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圣-万里云罗一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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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午夜时分,薛新雨才回到了下榻的宾馆。史幽红现在几乎认不出自己的丈夫了,以为闯进来了一头火烧尾巴的公牛。薛新雨以为她也会为自己史无前例的重大突破而欣喜若狂,可是史幽红却觉得他做人有问题,劈头就是一句:

    “你今天实在太狂妄了!怎么能说出那样的话来呢?你以为你是谁?知道的人说你打破了‘太空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上了太空了呢!你听到了外面的鞭炮声吗?不要会错意了,那可不是为你放的!今天晚上,中国女排获得了秘鲁世界杯的冠军!”

    薛新雨被这盆凉水一浇,顿时呆在那里作声不得。史幽红一见,顿时心疼得不知道怎么才好。因为就在他推门进来的前一秒钟,她绝对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刺耳的话来。其实整整一个下午,她除了关注电视上直播的比赛进程之外,都在精心梳洗打扮,还准备了漂亮的丝质睡衣。无论输赢,她都要将一个女人最美好的东西奉献给自己的爱人。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比赛并没有结束,后面的困难只会越来越大,怕你太得意忘形了。再说了,宫田荣树好歹也是你的朋友,没有必要当众羞辱人家!”

    于是,就像以前多次发生的情形一样,在她的贴心抚慰之下,薛新雨又变成了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伏在了她的膝盖上,将脑袋探进了妻子温软的怀中:

    “我知道自己太做作了,可是,观众们需要胜利,需要狂欢,需要一种刺激。我和他们一样,也憋得太久了。如果硬忍住不发泄一次,一定会发疯的。”

    于是,他们开始进入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发泄。与以往几年的夫妻生活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全身的每一个器官之间都没有了任何隔膜。凌晨时分,当窗外隐隐透出白色的时候,史幽红才像梦呓一样喃喃说了一句:

    “我们会有孩子吗?”

    薛新雨沉声说:“当然了,说不定还会是一双呢!那样的话,两家的老人就都摆平了。”史幽红说:“那样的话可就惨了,以后这俩孩子要是被爷爷们逼着学了围棋,那可就要骨肉相残了。”

    第二天一早,印有套红标题的报纸就直接送到了房间中。之后的几个月,是名目繁多的社会活动。无论走到哪里,薛新雨都满脸堆笑如一尊弥勒佛,可是心中直叫救苦救难天尊,因为现在他最需要的是休整和备战;而史幽红也神情倦怠,什么都不爱吃,每早起来还要忍不住吐几口酸水。非但如此,连远在杭州的薛家也贺客盈门。薛平湖早就对围棋冷了心,临到暮年却享此殊荣,不禁感慨万千,还专程跑到薛鉴水和何道非的坟头烧了几炷香。一直到了年底,儿子、媳妇终于回了家,三人才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久违的团圆饭。薛平湖高兴之下,说:“真是想不到,一个祸胎竟然也能变成福星。”这话一出口,薛新雨先不高兴了,不是嫌父亲还记着自己的丑事,而是怨他老眼昏花,竟然看不出儿媳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不过,史幽红却并不在意,反而见缝插针地说:“既然您老人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您可要宽容一点儿啊!”薛平湖正在兴头之上,不妨其中有诈,说:“有了这样的亢子贤媳,孩子的教育问题当然轮不到我这个老朽插手了。”史幽红要的就是这一句话,马上说:“这可是您老的意思,以后我们要是做了什么让您不顺心的事,可就请多多包涵了。”

    当然,宫田荣树的意外败北,在日本引发了一阵哀声。毕竟,一个神话的结束,总会给凡人带来一些惆怅。不过,随着下一场比赛的临近,这种情绪很快就得到了扭转。评论家们要读者放心,说薛新雨的胜利不过是侥幸而已,强大的冈村保义就要将他打回原形了。

    这一回,比赛移师到了四川青城山。之所以选择这个以幽静而著名的景点,是因为上次输棋之后,日方抱怨说体育场嘈杂的环境导致了宫田荣树的败北。实际上,宫田本人倒并没有这么说。但是,一路所见,给薛新雨留下的第一印象不是“幽”却是“油”。入蜀之后,先是油光麻辣的火锅,后是油彩崇光的变脸,已经让人惊叹不已。而登上青城山后,恰好一场雨后,山谷之中,夕照之下,红花绿叶,庙宇楼阁,一切看上去都像是镀了一层毫光,连云雾中都透出彩虹的光艳来,而天际伫立的雪山更像是涂了一层奶油。

    穿过了古龙桥,就来到了三清观。一切都给薛新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天下的道观都是从一个模子出来的。走在空寂无人的亭台阁楼之间,只有虫鸣啁啾打破宁静。原来,为了准备这场比赛,三清观一个星期前就谢绝香客进入了。不过,山下锦官城的茶水炉边,麻将桌上,火锅店里,这场大战已经成了一个烧光了引信的炸弹,随时都可以爆炸了。

    当天下午,薛新雨见到了闻名已久却始终神龙不见首尾的冈村保义。在想象中,这该是一个多么嚣张跋扈的人物,髯如虬,鬣如狮,指如戟,口如盆。可是一见之下,却未免有点儿失望,因为这只是一个外表粗蛮的普通中年人,倒与照片上的本因坊秀正有几分相似。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长了一双硕大的牛眼。不过,他的眼睛不像宫田那么清澈明朗,也不像梅泽那么忧郁阴沉,而是一种彻底的无神的空洞。

    薛新雨一惊之下,顿时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原来,当今日本围棋的第二人,名扬天下的“名人战”冠军,竟然是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

    薛新雨强压着心头的讶异,在对局室中坐了下来。这一次,薛新雨可没什么词了,人家早就与一切光电产品绝缘了,怎么聊呢?他不开口,冈村却兴致颇好,主动问起了此地的风光。薛新雨见如此秀山丽水,这位前辈竟然无从领略,心中不忍。于是,他就谈起了山门外的著名的降魔石,据说它的前身是一个恶魔,张天师用剑将它斩为三段,就留下了三个大小一致的巨岩。冈村听了很奇怪,说一剑杀妖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补一手?显然,日本人刨根究底的毛病又犯了。于是,薛新雨就像当年在东华观敷衍金鱼的龙须一样,胡乱编造说妖怪的确已经死了,连原形也露出来了,是一匹野马。可是,山风吹起了鬃毛,看起来似乎还要逃,于是天师又一剑砍断了它的脖子。如此一说,冈村才点了点头。

    应付了这一关,薛新雨竟然觉得比赛本身都不算紧张了。片刻之后,道士献上山上名茶“紫背龙芽”,比赛时间就到了。拿起了一把棋子,薛新雨不知该如何猜先。象棋中有所谓的“盲棋”下法,双方将棋子码到一起,轮流报出自己的步数,并不是真得将双方的眼睛蒙上。在武侠小说中,盲人高手最擅长听音辨风,难道,冈村保义能从每一步落子的声音就判断出位置?他正在胡乱猜疑的时候,一位小巧玲珑的女子坐在了冈村的身边。她悄声将对手的落点报给他,然后将冈村的应招摆放在了棋盘上。事后薛新雨才知道,这项工作本来是由冈村的妻子承担的,她过世之后就由女儿代劳了。

    如果说,在开局前薛新雨对冈村保义还心存怜悯的话,那么双方落子之后,他就觉得真正可怜的人倒是自己了。在日本棋坛,有“唯美的冈村”一说。所以,他的棋忽如美人步步生莲花,忽如梅花朵朵挂琼枝,看上去煞是好看。仅从外观来看,倒和山西陆家的“玲珑塔”有得一比。不过,后者是庙会上哄孩子的糖塔,而前者是埃菲尔铁塔罢了。

    俗话说:大虫不吃伏食。很多日本人都说,有时候冈村宁可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也不愿意下出难看的愚形。所以,按照《孙子兵法》的教诲,对于这种极端自恋又自大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一个字:辱。不过,薛新雨可不屑于用下三滥的招数来激怒他。无论冈村瞧不起中国棋手的那些传言是否真实,他也要用堂堂之阵来争取胜利。何况,能达到“森一流”境界的人,个个都是百炼成钢的人精,怎么可能轻易就中招呢?

    这次轮到薛新雨执黑。他以“对月式”开局,冈村还以“逐月式”。显然,双方都摆出了一副谨慎初战的架势。薛新雨大飞挂角,冈村开拆一手。黑棋继续紧逼一步,按照定式,冈村小尖缔角即可,然后等黑棋跳起后,再从另一边夹击一手,黑棋还以一镇,如此就形成了两分的局面,谁也不吃亏。可是,冈村似乎觉得在敌人的进攻下退守不好看,偏要改变次序,先下了反向夹击的那一手。这一思路,就像两个拳师对垒,人家一拳打来,为了不示弱,一定要先还一拳,然后才考虑自身的防守一样。薛新雨心里有点儿好笑,觉得他纯粹多此一举。于是,自己还是照常应了一手跳。冈村又在角上补了一手,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异常。可是,当轮到薛新雨下子时,他才惊愕地发现,那一手镇是无论如何都下不去了!否则的话,白棋两边开拆的双子就会对它进行夹击,而此时要入角也失去了机会。原来,追求优美步幅的冈村,可不是宫廷宴会上随着雅乐翩跹起舞的斑马,而是热带草原上追杀羚羊的嗜血猎豹。

    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定式中,竟然也暗藏着凌厉的杀机。这精妙的招数,顿时让薛新雨陷入了被动。他苦思冥想之后,面对角上已经如虎口一样狰狞坚固的白子,转而攻击冈村右边那一颗孤零零的白子,心想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怎么也不能让你把便宜全占尽吧?可是,面对他的这一压,冈村下扳一子,当薛新雨继续高压之时,深挖一手,等薛新雨要阻断之时,却突然向上破壁而去,留下一团攻不成势守不成团的黑子。这一连串行云流水般的手段,如同虎尾一扫,打得薛新雨满脸生疼。至此,他才知道“虎尾流”的真正厉害之处。

    到了中午封盘的时候,双方才下了三四十手,可是黑棋已经陷入了被动。吃饭的时候,厨房特意准备了当地的几道名菜来招待贵客。其中有一道“白果炖鸡”最是汤浓味鲜,熬出来几乎和奶汁一样纯白,可是看在薛新雨眼中,却像是一张白卷或者一面高举的白旗。为了排遣心中的烦闷,他强打精神和送饭的小道士聊天,问对方“会下围棋吗?”小道士点点头;又问:“能看懂今天我们下的棋吗?”回答说:“不懂,而且我们是出家人,太过关心就堕入魔境了。”薛新雨说:“既然如此,那你们为什么要大张旗鼓接待我们这些执迷不悟的人呢?”小道士答不上来,收拾碗筷出去了。片刻之后,他又回来了,说:“师父说了,我们不是关心,只是在乎而已,这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薛新雨听后笑了半天,不明白为什么相隔千里之遥,青城山的道士竟然和东华观的张乘龙一样,喜欢穷究概念的精确。

    下午比赛继续进行。那块不好处理却必须处理的黑棋,就像一个被绑架的孩子,不但是自己的心头肉,也是对方的要价筹码。放任不管,就只能坐等撕票;如果一心逃生,以冈村的绞杀功力,怕是跑了和尚丢了庙,结局还是个死字。于是,他干脆冒险了,在白棋的虎口中轻挖了一子。这一下,显然出乎了冈村的意料。听到女儿的报数之后,他竟然又要她重复了一次。然后,就不断摇头自语,显然不明白薛新雨为什么要白白送上一子。沉吟了一刻钟之后,才遥遥关了一手,看薛新雨下一步如何动作。薛新雨又是一冲,冈村一挡,黑棋却突然在白棋后方的“二二”轻轻一点。看来,黑棋这几步并不是为出逃做铺垫,而是要与角上的白棋决一死战!相通了这一节,冈村仔细计算了对杀的各种可能,觉得自己的胜算很大,于是安心自守一手以延气,然后坐等对方放马过来。可是,薛新雨却并不急于进攻,反而立下一手。这时冈村才恍然大悟,原来,薛新雨的前面都是虚招,真正的目的是切断角上白棋与边上的联系!就像虎腹是躯体中最薄弱的部分一样,白棋唯一的弱点被薛新雨准确抓住了。如此一看,冈村顿时悔恨不及,刚才自守那一子,等于是走了一步废棋!高手相争,只在毫厘之间,形势顿时变得复杂了起来。可是,冈村毕竟是老江湖了,并不马上打通联系,反而瞄准黑棋的眼位刺了一手。薛新雨当然明白这是声东击西,当即并了一手以增加己方的厚度,不与对方纠缠。可是,冈村却得寸进尺,又下扳了一子。薛新雨忍无可忍,当即封了两子的退路。可是,冈村施展了漂亮的手筋,竟然像泥鳅一样钻了出去,反而将黑棋冲成了两片孤棋。如此一来,薛新雨掏虎心不成,反而骑到了虎背上。而冈村也没有多少得意的资本,因为经过这一番恶斗,自己的两翼也遭到了猛烈冲击,尤其是角上的味道极恶。这个局面,让两人都寒毛直竖,汗流浃背。

    隆冬季节,山中天色暗得分外早。对于冈村来说,黑夜与白昼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反而更容易扰动心神。因为深山的夜晚,比白天更加热闹,甚至动物都能传达对局者沉默的心声。猫头鹰在笑,一声高一声低,像个诡计多端的权术家;杜鹃在哭,一声长一声短,像个呕心沥血的殉道者。一番转换之后,薛新雨弃掉了一片黑子,冈村的角也变成了打劫活。薛新雨抓住时机,抢占了最后一个大场后,已经掌握了主动权。现在,黑棋不像一只断尾求生的蜥蜴,倒像是一只褪去了尾巴的青蛙,变得轻灵敏捷。而冈村虽然并未落后,可是有了角部的顾虑,节奏却变得迟滞了起来。

    月上时分,双方的大块都已安定,这局棋终于进入收官阶段。粗粗一算,黑棋在盘面上已经有了十目左右的领先优势。冈村将精巧的收官手段发挥到了淋漓尽致,可是依然未能弥补差距。而且,黑棋还幸运地粘上了最后一个单官。当裁判报出了薛新雨赢一又四分之三子的结果时,他抬眼一望,那个像缇萦一样热爱老父的女孩子固然成了泪人儿,而冈村的眼眶中竟然也泛起了光。可见,胜负的压力是如此之大,竟然从一口枯井中泵出了水。

    简单复盘之后,棋手们就去了客房休息用餐了。而组织方这时才慌了手脚,原来一直把心思放在比赛上,却忘记了山上没有装电话,不能及时将胜利的消息发出去。没奈何,最后只好由熟悉山路的老道长带着徒儿一起去报喜。黑灯瞎火中走了一程,兴奋过度的老道长竟然摔到了沟底。对于关心自己安危的徒弟,他忘记了自己的玄机,大声疾呼“报信要紧,不要在乎我”!

    小道士一口气跑到了山下最近的一个邮局。那里早就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不过一分钟,滴滴答答的信号就飞向了天南海北。消息传到北京,当天的新闻节目已经开始播放了,却破天荒地抽掉了一条简讯,将胜利的消息传到了千家万户。当天夜里,大学生们彻夜游街欢庆,烛火燎天,口号入云。每一个寝室的水暖瓶都遭了殃,每个人的心中都乐开了花:这个狂妄自大的冈村保义,竟然也有被我们踩在脚下的一天!

    这一夜,三清观里的人几乎没有一个合眼,只是心情悲喜如霄壤之别。薛新雨看不到欢庆的场景,可是他已经可以想象到,中方在争先赛中的每一场胜利,都能够让棋迷的数量翻一番。而要是击破了“森一流”,那个数字的后面可以直接加一个零。很多年以后,也许人们会说,这才是他对中国围棋最大的贡献。

    次日一早下山,薛新雨的心情顺畅得像溜滑梯一样。出于晚辈的礼仪,他主动送冈村保义到机场。在那里,他竟然遇到了刚从香港飞来的林家亮。而跟着他一起出现的,是一个海外后援团,成员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人。大家合影后叙谈时,薛新雨才知道,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商人来自美国,竟然是沈老将军当年的手下败将。他说:“当年在战场上输给了他,我不服气;今天见了你,我才真服气了。”

    薛新雨读懂了他的潜台词:摧毁不是强者的象征,建设才是胜者的标尺。其后的半个月,他在天府之国享尽尊崇,地位几乎和大熊猫有得一比。在参加了一系列宣传和普及活动之后,薛新雨终于可以动身离开了。这天早上,薛新雨和史幽红一起去林家亮下榻的酒店道别。万没想到,在客厅中竟然见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老熟人,而且是让人分外眼红的那一类。不过,今天的陆鸣可不是一副理论工作者的模样了,他不但架上了金丝眼镜,还蓄了胡子,像个虔诚的牧师。

    见了三人的面,陆鸣表现得十分亲热,还着实恭维了薛新雨一通,仿佛以往的过节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当然了,他对腰缠万贯的林家亮就更加亲热了,一口一个小亮,让旁观的薛新雨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年正是陆鸣耍了诡计顶替了林家亮出国参赛的机会。

    不过,薛新雨还是顺便问候了一下舒梅的近况。陆鸣只回答一个好字,就绝口不说了。薛新雨知道舒父已经退休了,可是不知道他的权威还能不能庇佑或者震慑这个女婿。他又听了一会儿,才知道陆鸣此来,是希望通过林家亮帮忙联系一个西方著名的基金会,准备出国当个访问学者。当然,如果林家亮能够捐一笔奖学金就更好了。为此,他不但印制了双语的名片,还给自己起了个洋名“路易”,还满口当下正流行的萨特的存在主义。薛新雨听不懂,心想:“你的‘存活主义’才厉害呢!”

    要满足这个要求本是举手之劳,可林家亮虽然心地纯良,毕竟不是东郭先生。于是,他转而谈起了过去的艰难岁月,希望藉此唤起陆鸣的回忆,认清双方的真实关系。可是这么一说,反而把陆鸣的苦水全倒出来了。在控诉一番血统论和成分论之后,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却轻描淡写说“一切都是时代的悲剧,我们大家都是受害者”的话。

    这时候,一直静坐在一边的薛新雨并不同意,说:“你可不一样,在任何一个时代,你都是领导眼中的香饽饽。”陆鸣听了很高兴,以为薛新雨在夸自己是个当代曹操,无论治世乱世都全天候得意。可是,没想到薛新雨却沉下脸来,加上了一句:

    “可是,在任何一个时代,你都是老百姓眼中的臭狗屎!”

    薛新雨说完之后,立即要拂袖而去。这时候,史幽红也站起来挽住了他的手臂,笑吟吟地对陆鸣说了一句:

    “你可千万别见怪啊!小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这一点不行,没有你那么有涵养。你看,脸都气成了紫茄子,嘴还咧得像熟透的石榴一样!”

    回去之后,薛新雨不觉为舒梅而担心。史幽红至今依然不知道那个小师妹曾经扮演过影子情敌的角色,却说起了另一对怨偶。昨天和戚玉秀聊天,她说李爱琴跟着冯晓白去南昌之后,感情方面一直不如意。如今虽然结婚了,可冯晓白依然和很多女人纠缠不清。史幽红没有说出口的是:冯晓白现在到哪里都亮出九段的招牌,还逢人就说你的棋就是他手把手教的,就差把你的光环都套到他自己的头上去了。

    “我这个师兄啊,真是个没福气的人!”薛新雨听后,叹了一口气。

    成都真是一个风水宝地。薛新雨在这里战胜了敌人,邂逅了故人,奚落了仇人,末了竟然还找到了一个亲人。就在动身那天早上,突然来了一个苍老憔悴的退休女工,自称是史幽红的生母。验明正身之后,才知道当初她与史瑞虎离婚之后,就远赴三线工作了。如今,后一任丈夫已经去世了,自己又没有生育,难免又牵挂起了昔日的女儿,当然也包括红得发紫的女婿。

    这一下,可不是吹皱了一池春水,而是掀起了一场家庭风暴。薛、史两家四口人之中,三个人的意见完全一致。史瑞虎拒绝她再进家门是可想而知的,薛平湖也站到了死对头一边,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一个女人?一定是她老来乏人赡养,所以要靠到孩子们身上来;薛新雨的心态也懒懒的,因为他已经渡过了难关,不再需要盟友了,反怪她多事惹妻子伤心;唯有史幽红一方面恨母亲狠心丢下自己,一方面自己也要快做母亲了,不免千思万绪,柔肠百结。同时,史幽红眼前几个亲人都是粗线条的男人,唯有母亲可以照料自己坐月子。所以,她在狠狠数落了她母亲一番之后,还是接纳了她。薛新雨一向以妻子的话为圭臬,自然毫无异议。于是,三人就一起回到了杭州的新家。一路上,薛新雨都在想:人们都说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伟大的女人,却不知道还藏着一个浪子回头的丈母娘。

    春节到了,薛新雨依然忙着备战。史幽红安慰他说:“梅泽志博虽然是当今日本围棋第一人,但未必就比宫田或冈村难对付。”薛新雨说:“没错,世界上并没有什么难关,唯一的难关就是还没有过的那一关。何况,现在需要关心的并不是我一个人。本来说好要亲手为你接生的,可是预产期正好与赛程冲突,只好食言了。”

    出发的那一天,薛新雨已经拿到了登机牌,可薛平湖还在身边絮叨个没完,又强调了一百零一遍平常心的重要。作为一名曾经的国手,他深知心态的重要性。在薛新雨上阵之前,国人对这次中日围棋争先赛已经绝望,根本不敢奢望奇迹出现;在击败了宫田荣树之后,觉得有逆转希望的人也不过十分之一;可是在击败了冈村之后,公众的信心却陡然爆棚,每一个人都产生了直捣黄龙的豪情。

    薛新雨笑着说:“您老人家真改变了许多。”薛平湖叹了口气,又说:“虽然事关国家荣誉,但是梅泽志博毕竟也不是外人,无论输赢,都是你们兄弟间的事。”薛新雨听了,没说什么就走了。可是,他的脚步却越走越慢,到后来,竟然丢下了行李箱,转身疾步而回。薛平湖见他又折返了回来,还以为忘了拿护照什么的。可是薛新雨一把拉住了父亲,说:“您可能没有想到,我也改变了许多。”不等父亲接口,他又说道:

    “您知道师伯去世前最后的一句话是什么吗?他说:‘如果没了输赢,那还叫围棋吗?’”

    一句话说完,他就丢下惊愕的父亲,头也不回地走了。当天下午,飞机降落到了日本京都。宫田荣树从东京赶来迎接中方代表团,还特意请薛新雨坐在自己的车上。在路上,宫田感慨地说:“这种比赛太折磨人了,上次南京输棋之后,我天天借酒浇愁,醉了半个月才缓过神来。”然后,又肯定地说:“你能赢我,但绝对过不了师弟这一关。”薛新雨已经知道了,自己与日方副帅梅泽志博的这局棋非同小可,由于是双方最强者的对抗,所以被渲染成了“世纪大战”。在日方看来,梅泽近年的调子太顺了,不但手握四五个冠军,在循环赛中也罕有败绩。因为在对局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无色无相的模样,所以得到了一个“铁佛”的雅号。为了扩大宣传,赞助商还花巨资买下了国际卫星的转播时段,第一次向全世界上百个国家转播这场火星撞地球式的恶战。

    比赛将在京都郊外著名的清水寺举行。这里瀑流飞湍,巉岩深涧,更有一个高出悬崖之外的平台。在日语中,“从清水的平台跳下去”等同“万劫不复”。让人惊异的是,这个自杀者心目中的圣地,旁边却伫立着一个保佑妇女分娩顺利的平安寺。薛新雨从不信神,在东华观也没少干亵渎神灵的事儿。可是,今天他却虔诚地跪拜了一番,还献上了一份香金。

    起身之后,走过了那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平台,他的目光突然落在了楼阁边的一个老妇人身上。那竟然是梅泽荷子!只见她跪在那里,双手合十,口中低语。她在祈祷儿子的胜利吗?薛新雨不知道。对于这个神秘的女人,他只感到迷惘和伤感。她的父亲是一代雄杰,她的丈夫是旷古奇才,她的儿子是当世高手,可是这三个惊才绝艳的男人,似乎都没有给她带来幸福。这一生中,她究竟隐藏了多少真相,承担了多少痛苦,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可是,当他面对梅泽志博的时候,心情可就完全不同了。两人一落座,梅泽就饶有兴味地问起了他在公社放羊的旧事。薛新雨心中冷笑了一声,你不肯回来,不就是怕落得个和我一样上山下乡的命运吗?于是略带讽刺地说:“放羊算什么呀,我这双手还挖过沟、播过种、掏过粪呢!”梅泽听了,口中更是啧啧出声,似乎那是多么有趣的事情。见他全无心肝,薛新雨怒火中烧,可是,还没等他想好回击的措辞,比赛就开始了。

    这一突如其来的插曲,让薛新雨一时无法安静下来,心浮气躁之下,难免出现了旁人看来不该有的参差。开局之后,执黑先行的梅泽志博依然施展了家传的“秀正流”布局,连占了三个小目,看上去犹如西湖的名景“三潭印月”,空濛迷离,晴淡相宜。薛新雨不想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步调,第一手下在星位后,立即大飞挂角,力图将战场放大。黑棋并不护角,反而在白棋外侧的拆二位置逼住一子。如此一来,白棋就有了两个选择,一是直接入角,二是反夹一手。可是,薛新雨却也如法炮制,在黑棋小目一子外侧分投了一子,看黑棋下一步怎么应对。双方看上去都很谦让,将决定权交给了敌人。可是心中都明白,对手在等待后发制人的机会。薛新雨终于忍不住了,点了“三三”。梅泽在二路小飞一手。正常情况下,白棋应当下挡一步,确保角地的眼位。可是,薛新雨却泛泛压了一手。此子一落,外面观棋室中顿时一片哗然。谁都知道梅泽在等待对手的失误,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白棋的失着竟然出现得如此之早!现在,黑棋只要继续二路爬一手,白棋的角部一定大损,整块棋就变得不安定了。可是,梅泽志博却不进反退,主动回缩了一手。角部的攻防尚未告一段落,薛新雨竟然脱先去抢占了上方的星位,全然不顾自己分投一子的虚弱。这时候,黑棋只要严厉高镇一手,白棋的边路眼看就要崩溃了。可是,梅泽志博依然不动声色,任由白棋逐渐变厚。之后,局势的焦点转向了下方。在白棋的星位附近展开了一番争夺后,白棋虽然得到了实地,却被压制到了三线之下,所以薛新雨顽强挺出了一头,试图削减黑棋的外势。可是,这一子远得有点儿过分,黑棋只要强行扭断,就可让对方的意图化为泡影。可是,梅泽依然视而不见。

    三次间不容发的机会,可是梅泽志博都没有出手,也许,他还在等待更好的机会。可是高手相争,哪有那么多的破绽给你?日方的观摩人员发出了惋惜的叹息,只有宫田荣树一人在冷笑不已。当然,他不知道,对局室中的薛新雨也在感叹:这个梅泽志博果然是只狡猾的狐狸,竟然跳过了自己设置的一个个陷阱。谁都知道,“猎爪流”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像一个影子,永远跟在人的后面,你总不能为了扎它一个窟窿,就朝自己的身体开一枪吧?它就像一个鬼魅,躲在了看不见的暗处,你总不能为了驱逐它,就放火烧了自己的庭院吧?它就像一个附骨之疽,藏在了筋骨之间,你总不能为了不受毒疮的折磨,就狠心砍掉自己的大腿吧?

    之前,每个人与梅泽志博对阵之时,心中唯一的想法,就是尽可能减少破绽。但要想几百手弈得天衣无缝,那是神仙才有的本事。现在,薛新雨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大开大合之间故意露出百般破绽,让对方主动来攻,然后反击得手。这个思路和种牛痘一样,先来一场可控的人工病毒感染,你就不怕真的天花了。但是,梅泽志博偏偏喜欢“顺佯敌之意”,一番将计就计之下,反而让薛新雨产生了无所适从之感。

    围棋就有七项主要指标。在当今棋坛,大家公认布局以宫田荣树为第一,矫然天外,前无古人;力量以冈村保义为第一,虎虎风生,一击而毙;转换以薛新雨为第一,翻云覆雨,沧海桑田;判断以藤原正雄为第一,千年石猴,火眼金睛。四花各据一枝,争奇斗艳,可谓一时之豪杰。但是,梅泽志博却樱开三重,独占谋略、效率、收官三项第一。由此看来,如果薛新雨不能在中盘将他击倒,那么胜算就不多了。可是,双方落子七八十手,局面依然云遮雾罩,不见曦月。

    这时候,梅泽突然出手了。面对白棋打入黑阵的一条大龙,他瞄准时机,在中间点了一子。这一子虽轻,却是一记典型的鬼手,结结实实砸到了大龙的腰眼上。薛新雨不得不竭尽全力治孤,可是,全盘之中想找到一个价值十目的劫都没有。看来,大龙为了活命,只能处于被动挨打的境地了。眼看胜利在望,日方的接待人员个个眉飞色舞,甚至在会议室公开挂出了“谢幕”字眼的横幅。只是在中方的强烈抗议之下,才暂时收了起来。可是谁都明白,那不过是争片刻的面子而已。可是,无数个片刻过去了,眼看平安塔已经敲起了暮钟,对局依然没有结束。

    等大家再将目光投射到棋局中时,就个个傻眼了。只见那条大龙已经被吞了一大半,几乎没气了。可是,黑棋的营垒中也是烽火四起。从一开始,梅泽就提醒自己绝对不能占小便宜。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薛新雨的这条大龙竟然也是一个诱饵!而更要命的是,此消彼长之下,之前那些破绽百出的白子,竟然个个都变成了绝佳的强手。事已至此,梅泽志博的盯人战术完全失效,只能与对手短兵相接。一番中盘的恶斗结束之后,薛新雨的大龙固然死得其所,可是黑棋也变成了压碎的核桃壳。进入官子阶段之后,双方更是寸土不让。梅泽果然厉害,逆收了一个大空,从而挽回了颓势。可是之后百来手,无论双方如何殚精竭虑,盘面的差距始终在五目左右徘徊。最后一子落下之后,两人已经瘫软在了榻榻米上,只有瞪眼喘气的份儿了。为了慎重,裁判紧张地点了三遍,才宣布了最终的结果:白棋赢了半目。

    消息传出,日方一片震恐。现在,他们才第一次感觉到失败已经迫在眉睫。而薛新雨昏头昏脑地回到了宾馆,连晚饭也没吃,只冲了一个热水澡。之后,他以为自己的眼花了,或者是浴室的体重秤坏了,因为他在春节期间进补的几斤重量全不翼而飞了。

    几天后,薛新雨又来到了东京。这场万众瞩目的主帅决战,安排在了著名的藤原道场。这是它第一次对外国人开放,颇有点儿“蓬门今始为君开”的意思。在郊区东拐西绕之后,大家才来到了一个赛马场边。穿过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抬眼一看,是一排小格子间,有点儿像中国古代的贡院。可是,不见茂林修竹,不见时花飞莺,与之相比,连何道非的那个小院落也可称为洞府仙阆。听到了耳边传来的马嘶,客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道场只是赛马场马厩的一部分。谁能想到,这个天下棋手心目中的圣地,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寒碜角落!

    感慨之后,薛新雨心中突然涌起了一个念头:莫非自己太多疑了?上次比赛之前,梅泽志博说的那些话,并没有什么幸灾乐祸的因素在里面,更没有炫耀“做出了正确选择”的意思?实际上,对于一个患有轻度社交恐惧症的人,他在面对薛新雨的时候,满脑子能想起来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两人都曾经和牲畜打过交道而已!难道说,梅泽志博已经和当年自己的父亲一样,完全成了一个棋痴,丝毫也不关心围棋之外的世界?

    想到这里,薛新雨心中一片茫然。可是,他的对手藤原正雄却显得老而弥坚,豪气干云。只是,当前日本的舆论界已经有点儿气馁了,甚至提出了藤原“百手之内天下无敌”的说法,言外之意是即使薛新雨赢了,那纯粹是占了年龄和体力的优势,属于胜之不武。当然,也有人提醒说当年正是这个老朽的藤原,让横行一时的“三叉戟”破了功。

    这一回,又轮到了薛新雨执黑。他起手第一步就下在了“三三”上,藤原应以星位。薛新雨下一手却压在了“五六”上,就像一个人刚弯下腰系鞋带,随即又跃上了屋檐一样,前一手低得太谦卑,后一手高得太自傲。饶是藤原见惯了大风大浪,脸色也有点儿变了,思忖了良久,才选择了稳健的分投。这时候,薛新雨不假思索,“啪”的一手就打在了天元上。一刹那,藤原正雄的身躯微微抖动了一下。因为,薛新雨这匪夷所思的起手三步,正是当年地狱谷大战中何道非的布局!作为现存的唯一目击者,突然看到了昔年的喋血之局,怎么不悚然心惊?

    薛新雨重翻旧案,是在提醒藤原这样一个事实:风行天下的“新布局”中,也包含了我们中国人血脉;而在藤原正雄眼中,薛新雨分明在羞辱自己:你那高不可攀的师尊,当年也曾经是我们中国人的手下败将!于是,他斗志一起,精气暴涨,仿佛突然间年轻了二十岁,每一个落子都有了铿锵之音。双方忽而齐头并进,忽而纠缠扭打,忽而各凑其趣,忽而各奔前程。转眼之间,百手已经过去了。从盘面上看,白棋依然如大雪漫天,芦花摇曳,气势甚至超过了先行的黑棋。见此情景,薛新雨心头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今天要功亏一篑吗?

    午后续战,薛新雨不再犹豫,断然祭出了胜负手。围绕着角部的死活,双方又弈了上百手,局面始终在伯仲之间。可是,薛新雨分明已经能够感觉到,藤原毕竟过了黄金时代,他的那把老枪也越来越对不准焦距了。于是,他不容尘埃落定,再一次挑起了中腹的战斗。面对黑棋的攻击,藤原立即强硬地进行了扭断,绝不表现出任何退缩的苗头。可是如此一来,黑棋虽然没有占什么大便宜,局面却瞬间变得简明了。更让人咋舌的是,即使到了官子阶段,藤原依然四面开弓,全然不顾这样一来反而会拉大了差距。见此情景,薛新雨心中不由感叹万端:藤原真不愧为一代宗师也!要知道,中国的大师一旦处于下风,一定会大方认输,绝不会胡搅蛮缠,落得一个“让贤”的美名;而日本当师傅的,却要比徒弟还要拼命,即使无望也要死战到底,否则就不足为后生之表率。室内落子丁丁,室外无边的静谧中,突然一马长嘶,随即万马和鸣。漫漫长夜中,闻此萧萧之声,顿有英雄末路之凄凉。最终,当棋盘几乎都要填满了,这场决战才落下了帷幕。最终,薛新雨赢了三目半。

    藤原早已经耗得双目如灯泡,可是依然强打精神复盘,数落着年轻后辈的失误。薛新雨心中百感交集,不仅为了这艰苦卓绝的胜利,更是因为他已经知道:这是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刻,但也是转瞬即逝的一刻。没想到的是,蜂拥而入的记者们却让这一刻成为了永恒。次日,他那双手掩面潸然泣下的照片,就出现在了北海道的鱼市上,石库门外的油条摊上,槟榔屿的补习班上,唐人街的中药铺里。

    又休息了一天,当薛新雨踏上回程时,日方参赛棋手倾巢出动为他送行。果然,他们个个都剃光了脑袋,连安西美惠子也用丝巾包了头。薛新雨逐一望去,觉得饶有趣味。宫田荣树像鲁智深,冈村保义像个算命的半仙,而梅泽志博看上去竟然像极了杭州人最讨厌的法海和尚。薛新雨知道,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一是言而有信,二是表达不服。不过在中国人的眼中,历史长得很,双方之间的恩怨情仇尽可以再延续个两千年。

    薛新雨上了民航班机,随手拿到的一份报纸上,赫然就是六个大字:“国运兴,棋运兴。”薛新雨看了很震撼很激动,但是心里又有些迷惑,这两者之间究竟是土与苗的关系?是锦与花的关系?还是鸡与蛋的关系?起飞后,民航机组为了表达敬意,特意请他来到了驾驶舱,这是元首级人士才享有的待遇。薛新雨第一次面对这上下四方无垠的天宇,思绪也如云絮一样凌乱。

    有些事是想都不用去想的。回国之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赶到医院去看望妻子和新生的女儿;之后,再选择一个吉日去八宝山革命公墓,在沈老将军的灵位前烧化这几局棋谱,告慰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第三件事,则是将何道非的事迹和棋谱连缀成册,争取早日公布于世。

    有些事是隐约可以想到的。薛新雨称霸棋坛的时间并不长,几年后就退出了一线棋手的行列,几乎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但是,数十年后,当中国的天才棋手们在国际比赛中横扫千军如卷席之际,那些目空一切的后生们依然恭称他为“起百年之衰”的“伟大的棋圣”!他们还说,正是扣人心弦的围棋争先赛在全国掀起的热潮,让无数父母将自己的孩子送上了这条光荣的荆棘之路。

    有些事是不想去想的。史瑞虎要外孙女跟自己的姓,小夫妻倒无所谓,可薛平湖绝不答应,连亲家母也站在他这边帮腔,可见老史的死性子多招人恨。双方僵住了,说了无数天绝地灭的狠话,一点儿不关心孩子报户口都要耽误了。薛新雨夹在中间发愁,想要寻求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难度可超过了首届“希望杯”上的那个双输之局。

    有些事是想不到的。陆鸣挖空心思想要出国,可是没想到妻子舒梅却捷足先登。不过从此之后,昔日的队友们就再也听不到她的一丝音信了。因为一个女记者的插入,冯晓白和李爱琴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李爱琴为了丈夫安心下棋,完全放弃了自己的事业,心甘情愿当个家庭主妇,最后竟然落得这样一个下场,真是让人心酸。而这样的事例,在围棋队中并非只有一例。

    有些事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宋大洋其实并没有卖掉那条金鱼,而是在码头当装卸工卖体力挣到了第一桶金。几年后,他以海外爱国人士的身份来京,宣称自己用重金购回了流失多年的国宝,交给了东华观的主持——当年的师弟张乘龙。当然,他也获得了相应的荣誉,这对他在内地开展业务大有裨益。

    但最让人大跌眼镜的,却是多年以后,当历史的黄尘散尽,何道非的大名再一次熠熠生辉之时,梅泽志博竟然来华认祖归宗,所到之处引发一片轰动。更让薛新雨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操了一口标准的汉语,还授权文化公司以父子为原型拍一部电视连续剧,片名就叫《扶桑赤子心》。从这个角度上看,他可真不像个日本人,或者说,他可真像某一种类型的中国人。

    且不管这些了。放眼窗外,红日西坠,祥云飞卷,鸿雁高翔。这是20世纪80年代的第四个春天,前景一片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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