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世上如今半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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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的是,能够给史幽红带来些许暖意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炎夏渐渐过去,全运会已经召开在即。按照上级的统一安排,集训队要暂时解散,队员们先到各自省队的体育代表团报到,然后再随团前往广州打比赛。

    通知一下达,队中顿时乱成一团,尤其是那些情侣们,来东华观好几年了,第一次面临小别的刺激,那感情更比平日要缠绵几倍。可是,史幽红对陆鸣的失望感依然没有消散,任他殷勤备至,也没什么好脸色看,第二天一大早就独自出门了。她刚走到照壁前,只见薛新雨从门卫处走了过来,他只顾低着头看信,一径走到她的面前。两人差点儿撞上了,薛新雨才醒过神来,连连向她道歉。

    看到他入迷的样子,嘴角浮起的笑意,尤其是神采焕然的双眼,出于女性的天然敏感,让史幽红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试探着说了一句:

    “你有女朋友了?”

    薛新雨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否认,但不知为什么,潜意识中又不肯这样做,只是含含糊糊应了一句:“还算不上,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

    薛新雨见她要回家,就帮忙把行李送到了车站。和上次夜行不同,这次薛新雨走得轻快,不时要停下来等她。史幽红看上去有点儿神不守舍,下一个斜坡的时候还差点儿摔倒,让薛新雨担心不已。刚到了车站,一趟公交车从眼前开过去了,薛新雨知道下一班车要一个小时后才来,赶紧要追上去叫停,可是史幽红制止住了他,说不要紧的,我一点儿也不着急。两人并排坐在了候车点的石板上,好长时间都沉默不语。史幽红没觉得什么,薛新雨倒有点儿尴尬,想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最合适的话题:

    “这次全运会,你的机会很大,我们争取在决赛中会师吧!我想,冠军一定非你莫属!”

    可是,史幽红没有接受他的激励,反过来却对薛新雨提出了一个要求:

    “我当然会全力以赴的,但是从来没想过能拿最后的冠军,除非你在决赛中故意输给我。不过,这一次情况可不同了,即使你愿意,我也不会接受的;如果你硬要那么做,我以后就再也不理你了。这是真的!”

    薛新雨点了点头,知道她说的全是真情实意。史幽红又问起了薛平湖的情况,薛新雨说父亲回杭州后一直生活清闲,几乎不再摸棋了。不过父子之间倒是经常讨论一些棋理方面的认识问题,还经常打笔战。

    “你知道吗?爸爸居然要我潜心研究一下传统的座子,说其中有很多合理成分,未来说不定会重新流行,你看他老人家是不是有点儿糊涂了?”

    薛新雨说完直笑。可是史幽红听他讲了半天,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你父亲从不糊涂,倒是我父亲有点儿发昏了。”

    上车后,史幽红望着窗外渐红的枫叶,想起也是这样一个灿烂又凄清的季节,自己第一次见到了薛新雨。三年过去了,她眼中的那个顽劣可恶的少年已经长成了高大阳刚的青年,正在享受着青春和事业给予的双重快乐,接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笑脸和赞美,当然也包括了无数的青眼和芳心。这一切本来都与她毫无干系,可是自己今天为什么表现得如此失魂落魄?一个不敢承认却像野草一样滋生的念头,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难道,自己当初选择跟陆鸣在一起,不是为了别的原因,仅仅是薛新雨已经摆开了向自己进攻的态势,出于某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她不愿意回应他的热情,就顺手拉了一个挡箭牌来逃避吗?否则无法解释,当薛新雨追求无望,决定斩断情丝弃自己而去的时候,她为什么看陆鸣就横不是眼竖不是鼻子呢?

    那么,自己心中真正在乎的,究竟是谁呢?

    可是,当史幽红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即使自己想清楚这一关节,现在又有什么用呢?从薛新雨的神态来看,他显然已经心有所属了。何况,就算自己想重头来过,一切都不是那么容易了。当初,自己想要让陆鸣靠过来的时候,只需要一个眼色就行了;可是今天想要让他滚远点儿,却非要掀起一场风暴不可。

    就在昨天晚上,当史瑞虎在女儿面前称呼陆德言是“亲家”的时候,她立即皱起眉头严加否认:“您千万不要这么说了,我和陆鸣之间不过拉拉手罢了,算什么亲呢?”

    “好好好,为了不让乖女儿害羞,爸爸向你保证:从现在起,一直到婚宴上女婿给我敬酒为止,我再也不这么说了!”

    史瑞虎哈哈大笑了起来,显得那么慈祥和宽容。没错,最近这一段时间以来,史瑞虎对女儿越来越迁就和放纵,完全没有了以往的粗声大气。可是史幽红心里清楚,他这么做并不是要为自己松绑,而是为了将自己顺利又安全地送到另一双手中去,绝不容中途出现任何闪失。从一个父亲的职责来看,这未必有什么错。可是对史幽红来说,一旦她乘隙逃脱,尤其是投入了那个世仇之子的怀抱,那么,父亲反弹回来的怒气足够把自己压成齑粉!

    史幽红愁绪满怀,而薛新雨就没有那么多的心思了。朝阳升起来了,他已经快走到了东华观。突然,看到远远的似乎有一个影子从山门中闪了出来,他想那一定是陆鸣了。如果他问起了史幽红的行踪,自己该不该告诉他呢?如实说了,史幽红可能会不高兴;假装说没看见,又不合自己的秉性,因为两人之间光明正大的,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他还没有想停当,却发现那个人是宋大洋。

    宋大洋也看到了薛新雨,神情有些不大自在。薛新雨没问他到底要出观还是要回观,因为自己也不想回答为何大清早下山又上山。打招呼的时候,薛新雨发现宋大洋的衬衣下鼓起了一个大包,似乎装了什么东西。他也没有追问,就自顾自进去了。回到宿舍之后,他马上提笔给冬清写了一封回信,告诉她自己很快就要回杭州了,之后一段时间活动频繁,恐怕不方便通信了。

    次日,大家举办了临别聚餐。几杯二锅头下肚之后,人人精神亢奋,连林家亮这个小喇叭的口径也放大了一号。薛新雨又回忆起了往事,说宋大洋捉的那只兔子真肥,现在想起来口中还流水。这话勾起了冯晓白的痛苦记忆,想起了当年在山坡上和戚玉秀的卿卿我我,是何等的旖旎惬意!如今李爱琴虽然对自己关爱备至,但毕竟不如前任漂亮,想起来总觉得是一件憾事。而宋大洋更是反应强烈,他先是喝了个一塌糊涂,又哭了个一塌糊涂,仿佛今天一聚就是生离死别一样,其他人本来没事,倒被他惹得伤感了起来。

    薛新雨自以为猜透了宋大洋的心事,因为以他的水平和年龄,全运会恐怕是他参加的最后一次比赛了。于是,就说了几句宽心话:

    “大宋,你不要太激动了。我们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将来不管到了哪里,都不会忘记今日的情分!”

    宋大洋一听,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几乎要将薛新雨提了起来,尽管两人的个头相差无几:

    “老弟,好好下你的棋,将来一定能熬出头的!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动感情了,不是闯荡江湖的料儿!”

    薛新雨又笑又劝,好不容易才挣脱了出来。看来,宋大洋今天真的是喝醉了,竟然满口说起了胡话。当今天下太平,四海一家,江湖中的萍踪侠影,快意恩仇,豪情义气,在人们的心目中陌生得好似殷墟的甲骨文一样。至于什么“十步一杀”就更不要提了,光是“千里独行”,没有单位开具的介绍信,你出门连个店也住不进去,连露宿街头都要被民警收容。

    第二天,薛新雨就离开了东华观。他的心中恋恋不舍,似乎自己不是在回家,而是在离家。刚走下了山门,就被门卫叫住了,说有一封加急电报。薛新雨听了心一跳,以为父亲出了什么意外,打开一看,上面只有短短六个字:“预祝成功,冬清。”显然,她在收到自己的信之后,怕回信来不及,就发了电报以示祝福的。薛新雨感动之极,将它小心收好了。

    薛新雨回到了杭州,又见到了父亲。薛平湖说全运会是当下的热门大事,各级政府都非常重视,给参赛选手提供了一切可能的便利,自己作为家属也受到了相关部门的慰问,连漏雨多年的屋顶也重新翻修了。薛新雨为桑梓之情所感动,更深知这是十多年来首次举行的全国性综合大赛,事关国内体育版图的重划,尤其要确定今后一个时期资金投入的方向,因此不容丝毫闪失。想到这里,他顿觉肩头一沉,仿佛一座泰山压了下来。

    好像这个压力还不够大似的,在向省代表团报到之后,薛新雨才知道自己竟然被安排担任开幕式入场的旗手,而这个光荣的职位历来是篮球队中锋或举重世界冠军的禁脔。理由说出来很简单,因为在中日围棋对抗赛上表现出色,薛新雨已经提前为省队贡献了几个积分。不过,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自己太文弱了,而围棋又不是那种非常扎眼的项目,有点儿难当大任。可是,他的请辞却被一口否决了,理由是为了讨个好彩头:

    “棋手当旗手,这不正合适吗?”

    一段时间的紧张排练和思想教育之后,薛新雨终于随队启程来到了广州。现在,北方正当秋高气爽,而羊城依然还是艳阳普照,炎气蒸腾。在这里,他又见到了自己的队友们。异地相见,感觉分外亲切。薛新雨找到了北京代表团的驻地,先见到了舒梅,问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看不见她的影子,回家的时候甚至连个招呼也不打,是不是太不够意思了?舒梅似乎有点儿难为情,支吾了两句就不说了。一边的李爱琴替她回答道:

    “小梅哪有空理会你们!这段时间她正在用功读书,家里字典、参考书买了一大堆,准备明年考大学呢!”

    薛新雨听了笑着摇头不信,因为按照当时的政策,大家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可教育好的子女”,进学习班人人有份儿,上大学个个绝望。之后,薛新雨又找到了史幽红,送给她一卷西湖风光的刺绣。可是史幽红看了看,似乎显得很失望:

    “我喜欢吃那种又甜又酸的桃脯蜜饯,你没有带来吗?”

    薛新雨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立即和她算起了旧账,“你上次来杭州的时候,把我家乡的特产贬到了十八层地狱,我还以为你真的讨厌甜食呢!这次带来的芝麻糖、云片糕、桂花栗子可不少,但全都送人了。早知道你爱吃的话,我就再扛一麻袋来,保管让你吃到明年新桃子上市了!”

    听了薛新雨惋惜中捎带数落的话,史幽红只是低着头,发丝从耳际垂下来,与轻咬的嘴唇连成了一弯新月般的圆弧。片刻之后,她才勉强挤出来了一句:

    “我上次说不喜欢吃,只是因为当时心里非常讨厌你。现在看你顺眼了,它们当然也就变了味道。”

    薛新雨当下几乎要被麻翻了。他原以为世界上的女人都是一分为二的:老与幼,高挑与娇小,活泼与文静,热情与冷漠,天真与世故,大嗓门与小性子,谁想到,她们竟然还能变幻出魔方一样的风情:可以潋滟如春天画船下的一汪碧水,可以清雅如夏日栏杆外的满塘芙蓉,可以哀婉如秋夜书柬上的几滴烛泪,可以娇弱如冬天掌心中的那片初雪。

    隔日,大家约好了一起去看望老领导秦双河。当然,在组织部门看来,他一点儿也不老,正当年富力强干事业的黄金年龄。这些年来,随着外贸活动的大幅增加,中国远洋轮船的海上安全问题显得尤为突出。因此,老游击战士秦双河又一次披挂上阵,要和波涛中出没的各种肤色的劫匪海盗们较量一番了。同时,他也卸去了围棋集训队中的所有职务。如此一来,陆德言就成了名正言顺的领队。不过,考虑到他的家庭背景太复杂,负责对外联络的陈主任升任了集训队的支部书记,这多少让队员们感到舒心了点儿。

    秦双河看到了自己昔日的子弟兵,心情十分高兴,尤其看到舒梅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更是又怜又爱,说:“我刚刚看了一份内部简报,最近要恢复一批干部的工作,其中就有你父亲的名字。看来,你的苦日子是熬到头了。”舒梅听了并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哭出声来,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薛新雨疑心她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否则的话干吗要复习功课呢?

    趁开赛前还有几天闲暇时光,秦双河特地叫自己的司机带着队员们四处参观游览。在宝安县著名的中英街上,大家探头探脑,很好奇对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天地。司机半是神秘半是炫耀地说: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可不要外传啊——秦局长今后的工作地点并不在广州,而是在对面的香港。”

    众人听了之后羡慕不已,王富军也开玩笑说:“早知道老领导要来管海轮,我就不下棋了,说不定还能得到驻外的机会呢!”薛新雨也替他惋惜,说出一趟海就等于与世隔绝好几个月,最适合潜心研究围棋了。张乘龙听了冷笑一声,说海上哪有陆地安全,一个海浪打过来,人在下棋还是棋在下人都分不清了。薛新雨这才意识到自己冷落了这个前铁老大,又转而恭维他了两句,差点儿就说火车轮子赛过哪吒的风火轮了,张乘龙才显得高兴了一些。

    全运会的开幕式隆重举行了。那一夜,无数的鲜花在手中摇曳,无数的气球腾空而起,无数的焰火照亮星空。薛新雨目睹这五彩斑斓的一切,眼睛竟然有点儿湿润了,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偎依在了母亲的膝下,她的容颜已经记不清了,但是裙子的颜色还是那样鲜亮悦目。轮到各代表队入场了,薛新雨虽然心跳如鼓,身僵如木,汗下如浆,甚至不敢抬头向沸腾的观众席望上一眼,但还是顺利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把省队带到了体育馆中央用石灰粉标定的区域。等他回到了住处,才发现脱下的运动背心已经可以拧出水来了。

    因为赛程较长,所以围棋比赛的小组赛已经提前进行了。作为种子选手,薛新雨获得了轮空的权利。所以,他就有闲心到处逍遥。除了最热门的乒乓球之外,人们心照不宣的看点有两个:一是女子体操,可惜参赛的选手年龄太小了,看上去不像高傲的天鹅,倒像是一群蹦蹦跳跳的虾米;二是游泳池,不过那些女将们也个个长衣裹身,除了头脚,几乎不露分寸,一点儿也不像安徒生笔下的美人鱼,倒和动物世界中的儒艮有得一比。

    薛新雨正感到索然无趣,突然发现对面看台上有人向自己招手,抬眼一看,发现是戚玉秀。原来,她是来为自己当年体校的同学加油的。薛新雨欣然走了过去,正要问为什么黄子武不陪她一起来呢?史幽红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薛新雨脸色通红,心想:“糟了,她一定猜中了自己的心思。”因为体操和游泳正是当时仅有的能够显露女性曲线的项目。不过,史幽红并没有借机奚落他,只是轻轻说了一句:

    “你小心一点儿,不要魂儿都让人勾走了!”

    薛新雨心想:“当我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魂儿就已经不在自己身上了。”可是这样的轻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他只得含糊应了一声。史幽红又告诉了今天小组赛的进展战况,说围棋热在全国方兴未艾,各地高手辈出,藏龙卧虎。李爱琴今天就爆了个冷门,连小组赛都没有出线,成为第一个被淘汰出局的专业棋手。薛新雨点头称是,心里却大不以为然。一是集训队的人都知道,李爱琴的心思全在如何填饱冯晓白那挑剔的胃了,自己的专业早就荒疏了;二是业余棋手也许能下出一两手石破天惊的妙招来,但远不如专业棋手那样稳定,差异之大,就像钻燧取火和核能发电一样。

    果然,就像要印证她的告诫一样,薛新雨碰到第一个对手时,竟然差点儿就阴沟里翻了船。对竞技体育来说,轮空的优待未必是件好事,因为从小组赛的厮杀中脱颖而出的选手,往往更容易进入状态。

    对手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煤矿工人,起手就点了两个“三三”,一看就是那种死硬的实地派。薛新雨心中暗笑,毫不客气就镇了两个星位。不过几十手,就将对手牢牢压制在了边角上,外势厚得让自己都有点儿不好意思。可是,对手既然肯吃这个亏,一定会有后手做准备。果然,在边角捞足了之后,他在中腹投下了一串串深水炸弹。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对手反正没有什么包袱,而薛新雨又有点儿托大,总想好整以暇轻松拿下,竟然被人家硬生生在中腹做出了一个天下大劫。这个劫要是打输了,不但中央的一条大龙要逃出生天,薛新雨辛苦垒砌的围城反而变成了残垣断壁。虽然面上不动声色,薛新雨心中已经翻江倒海,因为他计算出对方的劫材竟然比自己的还要多。长考了一个小时,薛新雨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断,不再寻求屠杀大龙于中腹,反而送敌出境,并借势冲入了黑方的阵势中。对方消劫之后,眼看胜机乍现,竟然不知道该怎么下了。面对已经分断开来的两坨白棋,想杀又不敢杀,顾此失彼之下,薛新雨已经将它们安顿了下来。眼看欲擒故纵的战术获得了成功,薛新雨心头一振,充分施展了专业棋手精湛的官子工夫,不断扩大领先的优势,最后竟然以七又四分之一子狂胜对手。

    不过经此一役,薛新雨再也不敢轻慢任何一个对手了。同时,为了静心,除了参加比赛之外,他干脆整天都把自己关在了房间中打谱,连最喜欢看的羽毛球决赛也放弃了。又胜了两轮,他就挺进了十六强,下一个对手正是宋大洋。

    这天清晨,薛新雨早早来到了赛场。可是左等右等,比赛时间已经到了,宋大洋竟然人影也没有出现。裁判已经开始启动计时了,如果一小时之内他还不来,就等于自动放弃了。薛新雨担心他病了,又觉得不像,因为在这个夏天,宋大洋天天都跑到水库去游泳,一天少说也要游个十里八里,还自夸身体棒得像根铁柱子,怎么会轻易倒下呢?时间飞快过去了,他还在猜疑不定,裁判已经宣布结果了。于是,薛新雨兵不血刃又过了一关。

    按照常理,薛新雨应该去探望一下宋大洋。可是他想到了史幽红的叮嘱,觉得现在不是讲私情的时候,即使宋大洋能够按时参加比赛,自己也必须要将他打落马下。于是,在参加了下一轮的抽签仪式之后,他又回到驻地闭门静坐了。

    薛新雨的下一个对手是张乘龙。这家伙近来有点儿走火入魔,对平衡理论顶礼膜拜到了迷信的地步,不但棋风中找不到丝毫以往大砍大杀的痕迹,还提出了“六不”准则:一、不争先。一般来说,业余棋手喜欢白棋,因为他们惧怕贴目;职业棋手喜欢执黑,因为看重先行之利,而张乘龙一概无所谓;二、不多占。无论是实地还是外势,从不一网打尽,总要给对手留下一定的空间;三、不过分。每一步棋都掌握分寸,既像三月杨柳一样舒展,又像五十老人一样从不逾矩;四、不逞强。即使面对刚入门的小屁孩,也绝不以滥杀狂屠对方的棋子为荣;五、不示弱。你若以为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一定要还以颜色,让你见识一下梁上君子的手腕;六、最可笑的一点是:不多赢。如果盘面上领先太多而对方又不肯主动投子,他总要主动送回去一些,最后不多不少就赢一两子。这一点,似乎和春秋时期“不擒二毛”的宋襄公有一比。但是熟知历史的人都知道,如果有了强大的实力做后盾,宋襄公与齐桓公其实只有一步之遥。

    可想而知,和这样一个兼有天使和魔鬼双重性格的人比赛,必然是一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

    一开局,薛新雨依然用了自己最偏好的“双月式”开局,而张乘龙还以自己独创的“三光式”——既然小目如月,星位是星,他认定天元就是普照大地的太阳,所以起手三子必然要下在这三个位置上,犹如“天地人”缺一不可。薛新雨下得分外谨慎,到了中午封盘的时候,不过才下了三十多手。午饭之后,薛新雨在餐厅外的草坪上溜达,看到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他们议论纷纷,个个神色惊异,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薛新雨本来不想分神,可是看到了袁招娣正讲得眉飞色舞,竟然不由自主地踱了过去。才听了两句,他就霍然变色了。原来,她言之凿凿地说:宋大洋前天晚上失踪了!而且,据小道消息说,他偷偷游到香港去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薛新雨一听火冒三丈,恨不能冲上去撕烂她的臭嘴,“大宋出身贫下中农,平常表现得比谁都积极,他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你真可笑,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傻?这个年头,越是满嘴高调的人,越是满肚子坏水!”袁招娣反唇相讥道。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是看到薛新雨的拳头都捏起来了,一害怕就憋了回去。

    薛新雨不相信她说的话,可是心中又觉得这种可能性未必没有,因为宋大洋近来的行为确实有点儿反常。如果他真的逃走了,那么性质严重之极,自己应该与这个老大哥断然划清界限,甚至公开声讨他的可耻行径。但不知为什么,他在惊恐之余,竟然希望对方能够顺利游到彼岸,千万不要半途而废,尽管这个念头绝对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下午比赛继续进行,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薛新雨的情绪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下出的棋子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好在张乘龙对他极为忌惮,又要维护自己的招牌,不肯为之过甚,所以局面尚在两分状态。进入中盘之后,薛新雨眼见如此进行下去,自己的黑棋是贴不出目来的,于是收敛心神,果断使出了胜负手,一子强硬地靠在了对方的无忧角上。张乘龙知道厉害,立即也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将它拔之而后快。薛新雨一搭一扳,摆出了做劫的架势。张乘龙最恨打劫了,认为有伤阴阳和气,加上自己虽然实地占优,但全局薄形不少,不肯把水搅浑,长考了半天,才简单一粘,确保角部安全,看黑棋下一步怎么办。没想到的是,薛新雨占了小便宜,不但不趁机将三子逃出,反而跳下一子到二路,非要和对方来个鱼死网破。张乘龙这下可有点儿火了,觉得对手欺人太甚,不给点儿颜色看是不行了。高手相争,千万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对手的弱智上。因为你能想到的诈术伎俩,人家一定也能想到。不过几秒钟,张乘龙就算清楚了,对方想就地做活,难度不亚于螺蛳壳中做道场。于是他小尖一手,遮断了黑棋的归路。薛新雨就像不知危险的地鼠一样,继续在二路的狭窄通道中穿梭,甚至将几个黑子主动送上门来。可是张乘龙已经看到了其中隐含着“倒脱靴”的手段,自己吃黑子越多,就死得更惨。他心中冷笑了一声,偏偏不去理会送到嘴边的肥肉,而是下立了一手破眼,彻底断绝了对方的念想。这一手就像是胜利宣言一样,让他仿佛看到了金牌已经在不远处微笑睒眼了。

    可是,薛新雨好像不死心一样,竟然一手扑入了角尖。怎么回事?张乘龙的第一反应是对手疯了,定睛一看,顿时全身冰凉,因为他这才发现,薛新雨前面那十几手全是虚招,当自己的注意力先被打劫后被做活吸引了的时候,黑棋已经悄然完成了对白角的缠绕包围!经过一番间不容发的拼斗之后,角上最终形成了双活。可是,白棋无法承担一个十目的大空被捣毁的损失。于是,薛新雨又一次涉险过关。

    当天晚上,薛新雨在宿舍中又摆开了“三环刀”。他的半决赛对手是冯晓白,在过去的几轮比赛中,冯晓白使用这个布局所向披靡,让不知深浅的对手们大吃苦头。他正在苦思冥想破解之道,听到了有人敲门,打开一看,竟然是黄子武。

    在今天的比赛中,黄子武输给了林家亮,这对一个抱有冲冠雄心的人来说应该是个重大挫败。可是,薛新雨从他的脸上没有看到丝毫的沮丧。两人一见面,黄子武就用兴奋又沙哑的嗓音告诉薛新雨:扣在自己头上长达三年的冤屈已经彻底洗清了!见薛新雨一脸茫然,黄子武抓住了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了起来:

    “你难道忘记了锦鳞阁中那条丢失的金鱼了吗?”

    薛新雨大吃一惊,赶紧让他坐下细细道来。黄子武一连喝了几杯水,才缓过气来,告诉他一个确凿无疑的消息:宋大洋真的跑了!在一片海滩上,夜间巡逻的民兵们发现了一包衣物,里面还有一封信,是宋大洋写给集训队全体队友的。他主动承认,当初东华观失踪的金鱼就是自己盗走的!

    薛新雨头脑中一片空白。黄子武情绪十分激动,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住嘴地骂人,从陆德言到老甘头,一个也没有逃掉。不过,到了最后,他竟然有点儿感激起宋大洋了:

    “这龟儿子虽然害人不浅,但是,总算良心还没有完全被狗吃掉。他要是不说出来金鱼的真相来,我这个黑锅可要背一辈子喽!”

    薛新雨点了点头,承认他说得不无道理,转而关心起了那条金鱼的下落:“他带着金鱼走了吗?”

    “那个自然了!”黄子武肯定地回答道,“那条金鱼是古物,一定能卖个大价钱!我听人说,在那个花花世界里,除了钱之外六亲不认。否则的话,就凭他的能耐,也只能去做一个叫花子!”

    黄子武走后,薛新雨彻夜难眠,一个问题在脑海中萦绕:既然金鱼是宋大洋盗走的,他究竟把它藏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也许,他早就转移出去了,甚至就利用了那次大伙儿外出野餐的机会,将它藏在了兔子洞中。等避过了风头,宋大洋又将金鱼挖了出来,携带南下,伺机出境。

    薛新雨想起了那天清晨在东华观山门口撞见宋大洋的那一幕,不禁暗叹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自己一直尊敬甚至崇拜的仁兄竟然是这样一个鸡鸣狗盗之徒!看来,袁招娣的口中也不全是诬陷之词。

    虽然一夜没有睡好,但薛新雨第二天依然强打起精神来,准备与冯晓白来一番龙争虎斗。猜先的结果,冯晓白如愿拿到了黑棋,果然起手就是“三环刀”。按照惯例,薛新雨如果不想一开始就陷入被动,应该主动挂角,不让对方摆开阵势。可是,薛新雨却并不在意,反而像个老农民一样,只顾在自己的地盘上深耕细作。他不肯主动入套,冯晓白当然也不会冒险出击。几十手下来,双方各自形成了大模样。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仿佛棋盘上飞来了一白一黑两只大鸟,它们姿态优雅,蹁跹起舞,煞是好看。但是,这样几乎完全对称的局面,在薛新雨眼中是一幅完美的太极图,可在冯晓白看来却是一团糟糕之极的涂鸦:如果双方的阵势都坚固如磐石,黑棋的先行优势就无法充分发挥出来了。

    现在,“三环刀”的致命弱点终于暴露了出来:这是一种守势思维下的产物,守成有余,进取不足。而当前盛行的“太空流”和“虎尾流”,它们都强调积极主动的进攻精神。因为真正的高手都和军事家一样,知道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

    原来,这就是薛新雨始终不肯采用“三环刀”的真正原因!

    但是,冯晓白也不是当年那个葳蕤的文弱书生了。经过了几年的锤炼,尤其是受到了失恋的刺激,原本偏软的棋风之中也夹杂了凌厉之气。于是,他停止了慢悠悠的龟步,飞起一子,镇在了敌阵上方,像在白鹤头上点了一个黑痣。如果白棋靠上一手,那么黑棋且战且退,虽然让白边做成了实地,但是能够在中腹形成厚势,对中盘战斗十分有利。可是,薛新雨不肯让对手如愿,反而脱先肩冲了黑棋右边的星位,犹如在黑天鹅的脖子上涂了一点儿石灰。冯晓白回补了一手托,企图将这一子驱除出去。薛新雨借势连压几手,黑棋也奉陪到底;白棋形成厚势后,高高跳起一子准备整形。这时,黑棋终于等到了猛攻的机会,立即依托早先摆好的镇子,向白阵的腹地深入进攻,一阵左冲右突之后,成功掏空了一条白边。这时候,薛新雨一子靠上了黑棋角上的小目,似乎要重演战胜张乘龙的那一幕。可是,冯晓白早有准备,丝毫不肯退缩,而是果断挖断,准备生死搏杀。但是谁也想不到,白棋竟然主动后退一手,任黑棋吞下自己打入一子,突然转向攻击黑棋中央的黑子。这一突变,让正感到得意的冯晓白心头一抖。原来,“三环刀”虽然有三手,但真正的要害却是第三手。现在,白棋已经碰伤了星位右下的那一子,不但“三环刀”原有的腾挪优势荡然无存,连整个黑阵都像断了柱子的大厦,显得有点儿摇摇欲坠了。冯晓白两头兼顾,手忙脚乱,虽然勉强止住了溃败,但大势已去。之后,双方又弈了百来手,但已无关输赢了。

    复盘的时候,另一场半决赛的结果也出来了,史幽红赢了林家亮。看来,无论薛新雨是否情愿,似乎冥冥中早有注定,两人今生都逃不脱对手的角色。决赛之前,选手们要休息一天。可是,薛新雨的思想发条一点儿也不能放松,反而要拧得更紧。原来,全运会已经接近尾声,各队的竞争也进入了白热化阶段。浙江队和北京队的积分不相上下,为了进入积分榜的前三名,最后冲刺的希望就全寄托在围棋这个项目上了。薛新雨知道史幽红的压力一点儿不比自己小,心里反而松快了不少,似乎一副重担变成了两人抬。

    当薛新雨给自己减负的时候,史幽红却正承受着双重的精神煎熬。为了让列祖列宗瞑目,史瑞虎再一次郑重命令女儿拿下决赛。史幽红一口就应承了下来。但是,史瑞虎听了好像并不放心,反而更加喋喋不休起来。史幽红听了半天,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爸爸,您就直说了吧,是不是有人在您耳边吹什么风了?”

    “当然没有!”史瑞虎先是一口否认,但毕竟是个直筒子,最后又忍不住泄露了出来,“小陆说了,近来总看你和姓薛的那小子在一起,心里有些不大放心。”

    可是,他的话立即点燃了女儿胸中积郁已久的那团火气。等父亲走后,史幽红立即去找陆鸣算账。陆鸣虽然忝为专业四段,却在比赛中早已经出局了,每天都在组委会帮忙,进进出出像只勤劳的工蜂。史幽红来到了组委会办公室,正当午休时间,里面空无一人。这时,史幽红也冷静了下来,责备自己太冲动了,怎么好意思在办公场所和男友吵架呢?再说了,陆鸣妒忌自己和薛新雨在一起,不正说明他在乎自己吗?想到这里,她决定留一张纸条给陆鸣,约他今晚好好谈一谈,把各自的心里话全倒出来。她坐在了陆鸣的座位上,拿起了一支笔,可是手边没有稿纸,看到上锁的抽屉缝里露出一角白纸,就顺手抽了出来。她只看了一眼,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儿就晕了过去。

    原来,这是陆鸣起草的一份检举材料。而揭发的对象,竟然就是薛新雨!而扣在他头上的罪名,赫然是帮助宋大洋偷渡外逃!信中罗列了大量的“证据”说明两人关系非同寻常,包括大家平常在东华观发的牢骚和怪话。非但如此,他还将冯晓白和林家亮也一并打入了网中,甚至连老领导秦双河也没有放过,说出事前几天,秦双河曾安排他的司机带着众人出外游玩,种种巧合值得怀疑云云。而这些人与他从来就没有什么过节。

    在这之前,戚玉秀曾经向史幽红透露过黄子武遭冤屈的内情,说陆鸣这个人心如蛇蝎,决不可轻信,但是史幽红却不肯相信。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世界上还存在着这样可怕的人。

    正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史幽红慌忙要将检举信塞回去,可是越忙越乱。转眼之间,陆鸣已经站到了她的面前。史幽红眼见已经瞒不过了,干脆把它摔到了桌面上。陆鸣只看了一眼,也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两人面对面沉默了片刻,史幽红突然问了一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你是不是被人抱养的孩子?”

    “当然不是了。”陆鸣不明白她的意思,勉强笑着说,“我的家境你全知道,如果不是亲生的,爸爸怎么会对我这么好呢?”可是没等他说完,史幽红截口反问了一句:

    “既然你也是吃人奶长大的,那你为什么要把一个从小就没娘的人往死里整?”

    陆鸣马上百般辩解,说这份材料不是自己主动写的。集训队偷跑了人,上面要严肃追查,不挖出深根是交代不过去的。可是,史幽红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陆鸣以为自己全身到处都是窟窿。听到外面又传来了声音,史幽红转身离去,只给他丢下了一句话:

    “你可以死心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够冷的了,但是,我绝不会嫁给一个心都是冰做的男人!”

    第二天上午,薛新雨来到赛场之后,一见到坐在对面的史幽红,心中就暗吃了一惊。只见她脸色发黄,眼圈带青,连一头乌发也没好好梳理,只是随便挽了个结,全然不见了平日的润泽光亮。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史幽红执黑开局后,竟然摆开了史家的招牌菜——“穿云式”,前两子占据了对角的星位,然后向侧翼大飞,看上去好似一副拉满了的弓。当年史胜东与薛鉴水在北海公园大战,决胜一盘就采用了这个开局。现在,史幽红又翻出了这个尘封的旧案,难道是要报一箭之仇吗?薛新雨想也不想,就将挂角一子回拆一手,然后跳起小尖,看上去像一段枯木上又发了鲜花。这正是薛鉴水生前最喜欢的边角套路——“回春式”。薛家世代行医,当然最喜欢病人夸自己“妙手回春”了。

    尽管摆开了算账的架势,可是,薛新雨却没有感觉到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息,反而沉浸在了某奇怪甚至美妙的感觉中。一开始是灵雀穿梭柳梢,探听春风消息;之后是鹧鸪筑巢木棉,不觉暖意袭人;最后是丹凤栖息梧桐,终究两全其美。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比赛结束了,薛新雨才恍然从一场梦中醒来。最终,白棋赢了二又四分之一子。

    比赛结束了,史幽红没有祝贺薛新雨夺冠,甚至没有朝他看一眼,而是径直起身来到了赛场边,对着呆若木鸡的史瑞虎说了一句:

    “您老人家可都瞧见了,没有外人帮忙,他们薛家照样可以赢我们史家!”

    她的话音刚落,脸上就重重挨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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