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人间自是有情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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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全军尽墨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头上,仿佛世界末日来了。他们连饭也不吃了,干脆把自己反锁在了休息室中,将今天的棋摆了一遍又一遍,可就是看不出丝毫的胜机。队里的工作人员人员轮番催促,可上到代理领队陆德言下到厨师,都吃了闭门羹。

    快到午夜了,薛新雨正感到头晕眼花心痛腹鸣之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随即“哐啷”一声,休息室的大门被强行撬开了。一大堆人拥了进来,中间一人白发银亮,神态威重,正是沈老将军。大家一见惶然起立,神情又惊又愧。沈老将军一言不发走上前来,举起手中的拐杖,在他们每人的肩上“啪啪”敲打了两下。冯晓白单薄又没防备,竟然被打了一个趔趄。

    光看这架势,大家都明白了:沈老将军生气了!果然,他要给这群不争气的小子们上一堂思想教育课。不过,他没有提赣南吃草根的苦楚,没有提沂蒙山的封锁扫荡,没有提黄泛区的烈日泥沼,更没有提那个夭折在南下途中的幼子,反而命令他们敞开肚皮:

    “干革命的时候,我们都这样鼓励自己和同志: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中国的红旗就没有倒!你们拿镜子照照自己这副熊样,打败战就不吃不喝了?要这样的话,我早就已经饿死几十次了。你们折腾自己,不就是便宜了明天的对手了吗?”

    听了这一番劈头盖脸的训斥,薛新雨的心情反而豁然开朗。没错,以自己当下的水平,输给了宫田荣树这样的世界顶尖棋手,难道还算是一个奇耻大辱吗?

    随即,厨师也屁颠颠地把大家的晚饭送上来了。揭开一个大盖子一看,里面没有鸡鸭鱼肉,没有菜肴汤羹,连碗碟杯筷也没有,只是一个脸盆一般大小的蒸饼,里面包裹着一层层的馅料。这种蒸饼看上去普通不过,却名闻遐迩。当年沈老将军挥戈东进抗日,在江淮以五千子弟兵击溃敌军三万之后,当地百姓就送来了这种蒸饼祝捷劳军。今天特意又端了上来,其心意自然无须赘言。蒸饼切成八瓣后,每人直接用手拿了一块放到了嘴巴里。看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沈老将军半是欣慰半是责备地说道:

    “今天细妹子们很争气,与日方打成了平手。你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难道不应该去祝贺她们一下吗?”

    他的话音未落,四个女将就一阵风跑进来了。原来,她们刚才已经在门外偷听了好久,可就是不敢进来。

    女队的战况,男队员们下午其实就已经知道了。薛新雨一眼看到了满面春风的史幽红,就恭喜她先拔头筹,拿下了日方主将寺岛多加子五段。史幽红正在兴头上,向他含笑点头,说了一个谢字,人已经飞到了陆鸣的身边。陆鸣见了她,悄悄笑着说:“要不是被他们锁在这里,我早去看你了。”薛新雨不知那是他的真心话,还是在开玩笑,但见史幽红笑靥如花,柔眸似水,可见两人表面上不露声色,暗中感情却与日俱增。他正在压制心头的失落,见舒梅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一段时间以来,她对薛新雨总是半冷不热,今天赢了棋,兴奋之下见了谁都觉得可亲。于是,薛新雨又猛夸起了她:

    “那个菊池老太太上次可嚣张了,这次被你修理了个没脾气,可算是报仇了!”

    “你也一定能赢的,我相信。”舒梅说完后,鼓起薄薄的红唇,认真点了一下头,似乎这个带有明显日式风格的动作,能够将自己的力量传输到薛新雨身上。

    戚玉秀和张红芳虽然输了棋,但知道现在最艰难的是男队,何况其中还有自己的恋人,于是也挨个给他们鼓励打气。现场热情洋洋,情意融融,自从集训队成立以来,从没有出现过这样同仇敌忾的团结局面。

    第二轮,薛新雨对上了川口冲三八段。这个对手已经五十多岁了,有点儿谢顶,看上去和蔼可亲又有点儿暮气沉沉,样子很像风靡一时的动画片《铁臂阿童木》中的那个茶水博士。更有意思的是,从落下第一子开始,他就不停地自言自语。说这是损招显然不客观,因为他只是在灭自己的威风,翻来覆去就是“不行了”、“坏了”之类的词,反正日语中所有的倒霉话都说尽了;可要说他的嘀咕能够长对手的志气,也未必尽然,昨天王富军就在他的唉声叹气中被硬生生屠掉了一条大龙。

    今天川口执黑先行,他的棋子东一粒西一粒的,洋洋洒洒布满了整个棋盘,似乎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种豆子。但是不知不觉之中,这些棋子相互之间就会连缀成片。当然,他的目标只着眼于具体的战斗,远没有“太空流”那般壮阔高远。薛新雨知道,如果跟着对方的调子走,最终只会变成一只落网的蛾子,越挣扎缠得越紧。于是,他干脆以毒攻毒,同样也对黑棋来了一番穿针引线,让盘面陷入了复杂缠斗的乱局中。任何高明的军事家都知道,指挥作战中最困难的不是如何将兵力投射出去,而是如何把队伍收拢起来。果然,面对这一锅黑芝麻白米粥,川口的喃喃声变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影响到了其他棋手的比赛,裁判不得不向他举牌警告。经过一番激烈的对杀和转换之后,双方死伤狼藉,弃子成堆,但局势也逐渐明了起来。薛新雨在实空上已经取得了领先,但有一个角像落了苍蝇的雪糕一样不干不净。于是,川口断然打入了胜负手。薛新雨花光了剩余时间进行长考,最后还是决定做劫求生。川口一看大喜,连口头禅也忘了念叨了。经过了冗长而紧张的打劫,白棋这个角丢了,但黑棋也损失不小,胜负天平在细微之间摇摆。最终,薛新雨幸运地粘上了最后一个空,以四分之一子险胜对手。

    但是,比赛结束后川口却迟迟不肯复盘,坐在那里啰啰唆唆说个不停,情绪看上去很激动。这一下,将裁判和翻译都招过来了。但是,翻译是个外行,不明白川口满口的术语,而裁判又听不懂日语。双方猜了一阵哑谜之后,反而是局中人薛新雨第一个明白了过来:

    “川口先生的意思是:按照日本围棋的规则,黑白双方棋子之间的每一个空格不需要填满,所以他认为自己赢了半目,要求更改比赛结果。”

    此言一出,中方人员顿时震惊不已,因为按照签订的备忘录,比赛规则以东道主的为准。第一回合在北京举行,当然遵守中国规则。可是,日方组织者竟然忘记了将这一原则通报给代表团的每一位棋手,也许在他们看来,中国棋手全部不堪一击,根本就没有能力下到锱铢相较的程度!

    于是,经过中方人员的据理力争,尤其是拿出了备忘录中的日文附件,川口这才悻然作罢。不过,他的嘴巴并没有闭上,埋怨说早知道要按照中国规则补赛,自己就不会在优势条件下那么放松了。不过,无论他是假作态还是真懊悔,比赛结果已经成为铁一样的事实:薛新雨终于为中方赢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

    每天比赛结束之后,藤原正雄都要选讲其中一局,这也是对中方棋手的培训课。昨天,他将薛新雨数落得体无完肤,今天又将川口骂了个七荤八素。藤原的点评切中要害,发人深省,让人心服口服,可是薛新雨见到川口一句一个鞠躬,一口一个哈依,又替他感到难过,因为从辈分上讲,川口和藤原其实是一代人。随即,他又有点儿羡慕了:日本棋手骨子里尊崇的是强者为王,不像中方集训队还是论资排辈。

    薛新雨满心欢喜地走在了工人俱乐部中,见了人就打招呼,不管认识不认识。毕竟,这是人生中的一个里程碑——当然,前提是他在围棋这条路上走得足够远。看来,今天沈老将军拍打在自己肩膀上的,一定不会是那根拐杖了。他正在得意之时,却见到陆德言和史瑞虎。自从秦双河走了之后,两人就成了莫逆之交,什么事情都一起商量,关系甚至比自己的儿女还要默契。虽然之前没有能够共同荣膺九段,但今后当亲家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见了薛新雨,陆德言和蔼地夸奖了几句,史瑞虎却视而不见,似乎这场胜利不足挂齿。而就在昨天晚上,为了庆祝女儿旗开得胜,他还特地宴请了陆家父子一回。在酒桌上,史瑞虎说自己太高兴了,一是女儿终于抢了薛家一头,出了多年的闷气;二是自从老陆高升代理领队之后,自己工作舒心,心情畅快,有得遇知己之感。他满脸溅朱如一面红旗,而陆德言的大拇指也高耸如一根旗杆,说:“整个围棋队,论气概论人品论棋力,我就服你老哥一个!现在要掌握这么大的一个盘子,没有你老哥的鼎力支持,我可是玩儿不转的。”然后,他又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咱们现在是两家人,将来可就是一家人了!”

    史瑞虎听了高兴,逐渐有点儿喝高了,冲动之下,大声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这顿酒,就等于为两个孩子订婚了!想起多年来培育女儿的酸甜苦辣,他不禁老泪纵横,使劲拍着陆鸣的肩膀,带着呜咽声说道:

    “今后,我可就把幽红托付给你了,你可不许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呀!”

    陆鸣一听屁滚尿流,立即来了一番指天誓日,恨不能用筷子将自己的心挑出来给未来的老丈人看。可惜这番对话史幽红根本没听见,为了率领女队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她整天待在工人俱乐部中,从没有离开一步。

    这一切,薛新雨当然更是一无所知。他在得意的游逛当中,又见到了陈主任。他这时才知道,昨天沈老将军听说棋手们赌气不吃饭,情急之下连夜从医院偷跑了出来。可是这样一折腾,他的病情又加重了,今天一早就被送到了特护病房,不要说再来看望大家了,连能不能下地都说不好了。薛新雨听了难过又感动,当然也有几分遗憾。

    虽然今天男队只赢了一盘,但毕竟破冰了,让队友的压力陡减,而女队更是出人意料地取得了满堂红。于是,餐厅里热闹非凡,笑语盈耳,一扫昨日的阴霾。更让人羡慕的是,饭后还来了一位新闻记者,说明天报纸上要出一个专题,特地来采访表现优异的薛、史二人。

    来到了会议室后,记者按照惯例,要请他们谈一谈比赛感想,尤其是要深挖一下获胜的思想根源。史幽红是集训队中公认的才女,还在晚报发表过诗歌小品,唯独不会应付这种问题,连那些普通人耳熟能详的套话也说得磕磕巴巴,倒把自己窘得满脸绯红;而薛新雨就乖觉多了,马上说我们男女队之间一向团结互助,尤其是昨晚她们对自己的热情鼓励,是自己能够打败川口的巨大动力。为此,他还讲了不少生动情节,其中当然不乏添油加醋之处,让史幽红听了一愣一愣的。可是记者听了却兴奋不已,把每一个细节都认真记录了下来,还说这些故事太鲜活了,是集体主义精神放光芒的一个典型例子。

    “你怎么随口就瞎编呢?你刚来的那天,我和你的确下了一盘让子棋,可那是入门的考试,不是一般人所说的指导棋。听你这么一说,人家还以为你的棋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呢?”一出门之后,史幽红就埋怨了起来。

    “记者当然不明白,可读者又有几个明白呢?人家今天采访的主角是你,我不过是个添头而已。你们女队为男队助威,那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而我替你加码上料,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就算是礼尚往来吧!像你以前说的一样,我们又扯平了!”薛新雨笑着回答道。

    史幽红听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说:“你以后不要太夸张了,小心说错了什么,给自己惹来麻烦。”见她第一次关心起了自己的安危,薛新雨心头雀跃,又见陆鸣不知去向,就邀请她一起去俱乐部的咖啡厅坐一坐。

    “我听说,这里是全北京唯一一家可口可乐售卖点,而且从不对外开放。要不是这次参赛,我们还没有机会尝一口呢!不过,我听爸爸说过,新中国成立前他曾经喝过几次可乐,味道很苦,就像中药一样,一点儿也不‘可口’。”

    可是史幽红推辞了,借口当然是酒精饮料容易让人兴奋,不利于休息和备战。

    “我看你刚赢了一盘,似乎有点儿烧包了,小心明天栽跟头!”刚说完之后,她又觉得太不吉利了,何况人家请客也是好意,未必存心要取陆鸣而代之。于是,她马上更正说:“你只要把劲头放到比赛上,就一定能够再创佳绩。”

    “我知道,你只要用心做什么事,就一定能让人刮目相看。就像那幅《竞赛之后》,画得真好看——每个女队员都夸好看。谢谢你!”

    史幽红的安抚起了相反的作用,让薛新雨一夜都没睡好。显然,她已经看过了那幅《竞赛之后》,作为薛新雨精心描摹和刻意取悦的主角,她之前为什么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呢?想到这里,薛新雨竟然恼恨起了冯晓白:起什么名字不好,偏偏给画起了这么一个晦气的名字,似乎是讽刺自己在这场爱情的竞赛之中成了马后炮。

    史幽红夸自己画得好,究竟是真的很欣赏,还是仅仅对失意者的安抚?也许,现在还不到绝望的时候,因为那幅画就一直挂在女队员宿舍的墙壁上,史幽红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于是,薛新雨又发了呆念:

    “她什么时候会回心转意呢?也许,就在那只凤蝶落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画中的蝴蝶不遵守自由落体规律,不会自动下来嗅姑娘的发香,这该怎么办呢?薛新雨还没有想停当,但他的辗转反侧,已经害得同室的宋大洋也睡不着觉。

    “你小子白天出风头不够,晚上还要抽风?”

    薛新雨反正也睡不着,见他开口,干脆搭腔聊了起来。当然,话题只有一个:“大宋,你年纪比我大,谈过恋爱了吗?”

    这一下可算是挠到了宋大洋的痒处,立即把自己总结的恋爱经验——不是经验,因为他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向薛新雨和盘托出。一种是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让对方无可回避,只能乖乖就范;一种是欲擒故纵,假装佯佯不睬,若即若离,让对方主动投怀送抱;一种是剥笋法,如果直接进攻难度太大,就先从她身边的闺友开始进攻,这样就获得了亲近的机会,一旦时机成熟,就果断跳槽;一种是放长线钓大鱼,不去追逐那些招蜂引蝶的名花,而是盯着还没有成熟的蓓蕾,悉心浇灌,等鲜花盛开之时,已经非园丁莫属了;甚至还有一种是李代桃僵,听起来非常复杂,已经属于三角恋的范畴了。

    “那么,哪一种最有效呢?”薛新雨听了半天,似乎都用不到自己身上。

    “老弟,结婚前的女人是水做的,结婚后的女人是水泥做的。要是你手上钱多,那简直就成了钢筋混凝土!”宋大洋又卖弄了一段,才说出了一句让薛新雨脸红耳赤的话:

    “其实,真正管用的就一句话:你只要把她哄上了床,就再也跑不掉了!”

    薛新雨虽然一夜未曾好好入眠,第二天,精神反而更显抖擞了。今天的对手是片山健硕六段。这个人名不符实,不在于他的棋力而是体型,与“健硕”一点儿边也扯不上。但是,双方甫一交手,薛新雨就想:“坏了,今天竟然碰上了个数学家,而且还是一个喜欢几何的!”因为片山健硕最喜欢小尖小飞了,左一个三角右一个菱形,仿佛进了珠宝店,水晶、玛瑙、金刚石全摆出来了,乍一看和陆家精巧的“玲珑塔”有得一比。但是,人家的每一个棱角可都是开了刃的,像阿拉伯人的圆月弯刀一样,碰一下就要你皮开肉绽。

    因为不知道对方虚实,所以薛新雨落子很慢;而片山也知道薛新雨昨天击败了上手的川口,更加小心翼翼。中午封盘的时候,才下了不过三十多手。下午继续,薛新雨渐渐找到了对方的罩门,那就是小尖虽然是围棋中最坚实的手法,但是却像龟步一样,容易拖慢自己的行棋速度。于是,他开始有意识地避免与对方短兵相接,而是玩儿起了远弓长矛,在一定距离上给予对方有效的杀伤。果然,片山虽然处处都占上风,但是整体显得局促又凝滞,没有多少发挥的空间;而薛新雨却大开大合,形成了雄厚的外势。进入官子之后,片山虽然拼命搜刮,可是双方的差距依然保持在十目以上。眼看大势已去,片山只好弃子认输了。

    复盘之后,薛新雨兴高采烈地走出了对局室。他以为这一定是最早结束的一局了,没想到却在门外碰到了垂头丧气的冯晓白。原来,他已经输给了梅泽志博。薛新雨这下可真有点儿诧异了,因为冯晓白的实力与自己在伯仲之间,即使不敌,也不该表现得如此不济呀。他拿过棋谱看了半天,没发现梅泽志博有什么邪门之处,每一子都平淡无奇,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但全盘看下来,冯晓白却一点儿机会也没有。

    不知道人家是怎么赢自己的,这才是真正让人感到可怕的地方。除了诡异的风格之外,这个年轻人在棋盘之外也很另类,用北京话来说就是“隔路”。虽然语言不通,但中日双方棋手见了面,起码也能点头微笑表达友善之情,更不要说宫田荣树那样自来熟的乐天派了。可梅泽志博不但不苟言笑,甚至连赛前礼节性的握手也显得很不情愿,指尖碰一下就立马缩回去了,像条敏感的章鱼。

    宋大洋在比赛中是个跑龙套的角色,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旁观者清,他发现了又一个奇怪的地方:

    “你们难道没有察觉吗?日本方面似乎特别注意梅泽志博的表现,对他的关注度超过了任何一个选手!”

    果然,不要说藤原正雄每天第一个必然翻看梅泽的比赛棋谱了,甚至在比赛进行当中,宫田也会抽空跑过来看一下他的比赛。从翻译那里得知,原来这个梅泽志博也出于藤原门下,而且是关门弟子。大家一听,这才感到释然了,因为在任何家庭中,小儿子总能得到特殊的关照。藤原一生桃李满天下,当然不希望最后一朵结出个烂桃来。

    但是,薛新雨很快就发现,关注梅泽志博的并不止日本人,至少还有一个中国人,那就是自己的父亲薛平湖。

    作为一个赋闲老人,薛平湖唯一的牵挂当然应该是独子了,可是他的目光却始终在梅泽志博的身上游移,忧伤的眼神中分明又带有一丝欣慰和希冀。薛新雨还发现了,自己用奖金买的那台海鸥牌照相机也挂在了父亲的脖子上。这种年轻人热衷的玩意儿,父亲以前是根本不会碰的,现在却成了他的随身宝贝。

    薛新雨的猜测正没有头绪,突然袁招娣跑来了,说队里的领导叫他过去一趟。薛新雨想二连胜虽然不值得通报嘉奖,但是口头表扬一下也是应该的。可是万没想到,他一走进了领队的房间,就看到了史瑞虎那张铁青的脸。只听“啪”的一声,一张报纸就摔到了薛新雨的面前。

    “你们薛家还要不要脸了?”

    薛新雨不明他为什么暴跳如雷,小心将报纸捡了起来。原来,上面有半个版是昨晚记者采访后发的新闻特稿。薛新雨扫了一眼大字标题,除了“携手迎来新突破”中的“携手”二字只是自己单方面的希望外,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他接着看了下去,只见一行不起眼的黑体字被人用红笔重重勾勒了出来。薛新雨一看就暗叫糟了,因为称自己“第一个战胜了日本职业棋手”。可是谁都知道,史幽红取得开门红比他要早一天,对手寺岛多加子五段也是正宗的日本棋院在册棋手。虽然在日本,几乎没有女子把下棋当做终身职业的。

    薛新雨心中着忙,口中勉强争辩道:“这是记者写的,我根本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不信,史幽红可以为我作证。”

    史瑞虎当然不信,但也不愿意去求证女儿,只是“嘿嘿”冷笑不已。陆德言也突然变了一张脸,指责薛新雨无组织无纪律,破坏了全队的团结,显然是被个人英雄主义冲昏了头脑,要他连夜写一份检讨,态度要认真,认识要深刻,一定要触及灵魂深处,否则的话休想过关。

    可是没想到的是,他这么一吓,薛新雨反而冷静了下来,开始振振有词地反驳起来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队员,就算说了什么过头话,按照采访的工作程序,发稿之前一定会征求单位领导的意见。你们不对底稿表态,报社怎么会轻易发表出来呢?”

    陆德言和史瑞虎被他一呛,倒面面相觑起来。这个小薛可真不像老薛,竟敢当面顶撞起领导来了!可要细究下来,他说的还真是实情。昨天晚上记者完稿之后,确实来找过陆德言。可是他匆忙一看,见满纸跳动的都是褒义词,就随手签了字。见两位领导都沉默了,薛新雨反而得理不饶人了:

    “如果领导们认定我违反了纪律,那么处分也好,开除也好,我都无所谓,只求你们能让我安安静静把后面两局下完!”

    薛新雨气呼呼摔门而出,一头就撞见了携手而来的史幽红和陆鸣。一见到了他,两人的手马上就松开了。薛新雨见此情景,顿时心如寒冰,万念俱灰,觉得自己的命真是太苦了,越要弥合裂隙,却总是适得其反。史幽红今天又赢了小林莉香业余二段,心里美滋滋的,见了薛新雨,先欢快地打了声招呼,然后笑盈盈地说道:

    “你今天又赢了,可不是借了我的吉言吗?这一次,你又欠我的了,该怎么感谢呢?”

    可是,薛新雨却冷冷回了一句:“我连‘希望杯’的冠军都可以拱手让出,怎会有心和你争什么第一呢?”

    说完之后,他就拂袖而去,弄得史幽红尴尬不已。昨天晚上,薛新雨还是满口甜言蜜语,当着记者的面把自己吹成了棋界仙葩,又要请客谈心,怎么转眼之间就翻脸了?看来,这家伙生性轻躁,喜怒无常,当初没选中他真是太正确了。否则的话,光冲着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就能把自己给气死了。

    最终,薛新雨没有写一个字的检讨,而陆德言也没有再提起这档子事。他的第四个对手,是日本选手中段位最高也是年纪最大的北村孝服九段,绰号为“尺子”。这个尺子当然不是为人量体裁衣的,而是给对手评定等级的。有意思的是,北村虽然与藤原师徒交锋鲜有胜绩,但与普通棋手的比赛中却难得一败,所以总胜率常常超过了如日中天的冈村保义和所向披靡的宫田荣树,多次获得日本年度的“胜率赏”,可见其状态之平稳,功底之扎实。所以在日本棋界,北村就像六大棋战的忠实看门狗一样,凡是能够击败自己的棋手,就具备了打入循环圈的水平,反之则要继续在清苦中煎熬。

    和这样的老将相比,薛新雨虽然冲劲十足,但经验尚显稚嫩,加上心情恶劣,也影响了发挥,所以布局阶段就犯了一个定式的错误,让对方轻松取得了优势。到了中盘之后,薛新雨奋起反击,四处点火,但是北村不为所动,简单定型之后,就将优势转化为了不可动摇的胜势。薛新雨勉强追赶,在官子阶段捞回了一些,可最后还是输了三又四分之三子。

    薛新雨虽然败了,但中方依然延续了他开创的每轮赢一局的惯例。黄子武鏖战十个小时,打赢了一个天下大劫,最终战胜了古鹤锦次郎七段。

    赛后抽签。真是无巧不巧,薛新雨的最后一个对手竟然是梅泽志博。他将前四轮队友与梅泽的棋谱全搜罗了,然后一个人躲在房间中苦思冥想。天快黑了,他没有找到战胜对手的点子,却想起了一个如何探知父亲秘密的方法。于是,他一溜小跑来到了俱乐部的综合服务部,问是否有薛平湖送来冲洗的照片。中日围棋对抗赛是俱乐部当前的重头戏,几天下来,这里每个人都认识薛家父子。一查之下,果然送来的三卷都已经冲好了。薛新雨匆匆一翻,果不其然,十张中倒有七张是那个梅泽志博的,拍摄地点也不仅限于赛场,还包括了会议室、餐厅、走廊甚至阳台。

    这个梅泽志博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让父亲这样端方的老夫子也甘愿去当个盯梢的?薛新雨想不明白,却假装惊叫了一声,对营业员说:“真不好意思,今天忘了带钱了,这些胶卷还是请你重新装回去,明天让父亲自己来取好了。”

    他正要返回住处,却一眼瞥见了张红芳和舒梅。只见夕阳之下,她们正坐在花园走廊的竹椅上闲谈。薛新雨悄悄走过去,突然吹了声口哨,将两人吓了一大跳。

    “你诈尸啊!人家不开心,你还没心没肺地捣蛋!”张红芳张口就骂了两句。可是,薛新雨听了一点儿也不恼。

    “你们今天又赢了个三比一,难道还不满足吗?人家老的老,小的小,可是和你们一样都是长头发的女人,总剃光头多不好看呀!”

    张红芳听了一撇嘴,说下一轮当尼姑的可就是我们了。见薛新雨不明白,舒梅才告诉他,说陆领队饭前召集女队员们谈了很长时间的话,嘴上绕来绕去,什么也不明说,可那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前四轮女队赢太多了,让对方下不了台,为了发扬“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精神,最后一轮要求全输!

    薛新雨愣了半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最后却怒极反笑了:“陆副领队真是多此一举!要说输棋的话,他自己的宝贝儿子早就做到了,何必要你们来帮忙呢?”

    舒梅不觉笑了,不是笑陆鸣四战全败的惨样,而是笑薛新雨自己:如今全队上下几十号人,只有他在称呼陆德言的时候,还不肯去掉那个“副”字,可见彼此心结之深。可是听他这么一调侃,本来也不大情愿的张红芳反倒有点儿退缩了:

    “好了好了,少贫嘴了!我想通了,不过一轮而已,输就输了吧!反正总分我们铁定赢了。再说了,你自己不也故意输过棋吗?”原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希望杯”最后决战中那一盘蹊跷无比的双败之局,以及今天戚、黄二人对薛新雨非同一般的亲热,黄子武已经邀请他在十一的婚礼上给自己当伴郎,都让有心人猜出了端倪。

    不过,她的话没有让薛新雨心平,反而勾起了他积压的万千情思,现在忍不住要一吐为快了:

    “你说得没错,我是故意输棋了!在我看来,围棋不是冷冰冰的,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为了博人一笑,可以输棋;为了救人一命,更应当输棋!总之,赢要赢得漂亮,输要输得精彩,才不枉了这一生一世!”

    舒梅听了脸色黯淡,露出了不忍又不解的神情。张红芳却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个人可真够傻的,不但输了棋,人也没有赢回来,弄了个鸡飞蛋打,连我们这些旁观的人都替你惋惜。”薛新雨一听,更加纵声大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多了几分酸苦:

    “我这个人不是傻,而是痴。你们知道痴和傻的区别吗?痴是一种状态,无论她喜欢还是厌憎,我都一往情深无怨无悔,甚至一点儿也不妒忌那个情敌。因为在我的心中,她永远只属于自己。而傻是一种心态,她明知道自己爱上的男人不是个东西,却假装看不见听不见,甚至害怕被别人点破,这才真叫傻呢!”

    “不听了不听了!你说话和醉鬼一样,总是一开始好言好语,然后夹枪带棒,最后就是胡言乱语,不知所云了。”张红芳说完之后,就扭过头去不理他了。而舒梅的神色却又窘又急,眼睛直盯着薛新雨的身后。他奇怪了,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史幽红也来了,一直站在葡萄架下默然静听,几乎和暮色融为一体。薛新雨呆了一会儿,才突然醒悟了过来,像补救一样说了一句:

    “我——我不是在说你。”

    “可你已经说了。”史幽红淡淡说了一句,就转身走了。

    薛新雨很是后悔,觉得自己的内心隐秘全被史幽红知晓了,不免有点儿空虚;可是又想到在不经意间,向她表白了心迹,史幽红知道自己人畜无害,不起歹心,今后也就不会总回避自己了,心中又高兴了。回到了住处,薛新雨正在犹豫要不要将女队被勒令输棋的消息透露给同伴,却见他们个个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原来,这项工作已经由黄子武代劳了。现在,连一向胆小怕事的冯晓白也被激怒了:

    “女队可以不败而败,但是我们男队明知不胜也要拼命去争胜。即使被打断了骨头,也要咬下对手一块肉来!”

    在这个意外的刺激下,最后一轮比赛,男队员们超常发挥,竟然取得了三胜五负的单轮最佳成绩。张乘龙击败了熊谷千和七段,林家亮击败了黑木多喜六段,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冯晓白竟然赢了实力强大的北村孝服九段,可见老实人要是发了火,那可不是一般的烈。

    但薛新雨依然没能越过梅泽志博这道坎。从见面的第一秒起,他就感到了一股冷气扑面而来。从相貌上看,梅泽志博眼圆口方,眉直鼻正,虽说不是个美男子,但个头很高,也是一个挺拔青年。这些天来,薛新雨已经见识了日本棋手的各色神情,有真诚里夹带着的轻慢,有热情中洋溢出的嚣张,有恭谨里隐含着的鄙夷,可是这个梅泽干脆什么表情也没有,就像一尊放在椅子上的木雕。

    一开始,局势看上去还算风平浪静,薛新雨的黑棋就像一条出海的航船,等待着风暴乍起的那一刻。可是航程渐远,天上依然是晴空丽日,不见云翳。正在庆幸之时,却发现脚下的船板渗水了,而且越堵越漏,最终樯倾楫摧,葬身碧波。在棋坛上,很多强手以力压人,让你无路可走,或者只能乖乖按照他划定的路线走。这个梅泽就仁慈多了,每到一个关键的节点,他总是给你两个以上的选择。但一次次选下来,你就成了一只歧路羔羊,最终逃不了落入狼口的命运。

    这大半年来,薛新雨和同伴们几乎天天打日本棋谱,对几位高手的钻研各有深浅,但其风格都已熟稔在胸。大家经常开玩笑,说“藤原道场”看起来简直就是个动物园:藤原正雄是象,这里面包含了两层意思,一是大象无形,其境界之高不可蠡测;二是大象厚重而不粗陋,强大而不耀威,象鼻能察秋毫之末,又能举万钧之木,是真正的原野之王。冈村保义是虎,色泽斑斓,爱惜皮毛;天性高傲,不合与群;穿林渡水,姿态优雅;非活不食,一击必中。宫田荣树是龙,一旦腾飞在天,纵有万丈长缨在手,也只能徒唤奈何。而这个梅泽志博呢,简直就像是一条竹叶青蛇,只需要瞅准机会轻轻咬上对手一口,似乎不痛不痒,但毒性已经侵入了五脏六腑,你越是挣扎就衰竭得越快。剩下唯一要做的工作,就是尾随而去,直到你神经麻痹、四肢瘫痪、自行倒毙。

    如此一来,首次中日围棋对抗赛的总比分就定格在了六比三十四。单从成绩上看,中方可谓是惨不忍睹。但值得欣慰的是,八名中方参赛选手中,有五人有了战胜日本职业棋手的经历,这对一支年轻队伍来说尤为可贵。

    而真正让人惊异的却是女队,最后一轮她们虎头蛇尾,成绩是一胜三负。而那个公然抗命赢棋的不是别人,正是史幽红。

    一连几天,薛新雨都在暗中揣测: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在听了自己扭曲变态的输棋观之后,她要给薛新雨展示一下什么才是正确的赢棋观?也许,她是恃宠而骄,因为陆德言再阴险,也断然不会打击报复自己未来的儿媳?也许,事情根本就没有他想得那么复杂,因为日方在赛前设了优胜奖,准备奖给每位五战全胜的棋手十万日元。按照当时的规定,这笔钱当然大部分要交公,但落入个人腰包的部分,要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也绰绰有余了。

    在闭幕式上,三位获得全胜的选手一起登台领奖。宫田荣树展现了君子风度,彬彬有礼地将史幽红让到了中央位置。另一边的梅泽志博却神情漠然,似乎站在身边的不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而是摆在商场中的一具人体模型。

    晚上,中方举办了送别的晚宴。觥筹交错之中,宫田荣树提议要高歌一曲,可是东寻西找之后,才发现中国俱乐部中并没有日本酒肆已经普及的卡拉OK,只好清唱了一首《飘雪》;而薛新雨这才知道他竟然出过唱片,更是敬佩不已。瞧瞧,人家才是货真价实的多栖大明星!其实在日本,任何一个人只要给音像公司支付一笔钱,就可以为自己灌一张唱片了。当然,它们绝大多数只能沉淀在亲友的柜底。

    没想到宫田的涉猎范围远不止于此。薛新雨正在自惭形秽之时,他已经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一个纸包来到了自己面前:

    “薛君,你是本次碰到的最强的对手,我送你一本书。”

    薛新雨大吃了一惊——严格来说是三惊:一是宫田说了一口流利的汉语;二是宫田竟然能够著书立说;三是他如此抬高自己,真让人有点儿受宠若惊。薛新雨接过来一看,书名叫《自然之风》。他疑心宫田参加了环保组织或者投资了风力发电厂,翻开一看,却是一本宫田自选的对局集锦。他心里很奇怪,宫田这个人恣肆飞扬,怎么选择这么一个毫无霸气的名字呢?

    宫田看到了薛新雨脸上的困惑,说:“人家都叫我‘太空流’,实际上我更愿意被称为‘自然流’。每一次对局之前,我都没有做什么特别的准备,一切完全是临场发挥,率性而为。”据说很多年前,藤原正雄曾经问门下弟子们一个问题:星位的最大隐患在哪里?绝大多数人的回答都是“三三”,因为星位太高,容易被对手掏去实地。唯有年仅十二岁的宫田荣树回答说是“五五”,其“大鹏展翅恨天低”的个性可见一斑。

    听了宫田的见解,薛新雨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受益匪浅。但他心里深知:宫田的“太空流”也许可以抑制,也许可以击破,唯独不可以模仿。“画虎不成反类犬”的道理,在哪里都是通用的。

    总之,薛新雨对宫田荣树产生了浓厚的好感。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的是,今天这个晚宴的主旋律不是惺惺相惜,而是针锋相对。

    当全场气氛达到最高潮的时候,藤原正雄又一次起身发言,他先猛夸了一通手中的中国白酒,说比日本的清酒要浓烈香醇多了,然后话锋一转,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亲眼看到中国围棋军团和日本围棋军团在蒙古大草原上举行一次大决战,看看谁才是真正的‘亚洲之王’!”

    此言一出,现场突然安静了下来。集训队中的年轻人大多生在五六十年代,他们不了解藤原这段话中包含了怎样的情结,而中方那些历经沧桑的前辈们,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面面相觑,哑然失声。这时候,从宴会厅的角落中突然传来了一个苍老而高亢的声音:

    “同意,主场就这么定了。客场可以放在琉球群岛,让我们在东海来一场大决战!”

    众人目光齐刷刷望去,只见一位老人身影如鹤,须眉如雪,目光如电,臂指如戈,正是早就淡出人们视线的前国手薛平湖。

    从这一问一答中,薛新雨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形象竟然如此高大巍然。在这个关乎家国荣辱的时刻,他的怕事、顺从、牢骚、自怜全都不见了,露出柔弱外表下壮怀激烈的胆色。

    听了翻译的转述,藤原正雄霍然变色。从这一刻起直到离境,他几乎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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