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新雨对此一筹莫展。幸运的是,他娶了一个情商远比自己高出十倍的老婆;当然不幸的是,她施展的手段也让自己患心肌梗死的几率增加了十倍。史幽红既然决心支持丈夫重返棋坛,自然懂得其中的诀窍,那就是与其求人,不如让人自动找台阶下。于是,盘算了一下手中掌握的全部资源,她很快就圈定了几个关键人物。有的在明处,有的在暗处;有的在内地,有的在海外;有的当面开炮,有的背后放火。
今年恰逢江淮战役胜利四十周年,报纸上少不了要开辟纪念沈老将军的专栏了。如此一来,作为沈老将军生前曾亲手颁奖的围棋冠军,戚玉秀代表全体运动员写了一篇回忆文章。在深情回顾了一番之后,她话锋一转,说沈老将军最让人感动还是他一贯实事求是的精神,包括在队员个人问题的处理上。围棋与其他体育运动相比,最大的差异不在运动器官,而是运动的周期。因此,如何平衡事业和婚恋之间的关系,是困扰每个棋手的难题。在沈老将军的亲自过问之下,自己的个人问题获得了圆满的结果。与之相比,在老人家去世之后,由于极端思潮的影响,导致成绩远比自己优秀的另一对选手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不得不过早结束了运动生涯。
就像巧合似的,在同版的另一篇秦双河撰写的纪念文章中,明确点出了薛新雨和史幽红的名字,还称之为“棋坛双星”。拿到了报样之后,史幽红立即复印了无数份,连同薛新雨的申诉书一并发到了她能找到的所有报纸,果然引发了强烈的反响。陆续有记者找上门来采访这对昔日的国手,史幽红事先编排了一番说辞,保证让他们每个人带着疑惑而来,抱着同情甚至愤慨而去,并饱蘸笔墨奋笔疾书,代表读者发出了这样的质问:“为什么一个全运会的冠军,一个至今保持着对日优胜战绩的棋手,竟然因为一点儿纤介之过,就失去了为国争光的机会?”
下面既然起火了,上面就该吹风了。现在,林家亮简直变成了一个活动的广告牌,不管到了哪里,不管见了哪一层面的官员,他都要提起薛新雨的大名和冤屈,不明就里的领导看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安慰不迭之余,还以为那个姓薛的是一个已经作古了的老家伙呢!非但如此,林家亮还将风吹到了海外,让薛新雨的大名第一次出现在了华人世界的报纸上。
薛新雨觉得这也闹得太离谱了,同时对妻子将他当木偶一样摆弄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可是,史幽红却说道:
“办丧事的时候,你不哭个昏天黑地,别人怎么会陪着一起掉泪呢?这时候,谁管你平日究竟是不是个孝子呢?”
薛新雨听了不吱声了。没错,连眼下正流行的伤痕文学,作者不把自己弄成个血淋淋的苦人儿,出版社的编辑都不会瞅一眼稿子的。可这还没完,史幽红竟然又想出了一个奇招:要他去参加在上海举行的世界业余围棋锦标赛。反正薛新雨已经是个白身,自然具有参赛的权利。
薛新雨一听就瞪眼跳脚了,说我要去参加这样的比赛,等于飞机设计师参加中学生航模比赛,还要不要脸了?史幽红笑着说的确有点儿丢脸,不过,丢的可不是你的脸。
“你的脸皮是烧了一点儿,可那些装聋作哑的老爷们的屁股下可要火山爆发了!”史幽红说。
薛新雨架不住她的催促,只好勉强去报名了。他一路胜之不武,擒下了全部对手,顺利拿到了那个纸糊的王冠。但是,无论什么样的世界冠军,在全国体育成绩榜上都要提一笔的,何况这是围棋界多年来唯一的国际比赛金牌,哪怕它的含金量只有一毫克。如此一来,薛新雨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室内的地毯上,你要硬说门外没人,就未免有点儿自欺欺人了。
至此,史幽红终于把一锅冷水烧开了。至于里面放的是不是真材实料,就全看薛新雨自己的表现了。果然,这样的时机很快就出现了。第四届“希望杯”即将在武汉举行,在很多人的疏通下,薛新雨的名字终于出现在了参赛选手的名单上。当然,他可不是种子选手,需要从第一轮开始往上打。
薛新雨已经几年没有摸棋子了,心中未免忐忑,生怕一上场就被淘汰出局,那可就贻笑大方了。等到了开赛之后才知道自己多虑了,这些年来国内涌现的新人多如过江之鲫,但水平参差不齐,主要是缺乏系统性的训练。于是,他顺利进入了第二轮。现在,终于碰到了专业棋手。薛新雨小心应对,不过,可能是很久没有经历这样高水准的比赛了,难免出现一些疑问手。对方一见他露出了破绽,立即抓住猛攻,但是一来二去,自己反而陷入了迷魂阵中,稀里糊涂就输掉了。下来之后,他们口中没有一个服气的,都说薛新雨名头虽大,但一交手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自己中了邪,才把一盘大优的局面送了出去!连一旁观战的黄子武似乎也颇为失望,沉吟了良久,才对薛新雨说了一句:
“老弟,看来我这次是还不了你的情喽!”
进入决赛圈之后,薛新雨扫了一眼,发现除了黄子武、冯晓白两人之外,还有王富军和张红芳这两位老熟人。不过,当他正要去找他们叙叙旧之时,却一下子撞见了一个冤家。几年不见,袁招娣已经当了母亲,对人的态度也谦恭了许多。她主动对薛新雨的遭遇表示了歉意,说自己也没想到会把事情闹这么大,请他们不要怀恨在心。薛新雨听了微微一笑,说道:
“我为什么要恨你呢?你又没说什么假话!在水库工地干活的时候,你说幽红被爸爸打了一记耳光,后来她果然挨了一记;在广州全运会的时候,你说大宋逃走了,他果然游到了香港;去日本比赛时,你说我和幽红的关系很暧昧,我们果然成了夫妻。唯一的区别是,有人编假话害人,你是说真话伤人。”
在张红芳那里,薛新雨却意外见到了李爱琴,就打趣说:“你怎么也来了,难道对冯哥放心不下吗?”李爱琴一听脸色变得很不自然,连眼圈都有点儿红了。薛新雨这才注意到旁边的张红芳一个劲儿给自己使眼色。他正感到莫名其妙,从门外跑进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张红芳将他拉了过来,说:“你知道这是谁吗?这就是你一向崇拜的薛叔叔!”原来,这是戚玉秀的堂侄儿,现在已经是三段了。薛新雨夸赞长沙戚家果然人才辈出,又听说他也闯入了八强,就笑着说:“这么一看,我都成了出土的文物了。”张红芳说:“你可不要装傻,你这几天下的棋我们都看了,比以前来说只进不退,要说你私下没琢磨出什么厉害的招数来,怕是鬼也不信。”
次日,比赛就正式开始了。薛新雨循环赛的第一战竟然对上了最难啃的冯晓白,心情显得非常复杂。可是冯晓白却心无旁骛,一心一意要给这个曾经的师弟迎头痛击。因为他很清楚,如果这次让薛新雨咸鱼翻身,自己怕是永远要顶个“万年老二”的帽子了。现在,经过了反复的淬炼,冯晓白已经将“三叉戟”改造成了一把三尖两刃刀,挑劈刺砍无一不能,高下远近无一不及。两人一专一散,一精一粗,本来应该高下立判。可是,薛新雨竟然迎难而上,在枪尖刀锋上跳跃翻腾,以无厚入有间,侵入了对方的腹地。冯晓白毕竟功力精湛,在中盘展开了对敌手的全面围剿。到了这个地步,双方都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必须硬碰硬了。谁也没有想到,两人恶斗到了终局,竟然打成了罕见的和棋。
这盘棋似乎是个预兆,表明了中国围棋界的双子对峙将演变为新的大三角。七轮战罢,积分最高的三人竟然打成了连环套。谁是冠军,只好靠小分来决定了。如此一算,薛新雨运气不好,只落得个探花郎。不过,对于一个待罪之人来说,这个成绩已经足够了。
于是,在颁奖仪式举行之后,全队并没有解散,而是召开了一个扩大的检讨会。在陈主席的亲手指点下,薛新雨连夜写了一份洋洋千字的检讨,表明了自己痛改前非的态度。其中,“失去才知道珍贵”这句话,最容易引起了这个时代青年人的共鸣;而“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看在有心人眼中,却以为他要讨回自己被剥夺了的段位。
检讨会结束之后,薛新雨回到了杭州。又焦急等待了大半个月之后,他才拿到了正式的批复。只见一张薄薄的签发单上,写满了批注,累累如古画上的题跋鉴章。薛新雨越看越心惊,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儿破事,竟然惊动了这么多的高层人士。相比之下,决议的正文倒简洁多了,首先肯定薛新雨犯错在先,但“情有可原”,所以经过集体研究,决定将“开除”改为“严重警告”,并加上了“留用察看,以观后效”的字句。薛新雨看了也无所谓,因为当年他刚踏入东华观的时候,待遇比这还不如呢。
有了这一道敕书,薛新雨就顺理成章入选了新组建的国家队,还成了教练组成员。而大家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准备年底在厦门举行的第十届中日围棋对抗赛。想到自己年纪轻轻就与父亲并肩,薛新雨颇为自得。可是,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在东华观期间,除了薛、史两家的积怨之外,全队堪称团结和睦;可是,在这个新落成的围棋中心,队员们之间的感情却淡漠多了,尤其是黄子武与冯晓白仗着老资格各拉山头,互别苗头,而一向与人为善的陈主席只能夹在中间和稀泥。当初入选集训队的队员知道机会难得,所以尽管起点较低,可是在训练中无不全力以赴;可是,今天棋手基础好了,出路多了,收入高了,抵御诱惑的能力却下降了,很多人把这里当做了考学、经商、出国的中途驿站。薛新雨还发现,队中的很多年轻人只比自己小几岁,却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上来的,什么都以自我为中心。至于纪律作风什么的,薛新雨就更不好说什么了,因为自己当年也不是个道德楷模。而最让他难过的,是那种集思广益的研究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了。不要说交流经验了,就算你把黑白子拿反了,也没人会主动指出来,宁可站在一边看笑话。
而最让人不可容忍的,是弥漫在队伍中的失败主义情绪。有人说认命吧,中国人什么都不如日本人,就恨不能说人家坐榻榻米的姿态都比我们要标准了!每次听到这些丧气的言论,薛新雨都当面严加痛斥,事后却痛苦不已,因为自己也不是“森一流”的对手,有什么资格在众人面前充好汉呢?
这些年来,随着中日交往的日益加深,对抗赛的规模也在不断扩大,这一次确定各上十六名选手。天气渐冷了,中方代表团也像候鸟一样飞往了南方。这一行人中,除了三五名老将外,已经是清一色的少年军了。到达厦门之后,薛新雨意外地见到了秦双河,原来人家已经从特区转任本地的一把手。比赛将在鼓浪屿举行,因此,秦双河特意在岛上著名的皓月园中举行了欢迎宴会。
在举杯畅饮之前,秦双河照例要讲一番话。他回顾了当年集训队的岁月,说那是自己人生中一段非常有意义的经历。又说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中,都需要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他说得面面俱到,听得人却面面相觑。最后,秦双河高举起了酒杯,大声说道:
“明天就面对强敌了。年轻的同志们,你们有没有战胜他们的信心?”
回答他的是稀稀拉拉的掌声,甚至是隐约的笑声,似乎在听白鹿洞中朱老夫子的玄学。薛新雨见此情景,心中暗叫不好,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这个老游击队员的脾性了。果然,秦双河脸色一寒,“啪”一声将手中的杯子摔到了地上,溅起的碎片四处乱飞。
队员们一惊,个个毛骨悚然。秦双河见了他们惶然的神情,心中更加愠怒。他用手指扫了一圈,厉声叫道:
“看你们一个个的脓包样!技不如人,不过一场比赛输了;精神上不如人,就一辈子当孬种!我们那一代,穷得连人手一把菜刀都没有,还不是照样把小鬼子打跑了?你们的兄长那一代,每天少吃一顿饭,还不是照样把大桥大坝建起来了?你们现在吃饱了,穿暖了,有玩儿的有乐的了,毛病也跟着见涨了,倒是志气一点儿也没有了!”
队员们听了满脸愧色,浑身战栗,不知道谁先站了起来,一下子呼啦啦立起了一大片。秦双河气发过了,见他们毕竟都是孩子,心又软了,摆手叫他们都坐下来。说:“你们不要羡慕别人,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有世界上最大的钢厂、最大的港口、最大的发电厂、最大的汽车厂、最大的计算机中心,甚至最大规模的围棋比赛。可是,在这之前,我们需要度过这一段最难熬的时光。体育不是兴奋剂,不是润滑剂,更不是麻醉剂。体育是最原始的竞争,它能够时刻提醒那些落后的一方:从本质上讲,我们和任何人种、民族、国家、个人都是在一条水平线上的!”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到了薛新雨等老队员的身上:
“过去,我们走了很多弯路,你们也受了很多苦。但是无论如何,现在你们已经站在了最前列。不管脊背上有多少伤痕,你一定要迎风挺起自己的胸膛。家贫出孝子,国弱思良将。在很多人都觉得没有什么盼头的时候,总要有人站出来说:跟我上!”
这一怒一骂一压,一下子点燃了年轻人心中的那把火。他们争先表态,甚至声泪俱下,连黄子武和冯晓白这对死对头也摒弃了前嫌,发誓要“放弃小我,成就大我”。他们那副惺惺相惜样子,让陈主席大喜过望,可是一边的戚玉秀见了却十分不舒服。
薛新雨本来也有很多话要说,可是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是不住口地喝酒,似乎那种高粱烧酒是白开水。在很多人眼中,他天生就是一个叛逆的精灵,讨厌任何人世间的束缚。可是连薛新雨自己也没有想到,一生中仅有的两次感动,竟然都发生在了这种普通人眼中走过场一样的动员会上。而且,前有沈老将军后有秦双河,打动他的主讲人竟然都是军人。难道围棋真的像很多人所说的那样,是不见硝烟的战争?或者反过来说,作为一项文弱人士最喜欢的运动,它天然缺乏一种铁血的基因,所以需要不时进行充血补气?也许,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当你在一种完全依靠个人才智的领域中发挥到了极致的时候,就会突然发现,自己越发需要得到某种整体的、宏观的、集体的力量来支撑。
想到了这里,薛新雨颇感遗憾,因为能够给予他指导的何道非已经不在了。否则的话,一定会跷起大拇指说一声“孺子可教”。当然,秦双河的一番发作并不能解决代表团现存的问题,但是,他至少触动了很多人的心灵,就像一九三七年夏天的中国,虽然矛盾依然错综复杂,但是同仇敌忾的气势已经压倒了一切。
几天之后,庞大的日本代表团终于登岛了。合影的那一刻,不少人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中方棋手脸上不见一丝笑容,而且齐刷刷地脱掉了定制的西装,露出了里面的白衬衣,像一群本市著名的候鸟鸥鹭。当然,也让人联想起易水送别的那一幕。双方团长致辞之后,棋手代表照例要发表一下感想。日方这次领衔的是井上猛九段,一通敬语之后,他表达了延续历史的愿望,这一点竟然与中方的思路不谋而合。在发言中,薛新雨没有提及眼前的大战,却从本地的历史渊源说起,说当年郑成功就是以厦门为基地与清朝抗衡的,言外之意,我们也抱定了“分庭抗礼”的决心。
首轮比赛中,薛新雨没有碰上高段棋手,倒遇见了一个年轻的二段,而他的师父正是当年有名的“尺子”北村孝服。于是,作为故人,薛新雨决定替他好好考查一下学生的成色。三下五除二,他就轻取对手。出来之后,发现竟然有好几盘比赛都结束了,那些小子们见了教练还说杀得不过瘾。这一天,中方以十一比五获胜,唯一付出的代价就是好几个人感冒了。要知道,厦门虽然濒临南海,但隆冬的气候十分阴冷,海风尤为刺骨。
接下来的几天,中方的斗志始终如八月的潮头一样高。最后,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结果出现了:五十七对二十三。在时隔七年之后,中方再一次取得了胜利,而且比分是如此畅快淋漓。
比赛结束之后,秦双河当然要大摆筵席为大伙儿庆功了。这一次气氛可完全不同了,连一向滴酒不沾的冯晓白也喝得烂醉如泥,还死拽着黄子武的脖领不放,说:“真羡慕你啊,我就是一个倒霉蛋,什么好事也轮不到我头上。”薛新雨已经从昔日的队友那里得知,他和李爱琴结婚之后,似乎感情出了点儿问题,但既然都有孩子了,还是和为贵。
隔日,薛新雨又专程去向秦双河告辞兼道谢,因为在自己重归国家队的问题上,老领队发挥了不少作用。两人闲谈了一会儿,薛新雨想借机问一下舒梅的近况,尤其是她嫁给陆鸣之后是否幸福,可怎么也不好开口。秦双河倒是提起了自己最近一次到舒家的见闻,不过他的话头却全集中在了舒梅的父亲身上:
“真是想象不到啊!当年拿一支枪就能打出一片根据地的秀才司令,如今竟然变成了一块生锈的废铁!”
秦双河提起了舒父当年的骁勇善战,机智灵活,又感慨他现在和九斤老太太一样,看什么也不顺眼,看什么都觉得有毛病。可是,在个人的生活上,他却比谁都时髦,竟然娶了一个和女儿一样大的服务员做妻子,不但头发染黑了,皱皮拉平了,还托秦双河从境外给自己买强肾功能的药品。薛新雨听了,也替舒梅感到尴尬。这时,秦双河又想起了另一个久违了的故人来。
他说:“你知道吗?我离开深圳之前,竟然见到了宋大洋那个贼小子!”
原来,秦双河在负责开发区招商工作之时,第一批前来投资的港客中竟然就有宋大洋。虽然他的本钱小,仅仅办了一个货车的配件加工厂,但举国上下当前对外资的需求十分渴望,拾到篮子里的都是菜。所以,秦双河对他的恼恨情绪大减。而且,宋大洋见了老领导竟然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说自己当时实在是没有什么出路了,才出此下策,绝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情。秦双河说到这里,加上了一句结语:
“也好,坏典型也变成了一个好典型。”
这句话落在了薛新雨的耳朵里,第一反应是在说自己。随即他又觉得宋大洋这家伙还是旧习不改,随口撒谎。如果没有出卖金鱼,就凭他那几刷子,哪能短短几年就当老板?不过,对于那个大师兄,他心中的难过多于痛恨。虽然同样心口不一,言清行浊,但是宋大洋和陆鸣显然不是一类人,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自己快活,并不把害人当乐事。
离开厦门之后,眼看年关将至,薛新雨干脆随队一起回到了北京。没过几天,史幽红就从杭州赶来了。会合之后,两人就一起去她那没娘的家过春节。史瑞虎见了女儿笑开了花,对薛新雨依然熟视无睹。史幽红告诉老父亲,小两口已经在杭州分了新房,劝他跟着一起去南方养老。和预料的一样,史瑞虎一口就拒绝了,说自己一辈子都待在皇城根下,不想老来挪窝了。薛新雨见他依然抱有陈腐的地域观念,忍不住插口说杭州也是六大古都之一,未必就不如北京舒适。史瑞虎白了他一眼,说正统和偏安能一样吗?薛新雨没听明白,说无论到了哪边,您还不都是一言九鼎的老爷子?见史幽红向自己连使眼色,才知道会错了意。
“你不知道,我们史家几代人吃的都是朝廷的俸禄,骨子里也把自己当做了高高在上的官。你别看我爹对你爱答不理的,其实心里别提多看重了,因为你现在不但顶着个国手的名号,还担任了县团级的主教练,这可相当于过去的五品棋待诏!”说到了这里,史幽红突然脸红了,说我爹不肯走,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说过好多次了,等咱们的孩子生下来,他一定要抢过去抚养,将来一定要教他学围棋。如此一来,史家的香火就有了继承人了。”
薛新雨一听,马上缠住了妻子,说:“你看我们什么都比别人慢半拍。瞧人家黄子武和戚玉秀,不但结婚早,现在又赶在计划生育政策出台之前抢着生了两个胖小子,一家子其乐融融好不羡煞人。”史幽红点了一下他的鼻子,笑着说:“你以前不是总嫌有个孩子是累赘,怎么现在又变了主意?”其实两人心里都清楚,婚后几年一是忙于奔波申诉,二是一家三代同堂太不方便了,总该给下一代创造一个更好的环境才是。现在既然万事俱备,就该安排佳时了。于是两人约定,等薛新雨率队访日之后,就让爱情回到它的原始功能上去。
可没想到的是,这一造人计划却彻底落空了——因为,中日围棋对抗赛停办了!
对此,日方提出了一个奇怪的理由:因为是团体作战,所以在中间休息的时候,一方的棋手们可以相互交流甚至支招,所以并不公平。言外之意,就是中方占了便宜,因为日方棋手不实行集训制度。薛新雨听了只觉好笑,不过还是佩服日本人的严谨细致。同时也明白了,日方在遭此惨败之后,不得不把最后的王牌亮出来了。
于是,中日双方开始酝酿一种全新的比赛方式。很快,就达成了一致:采取古代打擂台的规则。双方派出同等数额的选手,一对一对决,打掉一个就上一个,直到一方全部出局为止。在日方看来,有了三位“森一流”高手做保险,加上老将藤原正雄稳坐中军帐,日方等于未战就先处于不败的地位了。而在中方看来,新旧两种赛制相比,等于将电路中的并联变成了串联,电阻一下子增加了好几倍。要想连续战胜这四大高手,其难度不亚于上天入地。唯一的希望,就是士气正盛,可以冲击一下。
赛程敲定之后,一切都按部就班展开了。可是事到临头,大家才发现比赛的名称倒成了一个难题。日本人认为强大就是王道,所以抛出了一个“争霸赛”,中方当然不同意,理由是我们无论赢了还是输了,都永远不称霸;而中方认为谁耗到最后才是真英雄,提议起名为“斗志赛”,也遭到了拒绝。双方一边翻汉语字典一边打传真官司,最后,倒是宫田荣树这个半拉子亲华派灵机一动,说就叫“中日围棋争先赛”吧。此言一出,皆大欢喜。
随后,就是各自排兵布阵了。果然,日方的名单一公布,几乎就是一张封神榜。除了藤原正雄之外,“森一流”高手悉数在列,其余六人也无一不是当代名流,包括了“中部王冠”八岛勇次九段、“全日空杯快棋冠军”坂田正平八段、“鹤圣”竹内康夫七段、有“对华常胜将军”之称的井上猛九段,以及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相马觉人六段和“亚洲女子第一人”安西美惠子五段。不过,别看阵容如此显赫,却没有几个人把胜负当一回事。藤原正雄说自己只是个拿教鞭的,绝不会挥鞭上阵;而冈村保义虽然不再提让中国棋手二子的旧话了,却说了一句狠话:“如果日方输了,全体队员一起剃光头向国民谢罪!”却没想到这可能给安西美惠子出了一个难题;梅泽志博照例表现得很低调,只是拜托队友们千万不要放水,因为他的头衔太多了,实在抽不出时间;而宫田荣树的态度却正好相反,他希望前面的队友不要太积极,否则的话,自己就没有当终结者的机会了。
中方自然也是精英全出。其中,实力最强的“铁三角”薛新雨、黄子武、冯晓白被寄予了厚望,当然也就成了压阵的法宝。统计历史战绩,薛新雨因为在对抗赛上取得了十连胜,因此荣登主帅之位。其实,从内心来说,他并不愿意当个守门员,而更希望当个冲锋陷阵的突将。何况,吃菜都要先吃白菜心,谁也没有规定必须遵循由弱到强的排序方式,我们为什么要跟着敌人的步点走呢?
大赛尚未开张,两国的舆论已经热翻了天。在这种赛制下,棋手们犹如两鼠相斗于穴中,有进无退,显然更加刺激人们的神经,而对中国人来说尤为如此,它勾起了人们记忆中的“最危险的时候”。双方的报章连篇累牍地发表分析文章,提出了各种推测结果,日方经过了严密的数据计算,认定本届比赛将“到坂田正平为止”;而中方内部经过了沙盘推算之后,也得出了一个让人丧气的结论,那就是“请出宫田荣树就算超额完成了任务”。不过,为了鼓舞士气,也为了给棋迷一个交代,又喊出了一个“狭路相逢勇者胜”的口号。
春暖花开时节,这场大战终于拉开了序幕。不过说来有趣,打仗的时候都是妇孺退后,可是这场角斗先登场的却是名副其实的娘子军和童子军。而中方第一轮的两名选手更是招人关注,因为他们竟然是一对姑侄。
从大赛的进程来看,开局阶段倒和象棋非常相似,一上来就兑子,你吃掉我一个我也敲掉你一个。戚玉秀旗开得胜,拿下了安西美惠子,可是却败给了相马觉人;她的堂侄儿人小志气大,马上就替姑姑报了仇,一箭射落了这颗日本的希望之星,爆出了第一个冷门。可是,他的好运也到此为止,随即就栽在了棋风严谨的竹内康夫手下。进入第二阶段之后,好像又下起了跳棋。你一走就是好几步,我也还以连环跳。竹内康夫一连挑落了中方的四员战将,王富军立即还了个三比零,连日方视为休止符的坂田正平也成了他的刀下鬼。至此,双方的人员都折损过半,比赛陷入了胶着状态。眼见没有出现最可怕的一边倒局面,陈主席大喜过望之余,也感到有点儿后悔,因为大家这才发现,当初薛新雨看似荒唐的建议是合理的。俗话说,得势狸猫胜似虎。这种擂台赛,最怕的就是那种打疯了的角色,反正干掉一个已经够本了,以后就是赚多赚少的问题了,所以屡有超水平发挥。
但进入第三阶段之后风云突变,尤其是“森一流”出场之后,中方几乎彻底崩盘。先是王富军挑战八岛勇次未果,黄子武虽然搬掉了这个横亘在“森一流”前的最后一道屏障,却在宫田荣树的乾坤炉上撞了个鼻青脸肿。之后出场的冯晓白虽然竭尽全力,像地老鼠一样拼命钻孔,可是也没能够创造奇迹。至此,中方只剩下了一个光杆司令了,而日方的四大天王依然岿然不动。
队友的败报传来之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薛新雨的身上。形势岌岌可危,可是他的嘴巴却变得咄咄逼人。在接受媒体的采访时,记者说:“不考虑实力因素,中方翻盘的概率不到百分之七,不知你作何感想?”薛新雨却回答说:“你算错了,我觉得概率还是百分之五十,毕竟围棋不是打群架,要一个接一个来的。”这句戏言很快就传开了,很多人夸他有“灭此朝食”的气势,可是队友和亲人却捏了一把汗,因为这样等于把自己逼到了风口浪尖上。一旦侥幸成功,它就是登上教科书的名言;可是如果失败了,它就会变成万千口能淹死你的浓痰。
金秋十月,正是江南桂香蟹肥的季节。薛新雨来到了南京,在他的身后,宁沪杭一带的万千棋迷如潮水一般涌来。为了方便观战,主办方干脆将比赛放在了体育场,并在中央的足球场画线为棋盘,组织了几百名青少年身披黑白两色斗篷充当棋子。次日,这场大战就在二楼的贵宾室中拉开了序幕。
按照惯例,比赛之前双方要交谈几句。薛新雨和宫田谈起了新引进中国的一部日本电影《追捕》,感慨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粗犷健壮的男士,不喜欢文质彬彬的奶油小生,庆幸自己结婚得早。宫田瞪大了眼,说:“自己和高仓健熟得很,甚至在这部电影中客串了一个小角色,难道你们没看出来吗?”谈笑之间,比赛开始了。薛新雨运气不好,猜到了白棋。宫田荣树依然用万年不变的“三连星”开局,薛新雨还以普通的“星月式”。从第一手开始,宫田就主动脱离了角部的缠斗,潇洒地起飞了,仿佛大鹏展翅因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薛新雨也不甘示弱,立即紧随而上。刹那间,两人各自打出了十来手小飞,将阵势从星位一直蔓延到了天元。
可是仔细一看,力道就相差太远了。一个是蛟龙出海,矫健洒脱,还衔住了白棋一个孤子,如同口中衔了一颗水晶珠;一个是长蛇伏草,行迹断断续续,首尾是脱节;一个是长虹贯日,气象森严;一个是孤烟直上,飘摇不定。见此情景,中方人员个个摇头,薛新雨这是怎么了,竟然与宫田荣树斗起了外势,这不是找死吗?日方人员却个个喜形于色,甚至打听起了闭幕式的安排。
就在此时,白棋已入敌口的那一子却突然动了起来。一长一跳,竟然如一条泥鳅一样从黑泥中钻了出来。宫田荣树立即展开了擒拿,并试图在攻击中将白棋的长蛇阵斩为寸寸柔肠。可是,以这一子为枢纽,薛新雨那些看似松散的白子竟然个个焕发了活力,不但没有在黑棋的攻击中崩溃,反而连缀成串,并嵌入了宫田的天幕之中。面对这一根根扎入咽喉的利刺,黑棋一时间竟然束手无策,局势顿时陷入了混乱当中。
观战的棋手们看得心惊肉跳,谁也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这时候,早就已经淡出棋坛,如今连十来岁的职业初段都下不过的老朽薛平湖却突然惊叫了一声:
“天啊,这是‘荆轲刺秦’式!”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谁不知道,“荆轲刺秦”正是中国古代围棋中著名的二十四式之一。当秦王将荆轲献上的地图延展到尽头的时候,那把要命的匕首就出现了;当对方将自己的气势发挥到了极致的时候,它的要害也就暴露在了敌人的眼前。不过,古谱中的“荆轲刺秦”只是一个角部的杀气手段,随着现代围棋定式的发展,如今早就已经如纺车一样废弃无用了。
一个古法中的局部死活问题,竟然演变成为了一个新的破解“太空流”的思路,那就等于将北京人在瓦罐中斗蟋蟀的技巧运用到了西班牙广场上的斗牛中去了。其意义之大,就像原本属于战术骚扰行为的游击战,在现代战争条件下却成了驱逐侵略者的利器。而更令人深思的是,它又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国古代“座子制”中所蕴含的思想今天未必就已经盖棺论定了。
对局室内,宫田荣树见对手竟然使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一招来,反而精神一振。“太空流”自从出道以来,遏制者有之,趋避者有之,但还没有一个人妄想将它撕裂。于是,他立即施展开了自己最得意的“半空斩”,也就是俗称的中腹攻击术。双方缠绕在一起,如同跳起了一场空中芭蕾。可是,这场芭蕾却夹杂了风雷之音,玄黄血色。一时间,鹰隼扑击在苍穹,打落了片片羽毛;一时间,彗星撞上了木星,划开了一道疤痕;一时间,黑洞吞噬了星云,无数粒子倾泻而下;一时间,超新星爆发,耀眼的光芒散去,留下了一片散碎杂乱的残体。
盘上的棋子兔起鹘落,球场上的“棋子”也是此起彼伏。观战的棋手们看得心胆俱裂,瞠目结舌;体育场的看台上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黄昏将至,体育场打开了夜灯,期待双方挑灯夜战。可是,进入官子阶段之后,双方却突然失去了杀气,只顾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当最后一子落下时,只听戛然一声,万籁无声。
一片死寂中,一些懂棋的人在紧张计算双方细微的差距,看白棋似乎多一点儿,顿时欣喜若狂;见黑棋似乎好一些,又跌入了冰窖。而更多的人则翘首期望,心中祈祷胜利的天平倒向自己的一方。终于,一星灯火出现在了体育场漆黑的楼台上,报告了一个最后的结果:薛新雨胜了四分之一子!
在千呼万唤之中,薛新雨终于一脸沧桑地出现在了高台上。面对着千万条挥舞的手臂、衬衣、手绢甚至袜子,他像渡过了台伯河的恺撒一样,发表了自己的三段式演说:
“今后,我们不再是下手,而是上手;今后,我们不再是看客,而是常客;今后,我们不再是笑话,而是神话!”
胜利的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石头城。顷刻之间,钟山之巅,雨花台上,玄武湖畔,一支支焰火冲向了云霄。硝烟散尽后,道道黑色的光柱还残留在了空中,像无数的魂灵在袅袅升天,连月色也变得苍白黯淡了。
不过,再次回到休息室,看到呆若木鸡的宫田荣树之时,薛新雨却拒绝承认自己的胜利:
“你不必感到难受,我其实并没有打败你。”
宫田荣树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呆了一会儿,也点了点头,同意薛新雨的观点:“没错,‘太空流’毕竟不是真正的‘自然流’啊!”
两人可谓知音人,都明白“道法自然”是一切文明的基础。没有人能够打败自然。反过来说,能够被打败的,必然都是人力穿凿而为。不过也幸好如此,围棋才没有止境,没有边界,向着一个人类永远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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