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的黄昏-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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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河湾

    凤凰村坐落在一块长条状的斜坡上,屋舍错落有致,一条村巷由北向南,贯穿而过,直到江边。尽管村子有蛇地及蟹地或龟地之说,但若航拍的话,我想更像一尾鲤鱼,层叠细密的灰瓦像鱼身的鳞片。鱼尾在长滩岸上摆动,鱼头伸至下游的“荷包袋”,正好对着鬼落山。我们家就在鱼头的部位上,村中当时唯一的甜井恰巧居于鱼眼的位置。不管地形像什么,逾百年前正瑞公迁出老村而看中此地,肯定是因为河流。河流像一条透明而闪亮的玉带,从“鱼尾”贴着“鱼腹”流过,再从“鱼嘴”处流向下游的米缸窝,直往下游的石头垌及马园山流去,此地乃奇人黄应国所建的水碓遗址。

    河水环绕着村子流过,使我的童年在水声中度过了每一个夜晚。上游有多个水源,其中一处发源于中火嶂北麓,有一两处发端于广西十万大山余脉,可谓源远流长。上游河床浅窄,流量不大,至长滩处逐渐开阔,流速减缓,风吹过处,波光粼粼,两岸林木幽深,正适于鱼虾繁衍。

    长滩处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蓄起水坝,将河流拦腰截断,坝上安装水泥板水闸,上铺水泥桥,供行人牛马行走。坝边开挖一条水道,将水送到水轮机房,利用水力使大铁轮转动,并用皮带将动力传到碾米机去碾米。水轮机房就建于河岸山坡临水处,临江的墙基高逾十米,长有八九米,全由石头垒砌而成。石头之间的石灰线白色而清晰,看上去像一个巨大蜂巢的平面图。我常坐在河岸上,盯着那面石头墙发呆,那些规则的、多边形(或多棱角)的灰色或白色相间的图案,仿佛诞生于一种符合美学的神秘秩序,让我感受到了它的法则和威严。水从石头墙底部的水道流出,泛着泡沫,像白色而闪耀的花纹。石头墙基跟黄色的泥砖屋连接处颜色对比鲜明,往往又飘动着几株芍药、野蕨或铁芒萁之类的杂草。那面墙壁像一幅巨大的壁画,多年之后,我注意到一道裂缝在墙上蔓延和扩大,仿佛一帧风景明信片上的撕裂痕迹。那些石头将挣脱石灰的粘合而纷坠于水中。它们挣扎了好多年。也许,它们本来就是从河中捞取的。

    长滩由于筑坝蓄水,设坝时间不长,淤泥却堆积深厚,由于水面开阔,遂成了孩子戏水的乐园。我们常在水中浮着一个木盆或塑料盆,一边潜水,一边从淤泥中摸取河蚌及黄蚬。当玩耍完毕,盆中的蚌蚬也有半盆了。用清水养上三二日,待蚌蚬吐净泥沙,煮食煲粥,滋味之鲜美难以言表。河水深处也有两三米,戏水者多是十岁八岁的孩童。那天,悲剧就发生了,说有个孩子被水鬼或水兽抓了去(实乃溺水),待大人觅回,已全身发白,肚皮鼓胀,嘴唇紫黑,放在牛背上颠簸,希望能将其腹中水颠出,终究无力回天。水坝上有几道斜坡,呈刀背状,长逾数丈,宽却仅一两尺,由于表面光滑,就是天然的滑梯了。胆子大的孩子常坐在坝上往下滑行。有个孩子不慎跌翻在闸口处的水泥面上,迅猛过头,收势不及,背部被铲掉了一大块皮肉,鲜血淋淋,惨不忍睹。那个地方,总有人在此骨折或擦伤。我鼓起勇气玩过一次,犹如失控的火箭,急速地往闸口的深潭滑去,幸好不是摔在表面粗糙的水泥池子,才算没事。后来也不敢玩了。

    我幼时胆小如鼠,过那座没有栏杆的桥,亦胆战心惊,小腿发抖。如果掉落到上游的长滩自然没事,若跌到闸口下的水泥池子,可不是闹着玩的,落差有八九米大。闸口因放水及洪水大力冲刷,水泥池子崩塌,下面的水潭是越来越深了。

    潭中每见蛇类。我好奇一条眼镜蛇长年在“滑梯”下的石头缝里,我只要到水坝处玩,都能见到它。我坐在“滑梯”末端,静静地注视它,就是想搞清楚它是否真的戴着眼镜。它浮在水中,头部昂在水面望着我,气定神闲。它有着三角形的扁平头部,全身青黑,偶尔吐着分叉的舌头,似对我略感好奇。它的眼睛有一层透明的角质薄膜,微微鼓凸,但也跟眼镜沾不上边。它比我有耐心得多,能保持一个姿势久久不动,直至我离开。

    河床多浅窄,上面布满光滑的鹅卵石,流水如镜,难以计数、种类繁多的小鱼活泼地游动,仿佛在镜子的深处游动。石头浑圆如母羊的奶子,或雪白,或灰褐,有时还能见到青色或黄色的石头,晶莹剔透如宝石。我们捡回来,在庭院里做玩具,大的搭房子玩,小的玩捉子游戏。在这样的两段流水之间,往往是一个比较幽深的河湾或水潭,犹如水瓮,流水原本哗哗作响,此刻注入,不泛起一丝涟漪,仿佛流入了怪兽的口腹或时间的黑洞。河湾两岸,苇草茂密,相思树摇晃,据说过去全是密密麻麻的水蓊树,但在大炼钢铁时期被砍伐化成焦炭,早已不见踪影。我还算赶上了小河最后的好时光。它仍然是那么清澈、深邃,鱼龙混杂。深水里隐藏着大鱼。

    凤凰村的“鱼腹”部位就是坡禾林,里面林木茂密,鸟雀繁多,古藤缭绕,是一个神奇之所。河水流经坡禾林的末端,有一个河埠头,乃河流跟村人最密切的一段,美其名曰“过江埠”。此处有一座小桥,后来又建成水泥桥,过江往前走,可到江竹垌、鹏丫、窑地山、马自山等处,实乃交通咽喉之一。过江埠段包括两三个小河湾,上游供洗菜、杀禽之用;中间一个砌有洗衣台,也洗耕牛吃的青草;下游一个水湾,乃水牛饮用及卧窝之处。过江埠是凤凰村最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洗衣妇在洗衫之际,正好交换信息,飞短流长,说得眉飞色舞,间或有妇人母鸡般咯咯嬉笑。在下游约一二百米处,江竹溪跟河水交汇处,有一深潭名“碑头湾”,里面鱼类繁杂。

    河流是我们的澡盆。河边长大的孩子,没有不喜欢游水的。我们从五六岁起,就在河里泡,开始只敢在浅水处打水花,尔后逐渐往深处摸索。先学会潜水,捏着鼻子,闭上双眼及嘴巴,猛地沉入水底,再呼地钻出来,溅起一堆水花。停顿的时间很短,慢慢就能憋上数秒钟,有厉害者憋到一两分钟,也是常有的事。我发现,潜入水中不难,潜行亦非难事,最困难的是要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身体老是像皮球那样浮起。后来,我发现桥墩下有一凹陷之所,遂钻入去,牢牢抓住坑壁,犹如螃蟹栖身于洞穴中,就比较持久。有一次跟同伴比赛潜水,别人老不见我起来,还以为我出事了。学会潜水,要学游水就有了基础。但我们会的多是狗刨式,仰泳亦容易掌握,蝶泳之类却非自学所能谙熟。狗刨式有一个弊端,就是容易累,老仰着头,不利于换气,故不能持久。好在河段不宽,游数个来回亦无非是三五十米,还不如城里的标准泳池大呢。有的人学会踩水,能举着衣服横渡水面较宽阔的长滩,而不沾上一滴,颇为神奇,上半身挺于水面之上,破浪前进。又有人双腿始终挺立于水面,而人在水底倒着疾行,这算不算乡村的花样游泳?这些稀奇古怪的花式,都让我们叹为观止,却无力掌握。

    夏天,河湾俨然是孩子们的乐园,我们洗澡,嬉戏,打水仗,其乐无穷,直至十指尽白,起皱,兀自不思上岸。女孩子也喜欢游水。男孩子穿裤衩乃至一丝不挂,而女孩则穿着衣裤,遮得严实,只是入水一泡,便线条毕露,身体险要处若隐若现,风情万种。只是乡村少女发育较迟,即使有少女胸前微微隆起,亦不算夸张。大人也喜欢游水,午后或黄昏,从地里劳累归回,满身均是汗臭及泥尘,在河里搓洗干净,游上三五圈,酷暑顿消,通体舒泰,方才回家吃饭。在我经验中,吃饱了切勿下水,否则游上一阵,腹中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一顿饭就白吃了,却再没得吃,那腹中空虚难以忍受。我只在夏季游水,入秋之后,河水变凉,下水次数就少了。而至冬日,河水冰冷,极少人去游冬泳。井水倒温暖,不少男人懒得烧热水洗澡,就在井边打水用,也不冷。

    在关于水的言说之中,加斯东·巴什拉的《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堪称杰作。巴什拉以洪水般的激情和河岸般的理性,对作为物质的水及关于水的想象(亦即文学与梦幻意义上的水)作出了全面深入的阐述。他从水的生理学、心理学出发,揭示了诸如水的母性、流动、纯洁与净化、狂暴和深邃等品质。在杰出诗人那里,关于水的描述,除了隐喻,还有遐想和观念相结合,最终确定了诗歌形象实体和对基本物质的合适阐释形式。水和土的结合成为泥团,水和火的对应,水的倒影,水的声音,水的语言是诗(水具有身体、灵魂和声音)。作者运用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将自然科学、诗学、哲学和心理学诸学科认识的“水”相互贯通,从而确立了“梦想的诗学”。该书分析了莎士比亚、爱伦·坡、保尔·克洛岱尔等诗人的名篇,论述浪漫派跟唯物论、寓言和现实的奇异结合,既让人信服,又能使人领略妙趣。

    2.捕鱼

    父亲善于捕鱼,方法甚多,省事而高效的如用鱼笼捕鱼等。父亲去县城买了一挂渔网,跃跃欲试,带我到了碑头湾。他将网撒开,按“之”字形绕了好几道,未几,只见浮标乱动,见一长形活物在水中左冲右突。父亲以为网到了黄鳝,欲伸手去捉,幸亏河水清澄透明,忽见其身上一圈红一圈黑,分明是水伏蛇啊。父亲吓得魂飞魄散,手闪电般缩回。水蛇类一般没毒,捕蛇者常捉其去石湾乡及官桥镇餐馆处出售,但谁愿被蛇咬?父亲脸色煞白,一言不发。他见浮标接连跳动,鱼没网到,水蛇倒全撞网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网收到沙滩上,网上搅缠着水伏蛇,竟有二三十条之多,拼命挣扎,蛇舌乱吐,却是不得脱身。父亲拣来一根木棍,将蛇一一打死,费了不少功夫,才将蛇尸从网眼上扯出来,抛到一边。再将那杂如乱麻般的渔网理顺,一直忙到天黑,鱼没捉到一条。如此晦气之事,在父亲无数次的捕鱼经历中,还是头一遭。

    那天午后,父亲脸色一直晦暗不明,也许是他觉得伤了那么多性命,心中不快。父亲天性善良,平时见到蛇也是驱逐之,很少出手,这次却毫不留情。我望着满地蛇尸,差点吐了,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可能是父亲觉得太过晦气,让他想起了某些异常之事,又或他不将蛇打死,就无法将渔网收回。我一直没有问他。

    此后,父亲很少动用那张渔网,倒是在随后几年中,我常带着弟妹去网鱼,弟妹提着锑桶在岸上跟着,我在水中一路往下游网鱼。我将捉到的鱼抛到岸上去,弟妹捡拾并放入桶中。我从水轮机旁边的水潭一路捉到“荷包袋”,收工,亦有一两斤鱼,够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了。捉鱼的过程非常快活,迹近于玩耍,亦很轻捷,水很清,即使不看浮标,也能见到鱼入网眼。我捏着鱼头,将其身体拽出,一般能使其保持活命。多是一两指大的杂鱼,如草鱼、镰刀、沙皇、麻扁婆、走水佬、花肚军之类,偶尔也能网到花星、“纳锥”、木鱼(即生鱼)及塘鲺。这都是乡下的叫法,十之八九,我无法在书面语找到对应的称呼。

    父亲是村庄有名的捉鱼能手,由于家贫缺粮,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只好打河里的主意。他七八岁起即去河涌捕鱼,掌握了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捕鱼方法,譬如叉鱼、摸鱼、网鱼、罾鱼、装鱼诸如此类。一个河湾,他只要略为观察,便知大概有几斤鱼,有几尾大鱼。戽干水一捉,八九不离十。他最常干的,就是用鱼笼装鱼,鱼笼是他劈竹篾编织的,分两层,形如喇叭,里面一层装有锋利竹签做的倒刺,鱼能进不能出,隔数分钟起一次,将堵住尾部出口的稻草抽掉,将鱼倾倒出来,再将稻草塞回去,如是周而复始,直至满载而归。父亲织有鱼笼大中小三个,大的宜放江中,中的放在溪流,小的放田垌。大的那个巨口张开,直径近两米,又称“大头狗”,不是非凡篾匠无法编织。

    我少年时跟父亲学会了编若干竹器,如畚箕、柴筐、菜篮诸物,编织鱼笼却功败垂成,我无法将夹层跟外面一层天衣无缝地织合起来。我扔在柴房里,一扔就是数年,父亲也不管。

    父亲装鱼不分季节,反正鱼在河里,河在村边,只要得闲了,就用锄头扛着大头狗出发,必有收获。我即挎着鱼篓跟在后头,只管捡鱼入篓即可。父亲常在“荷包袋”的浅滩上设置鱼笼,在上游一两百米的碑头湾处用草坯筑一道土坝,坝高数尺,坝成下游迅即干涸,鱼慌作一团,只好随波逐流,直到落入笼中。而上游的水越聚越高,土坝眼看就要溃垮,父亲不慌不忙,用锄头轻轻打开缺口,犹如开闸放水一般,水位迅即下降,河湾的鱼趁机夺路而出。父亲又将土坝关上,如此一收一放,每次均有所获,人也不怎么费劲。有一次,装到一尾金色的大鲤鱼。我那时六七岁吧,怜其气喘,双手牢捉住鱼身,将其放到水深处,让其饮水。谁知鲤鱼奋力一摆,将水花溅了我一脸,它竟迅猛潜入水底,逃之夭夭。我喂鱼喝水之事,被村人传为笑谈。

    另一事有相似处。一次,父亲从稻田捉回一只大青蛙,背部碧绿而有黑色斑纹,肚皮雪白,它被一截鸡麻皮牢牢束缚住,肚子跟后腿处,仿佛要勒断了似的。我将鸡麻皮解开,将其塞入猪笼(一种装活猪的竹器)里去,谁知它“嗖”地从笼眼跳出,再一纵跃,“咚”一声跳入池塘。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兀自奇怪,如此肥硕的青蛙,如何能钻过比它细小的笼眼?

    父亲最拿手的是捕捉夏秋雨季的上水鱼。在端午后至深秋,南方暴雨连绵不绝,山洪暴发,将诸溪之水汇入河流,河床变宽,波浪咆哮,变得开阔壮观。原来清澈娴静如处子的小河,变得暴躁不安,河面上仿佛耸立着一排排浊黄色的马头。长滩水闸处的闸板早已废弃,水面穿过桥洞,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又因“滑梯”阻隔而鼓成球状的水帘,就如黄色的大帐篷。“荷包袋”一带,地势较为低洼,洪水有时漫出堤岸,将“鱼嘴”及鬼落山之间的田地悉数淹没,大水茫茫,犹如汪洋。此时此刻,罗江上的鱼群必上溯至石湾河,再到凤凰村的小河,最后散布至各田垌间产卵育儿,小河大鱼不多,其子孙得以免受吞食之厄。母鱼再随着泄洪而退返大河。这个时候,溪渠、稻田随处可见草鱼、鲫鱼、田蟹、河虾之类。

    父亲趁机提着中型鱼笼在江竹垌或石头溪等处捕鱼,江上水势浩大,常有人用网罾鱼,父亲总是避其锋芒。每次夜间暴雨如注,天未光亮,父亲已捉鱼归来。他煲好了花生鱼汤,等我及弟妹早起,即可饮食。雨季的鱼类品种甚多,肥美鲜嫩,滋味无穷。

    父亲向来瞧不起垂钓者。他认为钓鱼效率太低了,又得准备做鱼饵的蚯蚓之类。他认为蚯蚓太脏了。农民总是讲究实用的,直奔主题,不喜欢花架子。每次涨洪水,我总喜欢到碑头湾去钓鱼,一是钓鱼其乐无穷,二是父亲老说碑头湾有一对大青鱼,每条怕有十斤以上。这样的大鱼,在小河算是奇迹了。我有一个隐秘的愿望,就是将那对大青鱼钓将上来。于是,我准备好了“禾钩”(一种主要用来收割水稻及割番薯藤之类的镰刀,刃身细长弯曲,刃口有锐利细齿)般大的鱼钩,乃由铁枝磨制而成,穿在拇指般粗大的蚯蚓上,但从来没见鱼来咬钩。父亲说:“你真要钓一条十斤重的鱼,手指大的钓竹就不够了,至少得用晾衣竿做钓竹。”我觉得问题不在此,而是无鱼咬钓。后来,我放弃了那个妄想,老老实实改用了缝衣针拗制的小鱼钩,总算有所斩获。

    那天,大雨过后,仍飘着细雨,我跟邻家的阿表相约去碑头湾钓鱼。

    江水浩荡而浑浊,我们找了处僻静之所。我将蚯蚓穿在钓钩上,还往钩饵煞有介事地吐了口唾沫,据说唾沫的香气能将鱼吸引过来。我手气不错,先是钓了一只河虾,然后又是一条塘鲺及几尾小草鱼。一个多小时过去,阿表仍连田蟹也没钓上一只。我每次钓到东西,他都红着眼睛盯着我,他脸容略显扭曲,骇人而诡异。他急促地喘气,仿佛有一头猛兽在他的胸口里扑跃。他比我大一岁,是我的好朋友。那天午后,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装作若无其事,抛竿,起钓,当下一次鱼上钩来,也尽量压抑着喜悦。在某个片刻,一阵倦意袭上头来,细雨仍在飘降,我们不怕淋雨,头上的草帽,与其说是遮雨,不如说是饰物。但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毕竟有些黏糊难受。有一刹那,我几乎困得闭上双眼。耳畔仍听见咆哮的江浪,以及桶里水族发出的水声。我一张开眼睛,就看见阿表那双应该时刻注意浮标的眼睛盯着我。他一声不吭。我也说不出话来。我走到了桶边,抓出最大的那尾鱼,放到了他的桶中。他绷紧的脸柔软了,咧嘴笑了笑,忽然提着水桶冲着波涛倒转过来,那尾鱼像一块玉石滑入了流水中。

    我收拾钓具和钓到的鱼,踩着泥泞的小路回家去。我感到脸上发烫,手足冰冷,我想大哭一场,终究忍住了哭声,但泪水溢出了眼眶。

    我始终对碑头湾的大鱼念念不忘,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对其垂涎三尺的当然不止是我一人。据说还有人看到了大鱼的青色脊背,耸起如小船的底部。知远不止一次来缠着父亲合伙去将碑头湾里的水戽干,竭泽而渔,这种捕鱼的方法最彻底,可以一网打尽。但是知远没掌握打土坝的技术,他打的土坝不牢固,往往是水远没戽光,已堤决水淹,前功尽弃。而父亲是这方面的大行家。

    他从夏天求到冬天,父亲终于松了口。我们两家倾巢而出,扛着大大小小的渔具和锄头、铁锹诸物,来到了碑头湾。之所以选择在冬天,是因为河水流速缓慢,几欲断流。河湾呈半干涸状态,打土坝亦省事得多,不必太高大,戽起水来事半功倍。父亲指挥知远先将鱼笼放在河湾出口处装好,他带领众人在草地上掘土坯并搬到河湾上游的浅滩处筑坝。土坯一定要连着青草,方才结实,若仅是泥坯,水泡久了,便易松碎溶解。筑坝由两头往中间筑起,水流的出口越来越小,自下而上垒叠起来。土坝要宽大,每层须筑五六块土坯,方才牢实。堤坝筑有一米多高,知远不放心地问:“要不要整高一点?”父亲说:“够了。”由于上游流量不大,水涨得较慢,也不能将时间全浪费在筑坝上。坝在筑,水在升,关键是水漫过土坝时将鱼捉起来。每一个环节都很重要,不能浪费时间。下来得赶紧戽水捉鱼,父亲有把握在溃堤时完成任务。这道土坝起到了阻隔上游的作用,河湾里的水不断地往下流去,很快就没水流出了,这样,碑头湾就像一个单独的小水潭。父亲在潭口处再筑一道小水坝,目的是防止戽水时水倒灌。

    然后,一场跟时间赛跑的疯狂戽水开始了。所有的戽水工具都派上了用场。两家的四个大人,组成两对,用戽担桶戽水,戽担桶由一只小木桶组成,两端各系着两根绳子,两人合作使用,每人两手各执桶子某一侧的两截绳子,先高高扬起,让桶子晃过半空,“啪”地没入水中,再将装满水的桶悠起来,手腕一掀,那桶水便由空中倒泻到堤外去了,再装水,倒水,周而复始,直到潭里的水被戽光为止。两人戽水务必得配合默契,那木桶忽上忽下,水帘不断地倾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戽水者借力用力,看似辛苦,其实比较省力,速度也相当快。两只戽担桶的操作者是戽水的主力,两家的小孩也没闲着,用戽斗及铁桶、脸盆、畚箕之类拼命往外戽水。土坝后头的水位不断上升,我们必须在水漫过或冲溃土坝之前将碑湾的水戽光并将鱼捉起来。

    碑头湾里的水越来越少了,它的开头像一个大铁锅,只剩下锅底薄薄的一摊水,由于我们仍在发疯地戽水,水位遂不断地下降、收缩。水潭中的鱼惶恐不安地游动和蹦跳。潭四周边缘全是光滑、扁圆的鹅卵石,往下是细腻如玉的浅滩,之后是黄色及灰色的淤泥,潭底河泥的颜色越来越深,变得有些黑臭。水全被戽光了。潭底堆积着玻璃瓶、塑料瓶、破铜烂铁及其他物什。还有几段腐烂的木头,也许来自久远的年代。

    我们对这些熟视无睹,而是开始了紧张和兴奋的捉鱼过程。用网兜、畚箕或手捉,鱼们暴露无遗,无处可逃。只有泥鳅、黄鳝拼命地往烂泥里钻去,父亲经验丰富,总有办法将其揪出来。岸边站满了围观者,捉鱼通常是一场游戏或表演,捕鱼者就像演员一样忙碌而亢奋,其脸庞及身上的泥巴犹如油彩。围观者不仅看热闹,还等着我们撤离之后打秋风呢。这是合法的,他们大鱼是捞不到的,但总会有些漏网之鱼,小鱼小虾总会摸到几个。那一次,我们大获全胜。除了目标中的两尾大青鱼,我们还捉了各类鱼虾两水桶,每家分得二十多斤鱼。

    这是辛苦了一天的酬劳。直到我们完成任务,土坝仍稳如泰山,水位离坝顶尚有十几二十厘米,父亲用锄头一勾,缺口打开了,大水汹涌而下,很快又注满了碑头湾,看上去跟先前并无两样。唯一不同的是,水潭中的鱼虾早成了我们的囊中物。当然,潭中也会有新的鱼群入驻,大青鱼却难得一遇。这种竭泽而渔的事,太辛苦,也太霸道,父亲只是偶一为之。

    他有时会挎着鱼篓带我去摸鱼,主要是摸黄鳝及塘鲺,偶尔还能摸到花星鱼及“纳锥”。有一次,父亲摸到了蛇,尽管没被蛇咬,但再也不许我们去摸鱼了。

    捉鱼的方法多种多样,还有一种迹近于不劳而获或守株待兔的方法,就是在河湾或田垌掘一地牢,高约三二米,圆形或方形均可,直径逾一米,牢顶覆盖些树枝草皮,恰如屋顶一般,以给鱼类遮荫,又好盖住里面的动静,防人觊觎。四面种些水草,中有一通道跟河涌相接,以引诱鱼类栖息。这实际上是给鱼虾盖房子住。所谓筑巢引凤之意。每隔一两月去起一次鱼牢,只须将通道封闭,将水戽掉,正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若鱼牢设在河中,洪水泛滥,浸过鱼牢,牢中鱼类便趁机越狱了。所以在河中设牢不若在田垌更佳。田垌中的鱼类也不少,那真是能进不能出。

    我自己也曾在田垌亲手挖过鱼牢,规模比较小,就像是鱼牢的模型。虽然也有所获,但游戏的成分大于实用。

    那天午后,我在过江埠遭遇了两个捕鱼的陌生人。他们仿佛是另一个世界撞入此地的人。装束奇特,背部驮着一只黑色的小箱子,左手拄着一根竹竿,竿上绕着一根铁线,右手持着长柄网兜。他们是外地人,从小河上游一路捕杀过来。这是两个电鱼的人。那个小箱子是蓄电池,我之前闻所未闻。那根铁线在水中划过,将鱼电晕,右手的网兜跟着捞鱼并将鱼放入鱼篓。电流过处,大小鱼虾无一幸免,几乎被赶尽杀绝。这真是奇异之事,我一路跟在电鱼人后头观看。他们不断地将鱼抛入鱼篓中,捕鱼毫不费劲。但我对鱼没有兴趣。我盯着那副电鱼工具。我像一尾鱼那样感到了对这种捕鱼工具的战栗。太可怕了。人类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渔具:钓、兜、网、鱼笼、罾、渔叉等,现在又有了这种电力利器。鱼类的末日已经来临。那两个捕鱼人已然远去。我望着河水的下游,思绪纷乱如麻。

    关于捕鱼的方法有很多,上述诸法都是尽量捕到活鱼,烹食时滋味亦佳。毒鱼之法,却让人毛骨悚然。在某天清晨,总会有一个人在河边发现水里的鱼像喝醉了酒,有气无力地游动。有的小鱼泛起了鱼肚。人们遂奔走相告,有人毒鱼的消息于瞬间传遍了全村。人们操起各种渔具倾巢而出,谁家里没有几个网兜之类的渔具呢。而畚箕也是捕鱼的利器。于是,河上到处是人,毒鱼的药一般是某种山茶籽配以若干味草药,水流到哪儿,鱼就会浮到哪儿。这种药毒性不强,但足以将鱼虾毒翻。

    父亲从不去捞这种鱼。我曾以为是他觉得鱼不干净,后来才知道这是某种拒不合作的姿态。他鄙夷这种捕鱼的方式。毒药在上游投放,整条河流都被污染了,而鱼虾无一幸免。即使是刚孵化的鱼种儿,亦被毒死毒绝。河面上飘浮着死鱼死虾,随着烈日暴晒,臭味越来越浓,让人作呕。啄吃死鱼的家禽及飞鸟,亦难免有事。一直要等到下一场洪水来临,才会将死鱼及臭味荡涤干净。河流才恢复清洁和生机。

    一年之中,总会有一两次毒鱼事件发生。也许是某人太想吃鱼了,或者他心血来潮,就去采制草药了。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为这些投毒事件负责。这些乡村恐怖主义者,似乎比本·拉登更善于藏头露尾,更不负责任。我猜想,可能投毒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因为不是谁都懂得配制草药的。可能是我们村子的人,也可能是上游乃至水源处的村民。河流下游的人,乃是最终的受害者。投毒者隐匿在暗处,他们无疑就混迹于捞鱼者之中。在我看来,那些捞鱼的人,跟投毒者有何区别?至少也是同谋。但我年幼时没想那么多,也加入了捞鱼者的行列。

    一个人要略微摆脱贪欲是多么的困难,即使他是一个纯真的孩子。在我的经验中,孩子也有邪恶之处,为了果腹,可以去捅鸟巢、捕竹鼠、捉毒蛇……乃至为了取乐而折磨小动物。譬如将蝉的翅膀反剪于背,模仿公安抓流氓,让其在地上艰难行走。将甲虫的脚管折断,插在铁丝拗成的小车上,让其振翅而将小车拉动。而烤小青蛙及青蛙赛跑,都是孩子们喜欢玩的游戏。

    在诸多捕鱼方法中,借助鱼鹰猎鱼显得古怪和滑稽。在河流上游曾撑来一只小船,小船无法越过长滩的阻隔而到达下游。于是捕猎者在长滩宽阔的水域上忙开了。有六七只鱼鹰(鸬鹚)伫立在船舷上,它们浑身漆黑,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闯入的精灵。捕猎者脸上忧郁的神情被鱼鹰的羽毛照得更亮。鱼鹰的长嘴像镰刀,锋锐,略显弯曲,它们猛扑向水中,当钻出水面时,喉囔像吹胀的气球。捕鱼者捉住鱼鹰,将其喉部的鱼挤出来,又驱赶其扑入水中。严格来说,鱼鹰不算是捕鱼者,而只是一件另类的渔具。待作业完毕,主人才挑一些小鱼扔给它们,以作犒赏。鱼在水里游动,自由自在,轻巧无比地转身、穿梭、游弋。它们跟天上的鸟互为倒影。然而,鱼类有太多敌人,水鸟,蛇,还有人类。甚至还有鱼本身。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就是鱼类必须遵循的丛林法则。

    捕鱼的不仅仅是人,觊觎鱼肉之美的还有不少动物。我看到猫和狗都曾在浅滩上扑击,但罕见收获。倒是一些小鸟在河面上盘旋,一瞥准了,就像利矢急射向水中,当冒出水面时,总能叼到一条雪白的小鱼。白颧、黄鹤和叼鱼郎是最常见的鸟类渔夫。白鹳全身雪白,神情优雅,仿佛是鸟类中的隐士或修道人,但它在饕餮或捕猎时,凶性毕露,完全露出了强盗的本质。它果敢,凶猛,即使是遇到蛇也敢出击。白鹳的嘴像一把折叠刀,雪亮,锋锐。黄鹤毛色灰黄、陈旧,仿佛穿着破旧衣服的穷人,衣衫褴褛,神情呆滞,但这仅是一种假象。它们捕鱼时身手不凡,其喉囊有点像鱼鹰(简直是一个小型鱼篓,可以存放捉到的小鱼),带回去吐出来喂食幼鸟。黄鹤在山林间颇为常见,一般栖息在低矮茂密的灌木丛里筑巢,不易被人发觉,也不惧大风吹刮,却要防毒蛇袭击。

    鸟类跟蛇向来互为天敌,就看鹿死谁手了。叼鱼郎呢,最常见的是那种黑白两色的,看上去洁净素雅,它们在河面上飞得又平又稳,仿佛是城里孩子操纵的飞机模型,一旦见到鱼类,就像飞刀一样射出,命中目标并飞离水面,仿佛是谁发出的一枚飞去来器。这种小鸟也在田野上啄食草根和虫子,像小鸡在地上踱步,从容不迫,气度不凡,仿佛在院子上散步的人。偶尔也能见到浑身翠绿的叼鱼郎,头顶上突出一撮黄色或红色的羽毛,颜色鲜艳,犹如王冠。这种鸟行动迅速,飞得又高又远,似乎很少接近水面或地面,仿佛对捕鱼不减兴趣,但其捕鱼的本领高明之极。

    大河里的鱼喜欢到小河及田垌繁殖,也许遵循的是某种神秘而伟大的天性,那是生命的直觉,此处的大鱼相对较少,对繁衍后代有利。当小鱼稍为长大,就会随着下一次洪水返回大河。在捕鱼者看来,每个河湾都像一个鱼塘,河鲜繁多,唾手可得。小河就像一个流动的鱼缸。我在小时候,觉得鱼类种类繁杂,南方常见的草鱼、鲇鱼、鲫鱼、鲋鱼、塘鲺、黄鳝、花星、木鱼等应有尽有,有三四十种之多。还有各类虾、蟹、贝、鳖类,仿佛永远不会穷尽。而河流也似永恒不变,谁知转眼间死期已至。

    3.河流之死

    随着岁月缓慢的推移,我们发现小河发生了难以察觉却不可逆转的改变。譬如河水的流量、流速都在减小,河岸越来越高,河床却在不断抬升。那些鹅卵石变得灰白及污糟,失却了颜色和光泽,淤泥越堆越高,连沙子也不再干净而被泥土所覆盖及代替。河床上长满了奇异的高大灌木及杂草,河流病入膏肓。河水逐渐变得污浊,气味不再清新,如果不是碰到暴雨倾盆或山洪暴发,已见不到一朵像样的波浪了。这直接影响到鱼类的生存。河流就像一座年久失修的旧房子,梁柱崩断,四壁开裂,摇摇欲坠,其倾覆乃是早晚之事。生存其中的各类居民,要么远遁,要么等死。总之,生灵越来越少了。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后,要找到一尾斤把重的草鱼,已极为困难了。母亲多年前牧鹅在河滩捡到一只毛蟹,这种往日多如牛毛的河蟹已不见踪影。而龟鳖之类,已不知所终。大堂哥在村边的“裂坑”(粤方言,小溪流之意)被一只红色甲鱼咬住脚拇指的情形,已经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了。

    大约在那个时候,父亲将一直放在杂物间或柴房的各类渔具搬出来,且就放在屋边,任其水淋日晒。那几个鱼笼,成了老鼠的乐园,逗得几只猫狗气咻咻地追逐。父亲决计金盘洗手了。这不是他突然大彻大语,不再杀生。偶尔我带弟妹去网鱼,也遭到父亲的呵斥。他振振有词:“江上的鱼有毒了,吃了不卫生。”我不服气说:“有毒怎么还不死,你看它们多么生猛?”我也注意到,能用网捉到的鱼类越来越少了。除了一些镰刀、沙皇、菩萨鱼之类的小杂鱼,要用网捉一条二指大的草鱼或鲫鱼,都是十分艰巨的任务了。

    村庄的鱼池子正在被打破,鱼将灭绝,水将流失。对于村庄的人来说,河流曾经清澈干净,可资饮用,是天然的洗衣盆、洗菜盆,是村民洗濯什物乃至身体的场所。人们在河上洗草给牛吃,在过江埠杀鸡、宰狗,将禽畜的内脏扔给鱼争食。洗衣服的肥皂泡沫覆盖了埠头的水面。终于有一天,人们不敢再到河边杀鸡了,水太臭了,变黑了。过江埠下的水潭成了水牛的洗澡池。水底积淀着深厚的牛粪。每当午后或黄昏,放牧归来的水牛喜欢躺在水底下,美美地一卧就是大半个时辰,休息够了,才在牧童鞭子的驱赶下懒洋洋地起来。是的,凤凰村人在所属河面上,按其功能是区分严格的。上游保持干净,中游洗衣服,下游则是扔死亡禽畜的地方。但是,他们不顾及小河下游远处的村庄,只考虑本村人的利益。他们没有想到,在上游不过数里之遥,就有着类似的村庄,干着相同的勾当。村庄之上,还有村庄……悲剧就是这样诞生的。

    死亡禽畜的污染不可小觑。“污染”这个字眼,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乡村,仍显得过于陌生,但污染没有片刻在停止。

    生活污水,主要是洗菜、洗锅水及洗澡水了,会通过沟渠、裂坑直接排入河中,这些生活污水在村民们将洗头水替代了茶籽水后尤显突出。至于人畜粪便,村民要收集起来做有机肥之用,倒不怎么污染河流。村庄家家户户都养有鸡鸭猪牛等,禽流感来临之际,小河下游的河段堆满了死禽,偶尔还能看到肿胀如鼓的死猪,没有人会掩埋,更谈不上有何消毒或清理措施了。只有死牛,才有人想到挖坑掩埋,但往往埋得太浅,臭味像浓雾笼罩于村庄的上空,经久不散。即使每个村庄的上游都是干净的,他们也因这一个河段而深受其害。苦果是一点一滴地孕育并慢慢膨大的。在小河遭到灭顶之灾时,没有人考虑这个问题。每一个村庄都是这根锁链上的一环,谁也逃不脱其中的厄运和责任。等到河水发黑发臭,连牛也不想再饮用之际,村民们自食其果的时候终于到了。小河曾经是一根闪光的项链,挂在村庄光洁优美的脖颈上。如今,美人已迟暮,链条已锈蚀,一切都失去了生机和灵气。进入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人们发现,河流正在进入它的死亡期,水越来越黏稠,几乎停止了流动。

    近年来,小河已经奄奄一息,鱼虾几乎绝迹,连最普通的走水佬、花肚军、麻扁婆之类的小杂鱼都难得一见了。河床上倒是有一丛丛的杂树、荆棘和野草在蓬勃生长,其中的野蓖麻和颠茄,高约三米,在杂树中鹤立鸡群。颠茄开出的花朵犹如喇叭,白惨惨的,像死人的脸;有的又鲜红如血,看上去妖艳而诡异,散发着恶臭。这仿佛是河流的鬼魂在游荡。河湾上的几潭死水,漂浮着塑料袋、死禽和垃圾。绿得让人惊悚的水葫芦在疯狂地生长,那些肥厚的叶片像塑料布要将整个水面覆盖。

    当河水不再流动,它已变成了一道臭水沟,失去了自我净化的能力。河流的死亡成为令人悲怆的事实。

    多年来,那些无辜而纯朴的人,都参与了对河流的谋杀。没有人看到这种后果,也没有谁承担责任。他们将此处污染之后,选择了离开。稍为有点本事的人,已到了镇上、县城购房生活,做点小生意,过起了体面人的生活。能力稍逊的人,也要到城里打工,做走鬼,总比在村里种地要好。这种想法是现实而有效的,种地越来越难以维持生计了。农民的贫困潦倒乃至濒临破产,是这个古老帝国近两千年来的宿命,他们无法摆脱这个命运。城镇化的结果似乎给他们带来了一丝曙光。至于家园崩溃,那并不重要,只要成了城里人就好。有谁愿意留恋这个穷山村呢?他们似乎没将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村落当作家园,不关心河流、山坡及田野的死活。那些卑微的耕种者,也许从来就梦想着逃离。现在,既然有了一线希望,村庄的一切已不再重要。他们继续着对河流及山野的掠夺和索取,直至河流一无所有,山野荒芜。河流是大自然的镜子。它映照的是垂死的土地。土地的过度垦殖及污染是三十年来中国最大的现实之一。

    我指责农民向山野索取是不厚道的。他们除了向山野找点糊口之物,还能怎么样呢?他们长期以来,在填饱肚子之后,还得向历代王朝及各级官吏缴纳种种捐税。他们本身也像被压榨的荒野奄奄一息。土地之死和农民的贫困是成正比的。他们是皮与毛的关系,当大自然彻底崩溃之时,农民们将发现,他们再也无法向土地索取一只可以充饥的土豆了。

    贵族和大亨在向大自然索取宝石、石油和金矿而不知廉耻,农民对土地和河流的要求并不算过分。但问题是农民并不爱惜自然。这当然很难说是农民的责任,由于历代以来愚民政策的深化及其后果,他们无法受到有效的教育而成为觉悟者或现代性公民。我能指责他们放弃了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的古老法则或民间智慧吗?当工业机器在古老中国大地上隆隆轰响时,农民们蠢蠢欲动了。他们从来就不甘心处于社会最卑微最悲惨的底层。正是稍有点头脑的打工仔成了第一代包工头,有点政府背景的人成了第一代乡镇企业家。

    农民并不缺少温驯及纯朴,最缺少的是文化。这当然不仅是本阶层的悲哀。他们只好进城打工、做走鬼。他们像候鸟一样,一年中只在清明、中秋、春节等重大节日才返回村庄。他们发现在城市无法过上体面的生活,甚至喝不到干净的水和不含农药的蔬菜,要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都难得了。但是走出村子的人,宁死也不愿意回去。他们无暇顾及所谓的生活尊严及质量,他们得首先解决吃饭问题,然后攒点钱,供子女读书。即使大学读不起,总得让孩子读完小学及初中吧,长大后去打工也能写封家书,出门坐车也能认个路线。而回去就意味守着一个空寂而死灭的臭水沟或垃圾场。向土地觅食越来越难了,恐怕连成本也捞不回来了。那几块瘦田要抛荒就抛荒好了,在城里最好找个苦力活干(砖瓦工之类),找不到就摆个地摊卖烤番薯或其他小玩意儿,最不济还可以捡破烂,也总比在乡下种粮强。种粮时代过去了。这些人才是城市劳动人口的主力。

    老人是不愿出远门的,他们走不了多远了。他们抱着跟村庄共存亡的念头,不愿迈出半步。中国传统的封闭与守旧在风烛残年的老人身上得到了双倍的放大。他们宁愿叶落归根,永守故园。出去还是要回来的。他们都大半截入土了,对生活已学会了忍耐及承受。他们平静如水。但他们内心的忧愁和泥泞一如被不断地堆积垃圾的小河。他们从孩童时代至今一直在重复着对村庄和田地的掠夺和践踏。不要跟他们谈论环保或生态,发黄的家谱和族长的遗训乃至村规民约,几乎没有一个字会提及这些,而讲究阴阳五行、坐向、地形、水土等的堪舆师也被当作封建残余铲除了。那些源自高深古籍的道理,也不是农民可以理解的。

    为什么流水保持清洁逾数百年之久,却在近三十年到了万劫不复之境呢?归咎于今人不如古人有环保意识是简单的,却未免失之公允。时代毕竟变了,在过去的农耕社会,村庄、河流及土地的循环和利用是良好的,大自然从未失却自我净化的能力,一旦崩断,亦能自我修复。耕种没有化肥和农药,生活垃圾也多是可以降解的,即使堆满村边或河涌,也能通过大自然的吸收及洪水的调节而恢复生态。但在工业时代,乡土山野间遭到了毁灭性的一击。过度垦殖及大量化肥、农药乃至各类生长素、膨大剂之类的使用,使土地濒临死亡,而附丽其上的蛇蛙虫豸之类,被大量消灭乃至绝种。在日常生活之中,大量化工用品如塑料器具、电池、钢铁、橡胶之类,根本无法让土地吸收及净化。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之前,化工产品很稀罕,人们洗头还是用茶籽,顶多用药皂。不可融化或降解的垃圾越来越多了,光是装东西的塑料袋,不用几天就积满了小河。装满垃圾的塑料袋在村边的竹林中堆积如山,然后被搬移到河湾中。

    在过去,这些“现代性”垃圾是没有的,那些农业时代的垃圾,一部分成了猫狗的食粮,一部分在土地中腐败并滋养草木。最可怕的是,随着村中耕作人员的减少,大量土地遭到抛荒,以前作为庄稼肥料的粪池,不再源源不断地输送粪便到庄稼地上去。日积月累的粪便都要爆棚了,并随着一场豪雨在村巷四处流淌,臭气弥漫,最终排入了河湾之中。生活污水就不必说了。这在以前都是不会出现的情景。农民在水田施的土肥,大部分被庄稼吸收或滞留于田中,但总会有一部分随着沟渠、田垌流失到石头溪、江竹溪等处并最终排入小河。那些盛装肥料的蛇皮袋,也是不错的器物,他们不会随手抛弃,而是在溪河中洗濯干净,拿回家待用。粪桶在使用之后,必须在水中洗净并待下次使用,这是向来的做法。当它装粪水时,污染还可说是微乎其微。但粪桶从来都是调配、盛装农药的容器,它将在农民喷完一次杀虫剂之后,连同喷枪在河水中洗濯,而用空的农药瓶被随手抛在沟壑及河湾里。这也许是鱼虾绝迹的根源之一。

    参与对河流的伤害是多方面并十分可怕的,污染仅是一个方面,而淤泥堆积、河床升高、流量减少,则得益于修水轮机房之类鼠目寸光的水利工程。在中国大地上,主要是出于对经济的考虑,每一条略具规模的江河,从源头到中下游,都建成了一座座水电站或蓄水大坝。河流被反复腰斩,这就是当下河流的命运。村庄小河的水利工程微不足道,相较之下,无异于孩子玩耍的过家家游戏。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降,人们多用上了液化气,对柴草的要求接近于零,山上的杂树柴草蓬勃生长,林木葱郁,更青更绿了。按理说水源不会枯竭。但在凤凰村一带乃至全县,田地大片丢荒是事实,丘陵及山地却得到了过度乃至畸形的利用。大多被开辟为荔枝园、龙眼园、芒果园之类的果园,更可怕的是种上了速生林。速生林生长奇速,三五年可成材,然后再种上新一批,宛若割韭菜。但有人说其对地下水的抽取,更是杀鸡取卵,讥之为“抽水机”。有能力承包山林的不是普通农民,包工头、乡镇新贵以及某些政府官员往往是这些果园或速生林的主人。而果园是需要大量清水灌溉的。像凤凰村的小河,水源枯竭,几欲断流,上游除了漫山遍野都被果树、桉树占据之外,还被“新兴地主”挖了无数口鱼塘,数以百计的抽水泵在日夜运转,将濒临枯竭的水源抽取殆尽。

    对于一个建筑在水边的村庄来说,河流的干涸是一个悲怆而严峻的事,但大伙儿或麻木或愚昧,无动于衷。他们没有采取任何措施及行动去抢救。仿佛河流的死亡及逐渐荒废的村巷,跟生活毫无关系。即使抛开任何美学或风景上的意义不提,河水断流已日益威胁到村民的生活。随之而来的是田地干旱,井水减少并变酸,人畜的饮用水将变得艰难和昂贵。然而,那些背井离乡在异地打拼的人,无暇亦无力去想一想河流以及村庄的将来。他们仅于节日在村庄逗留数天,除了拜神仍保持严格的仪式并迫使自己略为平静,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不会为村庄花太多心思。留在村庄里的老人及小孩,自顾不暇,无视河流的变化。

    孩子可能是空心村最大的受害者。他们大多数被隔代抚养,那些颤巍巍的老人无法根据时代的变迁而对小辈进行有效的教育。这是看香港武打片、古惑仔漫画及玩变形金刚长大的一代,麦当劳开到了偏远小镇。目不识丁的长辈即使有几个会讲吴刚砍桂树的故事,也会被孙子用“环形山脉”的科学理论驳得哑口无言。他们无法驯服那些烈马似的孩子。他们束手无策。天上的星座仍然明亮,天空及空气暂时没遭到污染,凤凰村没有任何圈地建厂的迹象,城市化也许过几十年都不会光临中火嶂以及周边的村庄,没有几个孩子再愿意或有耐心倾听爷爷指点繁星解说星座的秘密或传说了。他们除了做那些没有多大意义的作业,就是消费电视、流行曲及游戏机,有的孩子学会了用DVD看黄片。

    后来,上网将大多数初中生吸引到了网吧。这比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游戏机、录像室及桌球馆更让家长及老师头痛而棘手。那些只读过一两年小学(或没上过学)的老人只能凭经验教育孙辈,发现他们迈入的是一个捉摸不透的万花筒般的时代。他们落伍了!一个六岁的孩子都会这样指责他们。

    孩子们似掌握了大量信息而显得早熟。但他们仍盲目而无知,浪费着无尽激情,也倍感孤独。他们偶尔也想念父母,却发现父母的面容日渐模糊。一年才数天的见面及沟通,无法使孩子寂寞的心得到抚慰。即使有能力赚到供子女上大学的钱,大多数孩子也在高中毕业之前,过早地跟随父辈进城谋生,然后是结婚生育,将下一代留在村庄,交给自己的长辈。即使有的孩子志存高远,也不会是城里孩子的对手。这种无法挽回的命运,使那些过早成熟、胸怀大志的聪慧孩子,感到双重的痛苦和失望。

    在思考河流之死乃至土地伦理时,我想起了阿尔多·李奥帕德的《沙郡年记》。该书跟亨利·戴维·梭罗的《瓦尔登湖》堪称自然写作双璧。尽管该书有着田野调查式的谨严及学术性著作的外壳,但其对自然沉思的深度和诗意,跟后者相比毫不逊色,反而多了某些客观、冷静的洞见。书中大量植物、动物及其生态环境的叙述,结合了历史、哲学和诗学的言说,刻画精细生动,笔触悠远空灵,既气势磅礴,又宁静致远,既严肃深邃,又清新轻盈,这是一部可以让人于瞬间安静的书,让人如置身于清风徐来、鸟啾泉鸣的幽深林中。作者并没有停留于对田园牧歌的吟唱,而是指出了工业时代之后土地死亡、自然崩溃的悲怆事实。作为敏锐的生态学家及思想家,李奥帕德对土地伦理及自然保育有精湛研究并在书中将成果清晰地呈现。他有将自然事物玄学化的能力,使该书超越了科学考察而具有优美的文学性。他指出了土地伦理的观念:人类应对大地摒弃征服者的姿态,而换以谦卑的态度;野地的消失意味着人与自然的最后维系已断裂,而人类扰乱大自然必将扰乱人类自身。就此而言,该书对人类及其家园的重要性,仍未获得足够的重视。一九四三年,李帕奥德死于扑救山火。

    我一直以为,东方文化强调整体虽有忽略个体或个人的弊端,但其天人合一、崇尚自然的思想却使大自然生生不息,循环往复,能保持物种的多样化及生命的活力。而西方文明虽然对个人给予了最大的尊重,但其享乐主义和科技至上乃是建立在掠夺和毁坏大自然的基础之上。人类扰乱大自然的结果必是扰乱自身而在劫难逃。在瓦特发明蒸汽机之后,大自然隐秘的链条已断裂而无法修复。这不仅是人与自然冲突的根源,也是种族之间、国家之间乃至文化之间冲突的根源,在争夺能源、核威胁、恐怖袭击、生态恶化和社会非正义笼罩的今天,和平深受威胁。

    雷蒙·潘尼卡在《文化裁军——通向和平之路》中深入地揭示了现代性的后果。他从人的本质、宗教、政治及宇宙本体诸个角度重新定义了和平:和平是和谐、自由和正义三等分扇面构成的圆,而被“爱”之圆心所联结(但丁诗云:推动太阳和星星的爱)。认为任何形式(包括个体、体制、政治或宗教等)的独裁和专制不会带来和平,建立在现代科学及文化基础上的竞争、发展、进化、胜利和征服也不可能通向和平。他清晰而严谨地论证了和平的条件就是文化裁军,而特指肇始于西方而肆虐全球的现代性文化(尤其是技术统治和进化宇宙论),将使其成为垄断文化而最终崩溃。进化的、竞争的、战争的上帝,不是和平的上帝。只有吸取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教训,在平等基础上寻求诸种文化的对话才可能有和平。这表现了作者对某些狂热和绝对主义的彻底否定,这要求个人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及植根于宽恕的行为。作者对当今时代的重大命题——和平、战争、宗教、科学及生态诸领域的论述都让人耳目一新,表现了他极强的综合平衡能力。这本身就是一种跨文化对话的完美示范。该书结尾振聋发聩:“你要有和平吗?自己准备吧!”然而,道理大家都明白,但去不去做是另一回事。人类从不缺少真知灼见,只是身体力行乃至为真理献身的人太少了。

    4.园山

    村庄四周多是形状相似的丘陵,连绵起伏,或浑圆丰隆如好乳,或狭长如砥石,或山体光秃,或林木茂密。山太小了,很少能看到泉水。在两山之间的带状洼地,便是田垌,常修有水渠或溪涌,一年四季,流水不断。垌中多为水田,此乃村民安身立命之本,主要种植水稻,一年两造,有时亦种红薯、香芋诸粗粮。

    山脚多为坡地,土质松碎,故难蓄水,要种稻子(旱稻)或小麦亦无不可,但较低产。多种薯类、豆类诸作物,亦种甘蔗(糖蔗耐旱,果蔗多种于水田)、黄麻等。坡地之上,已到半山,柴草茂盛,树木掩映,多为林地或砍柴处,村民平时所用燃料,大多出于山上的芒草及小灌木。芒草柔软如丝,晒干后体积更小,火势甚佳,且灰烬不多,是乡间理想的柴火。当然,芒草总杂有铁芒萁、山稔、扫把树等杂草及灌木,既不易采割,又不好烧,倒也不必清除。

    山上的树木多是桉树、松树、苦楝树、相思树等,多为前人所种。树林多属集体,私人亦偶在自留山地上种树。树叶尤其是橡胶树叶及松针,乃是极佳的燃料,打柴火的孩子用笊篱收集回家,乃厨房的上等柴火。松树上毛毛虫密布,以松针为食,一旦触及皮肤,痒痛无比。

    园山在长滩的南岸,外貌像一个面包,整体浑圆,顶部隆起。它和牛洼山、马自山之间的狭长田垌乃是村庄重要田垌江竹垌,江竹溪绕着园山流过,土地庙就在园山脚下,河流旁边。山脚四周是稻田,稻田往山脚延伸,有数十畦菜地,一年四季,蔬果不断,通菜、白菜、芥菜、油麦菜等轮番登场,葱、蒜、韭菜和荷兰豆为菜园的常见之物。这些菜地在坡地上呈梯级分布,不易被牛羊啃食,又靠近河溪,浇水便利。山腰往上,遍布着桉树林、松树和杂树林,林木不算高大,倒也算枝叶丰茂。

    我曾反复梦见园山的每一处地方,菜地、山村及柴草中隐藏着的鹧鸪,还有无数件稀奇古怪的事。梦境是如此神奇、广博和飘忽,无法准确地描述,连梦的大概也讲不清楚,但仍能感觉并在临睡前通过回想而浮现在眼前。梦境是另一个维度的世界,它偶尔跟现实交叉,但大多数时候保持着平行或处于另一个天地。越是超越现实的梦境越难捕捉,一个孩子的梦幻更具有梦本身的色彩和性质,神奇、变幻、无从捉摸,即使可以再一次将梦境重现,而一旦回到现实,已不知所终。譬如我能想起园山的每一样事物,我知道我梦见了它,却将事件及场景一一遗忘。只有极少数时刻例外。或者,我通过诱导在夜间反复做同一个梦(人可以两次做同一个梦吗?有两个梦是完全一致的吗?)来加强对其挖掘和追忆。只有那些模仿现实的梦境容易记住,但是比生活本身更单调、枯燥和冗闷。梦与现实的界线混淆不清而难以区分。一个人在睡眠中到了另一个世纪,他在奔跑、跳跃,或像鸟一样飞翔,甚至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淳于棼那个进入了大槐国的神奇之梦,就高度概括了无数人的梦境及人生。

    关于园山,我能大略记述的梦境有几个。

    其一,园山在我的梦境中具有崇山峻岭的高大和广博(也许,中火嶂在梦中巧妙地覆盖了园山并一再放大?),山中峡谷密布,飞瀑流泉在嶙峋山石间倾泻,而山峰之上修筑的城墙绵延数里,城墙里面有一个繁荣而自由的国度,沃野千里,屋舍无数,层层叠叠,店铺林立,到处有鸟语花香,屋顶上的青瓦如鲫鱼的鳞片一样细密和合乎秩序。城垣上挂着一面大旗,写着这个国家的名称,但这已无法记起。那是一个孩子在最大程度上所能想象的理想国。然后是外敌入侵,无数敌人乘坐大船往山城进攻。一时间,飞矢流石,血肉横飞。在梦中我并不惊诧大船如何能顺着山坡往上前进,因为梦境中的山城迅即转化成了一座庞大的海岛,敌人的船队在波涛怒海中疯狂进攻。梦境自动修正着其合理性。在跟敌人的无数次攻守拉锯战之中,我俨然是大将军,白袍银甲,白马银枪,披挂上阵,身先士卒,率众击退了外寇。梦境宏大、瑰丽及惨烈之程度,当然不可复述于万一,而我在梦里度过的神奇生涯跟淳于棼亦有相似之处。当我醒来,并没有因为失去梦中世界而悲伤,只是感激园山给我的梦境提供了模具和器皿。让我醒后仍兴奋不已。不是说我有什么做大人物的愿望(恰恰相反,我随着年龄的增长更趋向于厌恶任何形式的权力,而享受于一个人的孤独与安静),而是我于平庸琐碎的日常经验中有了一次神奇的经历,它改变了我在生活中的单一和平面,使我在无法变改的乡村生涯中出现了深度乃至神奇的陌生国境。当然,梦境中各类事物的意义是不可拆解的,也未必有什么意义。你永远无法解释一个梦。就像你永远无法抓住梦幻水底下的一尾金色大鱼。它不是真实存在的,也难以被清晰地言说。在这个意义上说,弗洛伊德建立在空穴来风和捕风捉影之上的精神分析学,就比梦幻本身更显得虚无和飘忽。

    其二,园山是一条通天大路,路面全由浅蓝冰雪堆积而成。大路的两边全是悬崖,而这条路如此宽阔,简直像有边界而无穷伸展的平台,它指向无限和神秘,我不知道路前头到底有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有,远方的前面仍是远方,道路的尽头仍是道路)?我疯狂地奔跑,路上只有我一个人。路面像镜子映照着我的影子,而后头的道路融化于瞬间。我仿若火把穿过冰层。我永远不可能到达终点,我也无法停顿下来,沿着大路最终能跑到地球的外面去?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上面奔跑。我也无法从路上逃离。不断地奔跑,奔跑,那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我不吃不喝,没有休息,没有睡眠。我的任务就是不间断地奔跑下去。这甚至谈不上是一种惩罚,而那种奔跑本身没有任何隐喻性及形而上的东西。直到我被清晨的鸡鸣惊醒,我才得以在无穷尽的奔跑中脱身而出。那条无限伸展的道路,曾是一座大山幻化而成的景象,已牢牢地占据了我的记忆。

    有一个梦是这样的,村里来了一个考察队(我乃其中一员),将踏勘、整合村里的文化旅游资源。在牛洼山的坡地上,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厕所遗址,虽然墙垣坍塌,柱梁断裂,灰沙剥蚀,但仍从其巍峨如宫殿般的高墙想见当日之气势,而那个粪池宽广如湖泊。更难得的是,它有数百年历史了。这就成了文物。考察队的人兴奋不已,认为这将是村子的文化名片,有待包装、开发。这个梦略显古怪,我不知道所从何来,又隐喻着什么,也许它无关指涉,一个梦幻而已。考察队在将近黄昏时跋涉到了园山脚下,这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奇峰如柱,山尖堆满积雪(我可能受到第四套人民币十元面额图案珠穆朗玛峰的影响,在梦中,园山的高度和形状完全模仿了这座世界第一高峰),辉煌的晚霞打在山上,将群峰染得金光灿灿,神奇的事情出现了——这座高不可攀、耸入云际的大山布满了雕像,与其说山上的每一座山崖都被雕成了神像(人像),毋宁说这座山由数不清的雕像所组成。那些雕像面目不同,形态各异,或蹲或站,有的作势欲奔,有的在踱步或歌吟。这仿佛是诸神的乐园。事实上,我记不清任何一个雕像的面目,只记得山上金光闪耀,跟天上的彩霞融为一体。这让考察队欣喜若狂,纷纷爬上山去。这样一座布满了雕像的高山,无疑是世界奇迹。有人大胆假设,这片土地在洪荒年代乃神奇之所,曾经生活过史前时代的一个巨人部落,而那些雕像乃巨人的化石,就像恐龙的化石一样,这些巨人的遗迹正好解释那个厕所何以如此巨型。然后,考察队成员之间、考察队与村民、考察队与当局发生了无数纠葛及离奇之事,我大多忘了。我只记得当我将报告递给市长时,市长也喜出望外,派了一个施工队准备开发景区,山还是那座高山,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雕像了(这无疑在潜意识中抄袭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掺杂了卡夫卡《城堡》的某些情景)。那些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个梦境最有价值、最奇异的部分在于考察队成员之间的纠葛,但我全忘了。我只记得我在梦里写出了一部杰出的小说,但我马上醒悟,我不是真的写下了这个故事,而是在梦见我完成了它。因此,必须马上起床将故事概要记录下来,我就有望在醒后抓住它。于是我克服了睡眠的惰性披衣而起,将故事完整地记述,并回头过了一遍,对自己的记忆力深感满意。

    然而,这一切只在梦中发生。当我彻底苏醒后,我依然无法抓住一鳞半爪。类似的事情,我重复过多次,但没有一次在现实中成功地将梦境记录或复述。

    关于以梦幻为题材的现代文学,很少人能像米洛拉德·帕维奇的《哈扎尔辞典》做得那样出色(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唐人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自然是不朽之作,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亦多有述梦之名篇)。此书以辞典的方式,讲述了剽悍的游牧民族哈扎尔在“宗教大辩论”之后改变信仰,于中世纪突然消失的谜团。内容丰富博杂,包罗万象,将神话与真实、幻想与现实、史实与伪经相互缠绕,盘根错节,完全拓破了传统小说的线性叙述。让人啧啧称奇的是,辞条并不是孤立的,它们之间的拼嵌、互文组合成了有迹可寻的完整画面。辞条既相互支持,又相互拆解,从而使小说具有多重阐释的可能,呈现出迷人的开放性结构。那些辞条像蛛网一样交织,纵横交错,有着隐秘而惊人的内在秩序。辞条之间的交叉、呼应和补充,使其成为一部元气充沛、浑然天成的小说,毫无割裂感。就小说中对于梦中人、梦中事和梦中世界跟捕梦者的对峙关系来看,又堪称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梦之书,穷尽了梦的各种形态及梦与现实的关系。小说学术性著作般的严谨姿态及故事上的诡异离奇,构成很大的张力。叙事上的变幻莫测和语言上的锤炼精妙,也跟本书梦幻般的氛围相契合,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既如坠入色彩斑斓的梦幻世界,又如乘坐时空穿梭机穿越于历史与当代。

    园山上栖息着不少鸟类,鹧鸪能卖到一个好价钱,所以常有人追捕。

    我曾看到园山出现了一顶雪白的蒙古包状的捕鸟网。它在山坡上缓慢地移动,它的中轴是一根竹竿,被猎鸟者牢牢掌握在双手之间。他举着那架大网,一只狗跟在身边跳来跳去,吠叫不止。远远望去,那面大网就像是一朵白云,或一团雾状之物,那个情景契合我梦中出现的事物。当猎鸟者遇到鸟雀,就会将大网像锅盖罩下来,直到将猎物捉住放入竹笼中。这种捕鸟法比用猎枪优胜之处在于可以捉到活鸟。竹笼里已有两只鹧鸪,它们在不安地跳动和鸣叫。

    那个捕猎者是一个陌生人(很有可能是外地人)。他不因为有斩获而欣喜,他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闯入的人,他的忧郁几乎将草木染上了灰暗的色调。

    5.中火嶂

    中火嶂是粤西名山,气势雄伟,奇峰罗列,主峰海拔近三百五十米;跨越官桥、石湾、新安等数乡镇,离我村只须步行半小时,越过数座丘陵及田垌即到。父亲常说,如果迷路了,就朝着中火嶂的方向走,中山嶂是我们家乡。山上林木幽深,泉水叮咚,四面八方都有山涧流泉,是无数条小溪及河流的源头。凤凰村边的小河,有一条支流亦发源于中火嶂。山上野果丛生(夏秋二季,山稔果遍地皆是),野兽出没,登高望远,视野开阔,可望远处大河波涛闪光。四周的水库如都坑、湾头、六蓄等多处,如明镜晃动,清风徐来,心旷神怡。山下屋舍如火柴盒般大小,田畴亦不过如作业本般宽阔。

    据说,中火嶂以前尚有老虎出没。山脚下的庞村,有一户地主雇了两个佣工,三月时毛薯藤蔓缭绕,要上篱桩了,便到中山嶂砍杂树做桩,忽闻一阵恶臭袭来,一人担心地问:“不会有事吧?”一股旋风出没,一人当场吓晕在地,一人拔腿就跑,边跑边喊:“有老虎呀。”他回去一说,大队人马拿起鸟铳,敲锣打鼓冲上山去。众人都看见老虎金黄的身影了。老虎一溜烟跑了。那晕过去的人,背部被老虎撕去了一大片皮肉,血肉模糊,却捡回了性命。

    山上又有野猫、野猪和龙狗(当地对某种野狗的称呼,疑为某种犬科狐属动物)诸兽。龙狗最爱偷鸡喂小龙狗,它用嘴叼住鸡。如果有人看见了,就拼命追赶,去捡龙狗匆忙之中掉落的鸡。按乡间惯例,谁捡到就归谁。有时,龙狗被赶得紧了,就将鸡扒土掩埋,但匆忙间埋得不深,被人找到又刨将出来。如果被人发现了龙狗的窠穴,那就发财了,劈几片松木桩插在洞口,母狗进不去,小狗出不来。母狗只好不断地去叼鸡,抛在洞口处,以让小龙狗充饥,却被人们不断捡了吃。发现了龙狗窠,就好比发现了一个聚宝盆,可以不断地吃鸡。在乡间,没有比鸡更好吃的了。直至吃腻了,才下手去捕小龙狗。

    山上野禽亦多,山鸡(茅鸡)、田登鸡、野鸭、鹧鸪等很多。我曾在山上跟一只大鸟遭遇。它从松树上振翅飞起,转瞬间即没入了草丛,不见踪影。它有着五彩缤纷的羽毛,光华夺目,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鸟,却在记忆中留下长久的印象。

    中火嶂野果种类繁多,数以十计,野山竹、布渣子、山蕉果等随处可见,最多的是山稔子。清明过后,山稔开花,漫山遍野都是粉红粉白的山稔花,清淡素雅,略带土气,仿佛每一朵花都带着乡村姑娘的羞怯和谦卑,谈不上天香国色,也不算特别鲜艳,却自有几分质朴和清新,让人亲切。六七月间,山上山稔成熟,由青转红,继而发紫,汁多味甜。

    山稔果遍地皆是,多如海沙,无穷无尽,采之不竭。中火嶂四周的数十个村庄,都有孩子头戴草帽、臂挎竹篮前去采摘。我多次跟同伴或独自上嶂摘山稔果,一边摘果,一边登山,先填饱肚子,再装满篮子提回去。这种山稔是粤西最常见的野果,遍布两广,每一座丘陵乃至田头坎坡都能见到踪迹。凤凰村的马自山、园山、鬼落山、门星岭诸山亦盛产此物,却不如中山障更密集。这种小灌木又名桃金娘,在嶂上长到三四米高,粗如儿臂,有的老树怕有上百年了。今年砍伐,明年又抽枝散叶,照样开花结果。

    在中火嶂东南向一个山麓的谷地上,有一溪水流过,山坡上有一大片野生山竹林,乡人称之为“莲芽”。林中藤萝缭绕,果树茂密,旁边的山溪水流击石,声音悦耳,溪畔苇草如旗,随风招摇。在七八月间,树上硕果累累,生果子呈青色,熟了表皮澄黄,果肉分瓣,亦黄澄澄,跟我多年后在省城超市见到的山竹差别甚大,尽管果肉形状相似,但果实外表及颜色都迥然不同。山竹呈黑褐色,果肉白色,使我疑心“莲芽”并非如别人所说的就是野生山竹。山竹果肉清甜,“莲芽”虽有甜味,却奇酸无比,不敢径直咬食,只能囫囵吞枣,骨碌吞下腹中。饶是如此,吃得多了,牙齿仍酸得连豆腐也咬不动,连牙刷也不敢碰。

    来采摘野生山竹的人不多,树底下密密匝匝地铺了一地金黄,犹如金锭遍地,空气中弥漫着又酸又甜的气味。我第一次潜入果林,乃独自一人。林中幽静无比,林子狭长而宽广,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嶂坡,怕有好几百亩。而四周草树繁茂,涧水淙淙,不闻人烟,仿若置身于世外桃源,又或九重天之上,似误闯入王母娘娘的蟠桃园,既兴奋又略有忐忑。

    中山嶂脚下颇多村庄,村头地尾亦多见大榕树,以供村民遮荫休憩。榕树村在嶂坡上辟有茶园,所产“榕树茶”,名声在外。北麓山脚(处于凤凰村之南)有数道山溪汇聚成一处大山塘,堤坝高筑,出水口修有水渠,旧时供水磨及灌溉之用,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磨坊已废弃,水面颇开阔,清洌见底,有几分“天池”之气概。中山嶂地形险峻,乃兵家必争之地,以前亦为革命老区,山上活动着共产党的游击队。

    父亲跟我说过,游击队昼伏夜出,神出鬼没,让驻扎于石湾墟一带的国民党及乡兵闻风丧胆。而双方交战,又每以凤凰村为分界线,他多次目睹双方枪战。

    有一次,石湾乡兵到凤凰村收税,遭到共产党伏击,他们从中火嶂下来,埋伏在马自山、园山林木深处,抢占了制高点,而乡兵即在门星岭上对峙。父亲当时跟几个小伙伴在村边的“裂坑”溪里捉鱼,忽听得桥瓮儿传来炒豆般的枪声,子弹在门星岭、马自山和园山之间如飞蝗般穿梭。游击队的人勇猛异常,而国民党从村中撤出,直退至门星岭,又招架不住,只好且战且退,往石湾乡撤退。游击队大呼酣战,直逐到佛子村,乡政府派出增援,方才撤回。双方你来我往。凤凰村中筑有碉堡,里面守着十几个保安兵,收税前必出来放哨,于鬼落山、马自山布防,就是要防止中火嶂上的游击队来袭击。凤凰村是双方势力的中间地带,又是双方驳火的战场。游击队勇猛扑击,冲锋陷阵,而国民党的乡兵就常作卧倒状,情形狼狈。游击队常杀过凤凰村直到佛子村,而国民党就不敢去中山嶂。村民皆为国民党治下顺民,虽无几人参加乡兵,保安队长却是村中首领,又兼当时“禁头”(当地的一种特殊职业,主要职责是维护村中治安)。村中没人参加游击队。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我十多次爬到中火嶂上去,每次沿不同路径,尽得登山之乐。我发现上山的道路不止一条。每走一条新路,都会有不同的收获。山上曲径通幽,野果飘香,最常走的还是沿着那段盘山公路,长约三四公里,走完公路,又得越上数座山峰,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沿着高陡的羊肠小道,抓住路边的灌木,一步一个脚印,一个多小时的攀登,就可上到嶂顶,视野极为开阔。山下村舍田畴,犹如缩微景观。山坡上有几块巨石,平整光滑,犹如石台石床,没听到相关的民间传说。据说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山上修建了登山石阶及几个凉亭,是谓旅游风景区,不知游客几何。

    一九六〇年前后,传闻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我方大量修筑防御工事,在中火嶂亦建了多个防空洞,公路两旁有多个洞口,从洞口探头望入,里面潮湿黑暗,但洞内幽深,时闻滴水声,青苔砾石密布,看来废置多年。据说里面洞府宽广,幽深,有厅堂、卧室乃至厕所,既可贮粮,又能住人。其中一洞横贯嶂坡,从东面进去,可以从西边出来,怕有十几公里,说得神乎其神。我一直深感好奇,也曾经跳入洞中,臭气熏天,黑咕隆咚,终究不敢往深处走。过了数年,又约了好友拿电筒、火把以防二氧化碳,准备来一趟探险,却发现洞口被军队用水泥封闭了。这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了。我有二十多年没上中火嶂了。

    我少年时上中火嶂,纯粹出于实用目的,乃是为了采摘山稔、“莲芽”等野果,竟无多少观赏风景的闲情逸致。一直想过重返中火嶂,至今仍未成行。

    小时候,我时常于梦中登中火嶂或做过相关的梦境。要讲述或描绘梦境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你用的是梦幻般的语言。讲述或谈论诗也是如此,除非你使用诗的语言而非日常用语。重现梦境或追忆梦幻都有其可能性,只是你仍然无法形诸于笔端。我常于夜深人静之际,于半梦半醒之间,努力在脑海里搜索往日那些关于中火嶂的梦境,正如人不能两次涉足于同一条河流,却能在最大限度上逼近那个梦,正如一条河流对另一条河流的模仿,总能获得不小的成功。我反复使用这个方法,将自以为重要的梦幻捕捉并一次次强化,其中有中火嶂的相关梦境。当我试图用语言去讲述其大概时就略具可能性。

    其中一个梦是这样的,中火嶂像一艘蓝色的大船航行于浩瀚的海面上,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城堡。在城墙外面,有一支军队在攻打,而我则指挥城里的人防守。画面在不断急剧地变幻,人脸像走马灯似的转换。我的身份也在变化,城堡成了一只巨桶,城墙成了桶壁,而无论怎么变化,做梦者永远是主角。我时常梦见我骑着高头大马跃上中火嶂,率领千军万马,这不是所谓建功立业的想法,而纯粹是受木偶戏或小人书中赵子龙白马银枪的影响,我太喜欢这个人物了。在梦中,有时我骑着大鸟在嶂顶的碧空上飞翔。有时我像鸟一样飞。

    我梦见中火嶂变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玉石之山,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因为四周都是低矮土山,这座大山就显得太过神奇,太过重要。而山脚下的湖水倒映着云雾缭绕的刀刃般的山峰。我跟一帮人走在山路上,路边的石头都是宝石,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根草,开始时,我们在山边上穿行,后来发现竟置身于山体内部,整座大山犹如一座玉石建筑和雕琢的宫殿(二〇〇五年七月,我在甘孜稻城上看到阿丁神山,那座山上雪峰巍峨,山尖如锥,觉得似在梦中见过)。梦境在不断延伸、繁衍、流动,犹如河水在变换着不同的浪花,要讲述梦境何其艰难,只能约略说过大概。那些情景、人物的脸庞和四周的事物都显得飘忽莫测,不可捉摸,瞬息万变。画面、时空和人的想法及行为,都像河流上耸起的浪花,于顷刻间涌现而又破碎。我在睡醒之后,就遗忘得差不多了。后来的捕梦或追忆只能影影绰绰地记得大致的轮廓,这足以让人心神俱醉,要形诸笔墨或语言,却无能为力,亦无法保留梦境的神奇之万一。那座庞大的水晶或玉石宫殿,忽然又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大山,而山尖被一把无形的庞大的钢刀拦腰削去,是谁在虚空中挥舞着那把钢刀?中火嶂的横截面成了一个无限宽阔的运动场,上面椭圆形的石灰线在标刻着跑道。四野岑寂,山风吹拂,我独自一人,在沿着跑道奔跑。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没有竞争对手,但我在不断地奔跑。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我只在天穹下的这个无边无际的运动场奔跑,没有目的,没有计划,不断地跑呀跑,仿佛一直要跑到世界的尽头。后来,我才猛然发觉,过去也做过相似的梦境,但梦中地乃是园山,如今被置换于中火嶂。山大多了,那种怪诞之感愈加强烈。

    我还梦见我是一只大鸟,双翅伸展,可以将中火嶂完全覆盖,我的翅膀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难以飞翔,只有夏季台风吹刮,我才可以借助风力扶摇直上九万里。可能,我在梦中跟那只神奇的大鸟相遭遇,并渴望成为那只鸟;且记起了一本叫《中国寓言故事》的小册子中的相关故事。中火嶂也是一只大鸟,它飞起来,我仿佛是它,又仿佛是另一个无形的大鸟站在云端之上注视它。

    中火嶂不仅给我的少年时代提供了野果、风景,还给我提供了一个梦幻的场所,或梦境的容器。我做过数不清的关于中火嶂的梦,以它为舞台,我仿佛扮演过无穷尽的角色或生活。一个人仅拥有现实生活是不够的,他必须同时拥有梦幻的世界。我在梦中从事过不同的职业和生涯,甚至化身为天地万物,中火嶂就像一个宇宙容纳了这些奇异的情景和事物。要完整讲述一个梦境是不可能的,除非你使用的是梦幻般的语言,看似破碎实则流动,看似模糊实乃精确,正如你要复述“大海”、“宇宙”之类的全部,就得动用跟实际事物同样繁多而宽广的词语。一个人如果只拥有现实世界,那么他的生活就不够完整和美好,太单调、太苍白了。他完全将黑夜的神秘和奇幻错失了。一个常沉湎于梦境中的人,就拥有了两倍以上乃至更多的生活。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活更精彩和神奇。那也是现实,是另一个世界。我少年时就是这样的人。

    随着年岁增长,梦幻逐渐枯缺及萎缩,犹如星球的坍陷及死亡。近年来,所做的梦跟现实渐趋一致,混为一谈,而缺少神秘及变幻的梦幻性质。我将此称之为现实主义之梦,它是对生活的抄袭和复制,换言之,它寄生于现实生活而没有灵魂及活力,毫无创造性可言。梦的本质是自由的,无中生有的,它无须附庸于陈腐破旧的现实图景。一个复杂而神奇的梦,是一部巨著,是一件艺术品。梦的核心就是神秘而超越历史和记忆,它拒绝任何形式的捕捉、凝固和阐释。梦即诗。如果梦沦于对现实的复制与模仿,那就是梦想者的堕落和梦境的僵化,生命变得迟钝和平庸。当梦成为日常琐事的抄袭和附庸,就已失去了其独立性——即栩栩如真又不可捉摸的变幻性。

    一九四九年之前,化州寺庙甚少,而庵堂颇多,这不知是何缘故。化州城郊外禾化处有唐荫庵,庵有佛像、尼姑及田产若干。再往北部近十里处,石湾乡李山村处有大石庵,再十来里处到新安乡榕树村处,有一神仙庵。在两庵之间,建有甬道,用火砖铺砌,宽逾一米,向为交通要冲,若遇高山大丘,必开山掘路,以利通行。这庵堂倒有几分驿站的感觉了。

    这神仙庵广为人知,不为其他,乃因一口奇井。在山冲处有数丘水田,庵堂建在凹口,在水田中有一块长三四米高逾一米的大石头,半截埋入田中,石头上有一细小泉眼,泉水涌流,四季不断。尼姑在泉眼旁用砖石砌出一个正方形水池,井水溢满,长年不息,用之不竭。这水甘甜无比,榕树村人喝茶,用此泉水冲沏最妙。此水之妙,有人做过试验,用碗盛了泉水,另取七八个碗装来源不同的井水,这神仙井的水七天后才有蚊虫,而他井之水只三四天即腐败变质。该泉名声大振,传遍四邻八乡,后来还引来了港商,此乃后话。

    听中火嶂老人讲述,这泉水又有个传说。据说清末民初,化州有一少年统领因清朝覆亡,遂逃入庵中,男扮女装,得以保存性命。快过年了,村中有个穷人去算命,算命先生说他今年必有飞来横财。但他到了年三十晚,仍一贫如洗,闲极无聊之际,遂逛荡到庵堂看女尼张贴对联。只见一高大尼姑登上梯子,抬手贴那横批。他一仰头,就看到了该人胯下那壮观物事,不禁惊呼出声。那冒牌尼姑赶紧将他唤入内室,塞了一笔钱作掩口费。飞来横财之说,果然应验。一九四九年后,破“四旧”运动兴勃,庵堂活动禁绝,尼姑被驱逐,不准再念经礼佛。那冒牌尼姑终于东窗事发,屡被批斗,觅得时机偷渡到了香港,竟然如大鱼脱却金钩摆尾去。一九五八年时,举国大炼钢铁,村民将庵堂的砖石拆掉建高炉,至公社化时期又将剩余墙垣拆来建生产队的办公室,好端端一座庵堂被夷为平地。“文革”后,有工作队入榕树村,见村民犁田,常被田中一巨石阻隔,殊为不便,牛亦惊惧不前,遂提出平整田地。于是工作组发动群众,用十字镐、鹰嘴锄之类的利器,将石头生生砸碎清除,更有利于耕作。村民奔走呼告,都说工作队为群众办了件大实事。但那泉眼就此闭塞,泉水也不见踪影了。

    谁料,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有个老头从香港回来,自称是昔日庵堂中出家人,愿意捐资二十万元重建庵堂,只是神仙井已不见踪迹。请了专家探斟,挖掘,将那块田地翻了个底朝天,却再也无法找到那个泉眼。只好在神仙井疑似遗址处挖了口新井,中火嶂山下地下水丰富,挖井不难,只是寻常井水,跟神仙泉不可同日而语。用水泥、砖头做了假石头置于泉水之侧,石上当然没有水流出。那出家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白须飘拂,气概不凡,自称有九十九岁,愿在庵堂终老,无人有异议。

    中火嶂辽阔绵延,山上杂树草木甚多。邻近村庄的人都来砍柴,多砍灌木、芒草之类,乃无主之物,木材自不可滥伐。柴草砍伐后,就扔在山上晒干,下次才缚挑回去。外地人常来偷柴。偷得多了,当地人就在柴草中塞入庵堂中弃置的木像泥偶,偷柴者不察,待挑回家烧柴一看,被骇得半死。此亦为神仙庵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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