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大家纷纷外出拜亲访友,薛新雨也跟着一起来到了北京城中。几乎没有看路,他的脚就自动找到了史家所在的那条胡同。依然是晴空如洗,依然是腊梅飘香,但是,今天的巷道中却不似上次那样冷清,人进人出,笑语不断。薛新雨徘徊了良久,知道这样干站着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反正迟早要面对史瑞虎这个专横的长辈,不如现在就说个一清二白,不管雷劈刀砍,总比这样生不如死的吊着要痛快得多。何况,今天是大年初一,按照老北京人的风俗,是迎福进门的日子,双方好歹还有昔日师徒的名分,史瑞虎总不能拉下脸将自己一脚踢出来吧?
于是,薛新雨鼓足了勇气,轻轻敲了敲最南面的那扇院门。片刻之后,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薛新雨知道来者是谁,顿时心跳如鼓。门开了,果然是史幽红。她没想到薛新雨竟然敢这样大胆找上门来,一时间悲喜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时候,正在屋子里的史瑞虎也听到了动静,问女儿:“是不是你的表哥来了,还不快将人家领进来?”史幽红回过神来,赶紧回头说:“是对门的大婶来借一下火钳,人已经走了。”瞒过父亲之后,她马上将薛新雨拉到了门外的僻静处。
“快点儿离开这里,躲在巷子口的那个电线杆下等我。千万不要让我爹看见了!”
薛新雨依言等了个把小时,才见史幽红搀扶着一位老太太经过了自己面前。听说那是女友的姑妈,薛新雨赶紧上前致意。老太太见突然蹦出了个小伙子,倒也不大惊奇,只是笑着问外甥女这是谁呀?薛新雨窘得不知道该怎么说,史幽红却很干脆,说这可不是外人,而是您的外甥女婿呀!薛新雨心中一热,可是老太太耳背听不清楚,又絮叨了半天:
“我早就劝过弟弟了:女大多作怪,该跟谁走就跟谁走吧!要不弄出是非来,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可他偏不信。你瞧,这不一眨眼,连电线杆子也成精了,变成了一个俊后生!”
到了大道口,正碰上史幽红的表哥骑着自行车来接娘。这位交通警察冷冷端详了薛新雨几眼,就像那是一辆闯了红灯的驴车,才对表妹说了一句:
“还不错,看起来不像个坏人,没舅舅说得那么离谱!”
薛新雨一听反而来精神了,笑着问:“史老师平常都说我什么了?”大表哥是个直筒子,一股脑就全抖搂出来了:
“舅舅说你爷爷是只田鼠,就知道偷人家的东西;你爹是个兔子,胆子小鬼主意多;你是个黄鼠狼,尽迷惑人家的大姑娘。总而言之,你们一家子都是钻地洞的!”
他还没说完,就挨了后座上母亲的一记,说什么猫啊狗啊的,今天大年初一,只能说祝福人的好话,不兴摆弄这些闲话。两下分手之后,薛新雨的心情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又不想让史幽红看出来,勉强笑了一声:
“真没想到,你姑妈和你爹都是从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可性情却差别那么大。你爹就像头公牛,什么都直来直去的,受不得一点儿刺激;可是她老人家就像个牛皮灯笼,表面上装糊涂,可心里明镜似的,一言一行都不会离了范儿。”
史幽红叹了一口气,说道:“没错。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连她老人家都搬出来了,可也没什么用。看来,我爹是铁了心非拆散咱们不可了!”
能够和她见上一面,薛新雨的心早就飞起来了,才不愿意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呢。两人躲到了一棵大槐树后面,眉眼相对,手臂相交,口唇相接,恨不能将自己化为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可又不敢太忘情,怕邻居看见了说闲话。史幽红仰起了下巴,让薛新雨亲吻自己雪光洁白的脖颈,一边喃喃说了一句:
“虽然我不敢让你去见爹,但是你正大光明找上门来,说明我真的没有看错人。”
一阵缠绵之后,薛新雨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个盒子,拿出了早就买好的手表,戴在了史幽红的手腕上。她的眼圈刹那间红了,眼帘上更是挂起了串串泪珠。默然片刻之后,史幽红突然说了一句:
“我本来还想这怕那的,连亲都不让你亲个够。早知道这样,我们在东华观约会的时候,干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到那时候,看爹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虽然是数九寒天,可是薛新雨听了她的话后,却突然间脸红耳赤,热汗直冒。和这个心爱的女子结合在一起,是薛新雨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可是,那一天还隔着云山雾海,层峦叠嶂,似乎比登上世界围棋第一人宝座还要渺茫。
但无论如何,自从这次见面之后,薛新雨虽然未能打破史瑞虎摆下的铁桶阵,但毕竟和恋人见上了一面,心中的相思之苦稍微消解了一点儿。何况,第四届中日围棋对抗赛举行在即,薛、史二人都在当选之列。到那时候,就算史瑞虎再蛮横,总不能把盯梢工作做到日本去吧?
可即使如此,想要让这位固执的父亲放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薛新雨又熬了一个多月,终于盼到中方代表团成立了,陈主任发出的召集令也到了红莲公社。这一次,薛新雨根本不用担心牛书记会刁难自己。非但如此,牛书记甚至专门在知青点搞了一个小型的欢送仪式,现场敲锣打鼓不算,薛新雨还像劳模一样戴了大红花,坐上拖拉机直达了集结点。
报到之后,薛新雨就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等待着是史幽红的出现。可是一直到了出发那一天,她的身影才姗姗出现,可同时落在薛新雨眼中的还有老而固执的史瑞虎。当着众人的面,史瑞虎就像一个移交犯人的狱卒一样,叮嘱这个严禁那个,恨不能将女儿打包上封条。面对史瑞虎的要求,陈主任十分尴尬,他当然知道了队中这两个青年人之间的关系,也知道不应该干涉恋爱自由。不过看在昔日同仁的脸面,总不好当面拒绝,只得含笑敷衍了几句,说大家是集体行动,幽红又不是第一次出国了,干吗还这么不放心?而旁边的队员们却个个暗笑不已,薛新雨在集训队中就是出了名的鬼灵精,你就是把史幽红装到了罐头里,他照样也能给你撬出来。
就像印证他们的判断一样,一上了飞机,两人果然凑到了一起,还毫无顾忌地嬉笑厮磨,似乎旁人根本不存在一样。尤其是史幽红更过分,竟然在薛新雨的脸上打了一个响亮的啵,弄得后者倒害羞了。带队的陈主任觉得有碍观瞻,就轻轻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可是史幽红明欺他面软心善,竟然笑嘻嘻地转过头来了:
“您是不是嗓子痒了?我这段时间都快被爹爹逼疯了,所以不管到哪里,包里总带着泻火的药,等一会儿让小薛从行李中拿给您。不管是嘴巴还是眼睛不舒服,飞机这么颠簸,您总得忍一会儿不是?”
看她如此肆无忌惮,陈主任只好苦笑作罢。这时候,坐在他旁边的袁招娣却不干了,她冷笑了一声,说:“怪不得你爹不放心呢,原来你真不害臊,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情骂俏,还说出这样没皮没脸的话。”史幽红似乎早就等着她发难,立即将自己一肚子的火气发泄到了这个不招人,特别是男人待见的前队友头上。她冷笑着说:
“我是没皮没脸,有人倒是有头有脸。不过可惜了,我的悄悄话只给自己的爱人听,你却喜欢把悄悄话说给一个根本瞧不上你的人听!”
袁招娣一听脸色发白了,质问她是什么意思。眼看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史幽红才慢悠悠地说道:
“我本来只想点到为止,可是你偏要刨根究底,非让我把话说明白了不可。好吧,那我就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在给姓陆的那个混蛋当眼线?我们谁要是不小心犯了什么忌讳,你一定会马上记下来吧?”
此言一出,团员们顿时一片哗然。片刻之后,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说怪不得呢?以前那么隐秘的事,陆鸣竟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以为他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呢?现在才知道在身边安放了一个活动录音机。袁招娣知道陆鸣是大家眼中的公敌,只得竭力撇清,说自己只是答应他给体育杂志当几天临时的通讯员,谁要是有了什么先进事迹和闪光语言,一定会登报的。她不说犹可,这一说反而印证了史幽红所言非虚。从此之后,袁招娣就像只黄鼠狼一样,走到哪里都让人皱眉捂鼻子。
眼看心中这根刺终于被拔了出来,史幽红松了一口气,反而不再像刚才那样作兴了,而是倚在薛新雨的肩膀上沉沉睡去了。她虽然是一介弱女子,可是睚眦必报,谁要是敢在她的眼中揉沙子,非要泼对方一脸石灰粉不可。从这个角度上看,陆鸣没能攀折到这支带刺的玫瑰,反而是他自己的造化。
到了东京之后,这次代表团没有下榻上次的酒店,而是住进了新宿区的一个小楼中。据说,这里最初是清朝驻日教育管理机构办公地,而今成为了中国留学生的宿舍。从收益比来看,这可能是中国有史以来最划算的一笔海外投资了,因为附近早就开发成为了寸土寸金的闹市。
入住之后,薛新雨立即找到了最近几期的《棋道》,他竟然在上面又见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福山秋一郎。作为杂志的总编,他亲自撰写了一篇长文,说最近在中国流行的“三叉戟”布局,看起来非常新颖,也取得了不错的战绩。但是究其根源,却并非中国人首创,因为在日本古代棋谱中曾有类似的手法,尤其是16世纪在京都举行的首次御城棋赛中,中村道硕在对垒安井仙角时,就曾经下出几乎完全一致的布局,只不过第三手的位置稍有不同而已。但其中所蕴含的攻守兼备、势利均衡、轻重相宜的特点,几百年前的两位高手已经了然在胸了。
薛新雨看了很兴奋,他的同伴们也觉得很新鲜,只有陈主任坐在一边微笑不语。张红芳发现了,问他在笑什么,陈主任却反问大家怎么看待这篇文章。有的表示高兴,说:“看来日本人对‘三叉戟’的评价也很高,说明我们不是异想天开。”也有的表示佩服,说:“日本人做事就是认真,为了寻找一个布局的渊源,竟然能把积累如山的古物翻检一遍,这很值得我们学习。”也有的表示担心,说:“日本人肯这么下工夫,一定已经将‘三叉戟’研究透了,恐怕这次比赛我们讨不了好。”
陈主任听了直摇头,与两位前任相比,他既不具备秦双河的精明强干,也丝毫没有陆德言的圆滑巧诈,却有着外交人员典型的知彼而不知己。袁招娣隐藏在肘腋之下,他竟然茫然不知;可是还没有与日方谋面,他就将对手的心态分析得入木三分。
“你们这群小年轻,真是太天真了!让我告诉你吧,这篇文章说明,日本棋手心里已经有点儿慌了!面对我们的‘三叉戟’,他们至今还没有找到任何破解的办法,所以才会抛出这股酸溜溜的调子来!”
听了陈主任的话,众人才恍然大悟。没错,如果不是上次比赛吃了“三叉戟”大亏,日本人怎么会如此重视呢?想到这里,不少人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彼可取而代之”的豪情。但冷静下来之后,谁都知道围棋是综合素质的全面对抗,光靠一招鲜是无法逾越那几座大山的,而其中有一座依然还在长高。
原来,如今的日本棋坛,已经形成了新的“三家分晋”的局面。从师父藤原正雄手中夺取了“棋圣”之后,梅泽志博挟战胜之威,又从师兄宫田荣树手中拿下了“十段”称号。至此,除了冈村保义的“名人”和宫田荣树的“本因坊”之外,他已经卷走了六大冠军中的四个,成了日本棋坛当之无愧的新一代盟主。由于藤原门下这三位弟子的水准已经达到了普通的一流高手们难以望其项背的境地,加上他们的名字中恰巧都有包含了一个“木”,所以,日本棋坛尊称之为“森一流”。
但是,中国棋手这一次依然无缘与他们交手,理由当然还是与国内棋战的赛程冲突。这不奇怪,真正让人惊讶的是,日方这一次出场的七名棋手竟然全是四段以下的新锐,最大的年龄不超过二十岁,最小的才是十三四岁的初段。日方这么做,乍一看似乎有点儿轻慢,但其实用心十分良苦。一是光靠老棋手的资历和名气,已经撑不住场子了;二是学习中方的经验之道,让年轻人上阵挑大梁,也好早日熟悉一下这些注定将成为长远敌人的异国对手。
可是,面对日方的这一突然变阵,中方却有猝不及防之感。对手不再是皓首老者苍髯丈夫,而是清一色的豆芽菜,大家反而变得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怎么下了。第一轮结束了,中方竟然以三比四落败。赛后一总结,连输了棋的人都说不是对手水平高,而是自己的心态有点儿放不下来了,甚至感觉有点儿滑稽。几年前,当他们勇斗那些名头赫赫的日方高段棋手时,个个堪称初生牛犊不怕虎;可是今天呢,一群犍牛面对着几只连爪牙也没长齐的小老虎,却一时顶不得踢不得也跑不得。
而让薛新雨高兴的是,史幽红的水平却获得了明显地回升。在被父亲禁锢期间,她的确获得了更多安静下棋的时间。薛新雨看她赢下了一盘,十分高兴地说道:
“可见坏事也能变成好事。要不然的话,你这次要是成绩太差了,下次我们连见面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才不在乎能不能入选代表团呢!”史幽红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然后幽幽说了一句,“好吧,既然你喜欢我赢棋。那么,为了各自获得好成绩,我们从此再也不见面了!”
薛新雨知道自己说错了,连连向她道歉,好不容易才抚慰过来了,但是史幽红还是不怎么开心。不但她心事重重,连薛新雨也有一种感觉如骾在喉,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当面说破。因为,这已经不是史幽红第一次流露出放弃下棋的想法了。一开始,薛新雨还以为她从小就被父亲关在了黑白世界中,偶尔发发怨气而已;后来两人相恋之后,又以为这是她自愿牺牲自己的事业而成全男友;直到现在才知道,她真的对围棋已经没有了什么兴趣。
非但如此,她以前还喜欢写点儿文字,经常发表一些不让人痛苦也不让人痛快的小诗,可现在几乎不拿钢笔了,倒喜欢拿个铅笔在画纸上勾勾挑挑,似乎受到了薛新雨的影响,要改行去当个女画家了。可是即使如此,薛新雨还是吃不准,因为她还连带着迷恋上了最不擅长的裁剪缝纫,还特意给男友做了一个没有任何实际用途的荷包,似乎提前准备做一个贤妻良母了。
薛新雨在来到东华观之前,以为自己有很多的选择,可是集训队解散后却不知道何去何从;史幽红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下棋的宿命,可是她现在路子却越走越宽广,连薛新雨都有点儿捉摸不透女友的心思了。
从第二轮开始,中方选手调整了心态,开始显示自己的真实实力了,果然扭转了局势,而且不断扩大优势,最终以二十一比十四的压倒性比分,首次获得了中日围棋对抗赛的胜利。参赛的七名日本青年棋手都堪称俊彦,其中一半以上还出自藤原道场。但是,除了那个名叫相马觉人的三段还不错之外,薛新雨总感觉他们身上似乎少了点儿什么,不但缺乏冈村保义的霸气、宫田荣树的狂放、梅泽志博的诡异,甚至连一点儿野性也没有,就像标准化车间生产出来的部件,尺寸大小完全一致,甚至连鞠躬的角度都不会相差一分。
看清楚了日本围棋的下一代,薛新雨眼下并不知道中方的下一代在哪里,也不知道该为他们感到庆幸还是惋惜,就像生在这样一个繁星满天的时代,他也不知道该为自己感到庆幸还是惋惜一样。
但无论头脑中有多少遐想,薛新雨手下却毫不留情,一气获得了五连胜。现在,不但日本围棋杂志连篇累牍登载他的经历,连在红莲公社放羊的轶事也没有遗漏,甚至《读卖新闻》这样的大报也惊呼他为“旋风”,并称之为中国近代以来最强者,也是当前最有可能达到“森一流”的棋手。
“如果我是最强者,那么何道非摆到哪里去呢?”薛新雨自嘲了一句。他又想起了当初父亲自夸薛家祖孙两人都是抗日英雄的时候,突然间戛然而止的一幕。看来,患了健忘症的人还不止一个。
但是这一次,惦记薛新雨的人却不止一个。为中方的胜利所震惊,藤原正雄亲自披挂上阵,指名道姓要来会一会薛新雨的“三叉戟”。当然,这只是个人之间的非正式比赛,不在团体赛的总分之列。而且,考虑到中方日程安排安排已满,明天晚上就要回北京去了,所以建议采取快棋方式一决胜负。
日方的这一突然提议,显然是面子上有点儿过不去,所以要请出藤原正雄这尊神来,煞一煞薛新雨的威风。作为中方代表团的负责人,陈主任准备见好就收,不愿意画蛇添足。更何况,下快棋对年老体衰的藤原正雄非常有利。但是,薛新雨本人却跃跃欲试,说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不和这位传奇人物过过招,我们就永远不知道老虎的屁股上肉多还是筋多。
为了让薛新雨能够精心准备比赛,陈主任调整了房间,将他安置到了顶楼唯一的单间中。这里视野开阔,设施齐备,平常很少开放。从窗户向外望去,春光融融,落阳沉沉,天际的峰峦上依然白雪皑皑,让人浑然忘却了身在闹市之中。薛新雨心情愉快,打了一会儿谱,就下来吃晚饭了。同伴们见了他,都打趣说来了一个“独夫”,这不仅是因为他享受了独居一间的待遇,还暗示他是当前男团员中硕果仅存的童子鸡。当然,薛新雨也反唇相讥,说:“你们也强不到哪里去,即便老婆在身边,也只能当个鳏夫。”原来,这次赴日比赛,代表团管理工作非常严格,不但男女团员被隔在不同楼层居住,连戚玉秀和黄子武这对明媒正娶的夫妻也不得不暂时分居了。之所以如此紧张,固然是汲取了以前宋大洋外逃的教训,但更重要的是,随着中国围棋水平的日益提高,它的影响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本行业,甚至挑动了海外某些政治势力的神经。这也是代表团为什么不选择住酒店,而决定搬进留学生宿舍的真正原因。但即使如此,有时候团员们依然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门缝中就塞进来了乱七八糟的纸片。
此时传来了女团员们的笑声,大家赶紧打住了。和以往一样,薛新雨依然和史幽红坐在了一起。不过,今天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谈。薛新雨还在想棋谱中的着法,而史幽红也若有所思,全不像平常那样活泼。饭后两人一起散步,从走廊的这一头走到了另一头,眼看天色已经变黑,史幽红知道该放他回去了。可是,两人道别后刚要转身,她却突然轻声说了一句:“今天晚上,你不要睡得太早了。”
薛新雨一听很是奇怪,因为从关心身体健康的角度出发,她应该叮嘱自己早点儿休息,怎么会说出完全相反的话呢?薛新雨仔细看了她的脸色,这才注意到上面似乎蒙了一层非红非白的薄纱,就像盛开的荷花沉浸在夏夜朦胧的月色中。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胸口一窒,几乎喘不过气来了。
薛新雨昏头昏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心思就一点儿也放不到棋盘上了。他渴望着那一刻的到来,因为谁都知道,今夜是两人仅有的独处机会。回到了北京之后,又将是漫长得能让人发疯的煎熬。同时,他又担心自己猜错了史幽红的意思,也许她根本就没有这个想法,尽管心里明白这样疯狂的事情她能做得出来。
可是,薛新雨万没想到,这本来是个绝密又幽静的约会,没想到竟然变得分外热闹。这一晚上,总有不相干的人找上门来。
不一会儿,房间的电话响了,说楼下有人找他。薛新雨嘀咕了两句,很不情愿地下去了,才发现来者竟然是久违了的宫田荣树,专门请他吃饭的。上次来日本薛新雨已经叨扰了人家一次,一直没有机会回请,怎么好意思再承情呢?何况,足不出户是团里定下的铁纪律,没有人敢违反的。除此之外,即使薛新雨有心又有闲,现在也是囊中羞涩。不要说他了,就连工作了三十年的陈主任也感慨说东京的物价实在太高了,自己把团里节余的经费全拿出来,也不够请日本棋院的同行们喝一次咖啡的。
的确,自从打破了西方国家的长期经济封锁之后,中国外贸呈现出了井喷的态势。但是,出口的除了能源外和一千多年前的唐朝差不多,照旧是丝绸、茶叶、瓷器这老三样打头阵;而需要进口的东西就太多了,大到龙门吊,小到粮食种子,仿佛什么都需要更新换代,尤其是日本生产的电子产品正如潮水一样涌入中国市场,成为了年轻人追捧的新宠。光是薛新雨就接到了不少红莲公社知青朋友的请托,让他一定要帮忙带几块时髦的电子表回去。
才一见面,宫田荣树先是惊讶于他变黑变粗了,转而抱怨说自己近来饿瘪了不少。薛新雨奇怪了,说:“你不是最注意健身吗?每周至少要打一场高尔夫,用得着减肥吗?”宫田听了直摇头,说:“你不知道,我虽然没有参加本次对抗赛,可是这几天并没有闲着,天天关在藤原道场中和师兄弟们开研讨会。那里清汤寡水的,连师父最喜欢的酒也没有品到一口——老人家破天荒地戒酒了。今天刚被放了出来,可巧你来了,我们要好好撮一顿。”
听了他的牢骚,薛新雨既感到好笑又佩服。你看,师父一声召唤,连宫田荣树这样早就单飞的顶尖高手也得乖乖归队,可见藤原道场能有今天的盛况绝非浪得虚名。不过,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个人。他问道:
“既然你去了藤原道场,那么,梅泽志博也一定去了吧?”
宫田说:“当然了,他是师父的宠儿,什么事能少了他的参与?”薛新雨从中听出了一丝妒意。他知道早在四大宗派的时代,师兄弟们为了获得继承人的位置你争我夺,上演了无数悲喜剧,其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中国古代的宫廷斗争。时至今日,虽然同属一门之下,但丝毫没有相亲相爱之意,甚至以欺凌弱小为乐事。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今晚可以关起门来群殴,明天起床照常行礼如仪。
薛新雨知道自己无法亲手将何道非的信交给梅泽志博,更不可能像上次那样溜出去见梅泽荷子。虽然宫田荣树看上去不大喜欢那个夺了自己风头的师弟,但眼下也别无选择,只好拜托他当个传信人了。宫田荣树接受了他的郑重嘱托,心里却觉得真是多此一举,因为如今的东京已经建立了完善的快递网络。于是,出门之后他来到了最近的一个报摊,填写了一张表单之后,要求邮递员在三个小时之内把信件送达目的地,就优哉游哉去泡酒吧了。
和宫田荣树道别之后,薛新雨见时间已经不早了,回到了房间后马上洗了个澡。看着能够随意调节温度的淋浴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宫田这人是个典型的马大哈,他对藤原门下这个聚会的内容守口如瓶,却无意中把结果透露给了薛新雨。看来,藤原正雄一定是找到了破解“三叉戟”的法子,所以要急不可耐地与薛新雨较量一下。
将全身的皮肤都快洗皱了,薛新雨才穿上了一件没有一丝折皱的新衬衣。已经到了初春四月,但是晚上温度还很低,而他却不想再添加任何衣物。坐在窗前,看着停滞不前的钟表,全身止不住一阵阵战栗。突然,房门一下子推开了,他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却发现来者是陈主任。他先是责备薛新雨不该忘了关好房门,随即又夸他的精神状态不错,对于藤原正雄这个张牙舞爪的纸老虎,我们应该在战略上藐视他,在战术上重视他。薛新雨听了哭笑不得,明天的那一关固然不好过,可今晚究竟会怎么,想一想就让人透不过气来。
陈主任好不容易才把思想工作做完了,可是他前脚刚走,袁招娣后脚又进来了,要他在伙食报销单上签字。自从在飞机上被史幽红剋了一顿,她一直在众人面前夹着尾巴做人。可是薛新雨见了她,依然感觉芒刺在背。
半夜时分,看到周围的灯光已经黯淡了,薛新雨既怕再有人来拜访,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熄灯了。悄然站在门口,凝视着漆黑寂静的走廊,他的耳朵几乎直立了起来。可是,最先发现目标的却是自己的嗅觉。一缕幽香袭来,才看到那张月光一样皎洁的脸庞。关上了房门之后,薛新雨才发现史幽红根本就没有穿鞋。原来,老式的木制地板是最原始的报警器,一踩上去就会咯吱作响。于是,她干脆光着双脚走了上来,就像一只轻捷的灵猫,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
肌肤相接的一瞬间,薛新雨的第一感觉是自己变成了一个刚出炉的酥油麻饼。于是,没有任何彷徨,他就像一只贪吃的蜜蜂,要拼命钻进那朵红艳艳的花蕾中。史幽红和他一样紧张,可是作为一个女性,她知道要做好准备工作,起码要在床单上铺一条干净的毛巾,否则的话明早就无法收场了。女性在风情方面天然早熟,而她的年龄又比薛新雨大两岁,虽然没有母亲的传授,但身边还有戚玉秀这样的成熟少妇,少不得要教给她初夜的全部知识,包括那些安全防范措施。
于是,她颤抖着引导薛新雨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仿佛台风袭来,先是一道撕裂天地的闪电,之后是弥漫无际的狂风骤雨,最后一个霹雳轰然炸裂,就是肆虐过后的宁静和狼藉。看到薛新雨满头大汗喘息着伏在自己的胸口,史幽红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伤感。就在几天之前,她根本不会想到一向矜持的自己会如此失控,甚至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半夜来投怀送抱。看到她满脸的泪光,听到了微微的抽泣声,薛新雨心中万分爱怜,小心替她擦拭了一番,才轻声问她是不是害怕了。史幽红摇了摇头,反问他是不是担心了,薛新雨点了点头说:
“要是你爹知道了今晚的事情,他一定会暴跳如雷的,那时你一定又要受罪了!可是我又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守在你的身边。否则的话,任他要剐要杀,我就是不要脑袋了,也绝对不能让你伤了一根头发丝!”
听了男友的铮铮誓言,史幽红心里感动,又反过来劝慰他了:
“你不用发愁,我肯这么做,一是要给你一个交代,今生今世就是你的人了;二是要让我爹明白,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绝对不会为了他那些执拗的想法再牺牲自己了!”
史幽红在与父亲日复一日的斗争中,逐渐总结出了一条规律:自己越顺从于他,就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远。于是,她决定破釜沉舟了。当然,在史瑞虎看来,这绝对是破罐子破摔。
“当初父母离异的原因很多,但导火索就是爹硬要逼我放弃学业跟他学棋。妈妈自然竭力反对,可是我怕爸爸生气,就主动说自己很喜欢。现在我真后悔,如果当时我勇敢地站在了妈妈一边,也许爹也会知难而退,而妈妈就不会走了。”
“不要难过了,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你母亲,而她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到那时三比一,你爹可就撑不住了!”天上突然掉下了一个同盟军,尽管不知道掉在了哪个旮旯里,也让薛新雨多了几分空幻的指望。
之后,两人又缠绵了一次又一次,似乎精力和激情像海眼一样永不枯竭。可是,史幽红知道这里不可久留,又突然想起了明天薛新雨还有比赛,就硬起心肠起身离去了。出门的一刻,回头看到薛新雨不舍又不忍的神情,她笑了起来,吻了他一下。
“你安静睡一会儿吧。明天一早起来,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放心好了,我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她消失了很久,薛新雨才像梦游一样回到了房中。今晚发生的一切,给他的人生赋予了全新的意义。他从仰慕者变成了拥有者,从幻想者变成了实行者,从保护者变成了主宰者,当然,更有可能从自由人变成了“清道夫”。
清代学者王国维先生曾经说,古来成大事业大学问者都要经历三重境界。他不知道,一个男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女人后,也会有三重精神体验。第一重是“万里云”,疲惫的亢奋,满足的快乐,全身犹如飘在了九霄之外;之后是“百炼钢”,薛新雨突然感到什么都不怕了,在他眼中,史瑞虎这头猛虎变成了病猫,陆鸣这只毒蝎变成了臭虫,袁招娣这只八哥变成了鹌鹑,甚至连藤原师徒们也变成了草芥;最后是“千般愿”,薛新雨决定,等拿到了奖金之后,他要买一辆漂亮的“凤凰”自行车送给史幽红;等再次拿到全国冠军之后,他要带她去西双版纳骑大象——也许那一趟就是新婚之旅了;等打败了“森一流”之后,他要建立中国第一所围棋学校。不过,自己的儿女将来要不要再走进这个黑白世界,可得全听孩子他妈的。根据他对史幽红的了解,估计九成是不可能的了。眼见或者说“预见”更准确,如此优秀的基因被白白浪费了,真够可惜的。
一直到了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薛新雨才勉强打了一个盹。不过,当天上午,他依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日本棋院的对局室中。出人意料的是,藤原正雄竟然早就到了。而且他一反常态,正襟危坐,全然不见了往日的气势。落座之后,也没有什么过多的寒暄,比赛就开始了。
因为是快棋赛,所以双方没有长考的时间,片刻之间就落下了几十手。薛新雨依旧使用了熟悉的“三叉戟”布局。在这之前,如何应对它无外乎就是两种方式:要么力求扼杀于摇篮之中,一上手就是乱战,让对方不能顺利布阵;要么针锋相对,以硬对硬,在激烈的搏杀中争取胜机。可是,今天的藤原正雄很奇怪,他对薛新雨祭起的那把刀叉干脆来了个置之不理,大有“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的架势。非但如此,他的落子也显得平淡无奇,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华丽峻拔,任由薛新雨在棋盘上像江河一样恣肆奔流,像白云一样自由舒卷。
但是,百手之后,薛新雨却突然发现自己看起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似乎占尽了上风,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实际所得;而藤原正雄也不是穷于应付,而是有步骤有计划地在退却。但是,他每退一步,薛新雨的力道就弱了一分,而自己积蓄的反击力量就厚了一分。这一幕场景,颇像朝鲜战场中美国人最自诩的“磁性战术”,不怕你来攻,甚至主动引诱你来攻。可是,当一阵子痛快劲儿过去之后,就有你痛苦不堪的时候了。
见此情景,薛新雨突然想起了一件往事:在五六岁的时候,每到梅雨季,他就浑身长红疙瘩,又痛又痒,比蚊子咬了还难受。薛平湖虽然也懂医术,但对儿科不在行,请了几个老医生看了,都说是这孩子火太大了,开了一大堆金银花、黄连、荷叶等,就是不见效。薛平湖写信向北京的何道非求助,不久之后就接到了回信,里面还夹了一个草药方子。薛平湖看了大为惊异,因为上面罗列的都是发热活血的药物,诸如当归、黄芪、柴胡等。他的第一反应是师兄发错了方子,可何道非在信中却说孩子是胎里热毒,如果单用凉药来解,那就等于是用水龙头去浇着了火的油井,不流个火漫金山才怪呢!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干脆把火引出来,等毒性彻底发过了劲儿就好了。薛平湖看了还是将信将疑,将分量减半后熬了给儿子喝。没想到,还真是立竿见影。到了上学那一年,就一个红点也不发了。
现在的“三叉戟”似乎就是童年热毒的翻版,在藤原正雄的精心诱导之下,获得了充分发挥的空间之后,终于暴露出了后劲乏力的毛病,就像眼下正风靡欧美市场,让消费者拍手称好而让同行叫苦不迭的日系轿车。它们看上去时尚前卫,用起来节能省油,价格还分外便宜。可是,如果你把它开上了达喀尔汽车拉力赛,却非要在撒哈拉沙漠中散了架子不可。
看来,经过了几天的集思广益,藤原正雄终于找到了“三叉戟”的命门。果然,到了中盘之后,他终于开始全力反击了。只见棋盘上刀光闪闪,杀机重重,藤原正雄精湛的绞杀功夫显露无遗,将薛新雨犀利的三叉戟削磨成了一根打不死人的烧火棍。薛新雨虽然在官子阶段拼命争夺,可藤原虽然年老了,照样弈得滴水不漏,没有给这个年轻人任何翻盘的机会。最终,薛新雨还是输了三目半。
藤原正雄终于扳回了日本职业棋手的声誉,心情十分愉悦,又恢复了往日嬉笑怒骂的做派,说中国古代有句成语叫做“强弩之末,不穿鲁缟”,我今天就是用这一原理来驯服对手的。而在他的四周,也聚拢了大批日本棋院的职员和弟子,听了这一高见,他们纷纷发出了“果然还是藤原君高明啊!”的赞叹。可是,失败的一方却并不灰心丧气。薛新雨心里很明白,藤原今天之所以能够获胜,全凭着多年打熬的高超功力和积淀的丰厚底蕴,否则根本无法驾驭这几近弄险的复杂航程。而拥有这样底气的棋手,举世不过半打而已。所以,一场失败,反而让薛新雨看到了漫漫长夜中升起的点点光亮。
不过,薛新雨当时并不知道,那光亮其实并非黎明的曙光,而是冰河上的极光,甚至是飘浮在坟墓上的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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