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家回首这大悲大喜的一年,一定会产生节气错乱的感觉。元旦之后,天寒地冻,北风肆虐,可是,雨水却提前到来,在人们的眼眶中滂沱奔涌;清明之际,阳和景明,草木葱茏,可是,人心却仿佛坠入了大寒,个个噤声无言;炎夏之中,花香四溢,瓜果上市,可是一场大地震却如霜降,让无数生命之树落叶飘飞;初冬时分,原野死寂,水落石出,一声突如其来的巨雷,却像惊蛰一样唤醒了沉睡的万物。不过,这些都是大气候,对薛新雨个人来说,无论悲喜祸福,这些日子都可以用“别离”一词来概括。
先是何道非的离世。这些年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今年为了防震,又在小院中临时搭建的窝棚中住了几个月,寒暑交侵之下,终于爬不起来了。拖了一段时间,他就呜呼哀哉了。
薛新雨号啕大哭了一场,披麻戴孝操办起了丧事。何道非的妻儿远在异国,无法送达噩耗,只好先将烧化的骨灰寄放起来,等有机会再带回南方老家入土。何道非虽然生前孑然独处,但他的丧事却并不冷清,街坊邻居都来吊唁不说,甚至城外十里八乡也派来了祭奠的代表。薛新雨既要充孝子又要当司仪,实在忙不过来,而史幽红又不能不上班,只好把东华观的张乘龙拉来帮忙了。
可是,张乘龙来了之后,反而生出了许多疑惑。比如,灵位和灵幡上该写什么,何道非去世前早就已经拟好了,后人只管照着一笔一画誊写就是了。可是,张乘龙左看右看不满意,说其中错讹甚多,拿出去让人看了会笑话。
“你看这个‘南冠何氏道非之灵位’。古人所说的‘南冠’,可不是什么好话,而是囚徒的意思。”
薛新雨“哎呀”惊叫一声,说:“不怕你笑话,我真是不学无术,还以为“南冠”说的是‘南方来的冠军’呢!”之后,又觉得何道非实在太谦虚自抑了,你纵横棋坛数十年无敌手,又在抗战中毅然归国,即使达不到国士的高度,一个棋士或义士还是当得起的,最起码也是一个风流名士,何必把自己当做罪犯呢!
张乘龙为难了半天,说死者最大,他非要这么写,我们也只能顺从了。好在“南冠”也可以理解为“南州冠冕”的缩写,是三国时司马徽称赞庞统的话,也不算太牵强。如此一来,两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不过,他们却没想到“南冠”也可以让人联想到“南面称帝加冕”,要是放在古代,这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行,何道非要开馆戮尸,张乘龙和薛新雨也逃不了发配充军的下场。
“这一节就算过去了,灵幡上的问题就大了去了。我仔细一看,八句中竟然没有一句不是诳语!”张乘龙一边摇头,一边指给薛新雨看,“先看前两句,‘群蛇纵横兮凡鸟争鸣,龙凤一现兮山海澄清。驽马齐驾兮安步循辙,骐骥落寞兮不合于群。’这口气也太大了,不是一个医生应有的本分,恐怕华佗重生也不敢这么牛气!”
可是薛新雨却觉得恰如其分,只是不想让外人知道何道非的真实身份,所以他支吾了两句就混过去了。
张乘龙又详细分析了接下来的“临邛听琴兮河梁起舞,芙蓉涉江兮芝兰当道”两句,说其中包含了四个典故:“临邛听琴”是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私奔,“河梁起舞”是苏武与李陵北海诀别;“涉江”的屈原算得上死得其所,可“当道”的芝兰可就惨了,要被人连根锄起的。如此一看,张乘龙觉得问题来了:何道非自己要死,却将这些才子佳人、良臣名将、狷客介士丢到了一个火锅中,真是不知所云。也许,这是熬制“忠孝节义汤”的秘方?可是他话到了嘴边,又觉得对死者不尊,就忍住不说了。
薛新雨听了,也无法将它们与何道非生前的事迹一一对应,唯有地狱谷恋上梅泽荷子是确凿无疑的。这也很正常,在对儿子讲述长辈的轶事时,其中一些不雅之处,薛平湖一定会多做保留的。何况,何道非的很多隐私,连他自己也未必知晓呢!
“这位老先生把自己比作古圣先贤已经很离谱了,竟然最后连神仙也不放过!”身为一名道士,张乘龙更加愤愤不平了,“你瞧这最后两句:‘逐日屠日兮功罪难辨,国手国医兮是非各半。’他把自己比喻成了夸父和后羿,真是太疯癫了!怪不得名字叫‘道非’呢!”
隔日,史幽红来了,薛新雨鹦鹉学舌把张乘龙的话复述了一遍。史幽红听了抿嘴微笑,说张乘龙一向自命清高,其实他说得也不全对。“南冠”的本意是不忘故国,“涉江采芙蓉”也与屈大夫无关,而是出自《古诗十九首》,内容是一个丈夫怀念远方的妻子,结尾的两句是“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说完之后,她和薛新雨相看无语,心中都感到一阵恻然。
办完丧事之后,光凭自己这一两年学到的皮毛,薛新雨当然无法支撑起这个名医门庭。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承了何道非的全部遗产,其中就包括了那把去而复返的扇子。薛新雨时常拿出来摇两下,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史幽红调侃说北京已经是隆冬了,难道你要学诸葛孔明借东风吗?薛新雨听了笑而不答。
这天中午,薛新雨看书有了倦意,随手就把扇子覆盖到了脸上。一觉醒来后,恍惚之间,只觉得眼前繁星闪烁,稀疏有致,心中一惊,以为自己睡过了头,已经到了夜晚。身体一动,扇子掉了下去,才发现下午的阳光依然明亮,而史幽红还没有织完毛衣的那只袖子。薛新雨明白不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于是,他又捡起了扇子。果然,那些或明或暗的光点,就是扇面上桂树花叶投下的影子。
这个不足挂齿的光学现象,却像定身法一样,让薛新雨眼瞪口张,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史幽红以为他不小心中了风,走过来关切地摸了摸脸,却听薛新雨提起了一件非常遥远的旧事:
“幽红,你还记得吗?当初我们一起走山道回东华观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围棋看上去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史幽红心中的遐思被勾起来了,又见他说得蹊跷,也顺着薛新雨的目光向扇子看去。片刻之后,她突然惊叫了一声:
“扇子上画的不是一棵桂树,而是一局棋谱!”
没错,扁圆的树叶是黑子,绽放的桂花是白子,纵横的枝条构成了棋盘上的格子。史幽红正为如何辨别先后次序而犯愁,却发现那些花叶间夹杂着绵密的绒毛,它们弯曲成了一个个阿拉伯数字,不仔细看根本就发现不了。
一刻也没有犹豫,薛新雨立即将它摆了出来。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对局啊!仿佛京剧大杂烩,生旦净末丑一起登场,各擅胜场。一时高山滚石,一时骤雨打荷,一时兔走乌飞,匪夷所思的构想,妙到毫巅的腾挪,含而不露的杀机,甚至还夹杂着很多上不得台盘的大俗手和大损招。不过,薛新雨现在已经明白了,无理手本身就是围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往往点中了职业棋手的定式思维的盲点,甚至是某种伟大突破的先兆。
何道非去世之后,薛新雨知道已经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就将他的故事一丝不漏地告诉了史幽红。现在,发现了扇子上的秘密之后,她当然也明白了,这一定是何道非一生中最得意的名局。这时候,薛新雨喃喃说了一句,声音很轻,落在了她的耳朵中,却不啻为一声惊雷:
“没错,这就是当年何道非在地狱谷大战本因坊秀正的那局棋!”
现在的薛新雨仿佛是一个回到了远古的孩子,沉浸在剑齿虎与猛犸象的恶斗中,浑然忘记了自己是谁,只有看到了酣畅之处,才禁不住拍腿大叫。看他如此入迷,史幽红一言不发,远远避开,似乎那把扇子是个不祥之物。突然,她开口说了一句:
“你能发现扇子中的秘密,我想那个梅泽志博一定也能发现!”
薛新雨一惊。没错,藤原正雄正是从这一对局中领悟到了现代围棋的发展方向。难道,梅泽志博近年来的异军突起,也是因为他从外祖父和父亲的较量中得到了启发吗?薛新雨对此无法确定,因为要想探知底细,除非与梅泽再次过招。
薛新雨不能整天把自己关在围棋的方寸之地,因为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之外,整个中国正像结束了冰河期的长江一样,要将积蓄已久的能量向全世界喷射出来。
过去的那个时代落幕了,谁也不知道即将开启的这个新时代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历史自有其规律,当你无法看清楚祸福的时候,就只管承受了。很快,第一波大潮就冲上来了,“卷起千堆雪”。知青们返城了,像他们来时那样激动、仓促而坚定。漫长的路途、超载的火车、疲倦的身体,那些未来的科学家、企业家、捧国际大奖的导演、赚大钱的操盘手、摇滚歌星、行为艺术家,当然,还有无数潜在的下岗分流人员,他们拥挤推搡,携包带裹,凄凄惶惶地离开了留下梦想、洒下汗水甚至遗下后代的地方,向着那已经陌生到带有敌意的城市涌去。
红莲公社的知青点已经解散了,薛新雨却还没有离开。上次,他像个掉队的士兵,好不容易才赶上了末班车;这一次,却像一个遗留在战场上的伤兵,留不得,也走不得。如果回到了杭州,与史幽红只能当翻版的牛郎织女。何况,现在城市的待业青年太多了,找个公家饭碗比登天还难。至少在这里,借着何道非的遗德,他可以混个肚儿圆。不过,形势的发展太快了,马上就给了他一个新的选择。
又一波大潮冲过来了,惊起千万只鸥鹭。现在,图书馆取代了广场,成为了年轻人聚集的中心。人人都像患了文字崇拜症,见了印刷字体的纸片就要抢,毕昇要是今天活过来,一定也会乐死过去的。自从恢复高考的通知传达之后,薛新雨和史幽红突然发现,这真是一个天赐的改变命运的机会,甚至是礼堂传来的结婚钟声。显然,如果两人能够考到一处,将来就可以分配到一起了。当然,这又带来了一个新的难题,那就是无论如何,总要有一头的老父亲要被儿女无情抛下。薛新雨觉得这是展现自我牺牲精神的时候,可是没想到的是,史瑞虎却给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绿灯,主动提出让两人考到南方去,理由当然是明摆着的:北京的高校分数太高,薛新雨肚子里的那点儿墨水恐怕应付不来。当然,也可以理解为他终于明白了“女大不中留”的道理,加上女儿这几年来事故不断,让他也产生了眼不见为净的念头。
于是,两人开始潜心复习备考。好在史幽红的功底扎实,而薛新雨虽然不读书看报,但毕竟长期从事脑力劳动,比那些天天捏锄头的老三届考生要占不少优势。饶是如此,昏头昏脑地走出考场之后,薛新雨还是以为自己完蛋了,脸色难看得像霜打的冬瓜。史幽红看了,安慰说:“你可不要太丧气了,交卷的时候我扫了考场一眼,发现大半的卷面是空白的,有的人连四则运算也不会,你好歹还解出了两个二元一次方程。”薛新雨听了,这才感觉稍微好了一点儿。
报考志愿的时候,两人都填写了杭州的学校,除此之外一概不理,甚至在“是否同意调配”一栏中明确写上了“否”。好不容易等到了成绩公布的日子,果然两人都稳稳上线了,不过一个是重点线,一个是专科线。一个星期之后,史幽红就接到了名牌学府的录取通知书;而直到一个月之后,薛新雨才拿到医学院寄出的那张薄薄的红纸片。那一刻,他们和所有的幸运儿一样傻笑、痛哭、尖叫,甚至互相撕咬,差点儿就放火把房子烧了。
这次高考给了无数年轻人一个朦胧的意识,那就是从今之后,一种新的规则将主宰自己的生活。以往一切都是纵向的,是定性的。你本人是谁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自什么样的家庭,来自什么样的地方,就会遇到相应的障碍或通道。而现在一切都是横向的,是定量的。你本人是谁依然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多少技能,多少资本,就给你提供多少机会和报酬。而考试的分数,只是很多指标中的一个而已。
薛新雨又来到了红莲公社。虽然正是麦收时节,田野里却冷冷清清的,全然没有了昔日的热闹景象。办完了关系转移之后,牛书记还特意杀了自家的一只鸡来为他践行。喝酒之前,他还特意强调了一句:
“你是最后一个来的,也是最后一个走的。”
对于这样一个类似于“善始善终”的评价,薛新雨却愧不敢当。刚才在公社中溜达了一趟,他发现了那条跟随自己放牧的黑狗已经不见了,听说在返城的前夜,被知青中的几个刺头杀了泄愤;收割机也用不到了,闲置在了一个角落中积灰,因为很快就要分田包干了,每家就那么几亩地,几天就收割完了,用不着这个耗油的大家伙;也正因为如此,知青们走了之后,除了牛书记之外,绝大多数村民还是很高兴的,只是不愿意在脸上表现出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们那么狠吗?”牛书记喝多了之后,竟然呜咽了起来,“我把你们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公社的田就这么多,一下子来了上百个知青,要吃要喝,将来还要生娃娃,干农活不过关,我怕你们将来挨饿啊!”
薛新雨听了十分感动,赶紧安慰道:“您老人家的心意,其实他们也明白,只是遇到了这么大的变化,难免要发点儿邪火。我相信,有一天他们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还会带着自己的儿女。毕竟,他们怨恨的不是您,不是乡亲,也不是红莲公社这个地方。”
听了薛新雨的劝慰,牛书记感觉舒心了一点儿,说:“我本来要把知青住过的院落改作堆放化肥的仓库,现在改主意了,就拾掇干净空在那里好了,也算当个念想。”
之后,薛新雨又顺道造访了东华观与张乘龙告别。后者见了他很高兴,因为国家的宗教政策也开始落实了。作为京郊著名的古建筑,重修东华观的报告已经得到了批复。“等你下次来时,也许就可以看到一座烟火鼎盛的道观了。”
薛新雨却感到有点儿失落,说:“如此一来,我们集训队的痕迹就荡然无存了。”
张乘龙说:“这还要你担心吗?我可不是傻瓜,那块破牌子证明了东华观就是中国现代围棋的襁褓,将来少不得成群的游客来瞻仰呢!”
两人分手之时,张乘龙才告诉薛新雨老领队秦双河眼下也来到了北京,正在参加一个非常重要的工作会议。于是,薛新雨和史幽红一起去看望他。秦双河见了他们高兴之余,又感慨地说过去的那个年代真是不堪回首,人与人之间都像是隔了一层,什么真心话也不能说,又把当年的很多隐事透露了出来。薛新雨这才惊讶地知道,当年在东华观中打薛平湖小报告的人中间,冯晓白这个爱徒竟然也有份儿,可见人性的复杂。
薛新雨正感到五味杂陈,可是马上就急火烧心了。秦双河听说两人已经准备登记了,就开玩笑说集训队虽然没有培养出一位世界冠军,可是却也成就了好几对新人。你们是一对,戚玉秀和黄子武是一对,冯晓白和李爱琴是一对,现在,连舒梅和陆鸣也要喜结连理了!
薛、史二人一听惊诧万分,急问详情。原来,秦双河抵京后抽空去看望自己当年的顶头上司,在家中意外见到了陆鸣,才知道他即将成为部长大人的乘龙快婿。舒部长很喜欢这个头脑灵活、笔头出色又手勤脚快的青年,得知女儿落难之际得到了他的鼎力救助,几年来嘘寒问暖从不间断,更是满心欢悦,立即定下了翁婿的名分。可是,他并不知道陆鸣这么做,不过是出于狡兔三窟、多方下注的本性。果然,凭借这个未来的老丈人的垂青,在清算“三种人”之时,陆鸣成功逃过了一劫,甚至行情见涨,当上了一家社科单位的办公室主任。
出门之后,薛新雨就直叫:“那可不行,我一定不能让那个恶人得逞。”
史幽红白了他一眼,说:“知道你和舒梅一向关系好,可也不用急得跳脚吧?”
“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了,毕竟女人之间好说话。何况,我还要当面好好感谢人家呢!”
感谢什么?薛新雨不明白,心想我和舒梅可不是单纯的队友关系,只是史幽红并不知道有关“冬清”的那一段隐情,现在当然更没有提的必要了。何况,自己曾经生硬地拒绝了舒梅,现在却劝阻别人追求她,是不是太不厚道了?虽然陆鸣不是一个好人,但未必就不是一个好丈夫。历史上那些祸国殃民的大奸巨恶,大半倒不是负心人。
薛新雨压根儿不知道,史幽红阻止他去见舒梅,其实也另有衷曲。两人一见面,史幽红就发现几年不见,舒梅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谁都知道,她的性子温良如羊,只是从一只失哺的小绵羊变成了一块让人爱不释手的羊脂玉。两相比较,史幽红自信在容貌方面不落下风,但在气质风韵方面就明显不如了。毕竟,国库的稽查员和厂库的保管员所处的环境不可同日而语。舒梅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惊愕之下,连寒暄问候的礼节都忘记了。史幽红也不管这些,一把拉住她的手就不放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集训队解散之后,要不是你写信给我,我做梦也想不到小薛就躲在红莲公社当知青!你知道他那个性子,一会儿像猴,什么都敢干;一会儿又像牛,什么也不肯说。如果不是你自愿当这个红娘,我哪里知道他就是冲着我来的?”
舒梅一听忙说不过是凑巧而已,又笑着说以后可不要再提这一茬了,你们的缘分是老天注定的,走到一起不过是早晚的事情,我夹在中间纯属多余。史幽红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因为还有一个更大的事项需要当面求证呢!
她问道:“前几天我去厂里转关系时,组织部的朋友偷偷告诉我说,当初我犯了那么大的错,可是竟然没有被厂里开除,全是因为你父亲给厂里的领导打了招呼的缘故。是不是这样?”
舒梅点了点头,承认确是自己所为。见史幽红脸色半是感激半是惭愧,又笑着说:“那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连司里的同事也跑来向我打听你究竟是何许人也。我一看苗头不好,就去求了爸爸,说当初在东华观的时候,你和薛大哥都拿我当小妹妹照顾。现在落难了,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爸爸最听我的话了,而印刷厂不过是他属下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单位,当然一个电话过去,一切就风平浪静了。”
前事既明,史幽红该切入主题了。可是人家帮了自己天大的忙,自己却巴巴地跑来砸人家的喜宴,实在有点儿开不了口。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都有点儿尴尬。不过,史幽红毕竟不是一个喜欢隔靴搔痒的人,干脆敞开说出来了。
“我听人说——你不要问那人是谁,反正你就告诉我一句话:是不是真的要嫁给陆鸣?”
舒梅说:“没错,婚礼就定在下个月的十一举行。当然,因为你们要去南方读书了,所以没有下请柬。”史幽红打断了她的话,说:“你好糊涂啊!什么男人不好嫁,偏要嫁给一个白眼狼!”于是,一股脑儿将陆鸣的劣迹倒了出来。可是,等她说完之后,发现舒梅脸上丝毫不见惊奇,自己反而咋舌了。看来,陆鸣早就防备了这一手,早就按照自己的逻辑对那些问题一一做了解释,舒梅既然信任他,自然会以为这不过都是误解而已。
眼见史幽红还不死心,舒梅止住了她的话头:“史姐姐,谢谢你来提醒我。不过,我压根儿就不想知道谁对谁错。以前,我的世界中除了黑就是白——我说的可不是围棋。人家都这么告诉我,这个绝对正确,那个完全错误。可是,今天绝对错误的可能明天就变成了完全正确,英雄变成狗熊,不过是一句话而已。我已经太累了,不想去分辨了。我只知道,他一向对我好,不管是否另有所图,我已经认命了。”
舒梅说不出口的另一个原因,是自己的父亲近来又准备娶一个新妻子。如此一来,她就不好再和父亲住在一起了。长达十年的隔绝,在她最重要的生命历程中,父亲都不在身边,父女之间的陌生感难以避免。尽管父亲恨不能将自己的肉也挖出来补偿给她,可是,她心中的伤口是永远不可能弥合的。
史幽红知道无法说服她,只好改口说了些祝福的话。告辞之后,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奇怪,舒梅又不是那种一见男人就热昏了头的蠢女人,这样浅显的证据,她怎么会视而不见呢?又想一定是因为自己当初曾经和陆鸣有过一段恋情,舒梅心里存有疙瘩,以为自己借机报复。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薛新雨与舒梅之间也曾经擦出过什么火花的话,自己一定也会妒忌又提防的。史幽红如此一想,心里也就泰然了。
又忙了几天之后,两人终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一路上,薛新雨快乐得像一只出笼的小鸟,而史幽红却喜忧参半,一想起老父,就难免愁肠百结。这一段时间,薛平湖收到了儿子的连番喜讯,高兴得晚上睡不着觉。现在,只要儿子肯回到身边,不要说带一个世仇的女儿了,就是带一条白蛇精回来也认了。
火车中午才到,他天没亮就跑到了车站。见面后,虽然大家都不是陌生人,可是史幽红见了前主教练,还是有点儿腼腆,提出自己要搬到学校去住。薛新雨当然不答应,可是薛平湖却说不在乎这几天,反正你们马上要结婚了。史幽红毕竟是个女人,千里远嫁心思重,既然已经委身于薛新雨了,也怕夜长梦多,同时又考虑到学校分配时,如果是夫妻的话能够给予一定的照顾,就赧然答应了。
开学之后,生活变得平静又匆忙。到了元旦,两人的婚礼就举行了。之后,史幽红就名正言顺搬了过来。薛家已经几十年没有女人味了,突然来了一个馨香玉人,仿佛一部黑白片翻转成了彩色片,惊喜之外,一时还不大适应。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这可不是一个宽银幕,因为薛家只有内外两间房。为了起居方便,更为了保护小两口的私密,还需要把这个螺蛳壳里分割成蜂巢。史幽红天生就喜欢布置,硬是把这区区三十平方米变成了回廊曲巷。薛新雨抱怨说回家就像进入了一个微型迷宫,她却回答说:“洞房本来就该这样嘛!”
不过,史幽红不但是一罐增色剂,还是一个定心丸。在传统社会,女子要柔顺得像孟光一样举案齐眉,可是她在家中扮演的却是女孟德,因为这对父子一个像袁绍一样多谋无断,一个像孙策一样冲动少虑,没有她来拿主意可不行。有时候,甚至要充当一个调节器的作用,每当父子为了一点儿小事怄气的时候,她总能戏言笑语把气氛缓和下来。
不过几年,第三波大潮也涌来了。不过,在这个下海经商为旗帜的潮头上,还翻腾着无数的小浪头:南下热、跳舞热、诗歌热、英语热、出国热、武侠热,不一而足,当然,也催生了一个离婚热。
薛新雨曾经认为,在一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清高不能顶饭吃;现在才知道,在一个物资丰富的时代,清高同样也不能顶饭吃。他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感慨呢?毕业之后,薛新雨如愿在医学院的附属医院当上了医生。不过,让他心态有点儿不平衡的是,自己只能挣干巴巴的一点儿工资,而妻子的收入却高出十倍不止。还没踏出校门的时候,史幽红就拿到了全国服装设计大赛的银奖。随着江浙一带轻纺工业的复兴,大量的民办企业如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急需各种新潮的款式,以满足那些不再满足于一条裙子过夏天的姑娘们的需要。人们现在才知道,原来衣服的价格不是由布料的数量决定的,甚至相反,有时候少一粒纽扣或低一分领口,销量竟然会抬高十倍。于是,厂家抢着请她去指点,没有一次是空手回来的,反倒是薛新雨顾忌名声,连一个病人的红包也不敢收。现在,薛家已经找不到一处可以放置家电家具的空地了,连薛新雨上下班也骑上了当时还很罕见的摩托车。只是他一副顶白盔戴墨镜的样子,不像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倒像香港电影里的夺命杀手。
有一天深夜,看到史幽红还在灯下勾勾画画,剪剪裁裁,他终于忍不住嘟囔了起来:
“你可要小心点呀!天天和那些暴发户混在一起,一个个吆五喝六,财大气粗的,我可看不惯!”
史幽红嗤笑一声,跑过来捏住了他的鼻子,说:“这话本来该我来说才对呀,怎么让你给抢先了呢?”
“你才该小心点儿呢!天天被那些小护士包围着,一个个白白嫩嫩,莺莺燕燕的,我可要吃醋了!”
见妻子酸中带甜的娇俏样子,薛新雨心中爱怜,嘴上却说:“我不是那种见不得老婆比自己强的人,只是不愿意把你累坏了。”史幽红一听,马上就顺梯子爬上来了:
“好吧,既然你关心我,就帮我把这些草图都誊一遍吧!反正你当初也是喜欢画画的,现在又学了医,人体结构再熟悉不过了。”
薛新雨听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那绝对不行,我现在已经习惯了画人体解剖图,不要说服装设计了,就是再让我来画那一幅《竞赛之后》,八成也会将你勾勒成一个圆颅宽额、塌鼻高颧、扁脸细眼的蒙古人种女性标本!”
史幽红吐了一下舌头,说:“科学真可怕,用X光照一下,无论西施、东施全成了一副骨架。”
薛新雨接口说:“你还真说对了,我昨天偷看了一下你买的时尚杂志,发现当前国际上最新流行的模特就是所谓的‘骨感美女’,个个像会动的骷髅一样,连胸前的肋骨数目都能数得一清二楚。用我们医生的眼光一看,全有营养不良、阳亏体虚、贫血闭经的症状。”史幽红笑他胡说八道,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因为她自己也不喜欢那种芦柴棒一样的女人。
甜蜜的小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也希望就这样永远过下去,可是总有人来打扰他们,反而是该来的史瑞虎一次也不来,害得小两口每逢过年不得不在南北两地往来奔波。对于这个计划外的女婿,史瑞虎依然视若空气。他的注意力全在女儿的肚皮上,一是天天不重样地给它喂各种久违了的北方美食;二是希望它早点隆起来,让自己一圆当外公的梦。
这天下班之后,薛新雨刚骑着摩托拐进巷道口,就被警察拦了下来。他远远看见家门口停了一长溜豪华轿车,心中大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等他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家门,才发现鸽子笼一样狭小的客厅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大人物,不过是三个人正坐在一起拉家常。除了老父和妻子之外,就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满口嫂子长嫂子短的,对史幽红亲热得不得了。薛新雨略一端详,顿时惊呆了。原来,来者竟然是久已失去音讯的林家亮。林家亮看到了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两人拥抱之后,眼圈都红了。
略略交谈了几句,薛新雨才知道,这个集训队中最贫寒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善财童子。此次回国,从海南岛一路北上,他援建了不少文教和福利设施,成了各地媒体争先报道的人物。不过,由于他的大名已经改成了更气派的“林嘉元”,所以薛新雨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海外赤子竟然就是当年喜欢打赤脚的同窗。
不过林家亮这次来访,却是自己特意安排的行程。在当年的队友中,唯有薛新雨与自己交情深厚,所以还没到达杭州,他就请地方上帮忙查找对方的下落。薛家在杭州也算是老字号了,得知住址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没想到登门之后,他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薛家父子,却是昔日的师姐史幽红,心中顿有“水桶终究掉井中”的感慨。林家亮当天就走了,临走前给了薛新雨一个小小的“建议”:是否可以考虑主持一个完全由民间集资兴办的中医院?薛新雨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样利人利己利社会的大好事,谁会不愿意呢?
不过,薛新雨正忙着中医院的筹备工作,从北京打来的一个电话,却让他不得不去见一个人。原来,随着中国日益开放,梅泽荷子终于得到了访华的许可。可是,等她踏上了暌违三十年的旧宅,才知道何道非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只剩下了一座空荡荡的庭院。两人见面之后,不免相对悲泣一番。薛新雨移交了何道非的全部物品,又半是遗憾半是为难地告诉她,按照师伯的遗愿,已将他的骨灰埋在了薛家的祖坟中了。梅泽荷子听了十分伤心,但薛新雨察颜鉴色,疑心她早就知道了这个安排。薛新雨一向以为自己和史幽红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骇人听闻了,可是与这对夫妻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的头脑中存在很多疑问,虽然知道这不是满足好奇心的时候,但依然开口了。
其中最难以索解的一个疑团,就是当初何道非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回日本?
原来,这还要从当初在香港营救何道非的往事说起。当初薛门师徒三人逃出兵营之后,一路上并非风平浪静。谁也没有想到,对何道非的生命构成最大威胁的竟然不是围追阻截的日本兵,而是身边的军统特务们。每当遇到险境的时候,他们都忍不住要打一下算盘:如果救出了这个棋手,固然名利双收,可是弄不好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如果为了保险起见,不如干掉这个累赘,反正也有赏钱可拿,顶多找个理由如抗拒不从而已。于是在一夜之间,何道非的头衔从“义士”到“叛徒”变了好几回。这时候,就像戏剧一样的情节发生了,救星突然杀到了,他们遇到了东江游击队。一路上交火数次,终于硬突出去了。游击队损失了好几个人,可是谁也没有吐露半句怨言。芦苇丛中的这一幕,给何道非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于是,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放弃了去日本的机会,而是抱着某种赎罪的心态留了下来。
薛新雨想不到真实的历史竟然如此曲折复杂。因为在过去的接触中,何道非给他的印象,与其说是新社会的拥护者,不如说更像一个顽固抗拒的前清遗老。于是,这一新发现的事实,又勾起了他的无限心事。
现在,所有人都说春天到来了。可是,中国围棋依然一派萧瑟的景象,没有开出一朵花来。自从对峙了三代的“南薛北史”以两个年轻人决绝的举动戛然而止之后,迎来了新的“黄白时代”。在近年来举行的一系列国内比赛中,黄子武与冯晓白平分秋色,又同时晋升了九段,可谓风光无限。可是令人尴尬的是,在此期间举行的中日围棋对抗赛中,中方的成绩反不如初。尤其与“森一流”交手共计十二次,中国棋手全部以失败而告终。
在国人眼中,围棋队的形象和足球队一样,都是阳痿的代名词。可是,要说队员们没有尽力也不是事实。尤其是初创于林家亮而完善于薛新雨的“三叉戟”,大家依然进行了锲而不舍的研究,已经将它发展出了不同的亚流,就差变成三头六臂了。可是,在日方的高手眼中,它们统统都是“三板斧”!只要远走高飞,你就一筹莫展了。这就像国际空军最新流行的“超视距”概念一样,哪怕你是一只金刚鸟,可是还没看到对方的影子,自己就成了锁定的靶子了。
于是,中日双方第三次拉开了距离。不过,“森一流”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明白,中国还有一条冬眠的潜龙,只要他还有一双“执子之手”,自己就休想安枕入眠。这种心情,就像梅泽荷子将何道非的死讯带回东瀛之后,很多半截都埋到土里了的老棋士才纷纷松了一口气一样。
从北京归来之后,薛新雨就像提前进入了更年期,脾气变得焦躁易怒,还时不时给人脸色看。他的一切变化,当然瞒不过史幽红。有一天,薛新雨又为一件小事大发雷霆,连一向宽厚无边的薛平湖都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数落了儿子几句,赌气出门去了。等父子俩都没声了,史幽红才捡起了摔碎的茶杯,静静地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以前在北方的时候,我总觉得南方人都像麦芽糖一样又软又粘,一动拳头就后缩的主儿,可是嫁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还有个说法叫做‘杭铁头’。可是,中医院的事情怎么办?你既然已经答应了小林子,总不能轻易食言吧?说实话,这可是人家捧着银子送上门来的,不是欠了你的。”
被她说中了心事,薛新雨立即就烟消火灭了。
“是我错了,我不该借题发挥。”沉默了半晌,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可是,在心甘情愿当一辈子医生之前,我一定要再拼一次。否则老了的时候,想起了今天,我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史幽红知道命该如此,任是天王老子也无法让他改主意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过去大家满嘴都是这个精神那个精神的时候,你会认为每天多吃一片肉比什么都重要;可是,现在大家都忙着捞钱的时候,你却愿意为了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拼命,是不是太可笑了?”
说完之后,她摸了摸丈夫的头发,突然又笑了起来:
“可这才是真正的你,我最终会无怨无悔爱上的那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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