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通知一下达,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家在外地的队员了,纷纷打听访问路线,盘算自己能不能看望家人。薛新雨虽然是南方人,而杭州又是此行的重要一站,但并没有多少兴奋之感。现在父子两口都在北方寄食,当初一起玩的哥们也风流云散,反而觉得东华观更像是自己的家。
很快,分组名单就公布了,不知是巧合还是有人搞恶作剧,主力一队中,冯晓白竟然与戚玉秀、黄子武这对冤家分在了一起;而薛新雨却偏偏要和史幽红、陆鸣为伍。见此结果,薛新雨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也许这一路上,他要亲眼目睹心上人与他人卿卿我我,甚至打情骂俏,肌肤相亲了。那种痛苦的感觉,不啻千刀万剐,他光想一想都心头滴血;可是,如果不在同一个组,看不见史幽红和陆鸣的身影,他反而会更加牵挂猜疑,整天抓心挠肝,恐怕旅程没有结束,自己先要被折磨成神经病了。
“就算是被对方抢了先手吧,至少我还没有出局,翻盘的机会一大把。迟早,我要当着史幽红的面戳破那个伪君子的真面目,看谁能笑到最后!”薛新雨恨恨地给自己打气。他当然知道,史瑞虎是绝对不会答应把女儿嫁给自己的。可是,当初秦双河也没有想到要收留自己,福山秋一郎也没有想到会败给自己,薛平湖也没想到儿子能撑门立户,他还不是照样过关斩将,从一个插班生扶摇直上,变成了集训队的领军人物吗?在那个血气方刚的年龄,薛新雨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可能,尤其在爱情这盘特殊的棋局上,他要打一场漂亮的逆转战。
“我唯一的错误,就是今生见到了你。但是,这是一个多么值得犯的错误啊!”薛新雨想到这里,竟然有点儿伤感了。没错,爱情就是这样奇怪,它能让一个铁汉缠绵悱恻,也能让一个俗物口出哲言。
一番整装之后,大家就分头出发了,薛新雨所在的第一巡讲团将前往华东地区。不过,他们的第一站却是近在咫尺的红莲公社。经过宋大洋这个宣传家的双面渲染,公社知青的热情和集训队员的高才,已经在对方的心中扎下了根。果然,当巡讲团到达时,公社里横幅高挂,杀猪宰鸡,连刚吐穗的嫩玉米也摘下煮了一大锅。
挑灯夜战福山和“希望杯”上的出色表现,给薛新雨积累了巨大的人气。所到之处,他都成了同龄人瞩目的焦点。红莲公社中大多是北方人,浙江青年没几个,为了壮气势,连同江苏上海的知青也一并认作了老乡。大家聚在一起合影留念,居中的薛新雨不免飘飘然,俨然自己也成了一个大人物。如果文化宫再次举行什么首映式的话,安排的座位一定不会在靠近厕所的出口。当然,那张请柬上一定写的是自己而不是父亲的名字。
“我能收到请柬,史幽红一定也会得到。不知道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和她并排而坐?这一次,我要表现得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不要土头土脑像根刚拔出来的萝卜。而且,脑筋也要活络一些,买一些女孩子爱吃的零食带进去,让她知道其实我也是一个很懂得体贴的人。”薛新雨的想象一旦开了闸门,就变得越来越离奇了。不过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如果回来的路上还能和史幽红同行,他这次一定不讲星星了,而要好好赞美一番皎洁的月亮了。
可是薛新雨很快就发现,巡讲团中最风光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陆鸣。与枯燥深奥的专业讲解不同,他在公社的食堂中摆开了车轮战,一时将爱好者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所谓车轮战,就是一人对多人的让子棋。在知青中,最流行的棋类游戏是象棋和军棋,懂围棋的寥寥无几,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一块棋要想活,至少要做出两只眼来。于是,陆鸣像一只骄傲的公鸡,在空旷的食堂中走来踱去,顾盼神飞。他左点右杀,东扑西挖,不到两个时辰,就让新手们纷纷缴械投降,最终以一对三十大获全胜。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陆鸣的棋形看上去非常漂亮,那一团团白子,就像一群群飞舞在黑莓间的菜粉蝶,煞是好看。相比之下,薛新雨的高明之处,外行可就看不出来了。
这还没完,在前往北京站的长途班车上,陆鸣还讲了一个新听来的笑话,让昏昏欲睡的众人都笑成了一片:
“在我们的带动下,最近在红莲公社中,下围棋都成一种时髦了,连会木工的人也成了香饽饽。有个人想买一副正规的围棋,就跑到镇上的供销社,问有没有围棋卖。营业员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们这里新进了两种围棋,一种是黑子,一种是白子,你想买哪一种?’”
同伴之中,只有薛新雨觉得一点儿也不可笑。于是,为了压陆鸣一头,显示一下自己的渊博,他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句:
“你们别乐了,说不定这个营业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仙界高人呢!”
随即,薛新雨给大家讲了一个古代日本的围棋故事:“一位名叫户谷松之助的棋手虽然勤奋好学,但是天资不高,二十岁时还是一个初段。一天他途经山中,在一个老农家借宿。主人不但热情款待客人,还提议下一局棋来打发长夜。与今天不一样,古代围棋是白棋先行。于是户谷出于长幼礼节,将白棋推给了对方。可是老人却说不必客气,我也执白,还要让你四个子呢!户谷听了又惊又乐,心想这棋可怎么下?果然落子不久,只见满盘全是白子,难分彼此,渐渐头昏脑涨起来。他开口提议休战,可是老人却一瞪眼,‘说你的子全死光了,不认输还做什么?’年轻人遭此当头棒喝,豁然清醒了过来,却发现老人和村舍全不见了,才知道自己遇见了神仙。回家之后一复盘,发现自己果真没有一块活棋。从此,他悉心研究老人的技法,棋艺突飞猛进,不但继承了本因坊的衣钵,后来还荣任名人之位。”
他正讲得口沫横飞,可是坐在前面的史幽红却有点儿不耐烦了:“小陆不过是好心讲个笑话,免得司机师傅打瞌睡,你至于这么较真吗?”
薛新雨一听,情绪顿时像霜打的秋叶一样耷拉了下来。他本来想讽刺情敌太浅薄,却让史幽红认为自己太过于卖弄,真是弄巧成拙。
“这个户谷松之助,是不是就是后来成为日本古代围棋史上三位‘棋圣’之一的丈和?”一直沉默的舒梅突然插了一句。
薛新雨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作为回答。可是没想到舒梅竟然来了兴致,说:“我也要给大家讲一个关于黑子白子的趣闻。”这可真够新鲜的了,因为作为集训队中的小妹妹,她一向乖乖地躲在哥哥姐姐后面,从不肯出头多说一句话。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她的这个故事竟然与几十年前薛鉴水与史胜东的那场北海大战有关。
“前六局下完了,薛老前辈和史老前辈打成了三平。最后鹿死谁手,当然引起了全国上下的普遍关注,连上海《申报》也派出了一名懂棋的记者赶赴北京观战。比赛结束后,他连夜将棋谱发回了报社。总编看了之后,发现前后三百多手,每一步的序号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结果也计算无误,唯独漏了说明这盘棋谁赢了,明天登报可要闹大笑话。于是,他赶紧发了一个加急电报给记者,上面只有六个字:‘谁是黑谁是白’?”
听到这里,满车的人又变得鸦雀无声了。史幽红的脸色很不好看,薛新雨心中也埋怨不已:“这个丫头,不帮自己弥合嫌隙就算了,干吗还要往伤口中撒盐呢?”
“这个马虎的记者接到了来电,顿时糊涂了,心想总编也是个雅人,围棋先黑后白的规则,他不会不知道吧?于是,他也回了一电:‘单数是黑棋,双数是白棋’!”舒梅笑着说道。
大伙儿一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薛新雨也感到如释重负,赶紧趁热打铁,加上了一句:
“小梅讲得多对呀!有些事情,当时的人以为大得能撑破了天,可是在后人眼中,却根本就不值一提。今天要不是这个花絮,我们这些做后辈的,早就忘了还有那么一档子破事儿!”
史幽红听了,心里舒坦了不少,可是嘴上还要奚落几句:
“你就不要画蛇添足了。赢了就是赢了,输了就是输了,我们史家的人都认这个栽,你们薛家就不必讨了便宜卖乖了!”
史幽红的话虽然不中听,但显然并不像自己的父亲一样计较过去的恩怨。但是,她的话却让薛新雨心生疑窦,联想起以前史瑞虎不止一次的指桑骂槐,难道,那盘决胜局中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猫腻吗?
在山东品尝了煎饼卷大葱之后,让薛新雨痛苦不堪的一幕终于出现了:在登泰山的途中,陆鸣和史幽红的手终于牵在了一起。虽然在以往的劳动、运动和旅游的途中,异性队员之间的提携扶助是司空见惯的,不肯向女性施加援手反而会被认为是封建思想作怪。而且,在最艰难的十八盘上,薛新雨推上扯下,忙个不亦乐乎,不要说女队员的手臂了,连她们的腰肢臀背上都留下了自己的掌印,可是唯独连史幽红的衣角也没有摸到。
等他们爬到玉皇顶,夜幕已经降临了。那时的泰山顶上还没有宾馆,昼夜温差大,巡讲团的队员们不分男女都围坐在日观峰下的一片平地上,互相倚靠着沉沉睡去。薛新雨正在迷糊的时候,突然前面亮光闪闪,一激灵就醒了过来。
薛新雨摸索着走了过去,发现在张乘龙站在靠近悬崖的一块岩石上,双臂伸张,胸腹收缩,口中念念有词,脚下纸灰飞扬,原来,火光就是它点燃的。和古人月下独酌不同,当代的文学青年像公鸡一样,最喜欢对着朝阳朗诵诗篇。于是,薛新雨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天亮了吗?”马上,他就听到了一个精确的回答:“日出时间是4点37分。”
“我的意思是:你在这里干什么?”
张乘龙很得意地说自己正在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薛新雨听了惊奇不已,因为“气”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不知按照“精确”的要求,张乘龙吸入一口的标准是多少升?多少千克?多少摩尔?
片刻之后,朝阳升起来了,一开始像颗小金豆,随即变成了光芒万丈的大火球。日观峰上一片欢腾。薛新雨目光一扫,发现史幽红和陆鸣躲在远离大众的地方喁喁私语,史幽红倚靠在陆鸣的肩头上,手中还拿着一把路上采摘的山花,似乎那是两人海誓山盟的佐证。一瞬间,薛新雨真想跳下山崖。
几天之后,巡讲团终于抵达了杭州。大家先休息一天,由薛新雨带着游览山水。在西湖划船时,史幽红说水面被苏堤切割得东一片西一片的,还没有北海空阔;在河坊街品尝小吃时,她又怨什么东西都甜兮兮的,竟然连饺子里也放糖;在灵隐寺爬山,她说没有八大处那么跌宕起伏。薛新雨听了苦笑不已,不知她是故意借此来贬损自己,还是出于北方人对南方人的一贯成见。身为地主,他理应维护自己家乡的声誉,可是每个杭州人都知道:自古以来,钱塘过客万千,除了东坡居士,又有谁能让西湖的风光损益分毫呢?
“我倒是很喜欢江南的山水园林,真想将来就生活在这样的明山秀水中。”舒梅赞叹道。同样作为北京姑娘,她的看法和史幽红截然相反。
“那你嫁给小薛不就如愿了!”狡猾的张红芳抓住了话柄,舒梅顿时涨红了脸。薛新雨赶紧骂她:“乱扯,这么能开这种没深没浅的玩笑呢?再说了,我自己将来也未必会回杭州呢!”
之后几天,他们和当地的棋友进行了交流。杭州棋风之盛,甲于天下;乡野之间,藏龙卧虎。这一天下午节目比较宽松,就是一场车轮战,队里安排张乘龙与棋友交流。于是,几个女队员饭后就一起出去了。明天是端午节,她们准备买来糯米、甜枣和粽叶了,自己动手包粽子。午休之后,薛新雨来到了宾馆的餐厅中,只见这里已经人头攒动,拉开了架势。可是,现场的主角却换成了陆鸣。薛新雨找到了张乘龙问究竟怎么回事,回答说陆鸣非要杀屎棋过瘾,就让他去吧!薛新雨说从这几天的交流情况来看,这些业余高手水平不俗,让四子恐怕让不动。张乘龙说:“管它呢,他要出丑就出丑,关我们什么事?”果然不过两个小时,陆鸣就来找他们帮忙了。看他一副汗流浃背的狼狈样子,薛新雨就知道麻烦大了。他出去看了一圈,至少一半棋局落了下风。
现在,连张乘龙也有点儿慌了。车轮战虽然不是正式比赛,但如果输得太惨,堕了集训队的名声,大家可都脸上无光。但是要想救火也无从着手,他们既不能越俎代庖,也不能坐在幕后,让陆鸣把每一局的棋谱拿进来指点。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眼看陆鸣要输个一塌糊涂。这时候,薛新雨突然起身来到了餐厅中。
他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先是大大恭维了棋迷一番,说:“连我们的领导都说了,这一路看下来,就数杭州的朋友们最懂行。所以,我们今天摆下了这个车轮战,可不是一般的指导棋,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趣味游戏,现在该揭开谜底了。”听他灌了一通迷魂汤之后,棋友们心里很受用,终于碰到了识货之人;加上薛新雨是家乡的骄傲,棋友们大多打过他的棋谱,知道有多少斤两,而陆鸣作为他的队友,水平当然也不会差,如此溃不成军,一定是故意所为。于是,众人的争胜之心顿时瓦解了,个个静下来听他抖开包袱。
“第一步,请大家将棋盘上的四个让子去掉!”
大家依言拿掉了一开始放在星位上的四个黑子,餐厅中顿时乱成一团,惊叫声和笑声混成一片,都说这下棋形都变得乱七八糟的,还怎么下呀?但是薛新雨似乎还嫌乱得不够似的,马上又说出了一句:
“第二步,为了公平起见,请黑白方互换位置!”
此言一出,现场更是一片哗然。因为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已经不是比赛,而是游戏了。所以,棋友们好玩之心大起,谁也不在乎最后的胜负如何了。陆鸣改为执黑之后,总算赢了过半的局数,把面子挽回了一点儿。
第二天一早,集训队全体成员都聚在宾馆的厨房中包粽子。在这种场合,女队员是当仁不让的主力,男队员们乐得躲一边偷懒,只有薛新雨在后院中打糯米,陆鸣在厨房里帮忙当下手。端午在南方有腕系五色线祈福的民俗,所以史幽红事先准备了一大把,见人就送一束附加一句吉利话,连帮厨的小工也没有漏掉。可是,当薛新雨端着一大盆糯米从暴日下走进来的时候,彩线却恰好没有了。
“不好意思,我真不是故意的。”史幽红低声说了一句,脸色也有点儿红了。
“你的意思是:以前都是故意的?”薛新雨心中凄苦,想说句玩笑话,可是满腹的醋意忍不住全泛了上来,“无所谓了,我本来就没什么好福气。干了坏事被人骂,干了好事也被人骂,连什么也没干——什么也没看见,居然也被人骂!”
史幽红定住了,双眼怔怔地看了他半天。突然之间,她将自己手腕上的那条五彩丝线扯了下来,狠命要拽成几截。可是这种彩线太坚韧了,气得她眼泪都流下来了,干脆将它丢到了地上,还跺了几脚。
“好了,现在我们扯平了吧?你要是倒了霉,我也挨一份儿,你总该满意了吧?”
见两人又僵在了那里,张红芳急忙跑过来劝解,说:“你们究竟怎么了,就像一对斗鸡,放在一起就要吵。既然合不拢,以后就少掺和在一起。”这么一说,反而让薛新雨更加恼火了:
“我从来就不生事,哪一次不是人家故意来找茬儿?”
他这么一说,本来有点儿歉疚的史幽红也不依不饶了:
“你怎么没有?昨天小陆和棋友下让子棋,本来就要大胜了,你偏要横插了一杠子,先是别出心裁拿掉让子,然后让黑白互换,非要弄个半赢半输才称心。我知道,他下棋下不过你,画画画不过你,玩儿花招玩儿不过你,可即使这样,你也不能随便欺负人呀!”
薛新雨惊呆了。他万没想到,陆鸣竟然倒打一耙,把自己裤裆里的屎抹到淘粪工的头上。按照常理,他应该立马将陆鸣揪出来对质,可是不知为什么,偏偏一个字也不愿辩解。在感情的领域内,当君子也是注定要吃亏的。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旷古奇冤,历史总会最终还你一个清白和公道,可是时光蹉跎不起,等她终于明白过来时,也许已经是白头老妪了,即使旧情恒久如磨刀石,也不能再还你一个花容月貌了。
平静下来后,薛新雨还是咽不下这口气,觉得忍耐下去太窝囊,决定将昨天那场车轮战的真相向她和盘托出,而且一不做二不休,揭发陆鸣就是陷害黄子武的罪魁祸首。这样的机会马上就来了,在归途的火车上,薛新雨和史幽红的座位正好面对面。薛新雨准备了一肚子的材料,觉得铁证如山,不由她不信。可是,史幽红从入座的第一秒钟开始,就合上了双眼。
当黎明到来之时,史幽红终于悠悠转醒。朝阳映照着粉红的脸颊,娇嫩的肌肤犹如初舒的荷叶。看到了薛新雨一夜无寐已经充满血丝的双眼,史幽红突然起了怜悯之心。如果不是为了追求自己,他不会变得如此焦躁,如此偏激,如此具有攻击性。于是,史幽红幽幽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也把心里话告诉你,其实,说出来很简单,就是三个字:不——喜——欢——!”
薛新雨的满腹底稿都被憋回去了。原来,现在的史幽红对自己没有任何敌意,没有任何嫌怨,甚至没有任何误解,她就是不喜欢自己,一切就是这么简单。
你可以叱咤风云,你可以翻江倒海,你可以杀敌千里,你可以巧夺天工,但是你就是不能强迫一个人喜欢自己。那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和突如其来的心动,就是爱情的基因,是生物界亿万年演化的杰作,人力是永远复制不来的。爱情不是买货物,谁出价高就是谁的;爱情不是拔河,谁力气大就是谁的;爱情不是奖状,谁成绩好就是谁的。爱情不讲按劳分配,不论忠孝节义,不管青红皂白。这一点,薛新雨其实早就该想明白了,因为戚玉秀、黄子武、冯晓白之间一波三折的故事,就是一个再鲜活不过的例子。
第二天一早,巡讲团终于回到了北京。薛新雨成了整个队伍的尾巴,头重脚轻地踏进了东华观。一个多月不见了,这里的景象依旧,而史瑞虎又在门口做每天必修的剪纸功课了。那满地的细碎纸片,落在史幽红的心中,像无数的落红,是被戕害的青春证明;可是在薛新雨眼中,那是一串串飞舞的纸钱,洒在了单相思的出殡灵道上。
一头扎进厢房后,薛新雨恨不能变成一只土拨鼠,再也不要暴露在阳光下了。去年这个时节,他刚刚踏入东华观的大门,什么都没有,却什么也不在乎,反正拾到篮子里的都是菜,至少有一些东西可以去憧憬和幻想,甚至臆想;如今他看上去什么都有了,领导器重自己,队友尊敬自己,棋迷崇拜自己,可是,他最要紧的一件东西却没有了,就像心中裂开了一条缝隙,每呼吸一次都能感到丝丝的绞痛。
薛新雨急切地等待着巡讲第二团的归来,冯晓白与自己同病相怜,总算是个知音,可以倾诉一番。可是没想到的是,两天后冯晓白回来后竟然神清气爽,一点儿没有了之前的颓唐气色。中午吃饭的时候,他也脱离了室友这一桌,和李爱琴跑到了一个角落里去了。薛新雨见此情景,深叹人命真是各不相同,同时也对这个师兄产生了一点儿鄙夷。冯晓白能这么快就另觅新欢,可见当初他对戚玉秀的感情未必有多深挚。
薛新雨不想见人,每天吃饭可以让林家亮代打,可是课却非自己去上不可。于是,每一天都像上刑一样难熬。不过好在一点,也许是因为回到了父亲的眼皮底下,也许是为了避免刺激那个失意人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史幽红反而比外出阶段矜持了很多,只要在正式场合,从不与陆鸣流露出过于亲密的神态和言行。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薛新雨先是感觉痛,之后又是冷,现在什么知觉也没有了,只剩下了麻木。但是,一个刺激人的消息,却让他的全身每一根神经都亢奋了起来。
这年秋天,为了庆祝中日两国正式建交,日本棋院第一次派出了访华代表团,准备与中方举行一次围棋对抗赛。这个代表团阵容庞大,领队是当代巨擘藤原正雄,麾下有威名赫赫的宫田荣树,几名老将和中生代好手,甚至还来了四名女子棋手。原来,那个小坂元虽然是个渔民,倒是质朴坦诚,去年访问中国归去后,说中国有个女棋手怎么怎么厉害,自己差一点儿就输了。日本历来轻视女人,可是却更懂得发掘女人的作用。于是,日方派出的代表团中包括了两支队伍,一支是八名职业棋手组成的男队,一支是四名混合选手组成的女队。
接到了日本传来的代表团名单,中方的第一反应不是吓了一跳,而是怀疑打错了字句,因为宫田荣树的后缀竟然是“十段”!而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七段,怎么可能连升三级呢?中方虽然没有实行段位制,但也知道围棋最高只有九段啊!发电与对方沟通后,大家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十段”是一个比赛头衔而已。
为了方便棋手们加紧苦练,集训队将八仙堂开放成了夜间自习室,直到午夜才熄灯。于是,这里成了薛新雨的第二个宿舍,他几乎每天都是最后一个离去。这天晚上,他正在凝神思忖之时,突然眼前的光线被遮住了。抬头一看,竟然是史幽红。环顾四周,其他人全走光了。
史幽红在他的对面款款坐下,却并不看薛新雨的眼睛,“秦领队说了,让我俩商量一下排兵布阵的事情,报一个方案上去。”
“这个,不是要由竞赛部定的吗?”薛新雨愣了一下,脱口说了一句。
“竞赛部说,要先征询一下棋手们的意见。我们是主力队员,总要做个表率吧!”
薛新雨更加奇怪了,如今集体主义压倒一切,历来是下级服从上级,棋手服从组织,从来也没有反过来的道理。但是,见她神色不豫,言不由衷,薛新雨也不好再追问了下去。他只好拿出了一张白纸,撕成了十几个纸条,将双方各自参赛人员的名字写了上去,然后和史幽红一起商议如何排列组合。
首先,日方的领队藤原正雄辈分尊崇,说自己只是拿教鞭的老师,并不参加比赛。虽然此言令人愤懑,但客观上也为中国队搬走了一座泰山。宫田荣树拥有“十段”、“天元”两个头衔,气势正盛,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号强敌;而论资历经验,当属北村孝服九段和川口冲三八段;其下,按照综合实力来看,依次是熊谷千和七段、古鹤锦次郎七段、片山健硕六段、黑木多喜六段,还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梅泽志博三段——薛新雨翻看了两年来的各种日方资料,没有查到他的任何信息,更不要说是了解棋风了。
四名女棋手中,两名职业女棋手一是年届四旬的寺岛多加子五段,也是多年“女流本因坊”获得者;另一位是野田光子二段,出身于围棋世家的新秀。两位业余棋手一是上次大获全胜的菊池文子业余四段,一是来自东京电视台的解说员小林莉香业余二段。
按照事先约定,双方要进行五轮对抗。显然,中方一队中的八名主力要悉数登场,还要从二队中挑选四名状态最好的补上。女队这边好办,虽然中国围棋远远落后日本,但是由于受到传统风俗的影响,日本女子少有高手。在这一点上,中方有体制的巨大优势。同时,中国体育习惯上从女子领域取得突破口,之前的乒乓球如此,这两年来进步神速的女排也是如此。看来,以史幽红和戚玉秀领衔的女队无论怎么摆,都不会有太大出入。
但是男队可就比较挠头了,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有与日本职业棋手交锋的经验,而上次惨败给业余棋手又给大家心理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薛新雨和史幽红商量了好久,等到老甘头来撵他们走时,才勉强确定了一个原则,那就是:摸清实力,稳扎稳打,先弱后强,最后反攻。
夜深了,薛新雨有点儿不放心,要送史幽红回玉仙庵,她也没有推辞。可是两人刚绕过了锦鳞阁,陆鸣就从暗处钻了出来,手中还拎着一盒夜宵。薛新雨很识趣,立即说再见走人了。他的脚步轻快,可是耳朵却格外机灵,隐隐听到了史幽红的埋怨和陆鸣的辩解。这一晚上他都半梦半醒,天快亮的时候,才突然明白了史幽红不肯说出口的原因:这次比赛的意义与上次完全不同,“对抗”二字与“抗战”只有一字之差,无论胜负如何,都会载入中日围棋交流史册。可是如何排兵迎敌,竞赛部竟然没有人敢负起这个责任来!而其中的两个关键角色,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男友。
想到这里,薛新雨叹了口气,陡然之间,胸中却腾起了一股豪情。在这个世界上,史幽红最依赖和眷恋的两个男人在面临风险的时候,都当了缩头乌龟;而她看不入眼的人,却未必就不能当一回中流砥柱。于是,这场中日之间的对抗,在薛新雨的潜意识中,又赋予了全新意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集训队的一切工作全围绕着对抗赛展开了。陈主任前段时间跟随领导去了一趟日本,拿回了很多资料。至此,大家才知道日本围棋不但没有常设的国家队编制,甚至连棋院也不负责日常的训练工作,棋手成材的途径一靠自学,二是争取成为高手的“内弟子”。比如,“藤原道场”就汇集了一批杰出的学生,他们很小就被父母寄宿到老师家中,藤原正雄和妻子照顾他们的一切饮食起居,直到能够独立闯荡棋坛为止。当然,前提条件是他不被债主封了门。
让人意外的是,虽然日本围棋兴旺鼎盛,但是一般棋手的社会地位和收入似乎并不高。据统计,如今具有职业棋手资格的人少说也有几百人,其中光九段就有五六十位,但大部分人只能靠给孩子教棋糊口度日,有点儿像中国古代的秀才,虽然有个功名,但是挡不了饥寒;如果成功打入六大棋战的循环圈,那就等于坐上了“黄金交椅”,相当于中了举人,当个富甲一方的乡绅是没有问题的;当然,要是有幸夺得一个冠军,一辈子可就荣华富贵享用不尽了,等于高中进士,金榜题名了。
至于对手,大家关注的焦点,当然是宫田荣树了。据说,他起手必定在星位上,最拿手的就是“三连星”布局,所以得到了一个美誉:“太空流”。这一点,倒让人联想起了一百多年前的著名棋手涉川春海。他是安井世家的掌门人,从小喜欢天文,认为天元是整个棋盘上的中心,地位犹如紫微星君,居高临下,制衡八方。于是,经过潜心钻研后,他提出了一套“天元流”,并且公然夸下海口:“第一手下天元,可天下无敌。如果失败,我终身不下围棋!”果然,他在比赛中使用“天元流”横扫千军,取得了骄人的战绩。但是,在著名的御城棋赛中,他遭遇了本因坊世家的得意弟子道策,一下子连败了十局,甚至连天元一子也被人家给拔了。羞怒之下,他倒是真的兑现了诺言,从此不下围棋了。这是棋界的憾事,却是天文界的喜事。因为这个春海后来当上了皇宫的首席天象官,开创了日本近代历法,成为了类似张衡、郭守敬的科学家。
围棋历来都是从低位向高处发展的,不知道这个喜欢高空作业的宫田荣树,是否会重蹈春海的覆辙呢?
说到这里,有人不禁好奇了,说藤原的大弟子冈村保义为什么没有来?这个冈村长得粗眉大耳,豹额狮口,棋风却是唯美的一派,看上去梅花间竹,错落有致,实际上杀机四伏,就像一条老虎的尾巴,万一不小心踩一下,可就没命了,所以获得了一个诨号:“虎尾流”。陈主任支吾了几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是几位主力队员因为经常阅读日本围棋杂志,已经知道了真相:这个冈村保义不来,是因为他压根儿就瞧不起中国围棋!当师父藤原正雄邀请他西渡来华时,他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以中国棋手为对手!”
这固然令人气愤,甚至勾起了一些屈辱历史的片段,但是又无可奈何,因为人家的水平确实在那里。光靠一股子激情,你是冲不到喜马拉雅山顶的。
队员这边很忙,集训队的领导们也没有闲着。按照对等的原则,既然日本棋手有段位,我们没有似乎显得不正规。于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话题就冒出来了:谁将成为第一个九段?
根据袁招娣传来的消息,说管理部已经拿出来了一个名单,提议授予史瑞虎和陆德言两人九段,而水平比陆德言高出不少又曾在“希望杯”中击败了史瑞虎的薛平湖却没有入选,理由是他这个技术顾问属于退居二线人员,不在干部编制之列。当然,听到的人都觉得这个消息太离谱了,纯粹是子虚乌有。但是也有人发誓说是千真万确,不过材料报上去之后,被沈老将军当场撕成了碎片,还把相关人员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被排挤到一边的薛平湖却不甘寂寞,他说段位制度是日本特色,中国古代把棋手水平分为九品,是否可以采用?这个提议从浅处说,容易让人想起了《七品芝麻官》之类的喜剧和“一品锅”之类的美食,有点儿不大严肃;从深处讲,这是封建时代九品中正制在围棋领域的投射,不符合时代潮流,因此毫无疑问被否决了。
其实谁都知道,无论叫九段还是一品,本质上都没有什么差别,真正让人牵肠挂肚的是背后代表的地位和收入。于是,上级急忙发来了一纸通知,要求集训队暂缓讨论段位制之类的问题。没错,如果自家的九段干不过人家的二段,那可大大丢人了。就像一些热带小国,常备军队不过千把人,竟然也设有元帅军衔,那可就贻笑大方了。
主力队员加紧训练的同时,二队也举行了选拔赛。女队员中,张红芳和李爱琴水平较为突出,前者顺利出线,而后者自从坠入爱河之后,可能是因为体重原因,长时间“爬”不上岸,让舒梅脱颖而出;男队则没什么悬念,一个是宋大洋,另一个是天津来的海员王富军。
这场中日围棋对抗赛受到了上下重视,被安排在新落成的工人俱乐部举行。开幕那一天,十几位日本棋手在现场“一”字排开,男士个个深蓝西装,女士一律银灰套裙。而中方则是统一的胸口印有国徽的红色运动服。乍然一看,似乎是某个株式会社在举行全员大会,白领、粉领、蓝领全部到场。陆德言代表中方致辞后,皓首苍颜的藤原正雄就一把拿过话筒侃侃而谈。日方成员全都低首垂目,洗耳恭听,显示了极强的纪律性和服从性。宫田荣树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果然一如想象中的风度翩翩,会不时向对面的中方队员们微笑一下。当天下午,日方人员参观了故宫。第二天上午,比赛就正式开幕了。
由于是第一轮比赛,双方都摆开了堂堂之阵。薛新雨作为中方的排头兵,当仁不让对上了宫田荣树。猜先的结果,薛新雨幸运拿到了黑棋,心里安心了不少,因为“太空流”能够将先行之利发挥到极致,而今年宫田在比赛中执黑的胜率也高达八成。薛新雨以自己最拿手的“对月式”开局后,白棋果然应以“二连星”。薛新雨一秒钟也没有犹豫,立即下了一子在上边的星位上,以阻止对手形成“三连星”的宏大气势。
宫田平挂右下角小目,薛新雨简单应了一手托。白棋下扳,黑棋长回一子守角。白棋连接,黑棋向边上二路开拆,一切都按照定式进行得波澜不惊。白棋高镇了开拆的黑子一手,薛新雨心里有点儿不安了,因为到目前为止,黑棋全在三线布子,感觉上受到了压制,于是在飞起一子,准备强行出头。可是没想到的是,宫田居然脱先了,转而挂了左下角。薛新雨已经得到了一个角的实地,不肯让对手如法炮制,于是分投一子。宫田却视若无睹,靠上来直接点了“三三”。难道他要掏角?薛新雨顿生疑窦,因为这种钻地战术可不像是“太空流”的风格。为了稳妥起见,黑棋决定下扳一子。白棋随即虎尖,黑棋反打,白棋不理,任对方吃掉一子,抢占了左边的星位。从局部战斗来看,白棋并没有讨到什么便宜,似乎只是在试探他的应手。薛新雨正感到舒了一口气,宫田转而向孤立的那个分投黑子发起了进攻,肩冲之后又连压了两手,攻势颇为犀利。但薛新雨一跳一立,不但丰富了眼形,还瞄上了白棋右边脱先后的余味。但是,宫田下一步却并不巩固自守,反而“啪”的一声打在了天元一带的开阔区域中。薛新雨一见,顿时心惊肉跳,冷汗直冒。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发现:白棋右边高镇一子、左边星位一子、中央一子已经遥相呼应,宛如云中玉宫,海上琼楼,天际雪峰。
从第一秒钟开始,薛新雨就时刻防备着对方下边的二连星发威,万没想到宫田竟然施展了偷天换日的绝技,不在自己的阵势中营房造屋,却轻轻巧巧在对手的腹地中架起了一座九宫八卦炉。“太空流”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眼见形势不妙,薛新雨开始拼命侵削白棋的大模样,甚至冒险打入去破空。但是,白棋一旦建立了高屋建瓴的优势之后,强大的力量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倾泻而下。薛新雨不但没能攻破对方的口袋阵,自己的阵线反而面面漏风,处处渗水,就像是“水淹七军”中的那个庞德一样,尽管武勇不亚于云长,但也难逃被擒杀的结局。
薛新雨败了,而他的队友也没能创造胜绩。这多少有点儿意外,因为在比赛之前,中方多了一个心眼,让林家亮对阵名不见经传的梅泽志博。原以为能出奇制胜,因为林家亮虽然是个小孩,但实力仅次于薛、史、冯三人,没想到不过一百来手,也被人家杀了个落荒而逃。
第一轮,男队终于“如愿”摸清了对方的实力,可这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堪的事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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