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关于金克木——答《三联生活周刊》记者贾冬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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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联生活周刊》:您提及和金克木先生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通过《读书》结缘,具体过程是怎样的?当时是因为他的某篇文章或某个观点产生拜访他的念头吗?

    陈平原:人在旅途,手中没有资料,不敢乱说。钱锺书嘲笑中国人搞创作缺乏想象力,而写回忆录则想象力太丰富;自当以此为戒。记得是1986年下半年,《读书》编辑转达,说金先生读过我和钱理群、黄子平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评价是“有点意思”。此前我读过好多金先生的文章,很佩服,于是就跑去请教。此后多次拜访,没有明确目标,只是觉得听金先生聊天很有趣,也很受启发。

    《三联生活周刊》:在《读书》创办的初期,金先生的文章在当时的青年人中产生了怎样的冲击和影响?金克木在《读书》的第一代作者群体中的特色是什么?

    陈平原:金先生很敏感,关心国家乃至国际大事/大势,且往往另辟蹊径,从世人忽略或不太关注的角度思考并发言。他不太喜欢“主流话语”,与时代大潮始终采取若即若离的策略,既特立独行,又总是能踩到鼓点上,这让我很佩服。但他文章的妙处,没有一定的知识储备和文章修养,是不太能欣赏的。换句话说,即便在年轻学人中,金先生有不少“知音”,但不形成“时尚”。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把金克木等老先生作为《读书》的第一代作者,包括您在内的“文革”后毕业的第一批研究生算作《读书》的第二代作者,那么两代作者文章的视角和深度有何变化?

    陈平原:金先生的专业修养、人生阅历与文章趣味三者,协调得很好,故能深也能浅,能长也能短,能雅也能俗。所谓《读书》第二代作者,大概指我们这一批“文革”后培养的大学生或研究生,因为特殊的历史因缘,大都急就章般接受了专业训练,有历史舞台,也有理想与激情,但缺乏必要的“沉潜把玩”,落实在文章中,就显得有“生气”,但不够“醇厚”。当时意识不到,十年二十年后重读,感觉很明显。

    《三联生活周刊》:您在十几年间无数次和金先生对谈,他对您最大的影响在哪方面,更多是一种知识获取还是思维训练?金先生这种灵光一现式的杂谈,客观来看,是不是也有专业性和逻辑性的欠缺?

    陈平原:我不是金先生的入室弟子,所谓“请教”,海阔天空,没有一定的方向,更没有具体的结论。我从金先生的谈话中获得的“无言的教诲”是:永无止境的求知欲、凭个人兴趣阅读与思考、蔑视世人以为不可逾越的学科边界、对文章体式的高度重视。

    《三联生活周刊》:您认为金克木先生作为一个“专家做底的杂家”,仅仅是一个天才式的特例,还是同时体现了那一代学者的某种共性?您怎么看“通才”的养成机制?

    陈平原:金先生的道路不可复制:首先,金先生早年是诗人,这一“底色”不能忽略,乐于接受各种挑战,勇于驰骋想象,这点在晚年的文章中仍有很明显的体现。其次,金先生并非科班出身,主要是自学成才,能做学问,但也可以不做学问——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再次,等到历尽沧桑,因《读书》创刊而撰写各种虎虎生风的随笔、杂感、文化评论时,金先生年事已高,不太适合整天泡图书馆,从事专深的专业著述。金先生没像冯友兰晚年撰写《中国哲学史新编》或季羡林先生晚年完成《糖史》,而是天马行空,自由挥洒,给后人留下无数有趣的“话题”或“谜语”,这两种选择都值得尊敬。

    所谓“通才”,有个人才情,有学科背景,也有时代机遇,不可强求。在一个“专业化时代”,尊重“专家”与期盼“通才”,二者不可偏废。至于大学教育,只是给你的一生打底色,让你有自由选择生活道路及学术方向的能力;不要把某些课程设想得太伟大,若悬得太高,容易画虎不成反类犬。一句话,“通才”不是学校刻意培养出来的,是当事人在与现有的知识体系、政治制度、社会需求的左冲右突中,逐渐闯荡、摸索、磨炼出来的。想象金先生早年就设计好了“通才”道路,然后按部就班,一路走下来,那是不对的。人生路上,充满各种不确定性,金先生聪明之处在于,晚年及时抓住机遇,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家才华,成就了学者之外的另一种辉煌。

    (此乃书面答问,为贾冬婷刊于2012年第29期《三联生活周刊》【7月23日】的《金克木,猜谜的人》提供素材;时在旅途,2012年6月18日凌晨于伊斯坦布尔某旅馆撰写并发送此答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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