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什么猴样,我还不知道吗?可是你看看,报纸上怎么说来着:‘品学兼优,勤奋上进,是个人人夸奖的乖孩子。’这不是胡扯吗?要说‘品学均差,不求上进,是个人人摇头的怪孩子’还差不多!”薛平湖一边看一边皱起了眉头。
“您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呢!”薛新雨最怕父亲揭自己的老底了,“报上还说,咱们薛家具有光荣的爱国主义传统,祖孙三代人与日本棋手进行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对抗。实际上哪有这么崇高?您不是说过吗?爷爷当年去北京挑战伊东道平,是冲着段大帅那三千大洋的赏钱去的!”
“没错。”薛平湖同意儿子的说法,叹了一口气说道,“老一辈的人干什么都是这样,嘴上全是客气,肚子里全是杀气。说什么‘点到为止’的,实际上就是抢名头夺地盘。到最后,往往不顾体面,什么上不得台盘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薛新雨从父亲的话中听出了几分自责之意。那场北海争霸,原本是一场“以棋会友”的盛事,竟然以史胜东吐血殒命而告终。自古以来,能够让人以命相搏的,大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围棋也是如此吗?想到这里,他又不免为史幽红担忧了起来。决赛现场那惊人的一幕,当然落在了每个人的眼中,让薛新雨一想起来就揪心。同时,他又觉得十分不解,史幽红一向是众人眼中最听话的乖乖女,干吗要用如此挑衅的言辞来激怒自己的父亲呢?
“也许是因为她压力太大,有点儿失态了吧?”薛新雨这样猜测,可是心里也不大肯定。
薛新雨每天东跑西颠,甚至还被曾经就读过的中小学邀请去做报告。当然,他要告诉学弟学妹们的不是精妙的棋艺,不是凌乱的情感,而是崇高的理想,集体的温暖,报国的忠诚。同样,需要和他一起分享夺冠喜悦的还另有其人。不过,他写信给冬清报喜后,过了一个月才收到了回信。冬清先向他道贺,然后抱歉回信晚了,因为自己的母亲去世了,一是忙于料理后事,二是怕影响到他的心情,所以等到自己平静一点儿了才提笔。薛新雨看了很困惑,因为她说自己刚刚得到噩耗,可是结尾又说近日要举办一个亡母三周年忌辰的仪式,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当然,薛新雨知道现在不是猜谜的时候。冬清虽然不能与自己同乐,自己倒可以替她分忧。作为一个从小就没有娘的孩子,他确实有很多心里话可以用来抚慰对方。于是,薛新雨连夜写了一封回信,长得像蛇蜕一样,几乎塞不进邮箱中。果然,读了他的回信后,冬清说自己感觉好多了:
“我原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了,可是和你一比,才知道远没有那么糟。至少这三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的家庭是完整的,多过了一千来个哪怕是虚幻的幸福日子。”
她的这句话本意是自嘲,可是落在了薛新雨的心中,却分明有一种让人难以遣怀的忧郁。他本来就涉世不深,加上天性随遇而安,所以无法理解这个未曾谋面的同龄人为什么对人生充满了悲观。
忙碌之中,伙伴们都已经陆续回京了,只有他还耽搁在杭州。这一天,薛新雨接到了从围棋协会发来的七段证书。但是,签发的墨迹未干,又一个噩耗传来了:沈老将军病逝了!
很快,大家就明白了,倒下去的不止是一代名将的魁伟身躯,还有保护围棋集训队不受动荡风波干扰的外墙。不久,一纸解散通知就传了下来。薛新雨失去了自我表现的舞台,史瑞虎失去了教训女儿的理由,戚玉秀和黄子武失去了自己的小家,连带着陆家父子苦心营造的小王国也土崩瓦解了。
现在,何去何从就成了每个队员最关心的问题。按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原则,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但是,三年多朝夕相处的时光,即使结构最简单的水分子也能在铁板上蚀出一层绿锈来,何况是一堆心思复杂的高分子聚合物呢?现在突然要分开了,无数的恩爱情仇要立即来个了断,怎能不撕破几层皮,甚至打断一些骨头呢?
遣散令一下达,东华观中顿时哭成一片,骂成一片,又乱成一团。哭的不一定真有什么伤心事,也未必对东华观情深难舍,面对茫茫难测的未来,这是缓解压力的方式,对女队员来说分外重要;骂的不一定真有什么不平事,也未必对遣散恨之入骨,多半是曾经满怀豪情而今却一事无成的宣泄,对男队员来说尤其如此;乱的不一定真有多少家当要清理,只是究竟跟着哪一方走,甚至要不要跟着一起走,恋人们之间还没有一个定论。
薛新雨当然看不见这宛如末日来临的景象。可是,得到消息的一瞬间,他就像一只被砍断了尾巴的猫,那种痛从尾椎一直冲到了脑门顶。其实,这一天的到来也不是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远的就不说了,光从自己身边的日常小事就可见端倪了。从下半年以来,已经好转了两年多的粮食供应又紧张起来了,而肉、禽、蛋等副食品的短缺尤为突出,连原本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小摊贩也绝了踪影。在广州的时候,薛新雨还曾向史幽红夸口要送她一麻袋糖果,可是现在不要说零食了,连做菜时充当调味品的桂花糖也限量供应了,尽管今年整个江南地区风调雨顺,虫灾不兴。
当然,如果仅仅考虑到个人的出路,薛新雨要幸运多了。自明清以降,中国围棋格局有所谓“一点金,一堆银,一串铜钱闯龙门”之说。“一点金”:北方围棋不振,唯有京城高手云集,其中多为官宦和贵族子弟,都是绣金戴玉吃皇粮的;“一堆银”:江南是富庶风雅之地,爱棋的名士多为不愁温饱的缙绅子弟,可以供养得起棋手,甚至能够悬赏重金邀请高手来献技,比如著名的“当湖十局”就是湖州一个财主出资主办的;“一串铜钱”:四川也是围棋重镇,但是下棋者多为江湖艺人,为了糊口在街头摆摊,下一局的赌注往往就是一串铜钱。由此可见,围棋在江浙一带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作为一个为家乡赢得了荣誉的知名国手,省里对薛新雨特别关照,已经同意安排他去青少年文化宫工作,除了定期为中小学生进行表演和讲解外,还负责放电影——这可是眼下最受女孩子青睐的工作。即使将来文化馆也关闭了,最不济的话,凭他绘画的功底,还可以进陶瓷厂去当一个美工。
现在,薛新雨最要紧的任务是回东华观办理关系转移工作。这几个月来,薛新雨一直靠吃父亲的粮本过日子,眼看家里的米缸就要见底了。
“我们父子在北方漂泊了这么几年,现在总算可以安顿下来了。将来等你再找个好姑娘做媳妇,一切就算是圆满了。”薛平湖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集训队的解散固然让人扼腕,但是也让他唯一的担心烟消云散。时间是感情的磨刀石,也是感情的粉碎机。可想而知,只要儿子肯老老实实在青少年宫上班,史家的女儿将人如其姓,迟早要成为过去的一部分。
于是,在岁末的寒风中,薛新雨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可是欲速则不达,到了徐州之后,因故又停留了整整一天。不耐烦的乘客们开始纷纷骂娘了,薛新雨没有娘可骂,只好沉默以待。自从获得全运会冠军之后,似乎福气已经消耗殆尽,一切都在和自己作对,反而让他不愿意过早回到东华观。似乎只要拖下去,就能让残酷的现实延后一刻。
一直到了第四天下午,他才回到了东华观。这时候,整个道观已经人去楼空,只有檐角的铃铛还在风中作响,而雪地上几只觅食的麻雀更增加了凄凉之感。薛新雨正在茫无目的地乱走,却一头撞见了张乘龙。原来,集训队中只剩下了他一人,连看守锦鳞阁的老甘头也走了。
张乘龙拉他来到了自己住的厢房中,拿出了一沓信给他。薛新雨匆匆翻了一下,才知道戚玉秀跟着黄子武回了四川,虽然集训队解散了,但省围棋队却得到了保留,这在全国范围内可是绝无仅有的一例;同样,李爱琴也跟着冯晓白回了江西;林家亮回海南老家继续上中学,而王富军也回到了天津去当海员了。一通看下来,最后一封是陈主任留下的,叫他到京后马上来找自己办理手续。薛新雨没有见到自己最想看到的那个人的留言,甚至平素关系最亲昵的舒梅竟然也将自己忘掉了,心里十分失落,转而问起了张乘龙:
“你什么时候走呢?”
“我不走了,以后就在东华观过日子了!”张乘龙露出了坚定的神态,这可真是一个让人惊诧的回答。
“那你以后怎么办?”薛新雨顿时睁大了眼睛,“我的意思是,这里连个人影子也看不见,你以后不娶老婆生孩子了?再说了,集训队解散后,粮食关系也停了,你吃什么呢?”
对于他的第一点疑问,张乘龙避而不谈。他是集训队中典型的工人阶级出身,人高马大、棋艺高超又喜欢研究哲学理论,连冯晓白都甘拜下风,在女队员中颇受关注,至少张红芳就很欣赏他,托戚玉秀牵过线,可是他竟然借口同姓不婚,一口就拒绝了。于是,很多人都传言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一个年届三十的人还不近女色,实在太不正常了。而对于今后的生活,张乘龙却大谈特谈,显然早就盘算好了。原来,香火鼎盛的道观大多都有自己的田产,东华观的后山就有十多亩梯田,虽然荒废已久,但复耕很容易。除了种粮种菜之外,还可以养花,反正水源方便,至于居住那就更不成问题了。薛新雨听了点头称是,说观里的庭院也不少,可以养几头猪,一群鸡,逢年过节打打牙祭。他想起了往事,又好意提醒他泉眼下的清潭中可以捉鱼。见张乘龙神色怪异,对自己的建议不肯接茬,薛新雨突然明白了过来:
“你的意思是——你真要出家当道士了?”
张乘龙点了点头,就出去给薛新雨张罗晚餐了——当然全是素的。两人吃饭的时候,薛新雨问他今后还下棋吗?回答说随缘吧。薛新雨知道他已经心如死灰,不免深为可惜。同时,他一直想打听史幽红的近况。可是,在一个已经厌弃红尘的人面前打听意中人的芳踪,总是不太好开口,就转而问起了史瑞虎和陆德言这两位领导的去向。
张乘龙说全运会结束之后,史瑞虎自觉年纪大了要退休,让女儿顶替了自己原来在印刷厂的工作。如此一来,史幽红就当上了一名图书排版员;陆德言机关算尽一场空,黯然回了山西老家;可是,他的儿子陆鸣却飞黄腾达,成功留在了北京这个比登天还难进入的城市。究其原因,不是因为陆鸣创造了新的车轮战世界纪录,而是因为他像个炮手一样,接连发表了一系列切合当前形势的重磅文章,尤其是那篇《不容用专业化来否定革命化——深入揭批围棋战线上暗藏的逆流》,让他声名大噪,并进入了国内仅存的一家体育杂志社。
薛新雨听了半晌不语。看来,人家才是全运会真正的赢家,自己不过又当了一回挨枪的靶子。王富军曾经告诉过伙伴们一个有趣的现象:一条船究竟有没有漏水,船上的老鼠竟然比人还要清楚。如果海轮到港靠岸后,发现甲板上有老鼠拼命往岸上蹿,那就要格外小心了。看来,陆鸣就是这种嗅觉灵敏的俊杰,自己这个只知道埋头下棋的呆子是万万比不上的。此时的薛新雨还蒙在鼓中,不知道正是因为史幽红当面痛斥了陆鸣的陷害,使得那份毒箭一样的检举信没有射出,自己才侥幸逃过了一劫。否则的话,不要说最后披金戴银了,连能否逃过披枷带锁的牢狱之灾都难说了。
回到东华观的第二天上午,薛新雨挨个房间转了一圈,尤其是最令人缱绻不已的玉仙庵。以前这里是不容踏足的禁地,如今却门窗大开,桌椅凌乱,不但香泽无处寻觅,连那幅油画《竞赛之后》也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条边角的残片还沾在墙上。显然,那是有人撕扯的时候太用力了,不小心划拉开的。那么厚的画纸,正是垫行李箱的绝好材料。
当天下午,薛新雨将自己的床铺收拾完毕后,就和张乘龙道别,离开了东华观。不过,他并没有如父亲所愿回到家乡杭州,而是转而投奔了附近的红莲公社。作为一名最新出炉的插队知青,他准备在这里安家落户。
薛新雨的举动让红莲公社当下炸了锅。在知青们惊讶的眼神中,他不是投笔从戎志在边疆的班超,而是《西游记》中那个投错了胎的天蓬元帅。
这是一个沸腾的时代。薛新雨很快就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沸腾的集体中。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抱怨劳动的辛苦,每个人都在感慨青春的流逝,每个人都在寻找一切可能的门路早日回城。他们口中津津乐道的不是插秧能手,不是堆肥大王,更不是薛新雨这个全国冠军,而是那些留在城市中的同龄人,也就是当年最让人瞧不起的胆小鬼、娇小姐、恋家分子。可是如今人家进厂的进厂,提干的提干,吃的都是商品粮,而自己却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成为了社会学意义上的返祖活化石。
在热火朝天的表面下,充斥着友情与出卖,忠贞与背叛、扯风和转舵、离情与别恋。为了争取到一个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同乡之间、同学之间、同室之间不惜像麻雀一样告密,像水獭一样拆台,像螃蟹一样扯腿。至此,薛新雨才明白为什么宋大洋宁可跑到集训队中当一个不入流的选手,也不愿意继续在农场中当一个光荣的拓荒者。
这样一个藏风窝火的群体,固然让薛新雨心怀戒意,也让公社的牛书记头痛不已。作为一个典型的冀北农民,他已经在这块土地上耕作了将近半个世纪,连田埂上的蝲蝲蛄都认得那张满是褶子的黑脸。即使一头老黄牛,也有颐养天年的时候,可是牛书记还要向着夕阳奋蹄前行,因为他要赶在入土之前,将这些四体不勤的城市青年训练成能够使用农具的新农民,尽管那些农具的样式从宋朝之后就没有什么变化。先秦的韩非子曾将学者、纵横客、方士、游侠、商人列为祸害社会的蠹虫,而牛书记也将浪费粮食、拈轻怕重、偷鸡摸狗、不务正业、谈情说爱这五种恶行当做了无根的毒草,非要锄之而后快。
可想而知,落到了这么一个人手中,薛新雨的日子该有多么难过。第一天,当他把那一堆大红烫金的证书像雁翅一样摆在了牛书记面前时,却被人家手臂一挥,就打成了一群惊散的鸭子。
“琴棋书画又不能当饭吃当衣穿,我这里只认工分!要想让我承认你是条汉子,就把流下来的汗过过秤!”
薛新雨把自己的家底全亮出来,倒不是为了炫耀,而是涉及很现实的利益。因为按照国家规定,像他这样等级的运动员,每月的口粮标准和一个举重运动员一样,都是五十六斤,而普通的知青只能和村民一起均分口粮,平均每个月连三十斤都达不到,而且大部分是粗粮甚至红薯。但是,薛新雨并不想和牛书记争辩,而是默默把那些证书放回了自己的箱底。很快,他就尝到了什么叫做“煺毛的凤凰不如鸡”。在棋盘上,薛新雨可以屠龙伏虎,翻天倒海,可是面对着一个半人高的磨盘,他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却不能让它挪动分毫。这一下,他更成了大伙儿的笑料了。倒霉的人总不希望别人得意,看到这个云中仙人也跌落到了凡间,当然要好好奚落一番了。其实,早在几年前,他们同样对那个磨盘一筹莫展。
人的心态就是如此微妙。当初薛新雨第一来红莲公社的时候,知青们对他高接远送,攀拉关系,大半是为了在同伴们面前抢风头抬身价。可是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薛新雨已经从一个可以为自己加分的外人,变成了一张从自己口中夺食的竞争者,甚至是潜在的情敌。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他满身都沾满牛粪,依然会成为女知青眼中的白马王子。每每想到这一点,就让一些人心生醋意。
这样的处境,当然绝不是薛新雨寻求的。那么,他会懊悔不迭吗?似乎没有。薛新雨知道世事多艰又多变,不会认为红莲公社是一个世外桃源。那么,他为什么要做出这个让人惊讶的决定呢?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甚至在来京的火车上,这个念头甚至还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可是,玉仙庵人去楼空的景象,让薛新雨突然明白了,集训队虽然解散了,可是他心头郁结的疙瘩反而更加沉重了。他知道如果自己就此离去,一切都会烟消云散,一切都会抱憾终身。所以,如果不付出这个代价,他无法说服自己为什么要放弃。
那么,那个让他甘愿流浪在京郊山野中的人究竟是谁呢?薛新雨也同样感到了迷惘。到今天为止,他的心中始终存在两个女性的影子。她们是那么不同,一个明媚如春,一个清婉如秋;一个如火花般闪亮,一个如水波般轻柔;一个笑颦宛然在目,一个浑然隐身雾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她们似乎都触手可及,实际上却遥不可及。
薛新雨不知道该去找谁。他知道史幽红的家庭地址,甚至连她的工作单位也打听清楚了。但是,在红莲公社安顿下来后,薛新雨做的第一件事,却是给冬清写了一封信。
以前给她写信,薛新雨总是信手拈来,从不打底稿。可是这次却犯了难,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动机。如果明说了,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可就捅破了,必须回答“是”或者“不是”了,一点儿回旋的空间也没有了;而不明说呢,又有点儿不甘心,因为自己毕竟承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最后,薛新雨还是用了含混的语句表达了自己的心情。按照以往的情况,不过三天他就能够收到冬清的回信。可是,这一次却延迟了十天左右。拆开一看,她先是抱歉自己前一段时间陪同父亲去上海了,昨天才回到北京。然后她谈了沿途的景观,尤其是外滩宾馆里让人不忍心踩上去的崭新红地毯。最后才看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说她准备下星期天来看望他,具体接站时间会临时通知他的。
薛新雨看了来信,心中的恐慌竟然远远超过了欢喜。她长得漂亮还是普通?她的性情温柔还是泼辣?她是个大龄姑娘还是个黄毛丫头?每个问题都值得遐想和担心,而真正让薛新雨害怕的是:只要她一露面,自己今后的人生就会骤然定格,其他的一切可能性都将不复存在。
可事已至此,薛新雨已经别无选择,他面临着一个人生中前所未有的一个重大关口。而与此同时,牛书记也正准备给知青们一个严峻的考验。
常言道:春耕,夏管,秋收,冬藏。在北方,冬天一般来说是最清闲的一个季节,大家可以像猫一样蜷缩在墙角晒太阳。可是,牛书记却像武术老师一样要把“冬藏”改为“冬炼”。诸多活计中,最让人难堪的就是收集“冰粪”了。所谓“冰粪”,其实就是凝结的各种秽物和生活垃圾,开春后可以给庄稼做底肥。这个活儿干起来不容易,天寒地冻,一玃头下去,渣滓四处飞溅,不小心进了口,就能让你知道“满口喷粪”是什么意思。脏一点儿倒还罢了,真正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必须到北京城里去收集。
在动员会上,看到知青们推三阻四,个个嗫嚅不前,牛书记顿时发起了大火:“‘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主席他老人家都愿意和淘粪工人握手,你们这是什么态度,瞧不起劳动人们咋的?”
谁想他这么一吼,不但没有压制住听众,下面反而叽叽喳喳吵成一片,尤其那些北京当地的知青更是叫苦连天,说自己当初离家时,车站上可是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个个表决心拍胸脯要到广阔天地中干一番大事业的,如今怎么倒钻回茅坑里掏大粪来了?万一让街坊邻居看见了,祖宗十八代的脸可不都丢光了?
这一闹起来,一向独断专行惯了的牛书记也弹压不住,最后搞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决定让外地的知青去干这个“丢脸”的活儿。这个决定当然又引发了另一波不满,但最终还是抗议无效。于是,第二天一早,薛新雨就夹杂在一群骂骂咧咧的同伴当中,乘坐拖拉机出发了。
客串了几天清洁工之后,这天,薛新雨所在的小组来到了复兴门外的一个大院里。这里连门牌也没有,但光看哨兵警惕的目光,就知道是一家保密单位。可越是戒备森严的地方,越是流浪猫狗的乐园,所以空地上积聚的粪便越多。干了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车。时间还早,几个人坐在大楼前的台阶上休息。其他人在抽烟说笑,薛新雨也像个老农一样将双手拢在了棉衣袖子中,享受着冬日阳光的暄暖。他闻了一下身上的味道,提醒自己在回去的路上一定不要忘记买一块香皂。后天就是星期天了,他要和冬清见面了,明天一定要好好洗个澡,把自己弄得干净清爽一点儿才好,不要让人家误以为自己是个猪倌。
正在此时,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缓缓驰入了大门,稳稳停在了门前。车门打开了,款款走出了一位年轻的女子。首先映入薛新雨眼帘的是一双款式精巧的皮靴,以及长裤也掩盖不住曲线的秀气小腿。他忍不住抬起了眼皮,看到了齐腰的短大衣,带暗锁的公文包,佩戴像章的领口,白色的丝质围巾,以及烫了小波浪的乌发下那一张美丽又苍白的脸庞。当然,还没有漏掉臂上缠的一道黑纱。
几个同伴像害了红眼病一样死死盯着她,口中还发出抽水烟般的嘶嘶声,一个说:“今天真开眼了,见了一个公主。”一个说:“你哪懂得好看?老人们说‘要想俏,穿重孝’,看来还真不是瞎说。”离她最近的薛新雨更是完全呆住了,嘴巴张开后半天都合不上。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认出了她是谁了!可是,她的变化之大却让薛新雨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那个卖火柴的可怜小女孩,如今已经变成了月宫中皎洁的素女。
舒梅在肆无忌惮的目光包围中感觉很不自在,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从包中拿出了一个信封,快步走到了楼门前的邮筒前,小心塞了进去。薛新雨平常自诩长了一对明察秋毫的眼睛,现在却恨不能将它们剜出来。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分明看到得清清楚楚:那信封的颜色和落款,和冬清发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原来,所谓“冬清”者,就是梅花也!
不过,要说薛新雨缺乏人文修养也太过苛刻,因为在这个时代,连四大名著也是扬弃的对象,只有苏俄文学作品才是一代人精神上的灯塔。在著名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让青年读者们最怅惘难过的一段,就是保尔和冬妮娅这对曾经的纯真恋人,经过多年以后,当他们在寒冬郊外的筑路工地上意外相逢时,一个成了珠光宝气的贵妇人,一个是泥水满身的普通工人。可是,今天的薛新雨连保尔的待遇也求之不得,因为舒梅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来。她的目光从他那灰黄不分的厚重棉帽子上漠然掠过,转身走上了台阶,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薛新雨跟着大车,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这个庄严的建筑。现在,一场意外的相逢,让他提前弄清楚了“冬清”的真实身份。很显然,舒梅的棋手生涯已经结束了;可是,作为一名前程远大的女干部,她才刚刚起航。以前,薛新雨和她是一个锅里吃饭的队友;可如今天悬地隔,不可同日而语了。看来,每个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唯有自己沦落到了社会的最底层。至此,薛新雨终于明白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是什么滋味了。
将舒梅从泥沼中拉到云霄的,当然是她复出的父亲。在那个最讲究成分的年代,一个红色革命家庭与一个灰色小资家庭联姻,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而攀登高门的难度,又让一向喜欢平视他人的薛新雨望而却步。即使两人能够冲破一切阻力成为眷属,舒梅的前程也一定会受到自己的拖累。即使她心甘情愿,薛新雨也绝对不愿意接受爱人做出这样惨重的牺牲。
更重要的是,在过去的几年中,虽然两人亲密无间,但薛新雨从来都把舒梅当做一个可亲可爱可怜的小妹妹,从来也没有把她摄入追求的准星上。在爱情的字典里,“没想过”这个词和史幽红当初说过的“不喜欢”一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人世之无可奈何,以斯为甚。
而真正要命的一点是,当“冬清”终于浮出水面的那一刻,薛新雨突然意识到了:无论她是不是舒梅,自己都无法接受她从暗处走到明处。因为,如此一来,她就会挤占另一个人的位置。而那个人,在薛新雨的心中才是唯一的。
薛新雨心乱如麻,但一个更紧迫的问题摆在了面前:明天,舒梅发出的那封信就要到达红莲公社;后天,当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那一个“不”字怎能说出口呢?为了不伤害她,必须立即取消这场约会。薛新雨情急之下,只好跑到了最近的一个邮电局中发一份加急电报给她。但是,等他拿到电报纸后,头脑中却一片空白,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句子。“请你不要来了!”这还算人话吗?“我真的配不上你。”谁又能看上你呀?琢磨来琢磨去,最后,他只好勉强写了一句:
“我们还是继续做笔友吧!”
薛新雨果然没有看花眼,第二天一早,他就收到了昨天曾经目睹过的那份信。第三天天还没亮,他来到了距离公社最近的一个铁路岔道口,这是约定的见面地点。可是一直到了黄昏,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之后几天,薛新雨一直在深深的歉疚、胡乱的猜测和暗藏的庆幸中度过。她为什么不来,是病了?生气了?还是反悔了?几天之后,他终于又收到了一封回信。这次只有薄薄的一页纸,上面写了一段话:
“在我给你写第一封信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真相,因为我不可能永远就这样藏在镜子背后。而到了那一天,我们不但不会成为恋人,甚至连继续做笔友的可能性也没有了。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命运吧!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你不必为此感到内疚,更不必费心企图来弥补什么。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舒梅。”
之后,她似乎言犹未尽,在下面又加上了一行:
“我真的很羡慕她。有些东西,你求之不得,而她却偏偏身在福中不知福。如果你有机会再见到她,请替我转告三个字:多珍惜。”
薛新雨赶紧写了一封回信。这一次,满篇都是自责和宽慰,还恳求舒梅彻底忘记这一段插曲,就当两人之间玩儿了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游戏,重新回到以前两小无猜的状态。可是,从此之后,薛新雨就再也没有收到她的来信。
遭此重创之后,薛新雨几乎无法从失落中缓过气来。幸好,随着春天脚步的到来,数不清的农活儿摆在了他的面前,不容他有伤心难过的空当。
惊蛰之后,大地依然积雪皑皑,凝结如铁,可春耕的准备工作就已经开始了。在当时的农村中,最时髦的事情是学哲学、写诗歌、学样板戏,牛书记大字不识一箩筐,玩儿不起那样的高深学问,就喜欢给农活儿起一个符合政策的新名字。比如,薛新雨和伙伴们一起去铲地,除了平整田垄外,尤其要清除掉去年残留的作物根茬子,所以,牛书记把这项工作叫做“挖私根”就再贴切不过了。可是,知青们却对此怕得要死,他们私下嘀咕说长时间九十度弯腰会伤肾,弄不好连命根子也保不住了。点种的时候,要挖一排排小坑,将麦种播下去,牛书记管这叫“种红心”。这也不轻松,腿脚酸麻不说,血糖低的人可能会晕过去,甚至有人说恨不能将自己也种进去,然后埋上土一了百了。施肥的时候,每人脖子上挂一个几十斤重的粪筐,在田中一边走,一边用双手交替抓起粪便撒在两边。牛书记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天女散花”,而起了个别致的名字叫“臭变香”,因为没有粪水臭,哪来饭菜香?这时候,薛新雨竟然有点儿羡慕那些挨批斗的“坏分子”了,因为他们脖子上的那个木牌要轻多了,而且只是站着示众,并不怎么走动挪窝。
一个月下来,除了掌中平添了几个血泡之外,薛新雨也知道为什么“一个汗珠掉地摔八瓣儿”了。简而言之,就像道家的太极分两仪、两仪分四象、四象分八卦一样,对知青们来说,就是一颗汗珠儿摔成了两颗泪珠儿,两颗泪珠儿摔成了四颗血珠儿,四颗血珠儿摔成了八瓣心肝儿。那种心碎的感觉,只有同伴能够理解,连自己的亲爹亲娘都不能告诉。现在,当薛新雨终于明白了他们的苦楚,才觉得自己当初看这个不顺眼,看那个太下作,实在是太刻薄太苛求了。
再繁重的劳动,也有休息的时候,薛新雨自然要将这些时间用来打谱。可是,生活在这样一个几乎没有隐私可言的集体中,人人都喜欢凑热闹,不管懂不懂,总是你说一句,我说一句,你总不好意思不搭话吧。薛新雨不胜其扰,干脆和他们下起了让子棋。
一开始,薛新雨感到索然无味,就像宫廷的御厨天天在街头卖馒头。不过,情况逐渐就发生了变化。据说远古帝尧发明围棋的目的,是为了让愚鲁的儿子丹朱开窍。与那个不成器的小子相比,知青们虽然学业半途而废,却个个智商不低,悟性不错,所以,一旦明白了做活、打劫、吃子、算气等基本要领之后,其他的战术说到底无外乎就是趋利避害、死里逃生、借力打力、仗势欺人了——这些尔虞我诈的招数,他们早就在社会这个大课堂上学会了,足够反过来教导薛新雨了。而围棋又有个绰号叫“木狐禅”,意思是棋具虽然是木头做的,可是,它却像狐狸精一样迷死人。
果然,不到一个月,红莲公社的知青们就有一半成了薛新雨的学生,其中几个进步最快的可以达到业余二段水平了。下棋的人太多,而乡村里买不到棋具,他们干脆因陋就简,在白纸上划好棋盘,用圆圈和交叉来代表黑白子。下棋的时候,一人拿一支铅笔轮流涂抹,结束后再用橡皮擦掉,还可以循环利用。
牛书记注意到知青们近来安生了不少,盗窃和酗酒事件直线下降,连和本地青年打架的次数也少了许多,感到有点儿意外。可是,当他明白了原委之后,不但不认为薛新雨是个安定团结的好帮手,反而意识到一个更大的威胁在向自己逼来。
你可以骗亲娘骗姑娘,可是你就是不能欺骗土地娘娘。出多少力就产多少粮食,是不容一丝含糊的。一个理想中的壮劳力,应该是声如洪钟,力如蛮牛,心如竹竿直到底;可是,这些年轻人一旦迷上了围棋,却个个坐如石钟,行如蜗牛,连手指也变成了纤巧的葫芦藤,岂不成了绣花的大姑娘?而更重要的是,知青们看似在围棋中忘却了想家的悲伤、劳作的苦痛、对未来的绝望,但实际上,它却在某种程度上充当了连接昔日城市生活的纽带。而这些残余的记忆,正是牛书记要想尽一切办法抹去的。
这一天中午,薛新雨正坐在炕上和一个同伴下棋,牛书记突然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哗啦”一声就将小桌子掀翻了,棋子撒得四散。非但如此,他一扬手,还将棋盘丢到了窗户外面去了。大家都惊呆了,片刻之后,薛新雨才想起来提醒牛书记:现在是午休时间。
“在我的地盘上,不要说午休了,就是半夜里做梦,也不许想与劳动无关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薛新雨一听,一股火气直冲了上来。在知青点待久了,他也染上了说粗话的坏毛病,当下张口就讽刺了一句:
“要是我半夜里想女人了,你总不能把我那翘起的玩意儿也给割了吧?”
知青们听了哄然大笑,牛书记气得黑脸都变白了,脖子上的青筋也像蚯蚓一样扭来扭去,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薛新雨知道自己得罪了这个最不该得罪的人,干脆什么也不管了,坐在那里也不上下午的工。果然,隔了一天,处罚的通知下来了,他被安排去放羊。
听到了这个消息,同室的二十几个知青个个倒抽冷气。有人拿出了自己珍藏的图书;有人拿出了家里寄来的罐头;有的拿出了一双崭新的解放鞋;有人硬要将自己都舍不得抽的“大前门”塞给他,尽管薛新雨闻了烟味就胃痛;还有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单单把那条看粮库的大黑狗给牵来了,让他抓紧时间喂点肉,培养一下彼此的感情。
薛新雨很不以为然,放羊有什么呀?不就是和明朝的宰相张居正一样实行“一条鞭法”吗?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才深深体会到了众人的一片好心。
于是,次日一早,在数十双神色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薛新雨背了一个大毡包,带着一条狗,赶着三百多只羊离开了红莲公社。之后的一个多月里,他都要在荒山草原上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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