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李将军是故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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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此之后,薛新雨和史幽红定期在玉仙庵约会。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就是他们的全部世界。不过,两人在一起的情景,似乎不像普通热恋中的情人,倒有点儿像小孩过家家,每次都搬一点儿新东西进来:一束菊花、一个保温瓶,甚至路上捡到的一个牛角。史幽红拥有一个才女所需要的容貌、气质、学识、文采,唯独在女红方面一窍不通;而南方的男子大多心灵手巧,是天生的裁缝、木匠和花鸟画师。于是,当薛新雨为她补袖口的时候,她就枕在他的膝头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薛新雨明知故问她在看什么,史幽红调皮地回答说:

    “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你真像一只忙着织网的大蜘蛛!”

    薛新雨假装发怒,拿起针作势要刺她的眼睛。史幽红不闪不避,笑嘻嘻地说:“反正我已经自投罗网了,你还舍得下手吗?”听她这么一说,薛新雨自己的心倒像被扎疼了一样,赶紧丢开了手中的活计,将她揽入了怀中。两人相偎相依如胶似漆,似乎永远也不分开了。

    薛新雨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延续下去,尽管理智告诉自己不可能。果然,还没到中秋节,打破平静的那一天就到来了。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坏了薛、史二人好事的人,并不是奇怪女儿每个周末都要去加班的史瑞虎,也不是对薛新雨又恢复了焕然神采感到诧异的牛书记,而是久未谋面的陈主任。

    一年不见,薛新雨几乎快认不出他来了。就在红莲公社的办公室里,这个温文尔雅的前领导已经变成了一头咆哮的狮子:

    “已经给你们发了两次借调函,为什么一次也不回复?上次‘希望杯’的事就算过去了,毕竟那是国内比赛。可这次不同了,你瞧清楚了:这是参加第三届中日围棋对抗赛!外国人都闯到家里挑战了,小薛是中国第一高手,他不上场谁上场?要是再耽误了,就凭你一个小小的公社书记,能负起这个责任吗?”

    在他的面前,是低着脑袋闷头抽烟的牛书记。作为一个从不读书看报的老农民,他第一看到自己麾下小青年的名字竟然变成了粗黑的铅字。看来,那些城市来的小伙子们说得没有错,这个小薛虽然干活不怎么样,的确来头不小。当然,这里家庭有背景的孩子也不少,不时会有人递条子给他要求照顾;一旦有了上学和招工的名额,那就更热闹了,连送手表自行车的都有。可是,毕竟都是些摆不到桌面上的勾当,而下文指名道姓来借调的,倒是破天荒第一次。

    牛书记依稀记得开春的时候,公社确实收到了一份公函。当时,他正被薛新雨顶撞得差点儿气死过去,拆开一看,是邀请那小子参加什么围棋比赛的,立马冷笑一声,把它撕成了碎片。现在才知道,如果得了冠军,光是分配给单位的奖金一项,薛新雨就能为公社多添两头耕牛!与之相比,那几只跑丢了的绵羊算得了什么?

    一想到自己差点儿成为了民族罪人,又一想到无意中给公社造成了这么大的经济损失,牛书记胆战又心痛,用颤抖的手取出了公章,小心翼翼地在借调函的空白处盖了下去。陈主任收了起来,也不再说什么,招呼正默默站在一旁的薛新雨跟自己走。薛新雨心情复杂地走出了办公室,他恨牛书记蛮横剥夺了自己参加“希望杯”的权利,但又不愿意让这突如其来的比赛打破自己甜蜜的生活。

    于是,在几百双眼睛的注视,薛新雨上了吉普车。随着一阵尘土飞扬,红莲公社渐渐远去,薛新雨正向后凝望着这个让自己爱恨交加的地方。车子开出去了一段,陈主任才拿出了手绢,使劲地擦拭自己额头上的汗水。

    “小薛,你知道吗?我刚才那么呵斥牛书记,其实全是在演戏!幸好他没见过世面,被我吓唬住了。你不知道,他虽然只是一个公社书记,可实际权力比我这个处级干部还要大。他只要在来函上写一句‘表现不好’的评语,我们根本拿他没有办法!”

    作为一名外事人员,陈主任没有说出口的是:在历史上,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最喜欢用这种方式来恐吓小国了。随即,他又看了看薛新雨长满了茧子的手掌,有点儿痛惜地说:

    “这一年来,你一定没有好好下棋吧?我了解了一下,其他人的情况也和你差不多。前几年,我们中国围棋有了很大起色,可现在又退回去了。比赛马上就要举行了,你们连临阵磨枪也来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你们超常发挥,千万不要再被对方剃光头了!”

    可是,薛新雨眼前发愁的不是自己的竞技水平,而是如何给史幽红报个信,告诉她自己的新去向。可是随即他就知道这种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中方出战队员的名单上,她的名字也霍然在列。没错,作为全运会的亚军,她没有理由不入选;除此之外,“希望杯”的三甲黄子武、冯晓白和戚玉秀也悉数上阵;剩余的两个名额,则由王富军和张红芳分占了。

    薛新雨奇怪为什么林家亮没有来,陈主任说那个少年已经出国去了。原来,他的叔公是东南亚著名的橡胶大王,去世后没有子嗣,遗言让已经回国的侄子来继承家业。由于这位老前辈曾经为建国后突破外贸封锁做出过重大贡献,因此有关方面深为体恤,林家亮就跟随父母一起回到了南洋,过起了肥马轻裘的豪门生活。

    薛新雨听了,心中九分高兴,又有一点儿惋惜,因为林家亮天分极高,又勤奋好学,只要假以时日,本可以成为未来中国围棋的顶梁柱。

    来到了比赛的驻地后,薛新雨看到了一大堆专业资料,就像一个孩子钻进了糖果车间里一样,真有目不暇接之感。当然,他最关注的依然是日本围棋的最新动向。其中最吸引人眼球的,就是今年的“天元战”五番决胜中,梅泽志博挑战成功,不但击败了师兄宫田荣树,还获得了一个“猎爪流”的美称。大意是他的棋就像老练的猎人一样,以静制动,不动声色,让敌人像雪天里的兔子一样乱跑,跑得越快,跑得越远,长腿上粘连的泥巴就越多,最终自己把自己给累倒了,猎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取得了胜利。

    没错,不战而屈人之兵,让对手不断主动放大自己的错误,可谓是兵法中的极致了。但是,薛新雨仔细研究了棋谱,发现梅泽之所以能够赢,其实靠的也是深水炸弹式的打入方式。不过,他的算路实在太精准了,就像一台超级计算机。每个人的修为重点不同,宫田这样的人,官子是天然的弱项,就像豪客不算细账一样,碰到这样的对手,中后盘自然要吃亏,绝不意味着“猎爪流”就压倒了“太空流”。

    藤原正雄曾经说过,我们可能都是历史的过客,只有宫田的棋才可能流芳百世。所以,如果中国棋手不能在中腹大战中彻底摧毁“太空流”,就谈不上真正的崛起,更无法改变精神上对日本围棋的仰视。这一点儿,其实日本人的感悟可能比中国人更强烈。因为就在当下,他们的组织管理、劳动效率、工艺精度都超过了西方世界中的霸主美国。可是,只要创新的源头依然来自于硅谷而不是筑波,那么在全球经济格局中,他们就永远低人一等。

    可是,即使薛新雨有逆转的野心,至少眼下是没有机会了。因为,这一次不要说藤原正雄和冈村保义了,连宫田荣树也没有来。看了今年中国“希望杯”的比赛棋谱之后,日方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原以为中国围棋只落后自己二十年,现在看来又退回到了半个世纪前。所以,没有必要再派出顶冠戴冕的第一流棋手了。

    之后,队友们相继来到北京报到了。宾馆里热闹异常,每个新来的去串门,都会引发一阵惊呼。没错,一年不见,他们确实都快认不出对方来了。薛新雨见冯晓白胖了一圈,打趣说不知道李爱琴喂他吃了什么好东西;黄子武听薛新雨说了一年来的遭遇,吐舌说怪不得他看上去像条黑鱼呢,干的活儿一点儿也不比自己关在劳教所的时候少;王富军随船经停香港时,有幸见到了秦双河,老领导还请他吃了一顿饭;唯有张红芳得知张乘龙的近况后有点儿伤心,毕竟,当初她曾真心喜欢过对方。

    “不要难过了,道士又不是和尚,也是可以结婚的——何况,他还只是一个假道士呢!”戚玉秀这样安慰道。

    史幽红是离家最近的,却最晚一个来。次日一早,薛新雨草草吃完早餐后,就在门外徘徊。才几天不见,他却感觉就像隔了一个世纪一样。左等右等,薛新雨却见她和同室的戚玉秀一起手拉手走了出来,两人还不时嘀咕几句。一见到他,就停住了脚步。薛新雨见史幽红的俏脸红扑扑的,知道她已经忍不住将恋情透露给了好友,可还是假装出了一副又惊又喜的样子:

    “你们好!好久不见了,真没想到,你们还像亲姐妹一样!”

    戚玉秀一听,白了他一眼,说道:

    “人都让你亲过了,还装什么大尾巴狼呢?这话应该由我来说:‘你们好!好久不见了,真没想到,你们这对见了面就吵架的冤家,竟然成了两口子!’”

    史幽红听了,用小拳头使劲捣她的腰背。薛新雨也尴尬不已,又好奇地问:“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戚玉秀一听更皱起了眉头,说:“我们女人之间的悄悄话,怎么能让你这个臭男人知道?”随即,她又转身看了史幽红一眼,笑着将她拉了出来,推到了薛新雨的面前。

    “快去吧!太阳都要出来了,我可不想当个讨人厌的‘灯泡’!”

    当然,薛新雨也见到了一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尤其是负责行政后勤的袁招娣。不过,由于陆鸣已经飞黄腾达,没了奥援,她这条泥鳅也掀不起什么浪花来。

    人员到齐之后,就抓紧时间进行了练习。陈主任虽然在围棋上是外行,但是接触久了,也能看出点儿门道来。两天下来,他就禁不住摇头,果然不出所料,大家的退步都很明显,尤其是薛、史二人,一个可能是放羊久了,落子散漫不成章法,全然不见了以往的筋骨;一个可能受了印刷机的影响,虽然步幅严谨,计算细密,但灵气也没了大半。

    而更让人忧心的是,自从全运会结束之后,围棋热潮昙花一现,专业选手更呈现出了青黄不接的颓势。除了集训队中出了这一批尖子之外,后面完全断了线。现在,不要说搞梯队建设了,连基本的段位晋升赛也不能正常举行。而具有段位证书的几十人中,至少有一半已经流失了,甚至还有改行去下象棋的,毕竟那一行出路广,又是上下都无异议的大众体育活动,前途比身份暧昧的围棋要光明多了。

    年轻的中国队依然是旧面孔出战,可是,老牌的日本代表团却换了一拨人,老中青一应俱全。领头的熊谷一通九段,是关西棋院的当家主将。几十年前,日本棋院发生一场内讧,几名高手愤而出走大阪,形成了一个类似于中国“南少林”的独立门派。日方这么安排,显然是出于平衡考虑。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也充分证明了这是一支“偏师”。

    想到这一点儿,薛新雨决心给对手一点儿颜色看。但是,他毕竟很久没有经历过真刀真枪的实战了,一开局就艰涩生疏,几乎找不到以往那种流畅的感觉。而关西派棋手当初之所以要出走,就是对新布局的潮流不满,认为违反了格杀为主线的传统,实属大逆不道。所以,他们对边角战斗的研究非常深入。一开局,熊谷就摆开了一个诡异的妖刀之型。这个定式并非第一次在比赛中使用,但如何应对才能不吃亏,中国棋手根本无从得知。薛新雨小心落子,但最终还是堕入了圈套,不但扭断的二子被吃,还被对手压在了二路上喘不过气来。进入中盘之后,对方的力量丝毫也没有减弱,一记记重拳打得薛新雨眼冒金星,而他最擅长的转换却没有丝毫施展的余地。最后,他眼看差距已经无法弥补,只好弃子认输了。

    史幽红今天运气最好,她碰到的是对方唯一的女棋手,也是“女流本因坊”的新得主青山光子四段。但是,上场之后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张熟面孔。原来,她就是自己曾经赢过的野田光子二段,嫁人后就随了夫姓。一想到自己曾将对手杀得找不到北,史幽红就信心暴涨。可是落子之后,她才发现别说“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连生了孩子的女人也会由猫变成了虎。一番昏天黑地杀下来,史幽红的一条大龙虽然侥幸逃生,但一个角也被对方冲了个七零八落,最终以三又四分之一子的大差告负。

    同样的命运也落在了其他队友的头上。今天,他们纷纷祭出了在全运会和“希望杯”上大出风头的“三环刀”。可是,今天的日本什么都变了,唯独对中国情报的搜集工作从甲午战争以来就从未有过一刻的放松,当然早就知道了中方的这一独门绝技。经过了研究后,他们得出的结论和薛新雨如出一辙:这不是一种能够带来胜利的布局,因为死守的结局只能守死。

    “三环刀”既然成了明日黄花,中方的溃败就变得无可避免。但事先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七局全败!

    这样的一幕,曾经发生在第一届对抗赛的首轮。那时候,他们个个痛不欲生,可现在却仿佛麻木了一样,连一口气也叹不出来。天晚了,赛会人员都散去了,七个人还呆坐在休息室中。最后,还是史幽红勉强站了起来,笑着说:“不要太难过了,比赛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今天我尽地主之谊,请大家去看电影——不是样板戏,而是一部外国片。”于是,几个人强打起精神,跟着她来到了电影院。

    今天的片子是新引进的南斯拉夫战争影片《桥》。电影开演了,一开始也没什么,但是当《啊,朋友再见》的插曲响起的时候,每个人都突然触动了心事,忍不住潸然泪下。没错,围棋是一项个人比赛,从进入东华观的那一天起,他们就知道彼此是竞争对手。可是,经过了一年天南地北的漂泊之后,才知道谁才是最知心的人。而此次相聚匆匆不过半月,不知道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了。

    而更让人伤感的是,几年过去了,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可是,中国围棋依然还在原地踏步,就像钻进了一条看不到丝毫光亮的隧道。而作为这一重大使命的承载者,他们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无能、无力和无助。

    电影看完了,大家又循原路返回。快到宾馆了,薛新雨终于打破了沉默:

    “一年来,我们虽然没有机会打比赛,但是相信没有人真的忘记了围棋。不论做什么工作,总会有一些心得的。我有一些新的想法,今晚摆出来请大家指教。同样,也请大家都把各自压箱底的货色拿出来共享吧!谁是谁的就不要分那么清楚了。反正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当这是我们一辈子下的最后几盘棋,明天豁出去算了!”

    这正是每个人心中想要说的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要是中国围棋完蛋了,守着自己那点儿小九九又有什么意思呢?回到了宾馆后,他们又聚在了一起,在棋盘上摆来摆去,议论不休,直到凌晨才勉强打了个盹儿。

    薛新雨的第二个敌手是八岛勇次九段,年轻的时候曾被誉为藤原门下“三羽鸟”之一,一度与冈村保义齐名,至今仍是活跃在循环圈中的宿将。来华之前,师弟宫田荣树给他饯行的时候,特地提到了中国有一个名字带水的棋手非常厉害,已经有不少人栽在了他的手下,一定要多加小心。八岛勇次来华之后,果然对薛新雨分外注意。可是,当他看了对手与熊谷的比赛棋谱之后,却觉得宫田言过其实。一个连定式基本功都不过关的对手,无论他玩什么花样,自信都可以轻松拿下。

    果然,执黑的薛新雨一上来就先下了星位,然后又是一个小目。眼看又要摆出“三环刀”的架势,八岛心中一阵冷笑。昨天黄子武也同样使出了这一招,可是,八岛采取了隔而不攻、步步为营的策略,像蜘蛛对付一只带刺的蜜蜂一样,绝不进行近身肉搏,而是或远或近用丝线将它软缠紧缚,直到无法挣扎,就让这个中国队中公认的“力量之王”破了功。看来,中国棋手除了这三板斧,真是黔驴技穷了。于是,他立即应以“逐月式”,先打牢根基再施展长缨。

    但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薛新雨第三手并没有下在星位右下角,而是轻轻往上挪了一位。八岛一见,顿时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这个布局看上去像一个倾斜了的“三连星”,但其意似在外势,又兼顾实地。现在,如果八岛照例在外侧挂角,由于黑棋中央一子的位置突然高出了一格,分投之后,白棋下一步无论是选择进角还是跳起,都将变得非常艰难。就像那只蜜蜂突然长出来了一个蝎子尾巴,左右逢源,上下交会,足以将最坚韧的蛛网扯出个大窟窿。

    原来,薛新雨虽然在对局中从不使用“三环刀”布局,但是,却从未停止对它的思考。他认为,“三环刀”充分考虑到了棋盘的宽度,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不能因为它缺乏攻击性就弃若敝屣。可是如何扬长避短,却苦思冥想不得其解。没想到,今年夏天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却给他带来了的答案。当时,他正在牲口棚顶不知所措,牛书记大声叫喊不要后退,而要向前钻到顶棚上的草垛中时,他的头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没错,人们都说退一步海阔天空;那么,为什么进一步就不能云开雾散呢?

    于是,薛新雨试着将中央一子往上抬高了一位。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改变,但正如兵器中“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一样,突然之间,“三环刀”就起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之前偏重实地,现在变成了内外兼顾;之前是守株待兔,现在变成了张网捕鱼;之前是一枚不碰不响的水雷,现在变成了八面开弓的鱼雷。

    不过,任何新布局都像设计一款新飞机一样,不是画几张草图就可以定型了,必须经过大量的、反复的甚至是痛苦的测试、修改、论证,甚至要不断推倒重来,才能最终一飞冲天。因此,薛新雨本来不准备在这次比赛中和盘托出,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了退路,还不如拿这个强悍的八岛勇次来当试金石吧。

    果然,八岛也是识货之人,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一新布局蕴含着不测的威力。就像老虎面对一条常山之蛇,他从头看到尾,从尾看到头,始终想不出该如何下口。但是,八岛毕竟在藤原门下砥砺多年,临战经验极为丰富。根据“敌之所欲就是我之急所”的原则,他判断薛新雨下一步一定会大飞一手,以便扩张在中腹的势力,于是抢先占据了这个位置。

    可是万没想到,这正中了薛新雨的下怀。黑子立即托了一手,白棋下压,黑棋毫不迟疑就予以分断。双方一开局就在五线的高位上扭打,那架势就像是两位电工在高空作业时打起了架。所不同的是,凭借着中央一子,薛新雨相当于坐在了电线杆上,而八岛却整个儿挂在了电线上,即使不被打死也会被电死。八岛一次次退后,却始终无法压制住薛新雨腾飞的势头。眼见半个棋盘已经是乌云滚滚,无奈之下,八岛放手一搏,决定打入黑角以求活。要是按照以往的情况,在优势情况下薛新雨会主动收一收,今天却得理不饶人,干脆也点了白棋的“三三”。一番绞尽脑汁的苦斗之后,两个角部竟然都做成了劫活。没奈何,双方只能各自消劫。如此一来,黑棋虽然在这一轮对杀中得小于失,但是盘面却变得简明了。于是,薛新雨稳稳将优势转化为胜势,最终以二又四分之三子拿了下来。

    非但如此,中方其他三盘采取了这种高位“三环刀”布局的也赢下了两局。大家高兴之下,为了好区分,干脆给它起了个更有杀伤力的名字——“三叉戟”。

    中国队今天的不俗战绩,不但让队员们的信心大增,原本已经垂头丧气的陈主任,也将事先已经写好的闭幕词改了不少,如“巨大的差距”改为“较大的差距”,“从零开始”改为“从新的起点上开始”。他还不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之后他还要一改再改,直到那篇文章面目全非,除了抬头的称呼敬语之外,完全找不到初稿的影子了。

    薛新雨的第三个对手是佐藤兆民九段。此人在十几年前也曾风光一时,甚至拿过一次“王座”头衔,如今却是一个有点儿迟暮的中年棋手。不过,他现在还兼任了日本棋院的司库,与商界人士过往频繁,而家乡正是著名的日立电视的产地——也就是本次对抗赛的赞助商。

    两人一交手,对“三叉戟”毫无思想准备的佐藤就吃了一个大瘪子,他贸然从内侧挂角,就像历史上那支著名的钻入了峡谷的辎重队,立即遭到了拦头、截尾、斩腰的全方位打击,不但让薛新雨坐实了一个大角,本方还形成了两片互不相连的孤棋。之后,薛新雨追亡逐北,不给对手从容整形的机会,很快就建立了不可动摇的优势。佐藤眼看无力回天,就推枰认输了。

    薛新雨平白捡了一个软柿子。可是,他的下一个对手井上猛八段可就非同寻常了。之所以这么说,倒不仅仅因为他今年创下了循环圈连胜十三盘的最佳纪录,而是身份非常特殊,他是日本幕府时代著名的四大宗派中唯一还活跃在棋坛的嫡系后代。一个半世纪前,井上玄庵为了和本因坊秀和争夺名人宝座,双方恶战九天一夜,井上玄庵先后吐血三次,仍然坚持比赛,虽然最后失利,但由于此局精彩绝伦,被称为“吐血之名局”,其坚毅卓绝之家风可见一斑。

    果然,面对薛新雨祭出的“三叉戟”,井上猛改变了前两位失败者投机取巧的侥幸心理,而是直面中央那诡异的一子,一上来就来了个两肋插刀,企图分割它与左右两角的联系。在对方先行的凌厉攻势之下,薛新雨并不强接硬挡,而是左尖右跳,团成了一个酷似灯笼的活形,轻轻巧巧就卸去了对方的力道,犹如一个暴风雨袭击下的海岸灯塔。井上猛的连番扑击没了准头,干脆顺势侵入了薛新雨下方的边角。这时候,白棋就像一个被压到了极限的弹簧一样全力反击了。在薛新雨的强力压迫之下,井上猛不得不委屈做活。薛新雨掌握了脱先的权利,立即抢占了上方的大场。到中午封盘的时候,基本形成了两分的局面。

    下午续弈,井上猛发现虽然自己的实地领先,但是白棋上下两片已经遥遥呼应,即将形成合围之势。于是,他就深入一子进行浅削。这时候,下方那个白色的“灯笼”却仿佛一个守候已久的蟾蜍,向着飞蛾吐出了长长的舌头。井上猛开始腾挪治孤,但是,上下白棋均坚实无比,几乎没有任何可资利用的破绽。井上猛发现即使能够逃出去,也必然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干脆以这条半死不活的大龙为筹码与薛新雨打劫。

    下围棋的人都知道,人家喂给你的肉,是绝对不能吃的。可是,薛新雨这个平常脑筋最活泛的人,今天却偏偏变成了个死心眼,非要把这条大龙吞下肚子不可。眼看局势又变得混沌了起来,井上猛心中大喜,一心一意算起了各自劫材的多少,因为这种缓气劫不是一两手就能解决掉的。果然,薛新雨先切断了大龙与左边黑棋的联系,然后在右下方远封了一手,而井上猛也将一个有余味的白角搅成了一锅沸腾的麻辣烫。正在交换的紧要时刻,白棋突然在角上自补一手。井上猛乍以为他下错了,再一看就惊呆了。因为这一手就像壁虎断尾一样,黑棋虽然能够吞下外围的十来个白子,但是白棋依然能够活下一个小角。他在角部固然占了大便宜,可是如此一来,中腹的大龙就非要活出不可,否则得失加减,井上猛反而要倒赔出去十目不止。但此时大龙要再寻出路已为时太晚,所以双方又弈了十来手,大龙最终还是逃不了愤死的命运。

    过了这一关,薛新雨心头振奋,这是自己第一次获得三连胜,何况赢下的对手都是日本的高段棋手。也许是命运为了犒劳他,最后一轮的对手竟然是最弱的青山光子四段。这一回,薛新雨可一点儿也不怜香惜玉了,上来就出狠招下杀手。可是,女棋手天生短于谋略长于计算,一来二去竟然拿不下来,形成了全盘混战之局。中午封盘之后,薛新雨重新调整了一下思路,不再拘泥于一城一地的争夺,而是以速度的变化打乱对方的节奏。果然,青山光子虽然如愿吃掉了薛新雨一片棋,但却失去了全局的主动权。进入官子阶段后,薛新雨上下搜刮,逼得对手步步后退,最终以五又四分之一子狂胜对手。复盘后,他马上跑到了史幽红的身边,笑着对她说:

    “这一下,我可替你报仇了!”

    史幽红听了似乎并不高兴,轻轻蹙了一下眉头:

    “谁要你帮忙了?输了就输了,下次我保管再赢回来!”

    薛新雨明白她的情绪为什么这么低落,因为中方所有参赛选手中,就数她的水平下滑得最厉害。除了赢下那个名不副实的佐藤兆民之外,其他四局全输了。这个当年与自己齐名的棋坛巾帼,如今已经风光不再。想到了这里,薛新雨突然感到非常内疚。没错,爱情对男人来说是事业的催化剂,而对女人来说却往往是腐蚀剂。

    “都怪我,惹得你没法把心思放在下棋上。”

    “不要自责了。”史幽红见他如此会心知意,心情也好了不少,轻声回答道,“看到你又恢复到了原来那副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这一次对抗赛,中方以十六比十九告负。虽然依然延续了失败的记录,可是,这一次的性质却截然不同。因为在以往的较量中,无论从内容上还是精神上,中方都是一副诚惶诚恐的学习态度,生怕被对方拉得太远。可是本次比赛不但拿出了独创的布局,而且人人抱有雪耻的决心,就像逆境中开放的花朵,格外摄人心魂。而对薛新雨来说,更是名利双收。他一人独赢了四盘,继续捍卫了自己“外战内行”的名声。而更让人怦然心动的是,由于没有任何一名棋手获得全胜,所以他和八岛勇次九段一起分享了个人优胜奖。

    作为负责人,陈主任也大喜过望。没想到在经历了如此大的波折之后,中方的成绩竟然一届比一届好,如今快到了平分秋色的地步了。而更引人注意的是,体育杂志社终于又开始刊登有关围棋的消息和棋谱了,包括一篇热情洋溢的点评。这一点儿也不奇怪,真正让人费解的是其中一段话:“我们的棋手们扎根基层一样也能下好围棋,甚至成绩还有了大幅度提高,这说明了什么呢?”然后文章自问自答道:“这充分说明,经过了劳动的锻炼和贫下中农的教育,棋手们在思想上重新武装起来了,获得了战胜一切敌人的强大精神动力,而下放最深入、改造最彻底、表现最出色的薛新雨同志就是广大知青们学习的榜样。”

    史幽红看了之后,气愤得将它摔在了地上,“这哪里是在夸你?简直是要把你往死里整!这种杀人不见血的办法,也只有那个混蛋才能想得出来!”

    薛新雨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想说了。只觉得应付这些赛后的风波,竟然比比赛本身还要累人。但无论如何,中国围棋队这个已经失去了大半成员的小团体,如今又一次成了国人瞩目的中心。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大家的处境会好一点儿。

    谁也没有想到,现在,最开心的人不是薛新雨自己,不是史幽红、陈主任或队友,而是他的死对头牛书记。因为薛新雨这次给公社带回来的不是耕牛,而是一台铁牛。当然,即使薛新雨将分到手的奖金全交出去再添上一个零,也凑不够这个数字的。原来,为了表彰这名扎根农村的知青优秀代表,上级特地下拨了一笔生产补助经费。如今在红莲公社,只要那台收割机轰隆隆地响起来,谁都会提起薛新雨的大名,似乎那是它的商标一样。

    炙手可热的时候,薛新雨突然感到了一丝后怕,“如果有一天,当中国围棋真的超越了日本的时候,会不会再也没有人关心围棋了?”

    上次赴日比赛的时候,薛新雨曾好奇地问宫田是否从日本棋院领取工资,宫田回答说从未有过,甚至来棋院开会的午餐也要自己掏腰包。当然,宫田荣树毕竟是风云人物,光是获得一次“本因坊”的奖金——不,上缴给政府的税金,就足够养活十支中国围棋集训队了。薛新雨听了羡慕了好久,又说毕竟头衔太少,光靠奖金过活还是让人心虚。宫田说早在幕府时代,日本棋手也是由官府供养的,每月还可以领定额的禄米。可是明治维新之后,棋手们就失业了,人人都担心自己会饿死,可是从深宫大院走向民间之后,才发现普通人对围棋的向往有多么强烈。棋手们不再依托四大宗派的庇护,反而在思想上打破了藩篱,从而开启了一个辉煌天地。

    薛新雨觉得这样也不错。国家和棋手的关系,就像父母和孩子一样。与其替儿女操心衣食住行,不如想办法让他们早日自立。现在,全国上下喜欢下围棋的人数以百万计,薛新雨自信每天给人下一盘指导棋,就能混个肚儿圆了。

    比赛结束了,大家又要回到各自的单位去了。不过,这一次分离时间不会太长。因为按照计划,第四届中日围棋对抗赛明年春天将在日本的大阪举行。

    闭幕式结束之后,照例要举办一场告别晚宴。这一段时间以来,薛新雨和史幽红忙着备战和比赛,除了偶尔碰面时眉目传情之外,几乎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薛新雨已经盘算好了,晚宴结束之后,还有一段自由活动时间,两人要好好温存一番。明天一早,还要拉她去逛一逛王府井,买一件礼物送给她。晚宴开始了,薛新雨作为领奖人荣幸地坐到了主桌上,可是等主持人都已经致辞了,却看到中方队员那一桌上,单单就缺了史幽红一个人。他正在胡乱猜疑,这时候,一张条子悄悄递到了他的手中。这条子是戚玉秀写的,上面只有一句话,一句外人根本就看不懂的暗语:小红帽被老虎叼走了!

    薛新雨一见,心中顿时一咯噔。看来,史瑞虎最终还是发现了女儿的私情。虽然纸包不住火,这一天终究要来的,可没想到竟然这样快。而史瑞虎不顾礼节,强行闯到宾馆将女儿拉走的举动,也将他的态度表露无遗。很显然,这次比赛固然让薛新雨像一只深埋地下不见天日的蛴螬,变成了蹲踞在树头上高吟的金蝉,也让他成了醒目的靶子和最佳的怀疑对象。史瑞虎只要翻一下报纸,就会明白女儿近来举止为什么这么神秘和反常。比如,平日晚饭她总在工厂的食堂解决,可周六一定会回家亲自下厨,不但分量够三四个人吃的,还总买北方人不怎么爱吃的莲藕和苦瓜;平常她一忙起来,即使粗服乱头也毫不在乎,可是每逢周日加班时,出门前一定要收拾得光艳夺目;平常她总说:“我要伺候您老人家一辈子。”可是近来却有意无意试探:“万一我嫁给了一个外地人该怎么办呢?”

    把这些异常现象一归拢,就是一颗鹅卵石也知道水究竟要向哪个方向流了。在这之前,史幽红推翻了父亲一手安排的姻缘,也还算是情有可原。但是,她想要嫁给世仇之子,那可等于提前要为老爹送终了。

    薛新雨见了纸条,第一反应就是冲进史家去,将自己的心上人救出来。可是他冷静下来,就知道这样做不但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而会激化矛盾,除了让史幽红加倍痛苦之外,也彻底断绝了与未来翁婿之间的回旋余地。

    更让薛新雨心乱如麻的是,比赛结束后,借调函的截止日期也到了,他必须先回红莲公社去销差。与一个月前火红的丰收景象相比,一路上映入眼帘的只是苍凉萧瑟,就像薛新雨此时的心情。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在公社中的境况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即使薛新雨洗心革面要当个合格的庄稼汉,牛书记也不需要他干重体力活了,连禁止下围棋的规定也在不知不觉间取消了。牛书记并不比普通人更势利,但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在他看来,只要薛新雨能够继续为红莲公社增光添彩(财),就是在东华观给他塑个金身供起来也不是不可以的。

    获得了意外的人身自由后,薛新雨立即想办法和史幽红见面。可是,史瑞虎像一条嗅觉灵敏的警犬,警惕一切可能出现的危险,连女儿上下班也要亲自接送,周日更是不许私自外出。同事们都笑这个老史太荒唐,这样紧盯严管,不要说一个花骨朵般的大姑娘了,就是一朵花也要蔫了。可是谁也知道劝说无用,厂里的老人们都清楚记得,当年史幽红的母亲忍心丢下襁褓中的女儿远走高飞,就是受不了丈夫的蛮横和犟脾气。

    到后来,史瑞虎为了断绝女儿的念想,竟然张罗着要给她找对象了。这要是搁在从前,史家的门槛一定要磨平了,因为光是厂里爱慕史幽红的小伙子就能凑一个加强连。可是,自从听说了薛新雨这个名字之后,他们当中七成人就打了退堂鼓;两成人虽然迷恋史幽红的人美才高,可是担心自己降服不了她,也就知难而退;剩下一成条件颇佳的也瞻前顾后,觉得先不论人家姑娘怎么想,光这个岳丈就不好相处,还是不要造次为好;而个别胆子极大而脸皮又极厚的,当面向史幽红表白,也挨了她的白眼。

    史瑞虎还没有物色到合适的女婿,薛新雨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见面途径。他在史幽红所有可能出现的地点转悠了好久,头脑中也转了无数个主意,甚至连放风筝的招数也想出来了,可如今正值寒冬腊月,只有神经病才会那么做。他也曾写信给史幽红,可是全被史瑞虎给截获了。当年在东华观的时候,他就敢侵犯女儿的隐私权,何况今日在自家的地盘上呢!

    最后,倒是聪明的史幽红找到了联系的办法。她写了一份给薛新雨的信,私下请一位要好的同事发到了红莲公社。薛新雨收到后,也如法炮制寄出了回信。于是,通过这个好心的中继站,两人建立了新的隐秘通道。不过,与以往薛新雨与冬清的通信相比,这些信的内容显得十分单调。它们就像留声机一样,重复着彼此口中发出的誓言;可是,它们又像热水袋一样,唯有每天抱在怀中,才能感觉到彼此的温暖,才能熬过寒风彻骨的每一天。

    但是,老人们和秋天的落叶一样,看起来四散飘飞,最后总会凑到一堆。薛新雨正在承受着相思的煎熬,他的父亲薛平湖却突然来到了北京。薛新雨接到了接站的电报,心中顿时着了慌,父亲一定也知道了自己和史幽红的恋情,要给自己一个两面夹击。

    可他根本没有料到,薛平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来拆散鸳鸯的,反而牵扯出了多年以前的另一场风流孽债。

    薛平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史瑞虎一直恨我们薛家吗?现在,我就把全部真相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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