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茂陵秋雨病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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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五行理论来看,春天属木,颜色尚青。所以,春季放羊,一切就都跟“青”有关。薛新雨赶着羊离开了红莲公社,沿着燕山余脉北行,就进入了一大片芦苇滩。清明前后,北方依然寒风呼啸,满眼一片灰黄。经过了一冬缺料少食的煎熬,羊儿的体质普遍又瘦又弱,一旦嗅到了土中悄悄探头的嫩芽味道,不愿意继续咀嚼那又干又硬又没有多少水分的枯草,这就是“捡青”。可是,因为新草还没有长齐,无法填饱它们的肚子;而如果嫩芽都被啃光了之后,又会破坏夏秋季的牧草供应,因此,必须拢住羊群,不能任其胡乱走动,这就是“躲青”。除此之外,新草的生长也有规律,阳坡长得快,阴坡长得慢,先吃哪一块也是有讲究的,这就是“选青”。

    一开始,薛新雨哪里懂得这些青红皂白,只知道任羊儿乱跑成满天星,反而那条黑狗像个真正的羊倌,不停地东跑西颠将它们赶成一团。饶是如此,不过三天,还是跑丢了几只,不知是钻了山沟还是掉进了地洞。有了惨痛的教训之后,薛新雨也开始认真琢磨起来了。他发现放羊看起来轻松,实际上门道很多,甚至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放羊有“三怕”:一怕风雨。人在野外的时候,收音机也收不到天气预报,哪天有风有雨,全靠自己来判断,而草原上气候变化又快,上午还是艳阳高照,下午就飞沙走石了。所以,薛新雨一路走眼睛不能闲着,要随时观察附近有没有窝风的山洞可以躲藏。二怕狼群。虽然携带了一支猎枪,但是真的遇到了饥饿的狼群,薛新雨不要说保护羊了,连自己恐怕也要填了人家的牙缝。所以,放牧的时候要小心选择线路,尽量不要远离大道和有人烟的地方。三怕喝酒。这一次放牧时间很长,携带的粮食只能吃一个星期,免不了要和蒙古牧民交换物品了,甚至可以换到漂亮的靴子和锋利的腰刀。但是,蒙古人最热情好客了,而他们认为最好的招待方式就是将客人灌个酩酊大醉。棋手大多能饮,而薛新雨更拥有南方人少见的好酒量,但也架不住大碗大碗地灌。以至于到了后来,薛新雨见了蒙古包头疼,出了蒙古包也头疼。

    同样,放羊也有“三苦”:一是腿脚之苦。每天一走就是十多个小时,有时候腿肿得坐都坐不下来了,到后来就练成一种绝技,几乎可以和牛马一样走着就睡着了,掉到了沟里才醒过来。二是干渴之苦。天天日晒风吹,整张脸都起了皮,像《水浒》中的那个“旱地忽律”;而更要命的是春天的草原上严重缺水,而且不是什么水都能喝的,像那种死水泡子就绝对不能碰,弄不好人畜都会没命的。有一天,他突发奇想,觉得自己真是太蠢了,放着眼前新鲜又充沛的羊奶不喝,干吗非要喝车辙中的泥水呢?但一尝之下,才发现生羊奶的腥味太重了。每次喝完之后,他都下决心这辈子再也不碰奶制品了,可是下一次渴得实在忍不住了,又不得不重新破戒。三是寂寞之苦。一开始,薛新雨觉得自己虽然遭到了贬斥,但也获得了期盼已久的安宁,心中多少有点儿窃喜。可是没过几天,“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就找不到一丝浪漫了,而变成了一种让人心寒的孤独。走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他有时甚至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是地球上仅剩的最后一个人。每天,如果不扯直了嗓子吼几声,他觉得自己要变成个哑巴了。偶尔碰上了一个过路的蒙古牧民,虽然言语不通,可是还要拉住人家比划着说上半天,否则连听力也要衰退了。

    至此,薛新雨才理解为什么军队中把关禁闭当做一种严厉的惩罚,才明白伙伴们为什么最怕揽上放羊这个差事。

    为了防止思维生锈,薛新雨想尽一切办法不让自己有发呆的时候。走路的时候,他就大声朗诵自己曾经学过的课文,每次念叨《三打白骨精》时,他就下意识拿鞭杆子敲打那头不听话的头羊;休息的时候,他就拿出了铅笔和草纸来写生,没有颜料就素描,反正草原上阴晴朝夕都有不同的景象,永远也不会重样。

    围棋有“千古无同局”之说,在羊群中待久了,薛新雨发现羊也没有两只完全相同的,不要说大小肥瘦脾性了,光是毛色就有很多的差别。同样是白羊,老羊是涩白,公羊是青白,母羊是乳白,小羊是丝白。到了最后,薛新雨的反应变得有些迟钝了,但是想象力却异常丰富。每当羊儿停在了一片草场,薛新雨都要爬到了高坡上俯瞰它们,将这些牲畜想象成为黑白两色的棋子。你看,那头黑公羊霸占住了泉边的鲜草,不让其他羊靠近,就像抢占了一个大场;那两只小羊正斗得欢,一只被母羊叫走了,另一只怅然无趣地四顾,就像是脱先;老羊走不动路,一到地头就缩成一堆晒太阳,像弃子;为了寻求杀大龙的刺激,薛新雨甚至想挑动公羊们来一场大规模的角斗,可现在还不到交配季节,而那些小公羊连犄角也没有长结实。

    一个月之后,薛新雨终于赶着羊群来到了闪电河边的正蓝旗,这是本次放牧的终点。回程就顺利多了,一是路熟了,走起来自然轻快。二是草熟了,不过一两个星期,青草都长到了膝盖高,可以让羊儿敞开吃了。三是羊也熟了,薛新雨还根据其特征,按照一百单八将的绰号,给羊起了不少名字。遗憾的是,他麾下的公羊太少了,连“美髯公”这样的好名字都没有找到主儿。而母羊又没有得罪他,总不能冠以潘金莲之类坏女人呼来喝去。

    幸好,牛书记不是匈奴单于,不想把薛新雨逼成一个现代的苏武。于是,当薛新雨回到了红莲公社之后,他只是心疼丢失了的羊,骂了两句脏话,又看了看薛新雨脸上鳞次栉比的角质层,叹息了一句:

    “你这样一糟蹋,起码两个姑娘嫁不出去了!”

    薛新雨听了差点儿晕过去,因为在任何现代中文语句中,“糟蹋”和“姑娘”联系在一起,都是挨枪子儿的死罪,何况还是两个!后来才知道,自己完全误解了牛书记的意思。原来,羊是当地姑娘的主要陪嫁品。吃喜酒的人都知道,数一数花轿后面牵着的绵羊头数,就知道娘家的殷实程度了。

    薛新雨回到了知青点,如同再世为人。走惯了起伏的草坡之后,他脚下仿佛装上了弹簧,踩在哪里都觉得软绵绵的,每过一道门槛就是一个趔趄。全身的器官都退化了,唯有眼睛变得敏锐无比,像盘旋在草原的一只秃鹰。

    薛新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翻阅了积压了一个多月的报纸,重点当然在体育版面。突然,看到了一条不起眼的简讯,让他心头一惊。原来,就在几天前,第二届“希望杯”已经在上海结束了。这一次,黄子武继妻子戚玉秀之后荣获冠军。显然,相对安稳的环境和幸福的家庭生活,是他能够登顶的一个重要因素。对于好友的成功,薛新雨并不感到妒忌,但依然有点儿烧心。因为如此重要的比赛,自己竟然在浑然不觉中就错过了,这比在赛场上让人击败更憋屈。报纸上没有更多信息,薛新雨又将自己订阅的体育杂志翻了个遍,可是依然没有找到一张“希望杯”的棋谱。事实上,自从全运会结束之后,这家体育杂志就不再刊登围棋的消息了,更不要说介绍日本围棋最新动态了。

    薛新雨怀疑这是陆鸣在暗中捣鬼,又觉得自己胡乱猜测,因为谁也不相信一个入门不久的小编辑能有这么大的能量。但是,从那篇未署名的社论《要集中精力发展群众喜闻乐见的体育运动》中,他依然看出了陆鸣特有的笔调。虽然没有明言,但字里行间,显然将围棋打入了“封资修”的另类之中。薛新雨越想越气愤:作为一名集训队中成长起来的新闻工作者,如此过河拆桥,是不是有点儿太绝情了?同时他又感到奇怪了,就算是陆鸣要绝了自己的前程,可是他难道不怕自己的未婚妻生气吗?在史幽红面前,他可是一向乖得像条摇尾巴的哈巴狗。想到这里,薛新雨突然心头一动,查阅了一下参赛人员的名单。果然,史幽红不在其中。她为什么不来呢?看来,能够让她放弃如此重要比赛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嫁人后改行了!想到这里,薛新雨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要从椅子上栽下去。

    薛新雨自觉万念俱灰,可是他想不到的是,还有一个人比自己更沮丧。这一个月来,薛平湖给儿子写了不下十封信,他不再苦劝薛新雨回家乡了,因为原先安排的那个好工作已经被人顶替了,而是责备儿子为什么不报名参加“希望杯”。与全运会不同,“希望杯”是以个人名义参赛的,因此,所有的专业棋手都会收到组委会的邀请函。

    薛新雨才感到了蹊跷,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接到一丁点儿消息,虽然自己是国内唯一的七段。同样,除了史幽红之外,自己以往的很多队友都缺席了。张乘龙已经出家了;王富军可能出海了;林家亮可能是路途太远,没有出现在赛场上;舒梅也没有参加——这是可想而知的,作为一名年轻的女干部,她不需要再把青春年华浪费在寂寞的黑白世界中。更重要的是,薛新雨已经伤透了她的心,她不愿意出现在任何一个可能碰面的场合中。

    现在,薛新雨终于知道了自己最大的敌人是谁了,不是新科状元黄子武,不是死脑壳牛书记,更不是暗中作梗的陆鸣,而是自己眼前没有可以匹敌的对手。他知道,自己的水平和心气一样,正在飞速滑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围棋和任何学说、技能、艺术一样,都需要在交流中发展,在碰撞中提升,在竞争中创变,否则就会成为一柄锈蚀的古剑,一节腐烂的朽木,一摊发臭的死水。那种“躲入深林数十春,一朝出手天下惊”之类的故事,其实全是武侠小说家的谰言而已。

    虽然才当了不过半年的知青,可是薛新雨学到的社会知识却比集训队四年的总和还要多。今天,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除了下棋,自己几乎什么也不会!古代的职业分为士农工商四种,如今掐头去尾,只剩下了入厂做工和下地务农两种选择。薛新雨无技术、无体力、无门路,离开了二尺纹枰,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低能儿。

    薛新雨还没有从失意中缓过劲儿来,第二天早上,他就听到了外面闹成一团,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出来一看,他发现一群人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回到了知青点。薛新雨霍然发现,那竟然是立志要当道士的张乘龙!

    原来,东华观从行政区划上隶属于红莲公社。集训队散了之后,它就一直空在了那里。最近,公社唯一的一所小学要复课了,因这一茬孩子太多,桌椅板凳不够,牛书记突然想起来东华观中多得是香案竹席,就派了十几个知青去搬运。在大家的想象中,东华观早就是一个鸟鼠狐兔的乐园。可是到了才发现,这里竟然门庭清洁,香烟缭绕,简直是一座洞天仙府。更让他们惊异的是,迎面而来的居然是一个袍服齐整的道士!村里的那些“坏分子”已经斗腻味了,突然碰上了这样一个异端,简直像古生物学家在自家的后花园中碰到了一头活恐龙。于是,他们立即扭住道士的胳膊,打散他的发髻,撕裂他的道袍,而张乘龙这个前火车司机竟然一点儿脾气也没有,就任由他们抓了回来。这一下,全知青点的青年都兴奋了。大家奔走相告,似乎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捣毁一切的年代。此时谁都忘记了,那股浪潮形成的反作用力,也曾让他们每个人深受内伤。

    眼看张乘龙就要挨打了,薛新雨立即冲上去救人。听说这个专政对象竟然是全运会的围棋季军,还曾经击败过日本的高手,现场立即变得肃然了,那高昂起的鞭子也垂了下来。这时候,老甘头也闻讯赶来了,连说:“你们不要乱来,这个年轻人我认得,脑子有点儿毛病,连送上门的女人都不碰,所以领导决定把他一个人关在破庙里。”贫下中农的话自然比薛新雨的更有力,于是,绑在张乘龙身上的绳子松开了。当然,最后一锤定音的还是牛书记,他虽然是个基层党务工作者,但毕竟是农村人,而东华观是祖祖辈辈心目中的圣地,所以思想中多少有点儿“仙家法大”的残余。更重要的是,东华观的那几亩薄田没有什么价值,收回来也没人愿意去耕种。于是,一番先兵后礼,张乘龙又重获了自由。当然,在走之前,牛书记严厉告诫他不许搞什么封建迷信活动,更不许招揽信徒,诱骗妇孺,收取香金。

    薛新雨送张乘龙回到了东华观。果然,这里已经洒扫一新,只是断垣残像不是光靠一个人就能修复的。吃了一顿素食午餐之后,两人在张乘龙新搭的葡萄架下喝起了茶。

    “真没想到,你今天差点儿被大家当成了一个反动分子。”薛新雨感慨道。不过,张乘龙看上去倒平静得很,因为道家的老祖宗早在几千年前就预料到徒孙们会遇到今天的磨难。他说:

    “《老子》云:反者道之动。你看到钟摆了吗?事物总要向它相反的方向发展,这是大自然的真理,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可是如果我不求情,你就要吃皮肉之苦了。所以,至少在批斗谁不批斗谁的问题上,是以人的意志——某些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昨天的英雄好汉,可能就是今天的牛鬼蛇神;今天的残渣余孽,可能就是明天的红人新贵。”薛新雨不愿意和他探究哲学问题,只是想开一开玩笑。毕竟,他好久都不知道笑是什么滋味了。

    “你在偷换概念,把一个矛盾的转换问题偷换成了动态平衡的问题。”张乘龙根本不为之所动,他的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个幽默细胞。

    “没错,我就是要讨论平衡的问题!”薛新雨恨他太古板,一点儿也不识逗,怪不得要当个没老婆的牛鼻子道士呢!

    “比如,咱们下围棋的时候,最让人想不透的就是外势与实地的关系,求外势就会实地受损,捞实地就外势受制,怎样才能做到平衡呢?”

    “真正的平衡,不是你所说的那种静态的平衡,而应该是动态的平衡,也就是《海底两万里》中尼摩船长最推崇的‘动中之静’。”张乘龙说了一句玄而又玄的话之后,却破天荒地举出了一个再鲜活不过的例子,“就拿我们谁都没有赢过的两大日本高手来说吧!你看宫田荣树这个人多么豪放,他只管高处落子,对边边角角根本就不屑一顾,可是终盘一算,实地丝毫也不落后,就像暴雨从天而降,最终都流到了江河湖海池洞沟壑这些最低洼的地方;梅泽志博看起来谨小慎微,似乎只对蝇头小利感兴趣,可是,不知不觉间,你就发现他已经获得了全局的控制权,就像春草不见其长,无意中却染了个青天绿地。”

    薛新雨听得瞠目结舌,半天才说这样精妙的感悟,你怎么藏着掖着,不早拿出来与大家分享呀?张乘龙听了,顿时苦笑起来:

    “下棋的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是腾挪扑打,压根儿就没往这个角度想!不下棋的时候,反而无意中就全明白了。人家说旁观者清,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分手时,薛新雨主动向张乘龙提出:以后每到周日,要来东华观帮忙当义务油漆工,给那些神像、雕梁、壁画上色。张乘龙听了很高兴,又担心他的手艺不精,把太上老君涂成了黑脸灶君。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纯粹多余,因为薛新雨马上就爽约了。随着夏天的到来,农村中的各种活计忙得不可开交,连一天也不得空闲。

    一般来说,农村中有四大重体力活儿:脱坯、打墙、抹房、拔麦。前三项都和修建房屋有关,不但需要强壮的体魄,也要有一定的技术,薛新雨这样的轻劳力只能给伙伴们打打下手。到了6月下旬,地里的麦子全变成了金黄色,沉重的穗子在风中摇曳,看上去十分喜人。可是,这一段时间天气变幻莫测,万一遇上了冰雹,一年的辛苦可就全泡汤了。所以,牛书记一声抢收令下,公社的男女老少全体上阵,那阵势就像打一场攸关生死的大决战。薛新雨也夹杂在其中,他一手拿镰刀,一手将麦穗拢住,然后“咔嚓”一声割下来。虽然头戴草帽,但头顶的骄阳依然让他汗流浃背;虽然身穿长袖,但胳膊依然伤痕累累,现在,他才知道“针尖对麦芒”什么意思了。虽然竭尽全力,但是依然被伙伴们拉下了一大截。于是,薛新雨不断受到牛书记的讽刺训斥,那脏话也是花样百出的:

    “镰刀又不是尿壶,你举那么远干什么?麦子又不是女人,你搂那么紧干什么?割又不是砍,你使那么大劲儿干什么?小心把你的命根子给弄没了!”

    听了这些伤人的话,薛新雨只是紧咬牙关从不回嘴。一是汲取了上次被罚放羊的教训;二是人家说得有理,自己确实比不上旁人那么熟练;三是口干舌燥,嘴巴全用来喘气了,根本就没有余力说话。

    作为一名新人,薛新雨不招牛书记喜欢固然在情理之中。可是,那些来了好几年的老三届知青们,虽然干起活儿来个个都是好把式,生活习惯仍然与农村青年格格不入。尤其是天生的爱美之心,就像田垄上的杂草,无论如何践踏,一有机会就会冒出头来。男知青们再邋遢,出门前总要仔细梳一下头发,个别人还留了大鬓角,甚至打上了发蜡;而女知青们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要家里寄香皂、洗发精、美白粉之外,她们还在葡萄架外的空地上偷偷种了一片凤仙花。花开的时候,就采下来捣成碎末,然后小心用布裹在手指上。几天之后打开,十指红艳艳的,用水都洗不掉,还故意在劳动的时候显露出来,晃亮了男知青们的眼睛;当然,也像红布一样,激怒了牛性子的牛书记。于是,他破口大骂了:

    “以前的女人裹脚,现在的女人包手,都把自己当姑奶奶了!”

    可是,与噤若寒蝉的男知青们相比,女知青在牛书记面前就活泼放肆多了,因为她们早就摸清了他那刀子嘴下的豆腐心:

    “哎呀,您老人家这么说可真不公平!我们这么做,只算是毛毛雨了。您忘了,过年的时候村里唱大戏,您的小女儿硬要登台演貂蝉,嘴巴抹得像猴屁股就不说了,连那张青瓜脸也涂成了白面饼!”

    好不容易完成了麦收,可还没有歇气,牛书记又要搭建一个牲口棚。自从知青们插队之后,公社的土地没有增加一亩,倒多出来了上百张能吃能喝的嘴,不搞点儿副业怎么过活?这天中午,伙伴们都去吃饭了,只有薛新雨还在棚顶上忙活,因为还有一堆草垛子没有压好。这时候,突然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将屋顶吹得东摇西晃。抬头一看,一片乌云不知何时已经涌到了头顶;向下一看,梯子早就不知去向。薛新雨看到了摇曳的电光,知道必须马上离开这个险境,可是又不敢从两丈多高的地方跳下来。这时,牛书记已经闻讯带人赶来了,远远看见他缩成一团,马上大吼了一声:

    “猪脑子!不要跳,往上爬!钻到草垛子里躲起来不就行了吗?”

    听他这么一喝,薛新雨不知怎么就像中了邪一样,不但没有往上爬,反而傻乎乎地挺身站了起来。这时候,鸡蛋一样大小的冰雹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了。随即一声霹雳,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他突然一个倒栽葱掉了下来。

    牛书记心中叫苦,急忙招呼人把薛新雨抬到了旁边的磨房中。一阵忙乱之后,发现他虽然晕了过去,但是呼吸正常,心跳均匀,似乎没什么大碍。众人不放心,又将衣服解开仔细检查,只见到了多处皮肉擦伤。大家这才感到庆幸,个个长出了一口气。这个从小到大从不听父亲话的忤逆子,竟然也逃过了雷公的惩罚。

    可是,受此惊吓之后,薛新雨连续发了三天高烧,之后一个星期也不能下地干活。碰上了这样一个轻不得重不得的宝贝,牛书记心中恼火,可是又怕出什么岔头,也不敢太过威逼。因此,薛新雨倒是享受了难得的清闲。但是,要说他乘机偷懒也不是事实。他真的病了,说不出什么原因,只觉得浑身乏力,冷汗直冒,一躺到床上就不想起来。除了吃饭,薛新雨几乎不再开口,连室友问话也只是回个简单的手势。非但如此,他还希望自己变成一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甚至想象自己死了,就这样孤零零地埋在了异乡的荒野中。

    “对了,要在坟前立一个石碑,让张乘龙给我写墓志铭,那小子的古文功底不错。如何来评价我这可怜的一生呢?‘生不逢时’是绝对不行的,而‘潦倒终身’似乎也不大光彩……”

    薛新雨还没有想停当,突然感到喧闹无比的宿舍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他正要张开眼睛,一阵清风拂过,一只柔软的手已经轻轻抚在他的额头上。

    “出了这么多汗,也不知道把被子盖好,着凉了怎么办?”

    听到这半怜半爱的声音,薛新雨以为自己在做梦。可是慢慢将眼睛睁开后,没错,那个坐在身边的人确实就是史幽红。大半年不见,她变得比自己想象得还要美丽。一堆室友们或远或近地望着她,个个像捏住了脖子的鹅,那目光中有惊奇,有艳羡,有迷茫,但更多的却是一种类似膜拜的神情,仿佛来的不是一个秀色照人的美女,而是一个不可方物的女神。

    桌子上放了一个大网兜,史幽红从中翻出了麦乳精、肉罐头、咸鸭蛋、花生糖,有的是带给薛新雨补身体的,有的是给室友做见面礼的。也许是工作了的原因吧,她的举止中多了几分飒爽气息,随意指挥这个毛头小子去倒水,那个去削苹果,而他们个个服服帖帖,唯唯诺诺,如同一群幼儿园的乖孩子。

    薛新雨眼角发潮,喉头发硬,勉强说了一句话,竟然是:“你没有嫁人吗?”

    史幽红秀眉一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又气又好笑地说道:“烧都退了,还说什么胡话呢?我还没到晚婚的年龄,就算着急想嫁人,厂里怎么会批准呢?”之后,她又瞟了薛新雨一眼,语气变得幽幽了,“再说了,我连心上人也没有找到,和谁去结婚呢?”

    早在广州参加全运会的时候,薛新雨就明显感觉到了她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急剧转变。究竟原因何在,薛新雨并不全然明白。但是,今天看到史幽红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判断:她已经和陆鸣彻底掰了。同时,薛新雨也明白她来看望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这本来是梦寐以求的结果,可是,现在的薛新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轻狂少年了。如果接受了她,史幽红恐怕一辈子都要受自己拖累了,至少从经济的角度看,一个人的工资要分成两半花了;再往前想一步,即使两人冲破各种阻力结合,将来总要生儿育女的,可是,按照落户从低不从高的原则,那个孩子注定一生下来就是个乡下娃子。薛新雨自诩是个负责任的男子汉,怎能容忍如此惨淡的事情发生呢?

    薛新雨这么想并不是杞人忧天,因为有很多活生生的悲剧摆在自己面前。牛书记希望每一个知青都能在红莲公社落地生根,可是,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知青宁可和农村的同龄人结怨,也绝不愿意和他(她)们结缘。这不是什么城乡观念问题,也不是生活方式不同的问题,更不是歧视不歧视的问题,只是双方都承担不起那个沉重的后果。

    薛新雨并不知道,在来找自己之前,史幽红也做了长时间的痛苦挣扎,甚至像祝英台一样进行了顽强的抗争。回到北京后,陆鸣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继续像块膏药一样紧贴着她不放。每天下班,他都从报社跑到印刷厂的大门外等她;到了周日,他更是成了史家的座上宾,甚至兼任了保姆和厨师的工作。厂里见到的同事都夸这个小伙子帅气、懂事又痴情,还有一份普通人求之不得好工作,不明白干吗要拒之千里呢?史幽红不好把真相吐露出来,只好对他干瞪眼。可是,陆鸣吃准了她的顾虑,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甚至公然以男友的名头走亲访友。可是,史幽红也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女子,苦思冥想之后,终于有了一个妙招。又到了下班的时候,厂门口人头攒动,车潮涌起。正在闹哄哄的时候,史幽红突然出现在了陆鸣面前,很平静地对他说了一句:

    “要想和我好,其实也很容易,你只要做到一件事就可以了。”

    陆鸣听了又惊又喜,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柳暗花明。可见自己判断得没错,女人都是水性子,只要你能下工夫死磨软泡,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于是,他立即做了百分之一万的表态。史幽红冷笑了一声,说:“你不要答应得这么爽快,真要做起来,怕是舍不得吧!”然后接着说:

    “从今天起,你不要再和王小刚腻在一起了!从山西到广州,从广州到北京,你们两个男生形影不离,连睡觉都不分床,还共用碗筷和裤衩,让人想一想就恶心得要吐!”

    此言一出,就像在厂门口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帅气的小伙子竟然有那种“毛病”,这可真让人开了眼,怪不得咱们厂花死活不肯答应他的追求呢!在那个年代,一个人的性取向异于常人,那简直和人长了一对驴耳朵一样让人不齿。史幽红说完这一句,听到了周围嗡嗡蜂起的议论声,知道这个屎盆子扣准了,他就是把自己丢进洗衣机也洗不干净了。所以她连陆鸣的表情都没看一眼,立马转身就走了。果然,陆鸣从此就销声匿迹了。

    与之相比,自己的父亲就不好应付了。从北京回来之后,史瑞虎一是因为女儿输给了死对头的儿子,二是和陆德言的亲家没结成,气得大病了一场。史幽红知道自己伤透了老父的心,于是又恢复了孝女的本色,天天捧药端饭,梳头洗脚,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史瑞虎的心逐渐暖了过来,可是史幽红却愁肠百结。尤其是有一天,当她突然得知薛新雨并没有回到杭州,而就落脚在附近的红莲公社时,她的心旌就不是动摇可以形容了,简直揉成了一团碎麻。

    他为什么不回到天堂般的西子湖畔,而要待在那个穷乡僻壤?这原因连想都不用想;自己要不要去见他?那倒要好好想一想。对史幽红来说,她绝对不容许自己再错一次了。就在犹疑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曾经问过戚玉秀,为什么舍弃了喜欢的冯晓白而选择了找不到感觉的黄子武?戚玉秀回答说和冯晓白在一起的时候,有说不完的有趣话题,但是到了关键的时候,这个人恐怕靠不住;而黄子武这个人确实没什么意思,但是他不在身边的时候,才知道心里是多么的空虚。

    没错,在集训队的这几个青年男子当中,黄子武是厚重的岩石,冯晓白是流动的溪水,至于那个陆鸣呢,他就是一个藏垢纳污的沼泽,不小心陷了进去,他能把你连皮带骨都吞了,可是表面上连一个印记都不会留下来。

    那么,薛新雨究竟像什么呢?像一个炸弹——坏了的定时炸弹,冷不防就让人吓一跳;像一个药葫芦,看起来没有棱角,但内心自有主张;也许,他更像一座孤峰,距离远的人崇拜他,距离近的人却怪他傲慢,但谁也不能无视他的存在。

    史幽红还没有找到一个最佳的比拟物,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做那朵傲立在悬崖上的雪绒花,而不做点缀在沼泽上的艳丽蘑菇。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薛新雨也暗下了决心,不给她任何攀登的机会。

    眼下,在众目睽睽的宿舍中,两人除了嘘寒问暖之外,没有任何谈私情的机会。史幽红所能做的,只是将薛新雨积压下来的一堆脏衣服洗了。之后几天,薛新雨煞费苦心,怎样才能不伤她的面子,又能让她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呢?盘算了好久,决定唱一出空城计。于是,当下一个周日到来时,史幽红又来到他的宿舍,只看到了空空的床铺。她问旁人自己的男友上哪里去了,他们却个个挤眉弄眼,就是不吐一字。史幽红心念一转,马上就明白了。于是,她盈盈一笑,柔声说道:

    “我知道,小薛在跟我玩儿捉迷藏。他不让你们说,你们都是讲义气的好汉,当然要守口如瓶了。不过,我也不求你们开口,只希望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这样做不算违约吧?”

    于是,不过几秒钟,她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咩咩”叫。史幽红道了谢,立马转身来到了新盖好不久的牲口棚。她从窗户探头望去,只见薛新雨正呆坐在一堆高高的干草上。

    “你跑呀!我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有本事,你就变只小羊钻到母羊的肚子里去!”

    见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薛新雨只好讪讪地跳了下来。在门口,他正要开口说出自己的苦衷——那些话已经在腹中憋了好几天,都快酝酿出酒味来了。可是,就像当初在回京的火车上一样,史幽红才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呢!她说:

    “当初喜欢人家的时候,我丢给你一张没用的破纸,你也当圣旨一样藏起来。现在我来了,你倒像叶公一样躲起来了!你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还记得吗?那年在杭州过端午节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你要是倒霉了,我也承担一半。现在,我说到做到了。可是你呢?几年来闹得满城风雨,甚至还提出了什么痴心论了妄想论了,唯恐没人知道你是个没有灭绝的情种。可是追了一半,就丢下人家不管了,可见当初压根儿就不是真心实意的!”

    “我怎么不是真心的了?”薛新雨急忙反驳道。可是他话一出口,见史幽红满脸的得意之色,就知道又上当了。于是,这场本以为漫长的反向追逐赛以闪电般的速度结束了。薛新雨乖乖跟着史幽红走了,把全部的现实顾虑和自我牺牲精神都丢在了身后的羊圈中。

    太阳落山了,薛新雨才将史幽红送上了回城的班车。当晚,他躺在床上想来想去,终于明白自己喜欢她的另一个原因了,那就是她足够坚决,认准了的人绝不放过。而舒梅却截然相反,总是多愁善感,蹑手束脚。半年之前,即使“冬清”的真实身份薛新雨已经知道了,可是,到了双方约定的那个星期天,如果舒梅什么都不管不顾,毅然决然地出现在薛新雨的面前,凭他对女性的柔心软肠,十之八九会将她揽在怀中,从此断绝了对史幽红的一切幻想。想到这里,薛新雨不觉叹了一口气。无论过去经历了多少波折,自己总算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意中人,只祈愿她也早日找到自己的归宿。

    但是,对一对堕入爱情漩涡的情人来说,如果想在集体宿舍中耳鬓厮磨,总是不大方便。而史幽红厂里的女工宿舍就更不能考虑了,一旦有风声吹到了史瑞虎的耳朵里,两人来之不易的爱情就立即面临被封杀的危险。于是,薛新雨想起来一个绝佳的幽会场所。下一个周日,他早早来到了公交车站,接了史幽红,两人顺着那条山路,兴高采烈地走向了东华观。

    张乘龙见了昔日的同伴,神情似乎有点儿不大自在。见他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欢迎态度,史幽红悄悄问了薛新雨一句:

    “他是不是认为我们这么——这么亲密,有点儿亵渎神灵?”

    “绝对不是。当初小黄和小戚还在这里做恩爱夫妻呢,也没人说什么。”薛新雨笑着否认了,“我猜,他原以为我是来画仙女的,没想到竟然带了个真仙女来了!”

    史幽红说:“你可真够贫嘴的,当初日本参访团来东华观的时候,我死活也不肯扮演什么道姑,就怕自己终身冷清,可是没想到现在还是不小心被你给攀上了。”

    为了不让张乘龙看了刺眼,更是为了弥补某种缺憾,两人将自己的临时住所安置在了玉仙庵中。清理杂物,洒扫地面,挂上窗帘,关好门窗,两人惬意地躺在了新铺的凉席上。薛新雨有点儿遗憾地说:“那幅油画《竞赛之后》不见了,虽然当初名义上是完成组织上下达的任务,其实就是送给你一个人看的。”

    史幽红说:“没关系,你今后有的是机会给我画画,只怕你不肯用心了。什么东西都一样,得到了之后,就不会再珍惜了。”

    薛新雨向天花板发誓:“自己的心和恒星一样千古不损分毫。”史幽红听了笑个不停。女人说这种话,十之八九不是真的有什么担心,而是为了给对方一个表忠心的机会。同时,出于女性的天然敏感和妒忌,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另一个娇小的身影。

    “以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谁也休想再骑到你的头上——不,是我的头上去了!”

    听到那酸中带甜的话语,看到那朝霞般的笑靥,薛新雨心血上涌,忍不住翻身扑了过去,在她粉红的面颊上亲了一下。那种滑腻如丝光洁如玉的感觉,让他如醉如痴。可是,当他将目标对准她那玫瑰花瓣一样鲜润的嘴唇时,史幽红却温柔又坚决地制止了薛新雨的冲动:

    “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只能到此为止。要不然的话,我都有点儿瞧不起自己了。”

    薛新雨对她敬若神明,立即刹住了车,勉强才让自己的激情平息了下来。谈情说爱的时间是最经不起消磨的,一个上午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午饭是史幽红从家里带来的。两人你夹我让之际,薛新雨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你为什么没有参加今年的‘希望杯’呢?”

    史幽红说印刷厂从德国进口了一批新机器,作为单位仅有的几位懂点英语的员工,她被派去参加机械工业部举办的培训班了。薛新雨听了既为之骄傲又自惭形秽,说:“你快要当工程师了,我还是一个只知道从土里刨食的二等劳力。”史幽红说:“你可没那么差,就凭你自创的‘水浒式养羊法’,也许过不了几年就成了全国著名的养羊模范了。”两人笑了一阵,薛新雨又奇怪了,问她怎么知道自己来到了红莲公社呢?史幽红让他猜,薛新雨先想到的是昔日的队友,随即又否定了,因为全运会后大家就没有联系过;他又想到了张乘龙,可那家伙从来不管人间的闲花草;难道,是公社中的北京知青们回家探亲无意中传开的,而他们的七大姑八大姨正好是史幽红的邻居或同事?见他越扯越离奇,史幽红笑着说:“好了好了,不用乱猜了,反正这是个秘密,一个你打破脑袋也想不到的秘密。”

    午饭后,两人就在房间中摆开了棋盘。从今天起,两人每周都要对弈一局,这是史幽红要求的,她担心薛新雨的棋艺退步,更担心他的意志消沉下去。一局下完,不觉红日映在西窗。薛新雨送她回去,此时,炎夏还没有过去,蝉声依然喧嚣,柳条已然枯涩。走过泉水下的清潭边,薛新雨说:“以后你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在水中洗澡,有我在旁边守卫,绝对万无一失。”史幽红笑着说:“你真是个傻子,厂里每个星期都发洗浴票,干吗还要像以前那样躲躲藏藏?再说了,让你来给我把风,那不等于塞条咸鱼给馋猫当枕头吗?万一你那双眼睛又不老实了怎么办?”

    看到她那娇嗔的神态,薛新雨才意识到,原来东华观真正的神仙不是三清四御,不是半路出家的张乘龙,而是因祸得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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