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不行了,我们就学洋人,可是现在才发现,你鸟枪换炮了,人家已经用上了导弹!”
“也许我们这种上大课的集训方式不对。我听说,藤原正雄虽然每天都教弟子下棋,但是从不强迫他们追随自己的风格,而是鼓励创新求变,甚至不认为自己说的就一定是真理,所以他的弟子们风格迥异,几乎看不出是从一家子里出来的。”
“没错,人家是‘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即使看起来是个王八,也能腾云驾雾。我看我们就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没什么希望了!”
看他们气馁到了这种地步,女队员们倒有点儿不忿了,说:“输就输了,干吗垂头丧气得像一群被打断了脊梁的狗?我们最瞧不起的,就是没骨气的男人了。”这时候,冯晓白突然冷笑了一声,反驳道:
“我们是没有骨气,可是你们女队也没资格说硬话。上面放了一个屁,连个正式通知也没有看到,你们不也乖乖放水了吗?说起来,我们不过是打了败仗,你们干脆是缴械投降了。大家评一评理,哪一种更可耻?”
此言一出,正戳中了女队员们的痛处。舒梅满脸涨红,不作一声,张红芳强辩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故意输的?没有证据就不要胡乱猜测。戚玉秀本来就视陆家父子为平生最大的仇人,看到陆鸣也在车上,就借题发挥道:“你们男队不争气,就不要拿我们女队开涮了!我们什么后台也没有,万一要得罪了人,一个报告打上去,我们可是担当不起哟!”
一句话说完,她就后悔了,因为这句话未必能让陆鸣羞愧,却伤到了自己的好友史幽红。没想到的是,史幽红没有维护男朋友的颜面,反倒破天荒夸起了薛新雨,说:“你们男队也用不着那么妄自菲薄,至少小薛制定的赛前方案就获得了很大成功。‘摸清实力’,你们第一轮不是全输了吗?这就是实力上的差距;‘稳扎稳打’,后面三轮至少赢一局,为自己提振了信心,没让对手太痛快;‘先弱后强’,虽然事先错把梅泽志博这个硬核桃当成了软柿子,可是不也在黑木、片山和古鹤这几个中流棋手身上取得了突破吗?‘最后反攻’,你们最后一轮赢了三局,连对方唯一出场的九段也打落马下,难道还不满意吗?”
从最后一轮赢棋的那一刻起,史幽红就敏锐地觉察到了三位队友对自己的不满,甚至连戚玉秀也有了疏离之感。这可不行,史幽红必须给她们一个合理的交代。否则的话,今天陆鸣看似左右逢源而实际上处处被孤立的处境,明天就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了。弄不好,还要贴上一张陆家儿媳的标签。作为一个刚涉足爱河的少女,史幽红本能地拒绝将两人的情感和两家的关系挂上钩来。何况,陆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还算得上是言人人殊,尤其是在女队员这边,褒贬比例是一半对一半;可是他的父亲陆德言的种种做派,连史幽红自己见了都要忍不住摇头。
看到男队员们气平了一点,她又开始安抚起了另一边的战友:“那天,陆领队确实对我们讲了一番话,也特别强调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这个道理,我们谁都明白,可是日本人并不明白呀!看她们一个个不要命的架势,如果我输了,那不就让她们得意了吗?那不就让她们以为‘比赛第一’是完全正确的了吗?所以,为了让对方尽早破除这种错误的观念,我一定要赢下来!”
这一番话说出来,大家都没词了。薛新雨更是点头连连,承认史幽红虽然不惯于说场面话,但是政策水平其实比自己高多了。不过,车里才安静了一会儿,他还是把话题拉了回来:
“无论怎样,如果继续跟在日本棋手屁股后面亦步亦趋,也许能够赢一些次要的比赛,打败一些二流的选手。但是,围棋毕竟是一项个人竞技,不凭人多力量大,倘若我们始终不能打垮藤原道场,那么中国围棋就要永远被踩在人家脚下。”薛新雨说到这里,又突发奇想,加上了一句连自己也不太自信的话:
“也许——我们也可以创造出一种新的布局来。”
听了他的话,全车的人都感到稀奇,因为之前从未有任何人提过这样大胆的建议。于是,激烈的争论声又响起来了。不过双方吵来吵去,最终又演化成了民族至上主义和民族虚无主义的经典段子:
“这怎么可能吗?我们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更不要说跑了,怎么能超过一个百米冠军呢?纯粹是痴心妄想!”
“为什么不可能呢?围棋不也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吗?日本人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他们能做到的,我们怎么就做不到呢?”
“最烦你这样的人了,一说什么,动不动就把老祖宗的牌位抬出来!睁眼看看世界吧,有几个人愿意听你扯‘四大发明’的老皇历?”
“你这是崇洋媚外的思想!自力更生是革命事业胜利的法宝。你们等着瞧吧,只要我们敢想敢干,就一定能够把新布局搞出来!”
不过,回到了东华观之后,集训队眼下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开创新局,而是为新人布置新房。
戚玉秀与黄子武的小家,安排在了介于男女队员宿舍之间的文昌阁中。由于空间太大,所以中间砌上一堵墙,再用隔板一分为二,就成了前客后卧的两居室。由于是集训队中的第一对新人,加上又是患难夫妻,所以大多数人都赶来帮忙了。其中出力最多的要算宋大洋了,在薛新雨的居中调停下,他和黄子武已经摒弃前嫌,带着几个人干最要紧的一项工作:打家具。东华观周边的山林中大树不少,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阅历丰富,锯、刨、削、磨样样都会,连王富军也做了一个船上常见的帆布躺椅。薛新雨既没有大力也没有技术,这个业余画家只好屈尊做了一个油漆匠兼粉刷工,林家亮给他打下手。为了防止油漆石灰沾到头发上,他俩用牛皮纸给自己糊了顶高帽子,还从医务室那里讨来了白大褂。走到哪里,都引起了一阵笑声。
“小薛,你又犯了什么错误,被抓起来游街了?”这是男队员的调笑。相比之下,女队员的联想就丰富多了:
“哎呀,你们一个小白脸,一个小黑脸,简直就是阴间跑出来的黑白无常,夜里见了能吓晕了人!”
新人的伴郎已经确定是薛新雨了,而伴娘呢,戚玉秀当然属意史幽红。可是,史幽红却像当初死活不肯当道姑一样,只肯替新娘梳洗打扮,却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出现在她的身边。在戚玉秀看来,她可能是怕夺了自己的风头;在黄子武眼中,绝对是陆鸣这个仇敌在背后捣鬼的缘故;而在薛新雨看来,不过是史幽红不想给自己一个想入非非的机会而已。
但是,集训队经过调整之后,女队员的比例大幅下降,连两个宿舍都住不满了。而在适龄的青年中,本来李爱琴人缘好,可是因为冯晓白的缘故,请谁也不能请她呀!张红芳和戚玉秀交情一般,而且她的个头高挑如一丈青,反衬得黄子武成了矮脚虎,实在有碍观瞻。至于袁招娣,那就更不值得一提了。最后,舒梅又一次当上了“救火队员”。
在当时,婚礼不仅仅是个人的喜事,也是为祖国建设大业添砖加瓦的一个前奏。所以,按照一切从简的原则,两位新人的正装没有什么好选择的,能够弄到一套军装尤其是带四个兜的就再时髦不过了,伴郎、伴娘就更不在话下了。但是,为了协调一致,薛新雨还是要找舒梅商量商量,最好能够事先演示一下。
9月底的一天,日暖风轻,在文昌阁外的小亭子里,薛新雨和舒梅约好见面了。从第一眼起,薛新雨就大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舒梅今天穿了一件非常少见的黑红格子镶金线外衣,而是因为她恍然间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但长高了一个头,而且稚气大减,少女的春色悄然浸润了每一寸肌肤,连顾盼之间,目光也闪动着水波一样的光泽。
“我没有什么好衣服,这一件是秦叔叔从广东寄来的。听说不是国产货。”见薛新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舒梅显得有点儿娇羞。
“秦领队在的时候,我没觉得怎么好,有时候还怪他这个笑他那个的;等他走了,才知道有时候外行管内行还真有道理!”薛新雨听她提到了秦双河,禁不住感慨道。
可是舒梅来这里并不要听他对秦队长的赞美,而是要让薛新雨看看自己到底有多美。于是,他们搬来了还没装上去的落地穿衣镜,像合拍照片一样凑到了一起。舒梅跷起了脚,才勉强够到了薛新雨的肩膀。
“我们般配吗?”
“当然了,一只漂亮的梅花鹿旁边站着一头呆骆驼,谁说不般配呢?”
舒梅一听心里美滋滋的,说你嘴上这么夸,谁知道心里是不是这么想?话说到此本来就该打住了,可是薛新雨自己犯贱,又笑着加上了一句:
“我心里想的是一只金钱豹,可是你能同意吗?”
舒梅一听,尖叫一声,咬牙扑了过来,说:“那太好了,我不把你身上咬出几个窟窿来誓不罢休。”空地无处跑,薛新雨就在亭子的柱子间绕来绕去。两人追逐成一团,薛新雨见她已经气喘吁吁,又怕不小心让钉子扯破了衣服,那可就乐极生悲了,于是故意放慢了脚步。舒梅身小体轻,又冲得太猛,竟然一下子扑到了薛新雨的脊背上。她怕摔出去,情急之下双臂一下子搂住了他的脖子。恰在此时,史幽红前来送油灯蜡烛等物品,因为文昌阁现在还不通电,看见了这一幕骑猴闹剧,顿时怔在那里,一步也迈不出去了。舒梅已经不是个懵懂小孩了,知道刚才的动作太孟浪了,马上溜了下来,讪讪问了一声好。薛新雨见状,赶紧没话找话,说了一句:
“你真是想得周到,新婚之夜,点上蜡烛多有情调啊!”
“人家结婚,你发什么春劲儿呢?”史幽红冷笑了一声,露出鄙夷的神色。
舒梅听了低下了头,什么也没有说,可是愠怒之色却浮现脸上。薛新雨也觉察到了,很是替她不平:戚玉秀好意请你当伴娘,你却推三阻四不肯来,偏对舒梅挑刺,这算什么事儿呀?
正在这时,宋大洋要安装大衣柜,却发现镶嵌在表面的那面镜子不见了,就出了新房来找,远远见三人干站在那里,中间是一道阳光反射出的菱形白光,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块镜子。他不明前因,就随口叫了一声:
“又不是块照妖镜,你们围着看什么?”
没想到他这无心一问,竟然点中了三人各自心中的鬼,于是匆匆散去了。史幽红离开之后,连续几天都闷闷不乐。她在恨自己,怎么能脱口说出那么一句没风度的话呢?自己既然已经属意了陆鸣,而且从来也没有摇摆过,可是为什么一看到别人喜欢薛新雨,就难以抑制住激动的情绪呢?
想来想去,她认为找到了正确的答案:那一幕的发生,完全是可笑的虚荣心在作祟。薛新雨不是自己的私产,他今天可以喜欢自己,明天当然也可以爱上别人,而这样的潜在候选人,在东华观内外大把存在。随即,她又鄙视起了自己,别人犹可,怎么会妒忌起舒梅呢?毕竟从进入集训队到现在,这个孤苦无依的小妹妹一直是大家关怀的中心。当然,她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舒梅天生灵秀可爱,如今又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过多久,一定会成为男队员们瞩目的新焦点。更重要的是,她的性情温柔和顺,可比自己强多了。
一长串“劈啪”作响的爆竹揭开了婚礼的序幕。大清早,黄子武在伙伴们的簇拥下,来到了玉仙庵叩门,可是女队员们不放已经打扮停当的戚玉秀出来,非要新郎证明自己的真心才肯罢休,似乎以前的那些波折还不够似的。闹到太阳升高了,她们才将新娘送到了新房中,后面还抬着她的嫁妆——裹着红绸子的蝴蝶牌缝纫机,那是她得冠军的奖金。
按照新式婚礼的要求,双方不进行拜堂,仅仅向来宾鞠个躬就可以了。但是,为了显示隆重正式一点儿,尽管双方父母都没有出席,也需要临时找人来充当家长。而这样的角色,不是谁都能当也不是谁都肯当的。于是,食堂的厨娘就成了娘家人,而薛平湖则成了婆家代表。热闹了几天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随着天气转冷,集训队员们又恢复了训练、吃饭、就寝的三点一线,只是薛新雨偶尔还要岔出一头,去向父亲问安。薛平湖年纪大了,也不太习惯北方的气候饮食,难免时常闹点儿小毛病,做儿子的当然要衣不解带地伺候了。除此之外,生活平静得如同山下那已经结冰的清潭。为了打发冬日的漫漫长夜,有人聚堆打扑克,有人写日记,有人练书法,而薛新雨也有了新爱好,就是给他的崇拜者们回信。
短短一年的时间,薛新雨接到的来信已经数以千计,而中日对抗赛之后,更是呈几何级数增长。当然,在男队大败亏输的背景下,来信的内容鞭策得多,献策得少。以前为了避免分心,薛新雨听从了父亲的劝诫,从不提笔回信。但是,他现在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这些天南地北未曾谋面的人们,他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呢?
对于薛新雨来说,人生中的一个崭新阶段悄然开启了。他需要汲取更丰富、更多样的营养,需要让自己的想象在更广阔更自由的天地中神游。小小的东华观连他的爱情希冀都不能满足,当然更不可能解答他那么多的困惑了。
薛新雨发现,自己的来信林林总总,简直分不清种类,其中最大的一部分当然是批评兼鼓励的了,写信的人来自各条战线,形式却千篇一律:先指责集训队连战连败,丢了中国人的脸面,然后鼓励他们知耻而后勇,早日打翻身仗;其次是讨教的信件,请求高手指点一二,还附上了自己画的棋谱;再次就是求名的,他们对围棋不感兴趣,甚至对薛新雨也不感兴趣,只是要求得到一个签名。这也可以理解,因为当时普通人的生活圈子非常狭小,仅仅局限在单位和亲友之间,如果一个人突然接到了远在天边的名人来信,一定能引起一阵轰动,不但可以抬高自己的身价,甚至能够促成一桩婚姻。
当然,最能引起薛新雨关注的,就是那些主动支招的来信了。那些业余棋手们水平参差不齐,但都是一致的热情洋溢,一致的急不可耐,一致的信心十足,仿佛采纳了他们的意见,立马就能将中日围棋的地位翻个个儿。而这些所谓的高招,说白了几乎全是无理手,甚至还有一些人连基本的死活计算都不过关,让专业棋手看了哑然失笑。但是,薛新雨虽然在人情世故上浅薄如纸,可是在围棋的理解上已经初窥门径了。没错,这些业余爱好者们注定成不了伟大的棋手,他们的建议也不能让薛新雨成为伟大的棋手,但是他们却未必不能成为伟大棋手的父亲——很多年前,日本大阪街上有一个卖鱼杂的小商贩,言行举止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每到周末,他总不忘记买一份新出的《棋道》回家,带给自己四岁的儿子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这个孩子长大后,就是大名鼎鼎的宫田荣树。
暴风骤雨已经将老朽中空的中国旧式围棋连根拔起,但是,在它曾经盘踞过的这片荒野里,在它留下的巨大空白中,一些稚嫩的小苗在蠢蠢欲动。未来枝繁叶茂、蔚然凌云、飞猿栖凤的参天大树,正在它们的梦中萌芽。
当然,要说薛新雨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那也太高抬他的品位和操守了。每次看到信中夹带的姑娘照片,无论彩色黑白,无论妍媸胖瘦,他都要好好端详一会儿——毕竟,人家费心巴拉把玉照寄来,就是让你欣赏的,没有人真抱着千里姻缘一信牵的美梦。在那个时代,每个女孩子都是素面朝天的,都是清纯无邪的,都是爱憎分明的。当然,薛新雨最后还是要将它们原装封口,绝不任由伙伴们评头论足,戏谑调笑。
不知不觉中,又一个春节到来了。不过,今年不能和去年一样安生过了。因为按照日程安排,中日围棋对抗赛的第二回合要在日本举行,中方代表团大年初三就要启程。很多人感到疑惑,日本深受中国传统文化习俗影响,难道不过春节吗?后来才知道,日本虽然也过春节,但是日子从阴历改为公历,与西方的元旦合并了。
由于女队成绩太差,日方决定取消分队方式。于是,中方客随主便,也两队合一,派出了五男三女的八名选手。有生以来第一次出国,让幸运入选的棋手们兴奋得睡不着觉。正月的一天,一号厢房的薛新雨、冯晓白、林家亮商量要买新的外套,恰好碰到舒梅也要购置行头,于是结伴来到了市里的友谊商店。
攥着手中一小叠外汇券,他们看什么东西都花眼,看每个价格都吐舌,而服务员的态度更让人气愤皱眉。最后,想到日本和中国东北在同一纬度,冬天肯定非常冷,还是购置了一套款式最简洁的黑呢子大衣。三人图新鲜,现场连标牌都没剪就穿上了。无巧不巧,他们在底层的化妆品柜台前撞见了史幽红和陆鸣。因为婚礼前的那场亭子风波,薛新雨知道舒梅对她心存芥蒂,就准备打一声招呼走开,可是史幽红却突然笑得弯了腰,招手叫他过来。薛新雨只好走了过去,史幽红说:“你们这样子太有趣了,老外见了,不是以为黑社会出来讨账,就是以为教堂的神父出巡,赶紧换了吧。”薛新雨反而很得意,说:“我们要的就是这股子气势,一亮相就把日本人给震住。”
分手走了一段,林家亮才问为什么参赛选手名单中没有陆鸣?薛新雨抽了两下鼻子,不好意思亲口损人,就由冯晓白代劳了:
“这有什么好想的?他不去最好了,省得继续丢人现眼!”
不过,舒梅却不同意这个观点,她说陆鸣不参赛正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前几天,在酝酿名单的内部会议上,作为竞赛部的干事,陆鸣提议给女队员让出三个名额,理由是自己和宋大洋、王富军在第一回合中未尝胜绩,与其尸位素餐,不如把机会让给表现优异的娘子军。这样的高风亮节,当然获得了上级的高度赞扬。
薛新雨听了无话可说。不过,他并不因此改变对陆鸣的看法。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笑着问了一句:
“小梅,我问一句,你可别生气呀!为什么你总是向着陆鸣说话呢?在我的朋友中,这可是独一份儿啊!”
舒梅听了,脸色红一阵青一阵,半晌才回了一句:“也许,他们都是为了让你高兴,才不肯说实话吧!”
薛新雨见她真的动了气,赶紧打圆场,说:“我这张嘴是厕所的邻居,你何必当真呢?再说了,全队上下谁不知道你是个小菩萨,只说人好不说人歹,就是一只癞蛤蟆,你也要叫做鼓包青蛙。”这样求告了半天,舒梅才慢慢缓了过来。
隔日,一个更大的喜讯传来了: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酝酿,上级决定试行段位制。综合上次中日对抗赛的战绩,认为中国顶尖棋手的水平已经达到了日本二流棋手中的中上水平,虽然距离一流尚有差距,更不敢望藤原道场几位高手的项背,但正规化的条件已经成熟。就像战争年代一样,为了适应大兵团作战,要将这些教导队、县大队、游击队整编成野战军。如此一来,作为男女队头牌的薛新雨、史幽红和唯一战胜了日本九段的冯晓白就被授予了六段,其他人依序排列,连年纪小小的林家亮也和陆鸣这样的资深棋手一起成了四段,但老人们如薛平湖、史瑞虎、陆德言则完全被排除在外了。
据说,这个评定结果是沈老将军在病榻上亲自圈定的。本来考虑到老一代棋手们的贡献,要赠予他们荣誉称号,连名称都拟好了,就叫“积薪奖章”。一为纪念古代围棋圣手王积薪,二是借了《史记》中的一个典故:“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史记·汲黯传》)让他们自觉为年轻人腾出发展空间。但是事到临头,考虑到其他一些因素,最后还是按下不表了。
薛新雨得到大红烫金的段位证书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安慰父亲;而薛平湖也正要找儿子,为他初次跨海东征壮行。父子喝了点儿小酒,薛平湖又絮絮叨叨叮嘱了半夜,才从箱子中小心取出了一件东西,郑重其事地交给了儿子。
这竟然是一把扇子。而且,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白纸扇,青竹做骨,桑纸为面,甚至白得也不纯正,可能是时间太长了,边角上都有点儿泛黄了。薛新雨觉得父亲太拘泥了,日本棋手喜欢每人拿一把扇子摇来晃去,难道我们中国棋手也要有样学样吗?退一步来说,如今中国人的生活水准固然万万不能与日本相比,但要具体说到扇子,那可是“余杭三宝”之一,任你在西湖边挑一家土特产品店,都能见到大把的好扇子。什么湘竹、松鹿了,什么水印的、镂空的、绢布了,甚至刺绣的都有,哪一样不比它拿得出手?
薛新雨心中嘀咕,可是薛平湖却看上去信心十足,似乎送给儿子的不是一把破扇子,而是一面挥喝三军的飞龙大纛:
“好好拿着它!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回答任何人的问题。”
可是,薛平湖刚将它比做了无价之宝,随即又说了一句自相矛盾话:“如果有人想要它,你也不要拒绝。”
薛新雨勉为其难地收了起来。回到宿舍之后,他打开来仔细端详,发现扇子背面是一幅工笔画,墨色十分鲜明,似乎是新画上去的。只见一树秋桂,花朵繁多,枝叶细密,或明或暗,或掩或映,全都一丝不苟,虽然不是名家手笔,也丝毫不见匠气。正面是三个拳头大小的篆体字,如今的年轻人已经少有认识的了,所以薛新雨看了半天,只认出了前面两个笔画简单的,是“非常”二字。而最后一个字看来看去,竟然像个“糟”!非常糟?薛新雨当然明白是自己搞错了,扇子的旧主人无论多么洒脱,也绝不喜欢当个倒霉蛋。
薛新雨不想让父亲笑话自己浅陋,知道集训队中张乘龙最喜欢读古书,又擅长书法,懂得各种字体,就跑去向他请教。张乘龙瞅了两眼,果然认出来了,说这三个字不是“非常糟”而是“非常道”,出自老子《道德经》的卷首第二句。见薛新雨茫然不解,张乘龙就向他解释:
“要想知道什么是‘非常道’呢?就必须先明白什么是‘常道’。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存在着很多司空见惯的说法和俗语,听起来都很有道理,但绝大多数似是而非,浮于表面的狭隘的经验,不符合真理的标准。所以,老子在《道德经》中开宗明义,就是要正本清源,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理性的‘道’。”
薛新雨郑重点了点头,他总算明白了,所谓“非常道”者,就是标新立异,另辟蹊径。这把扇子的旧主人,一定不是中规中矩的父亲,而是一个“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的神经病或偏执狂。
出发的时刻到了。大队在机场集结的时候,每个人都焕然一新。三位女队员的辫子都不见了,个个乌发齐肩,吸引了不少乘客的目光。显然,她们的发式有意模范了上次访华时惊艳一时的主持人小林莉香。要是放在过去,一定会被领导批评的。但是这次要去外国,当然要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所以打个小小的擦边球也可以接受。
拿到登机牌时,人人都兴高采烈,唯有薛新雨恼火不已,因为他又见到了陆鸣,而且人家并不是来替女友送行的,而是正式的代表团成员。舒梅说得没错,陆鸣确实显示了高风亮节,主动放弃了参赛的机会。但是在最后政审的时候,林家亮因为海外关系复杂而被卡了下来,他又顺势补上了。
飞机起飞了,华北冬天的萧瑟山水都抛在了身后,眼前只见一片碧海青天,恍然间分不清上下。几个小时之后,降落在了东京的成田国际机场。从落地的一瞬间,薛新雨的大小概念也就完全颠倒了。中国虽然是大国,可是现在依然不能生产小小的芯片;而日本作为一个蕞尔小国,如今已经实现了经济腾飞,处处呈现一派兴盛蓬勃的宏大气象,有世界上最大的半导体厂,最大的造船厂,最大的汽车厂,甚至最大的方便面加工厂。同样,普通日本人看待中国的眼光也从正到斜,中原大陆不再是孕育文明的昌盛之地,不再是遣唐使眼中的天朝上邦,不再是才子佳人的舞榭歌台,而是一大片形象模糊、色泽黯淡、气息浑浊的蛮荒原野。
与男人不同,女人的触觉一向是感性的,她们关注的焦点是异国的同性。在开往宾馆的专车上,街边一道亮丽的风景让三个女队员惊叹不已:只见白雪皑皑的道路边,那些女生穿着还不及膝盖的迷你裙,露出一截雪白晶润的大腿,下面是长长的袜子,以及厚厚的小靴子。这种矜持中的风情,掩盖中的暴露,保守中的诱惑,让人赏心悦目。甚至凛冽的寒风刮起来,也只是为了给她们提供一个展示身姿的绝好机会。
其实仔细观察一会儿,就会发现这些少女未必个个天生丽质,甚至普遍存在腿短、腰粗、脸扁的缺点,但是为何看上去如此清雅娇美?换句话来说,为什么她们的缺点似乎一下子都变成了优点呢?
史幽红想了好久,终于发现了其中的奥秘:答案不在良好的营养中,不在细致的化妆中,甚至不在精巧的服饰上,而在她们的眼神中。不需要明眸如星,不需要春波如水,不需要麻辣如火,仅仅把目光放低一点,让睫毛柔顺地垂在眼帘上,就能让男人产生怜惜的心情,保护的冲动,甚至占有的欲望。
原来,美和媚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名贵的鱼翅,如果没有了鲜汤的煲煨,就和粉条一样索然无味;华美的旗袍,如果不在侧面开一道齐腰的口子,就和僧袍一样绮思全无;漂亮的女人,如果不懂得散发自己的性感,就和塑料花一样了无情趣。
第二天,中方代表团参观了东京市容和横滨海港。逛街的时候倒也简单,因为日本物价高昂,每人每天一百日元的零花钱连碗清汤面也买不到,倒省了讨价还价。不过,在参观了一个世界著名炼钢厂后,陈主任倒大发感慨了,说自己以前工作过的一个钢厂,工人比日方还多两倍,年产七十万吨粗钢,全厂上下都很自豪,说相当于旧中国十年的产量。可是到这里一看,才知道什么叫做坐井观天,产量不到人家零头罢了;而且,人家生产的是那种能够用在航母甲板上的特种钢,大口径的榴弹炮都轰不掉一层皮。
比赛在日本棋院进行。根据惯例,双方第一轮依然是硬碰硬。中方八名棋手早早到场,按照新授的段位高低,如雁翎般“一”字排开。而日方则以有头衔者居前,如此一来,坐在第二台的竟然变成了梅泽志博,因为他是新出炉的“王座”。当然,全场最风光的人物依然是主将宫田荣树。就在一个月前,他经过了艰苦鏖战,从师兄冈村保义手中夺得了极为重要的“本因坊”头衔。从此,师徒三人分庭抗礼,开启了“三强时代”。
现在,就连日本报纸上都说:宫田荣树未必能够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本因坊,却一定是历史上最快乐的本因坊。
薛新雨再次向他发动了挑战,不过在兵戎相见之前,先送上了一方玉章作为回赠之礼。宫田荣树赞叹一番,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薛新雨在出国前接受了长达一个星期的外事纪律培训,知道一切行动必须听指挥,绝对不能私自外出,尤其是晚上去那些灯红酒绿的地方,于是婉言谢绝了。宫田说不要紧,我们抓紧时间下棋,早点儿结束后就到街对面的酒店小坐,保证全场结束前就回来。虽然这话含有轻视自己的意味,但薛新雨还是难却盛情,点了点头。
这一次,薛新雨吸取了失败的教训,虽然拿的是白棋,却一开始就反客为主,连连向对方的星位挂角,竟然下了十几手小飞,就像一群要飞上青天的翩翩白鹭。可是宫田丝毫不为之所动,依然按照自己的节奏行棋,罡风渐起,黑云压城,那群白鹭在“太空流”的强劲冲击下变成了一只只失伴的孤鸟,让宫田控制了全盘的主动权。中盘之后,薛新雨虽然奋勇打入对方的口袋阵,并成功活出一条龙,但是为了治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最终还是饮恨败北。
之后,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没有复盘就一溜烟跑了出来。来到了附近一家料理店,一番大快朵颐之后,宫田感慨地用叉子点了点生鱼片,对薛新雨说:
“现在,我们日本只有餐饮还比不上中国。”
这句话让薛新雨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原来,日本人在每一个领域都精益求精,科学如此,实业如此,围棋如此,如果哪一天全世界都以吃日本料理为荣,那么中国人真是没脸活在世上了。但是,宫田这个人心直口快,全无城府,在给了他一记重拳之后,马上又送上了一颗蜜枣。他眨了眨眼,笑着说道:
“薛君,你恐怕想不到吧,在‘本因坊战’最后决胜局中,我突然灵机一动,用了你上次角上倒虎的那一招,冈村师兄猝不及防,吃了大亏。”
薛新雨心理平衡了一点儿,又好奇他怎么会说这么一口流利的汉语?宫田说自己从小看棋书,脑海中总有一个谜团不能:古代中国人为什么偏偏要把“四四”这个交叉点叫做“星位”呢?为了弄清楚这一关节,他查阅了不少棋经,渐渐迷上了汉语,还报了一个业余辅导班,在那里爱上了一位华人的女儿,并最终喜结连理。
薛新雨笑着说:“原来你喜欢和中国人亲近,全是受了太太的影响。”宫田听了苦笑,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日本虽然经济很发达,但依然是个保守的社会,女孩子找对象不但要看家世,还要看丈夫的秉性是否稳重,甚至要勘验星座和血型。”
“像我这样B型射手座的人,一向被认为散漫自由,不受管束,还喜欢大放厥词,在企业中最不受欢迎,就像一只关进了鸡笼子的鸟,要不逃出来,迟早会被啄死!而你们中国人呢,表面上步调一致,实际上每个人内心都自由自在的,这就是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的真正原因。”
这话究竟是褒是贬,薛新雨一时也想不清楚。眼看夜幕降临,两人又回到了日本棋院。果然,还有两局正在挑灯夜战,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全然不知薛新雨私自外出。第二天早起时,薛新雨发现自己嘴角烧起了一个包,八成是昨天吃了太多芥末的缘故。这时,他想起了父亲送的那把扇子,就顺手拿在了手里,以便比赛时遮掩一下。
来到了赛场,今天的对手是北村孝服九段。落座之后,薛新雨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将扇子拿了出来,然后徐徐展开,挡在了自己的面前,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可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情景发生了:那一瞬间,就像施了魔法一样,全场日本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他们个个神情悚然,仿佛薛新雨手中所执的不是一件竹木之物,而是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剑!
鹤发童颜的天野院长变成了痴呆的鹈鹕,谈笑风生的藤原正雄像一辆戛然而止的跑车,豪迈奔放的宫田荣树突然遭遇了宇宙大冷缩,而寒如坚冰的梅泽志博却差点儿开裂爆炸!
一切都悄无声息,一切都不见端倪。但是,一种强大的威慑力穿透了赛场,在人们的心头震荡。神龙虽然远飏,但裹挟的风雷依然夺人魂魄;圣人虽然远去,但遗留的经典依然直指人心;大帝虽然埋骨黄壤,但余威依然震慑殊俗;名将虽然战死沙场,但旌旗依然猎猎作响;刺客虽然身首异处,但他的怒气依然直贯云天!
这股无形的凌厉杀气,近在咫尺的北村孝服九段自然首当其冲。开局之后,这把精准无误的尺子竟然变成了一个漏洞百出的大筛子。非但如此,在整个比赛进程中,这位久经战阵的老将竟然一次也不敢抬起头来,似乎那把扇子是希腊神话中满头毒蛇的怪物美杜莎,谁不小心看一眼就要变成僵硬的石头。
不过一百来手,北村孝服就匆匆弃子认输了,然后仓皇离去。似乎受此影响,其他日本棋手的发挥也大失水准。中方一鼓作气,一举拿下了四局,第一次与日方在单轮打成了平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