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我有迷魂招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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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赛结束之后,时间已经到了下午。简单复盘之后,薛新雨就匆匆向外走去,代表团的大巴已经停在门口等他了。刚走出了对局室,突然一头撞见了梅泽志博。现在,薛新雨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世,两人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有棠棣之情。可是,今天没有时间交谈了,而梅泽志博似乎也并没有和他攀亲的意思,只是递过来一封信,就闪到一边去了。薛新雨也没细看,只是一眼瞅见了封面上“何君敬启”四个字,又见梅泽志博脸上冷冰冰的全无热气,突然一股子火气冲了上来,也不管他还能不能听懂中文,张口就骂了一句:

    “你真是个混蛋!有这样称呼自家老子的吗?”

    薛新雨气鼓鼓上了车,一屁股坐在了史幽红的身边。她已经知道了比赛的结果,正在为昨晚的情欲冲动而自责,又见他脸色通红,心中更加难受。车上不好说话,一直到了机场之后,两人才在候机厅的角落中获得了独处的机会。薛新雨一张口就骂起了梅泽志博,说他早晚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礼数的小子。史幽红知道了他恼怒的原委,吁了一口气说:“原来如此,我还真以为自己是害你输了棋的祸水呢!”薛新雨见她双目含泪,脸颊流霞,每一寸肌肤都透出了妩媚的春意,全然不见了少女的酸涩。又听到了呢喃的软语,贴心的温言,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最难消受美人恩”,感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要是你是祸水,我宁愿每天在里面淹死一百次!”

    “没错,我们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谁也休想把我们分开!”史幽红也加上了一句,似乎是专门说给自己的父亲听的。

    两人在一起喁喁私语的时候,薛新雨无意中发现有一个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他抬眼看去,发现是袁招娣。不过,她的眼神怪怪的,全然不像昨晚那么乖乖的,似乎吃了什么壮胆的补药。史幽红上次在飞机上对她横挑竖砍无比自信,这一次心中却有点儿发怯了。她告诉薛新雨,说:“刚才出发的时候,我们大家早就上了大巴,等了好久袁招娣才最后一个上来,而且满脸得意,还特别瞅了自己一眼,莫不是她查房的时候,发现了什么马脚?”薛新雨听了拼命摇头,说:“我大清早就按照你的叮嘱将床铺的每一个角落都清理得一干二净,就差再用舌头舔一遍了,绝对不会有任何差池。”

    两人就这样猜疑了一路。飞机抵达北京机场之后,所有人员排成一列,将自己的随身行李打开,等待海关人员依次验看。史幽红磨蹭了一会儿,才将旅行包的拉链打开。这时,她身后的袁招娣就像一只窥伺已久的鱼鹰一样,突然一探手,从中抽出了一本报纸包着的厚书。她三下五除二扯掉了封皮之后,就露出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来。

    “乖乖不得了啊!这是什么?这是淫秽杂志啊!哎呀,可真看不出来啊,一个外表一本正经的大姑娘,竟然干出这样不害臊的事情来!”袁招娣故意大声嚷道。

    听她这么一叫,众人的目光全集聚了在了袁招娣的手上。原来,这是一本大开本的彩页杂志,纸质之精美,色泽之艳丽,国内当下的水平望尘莫及。作为一个印刷厂的技术员,喜欢它也无可厚非。可是,真正让人血压陡增的,却是充斥在内页中的让人脸红心跳的女性胴体,其中不乏身穿比基尼、吊带衫、三角裤等大尺度照片。日本人性观念本来就比中国人放浪,所以那些女模特们曲线婀娜,凹凸分明,一个个都像是半圆球的复合体,透露出无穷的性感妖娆。

    “你心里龌龊,就不要血口喷人!”史幽红见她揭穿了自己的秘密,心中反而一宽:幸好,袁招娣并没有发现自己昨晚的行踪。于是,她指着封面上的《裳の华》三个斜体字,大声反驳道:“你看清楚了,这是时装设计书。不懂日文就算了,不要告诉我们你是个文盲,连这几个汉字都不认识!”

    原来,比赛这段时间,大家都不能外出,所有的采购都集中在了楼下的一个超市中。史幽红在买零食的时候,无意中看到了这本时装杂志,实在爱不释手,就拿出了自己的全部津贴买了下来。她以为这件事情无人知晓,可是按照与代表团的约定,超市是统一结账的,而日本人做事又是一根筋,依然将它列入了中方的总费用之内,然后在“应予扣除”一栏中将这笔费用单列了出来。所以,谁要是看到了发票,一定会注意到这一笔交易的。而代表团管财务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招娣。

    这时候,排在后面的薛新雨也挤了进来。女友受困,他当然要挺身而出了:

    “上次幽红说你是个特务,可能还有人不信,这下可不是铁证如山了吗?一本杂志你都能小题大做,我们每个人包里都有从日本买的电器,你总不会说我们都是走私犯吧?”

    袁招娣知道薛新雨要将她推到众人的对立面,马上冷笑一声,故作神秘地说道:

    “黄狗追猫,撵出只耗子来。你们两个究竟什么关系,嘿嘿,我就不说了!”

    听她这么含沙射影的一说,旁边的同伴们反倒过来劝解薛新雨,因为按照惯例,下一秒钟他就要动粗了。可是,薛新雨今天倒斯文得很,他知道,人们只对暧昧含混的风流韵事感兴趣。你越是想撇清,越招人猜疑和联想;可你要是公开承认了,他们反倒认为你在吹牛。于是,薛新雨笑了一下,反而把袁招娣的意思直白地说了出来:

    “没错,我和幽红好上了,好得都钻了一个被窝了。气死你这个倒贴也没人要的狗皮膏药!”

    眼见现场乱成了一团,陈主任当机立断,将那本肇事的杂志夺了过来,丢到了垃圾桶中。可是,凭往日对袁招娣的了解,薛、史二人都知道事情不会就此平息的。

    到达北京的时候,时间已近午夜。可是,眼前的场景让代表团的每一个成员都深感震撼。从未见过这么多的人,仿佛机场变成了火车站;从未见过这么热烈的情绪,尽管实际上只是战胜了一支日本青年队——但也可以理解,因为劣势一方总喜欢放大胜利;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鲜花,连袁招娣也沾光捧了五六束。合影的时候,每人都有点儿不堪重负,像一群展示样品的花农。

    在这喧嚣的人潮中,全胜而归的薛新雨无疑是激起最多浪花的那块礁石。不过现场的人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簇拥在他的身边。至少在来接女儿回家的史瑞虎眼中,这个小子不是一颗冉冉上升的金星,而是一记让人眼冒金星的重锤。可是,即使早就一眼瞥见了角落中父亲的那张黑脸,史幽红也不松开与薛新雨紧拉着的手。也许是被现场的气氛震住了,也许从未想到女儿会如此胆大泼辣,史瑞虎一时竟也有点儿不知所措。两人在花团锦簇中来到了他的面前,史幽红甜甜地向父亲问候,史瑞虎只是绷着脸“嗯”了一声;薛新雨态度恭谨地向曾经的老师问好,他却转头假装没看见,只是一个劲儿叫女儿赶紧跟着自己回家。史幽红当然不愿意了,说:“代表团还没有正式解散,我们要集体行动,怎么能随便脱队呢?”可是,薛新雨却站在了未来的老丈人一边,催促她先回家休息,还特意加上了一句:

    “你放心。后天就是星期天,我一定会登门去看你的!”

    除了史幽红之外,代表团全体成员都集中到了工人俱乐部。既然取得了如此佳绩,少不了要总结表彰一番,至少要放松一下。第二天,薛新雨抽空去找何道非,可是他出诊去了。在院门口等了一个下午,才在苍茫的暮色中见到了那个瘦长的身影。乍然见到了薛新雨,何道非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惊奇。他接过了梅泽志博的信,就打发薛新雨去买点儿吃的。薛新雨知道,下棋到了一定的境界,有的人会显得越发高深莫测,喜怒不形于色。梅泽志博是小样,冈村保义是大样;而有的却返老还童,行为滑稽,甚至放浪形骸,藤原正雄就是一个典型,也是宫田荣树的未来式。何道非不让自己待在眼前,正是因为他第一次接到了亲生儿子的来信,心情激动得无法自控,所以不想让外人在场。而薛新雨与梅泽志博先碰了一面,已经隐隐猜出信中内容与何道非的期望相差太远,甚至连父子之名分也未必能重建,因此也不忍看到他的表情,正好借机出去一会儿。于是,在外面溜达了大半个小时,薛新雨才拿着两包熏鱼、花生米和一瓶二锅头回来了。此时,何道非早已将信收起来了,坐在灯下一个人出神。

    两人默默对酌了几杯,薛新雨脑子里转来转去想找个话头。没想到的是,何道非倒先找到了:

    “你知道吗?你没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在笑。”何道非开口了,见薛新雨满脸不信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因为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从前,有一个小孩子去日本学棋,可是总受人欺负。他想知道原因,人家告诉他:因为你棋力太差。于是,他就勤学苦练打败了所有的对手;人家又说:因为你体质太差。于是,他就努力拿到了柔道黑带;人家又说:因为你的名字一看就是个外国人。于是,他就起了一个日本名字;人家又说:因为你没有日本国籍。于是,他抛弃了自己的祖国,变成了一个日本国民。可即使如此,境况依然没有什么改观,因为人家又说了:我们日本人是认血统的,你的父亲不是一个日本人。于是,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父亲了,于是返回了自己的祖国。可是,到了家乡才知道,他的父亲已经被日本军警杀死了!”

    何道非说完笑得快喘不过气来,似乎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开心的故事。突然,他呛了一下,几乎喘不过气来,满脸憋得通红。可是薛新雨却听得寒毛直立,胆战心惊。他暗中猜疑了半天,何道非说的前半部分似乎就是他自己的经历——当然安在梅泽志博的头上也说得过去。可是,后半部分却丝毫也对不上了。因为何道非在进入薛家前就是一个孤儿,而梅泽志博虽然来过中国,可是压根儿就没有动过来见父亲的念头。

    “不要瞎猜了。这是几十年前我刚到日本时,听到一个自杀的韩国棋手的故事。”何道非现在已经不咳不喘了,脸色倒显得柔和了一些。

    “人老了,什么事都要看得开。儿子不肯认祖归国,就由他去吧。庄子云:与其相濡以沫,不如忘之于江海。现在,我终于明白什么意思了!”

    何道非的语气看似解脱,可是薛新雨却从中听出了凄凉之感。当晚,薛新雨就留宿在了何道非家中。星期天一大早,他先回到了工人俱乐部,想拿点儿钱去买礼物再上史家。可是,他发现这里冷清得有点儿不正常。偶有工作人员在窃窃私语,可是一见到棋手出来就立即打住了。陈主任不知去哪里了,留下话让大家等他回来,谁也不许随便外出。薛新雨心中隐隐知道不妙。果不其然,当天的报纸送来后,本该大张旗鼓加以宣传的胜利变成了一小条简讯,不要说配发图片和贺信了,连字数都吝啬得相当于一条天气预报。

    薛新雨和队友们并不知道,昨天一早,也就是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由几个部门组成的调查组就来到了史幽红工作的印刷厂,除了面谈之外,还向厂里的领导和同事详细了解她一贯的思想和最近的言行。显然,杂志事件已经压不下去了。陈主任也是调查组成员之一,他在现场严肃批评了史幽红一顿,要求她写一份深刻的检讨书。可是后者却一脸坦然地拒绝了,说自己买那本杂志,仅仅是出于喜欢剪裁而已,没有任何其他动机,更没有污染广大群众纯洁精神的想法。可是,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从调查组其他成员的反应来看,陈主任知道凶多吉少,最轻也逃不脱一个“严重违反外事纪律”。而任何人安上了这个罪名,这辈子就不用办护照了。

    失去了这样一位优秀的女子棋手,让陈主任心中颇为痛惜。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舍车保帅,将史幽红与其他队员尤其是薛新雨切割开来,千万不能再影响到全队的利益。几年前,一个边角余料宋大洋三段的外逃行为,就导致了整个集训队的解散;而这次核心队员在出访过程中犯了错,如果不株连队友,那就要烧高香了。

    为了争取主动,从印刷厂回来后,陈主任将大伙儿都召集了起来,在会议室中开了整整一天的闭门会议。为了撇清关系,他要求每个队员都写一封公开信,明天一早就贴在工人俱乐部的外墙上,核心思想当然是谴责庸俗腐朽的审美观和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行为。在陈主任苦口婆心地劝说下,队员们个个默默无言,自寻纸笔面壁构思去了。唯有焦点人物薛新雨看上去无动于衷,丝毫不见抵触、恼怒和痛苦,反而令人格外担心。在陈主任连催带逼下,薛新雨最终才勉强表了一个态:

    “我一定会写的。不一定能让大家都满意,但一定能让有些人彻底放心。”

    这一个晚上,会议室中灯火通明。其中,最感无奈和难堪的要数戚玉秀了。作为好友,她当然同情史幽红的处境,可是却不敢引火烧身。何况,史幽红那晚神秘的外出,作为同室的她虽然从来没问一个字,可是凭借女性的敏感,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万一再把这个娄子捅出来,史幽红可就万劫不复了。

    就在同一天,回到了家中的史幽红也浸泡在了苦水中。在调查组面前,她表现得足够倔强无畏;可一旦在人背后,她却感到自己堕入了无底的黑洞中,心中仅有一根维系的线。自从和薛新雨相恋以来,每次到了关键的时刻,都是她采取主动。可是今天,她发现自己本质上还是一个软弱的女人,需要一个可以依赖可以支撑的主心骨。可是,从黎明到黄昏,史家的门口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出现。

    现在,史瑞虎已经知道女儿闯了大祸,满腔的怒火早已化成了满天的愁云。就在昨天,薛新雨在他眼中还是一个即将上门的灾星;可是今天,一切都变了,就算那小子当不了救星,起码也可以当个镇星,安慰一下落难的女儿。眼见他竟然食言了,史瑞虎不禁火冒三丈:

    “这小子和姓陆的一样,也是个势利小人!我看啊,他一定是怕你耽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心里反悔了,不敢来见你了!”

    “您错了,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心中有数。”史幽红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酸苦无比。他究竟怎么了?为什么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他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身边?难道,自己为他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大吗?

    星期一一大早,史幽红来到了工人俱乐部。调查组的结论已经出来了,无外乎就是“证据确凿”、“性质严重”、“影响恶劣”等等。在正式处分宣布之前,她暂时被“调离”围棋队,并禁止参加国内外一切比赛。这一结果,早就在史幽红的意料之内。但可笑的是,她本次对抗赛的成绩竟然也被取消了。如果日方得知,一定以为天上掉下了馅饼。因为史幽红的战绩全部判定为负的话,本次对抗赛的结果就反过来了。

    走出了俱乐部,史幽红只觉得眼前一晃。阳光照耀在墙外一长溜白色的大纸上,那些批判字眼一个个争着要往她的眼睛里跳。她微笑着逐一看去,尤其留意落款的姓名。这时候,她突然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人们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身上,它们全都落在了最后的一张白纸上。史幽红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急忙望了过去。她的心慌得厉害,先看到了下面熟悉的三个字,然后才看到了上面简短的一行字:

    “本人特此声明:即日起退出围棋队。薛新雨。”

    史幽红至此才知道昨天薛新雨为什么没有来。她哭了,喜极而泣,痛极而泣。她明白这句话代表了什么样的牺牲。从这个角度上讲,她是成功的,因为她找对了男人。当然,要说最成功的人,恐怕还要算他们的死对头陆鸣,因为他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初在集训队时,薛新雨一次次公开羞辱他,不就是仗着自己棋力高吗?甚至连女朋友也被抢走了。现在,还有什么比情敌自废武功更让人高兴的呢?

    史幽红抹干了眼泪,一转身就看到了墙角正对着自己笑的薛新雨。她扑上去,倒在了他的怀中,像只小狮子一样不停咬他,踢他,骂他:

    “你这个傻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这等于自己把路给绝了吗?”

    “我如果不傻,你怎么会看上我呢?”薛新雨笑着回答她,可是自己的眼角也泛起了泪光。

    两人像疯子一样忽笑忽哭,连抱带扯着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他们一起来到了史家,连院门也不敲就撞进去了。在父亲面前,史幽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个不休,而薛新雨看着呆若木鸡的史瑞虎,只说了一句:

    “我们两家本来无冤无仇,全是围棋害的。现在好了,我和幽红都不下棋了,就算是给您和先辈们一个交代吧!”

    可是薛新雨并不知道,下棋固然并不容易,可是,想不下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是想退出了,可是,人家能容许你就这么逍遥自由地退出吗?那一纸声明贴出之日,一切就由不得自己了。在这个比围棋还要黑白分明的时代,史幽红的错误尚属于违纪范畴,而薛新雨主动退出为国争光的围棋队,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严重问题,简直可归于逃兵之列了。于是,一纸开除令下,薛新雨不但被褫夺了曾经获得的全部荣誉,连他的七段证书也被吊销了。也就是说,从今往后,中国围棋界就再也没有薛新雨这一号人了!

    薛、史二人虽然是同命鸳鸯,可是,他们在各自单位得到的待遇却是冰火两重天。牛书记也是个厚道人,眼见这只下金蛋的鹅变成了一个跛脚的毛驴,虽然十分惋惜,但薛新雨毕竟为公社立过大功,总不好意思翻脸不认人吧?于是,薛新雨就担任了公社的专职宣传队员,除了刷语录、写墙报、绘新图之外,只需要每天清晨放高音喇叭叫大伙儿出工。但在印刷厂这边,史幽红却成了众矢之的。同事们看她的眼神,就像是虔诚贞洁的修道院中突然闯进来了一个不检点的歌女。更严重的是,随着舆论的进一步升级,她的工作眼看也保不住了。史瑞虎知道情况不妙,动用自己的一切关系要保住女儿的饭碗,可也无济于事。负责人事的老朋友偷偷告诉他,顶多只能把“开除”的措辞改为“辞退”。可是,这就等于把绞刑变成安乐死一样,并不能让人感到欣慰。

    面对唉声叹气的父亲,史幽红倒平静得多,想得也简单得多,大不了和薛新雨一起去红莲公社种地呗。果然有一天,印刷厂负责组织工作的领导找她谈话。史幽红已经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心理准备,可是让她大感意外的是,这位领导不但态度和蔼,绝口不提那些破事,反而热心安慰她要安心工作,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更不要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史幽红感动无比,欣喜无比,也奇怪无比。因为,她虽然平常表现努力尽责,可毕竟不是厂里不可或缺的技术高手,上面犯得着为了保护自己这样一个小角色而承担巨大的压力吗?

    更让她意外的是,没过几天,她被调离了技术部门,转而担任了仓库的保管员,而原工资和待遇保持不变。这是一项很轻松的工作,一个会背乘法表的小学生就可以胜任,何况一位神机妙算的巾帼棋手。如果这就是惩罚的话,那也未免太让人舒坦了。

    这个意外代表了某种转折的征兆。果然,连篇累牍的炮轰突然间戛然而止,就像积雨云被一阵狂风驱散,露出了虽不晴朗但至少让人看了舒心的天空。更有意思的是,调查组再也没有找过史幽红,连处分决定也没有了下文。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讲,史幽红甚至保留了重返围棋队的可能性。虽然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如何演变的,史幽红和薛新雨却都明白,人生中最险恶的一关,已经在无声无息中度过去了。

    现在,每到星期天,薛新雨都要从红莲公社赶来看望史幽红。史瑞虎虽然还是不让他进门,可也不再阻拦女儿外出。不过,在婚姻大事上,他依然绝不松口。而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和户口本,派出所也不会给他们办理手续。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史瑞虎对薛家的敌意已经消退了大半,可是,为了女儿的幸福,他绝不答应将她嫁给一个新时代的农民。

    眼看强攻不得,薛新雨决定采取迂回战术,先将外围的阵地拿下来再说。于是,在史幽红的带领下,他依次拜见了七姑八姨。见到了这个名闻遐迩的情种,她们的款待可打一百分,客气可打十分,热情只有五分,祝福连半分也没有。眼看奔波一番依然不得要领,有一天,薛新雨突然想起来了“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句话,自家在北京也不是没有长辈,到现在史幽红还没有见过呢!何况,虽然之前他早就将两人的关系原原本本告诉了薛平湖,可是父亲却故意避而不谈,显然还是心存芥蒂。但是,只要何道非肯为两人说一句话,薛平湖这个师弟就只剩下乖乖听的份儿了。

    于是,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史幽红,顺便把何道非的底细也透露了出来。当然,那些叱咤风云的战绩就按下不表了。可即使如此,史幽红也感到万分惊骇,说:“那更糟了,万一我爹知道他就是让爷爷饮恨而终的仇人,非要拿把菜刀上门讨个说法不可。”薛新雨:“说不用担心,何老伯已经在京城行医几十年了,如果他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相信这个糟老头就是当年那个支招的小茶童。”

    “何况,下棋赌博在任何时代都是违法的。咱们两家的祖宗在乱世中胡作非为,就不要迁怒到旁人头上去了!”

    史幽红点头称是。于是,到了约定的那一天,她梳洗一新,跟着薛新雨来到了何道非的宅上。何道非虽然年事已高,又不善烹饪,但是为了表示郑重其事,竟然请了饭店的厨师做了满满一桌酒菜。京城的丫头天生嘴巴甜,史幽红又善于在长辈面前讨巧,所以,菜还没吃几口,何道非就乐得合不拢嘴巴,当即表态认下了这个侄媳妇。非但如此,他还要为两人置办一个新房。

    “小两口要有自己的小窝,不能总在公园马路上晃悠。我的院子虽小,可还有一间干净的厢房空着,就让给你们了。”

    史幽红听了自然欢喜,于是一个劲儿给薛新雨使眼色,要他赶紧答应下来。薛新雨当然明白她的心思,也听懂了何道非的言外之意:既然妻儿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你们就是我最近的亲人了。想到这里,他感动之余,又迟疑了起来:

    “我们还没有登记,住到一起不太好吧?左邻右舍知道了,恐怕会说闲话的。”

    “那有什么?我没证还行医呢!大家都管我叫‘何大夫’,也没让人扭送到派出所去!”何道非听了,当即大笑了起来。

    “那可不同,您的医术这一片谁不知道?谁要是敢来挑刺儿,那不是等着将来断子绝孙吗?”薛新雨还是摇起了头。

    “有什么不同?你们俩闹腾出来的动静,京城有几个人不知道?”何道非听了更加不以为然了,“你爹说你性子像我一样,可在我看来,你倒更像他,骨子里一点儿也不潇洒。”

    话已至此,薛新雨除了点头,可真没什么话可说了。谁能想到,这个老伯年纪如此大了,竟然比年轻人还要不羁。当年有多荒唐,可就没法子想象了。

    有了新的幽会场所,当然可以放松身心,尽情亲昵。可是,史幽红却再也不给薛新雨享受鱼水之欢的机会了,也从不在这里过夜。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像蚂蚁搬家一样,将自己的妆奁一点点地带过来。有一天,她看上去格外兴奋,喜滋滋地在桌子上展开了一张色泽斑驳的方布。

    “你快看一看,我拿来了什么?”

    “不就是一块台布吗?看上去很旧了,我们干脆买一块新的算了!”正躺在窗下看书的薛新雨抬起了眼皮,懒洋洋地应了一句。

    史幽红很不满意他的反应,撅着嘴走了过来,揪着薛新雨的耳朵,硬将他拽到了桌子前。薛新雨只扫了一样,立马忘记了耳郭的疼痛,惊叫了两声:

    “怎么会是它?它怎么会落到了你的手中?”

    原来,这就是当年他画的那幅《竞赛之后》!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它的一切都陈旧和黯淡了,唯有画中那个明眸皓齿的女主角,如今却变得更加美艳动人了。

    “这不就是你下的聘礼吗?我不带走,难道还要留给别人吗?”史幽红还没说完,蓦然想起了往事,自己的眼圈先红了。原来,当初集训队散伙之时,东华观中一片末日景象;玉仙庵中,几个要好的姐妹抱头痛哭,难舍难分。队友们风流云散之后,史幽红一人在宿舍徘徊,迟迟不想离去。就在此时,她意外地看到了那幅被人遗忘了的油画。她第一次发现,画中的自己竟然如此美丽,而画自己的那个人竟然如此痴心。于是,她立即将它揭了下来,小心藏在了皮箱中,就像薛新雨当初对待她借出的那一张没用的废纸一样。

    薛新雨仔细端详了片刻,又发现了异常。他使劲眨了眼睛,以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这只蝴蝶怎么会落到了你的头发上呢?我记得很清楚,它本来应该在你们头顶的上方盘旋,就像一个小小的轰炸机。”

    “你没有看错,它真的就落在了我的头发上。”史幽红微微一笑。薛新雨又认真看去,才发现这是一只小巧秀美的粉蝶,而不是当初那只硕大如盘的凤蝶。而且,它的颜色也从暗紫色变成了嫣红色。

    原来,史幽红当时将画往下揭的时候,由于胶水粘得很牢,所以一不小心将左上边的一角撕掉了,那只凤蝶恰巧就被留在了墙上;她心里正在懊恼,可祸不单行的是,手指又被一颗钉子刮破了一道伤口,等她感到疼痛的时候,画布上已经滴上了鲜血。回家之后,她一有空就打开看,总感到美中不足。于是,干脆找来颜料,在发际间新涂了一只蝴蝶,刚好盖住了血渍。

    史幽红说完之后,很为自己的心灵手巧而得意,薛新雨当然猛赞了一通,可是心里却想哭又想笑,不相信冥冥间竟有这样的巧合:自己偶然发了一个异想天开的愿,蝴蝶竟然就真的“落”下来了。当然,他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史幽红,因为按照迷信的说法,泄露天机是要倒霉的。

    既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薛新雨觉得自己也应该有一个长远的考虑了,尤其是作为一个即将成家的男人,他应该有一个稳定的营生。现在,除了红莲公社提供的一份不足的口粮,他连一个钢镚儿也挣不来。好在眼下有一个现成的师傅,可以教给自己糊口的本事。

    不过,没等他自己提出来,何道非倒先开口了,说行医本来就是薛家的正业,可不能在你的手上断了线。于是,薛新雨就整天琢磨岐黄之术;而何道非也经常带着他去出诊,手把手教他切脉。每次开方之后,总能收到几张粮票或钞票,甚至鸡蛋布匹之类的实物。何道非的态度是多少不拘,从不与人计较。但即使如此,按照当时的规定,这种行为也是不合法的。不过,何道非就是抱着祖宗的老规矩不放,死活不愿进入公家开办的卫生所去,一定要病人家属直接来请才肯出诊。一来二去,人家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毕竟人总有三病六灾,谁也不愿意和救命的医生过不去。于是,这些年来,何道非就像不入飞禽走兽的蝙蝠一样,不吃公粮,不事稼穑,居然过得颇为滋润,甚至能疏通各种关系,上次帮助集训队买猪就是一例。

    薛新雨心思一静,学习的进度飞快。唯一让他尴尬的是,何道非的主顾大多是育龄妇女。一个还没有结婚的年轻男人混在里头,未免不太好意思。史幽红知道后,虽然嘴上不说什么,腹中难免酸水上泛。一天,薛新雨处理了一起产妇血崩的病例,回来后连晚饭也吃不下去了。史幽红刚发了工资,今天特意炖了一锅南方人爱喝的笋丝老鸭汤。见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她心中又恼又怜,拿筷子敲着碗数落道:

    “当初我在清潭洗澡时,你看见了就说看见了,我早已不怪你了。可是你偏要像这只鸭子一样嘴硬,说什么也没看到。现在报应来了,罚你每天看个够!”

    薛新雨听了哭笑不得。女人心中一旦留下了影子,一辈子都会疑神疑鬼的。又见她如此费心张罗,他心中着实感动。眼下市面上不要说鸭子了,光是做配料的火腿和鲜笋就不容易见到。于是,他勉强喝了一碗,笑嘻嘻地说道:

    “你就当我是为你做的演习好不好?等你生儿子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伺候的,保证不让你受一丁点儿委屈。”

    “谁要给你生儿子?”史幽红白了他一眼,心中甜蜜,嘴巴却抹了黄连,“我偏要生一个女儿,而且让她随史家的姓,好好替我爹我爷爷出一口气!”

    “好好,一切都依你。你看,我连咱们女儿的名字都起好了,就叫‘史莹雪’。一是希望她长得和妈妈一样雪肤月貌;二是谐音,表示你们史家经过了三代人的不懈努力,终于把我们薛家连根带底都赢了个精光!九泉下的那位老爷爷要是知道了,还不乐得活了过来?”

    薛新雨逐渐发现,中医和围棋之间竟然也有颇多相似之处。阴阳等同于外势和实地,经络如行棋的次序,其他如气、穴、消、补、侵、引等名词,竟然也都一一对应。他越想越觉得有趣,忍不住想和别人交流一下自己的心得。可是眼前懂围棋的寥寥数人之中,史幽红一听就掩上了耳朵,东华观的张道士也心不在焉。于是,他将目标转移到了何道非身上,同时也想探个虚实:这个父亲口中的天外飞仙,究竟在围棋的修为方面达到了何等高妙的境界?

    不过,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压根儿就没见到何道非与人对弈,甚至在他的房间中连一丝与围棋有关的物件也找不到。光看外表,说他是个算命先生可能更有人信。

    这几天,何道非要求薛新雨认真揣摩《黄帝内经》,遇到不明白的地方还要亲自点拨一下。今天恰好讲到了《阴阳应象大论》一篇,这是中医的理论核心,所以何道非特意要他逐句翻给自己听。其中有一句“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薛新雨按照词义解释为:“阴在内部,阳保护着它;阳在外,阴支持着它。”何道非听了很不满意,说这样解释太肤浅了,它们之所以一个在内一个在外,纯粹是斗争的结果,可不像你们小两口子过日子“男主外女主内”那么和和美美。

    “正确的解释应该是:阴之所以不能外泄,是因为阳压制了它;阳之所以不能内侵,是因为阴驱逐了它。”

    薛新雨听了很不服气,更不明白这个外表恬淡的老人为什么一肚子杀伐之气,开口反驳道:“哲学书上说,事物都是相互依存又相互转化的,福可以变成祸,得可以变成失,您为什么非要死死揪住相互对立的一面不放呢?”

    “你说得不错,可惜没有抓住精髓,反而陷入了玄学的泥沼之中。”何道非摇头叹息道,“很多人都这么说:胜负无所谓,因为有人胜就有人负;生死无所谓,因为有人死就有人生;眼前吃亏无所谓,以后可以占大便宜;今天错了没关系,三百年后可能就变成了正确的。这些自以为空灵的调子,无论用在下棋还是行医上,都是大错特错!”

    薛新雨心头一震,因为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下棋”二字,心想这下可终于切到正题了。但是,何道非就像蜻蜓点水一样,马上又绕回本行上去了。

    “道理归道理,实际归实际。病人不是猫,没有九条命可供你辩证治疗。碰到急诊,立马先要掐人中、敲百会、捶胸膛,先让他喘气了再说。否则的话,等你一番慢条斯理地望闻问切之后,人早就见阎王去了,就算你已经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看了个透明,又有什么用呢?”

    薛新雨听了,心下一片茫然。何道非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开窍,干脆挑明了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所谓‘得就是失,失就是得’,在无限的宇宙中固然是成立的。但是人生有涯,不可能与自然相始终,一个蹉跌就要抱憾终天了;围棋只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不像蜘蛛网一样千丝万结,不容你好整以暇从长计议。否则的话,等你想要‘得’的时候,早就已经没有落子的余地了!”

    薛新雨一听,顿如醍醐灌顶之感:

    “您说得真对!就拿羊来打比方吧。来北方之前,我只知道羊肉味道很鲜美;可是到了红莲公社放羊之后,我天天光顾着琢磨它们的生长规律,选好场,择嫩草,喂清水,压根儿忘了它们不过是一堆堆会动的羊排;可是,到了秋天该出栏的时候,你必须赶出一头头大肥羊来,否则就是一个不称职的羊倌。”

    何道非听了这个别致的例证,不觉哑然失笑,说:“你这小子还真会举一反三。不过,听你这么一说,倒让我也想起了一个关于山水的著名禅宗段子。我们一开始‘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是因为浮于表面;当我们深入探究时,满脑子都是地质名词和化学符号,自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关心山水呢?那是因为它们是我们利用、开发、观赏、保护的对象。舍此之外,岂有它哉?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最后我们还要回到‘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的原因。”

    说到这里,何道非意犹未尽,又加上了一句,“当然,这不是绝不是简单意义上的重复。围棋也是如此。普通的棋手争强好胜,沉溺在锱铢必较的计算中不能自拔;一些高明的人士摆脱了输赢意识,却拘泥于各种各样的‘棋理’,变成了空头理论家、定式收藏家、棋形鉴赏家;只有冲破了这一束缚,化无限于有限之中,才能成为真正的千古宗师!”

    薛新雨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说:“我爹当初就不该招我去集训队浪费时间,干脆投到您的门下得了,也少走这么多弯路了。”何道非听后呆了片刻,最后苦笑了一声说道:

    “学我干什么?我年轻的时候很自负,以为只要身怀绝艺,就足以横行一世。可是,老来一算,这一辈子只干了四件事,那就是背国、逆师、负妻、误子而已!自己都惭愧得不得了,哪里还有资格当你们年轻人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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