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今人不见古时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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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你爷爷和史胜东的那场北海大战,的确出了人命!”薛平湖劈头一句话,就把儿子给唬住了。

    原来,这场比赛一开始只是两位顶尖高手的瑜亮之争,用棋手们的常用语就是“气合”,与“契合”的意思正好相反。但是,不知怎么经人一宣扬,就演变成了南北地域之争,而薛鉴水下榻的钱塘会馆更是煽风点火。当然,事后它也差点儿被人烧成了白地。而京城的报纸也不会放过任何刺激的消息,借机大肆渲染。到最后,简直到了盛唐时代牡丹花开举城若狂的地步,甚至那些不三不四的帮会黑道也卷进来了,把它当做了赌博的绝佳工具。无论高官富商,贩夫走卒,落魄旗人,学堂教师,都忍不住解囊下注,甚至连全聚德的伙计也押上了自己的血汗钱。

    “比赛到了白热化的地步,给两个当事人的压力可想而知。当时在北京,有三种人最怕被人暗算,一是军阀,二是名角,三是武馆教头,而你爷爷也忝居其中,吃饭时还要先拿一双银筷子插一下食物,看有没有被人下毒。当然,这些开销根本不用他自己掏腰包,自愿为他保驾护航的人多着呢!甚至出门的时候,都有了专门的保镖,防止在路上被人打了黑枪!”

    薛新雨如同听天方夜谭一样,嘴巴半天也合不上。他又问比赛之后的情景,薛平湖的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但还是实话实说了:

    “当晚,就有人跳河了。幸好那时候北京还没有高楼,否则的话那就等着看下饺子吧!”

    没错,这一场比赛让很多人倾家荡产,史胜东输了棋,将几代人营造的大宅院也卖掉了,依然欠了一屁股债。说实话,如果不是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宣布旧社会的赌账、卖身契、高利贷一笔勾销,史瑞虎连讨老婆的钱也没有,当然更不会生下一个女儿。

    薛新雨感到了后怕,没想到爷爷的胜利竟然差点儿让孙子打了光棍。看来,过去下棋可不是什么温良恭谨让的雅事,而是刀口上舔血的营生。于是,薛新雨突然有点儿明白了,为什么父亲这些年遭到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却始终愿意把事情往好的一面去看,还总对自己说光明比黑暗多。以前薛新雨总以为他胆小怯懦,言不由衷,现在才知道确为心声。

    “我们把人家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难怪史家爷爷咽不下这口气。”有了史幽红这一层关系,薛新雨也开始攀起了亲戚。

    “下棋有输赢,自然会结怨。赌场上也有一句话,叫做认赌服输。所以,真正让史胜东死不瞑目的,倒不是因为输了棋,而是为什么输了。”薛平湖说了一句听起来充满玄机的话,之后才缓缓透露了一个关键细节:

    “决战那天下午,双方已经斗到了分际。史胜东在右下边摆了一个‘秋蝉饮露式’——这一招今天看来平淡无奇,可当时谁也没有见过,因为那是史家祖传的绝招,就像杀手锏,不到性命攸关之时是不会施展出来的。眼看你爷爷就要落入了圈套,可是,就在他落子的那一瞬间,旁边有个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个人是谁?”薛新雨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中。

    “史胜东心头一惊,他抬眼望去,却发现打破寂静的不过是一个提着茶壶的八九岁孩童,他当时正站在你爷爷身后,一双黑眼睛滴溜溜地在棋盘上东瞅西望。那时候有名望的棋手都喜欢讲排场,所以双方各安排了一个年幼子弟来伺候家主下棋。史胜东瞪了那个孩子一眼,就继续凝神看你爷爷如何应对。”

    “可是,这意外的咳嗽声,却像一声晴空霹雳,让你爷爷的全部动作都停住了。那几乎要落下的一子又缓缓缩了回去,然后他陷入了长考之中。一个时辰之后,他才慎重投下了一子。这一子也不是最佳的应手,但是至少跳出了陷阱,让史胜东一鼓而胜的如意算盘彻底落了空!”

    薛新雨听了默然不语,下围棋就像坐过山车,悲喜交替只在一瞬之间。显然,薛平湖的侥幸逃逸让史胜东的心理受到了严重影响。之后,他的招法就逐渐开始散乱急躁,而薛鉴水却如有神助,满盘白子如同水银泻地,最终拿下了决胜之局。

    “可是,输了如此重大的比赛,总不能赖在一个嗓子不舒服的孩子头上吧?”薛新雨觉得史胜东把输棋的原因归结到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事件,纯粹是迁怒于人,未免不够气量。

    薛平湖连连摇头,说当时在场的人无论裁判还是史胜东自己,倒也真没有说什么题外话。史胜东输棋后的心情可想而知,但复盘时侃侃而谈,神态自若,不愧为一代宗师。但是,北海决战之后,薛鉴水虽然在北京红得发紫,但日子过得犹如握蛇骑虎,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就悄然南下了。他一走,史胜东又逐渐恢复了一点儿生气。这件事本来该告一段落了,可是,不过五年,这事竟然又被重新翻出来了。

    “他们之间是不是又举行了比赛吗?”薛新雨问道。

    “没有,而是那个伊东道平又来了。他这次访华,既不是来讨教的,也不是来炫耀的,而是代表日本棋院来华招收留学生的。”

    原来,日本人做什么都讲究一板一眼。清末民初,为了救亡图存,中国兴起了一股留学日本的热潮,学习的科目包罗万象,从思想政治、军事到教育、医学、美术,几乎无一遗漏。日本人俨然觉得自己成了亚洲唯一的开化之邦,开始全方位居高临下指导中国了。既然要过一把老师的瘾,围棋界自然也觉得不能缺席这一盛事。于是,伊东道平从北到南,听闻哪里有聪颖棋童就招来摆上几手。可是他一路看来,竟然没有一个入法眼的。他的最后一站是杭州,一来拜会旧友薛鉴水,二来欣赏一下名闻天下的西湖风光。可是,就在雷峰塔下的一个小亭子中,他在让先的情况下,竟然输给了一个年仅十来岁的少年!

    “他——他就是那个当年提茶壶的小孩?”薛新雨结结巴巴地说不成句子了。

    薛平湖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没错,他就是我的师兄,也是你爷爷的大弟子何道非。就是你曾经见过的那个何伯伯!”

    “您说的是那个老头——上次帮咱们买猪的?”薛新雨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他的印象中,那个老头满脸的沧桑苦难,自己永远想象不出他年轻时是什么样子。

    “没错。这件事传开之后轰动一时,人们纷纷称其为‘天才少年’,将复兴中国围棋的希望全寄托到了他的身上。当然,这股风声也传到了北京,传到了史胜东的耳朵里去了。”

    于是,回想起几年前的那场对决,史胜东心中疑窦丛生。等仔细研究了伊东道平与何道非的比赛棋谱之后,他认定无论自己还是薛鉴水,都远远不是这个小子的对手。于是,史胜东断定当初是何道非帮助了自己的师父赢了棋。可是,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就像木已成舟,你这时候才挑出了虫蛀的洞眼又有什么用呢?他越想越恨,加上家业败落,诸事不顺,终于一病不起,撒手归西了。

    薛新雨听了黯然不语。可想而知,史胜东死时一定会将这些过节全部告诉儿子史瑞虎,同时留下报仇雪恨的遗言。原来,这就是两家不共戴天的真正根源。

    明白了这一节,薛新雨的思路又回到了故事的新主轴上来了。他问:

    “那个何道非——何伯伯他去日本了吗?”

    薛平湖点点头,说“当然去了”。当时国内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几乎没有一个能将棋盘安放下来的角落。更重要的是,当时的何道非虽然年幼,但在国内已经无人能敌,连自己的师父薛鉴水也甘拜下风,急需在一个更高水平的环境中磨砺和提升。所以,在征得薛鉴水同意之后,伊东道平就带何道非去日本了:

    薛新雨听到了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刹那间脸色大变。薛平湖看到了儿子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没错,你从林家亮那里听来的那个故事是真的,的确有个中国人曾经横扫日本棋坛,而这个人正是你的师伯何道非。而且,他做到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何道非刚到达日本时,就参加了当年的职业段位赛。按照日方的安排,中方棋手不论年龄资历如何,一律要参加初段比赛。可是何道非虽然年纪幼小,却心气极高,一张口就要日本棋院授予自己三段。这个要求引起了一片大哗,当然遭到了断然拒绝。不过,为了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少年,日本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正特地选了一位与何道非年纪相仿的初段选手,让两人下三番棋,声言何道非如能赢一盘就加一段,如果三盘全负就滚回去。可是没想到的是,何道非竟然将对手杀得溃不成军,一气获得了三连胜,如愿拿到了三段证书。

    “那个手下败将,也曾经与你在对抗赛中交过手。”薛平湖提醒道。

    “您说的是北村孝服九段?”薛新雨想起了上次访日,当他亮出那柄写有“非常道”三字的扇子时,现场日本人惊骇莫名的神态,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问道:

    “那把扇子,也是何老伯平常随身带的?”

    薛平湖点点头。不过,何道非虽然一鸣惊人,也如愿以偿地进入日本棋院研修。一年年过去了,中国国势依然积弱,可是何道非的棋艺却突飞猛进,不过几年就跻身日本第一流棋手之列。但是,由于他是中国人,所以不能参加日本的职业围棋赛,而只能以邀请赛的名义,与日方的名手举行一对一的番棋赛。

    可是,那些称王顶冠的高手却不断栽倒在了他的脚下。到后来,谁能战胜何道非,几乎都成了日本人的一个心病了。每冒出一个强手,就赶紧拉来较量一番。可是,结果无外乎铩羽而归。在十年之间,他先后参加了十七次十番赛,九次六番赛,十一次三番赛,结果只在三番赛上输了一次。但是,在随后举行的十番赛上,却将那个对手打成了让先。

    “不过,这些成绩与后来的一场比赛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你知道吗?在一次秘密举行的比赛中,他战胜了本因坊秀正!”

    薛新雨只觉得头脑中轰然一声,似乎招待所的屋顶塌了。薛平湖以为儿子不信,又特地强调了几句:

    “没错。他是赢了,而且没有让子,也没有让先,还是后手执白!”

    三十多年前,一个中国人就将日本围棋踩在了脚下?这是真的吗?可是,父亲那无比坚定的神色,让他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原来,在战前的日本,围棋九段历来只允许有一人,而这个人必须是众望所归的第一高手。可是,本因坊秀正随着年事已高,已经越来越少参加比赛了。于是,一个问题就浮现出来了:在他之后,谁将成为下一个九段呢?按道理,所有注册的六段以上的高手都可以参与竞争。但是,这样一来,何道非也获得了登上这个至高无上的圣坛的机会。难道,日本下一个九段将是一个中国人吗?现在,有些人就悔不当初将这个克星引进门来了。

    日本棋院踌躇不下,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个烫手的山芋丢给本因坊秀正本人,让他自行决定。于是,经过一番折冲,秀正决定与何道非进行一对一的角斗。双方各自写了保证书,输赢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也不能将棋谱外传,甚至比赛也不安排人进行记录。

    为了避免干扰,这场惊世大战的地点,选择在了人烟稀少的北海道地狱谷。薛平湖解释说:

    “这个名字听上去吓人,其实是一个著名的温泉疗养胜地。说一句题外话,在北海道有很多个头硕大的猕猴,它们冬天经常成群结队地在温泉中洗浴。当地人看到猴子不长毛的屁股红彤彤的,还以为是长时间泡在热水中的结果。去了外地才知道,原来天下的猴子都是一样的!”

    在此关键时刻,从不说笑话的薛平湖却偏偏幽了一默。可是,薛新雨听了丝毫也不觉得好笑,反而每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像一只寒风中哆嗦的猴子。

    这一场对局究竟是如何进展的,其实薛平湖也不甚了然,只是从父亲和师兄后来交谈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大致的梗概。据说,何道非一上手就摆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布局,甚至有一子下在了“五六”之位,企图压制对手的星位,那感觉就像在金銮殿上建鸽子窝,令本因坊秀正大为震怒,认为是对自己的大不敬。可是,这种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布局,看似无理可循,一旦启动起来,却如钱塘江潮一样恣肆奔放,不可阻挡。而且,何道非每一手都是信手拈来,几乎不假思索,而本因坊秀正却举步维艰,甚至不得不多次宣布打挂暂停,回到内室苦思对策。这局棋足足进行了六天六夜,本因坊秀正使出来浑身解数,可最后何道非依然赢了一目半。本因坊秀正数十年不败的金身,竟然被一个年轻人用一连串的“无理手”给打破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现场有一个人目睹了何道非的风采,曾感叹地说道:‘就像你站在深夜的山崖上,突然,一道闪电划破了无边的黑暗。可是,当你终于看清楚它的真容的时候,灼热的电流已经将你的身躯烧成了灰烬!’”

    遥想当年地狱谷中,寒风呜咽,松枝狰狞;热泉奔涌,猱猿跳跃。暖堂之上,一人长衣如旗,手指如戟;挥洒之间,枭雄错愕,山河变色。薛新雨心驰神往了良久,又有了新的疑问:

    “您不是说对局不许外人进入,怎么会有人在一边观战呢?”

    “没错,双方是这么约定的,也是严格遵守的。可是,现场除了对弈二人之外,总得安排一个计时员吧?”

    “他是谁呢?一定是双方都觉得可以信赖的人吧?”薛新雨猜测道。

    “没错,他就是本因坊秀正的弟子藤原正雄!”

    薛新雨耸然动容了。因为,一个更加让人心惊的疑问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中:难道,地狱谷之战,就是新布局这场浩荡风暴的策源地吗?

    “实事求是地说,藤原正雄遵守了双方的要求,直到今天也没有泄露任何比赛的细节。他只是这样评价道:‘这是旧布局的最后一战,也是新布局的第一战!’”薛平湖给了他一个没有肯定但胜似肯定的答复。

    正是从这两位绝世高手的过招中,藤原正雄突然领悟到了围棋未来的发展方向。于是,他纠合同好,广采众长,以争夺全局控制权为唯一的目标,创立了一系列完全不受局部得失羁绊和暂时利益制约的新定式。从此,新布局开始风行天下,藤原正雄也由此成就了一代霸主,并建立了可以与本因坊世家相媲美的藤原道场。

    这局棋就像一个下金蛋的母鸡一样,非但为藤原提供了创新的灵感,而且还对围棋规则的改变做出了重大贡献。从对弈过程中,藤原发现日本旧有的比赛仪轨弊端重重,尤其令人不能容忍的是:上手可以随意打挂,然后无限期闭门思考甚至召集门徒来商议,而下手却只能茫然等待。于是,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首先限定每局的对弈时间,之后就必须在一分钟之内下一手,不能再耗到地老天荒;其次,到了暂停的时候,轮到一方要将拟下那一步写在一张纸上,然后交给裁判保管;等到比赛重新开始之时,裁判就将那一步先摆上去。如此一来,就可以最大程度地维护双方的平等了。

    本因坊秀正突然隐退,是当代的一大奇案。可是,他这么做的原因竟然是输给了一个中国青年,却闻所未闻。而且,薛新雨看过的日本棋谱少说也有几百局了,怎么可能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来呢?

    这时候,薛新雨突然想起了父亲曾经谆谆告诫过自己的那句“前车之鉴”,于是脱口而出:

    “难道,何老伯——是和一个女人有关?”

    薛平湖叹了一口气,说:“没错,师兄就是在这次比赛中,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

    “你知道吗?为了照顾年老体弱的本因坊秀正,除了地狱谷当地的服务人员之外,还来了几位帮忙的亲眷,其中就有一位非常美丽温柔的女孩子。何道非在比赛间隙与她频频见面,于是产生了强烈的爱意,以至于神魂颠倒,不能自拔。”

    “爱情是不分场合的,这算什么问题呢?”薛新雨撇了撇嘴,很是不以为然道。

    “问题是,她是本因坊秀正的女儿。”

    “您说的是梅泽荷子?”薛新雨惊讶极了。因为,他实在无法将一个古怪枯槁的市井老头与典雅端方的名门贵妇联系到一起。可是又不能不信,因为,那柄扇子显然是何道非的心爱之物,他偏偏让自己带给梅泽荷子,而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显然两人当年确有不浅的情缘。

    但无论如何,本因坊秀正是日本围棋的泰山北斗,不但出身贵族,而且获得过帝国政府授予的“金鸠”勋章。这样一个人如果招赘了中国女婿,难免要招来非议。何况,秀正本身就是军国主义的狂热支持者,战前与右翼军人组织过从甚密。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访华,竟然是慰问日本侵占青岛的驻军。

    “可是,爱情不分国界。无论她父亲是什么态度,两人都有自由恋爱的权利。”薛新雨强辩道。作为一个年轻人,他本能地站到了何道非和梅泽荷子一边。

    薛平湖却脸色尴尬,似乎难以启齿,最后才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

    “你说得没错,爱情是不分场合也不分国界的,可还是要分年龄的。你知道吗?那个时候,梅泽荷子还不过十三四岁。”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青年俊杰爱上了一个上中学的小女孩,这可不是什么自由恋爱,而是彻头彻尾的不伦之情,因为那个女孩还没有恋爱的资格。如果两人关系再进一步,那就更不是爱情而是犯罪了。真没想到,这位何老伯看上去举止冷漠,年轻的时候竟然如此狂放不羁。

    薛新雨不禁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按照日本人的风俗,洗浴之时是不分内外不避男女的。也许,正是在温泉中目睹了那旖旎香艳的一幕,让何道非把持不住,开始心旌动摇了。薛平湖看到儿子想问又张不开口,知道他不是什么至诚君子,脑子里一定在转什么龌龊念头,于是连连摆手道: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反正,本因坊秀正得悉这一切后勃然大怒,第二天就将女儿送走了,并且不许他们两人再见面。”

    薛新雨听了心情黯然,竟然大有物伤其类之感。虽然异国异代,但是在父辈们眼中,儿女之间的私情就像细菌一样,要么杀死,要么隔绝。联想到了当下自己与史幽红硬生生被史瑞虎拆开,不知不觉之间,他对何道非也产生了几分亲近感。

    如此一来,一切就很好解释了。无论何道非和梅泽荷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中国人好面子,日本人重羞耻,双方都视之为不可告人的丑事,当然绝口不提了。本因坊秀正受到了双重打击,不但宣布隐退,还主动将相传了三百多年的“本因坊”尊号赠送给了日本棋院。而日本棋院在无从得知本因坊秀正的明确态度之后,为了避免让何道非独擅胜场,干脆打破传统,将包括他在内的六名八段棋手一并晋升为九段。当然,以年龄为顺序,何道非被特意安排在了最后一个。于是,那盘震古烁今、鬼哭神泣的名局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夜深了,薛平湖讲了这么多,已经有点儿疲倦了。可是,薛新雨却依然东追西问,因为何道非身上的谜团只解开了一半。而薛平湖也知道,如果不把头绪全部交代清楚,自己这一趟就算是白跑了。

    “地狱谷之战结束了。何道非正当意气风发之时,日本却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薛平湖说道。

    中日开战,不是普通的两国交兵,而是涉及正义与邪恶、压迫与反抗、奴役与自由的大是大非的问题。敌寇铁蹄所至,祖国满目疮痍,同胞尸山血海,一个中国人却在樱花下悠然对弈,不见满目摇晃的太阳旗,不闻狂呼的“祝捷”声。这恐怕就不是定力有多高,而是腹中还有没有心肝的问题了。

    “那一段时间,你师伯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谁也不知道,也不愿意去揣测。但是,看到国内报章上指名道姓的谴责辱骂,你爷爷却因此气病了一场。在病榻之上,他常悔恨自己光着意于徒弟的才智提升,而忽视了忠孝才是立身之本。要知道,你师伯本是一个孤儿,自从到我们薛家之后,不但你爷爷在棋艺方面倾囊相授,一点儿也没有因为他是外姓而有所保留;你奶奶也对他爱怜有加,视如己出,饮食方面甚至比我这个亲生儿子还要好。但是令人气恼的是,虽然有养子之实,但你爷爷为了照顾你师伯的感情,始终让他保留了生父的姓氏。可是,你师伯在日本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给自己起了一个日本名字!”

    可是,薛新雨听了之后,倒很是不以为然,说:

    “书上说了,孙中山先生当年为了逃避清廷的缉捕,不也把原名‘孙文’给改了吗?师伯为了生活方便,给自己起了外国名字,这也不是他叛国的证据呀!”

    “傻孩子,哪有那么简单呀?”薛平湖苦笑道,“你想一下,不要说好几个年头了,一个地下党员与组织失散了个把月,如今都难过审查关。何况,他还差点儿给自己留下一个永远也抹不掉的污点!”

    原来,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东南亚华人积极支持国内抗战,掀起了筹款募捐的热潮,让日军恨之入骨。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本吞并了南洋。为了压制反抗,采取了双管齐下的方针,一是血腥屠杀爱国华侨,二是鼓吹亲善文化。于是,围棋作为一项在中日两国民间都具有重大影响的文化活动,理所当然就成了销蚀抵抗、粉饰太平的工具。日本占领新加坡之后,一个由当时的日本、朝鲜、伪满、汪伪沆瀣一气的慰问团就成立了,其中豁然出现了何道非的名字。

    “他真的上了名单了吗?”薛新雨这才感到了事态的严重。

    “没错。同时,他也就上了军统的暗杀名单。如果不是我们动手快,他不是死在了南洋锄奸队的手中,就得死在战后南京郊外的刑场上!”

    薛新雨不知道,自古以来,中国人对投降外族的尺度就松紧不一。政客可以投敌,如有言在先的中行说;将领可以投敌,如兵败无援的李陵;可是人才绝对不能投敌,否则就万劫不复,骂名千载。日方慰问团从北平出发之后先到达了香港,然后就将跨海到达第一站新加坡。对何道非来说,只要他踏上了那个热带小岛一步,即使不落一子在棋盘,一个汉奸的罪名跳进马六甲海峡也洗不净了。而在此时,中方的一个营救小组也悄然隐藏在了下榻的赤柱军营附近,其中就包括了薛家父子。当然,在行动过程中,如果何道非流露出丝毫的抗拒,那么,营救小组可以立马改名为刺杀小组。

    “您当时才不过是个中学生,怎么也去参加这么危险的行动了呢?”薛新雨一听心就揪起来了,尽管现在担心已经毫无必要。

    “我还非去不可呢!你知道吗?我可是营救计划中的最关键一个棋子!”薛平湖笑着说道。平生第一次,他在儿子面前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

    军营四周戒备森严,显然,日本人这样安排,也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行动小组勘察了几天,终于发现了一条不易察觉的下水道可以逃出,而这时恰好有慰问团成员因不耐南方的酷暑生病了,需要每天从药店送特制的凉茶。几条线索一勾连,一个营救方案就出台了。现在唯一的难点,就在于接应的人选。第一,这个人进出军营不易引起日本人的怀疑;第二,何道非要认识这个人,并且相信让自己回国是师父薛鉴水的命令。如此一来,薛平湖就是当然的唯一人选了。他从小就在药铺中帮忙,扮个送药的小伙计一点儿问题也没有;而师母去世之时,何道非曾专程从日本赶杭州奔丧,师兄弟二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虽然有十年未见,但基本的轮廓并没有走样,一报名就能认出来。于是,薛平湖就怀揣着父亲的亲笔信,成功混入了赤柱军营。

    “看了爷爷的信之后,他肯跟你走吗?”薛新雨紧张地问道。

    “我连信都没来得及掏出来给他看,他一听你爷爷叫他回去,一个字也没多问,一秒钟也没犹豫,就要跟着我走!”

    之后那些心惊肉跳的情节就不必细述了。最终,何道非跟着师弟逃出了住处,上了早就等在港汊中的小船,然后顺着珠江一路上溯,直到见到了芦苇丛中接应的游击队。至此,薛平湖才知道,当时很多文化名人都是循这条国共合作的路线逃离香港的。说来也让人唏嘘,他们北撤的路线竟然与几十年后宋大洋外逃的路径几乎完全一样,只不过是方向相反而已。

    何道非的突然失踪,让日本人茫然失措,只得发布了一份可笑的声明,谴责中国安全部门在自己的国土上绑架了一名中国公民。与之相比,慰问团的其他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一个月之后,在前往雅加达的游艇上,一个备用的游泳圈突然爆炸了,迅速引发了一场大火,将游轮上的全部乘客烧成了一团团烤肉。这两个消息在南洋流传,不知怎么以讹传讹,何道非就被渲染成了一个宁死不屈的烈士。

    “这么说来,何伯伯虽然表面上看不出,但他的骨子里还是爱国的。”薛新雨长出了一口气。

    “可是见面后,你爷爷就扇了他一记耳光!”薛平湖苦笑道,“原因很简单,他头上梳着武士的发髻,上身是露臂的短袍,腰间系了一条及踝的长裙,脚上还穿了一双木屐。你爷爷骂他全身上下看不见一丝中国人的味道,简直成了为虎作伥的败类!”

    “爷爷太敏感了,木屐本来就是中国古人发明的,东晋的名相谢安就穿着木屐走来走去。何伯伯在日本生活久了,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吧!”薛新雨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也不大接受这样一个长辈。

    “这还不算什么!更糟糕的是,我们很快就发现,你师伯简直成了一个棋呆子。他并不知道日本军人在中国干了什么,以前我们总安慰自己,他一定是受到了敌人的蒙蔽。现在才发现,他根本就不关心这场战争!当然,他也不关心美国人为什么将东京烧成了火海,因为这也与围棋无关。总之,除了围棋之外,他什么都不在乎。如果有人告诉他阎王爷是个顶尖高手,他甚至不怕下十八层地狱!”

    薛新雨听了瞠目结舌,求道到了如此地步,不知升华到了仙佛的境界,还是堕入了魔障?

    回到大后方之后,由于担心国人不能谅解何道非的行为,薛鉴水就给他改名为何潜以避风头。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没有棋手生存的空间。于是,在辗转于蜀道的颠沛日子里,何道非干脆跟着师父又学起了中医,以便有个糊口的营生。聪明人总是一通百通,不过两年,他就将几百张验方背得滚瓜烂熟。

    “说来也奇怪,可能师兄天生就是个情种吧,我们薛家历来以治疗伤寒杂症闻名,而他竟然在妇科方面独有心得,连自己的儿子也是他亲手接生的。”

    “您说何伯伯有个儿子,我怎么从没见过他?也没听您提起过?”薛新雨很好奇地问道。见父亲满脸怅然之色,他突然间明白了过来。

    “难道,难道他就是梅泽志博?”

    薛平湖点了点头。日本投降那一年,薛鉴水带着徒弟和儿子回到了杭州。他们重整门户之后,恰好本地有个商人愿意拿出一笔钱来与薛家在北京合办一个药铺。作为师父兼掌柜的薛鉴水已经盘算好了,徒弟已经老大不小了,而儿子将来也要当门立户,因此需要早点儿给他们划定各自的发展空间,以免将来产生矛盾。可是,何道非还没有走成,倒有人找上门来了。

    暌违了八九年之后,如今的梅泽荷子已经长成为一个粉白黛绿的大家闺秀。现在,父亲本因坊秀正已经过世,而她依然没有忘记那个曾经对自己深情款款的中国男子,竟然抛家舍业,远渡重洋来到异国寻找何道非的下落。茫茫大海上,自西向东是狼狈不堪的各色遣返人群,自东向西是一个孤零零的充满憧憬的妙龄少女,这是多么奇特的一副场景!

    薛鉴水虽然痛恨弟子胡乱留情,可是又为梅泽荷子的举动所感动。至少,这个异国女子比自己的徒弟更有情有义。于是,在给两人举办了婚礼之后,就打发这对新人去了北京。临别之际,薛鉴水给徒弟最后的忠告,就是严禁他下棋——至少是公开下棋。他嘴上说是怕耽误了生意,其实,是担心他一时手痒,忍不住又踩了史家的盘子。

    何道非和梅泽荷子来到了北京之后,生活十分美满。何道非的医术颇为高明,不久就成了右安门外最出名的医生。不过,几年之后,因为时局的变化,梅泽荷子不得不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回国去了。

    何道非为什么没有跟着妻子一起回到他生活更习惯的日本呢?薛新雨无暇去关心这个问题,而是被一个事实震惊得半天也缓不过劲儿来:梅泽志博竟然是一半的中国血统!按照东亚民族以父系为主的传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联想到不久前日本棋坛刚刚发生的一起颠覆性大事,薛新雨更加心跳眼花。因为,就在今年的“棋圣战”中,梅泽志博异军突起,以四比一的绝对优势,一举从恩师藤原正雄手中夺走了这一日本最大的棋战冠军,从而凌驾于师兄冈村保义和宫田荣树之上,成为了当今日本棋坛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换句话来说,半个世纪以来,威震日本棋坛的两位领军人物,竟然是一对中国父子!这是一件多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

    半天之后,薛新雨才勉强将自己心中的狂澜抚平。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来意:

    “上次您让我带着何老伯的扇子去见梅泽荷子,其实目的有两个,一个是向她传递自己还平安的信息,另一个就是有话要转告给自己的儿子梅泽志博。”

    见父亲颔首同意,薛新雨又觉得这个前辈的举动太迂了。他说:

    “做父亲的想见儿子一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干吗还躲躲藏藏的?上次梅泽志博来北京的时候,为什么他不大大方方出面呢?反而要您帮他拍那么多的照片,真是多此一举。”

    薛平湖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似乎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半晌之后,才说了一句:

    “这父子之间的感情,外人也无从揣测。不过,你师伯这么做的真实用意,却不仅仅为了和儿子相聚,而是想让梅泽志博回到中国,替自己的国家出力!”

    听他这么一说,薛新雨也恍然大悟了:

    “怪不得呢?他一个字也没写给梅泽荷子,却在扇子的背后画了一棵桂树。原来,‘桂’就是‘归’的谐音!”

    没错,自从上次何道非看了梅泽志博的棋之后,就知道儿子已经成了气候。眼见中国围棋还在艰难地爬坡,就准备召他回国。可是,薛新雨回想起了当初拜访梅泽家的场景。看到了夫君的信物,梅泽荷子马上就收下了扇子。可是第二天一早,她又忙不迭地将它退了回来。如此看来,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儿子梅泽志博拒绝了父亲的要求!

    一想到这一点儿,薛新雨心中竟然有点儿找到了垫背的快乐。原来,在父辈们的孩子当中,最不听话的人并非自己。

    当然,梅泽志博这么做,也未必就一定要扣上一个不爱国不敬老的帽子。作为一粒种子,他可能对自己生根发芽的地方更有感情。同时,从现实环境来看,两国经济发展和生活条件有天壤之别,要他舍弃荣华富贵回来受苦也有点儿不近情理。何况,即使他回来,连个能专心下棋的环境也没有,总不能到红莲公社和薛新雨做伴吧?

    “您这次来的用意,是想让我明年第二次去日本的时候,直接和梅泽志博谈一下?”薛新雨迟疑着问了一句。没错,梅泽志博既然不再来华访问,那么只有自己找上门当面和他交谈了。

    薛平湖没说什么,他拿出了一封厚厚的信,交给了儿子。他说:

    “这是你何老伯写给儿子的亲笔信,你找个机会交给梅泽志博。切记,不要通过第三人转手,否则对大家都不好!”

    薛新雨小心收起来之后,父子俩又聊了一会儿分手之后各自的情况。薛新雨发现父亲一反常理,对自己的个人问题避而不谈,干脆就将自己和史幽红的交往过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并声明将来非她不娶。其实儿子这点心思,薛平湖在他决定留在红莲公社时就明白了。原本还幻想着史家的女儿另有所爱,让儿子知难而归。没想到最后两人还真黏糊到了一起,这可真是前世的冤孽啊!想到这里,薛平湖不由得苦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们薛家门下两个下棋最高明的人,却偏偏都为情所困!”

    “我和何伯伯可不一样!”薛新雨立即表示了反对,“您一向都通情达理,为什么一定要反对我和幽红来往呢?”

    “我不反对你们交往。在东华观也一起住了好几年,史家那个姑娘从头到脚,没有一丝可挑剔的。但是,婚姻毕竟是一生一世的大事,你们总得考虑现实吧?”薛平湖嘴上说不反对,可是在很多语境下,“不反对”和“不赞同”其实就是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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