他说完后才感到后悔,因为这话也误挑了东道主的旧伤疤。可是,薛新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尴尬和不满,他指着一片狼藉的桌面,笑嘻嘻地说道:
“要让我来说吧,宁可待在二队享清闲,也不想在一队承受着这么大的压力。你们看这只鸭头,只有一层薄皮,还被人啃得精光光的;这个鸭屁股油光光肉鼓鼓的,可是谁也不肯碰一下!”
宋大洋、李爱琴和张红芳听了又笑又骂,说你和陆鸣争风吃醋,关我们什么事,干吗拿鸭屁股来损人?一片欢腾中,只有林家亮红着脸一句也插不上。他年纪虽小,却因为表现优异而进入了一队。有句俗话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海南岛当时还隶属于广东省,林家亮生长在乡间,普通话自然不顺溜,一急了还卡壳,张嘴嘎嘎半天就是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让人听了上火。对于这颗中国围棋未来的希望之星,秦双河走之前特地交代薛新雨要多加照顾。薛新雨第一次充当了兄长的角色,责任感十分强烈,恨不能将他当烤鸭一样催肥,有什么好事都不落下他那一份儿;而林家亮年少离家,心理上特别需要依靠和崇拜的对象,自然就成了薛新雨的跟屁虫。
和室友们混熟了之后,有一天晚上闲聊时,林家亮谈起了他的身世,尤其是父母从海上逃难的经历,大家听了不免惊叹唏嘘。片刻之后,薛新雨突然产生了好奇,说东南亚一带围棋好像不怎么流行,你的父母也不是高手,为什么要从小培养你学这门子与务农、做工、经商毫无关联的技艺呢?林家亮没有直接回答,却提起了一件闻所未闻的故事,让大家悚然心惊,一丝睡意也没有了。
当年林家亮在父母还住在爪哇时,在南洋华人中广泛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在二三十年代,曾经有一个中国人东渡日本,在棋坛纵横十多年,击败了无数第一流的日本好手,为自己的祖国赢得了无尚荣耀。可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之后,他就彻底销声匿迹了。有人说他自切食指,出家当了和尚,永远不再碰棋子;也有人说他不肯与军国主义合作,被残忍杀害了。
“也许只是个神话吧?我们现在连日本的业余棋手都下不赢,那时候国弱民穷,到处战火弥漫,老百姓连一张吃饭的桌子也摆不平,谁有闲情逸致玩儿这个呢?”冯晓白的第一反应,是这个故事纯属天方夜谭。
“听起来和那些章回小说一样,好人的最后结局不是伸脖子当烈士就是出家当道士,我看不可信。”宋大洋也摇起了头来。
“环境恶劣未必就不能下棋。我看了一则轶事,说美军投掷原子弹的时候,两个日本棋手正在广岛郊外对弈。冲击波把木屋都吹散了,两人竟然坐在草地上继续下棋,一直坚持到比赛结束才离开。这说明世上真有痴心之人,不可一概而论。”出于民族感情,薛新雨宁愿相信林家亮的故事是真的。可是随即,他自己又找出了不少疑点:
“不过,如果这位前辈真的存在,那可是爱国主义的典型范例,也是我们围棋界的英雄,怎么今天没有人提起呢?而且,近代以来,日本围棋比赛无论大小,历届冠军都有明文记载,怎么不见有一个中国人的姓氏呢?”
当然,对于这个无稽传说,大家的讨论也只能到此为止。薛新雨除了胡吃海喝之外,不是一点儿孝心也没有。在市里的时候,他特意到副食品商店买了一条价格昂贵的凤凰烟送给父亲。小时候,父亲也喜欢抽烟,只是为了喂饱自己的小嘴才戒掉的,做儿子的对此心中有数。
这条烟不但是一个回报,更是一则宣言——从今之后,父子之间要平起平坐了。
“爸爸,小亮说以前曾有个中国人去日本学棋,将对方的高手打得一败涂地,您听说过这件事情吗?”父子见面的时候,薛新雨突然想起薛平湖见识广阅历多,年轻的时候甚至去过一趟香港,就随口问了一句。
薛平湖一听,原本欣喜的脸色突然一寒,他没有回答薛新雨的问题,反而要他叮嘱林家亮以后不许再乱传乱说那些海外的故事,否则让有心人听到了,再添点枝叶什么的,你们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薛新雨被父亲一吓,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经过一番吐故纳新之后,集训队的平均年龄直线下降,少了耄耋老人和懵懂儿童,多了风华少年和妙龄少女。于是,暮春时节的东华观中,红花绿叶与朱颜青鬓相掩映,莺歌燕舞与轻音浅笑相唱和。虽然风月禁令依然严苛,但青春与生俱来的风流气息,却是十面高墙也挡不住的。现在的薛新雨,就像搬进了大观园的贾宝玉,一切都顺心称意。更让他兴奋的是,除了睡觉休息之外,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看到史幽红,甚至能与她面对面长时间交流——不过用的不是口而是手,因为按照文雅的说法,下棋比赛也称为“手谈”。传说明朝建立之后,太祖朱元璋曾经与大将军徐达在南京玄武湖边的一座小楼对弈,为了讨得皇帝欢心,徐达巧妙地用黑白子棋摆出了“万岁”两字。果然朱元璋龙心大悦,将小楼也赏给了他,并赐名为“胜棋楼”。可惜的是,薛新雨费尽心思,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摆出一个“爱”字来。
“希望杯”能够成功举行,绝不仅仅是它迎合了群众体育的需要,而是代表了对围棋这个传统项目的重新认可。于是,一年来弥漫在队中朝不保夕的气氛消散了。人的心情一放松下来,自然看什么都有趣,连业余生活也变得丰富多彩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集训队中突然兴起了一股子集邮热。不过,集训队的三位来信大户中,史幽红的那一份谁也不敢心存妄想,因为史瑞虎不但强拆女儿的信,而且连信封也一并收走,这样女儿想给人家回信都找不到地址;戚玉秀的呢,自然全归了黄子武;唯一能够打上主意的,就是薛新雨的那一份了。于是,每到送信的那一天,一号厢房门口都变得熙熙攘攘,仿佛闹市一样。
“哎呀,张大姐,你怎么把我的信开了天窗了?”薛新雨手里拿着一封开了四四方方小豁口的信件,哭笑不得地说道。
女队员们都知道薛新雨最好说话了,所以为了抢夺邮票,什么招数都使出来了。张红芳干脆拿了一把医生做手术用的柳叶刀,看到了中意的邮票,“刺啦”一声就割下来了,有时候甚至把里面的信纸也划破了。
“看你那副紧张相!是不是又有什么地方的姑娘向你传情送爱,怕大家看到了吧?放心吧,我下手又轻又准,不会划破人家的玉照一点点的!”张红芳的口气中,九分满不在乎,还有一分天然的醋意。
“当然又轻又准了,要不然晚上剃腿毛的时候,可要血流成河了!”宋大洋听了在一边坏笑,他当然知道这种锋利小刀的多种用途。
哄然大笑中,张红芳咬牙切齿,拿着刀片冲向了宋大洋,非要将他开膛破肚不可。可出口被人堵住了,宋大洋见逃不出去,干脆跳窗户走了。
大家闹了一阵,薛新雨问怎么好久不见舒梅来了?张红芳撇撇嘴不回答,李爱琴说人家都快要当织女了。薛新雨不明白什么意思,决定去看望一下。来到了玉仙庵门口,他正在犹豫直接闯进去会不会太冒失。正好厨娘的女儿来了,她和舒梅一个寝室,就引了进去。一见之下,薛新雨觉得李爱琴说得真是没错,舒梅都快成了蚕花娘娘了。眼下在集训队中,仅次于集邮的爱好是养蚕。不过别人顶多养个七八条,舒梅竟然养了上百条,装了满满一竹匾。绿叶之下白虫蠕动,口器窸窣声响成了一片。
“蚕宝宝真可爱呀!摸一摸又软又凉,好像小皮球一样!”薛新雨从小就不喜欢任何宠物,无论猫狗还是鱼鸟,现在伪装童真无邪,纯粹是为了讨舒梅开心。
“你嘴上连声赞叹,却不肯动一根小指头去摸它们一下,可见不是真心话。”舒梅明察秋毫,口中只是淡淡应了一句。
薛新雨的心思被人家毫不留情地戳穿了,有点儿灰头土脸,讪讪说了几句就出来了。经过了玉仙庵外的一片空地,他见戚玉秀和黄子武正在打羽毛球。这对集训队中唯一公开身份的情侣,就像古代戏曲中那些奉旨成婚的才子佳人一样,不管他们曾经触犯了多少礼教家规,现在一床锦被全盖过去了。现在,两人连手续也办了,只等十一国庆就办喜事圆房。反正东华观空房子多得是,将来办个幼儿园也没有问题。薛新雨见了,也凑进去挥了一阵拍子。临走时,他问舒梅为什么不搭理男队员了,是不是我们一号厢房的人得罪她了?戚玉秀笑了笑,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薛新雨更糊涂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黄子武见状,乘戚玉秀转身去捡球,扯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
“老弟,记住一句话:你的快乐,看在别人眼中可能就是痛苦!”
薛新雨回去后想了半天,终于想通了:以前自己和舒梅一样,都是东华观这个神仙庙中的无名小卒,可是现在自己从弼马温变成了齐天大圣,舒梅依然只是一个垂髫青娥,所以她心里自然不大平衡。想到这里,薛新雨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谦虚一点儿,避免让人以为自己骨头轻,稍微风光一点就不知道多少斤两了。
除了周末,东华观最热闹的时候就是午餐时间了。这些天来,一号厢房所在的那一桌成了人气最旺的地方,因为这个寝室不但聚集了将近一半的主力队员,而且个个都有噱头,“乒乒乓乓”热闹得像个兵器库:宋大洋这门大炮就不说了;薛新雨这杆亮银枪,喜欢乱扎乱点;冯晓白像只反特电影中的无声手枪,看上去不声不响,可冷不丁就击中要害;而林家亮是一支卡壳的机关枪,一口夹杂不清的粤式普通话,总能闹出不少笑话来。比如,室友约定午餐后轮流刷碗,上次轮到他了,可是伙伴们还在说笑个不停,筷子始终放不下,于是他就开始催促了:
“你们死(吃)快一点啦,我要死亡(洗碗)啦!你们不死光(吃光),我就先去死(洗)啦!”
不过,今天他们的气势可就减弱了不少,为了实践自己的低调诺言,薛新雨悄悄挪到了旁边三号厢房的那一桌去了,坐在了脾气古怪的张乘龙的旁边。来了一个多月了,两人对垒不下十场,可是还没有单独说过一句话。
“张大哥,你在铁路系统干什么工作?不会也是一个火车司机吧?”薛新雨以为这是套近乎的最佳突破口。
“什么叫‘也’?”张乘龙眼皮一抬,露出了轻蔑的神色,“你们那个宋大洋开的是森林里运木头的小火车,像玩具一样,那也能叫火车吗?我开的可是从上海到乌鲁木齐的长途特快,一拉就几千人,出一趟车就是半个月。总之,在世界上做什么都要讲究精确,开火车要精确到每一分钟,下棋要精确到每一步,说话也要精确到每一个字眼!”
薛新雨呆了半天,连筷子也不知道该这么拿了,更不知道下一步该先夹菜还是先夹饭了。更糟的是,袁招娣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坐在了他的对面。
“小薛,他们都说你美术功底好。现在,我代表组织,交给你一项光荣任务:给我们女队员画一幅宣传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袁招娣当上了女队员宿舍的管理员。这一段时间,为了优秀寝室的评比,她忙里忙外,嘴巴倒不怎么说闲话了。
“我只会画些山水、鱼鸟、花木什么的,可不会人物肖像。何况,你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万一画不好,可就把人得罪大发了!”薛新雨露出很为难的样子。
“你这话可就大错特错了!我们围棋队员虽然不下地干活,进厂做工,但也是劳动者,怎么就不能展示一下自己的精神风貌呢?”袁招娣又开始借题发挥了。
夹在一个死较真和一个假正经之间,薛新雨尴尬之极,正要再找个借口推辞掉这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突然心念一动,点头答应了。
可是,等他回到宿舍之后,拿出了雪白的画纸,才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在传统的中国画中,关于琴棋书画的主题,要么是寻觅知音的高山流水,要么是鱼鸥相亲的和谐自然,要么是玄思冥想的悟道境界,要么是愤世嫉俗的孑然独立,都与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格格不入。
薛新雨构思了几稿,总是脱不了那种淡烟流水的情调。参照一下流行的宣传画怎么样?那可就更加不靠谱了。让棋手左手抱棋盘,右手指点江山吧?不行,看上去像旧社会拿着罗盘的风水先生;让棋手一边对垒,一边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憧憬中吧?也不行,心不在焉要输个精光的;让队员把黑白棋子当做愤怒的子弹射向敌人,当然非日本棋手莫属了?那就更加荒唐了,因为藤原、冈村、宫田之流的只是竞赛对手而已,大多生于战后,个个儒雅文秀,不是当年双手沾满中国人民鲜血的鬼子兵。
苦思冥想了一天之后,薛新雨突然有了一个新点子:将这两种风格结合在了一起怎么样?想起了半年前在工地上发生的那一幕幕,于是,一个场景在薛新雨的脑海中渐渐清晰了起来:夕阳西下,一天的艰辛劳动结束了,几名女队员坐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上,在欢声笑语中摆开了棋局。当然,棋盘决不能是高档的楸木,塑料布既不好看,又容易与草地颜色混淆,折叠的白纸也太牵强,干脆就在地上用红砂石划个棋盘好了;而棋子当然绝不能是名贵的玉石,连玻璃的也不行,就用黑白两色的小圆石子儿,可以想象为她们在河滩上捡来的。同时,为了更好地勾勒出女队员们的面部轮廓,薛新雨决定选择逆光的角度,而且采用西洋油画的技法,虽然他一向更喜欢传统的水彩。
想到这里,薛新雨居然有点儿自鸣得意了,觉得这虽然不过是一幅再普通不过的宣传画,但也有了几分意象派大师米勒的《晚祷》的意境。
基本构思和布局想好了,下一步当然就是去寻找模特了。这个想都不用想,正是他答应接这个烫手山芋的真正原因。当然,“模特”这个词汇已经在词典中消失了好久了。
今天正是周六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后,薛新雨就跑到了山门口。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到史幽红独自一人姗姗走了出来。薛新雨立即迎了上去,张口一句就是“你不能走”。见他一副雄赳赳气横横的样子,史幽红吓了一跳,小心问:“你为什么要拦住不让我回家?”薛新雨把理由说了出来,语气前所未有的流畅;又提出了具体要求,衣帽鞋袜点滴不漏。说完最后一句,他就要转身离去。史幽红既意外又好笑,追了两步说道:“我们还没答应你呢!”
“你们要是不愿意,也可以不来呀!”薛新雨丢下一句,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求人的最好办法,就是让对方自己心痒难忍,主动上钩。
果然,到了周日下午3点,几位姑娘就嘻嘻哈哈地出现在了薛新雨的面前。按照事先的要求,她们一律没有穿任何鲜亮的衣裙,但爱美之心依然在细节之中闪现:有的换了新鞋,有的脖颈露出了花边领口,有的前额刘海莫名其妙卷了个弯,有的手腕上不知怎么多了一块上海牌手表。而无一例外的是,她们都添了或浓或淡的妆,虽然原料都是舍我其谁的雪花膏。薛新雨见了,心里暗笑。
来到了东华观外的一片草丛,大家席地而坐,所有的道具薛新雨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要排一下各自的位置就好了。为了避免她们心中猜疑,薛新雨故意排列组合了好几回。最后一次,才像勉为其难一样,将史幽红定格在了正面。相对而坐的是李爱琴,她的体型比较贴近劳动者的特征,能够消解主角无法掩饰的闺秀气,又将光线切割开来,真是再妙不过了。其他人或散坐小憩,或探头围观,或低声耳语,构成了一幅生动活泼的场景。
薛新雨支起了自制的画架,开始细心临摹。不到一个小时,几个人就不耐烦了,要求换个姿势。薛新雨头也不抬地说:“不要矫情了,这也是工作。下围棋的人还怕坐不住吗?”
太阳一半都落在了山后面,薛新雨的草图终于完成了。几个人像等不及似的,纷纷飞过来看。可她们只见白纸上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美丽色泽,不过是东一堆西一堆用铅笔勾勒出来的眉眼口鼻,像生理书上的器官插图。她们指指点点了一阵子,一个说把自己的眼睛画小了,一个说把自己的鼻子画大了,似乎都不满意。薛新雨说:“不要急,画画不是拍照片,‘咔嚓’一下就什么都有了。过几天,等我上了色,你们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了。”
此后的一个星期,薛新雨全部身心都扑在这幅油画上了。可奇怪的是,即使他心有旁骛,在训练课上的成绩依然不错,甚至比以往的胜率还要高出一成。之前惨败给日本参访团之后,集训队曾经进行过内部总结,也提出了一个与后来广泛流行的“平常心”相似的概念——“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可是谁也不知道,在人生中各种形式的竞争中,能够让一个人把水平发挥到极限的,不是爱国热情,不是事业追求,不是团队荣誉,而是在异性面前急切的表现欲。
他就这样涂涂抹抹,到了公布的前夜,画布上的最后一丝空白终于不见了。可是,薛新雨他在睡梦中突然又有了灵感,赶紧坐了起来,乘着黎明的晨光,又在画中史幽红的头顶上添了一只飞舞的凤蝶。据说北宋徽宗时期,宫廷画院录取考试中,曾出过这样一道题目:踏花归去马蹄香。有人着意在盛开的鲜花,有人着意在奔驰的骏马,只有一人心思机敏,知道主题全在一个“香”字上。于是,他的笔下既不见花,也不突出马,只在马蹄后点了几笔追逐的蝴蝶,于是意境全出。薛新雨心想以史幽红的聪慧,一定能够体察到创作者的良苦用心:那只凤蝶正是自己的化身。他被自己编造的新版《梁祝》冲昏了头,不去想黄昏时分,蜂蝶们早就藏踪匿迹了。加上图画的背景太过明亮,凤蝶身上的花纹也看不清楚,粗看一眼,还以为是一只蝙蝠飞出来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这幅画就挂到了灵官殿门口,引来了大批人驻足围观。为了达到某种轰动效应,薛新雨故意来迟了。果然,当他出现的时候,人群自动为他让开了空,似乎毕加索二世降临了。薛新雨正在收割赞扬之时,林家亮眼尖,突然发现了一个遗漏之处,叫了一声:
“薛哥,你怎么忘了给这幅画起个名字呢?”
“就叫《工余时间》,好不好?”袁招娣一拍手,大声说了出来。众人听了个个摇头,说太浅白了,没什么内涵;有的说《棋坛新军》,也被批太俗气了,何况,单纯从画面上看,未必就能够认定这几个姑娘是围棋专业选手;有的说是《休憩的少女》,也太小资情调了;最后,还是采纳了冯晓白的意见,决定就叫《竞赛之后》。看了这个名字,观众一定会认为这几位姑娘经过了一整天的劳动竞赛之后,又乘着晚饭前的余暇摆开了新的战场,充分体现了“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精神。
这一节敲定了,开饭的铃声也响了,大家一拥而入。薛新雨一眼就见到了正在进餐的史幽红,但是心却猛然沉了下去,因为陆鸣正坐在她的身边。看两人的亲密样,就差相互往对方碗里夹菜了。
于是,薛新雨的一番苦心全打了水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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