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先生:世交契好,山海远隔,暌违经年。不揣冒昧,恭请少君光降寒舍一晤。如蒙惠临,万望携贵扇一观。”
下面没有落款,只有一行日文地址。作为新时代青年,薛新雨和同龄人一样,习惯了浅显易懂、直来直去的表达风格,不喜欢这种文绉绉的口气,但是来信中也能读出一点儿味道:第一,这个人认识自己的长辈;第二,这个人虽然客气相邀,但自己不去似乎还不行。
薛新雨想不起自家有哪门子海外亲戚,也希望最好没有。一棵小树要想长高,就不能节外生枝;一只良犬要想卖个好价钱,就不能杂交混血。薛新雨这次能够顺利出国比赛,全沾了三代单传的光,否则就会变成第二个林家亮。他本想不理,但是又想起了父亲临别时那一番耐人寻味的交代。代表团虽然三令五申不许私自行动,但是这一次,薛新雨却不得不违规了。
三天后,第二次中日围棋对抗赛结束了,中方最终以十一比二十九落败。虽然成绩比上次好看了一些,但遗憾的是仍然没能翻越宫田荣树和梅泽志博这两堵高墙。闭幕式结束之后,队里体恤民意,安排大家下午去横滨著名的中华街买点礼品带回国。薛新雨又一次借口吃坏了肚子,请求留在宾馆休息。等一切平静之后,他悄然下楼,请门卫写了路线,换了两趟地铁,又步行了一段时间,就来到了郊区一桩僻静的老式公寓前。敲门之后,他拿出了纸条,用仅会的几句日语介绍了自己,女仆就引他来到了客厅。薛新雨落座后,看到陈设雅致,四壁无尘,唯有北面墙上挂了一幅肖像,似乎有点儿突兀。他抬眼望去,只见画上人剑眉刀目,满脸刻痕,睥睨的神情中隐藏了些许狡狯,横溢的信心中透露出几分暴戾,似乎一个幕府时代的武士。薛新雨觉得有点儿眼熟,仔细想来,心中大吃一惊,因为他就是藤原正雄的师父——早已辞世多年的末代本因坊秀正!
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棋豪的画像,怎么会挂在这里呢?薛新雨正在狐疑之时,只听到一阵木屐“咯吱”声从楼上传来,主人已经下来了。原来,她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身穿和服,姿容雅洁,也许是平常保养得当的缘故,眉眼光泽犹存,所以看上去丝毫也不显老。见薛新雨起立鞠躬后,她笑着用不甚流利的汉语自我介绍道:
“我叫梅泽荷子,年轻的时候曾经到过贵国。”
听了这个名字,薛新雨呆了一会儿,一些凌乱的片段从脑海中浮现了出来,虽然不能接续成章,但至少脉络可见,尤其是父亲拍摄的那些照片,一张张争先恐后跳了出来。他突然明白了过来,于是恭恭敬敬地俯身低头,小心问了一句:
“您——就是梅泽志博的母亲?”
“薛先生真聪明!”梅泽荷子赞了一声,又见他的目光不时向墙上瞄去,就加上了一句,“家父正是梅泽弘一。”
梅泽弘一?这个人是谁,薛新雨一时愣住了,但不过几秒钟就醒悟了:梅泽弘一就是秀正没有担任本因坊家族掌门之前的本名!原来,眼前的这位妇人正是他的女儿,而梅泽志博就是本因坊秀正的孙子——不,是外孙子!
明白了这一节,很多疑问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怪不得藤原正雄对梅泽志博如此偏爱呢,原来,他是为了报答师父昔日的恩情。但他随即又感到不解了,日本人比中国人更讲究血缘宗祧,为什么梅泽志博要随母亲姓氏呢?要知道,在日本这可是离经叛道的行为,甚至让后代背上洗刷不掉的耻辱。非但如此,梅泽荷子本人为什么不使用夫家的姓氏呢?也许,她从来就没有嫁过人?可这样一来,她又和谁生下了孩子呢?难道,这个梅泽志博是个私生子?
薛新雨头脑中问号成堆,却知道自己今天上门并不是查户口的,于是珍重取出了那把纸扇子,摆放在了梅泽荷子面前。
梅泽荷子抚摩了好久,似乎泫然欲泣。她打开之后,看到了“非常道”三个字,那眼泪就落成了线。但是,当她翻过来看到那一树桂花时,神情却先是惊愕,然后又变得凝重无比,似乎牵扯起了无穷的心事,或者面临着一个绝大的难题。薛新雨从她神情的细微变化中,猜想她以前一定见过这把扇子,只是在那个时候,这棵桂树似乎并不存在。那么,究竟是谁画上去的呢?他要表达什么样的意思呢?
最后,梅泽荷子将扇子小心收了起来,放在了一个香木匣子中。留客人喝茶之后,薛新雨见时间不早了,就起身告辞了。梅泽荷子也不多留,亲自送到门口,向他躬身道别。薛新雨走了一段之后,才觉得可笑之极又蹊跷无比:她竟然没有把扇子还给自己!或者说,她早就知道自己是来送扇子的!
第二天一早,薛新雨正在洗漱的时候,前台说有人来找。他下去一看,原来是梅泽荷子的女仆。她交给了薛新雨一个大箱子。薛新雨带回宿舍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简直是个百宝箱,放满了电器、玩偶、茶酒、海味之类的日式产品,但翻到了箱底,却豁然出现了一个长条盒子。他疑心正是那个香木匣子,便打开一看,果不其然,扇子又被原封不动地送回来了。薛新雨翻检了纸箱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片言只语,更不要说回信什么的了。
当天下午,代表团启程回国。登上飞机后,薛新雨正要落座,一看史幽红来到了自己身边,出于礼貌,要将靠窗的位子让给她。史幽红客气了一句,就坐了进去。薛新雨又见陆鸣从人群中急匆匆挤了过来,干脆好事做到底,要和他调换位置。可没想到的是,史幽红竟然冷冷地对自己的男友说了一句:
“你安生地去那边坐着吧,不要天天往姑娘家身上凑。旁人说闲话倒也罢了,万一说是我把你带坏了,可真冤死个人了!”
陆鸣听了尴尬万分,连带着薛新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几天前来日本的途中,他俩还显得亲密无间,似乎须臾不可分离,怎么现在就变脸了?恋爱中的女人,使点儿小性子太常见了,而史幽红更是个难伺候的主儿,俏脸动辄就酸了,让人下不了台阶。薛新雨听她话里有话,心想一定是因为陆鸣在这次对抗赛上表现得太差了,连舒梅都赢了一局,他依然净吞五蛋,被队友戏称又获得了一面奥运会奖牌。史幽红恨男友太不争气了,暂时冷落一下,也是为了刺激他知耻而后勇。
陆鸣垂头丧气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不过他大可放心,这一路上,薛新雨和史幽红连一句话也没说。不过,与上次从杭州回北京的火车上不一样,她并没有闭目入睡,而是怔怔地望向窗外,似乎有无限惆怅,连美味的晚餐也没吃一口,全让给薛新雨了。
集训队回到了东华观,在留守人员的眼中,他们仿佛不是从日出之国回来的,而是从太阳上飞下来的,甚至本身变成了光芒四射的太阳。薛新雨没去成中华街,但队友帮他代买了礼品,而梅泽荷子赠送的品类更丰厚十倍,让他看起来像个真正的阔佬,看见谁都绝不空手:宋大洋得到了一瓶清酒,厨娘的女儿拿到了一盒巧克力,作为重点关怀对象的林家亮因为平素喜欢喝茶,就得到了一套精美的茶具,以作为错失出国机会的补偿。不过,林家亮自己倒并不显得多么难过,一见面,就非常兴奋地说道:
“薛哥,你们不在的时候,我摆了一个有趣的布局。你想看一下吗?”
“当然了。我还正在琢磨这件事呢,没想到大家想到一起去了。”薛新雨笑着说,恨不能摸摸他的脑袋。这个小伙子虽然遭受了不公正待遇,但从不怨天尤人,什么事情都愿意从好的一面看,可真是太难得了。要是换了宋大洋,虽不至于放火烧了东华观,至少要把陆德言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
一番忙乱之后,拿着梅泽荷子送的一副名贵棋具和那个香木匣子,薛新雨来到了父亲的房间。薛平湖听罢全部过程,黯然叹了一口气,似乎十分失望。薛新雨憋不住了,正要刨根究底问个明白,薛平湖却把话题一转,说自己现在待在集训队中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个吃白饭的,感觉很不自在,决定还是回到家乡去。
“原来和秦领队共事的时候,觉得双方风格差异太大,就像‘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心里总不痛快,人家肯定也很别扭。现在才知道,原来文化人聚成一堆,才真是一个是非窝啊!”薛平湖感叹地说道。
薛新雨点了点头,他知道父亲在发泄被排挤的不满,也包含着对自己未来深深的担心。因为秦双河在的时候,虽然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但好在什么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不会背后捣鬼;可是自从他走了之后,集训队中暗箱操作的事情就层出不穷了。现在,父亲要走了,自己要彻底单飞了。能够摆脱最后一道束缚,心里当然舒畅。可是父亲真的走了,他心里又空落落的。
到了月底,薛平湖已经办理好了所有调转手续。临别前,他把那本《玄元妙经》和一堆书籍全留在了集训队的图书室中。
“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这是自己吃饭的家当,可不能让别人偷学了去。和日本棋手一较量之后,才知道中国围棋衰落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在于我们各家抱残守缺,故步自封,门户之见太深,交融之道不行。今天不下棋了,倒全想开了,我们现在吃的是国家的俸禄,自然应该把这些书,包括自己的见解都当做公共财产。否则的话,怎么能对得起沈老将军,怎么能对得起天下的棋迷呢?”
薛新雨正为父亲涌现的公德心佩服不已,可是他紧接着又问了儿子一个私人问题:“我听说——只是听人说起,你喜欢上了咱们队里的一个姑娘?”
这是父亲第一次关注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薛新雨第一反应是矢口否认,可不知怎么,竟然反问了一句:“您觉得会是谁呢?”
儿子这一问,倒把薛平湖给窘住了,他心里当然知道那个姑娘是谁,可是怎么说得出口呢?半晌之后,他才突然说了一句:
“爸爸年轻时也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所以,我绝对不会干涉你的感情问题。但是,自己一定要慎重,千万不要再重蹈覆辙!”
薛新雨听了莫名其妙,什么叫做“重蹈覆辙”呢?自己虽然为情所困,但他只看到爱情这辆车在自己面前轰隆隆开了过去,并没有停下来,更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个想要的位置。即使这辆车在前方倾覆了,摔死的也只能是心上人或情敌,而绝不是自己这个失意的路人。再论父亲,他的一生经历清白如水,母亲去世后,他隔三岔五要在遗照前烧一炷香,从没起过续弦的念头。在东华观期间,除了下棋就是老僧独坐,只认黑白不辨红绿,显然更没有什么“教训”可言了。
那么,薛平湖口中的那个负面榜样究竟是谁呢?
见儿子还在装傻充愣,薛新雨这一记隔山打牛就成了隔靴搔痒,干脆心一横,把话挑明了:
“你知道吗?在昨晚的送别宴上,我听老陆和老史说:他们的孩子已经订婚了。两人正商量着全运会后就举行婚礼呢!”
薛新雨头上仿佛落了一记闷雷,全身火辣辣又软绵绵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雾气中的火光,烧不起来,又压不下去。既然史幽红已经和陆鸣订婚了,那么她就是人家未婚妻了。自己再插入其中纠缠不清,就不是一个感情问题,而是一个道德甚至法律问题了。
薛平湖知道说出这个实情,对儿子是个多么大的打击。但是,做父亲的要为了儿子的好,有时候就得硬起心肠来:
“大丈夫何患无妻!今年秋天,全运会要在广州举行。你一定要全力以赴,把冠军拿下来!情场上输给了人,赛场上要拿回来。要不然,那就更让人家瞧不起了!”
薛平湖替儿子下了战书,却不知不觉中又将“南薛北史”的情结勾了起来。对于年轻一代,无论是史幽红还是陆鸣,他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感。但是,自己的儿子在史家的女儿面前栽了跟头,无论是什么性质的败仗,这口气都非出不可。
在他殷切的目光注视下,薛新雨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您老人家放心,我知道孰轻孰重。随即,又长叹了一口气说道:“这样也好,结果都知道了,也省得再费心思了。现在,我只有一件事可做,就是静下心来,争取把棋下出个名堂来!”
从这一天起,薛新雨竭力不再关注史幽红的一举一动。但是,她却卷入了舆论的漩涡。当然,这场风波并没有蔓延到东华观之外,否则的话,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原来,史幽红回来后,将自己在日本拍摄的照片精心选了一张放在了床头。她挑哪张不好,偏偏挑了身穿华丽和服的。中华街上有租和服拍照的门店,还可以化那种又厚又白的浓妆,梳起像富士山一样高高的发髻,但是她谢绝了,因为没有足够的时间和金钱,更不喜欢那种味道古怪的发油。照片一摆出来,一开始室友们谁都抢着看,个个艳羡无比,连同行的戚玉秀也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犹豫了一下,不像她那样勇敢果断呢?可是一来二去,情况就复杂了,谈论的焦点也从和服的枕头里装了什么变成了史幽红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于是,经过上级的几番谈话,史幽红不得不做出深刻检讨,承认自己爱慕虚荣,受到了不良思想的腐蚀,最后流着泪擦了根火柴,将平生最美丽的倩影化为了一缕青烟。
可是,为了显示自己公正没有私袒,陆德言并没有因此罢休,立即把她树为改过自新的典型,然后以此为契机,在全队展开一次彻底的思想大扫除。不过,他整顿的手段可比秦双河文雅多了,不是“劳其筋骨”而是“洗心革面”。于是,连续几天的大会小会上,陆德言一会儿像一个宫廷教习一样,强调女队员不能描眉,不能烫发,不能戴首饰,更不能穿奇装异服;一会儿又像一个毛皮市场的质检员一样,要求男队员不许理大背头,不许刺青文身,不许蓄小胡子。大家听了点头唯唯诺诺,出门之后,宋大洋第一个破口大骂了起来:
“自家的小媳妇在外面卖俏不好说,倒找起大爷的不是来了!”
“就是,自己暗中要放生,反而绑着我们来陪杀场!”冯晓白也忍无可忍了。
“你们嚷什么?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以前的很多事情,不都是这么办的吗?”薛新雨也愤愤不平,却故意说出一句反话来。
没承想,这话传到了陆德言的耳朵后,他不以为忤,反而当面夸奖起了薛新雨:“说得好!你下棋水平高,认识水平高,不愧是我们围棋队中的标兵!”
薛新雨听了,倒弄得自己有点儿哭笑不得,因为他那番话的重点是“家有家规”,讽刺陆家父子把集训队当成了自家的宗祠,生杀予夺都操之在手,想整谁就整,想放谁就放,而且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薛新雨错了,因为他太单纯了,根本就不了解上一代人究竟是怎么走过来的。陆德言的词汇是崭新的,可是他的思维方式却是古老的。陆家祖上曾给山西富商当过帮闲解闷的师爷,什么事情没有见过,什么世道没有挨过。在封建时代,贵族富人家中都能养得起戏班子,那些头牌花旦依仗着自己是台柱子,不时拿腔拿调的,主人又气又爱,打不得骂不得,最后只好无可奈何。如今,集训队虽然不是陆家养的,但是道理是一样的:如果少了挑大梁的棋手,自己这个屋檐迟早要塌下来。
所以,在陆德言眼中,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共赢,只有共生的关系。如果不是儿子爱上史家的女儿,他本来更愿意和薛家结盟,因为他早就看出来了,薛平湖这个人外柔内刚,比粗放无谋的史瑞虎难对付多了。如果他硬是撑着不走,等秦双河回来后再细细翻旧账,自己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所以,薛平湖的主动离去,最高兴的人是他而不是史瑞虎。同时,他早就看出儿子不是个当冠军的料儿,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一根毫无把握的蛛丝上,不如抓住时机,及时转换轨道,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不过,要想飞到高枝上,起码得有个垫脚的吧!而他相中的这个梯子,就是如今风头强劲的薛新雨。
在本次中日围棋对抗赛上,薛新雨一举拿下了三盘,是第一个胜率超过百分之五十的中方棋手,引起了上级的关注和棋迷的夸奖。只要他能够继续赢下去,自己就能水涨船高,获得更多的资本和上升空间。所以,对于这样一个得势又得力的人物,陆德言怎么肯轻易得罪呢?
薛新雨当然想不到陆德言有那么多的算盘要打,现在,他的注意力全被一个崭新的布局给吸引住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林家亮拿起黑子,前两手平淡无奇,是典型的“星月式”布局。但是,他的第三手并不按照常规缔角,也不向对方挂角,而是远远开拆了一手,打在了中央的星位右下方。这个布局看上去漫无重点,可是一试应手,就看出隐含的层层玄机了:无论对方从内侧向星位还是小目挂角,黑棋一顶之后,按照常规的定式,白棋会立二拆三,但是开拆一子正好撞上了中央的黑子,等于前脚碰铁门,后脚踩钉子,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连就地做活也要陷入了苦战当中。那么,换一个方向,从外侧挂角怎么样呢?黑棋顺势一步小飞守角,中央那一子正好处于拆三的位置,等于主动为对方凑了一步好棋,白棋怎么都不会满意。
“简直像铁索横江一样,让你上不得下不得!”
“仅仅三手棋,就布成了一个天罗地网,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妙手!”
当然,质疑的声音也随之而起,分贝之高一点儿也不亚于赞同者:
“这种便宜只能占一次而已!要是对手足够聪明的话,第二次比赛时,就不会任你这样从容布阵了,不等你下中央那一子,干脆抢先挂角,整个局势就完全大乱了。”
“没错,是有点儿一厢情愿了!挖了一个陷阱给对方跳,但是人家不上当的话,你又没有什么好的后续手段,弄不好自己反倒要栽进去!”
双方谈论了半天,最终形成了一致的意见:这确实是个让人耳目一新的布局。但是,它只是一种先声夺人的战术手段,如果没有贯穿全局的宏大战略思想作为支撑,那么可资发挥的潜能就十分有限了。就像一支先锋部队可以出其不意袭夺敌人的一个山头,但是并不足以改变两军对垒的总体格局。
但无论如何,从此之后,这个新布局就不再是林家亮的个人闪光点,而成了集训队共有的一个金矿,由此衍生的定式也摆了不下十种。为了不与“星月式”布局混淆,大家形象地给它起了个名词,叫做“三环刀”,希望它像篮球中的三步上篮一样环环相扣,一投中的。
很快,一股“三环刀”的热潮在集训队中兴起了,也取得了非常高的胜率。但令人奇怪的是,一向喜欢求新求变的薛新雨虽然也为之积极鼓吹,却从未在比赛中使用过一次,反而陷入深深的迷惘中不能自拔。
围棋究竟是什么?这纵横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古人把它当做了两军对垒的战场,宫田荣树把它当做了缥缈无限的自然,薛新雨和几百年前的涉川春海不约而同把它当做了星空,史幽红把它当做了种蘑菇的自留地,戚玉秀把它当做了拯救爱人的钥匙,而陆德言把它当做了自己升官的敲门砖。
世界上有许多永恒之谜,比如,天文学家最想知道宇宙诞生的第一秒是什么样子,生物学家最想知道世界上第一个细胞是什么结构,历史学家最想知道第一个王朝出现在什么地方,地理学家最想知道第一个发现美洲的是什么人,而对于一个棋手来说,他最想知道却永远无法解答的问题是:第一手究竟该下在什么地方呢?
几千年来,除了一些离经叛道者提供的累累负面教训之外,起手的第一步无外乎就是“三三”、小目和星位三种。
在漫长的年代里,“三三”曾经被公认为最有效率的一手棋,也是营造坚实堡垒的最佳方式。但如今这一手已经被大家弃若敝屣了,因为只要一手罩在星位上,就能够将它压得喘不过气来,就像一支缺乏机动性的装甲部队,即使坚固如钢铁乌龟壳,也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小目兼顾实地和外势,无论是缔角还是大飞,永远不是坏棋。同时,又可以迅速向两翼张开,就像一支海军舰队,攻可以登岸略地,退可以扬帆远飏,可谓相得益彰,所以几百年来成为了最主要的布局方式,而日本古代棋圣秀策开创的“逐月式”甚至享有“千秋不败”的美誉。但是,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小目守角总不如“三三”坚实,而向外扩张又不如星位迅速,一旦掌握不好,难免两头失脱,鸡飞蛋打。
自从“太空流”崛起后,“三连星”布局以其鲜明的特性和豪迈的气质风靡一时。“善攻者攻之于九天之上”,它就像现代空军一样,以高举高打来掌握制空权,从而赢得全局的胜利。但是,很多喜欢天马行空的棋手对它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光看到宫田荣树踢天弄井,追云逐日,却不知道高和强并不是一个概念。棋子位置每提升一格,可凭借的力道就减弱一分。所以,没有高超的驾驭本领,航天飞机也会变成断线的风筝。
总而言之,围棋虽然看似简单,却像哲学一样深奥,充满了对立统一的矛盾。光是外势与实地的关系,就让千古才人呕心沥血,伤透了脑筋。《棋经十三法》中有“高者在腹,中者在边,下者在角”的说法,人人都能心领神会,觉得是难易一字的至理名言,但是在实践中,却有“金角银边草肚皮”的经验之谈。孰对孰错,端看境界高下。所以,要想做到平衡兼顾,两全其美,难度不亚于将甘油和水融合,把骑士和海盗编为同一战壕的战友,让孟尝君和葛朗台成为刎颈之交。
薛新雨原以为实用主义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但是,在日本高手面前多次铩羽而归,才知道如果不能参透围棋的基本规律,那么即使练得铜头铁臂,也只能是一介莽夫,而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武林宗师。
在父亲走后,薛新雨第一次觉得他说的话非常有道理。那些天人合一、阴阳平衡、刚柔相济的道理,看起来荒诞不经,但如今已经体味到了围棋的精微之处,却又觉得颇为契合。毕竟,围棋并不是简单的算数,否则的话,大家干脆拜电子计算机为师好了。
虽然没有寻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但是薛新雨明显感觉到自己对围棋的理解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非但如此,他的感情世界中也增添了新元素。
从日本归来后,薛新雨因为战绩喜人,所以收割了更多的表扬信和求爱信。但是,唯一引起他注意的,却是一位署名为“冬清”的女性来信。她的词句淡如流水,不但不见一句谀辞,更没有一个热辣的字眼,反而劝诫薛新雨要耐得住寂寞,不要太高调了,更不要因为战胜了几个日本的二三流棋手就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无论做什么专业,一旦到了一定的高度,必然是孤独清冷的,就像跑马拉松,一出发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但是到了最痛苦的后半程,就‘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那种只有自己和自己较量的感觉,绝不是那些看客们所能理解的。”
薛新雨读完立即心有戚戚焉,觉得对方真是文如其名,不随流俗,又切中自己当前的弊病,应该好好回信一封才是。于是,他写了一封长信,感谢对方的关心,谈了自己对围棋的最新认识,当然附带着说了一句“个人感情遇到了一点儿小小的挫折”,正好静心进修,不生妄念。可是对方显然是个有心人,在回信中对他大加抚慰了一番,又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事业和感情,有时候相似之处颇多,不可一分为二,截然对立。不为人知,看上去似乎是一种痛苦,但从深处来探究,却是人生难得的一种心理体验。不是真正的痴情人,是不能够领悟到它的苦中甘甜的。所以在我看来,在这场失败的感情中——你自己定义的,真正可怜的人不是你,而是你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个她。”
这段话让薛新雨感动得几乎要涕泪纵横了,他立即将她引为平生的第一知音。如此一来二去,两人就成了鱼雁传书的朋友。以至于到了后来,薛新雨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都是去看一看有没有她的来信,而每天最后一项工作就是给她写回信。
“冬清”一看就是一个化名,来信是从北京寄出来的,没有具体的地址,只是一个邮箱代号。从字里行间来揣测,她正当妙龄,具体从事什么职业不得而知,但一定是个知识女性,可能是个女技术员或者女教师,甚至是个女记者。她似乎懂一点儿围棋,尽管从不进行评论,但是偶尔蜻蜓点水似的一言半句,却微言多中。尽管近在咫尺,但是薛新雨从未动过见她一面的心,甚至连自己的签名和照片也没有寄给她,怕亵渎了这份情缘,让人家产生鄙夷之心。
薛新雨自己并不明白,他之所以对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女子心念神驰,根本原因是在对史幽红绝望之后,他的心中有一个巨大的空白急需填充。而这个人不能是具体的、鲜活的,尤其不能是东华观中的熟识女子,因为如此一来,反而显得自己以往追求史幽红的动机不那么纯洁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遥远的能够进行纯粹精神交流又能让自己充满想象的神秘女子,就成为了唯一能够让薛新雨接受的异性。
果然,自从和“冬清”开始了持续通信之后,他对史幽红的情感也逐渐淡然了——不是淡了,而是即使见到她和陆鸣在一起时,心也不会像针刺一样难受。到了后来,每当看到她时,他的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赌气般的骄傲:
“不要以为你不理我,我就注定要当一个可怜虫。要知道——不,偏偏不让你知道,现在的我,也不是孤独的。”
但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从日本归来后,史幽红对薛新雨的态度反而改善了许多。当然,作为集训队中实力最强的棋手,他们之间本来就该有着更多的共同语言。面对着强大的藤原道场,单个中国棋手孤掌难鸣,唯一的出路只能是群策群力,集思广益。
自从上次日方代表团访华之后,八仙堂就成了集训队的晚间自习室,现在更成了喜欢研讨新布局的棋手们的大本营。每天一吃完晚饭,薛新雨放下筷子后,就拉着林家亮赶来了,而史幽红总是早早等在了那里。其他人陆续而来,只有张乘龙喜欢姗姗来迟。不过,只有他现形之后,现场的气氛才会暴烈起来。今天,在和张红芳摆棋的时候,看到对方硬要从一个枷形中冲出头来,张乘龙马上就脸红脖子粗了:
“不对,不对,你这么下,不合阴阳之道!要知道,无阳不生,无阴不长,一丝也乱不得!”
“谁说乱不得?你有本事,就拦住它,我就服了你。否则的话,就算阴盛阳衰,我赢了!”张红芳知道自己那一手确实无理,却故意来激恼他。
张乘龙一着急,更加胡言乱语了,甚至“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样的封建糟粕也抖搂出来了。众人哈哈大笑,薛新雨更是喘不过气来了,张红芳白了他一眼,说:“你吃了笑屁了吗?至于夸张到那个程度吗?”薛新雨一听,才勉强止住了:
“我在笑‘孔老二’少说了一个字,应该是‘围棋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这话一出,几个女队员恨不得撕烂他的嘴巴,只有史幽红站在一边含笑不语。在公开场合下,她总喜欢表现得比女伴们矜持一点儿。
可是有一天,正在摆棋的薛新雨突然抬起头来,将灯光下队友们的脸一张张扫了过去,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说了一句:“真奇怪,为什么舒梅从来都不参加我们的聚会呢?要知道,当初我们私下开研讨会的时候,她可是女队员中最积极的一个呀!”
“那有什么奇怪的呀?男人的性子都是一竿子到底,可是我们女人一生要变两次呢!小姑娘长大了,自然不会像以前那样喜欢抛头露面了。”李爱琴觉得他真是少见多怪。
乱侃一通之后,队员们先后散去了。史幽红本来也要走,看到薛新雨又趴在桌子上写信了,不觉好奇了,问了一句:“你整天写什么呢?给父亲写信,也不用每天报告思想吧?我爹管我管得够严了,可也没到这个地步。”
薛新雨听了笑而不答,反问:“史老师干吗一定要逼你学围棋呢?我父亲就没怎么强求过,不过他天天唉声叹气的,害得我只好乖乖吃这碗饭,可见有力不如智取。”这话正挑起了史幽红的苦水,当下一股脑倒了出来。两人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共同话题,当然一发不可收拾。转眼之间,又到了熄灯时间,才发现八仙堂中已经没了人影。两人一起出来,走在前往玉仙庵的路上,薛新雨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待陆鸣从哪个角落中跳出来。可左等右等不见动静,反而惹得史幽红嗔怪了起来:
“你怎么了?干吗探头缩脑的?难道灌木丛中藏着一匹狼?”
“我不是怕狼,怕的是你的那位郎君看到了,我的脑袋上少不了要挨一板砖了!”这样的话,薛新雨以往只敢在心中想,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居然轻轻松松就出口了。
黑暗中看不清史幽红的脸色。半晌,她竟然笑了起来,倒吓了薛新雨一跳:
“我真想不到,你这个人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连领队明里暗里也让你三分,竟然会怕他的儿子?”
薛新雨听了无言以对。之后的日子里,这种情况发生了不止一次。薛新雨为了避嫌,更怕别人说闲话,尤其是那个袁招娣无风也起浪,一定会传出史幽红的闲话来。所以,薛新雨希望林家亮也留下来,起码要等自己写完信再一起走。可是林家亮很为难,他说:“自己每晚要当老师,恕不能从命。”薛新雨奇怪了,说:“全队就属你年龄最小了,有什么资格给人当老师呀?”
原来,宋大洋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竟然要跟着林家亮学粤语。当然,他的理由是快要去广州了,听说那里有好多来历不明的地摊货,会粤语的话好砍价。运气好的话,甚至泡一个漂亮的南方妹子。
“你光会说嘴,从来就没有采取过什么实际行动。”相处好几年了,薛新雨对他太了解了,也有点儿不大尊重这个当初的老大哥了。
“这一次绝对不一样,到时候,我肯定让你们大吃一惊。”宋大洋这次可没有笑,而是异常认真地说了一句。
第二天晚上,薛新雨把这件事当做了一个笑话讲给了史幽红听。可是,史幽红听了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笑:
“大宋这个人虽然比较散漫随便,但是他肯学习也是好的。男人无论聪明与否,最怕的就是不走正道。”
从她的口气中,薛新雨隐隐觉察到了史幽红似乎对陆鸣有很多不满,甚至中午吃饭的时候也不坐在一起了。没错,一个国内首屈一指的女子高手,如果将来嫁给了一个碌碌平庸的棋手,总让人——包括旁人心气不平。但是,薛新雨在感情上已经伤得不轻,不敢再心存妄想,又不忍心见她如此难过,于是,平生第一次为情敌说话了:
“我们同一天入队,小陆的棋下得并不比我差。我想,他现在的水平没有提高,可能是有点儿分心的缘故吧。”说到这里,怕她误解,赶紧再补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他的行政工作太多了,毕竟,他们是父子兵,不帮忙是不行的。”
可是薛新雨万没想到,这话正刺到了史幽红的痛处。男友的成绩太差,固然让人不痛快,但要说因此而分手,那未免太小看她对爱情的忠诚度了。一切的真正原因,是她在日本比赛时,有一天在翻看比赛日程表时,无意中看到了中方两个多月前发出的一纸传真复印件,上面清列了中方拟定的参赛人员,陆鸣的名字霍然在尾!也就是说,什么政审没通过全是骗人的,林家亮根本就没有进入参赛名单!只是有人怕陆鸣不能服众,一开始拿这个天真的孩子当幌子,等到了出发之时,找个子虚乌有借口把他换掉罢了。
发现了这一蹊跷,史幽红顿感心头一沉。作为棋手,不怕盘面上与对手钩心斗角,最怕的是盘面下的暗算。她不敢公开声张,只能私下向陆鸣质问。可是陆鸣竭力否认是自己做的手脚,把责任全推到了父亲头上去了。没错,出国一次,相当于祖坟上冒青烟,陆德言当然要绞尽脑汁为儿子争取了。可是,史幽红毕竟不是白痴,也知道自己的男友不是任人摆布的木偶。如果陆鸣觉得父亲假公济私不妥,他大可加以拒绝。说到底,还是他的私心在作祟。
想不到自己看中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男人,史幽红顿觉悲从中来,忍不住想大哭一场。
薛新雨正在享受着孤独带给自己的奇特心理满足,而他绝对想不到的是,史幽红也一样为孤独所包围。陆德言的几次有意偏袒,让她几乎成为了队中的孤家寡人,连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也没有了。昔日的闺友戚玉秀结婚后,心思全在文昌阁的那个小家上了,对打毛衣的兴趣也远远超过了替人牵红线。何况,当初人家竭力劝阻自己和陆鸣好,现在说这些悔不当初的话,不等于自打耳光吗?
所以,为了表达无声的抗议,她故意冷落了陆鸣以示惩罚,借口是自己要参加每晚的研讨会,不需要他来接送。渐渐的,她就发现只有在这样一种场合下,她才能忘却那些苦恼,才能感到身心的自由放松,以至于每一次见到薛新雨,都有一种近似吸氧的兴奋。她知道这代表着某种危险的信号,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不想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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