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大学·中文系-书里书外话“风景”——答《新金融观察报》记者李香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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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访手记】在《读书的“风景”》一书的封底,有一方好玩的藏书章图案:两个戴眼镜的小人儿并肩坐在灯下读书,一本书翻开两边,左边是字,右边是图。这两个人就是北大中文系主任陈平原教授和他的妻子夏晓虹教授。听闻这方藏书章是陈教授亲自所刻,他还曾调侃地说自己“没文化”,所以“读图”,夏老师“有文化”,所以“读字”。从这方藏书章,便可看出陈教授的阅读姿态与趣味。阅读这件事,在他看来,本身就具备某种特殊的韵味,值得再三赏玩。

    书中展示的是一片郁郁葱葱、期待有心人徜徉其间并评头品足的“读书的风景”,在这“风景”里既有学识,又有趣味;既有“关键问题”,又有各种“八卦”。对学生而言,书中暗含治学门径;对普通读者而言,书中描述的人与事都是一种“风景”。

    《新金融观察报》:书名《读书的“风景”》,这里的“风景”包含了哪几层含义?在书中,关于一般意义上读书的文字只有首尾为数不多的几篇,大量篇幅则集中在您最为关注的“中国大学”和“人文学”上。读书、中国大学、人文学,三者之间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陈平原:所谓“风景”,可以是外在的,有眼就能“识泰山”;也可以是内在的,用心才能感受得到。我谈论的读书,既是一种社会现象,也是一种精神境界,如此内外兼顾、虚实相生,故特意在“风景”上加了个引号。相对于人的一生,大学四年(本科生)或十年(博士生),不算太漫长。可能否养成好的读书习惯,大学阶段是个关键。

    本书的拟想读者,是在校大学生及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之所以选择“读书”“大学”“人文学”三个话题,这里有自家兴趣及能力的限制,但更主要的是,我认定,在校园里生活,不仅要“读书”,还要“读大学”。换句话说,不仅接受学校里传授的各种专门知识,还把学校传播知识的宗旨、目标、手段、途径,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来反省,而不是盲目地接受或拒斥。

    《新金融观察报》:在一篇《中国人与美国人的读书态度》的文章中,提到这样一句话——中国人对读书的观念过于隆重;而美国人对于读书视为一件平常已极的事情。比如,大部分中国人常常觉得自己没有整段的时间来读书,不大习惯像外国人那样在生活与工作的空隙里读书。对于这样的情况您怎么看?

    陈平原:同样在“读书”,工作目标不同,可以是专业研究,也可以是个人修养。如果是前者,全世界都一样,非全神贯注不可。所谓在生活与工作的空隙,随意拿起一本书,就能津津有味地读下去,这更多的是一种读闲书的姿态。鲁迅在《且介亭杂文·随便翻翻》中,既说了自己有个“随便翻翻”的阅读习惯,又提醒这种“当作消闲的读书”,不是读书的全部,“如果弄得不好,会受害也说不定的”。看鲁迅辑校古籍、翻译西学或从事著述时的认真与执着,那完全是另一种阅读姿态。

    在我看来,所谓中国人与美国人读书态度的差异,很大程度是教育水准决定的。随着大学教育的普及,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养成良好的阅读习惯;而对于他们来说,读书确实是“平常事”。当然,如此境界,并非一蹴而就。当下中国,设立“读书节”,鼓吹“好读书读好书”,努力培养“书香社会”,这同样是个艰巨的任务,一点不比提高升学率轻松。

    《新金融观察报》:您表示:“过去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现在是书到用时方恨多。现在的读书人比以前来说,选择的眼界和自我的阅读的定力,还有批判的眼光,会更加需要。”选择的眼界、自我的阅读的定力,还有批判的眼光,这三种能力的养成主要靠什么?

    陈平原:陆游诗云:“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所谓“选择的眼界、阅读的定力以及批判的眼光”,不应该是阅读的前提,而是长期阅读的结果。不曾“博览群书”,侈谈“眼界”与“定力”,那是缘木求鱼。因此,关键是养成读书习惯。过去说“手不释卷”,现在书籍的形态变化了,可以有多种阅读姿态。但是,黄庭坚所说的“士大夫三日不读书,则义理不交于胸中,对镜觉面目可憎,向人亦语言无味”,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我看来,“习惯”比“能力”更重要——养成喜欢读书的好习惯,且乐此不疲,自然而然地,就不时会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的感觉。相反,上大学时没养成好的读书习惯,只是被动地应付各门功课,毕业后忙于日常事务,更是将阅读丢到九霄云外,久而久之,就真的变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了。

    《新金融观察报》:阅读的内容和方式越来越多元化,在今天和未来,您认为阅读的敌人是什么?

    陈平原:当今世界,知识爆炸,文化多元,阅读的内容及方式不可能也不应该“定于一尊”。所谓“阅读”,没有一定之规,因时因地因人而异。某种意义上,一部“阅读史”,就是人类文明进化的历史。回首我们走过来的路,九曲十八弯;“阅读”也一样,并非一马平川。

    当下中国,要讲“阅读的敌人”,首推过分“功利化”。身处专业化时代,确实需要很多目标非常明确的“阅读”,可我们必须明白,这并非“读书”的全部意义。传统中国区分“为人之学”与“为己之学”,今天看来,或许过于高蹈;但将“读书”仅仅理解为拿学位、学本事、谋职业,还是过于狭隘了。这也是我再三提倡大学生应该养成阅读文史哲等“无用书”的缘故。不是说“有用书”没价值,而是因其已经进入各大学的规定课程,有了制度性保证,且广受世人的推崇,根本用不着你提醒或提倡。

    《新金融观察报》:关于读书,您多次提到“趣味”一词,能否以您的经历谈谈阅读趣味的形成?

    陈平原:为什么有人痴迷、有人勉强对付、有人则打死也不愿意读书?除了受教育程度、经济能力、空闲时间等,关键在于是否感觉到“阅读的乐趣”。过去常说“开卷有益”,这没错;可“开卷”除了“有益”,还必须“有趣”,这样才能“可持续”。

    我成长在思想封闭的年代,相对容易养成对于书籍的兴趣;现在年轻一辈所面对的诱惑,比我当年多得多。那么多“有趣的玩意”在等着,为何选择相对比较辛苦的读书呢?这个时候,能否真切体会到“读书之乐”,就成了关键。

    “阅读”是很个人的事情,所谓的“趣味”,因人而异。审美眼光确有高低雅俗之分,但就“阅读”而言,关键还是在找到属于自己的“趣味”。人人说好的,不见得适合你;十年后才能读得懂的,不妨暂时束之高阁。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偏食”是正常的。因为,有“趣味”就意味着有个性、有边界、有局限。第一次面对人人说好而你很不喜欢的书籍时,心里很惶惑,也很茫然。久而久之,明白自己的“阅读趣味”,你就坦然了。人家说好,没错;你读不下去,也没什么——各有各的合理性。正是基于这一理念,我拒绝给不熟悉的人开“必读书目”。

    《新金融观察报》:您的父辈就藏书,现在您家里的书更是不计其数。藏书给您带来了什么?毕竟家里的空间有限,您又怎样控制书籍的增长数量呢?

    陈平原:关于我的“藏书故事”,两年前曾在《陈平原:藏书为读书,读书为兴趣》(田志凌,2010年7月11日《南方都市报》)中讲述过。既不知道家中究竟有多少册藏书,也没想过到底花去了或能卖出多少钱。

    我说过,藏书人分四类:为了读书而藏书,为了保留文化而藏书,为了增值而藏书,还有就是为了附庸风雅而藏书。我们夫妇都在北大中文系任教,毫无疑问,之所以藏书,是为了自家阅读及研究需要。“文革”期间,学校停课,图书馆关门,全靠父亲的藏书,我才没有荒废宝贵的青年时光。而今家中藏书虽多,不时有“挤压生存空间”的感叹,也只是稍微节制收藏新书的欲望而已。家里的很多旧书,眼下确实没用,也不是什么珍本善本,但伴随着我们走过漫长岁月,舍不得轻易丢掉。

    你问怎么控制书籍增长的数量,我采取的策略是:除了朋友赠书,只收研究中需要的,或自觉十分有趣的书籍。这跟年龄增长有关,以前读书兴趣广泛,似乎自家学问的发展具有“无限可能性”,故什么书都想收、什么书都想读;现在明白了,有很多人人喝彩的“好书”,我只能很遗憾地与其“擦身而过”。另外,电子书的普及以及数据库的剧增,使得一些可收可不收的大套书,我也“明智”地放弃了。话是这么说,我和妻子毕竟是在纸本书的时代长大的,所谓“本性难移”,经常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这才使得两处房子均“书满为患”。

    《新金融观察报》:您表示,现今状态下,人文学者面临一个困境——如何安身立命?在您看来,有三条路可走:继续坚持您的批判性,成为公共知识分子;进入大众传媒,“风风火火闯九州”;固守书斋,做好学问,别的都不管。那么,您现在走的路属于哪一条?这三条路具备可综合性吗?

    陈平原:所谓人文学者可供选择的三条道路,属于理想型分析。现实中的读书人,不一定非此即彼。你问三条路是否具备综合性,若是希望“大满贯”,什么都走到顶点,那是不可能的。但一路走来,左顾右盼,兼及其他,则可以做到。

    至于我自己,既非“公知”,也不是“媒体人”,以书斋治学为主,但保持人间情怀,偶尔探出头来,在媒体上写写文章,坚持自己的批判立场。这属于个人的选择——你愿意高举某面旗帜,一条胡同走到底也行;愿意固守中庸之道,不时根据时势调整自家的发言姿态也行。唯一需要提醒的是,作为读书人,你要有自己的理想与坚持,切忌依附权势或投机取巧。陈寅恪为清华大学王观堂纪念碑撰写碑铭,刻意表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作为后来者,我辈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初刊2012年9月17日《新金融观察报》,原题《对话北大中文系主任陈平原:书里书外话“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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